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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的重要性與盲目性
無論是支持還是反對目前的民族主義思潮,沒有人會否認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的重要性與積極的一面。的確,在法國革命、美國革命、中國革命中,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都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就是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這兩個主義也都在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這些民族主義的積極的一面,是它正面的政治與社會功能。在受到他者的威脅時,民族主義會凝聚該民族成員的向心力,團結起來一致對外。民族主義可以為弱小的文化群體在民族國家林立的世界中爭得自己的一席之地 (見Anthony D. Smith, Nations and Nationalism in a Global Era. Cambridge: Polity Press, 1995, pp. 153-60)。人們可以利用民族主義進行政治動員,維護自己群內的團結,保護自己的文化。在自然災害面前,民族主義或者愛國主義也可以讓大家更好地團結互助,轉危為安。
不過這種民族主義或者愛國主義有時侯確實是盲目的,這是它負面的政治與社會功能。它在不同的民族或者國家之間豎起了一道牆,阻礙了它們之間的聯繫,損害了它們之間的關係,結果對各方都弊多利少。比如,英國脫歐其實不見得比留在歐盟對自己的發展更有利,歐盟也失去了一根台柱子。美國的民族主義曾經導致侵略伊拉克的嚴重悲劇,使伊拉克和美國兩敗俱傷。美國的世界領導地位也受到了威脅。今年美國總統大選以共和黨為代表的民族主義也不是美國的福音。如果川普獲勝,美國的領導地位會得到進一步的削弱。川普獲勝的可能性不大,但他代表的民族主義還會持續佔領一定的市場。美國的總統大選是由兩黨選民的基本盤所代表的兩種民族主義的博弈,就和中國也有兩種民族主義的博弈一樣。
藏獨、疆獨、台獨、港獨也都不是中國的福音,當然也不是西藏、新疆、台灣和香港人民的福音。2012年中國的反日浪潮導致了人民財產的損失與個人身體的傷害。本文開始時談到的人們關於戰爭的喧囂,也會導致更多財產的損失與生命的喪失。(關於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在世界上的發展,也見吳建民《當今哪兩種思潮特別值得警惕》,《人民論壇》2016年5月1日)。兩岸三地的民族主義使得台海關係、大陸和香港的關係變得越來越緊張,國家的真正統一,即毛澤東當年所說的建立在民主基礎上的統一,離大家越來越遠。
當然,所有這些民族主義的訴求,都需要正視,需要得到解決。即使是借民族主義、愛國主義之名行而發泄對社會的不滿(見邱震海《有些底層民眾盼打仗是愛國還是對現實絕望」》360圖書館,2016年6月24日),也是需要解決的問題。台獨和港獨,基本上是一個政治宣言,沒有現實的可操作性。但是它們所代表的是一種政治訴求,是需要認真面對、認真解決的政治訴求。只是如何解決,需要人們思想的轉變與利益的博弈。
這種轉變,是要向與這種民族主義思潮相對的世界主義精神(cosmopolitanism)的轉變。美國民主黨所倡導的就是一種類似世界主義的精神,即包容不同的宗教、不同的民族,保障國家安全、人民幸福,保證社會的民主、自由、公平、公正,而不是一種狹隘的、極端的民族主義或者愛國主義。正如哈貝馬斯所指出的,真正的愛國主義,是一種憲政愛國主義(constitutional patriotism),即踐行憲法所規定的普遍性原則的民族主義。
我們到底要什麼樣的民族主義?
