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之變與中國人的精神成熟

　　秋風：特朗普拋棄普世主義的道德大旗，赤裸裸地追求美國利益最大化，將迫使中國精英群體在精神上自立、成熟。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教授 秋風

　　【編者按】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給全世界帶來衝擊波。隨著特朗普在台灣問題上向中國發難，並任命帶有對華強硬色彩的執政團隊，他給中國及中美關係帶來的震撼亦在持續之中。中國國內輿論對此逐漸重視，討論也日益廣泛深入。作為媒體，FT中文網願從多角度呈現這場討論，展現各種不同的、甚至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對立的聲音。我們始終相信，討論與爭辯更能揭示真相，而我們的目的是通過鼓勵自由、有價值的討論，幫助人們更好地理解這場即將到來的世界變遷，並思考中國在新形勢中何以自處，在保持自身經濟、社會、文化發展趨勢的同時，儘力維持和平的國際環境。在特朗普就任前夕，除本文外，我們還將有多篇文章討論特朗普、中國與中美關係。

　　在美國總統大選的競選過程中，直覺告訴我，特朗普將會當選——坦率地說，這也是我的期望。特朗普當選，對中國總體而言，利大於弊。

　　今天，已有人笑話這一判斷和期望。競選中，特朗普頻繁發表準備「敲打」中國的言論。候任總統以來，更是出乎所有人預料，打出台灣牌，冒犯中國核心國家利益，出手不可謂不準不狠。目前，特朗普大體完成組閣，內閣成員對中國不友好之傾向，已相當明顯。看得出來，特朗普就任之後，為了「讓美國再一次偉大」，必定「敲打」中國。

　　很多人已經開始害怕了。的確，對中國來說，前路必將艱難。但在我看來，在這個時間點上，特朗普領導美國，對中國是一樁好事。

　　原因倒不是某些人所說，特朗普是生意人、可以談判之類。我的理由是：如此特朗普所領導的如此美國，也即，拋棄普世主義的道德大旗，赤裸裸地追求美國利益最大化，將迫使中國精英群體拋棄幻想，調整心態，從而在精神上自立、成熟，配得上這個世界性大國所應擔當之角色。

　　中國從來就是世界性大國。這些年來，很多人於言談之間，嘲笑晚清士大夫面對西方人的天朝上國心態，這種心態當然不妥，是所謂「過」；然而，現代知識分子眾口一詞的嘲笑本身，又顯示精英群體的集體精神軟骨症，是所謂「不及」。

　　這種精神軟骨病，得自甲午戰爭。那場戰爭，讓中國精英的精神基本崩潰。此後整個二十世紀，中國精英之精神基底就是對自身文明喪失信心，不只是對當時的制度，而是對這個十分悠久的文明體的生命力，不再抱有多大希望。

　　恰好，二十世紀中國人所接觸之外部世界，供應著看起來可以讓中國得救的普世秩序，主要有兩種：歐美的秩序，蘇俄的秩序。基於一神教文明之心智，兩者均有救贖世界的雄心，並極力向外擴張其秩序，中國當然在其經略範圍之內。

　　二者正好匹配。對中國文明不再抱有希望的中國精英，在外部發現了中國得救的希望，努力中國納入這種普世秩序中。面對這些普世秩序，他們以「小學生」自居。除了少數例外，整個二十世紀成長起來的幾代精英，大多數在精神上始終處在貧瘠、疲軟、卑怯狀態。

　　六十年代中期，中、蘇兩黨決裂。七十年代之後，中國轉而與美國聯手，侵蝕蘇聯帝國，最終致其崩潰。中國人心目中第一個普世秩序幻象宣告崩解。這是兩千年中國戰略格局的最大變化之一：北方再也沒有強鄰。

