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夜

當我從夢中醒來，四周一片零亂，所有的馬都從我的書本里溜了出來。我在恆河邊找到了饑渴的它們，它們正遲疑著不肯飲水。上游的老婦人在哀哭著她的兒子，為了國王口袋裡的十個金幣，他的生命凋謝在凌晨的刀光里。

我忽然想到，我已經忘記了自己的樣子許久許久。俯視河面，我看見的只有泥土。婦人的眼裡滴出血來，跌在塵埃裡面，彷彿衰老的臉孔上猩紅的嘴唇。

馬兒們跟我回家，它們前所未有地安靜，只是用眼睛驚恐地對視著，不肯接近我的水罐。

每個清晨，我在河水的嗚咽里，頂著空空的水罐回家。

這個黃昏，馬兒們紛紛躺倒，它們濡濕的眼睛在流失著最後的水份。我頂著我的水罐，穿過漸漸荒蕪的街道，走進皇宮，夜色正如我的頭紗一般深黑。

國王坐在一堆黃金中間，如一棵瀕死的榕樹，他的眼睛黃金般明亮冰冷：「解開你的面紗，讓我看你的面孔。」

「王，說故事的人是沒有面孔的，她只有聲音。」

「當第一縷陽光照上王宮的屋頂，如果我還醒著，你將失去你的生命。如果你的故事美妙得可以帶來同樣的美夢，你將得到十個金幣。」

「王啊，山魯佐德不要您的金幣，請給她您花園的露水，裝滿她的水罐。」

微明的燈下，國王沉睡如多日奔波方得安眠的旅人。離開寢宮最遠的角落，我看見王的花園裡有千萬朵鮮花盛開，在夜裡她們都失去了顏色，臉頰上滿是淚水。

馬兒們飲盡露水，齊聲歡嘶，跟著清晨的第一縷陽光跑走了。
黃昏時，馬兒們紛紛歸來，抖落一身風的碎片，它們在我的窗前長出了細碎的芽，芽尖綴著銀鈴般的笑聲。

第一百個夜，國王問我：「我曾聽過各種各樣的故事，有的奇幻如雲彩，有的璀璨若星辰。和它們相比，你的故事就像足下的泥土。為何只有你的故事能令我安睡？」

「王啊，生命原本生長在泥土裡面。」

第三百六十五夜，我第一次看見國王的笑容。「王是在覺得歡喜嗎？」

「我肩負著我的王國，以為自己擁有最沉重的生命。透過你的聲音，我看見許許多多的肩上都負著重擔，我為何不能和他們一樣笑著呢？是的，山魯佐德，我覺得歡喜。」

第七百七十七夜，王凝視著床前的我，眼睛如榕樹的新葉般溫和透明:「請解開你的面紗，讓我看看你的面孔。」

「這世上有的是面紗，面紗後面有的是相同的面孔，對您有何區別？」

第一千個夜，王合著眼唇，面容寧靜如出生的嬰兒，我知道他始終醒著。

當第一縷陽光照進窗口，我驚惶地發現，笑聲都從葉尖掉落了，碎裂成一地枯黃。

我的淚水沖走了所有的馬兒，直到黃昏，它們不曾歸來。

夜沉黑如無夢的睡眠，我空著雙手，把生命擺在王的面前。

王一言不發，輕輕地掀開了我的面紗。

第一千個夜，王合著眼唇，面容寧靜如出生的嬰兒，我知道他始終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