要回答這個問題,當然首先要定義什麼叫民族主義。其實,民族主義有兩個含義。第一,它是一個意識形態,認為政治單位和民族單位是一體的,即一個民族一個國家(見Ernest Gellner, Nations and Nationalism,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83)。當然也可以是一個多民族國家,比如中國。第二,它是一個運動,即建立一個(多)民族國家的運動。而愛國主義則是一個價值觀,即熱愛自己的文化、傳統、國家和人民的感情。這和打砸日系汽車或者抵制美國快餐店本來是沒有什麼關係的。
那麼,這個民族國家的性質是什麼呢,比如是專制獨裁的、威權的,還是自由民主的呢?這就是建國的宗旨問題,或者說是民族主義的內涵問題。我在2010年出版的一本書(Whither Taiwan and Mainland China: National Identities, the State, and Intellectuals,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中總結了民族主義和國家的幾個理想型分類,請看下錶。

從表中我們可以看到,橫列有兩種民族主義,一種強調個體(1),可以稱作個體民族主義。這種民族主義會注重人權、自由、平等,可見於民主國家。另外一種強調集體(2),即所謂國家利益超越個人利益,並且在民族與民族之間豎起了一道牆,讓他們互相殘殺。這也是著名學者紀連海所說的「為了保護中國在南海的利益,不惜犧牲10億人口」(見鳳凰評論部《「犧牲十億人口」論,是以愛國的名義反文明》)。在這種民族主義看來,這種犧牲是合法的,應該的。現代文明與秩序是可以被破壞與漠視的,對待生命是可以殘忍、暴戾與冷血的。殊不知人都犧牲了,要了南海的利益給誰呢?但是這在集權國家或者民粹主義國家是可能的。
從縱列來看,也有兩種民族主義,一種強調公民權益(3),不論民族或者種族,只要認可這個國家的價值體系與行為方式,即可成為公民。美國即這樣的國家。但是這種國家也可能用同一個標準要求自己的公民,不看個人或者民族之間的文化差異,從而使國家變為一個壓迫少數民族、壓迫不同文化群體的工具。中國國內一些研究民族問題的學者如馬戎、胡鞍鋼等提出,取消少數民族待遇,無論是高考還是招工,不分民族,沒有差別,一律以公民身份對待,也是同一個思路。這一點很類似美國共和黨的意識形態,即取消平權法案,不給少數民族以任何優待。如果共和黨候選人川普上台,美國的問題就會更加嚴重。
另外一種民族主義則強調族群或者民族群體的權益。這個族群民族主義(4)和集體民族主義(2)是相通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是排外的,比如納粹對猶太人的大屠殺,發生在不少國家的種族滅絕等,都是這類民族主義的代表。這裡有可能是多數民族/族群對少數民族/族群的屠殺,也可能是少數民族/族群對多數民族/族群的報復性屠殺。這在國內外的歷史上,包括當代史上,都不少見。
在多數情況下,上面這四種比較純粹的理想型分類的民族主義都是比較少見的,我們更可能看到的是他們的結合體,所以才有了從第(5)到第(8)的另外四種民族主義。具體說來,個體民族主義可以和公民民族主義相結合,成為個體公民民族主義(5),使得(1)、(3)、(5)三種民族主義成為一體,三個名詞也可以相互指稱、互換通用。這是強調人權、強調公民權益的民族主義,也是民主國家與政體的特點。它的問題,如上所說,是可能單純強調公民的一致性,而忽視少數民族與族群的個體利益。
