波蘭背景其實是布熱津斯基在認知層面的最大底色,他的地緣政治學說,與其說是冷戰大背景下的博弈論,倒不如說是波蘭屈辱史引發的深層思考。 以近九十歲高齡辭世的布熱津斯基,堪稱冷戰期間的風雲人物,身上標籤無數,如「卡特總統的智囊」、「地緣政治專家」等。 不過最讓我感興趣的標籤,還是「波蘭猶太裔美國人」。在我的印象里,無論是政經界還是文學領域,背景單一的學者和作家,往往有一種想當然的天真。純粹西方背景的人會低估政治的醜惡,純粹東歐背景的人,即使曾是堅定的反抗者,但知識結構和視野往往又有根深蒂固的局限,有時也欠清醒。
▲1978年,鄧小平接見布熱津斯基 所以,在文學領域,那些能夠洞悉極權本質的作家,往往經歷過集中營的殘酷,又迅速置身於新的壓抑空間之中。政經界同樣如此,布熱津斯基出身波蘭貴族家庭,作為外交官的父親曾帶著他常駐德國,見到了納粹的發跡,後來轉駐蘇聯,又看到了斯大林的大清洗。 所以,雖然他未曾親身經歷二戰時蘇聯與德國瓜分波蘭的屈辱,亦未曾經歷集中營的殘暴,而是早在1938年便離開祖國,跟著外交官父親前往加拿大,戰後也未曾親身經歷波蘭被蘇聯控制的全過程,但仍可算是具有多元背景的政治學家。 有意思的是,他的妻子有著類似的背景,不但也是東歐流亡者的後裔,還是捷克第二任總統的孫女。1968年,他就曾因發生在捷克、遭蘇聯鎮壓的「布拉格之春」,敏銳指出民族主義將成為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裡的政治動力。波蘭和捷克日後都證實了這一觀點。
▲1968年爆發「布拉格之春」運動 布熱津斯基的反蘇曾被詬病,以至於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中國先後以「內部出版」和公開發行的方式出版其著作時,還得加上「供批判用」或「批判閱讀、審慎閱讀」等字樣。但對於歷史上曾屢遭屈辱的波蘭來說,俄國一直是最大敵人,反蘇有著歷史根源。 何況,當年的布熱津斯基能夠引起一些中國人的興趣甚至認同,在很大程度上也恰恰是因為中蘇關係曾經破裂的背景。 波蘭背景其實是布熱津斯基在認知層面的最大底色,他的地緣政治學說,與其說是冷戰大背景下的博弈論,倒不如說是波蘭屈辱史引發的深層思考。 對於更多中國人來說,這位七十年代末的美國外交實際掌控者、總統身邊的智囊,是以極力促成中美正式建交而聞名的。但這一舉措同樣根植於他的反蘇情結,以及由此衍生的地緣政治學——即使當時的他身為美國國家安全事務助理,身在其位而不得不虛與委蛇,對蘇聯的態度表面上看有所緩和。
▲布熱津斯基是地緣政治學領域的專家 作為一名地緣政治學家,他信奉拿破崙的那句「只要看看這個國家的地圖,就能明白他們的外交政策。」 他對地緣政治、對動蕩之地(著名的「橢圓形區域」)的預測,今日看來也相當準確。比如冷戰結束后,當眾多美國學者歡呼意識形態的勝利時,他就已預言:「伊斯蘭教的政治覺醒不僅會在北面引發同俄羅斯帝國餘力的碰撞,而且還會在南面引發與美國的政治抗爭。」 中國知識分子津津樂道的《大棋局》,同樣是反蘇思想的延伸,當然,冷戰後已經變成了「防俄」。尤其是對亞塞拜然、烏茲別克和烏克蘭三者的地緣看重,更是對俄羅斯的帝國傳統之限制。 也是在《大棋局》中,布熱津斯基提出了「戰略棋手」與「地緣政治支軸國家」概念,戰略棋手是指那些有足夠能力和民族意志力,能夠在國境之外運用力量,影響或改變地緣政治狀況的國家,如法國、德國、俄羅斯和中國等,英國和日本則被他排除在外。地緣政治支軸國家則強調所處的敏感地理位置與其脆弱狀態,如前文所述的烏克蘭和亞塞拜然,還有土耳其、伊朗等國家。
▲布熱津斯基的著作《大棋局》 在這一劃分背景下,他做出不少已被證實的預言,比如「由於英國在歐洲統一問題上立場含糊,並同美國保持著一種日益淡化的特殊關係,在有關歐洲前途的重要選擇方面英國正越來越成為一個局外人。倫敦基本上已退出了歐洲棋局」,堪稱英國脫歐的預言。 當然,在布熱津斯基漫長的學者和政治生涯中,也有不少預測失誤的時候,影響也極為深遠。 比如1979年,他力主拋棄巴列維政權,直接導致了霍梅尼的上台和伊朗的巨大變化,改變了中東政局。1988年,他曾表示伊斯蘭原教旨主義只不過是少數人在鬧哄哄,不具備全球性影響,後來也曾認為小布希誇大了「9·11」和恐怖主義的威脅,這些論斷在今日看來都讓人有所保留。 另外,在全球化大背景下,他所信奉的地緣政治學也有過時之嫌,或說需要更廣泛的延伸。
▲入江昭認為,我們現在處在一個全球時代 哈佛大學歷史系教授、曾以日本人身份成為美國歷史協會主席的入江昭,就認為當下是一個全球移民大規模流動並多元雜處、科學技術與文化交流日漸頻繁、人權環境種族等全球性問題日益凸顯、非政府的民間力量不斷崛起的世紀。國家的概念已逐漸淡化,沿用傳統的地緣政治觀念去理解國際關係已然不夠。 從這一點來說,布熱津斯基的辭世,是不是也是一個時代離去的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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