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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其人其文:名士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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硨磲大爺 發表於 2017-5-25 21:21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名士的背影

  ——汪曾祺其人其文

  文|徐文翔

  中國歷史上一直有名士的傳統。遠的如魏晉,整個兒就是一個名士的時代,竹林七賢、陶淵明,滋養了一代代中國人的精神;近的就更親切了,民國時期的名士數不勝數,光說汪曾祺的母校西南聯大吧,就彙集了多少有名士范兒的大師級人物!汪曾祺清楚地記得,聞一多講《楚辭》的開場白便是:「痛飲酒,熟讀《離騷》,乃可為名士。」話是這麼說的,但真要做名士可沒這麼簡單。名士首先是士,士是什麼?士要有傳承、有才學、有情調、有操守,還要有那麼一股瀟灑、淡然的勁兒——當然,再加上名氣,方可稱名士。汪曾祺,恰好就是這麼一個人。

  汪曾祺出生在江蘇高郵一個有著濃厚傳統文化氛圍的士大夫家庭。他的祖父是清末拔貢,寫得一手好文章,同時還兼具一點兒詩人氣質。祖父對汪曾祺極為寵愛,親自教授他古文和書法。而他的父親汪菊生更是一位多才多藝、帶有名士色彩的人。在《多年父子成兄弟》中,汪曾祺這樣描述父親:「父親手很巧,而且 總是活得很有興緻。他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是個畫家,會刻圖章,他會擺弄各種樂器……他養蟋蟀,養金鈴子,他養過花……我的童年是很美的。」不僅如此,這 位興趣廣泛、才華橫溢的父親還很隨和,從不像古板的八股先生那樣教育孩子,而是將他當朋友看待,喝酒時給兒子也倒上一杯,抽煙時給兒子也分上一支,而且先給兒子點上火。汪曾祺初戀時寫情書,他竟然在一邊出謀劃策。這種寬鬆和諧而又充滿濃厚文化氣息的成長環境,深刻地影響了汪曾祺的個性。多年之後,他如此溫情地回憶自己的父親,恐怕不單單是對過往的追憶,更是在飽經滄桑后,對父親生活情趣和人格理想的認同吧!可以說,汪曾祺身上那種富有才情、天真散漫的氣質,早在童年時期便已打下深深的烙印了。

  

  抱著「碰運氣的心態」而考上西南聯大,對汪曾祺來說無疑是人生的一個巨大轉折。他後來回憶說:「我到昆明考大學,報了西南聯大中國文學系,就是因為這個大學中文系有聞一多先生、朱自清先生,還有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這個民主而寬鬆的特殊環境里,汪曾祺的名士范兒得以最大限度地顯露出來。據夫人施松卿說,這時的汪曾祺,常年一襲長衫,一雙布鞋,頂著一頭亂髮,喜歡泡茶館,經常白天睡覺而晚上看書。在他最為景仰的三位老師中,聞一多是最可稱名士的。他走進教室,便點燃煙斗,有時抽捲煙,就問學生:「你們誰抽?」於是講台上下老師和學生一起噴雲吐霧,汪曾祺自然也在其中。有一件事汪曾祺最為得意:他為人捉刀寫的一篇評論李賀的讀書筆記,文采斐然,聞一多讀罷稱讚道:「你的報告寫得好,比汪曾祺寫得還好!」聞一多不幸遇難后,汪曾祺沉痛地說:「聞先生是很喜歡我的。」另外一位老師沈從文,好像離名士的形象差得很遠,可是在內在氣質上,他卻對汪曾祺影響甚深。汪曾祺曾這樣評價沈從文:「我覺得沈先生是 一個熱情的愛國主義者,一個不老的抒情詩人,一個頑強的不知疲倦的語言文字的工藝大師。」「沈先生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非常容易動情,非常容易受感動。他對生活,對人,對祖國的山河草木都充滿感情,對什麼都愛著,用一顆藹然仁者之心愛著。」如果說聞一多對汪曾祺名士氣質的影響,更多地表現為外在;那麼沈從文的影響則更多地表現為內在,他後來的為人、為文,都能看到乃師沈從文淡泊、從容、溫情的影子。