上述第6種民族主義,即集體公民民族主義(6),是有點自相矛盾,因為集體和公民個人兩者是可以相互抵觸的。在制度設計上如何既能夠保證集體利益又能夠保障個人利益,對制度設計者來說,的確是一個很大的挑戰。這也是有名的中國問題專家列文森所提出來的「儒家中國的現代命運」(Joseph R. Levenson, Confucian China and Its Modern Fate: A Trilogy,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5)。這也是另一位有名的漢學家白魯恂所提出的「中國民族主義的內涵到底是什麼」的問題(Lucian W. Pye, 「How China』s Nationalism Was Shanghaied,」 pp. 86-112 in Chinese Nationalism, edited by Jonathan Unger, Armonk, New York: M.E. Sharpe, 1996)。也就是說,中國人到底想建立一個什麼樣的民族國家?答案其實不是很清楚,挑戰是很明顯的,儘管集體公民民族主義是一個不錯的選項,也並不是不可能的。這是民主社會主義,或者社會民主主義的選項。
另外一個可能的不錯的選項是是第(7)種,即個人族群民族主義。它和第(6)種選項的不同是強調了族群/民族的利益。換句話說,第(6)個選項中的「集體」現在更加具體了。這對像中國這樣的多民族國家來說,是比較合適的,既強調個人權利,又強調族群權利。但是和集體公民民族主義一樣,個人權利和族群權利也可能是相矛盾的。和集體公民民族主義一樣,挑戰也是很明顯的。多元文化主義在歐美都受到了宗教極端主義的挑戰,而使人們開始懷疑文化多元主義是否出了問題。當然宗教極端主義在任何地方任何時間都可能發生,不應該和宗教多元、文化多元掛鉤。
但是,很可惜,很多政府和個人都以反對宗教極端主義為名,行反對文化多元主義之實。結果就是集體族群民族主義(8)的崛起。這是集體民族主義(2)族群民族主義(4)的結合。英國的脫歐和美國共和黨候選人川普的崛起都和集體族群民族主義有很大關係。這種民族主義要求個人或者族群利益服從大民族的利益,鄙視個人自由與族群自由。例子包括中國的大漢族主義(比如只許講漢語、不鼓勵講本族語言),美國的「川普主義」(抵制伊斯蘭教、抵制新移民尤其是墨西哥移民,以及曾經風行一時的「只講英語」運動)。當然在少數民族或族群用同樣的方式抵制其他民族和族群的時候,他們也是在奉行集體族群民族主義,也是同樣有問題的。這些問題可見於台獨、藏獨、疆獨、港獨的一些言行之中。
結論
現在,我們可以返回來看一下我們在文章開頭所討論的民族主義的性質了。顯然,那種不考慮公民權益、個人權益,而只考慮集體利益的民族主義是一種片面的、排外的、狹隘的民族主義或者愛國主義,或者說是集體族群民族主義。而一種更應該奉行的民族主義則是既強調集體/民族的利益,也強調個人權益的民族主義,或者說是哈貝馬斯所講的憲政愛國主義,也即強調普遍的原則與價值,既不單純是個體的權益,也不單純是集體的權益,而是應該強調兩者並重的民族主義。在南海問題上,人們應該考慮的是個人權益和集體權益的並重,而不是只考慮集體權益,國家利益,不考慮個人權益。
就南海、東海的問題來說,個人族群民族主義會要求衝突各方都考慮到對方的利益,同時擱置爭議、共同開發。這樣是世界主義的視角。菲律賓總統訪問中國,雙方達成了解決南海黃岩島魚權問題的協議,雙方的利益都能照顧到。這就是一個很好的實行個人族群民族主義的例子。其實東海問題也可以照此辦理。
關於台海問題,按照個人族群民族主義的原則,也只能是加強溝通,而不是關閉溝通渠道;相互理解,而不是相互猜忌;是在被定義為「一中各表」的「九二共識」基礎上,相互承認對方,同時設計一個聯邦式的邦聯,將中華人民共和國和中華民國都包含在這個中國裡面,而不是準備打仗,用戰爭來消滅中華民國、消滅台獨。這些東西,不是戰爭可以消滅得了的。
另外在南海、東海、台海打仗到底對誰有好處?打仗就要死人,是士兵、老百姓去死還是像張召忠、王洪光、羅援這樣的將軍去死?答案不是很明顯嗎?打仗能夠解決食品安全、環境污染等對千千萬萬普通老百姓來說是性命攸關的問題嗎?這樣的民族主義不是很危險嗎?所以,如果對民族主義情有獨鍾,那麼應該是個人族群民族主義(7),或者個體公民民族主義(5),至少是集體公民民族主義(6)。總之一定要有公民的利益、個人的利益、民族/族群的利益在裡面,而不是只強調群體的集體族群民族主義(8)。這一點對中國、美國都是適用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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