　　然而，蘇聯帝國崩潰，讓另一個普世秩序幻象在中國精英心目中日益鞏固：六七十年代的紅衛兵、紅小兵們一轉身成為西方「神話」在中國的傳教人，主導著過去幾十年思想等各領域的「去中國化」。中國的思想學術體系基本西方化；福山的「歷史終結論」在中國擁有最忠實、規模當然也最大的擁躉。對於中國的方向，精英們基本上放棄了思考，在他們看來，通往天堂的路已經明擺在那兒了。

　　同時，中國社會結構快速解體。這一過程貫穿整個二十世紀，但在八十年代以後加速。癥結在於，精英的思想日益與中國文明、中國社會脫節，他們所進行的所謂變革差不多都以破壞為開端。這包括史無前例的大面積腐敗，不僅是官員，還有企業家和學者，深層原因顯而易見：精英群體普遍準備棄船而上他家岸。這幾年的強力反腐敗絕不只是抓幾個貪官以緩解民怨，而涉及精英群體精神之整體重建。

　　日益明顯的文化重建努力，更清楚地說明了這一點。憑藉中國文化所塑造的國民高素質，與漫長的市場傳統所養成之深厚企業家精神，中國在幾十年間實現了初步的「富強」，歷史自然地到了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時刻。那麼，何為中國？中國憲法序言第一段說：「中國是世界上歷史最悠久的國家之一，中國各族人民共同創造了光輝燦爛的文化」，中國就是其歷史和文化。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事業之關鍵就是中國文化復興。「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化」的本義是以文化人。逐漸復興的中國文化正在重塑中國人，至少一部分中國人已挺立起來——我在去年5月份發表的《五年之內，中國將會經歷一場代際「革命」》中提及過這一點：新一代精英正在成長。

　　但是，掌握著各種資源的中國精英已甘於「小學生」的姿態，還在普世秩序幻象中，在我看來，這構成中國自立之最大障礙。

　　然而，美國人卻決定撤了。本輪美國大選爭論的核心議題是，美國還有沒有能力、應否繼續擔負維護普世秩序之重負。希拉里決定硬撐著，特朗普則決定放棄。希拉里代表美國的一面，要傳教給全世界；特朗普代表美國的另一面，自利而粗鄙。特朗普的競選綱領與其內閣組成已表明，他將以追求美國自身利益最大化的姿態，重開另一種類型的遊戲。也許，為了國家利益，美國可以對任何人、組織、國家背叛、欺詐、威脅、毫不猶豫地使用暴力。

　　美國維護普世秩序的道德形象正在崩潰。從一戰結束，尤其是從二戰以來，美國人苦心維護這一道德形象。此即美國的「軟實力」，也是其對當代中國精英群體的最大吸引力所在。但維護這一形象需要巨大成本，其收益則是間接而不確定的，精於利益算計的商人特朗普決定撂下這個道德重負。

　　整個世界因此將充滿不確定性。但可以確定的是，中國精英群體將普遍經歷一次幻滅，也許類似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的那次幻滅：美國總統威爾遜的高調道德宣示，讓中國精英們對中國獲得平等地位充滿期待，然而巴黎和會上，西方列強毫不猶豫地犧牲中國利益給日本。中國精英們對美國的美好想象幻滅，然後是精神覺醒，中國的第一輪全盤西化狂熱終結，第一輪中國文化重建努力開啟，最典型的就是梁啟超、陳獨秀等人。

　　這一次情形如何，可以觀察。商人特朗普若確以美國利益最大化為其行動指南，那中國精英將被迫「斷奶」，在自己的大地上站立起來，結束罹患百年的精神軟骨症。對今日中國而言，再也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了，因為，今日中國不缺資源、不缺財富、不缺力量、不缺創新精神，也不缺可用于思想和制度創發之資源，缺的只是自信、自立、自主、自強之志氣。文化重建可以培植這個志氣，特朗普橫行也將迫使其「動心忍性」。

　　因此，當此世界歷史之中國時刻，特朗普是中國的「神助攻」，那就讓特朗普風暴來的更猛烈一些吧。

　　註：秋風是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教授，弘道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