  有的名士是鋒芒畢露的,剛硬而決絕,像一支劍、一團火,比如嵇康。而有的名士則是剛柔並濟的,溫潤而堅毅,像一杯酒、一塊玉,比如陶淵明。汪曾祺固然也有「年少輕狂」的歲月,但他的名士范兒,離後者更近點兒。說「近點兒」,是因為他和陶淵明還略有不同。陶淵明是徘徊在出世入世之間的,而汪曾祺則完完全全是入世的。入世和名士放在一塊,好像有點兒不和諧,但汪曾祺恰恰就是一個入世的名士。他入世,但不佞世。汪曾祺自己說:「我追求的是和諧」。此和諧不是政治術語,而是一種生活情調,一種人生境界。我們見慣了那些佯狂詩酒、抱膝高吟的名士范兒,突然就碰到了汪曾祺這麼一位,真得好好琢磨一下。

  

  實際上,汪曾祺追求和諧的這種「另類名士」氣質,同他儒家為主、道家為輔的人格構成有很大關係。他坦言:「我不是從道理上,而是從感情上接受儒家思想的。我認為儒家是講人情的,是一種富於人情味的思想。」何為儒家的人情?最根本的當然是濃厚的現世關懷情結。但不可忘了,儒家的現世關懷,和與自然的和諧是分不開的,二者融合在一起,便是一種「詩性人格」。汪曾祺說:「我喜歡《論語·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章》。『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我以為這是一種很美的生活態度。」這種詩性人格對汪曾祺的影響幾乎是終其一生的,這從他親近自然、隨遇而安的生活態度,從他寫作中體現的浪漫主義和人文情懷就能看出來。但與此同時,汪曾祺又極為講原則,儒家思想中士的堅守、自重,在他身上體現得非常明顯。他從不肯利用朋友為自己謀取方便。著名文字學家朱德熙是汪曾祺在西南聯大的同班同學,兩人一直是莫逆之交。在20世紀60年代的艱難日子裡,有一次家中遇到難事,妻 子半開玩笑地對汪曾祺說:「德熙是北大的副校長,咱們朋友中最大的官兒,托托他去?」孰料一貫溫和的汪曾祺竟大發雷霆,向妻子吼道:「別添亂!」作為一名作家,他的這種堅守更體現在對文學標準始終不渝的獨立見解上。擔任《民間文學》主編時,他別具慧眼,發現陳登科來稿錯字下埋藏的「金子」,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對不佳作品不留情面,寧可得罪上級。這種對信念的堅守、深藏在骨子裡的傲氣,與他的詩性人格合在一起,便是儒家思想在汪曾祺身上的獨特體現。

  儒家思想對汪曾祺的影響是深遠的,但如果僅僅是儒家,還不足以成就他的人生境界,也不足以玉成他小說、散文創作的田園風格。人之一生,所得有限,而慾望無窮。再詩性的人格,只要「愛人」、「入世」,便不得不有所追求——不管是物質的還是精神的,而有所追求,便容易為得失掛懷,陷入煩惱困頓中。汪曾祺一生淡泊名利、瀟灑從容,尤其在最艱難的歲月里,始終以從容、樂觀的心態去面對煎熬和折磨,這與道家的影響有很大關係。他自承「年輕時很愛讀《莊子》」,還說:「有評論家說我的作品受了兩千多年前的老莊思想的影響,可能有一點。」不論何種境地,汪曾祺都能保持一顆平靜、曠達的心,並積極去創造詩意、優美的文學與人生。待到艱難的日子過去后,大家從他「重操舊業」創作的《葡萄月令》《受戒》《大淖記事》等作品中,驚喜地讀到了一個更加淡泊、從容、溫情的汪曾祺。這與其說是汪曾祺給予讀者的饋贈,倒不如說是生活給予汪曾祺的饋贈。

  

  小說《受戒》插圖

  有一點,道家與儒家是殊途同歸的,那便是儒家講究與自然的和諧,而道家同樣推崇天人合一。一種思想文化對個體生命的影響,並不表現為簡單的對應性接受。所以,我們非要刨根問底兒,弄明白汪曾祺所追求的「和諧」到底有幾分為儒、幾分為道,是毫無意義的。但是其人格的形成,乃是受儒、道的共同作用,卻是毋庸置疑的。說到這,話題又回到汪曾祺的名士氣質上。在前邊,筆者把他這種追求和諧的名士氣質稱為「另類」,那是因為千百年來,我們的文化慣於將名士的人格獨立同對抗性來一塊兒看待,名士被崇高化成另一種意義上的英雄,而汪曾祺這個「老頭兒」,哪兒有一點英雄的影子呢?可是反過來尋思,嵇康、陶淵明們選擇出世,以決絕的捨棄為代價來換得精神的解脫,固然是一種崇高;而汪曾祺在入世的滾滾紅塵中,始終保持著那份詩意與浪漫,堅守與溫情,精純如玉,溫潤如玉,又何嘗不是更為普世化的崇高呢?套用德國浪漫主義理論家諾瓦利斯的說法,汪曾祺的這種名士氣質,是一種「超越了世俗性低級自我、淡化了社會功利目的,把普遍的東西賦予更高的意義,使熟知的東西恢復未知的尊嚴,使有限的東西重歸無限」的境界。

  可嘆的是,汪曾祺這位名士,大半生都活在一個「去名士化」的土壤里。他的可貴在此,他的落寞也在此。讀汪曾祺的文章,經常會感到時代背景的淡化,或者向已經消逝的過往的偏向。汪曾祺自己也承認:「我的小說多寫故人往事,所反映的是一個已經消逝的或正在消逝的時代。」這恐怕不能簡單地以懷舊情結來解釋。汪曾祺的散文里,有好大一部分是寫飲食的——關於他的飲食,下邊正要說,這兒筆者只想強調,時代背景的淡化也好,消逝的過往也好,就散文來說,沒有比寫飲食更適合的題材了。李國文在《文人美食好文章》里說汪曾祺寫美食「其意似乎並不在吃,而在於往事的回憶,看來懷舊比那些食物更令他陶醉」。誠哉斯言。

  

  該說說飲食了——談論汪曾祺的名士范兒,怎能離得開飲食呢!近幾年,飲食作為一個雅俗咸宜的話題是越來越流行了,前不久《舌尖上的中國》所掀起的飲食熱便可見一斑。可是,若真將飲食上升到文化的高度,談論飲食文化,卻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兒。同樣,也不是隨便哪個饕餮之徒都可以稱得上是美食家的——可要說汪曾祺是位美食家,估計沒有人會提出異議。同為美食家的陶慕寧說:「竊忖欲以哺啜家(今稱美食家)名世者,當先具四質素。一者,識見廣博,兼采並蓄。須味覺靈敏,足踐四方,雅俗精粗,親嘗遍歷。二者,腹笥稍豐,涉筆成趣。須讀書多且雜,善言談而有味,擅屬文而能盡飲饌之趣。三者,窮達亨困,諳練世情。須命途有舛,曾經沉浮。四者,心境沖和,無欲之欲。須斥去功利,但求審美。」這四條標準,哪一條汪曾祺都當之無愧。

  汪曾祺喜歡吃是出了名的。他從小生活在高郵,大學時在昆明,工作后在北京,走一地吃一地。從《故鄉的食物》《雞鴨名家》等散文里,我們能深切地體會到他對故鄉鹹鴨蛋、薺菜、蘿蔔、鴨掌、鴨肫的喜愛與懷念。在昆明,每到星期天,他就和同學上街吃館子,什麼汽鍋雞、油淋雞、過油肘子、腐乳肉、鍋貼烏魚、紅燒雞樅、過橋米線……全都嘗到。解放初他在北京文聯工作,和同事把北京有名的飯館也吃了個遍。汪曾祺不但會吃,還會做。這一點很可能受家學影響,他的父親就燒得一手好菜,最拿手的是蝦松和賽螃蟹(瓜魚)。汪曾祺擅長的菜就更多了,據有幸品嘗過其手藝的人(如聶華苓、陳怡真)講,那簡直是「好吃極了」。在《食道舊尋》中,汪曾祺評價自己做的菜說:「學人所做的菜很難說有什麼特點,但大都存其味,去增飾,不勾濃芡,少用明油,比較清淡,和館子菜不同。北京菜有所謂『宮廷菜』(如仿膳)、『官府菜』(如譚家菜、『潘魚』),學人做的菜該叫個什麼菜呢?叫做『學人菜』,不大好聽,我想為之擬一名目,曰 『名士菜』。」

  

  汪曾祺不但會吃、會做,還會寫。寫飲食文章也是門大學問,如果單寫如何做、如何吃,那便和菜譜沒有兩樣。好的飲食文章,重在飲食之外的情趣和意境。周作人曾評論李漁和袁枚飲食境界之高下說:「若以《隨園食單》來與『飲饌部』的一部分對看,笠翁猶似野老的掘筍挑菜,而袁君乃彷彿圍裙油膩的廚師矣。」汪曾祺筆下的飲食,素多葷少,小菜多,大餐少,野菜、豆腐、苦瓜、蠶豆皆可入篇。文如其人,正如他的「名士菜」清淡、樸拙一樣,他寫飲食的「名士文」,讓人讀來也感到平中顯奇,淡中有味,性靈獨得。在手法上,慣用白描,只寥寥數筆,便境界全出。就拿《釣魚的醫生》里他寫王淡人舉個例子吧:

  你大概沒有見過這樣釣魚的。

  他搬了一把小竹椅,坐著。隨身帶著一個白泥小灰爐子,一口小鍋,提盒裡蔥姜作料俱全,還有一瓶酒。他釣魚很有經驗。……釣上來一條,刮刮鱗洗凈 了,就手就放到鍋里。不大一會,魚就熟了。他就一邊吃魚,一邊喝酒,一邊甩鉤再釣。這種出水就烹制的魚美味無比,叫做「起水鮮」。到聽見女兒在門口喊: 「爸——」知道是有人來看病了,就把火蓋上,把釣竿插在岸邊濕泥里,起身往家裡走。不一會,就有一隻鋼藍色的蜻蜓落在他的魚竿上了。

  

  更難得的是,汪曾祺的飲食散文里往往又蘊含著豐富的風俗人文、歷史考據,名士的情趣與文人的素養二美得兼,一時並見。若問,名士和美食家有必然聯繫嗎?如果一概而論,並非如此;可是要說汪曾祺,那二者的聯繫確確實實是必然的。如果沒有美食家的這層角色,汪曾祺的名士氣質就失色不少;如果沒有這種名士范兒呢,那汪曾祺也就只不過是個過得去的美食家而已——而「過得去」,顯然不是我們對汪曾祺能夠滿意的期許。

  屈指一算,汪曾祺離我們而去已經16個年頭了。讀者並沒有忘記這個「老頭兒」,他的書一印再印,尤其以飲食散文最受歡迎。相信很多人像筆者一樣,把汪曾祺視為自己最喜愛的當代作家。其實仔細想一想,如果不是因為他這個人,我們還會如此喜愛他的文嗎?當我們推崇什麼的時候,往往也就是我們缺乏什麼的時候。當今並不缺乏作家,甚至也不缺乏美食家,可是汪曾祺走後,我們放眼四望,卻難得再覓一位如此率真、瀟灑、從容而又有才情的名士了。汪曾祺離去的 「后名士」時代,我們看到有些人打著名士的幌子,但他們若站到汪曾祺的背影后,儘管這背影漸行漸遠,也一定會如魯迅在《一件小事》中所寫的那樣,被「榨出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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