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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史上最壯闊的海戰,是如何從歷史書里抹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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硨磲大爺 發表於 2016-7-12 03:31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文 | 胡文輝

  ▍一

  實話實說,翁源這地方,僻處嶺北,過去我從未留意過。是承當地畫家劉國玉先生安排,才隨緣從眾一游的。劉先生兼擅詩書畫,尤以焦墨山水獨樹一幟,我在翁山詩書畫院中瀏覽過其真跡,得嶺南雄直之氣,小城大雅,確為難得。但我於此道終屬外行,茲不多言。因劉先生在飯局上的介紹,才知道了當地兩位歷史人物:一是晚唐的邵謁,有詩三十餘首見於《全唐詩》;一是明後期的陳璘,為內戰外戰的常勝將。此二人一文一武,皆我所未前聞,但當時還未太措意。第二天,一行人去了周陂鎮的光明陳氏宗祠,也即陳璘宗祠,卻吃了閉門羹。在路旁閑坐的當口,我信手百度了一下「陳璘」,始知此公不簡單——在萬曆援朝抗倭之役,他率領中朝水師大破日軍,是決定性的一戰,攸關此後東亞大局。萬曆東征的史事,我多少也曾涉獵過,但「陳璘」之名,我怎麼毫無印象呢?又想起,前些時候有一出韓國大片《鳴梁海戰》,會不會涉及這位陳將軍呢?略為搜尋豆瓣,果然有收穫。《鳴梁海戰》倒不幹陳璘什麼事,但由一篇《李舜臣鳴梁大捷:實際是日本打敗朝鮮水師》的吐槽帖子,我初步了解:李舜臣指揮的鳴梁海戰,確是以少勝多的範例,但朝方僅得12艘戰船,不過是規模極其有限的阻擊戰,且一擊即退,也未能遏止日軍的整體攻勢;而以後的露梁海戰,明軍有600艘戰船,輔以朝軍100艘戰船,對撼日軍500艘戰船,那才是真正的大決戰。而在這場終極之戰中,陳璘正是中朝水師的最高指揮官。

  

  ▲ 周陂陳氏宗祠

  這樣一來,於陳璘其人其事,我就真正生出了興趣。如今韓國人一面倒地鼓吹他們的李舜臣,過去我們的歷史教科書似乎只突出老將鄧子龍,翁源的陳大將軍何在?翁源之行給我的教訓是,不能小看任何一個地方。知也無涯,十步香草,古人之恆言,果然不是亂說的。▍二

  回到廣州,我就斷續地查找關於陳璘的論著,但所得無多。除了一冊淺顯的《抗倭英雄陳璘》,有點學術性的,僅得《抗倭名將陳璘》《陳璘史實與傳說》兩種,分別是翁源縣(陳璘出生地)、雲安縣(陳璘遷居地)多年前編刊的。不出意料,此類由地方編輯的文史著作泥沙俱下,從專業史學立場來說自不甚高明,好在也包含了若干歷史文獻和學術論文,可供我們對史實有大體的掌握。關於露梁海戰的歷史背景,大致如此:豐臣秀吉統一日本后,躊躇滿志,既出於吞併大明王朝的幻想,也出於轉嫁內部異己勢力的用心,於1592年(萬曆二十年)命其屬下諸部渡海侵朝。李氏朝鮮文弱不敵,日人不僅攻佔其都城,更直逼中土,明軍由連敗而幾經苦戰,始成相持之局,即議和罷兵。隨後,明朝欲通過冊封秀吉為王的方式,將日本納入朝貢制度之內,秀吉怒而悔盟,於1597年(萬曆二十五年)再度侵朝,重創朝鮮水軍,幾乎完全掌握了制海權。鳴梁海戰即發生於此時。而明軍鑒於缺乏海上支援,次年(萬曆二十六年)乃遠調南方水師為援,遂有了陳璘的登場。此後中朝兵力佔優,水陸並進,加上豐臣秀吉病亡,日人兵無鬥志,諸部各欲退還本土;而中朝水師扼其要津,一方面阻遏小西行長部的退路,一方面抵擋島津義弘(中國文獻稱為「石曼子」)部的馳援,雙方各傾全力,於是就有了規模無以倫比的露梁海戰。經此一役,日軍傷亡慘重,大局始定。這場綿延多年的苦戰,中方稱為「萬曆朝鮮之役」(所謂「萬曆三大征」之一),朝方稱為「壬辰倭亂」,日方則稱為「文祿慶長之役」,是為四百多年前東亞地區旋乾倒坤的大事件。

  

  ▲ 露梁海峽位於韓國南海郡與河東郡之間,1973年落成的南海大橋即跨越此海峽。

  據《抗倭名將陳璘》《陳璘史實與傳說》兩書,陳璘的傳記材料有明人喻政《陳太保傳》《太保陳龍崖公傳》《明史·陳璘傳》三種,以《陳太保傳》最詳,其於露梁海戰前後云:「公奉命以原官充御倭總兵,改領水兵,自鴨綠以南惟公制之。公慷慨擊楫,所領樓船咸以『忠心報國』旗其上。先時,我兵閑山之失,倭奴揚帆,鼓枻若入無人之境,公策之曰:『大海無邊,非倚險附厄,何以成功?』即賈勇先登,一戰奪其鹿島、竹島據之,俘斬一百餘級。倭奴失險,複列營順天、曳橋等處,堅壁以老我師。公以小船敝卒誘之,酋果爭道出敵,公督諸精銳力戰,酋三戰三北,遂遁去,斬首無算。既而複列陣露梁,舳艫數十里。公令諸將卒五鼓銜枚以進,遇敵則舉燈籠為號,炮響則擊。副將鄧子龍居左,朝鮮大將李舜臣居右,公居中,所居戰艦最巨,帆高風順,轉瞬即抵賊營。酋稍覺,萬艘並前,矢炮交集,時鄧、李二將皆中炮死。公聞之,略不動色,徐以大發熕銃擊之,賊舟沖退數舍,覆溺過半,始不敢對擊,從旁攀舷而上,公手刃之,舟中之指可掬。少頃,我舟四至,煙焰蔽空,滄波騰沸,酋大敗。又追敗之於昆陽、昌善等處,賊舟千艘俱為灰燼。……是役也,將者不一,公后他將至,獨當水路,乃俘馘鏖戰,表表稱最,他將無頡頏者。戡科楊公敘公功第一,其略曰:『……自攻打倭巢及盪滅援倭,血戰無慮數十番,而露梁、昆陽、昌善之役,從昏逮明,連晝復夜,毀舟七八百隻,斬溺二萬餘名,石曼函首,正成等就俘。天日為昏,海波盡赤,史冊所載,未能或加。』」《太保陳龍崖公傳》所載,大致沿襲《陳太保傳》,不必細表。《明史·陳璘傳》則略云:「初,賊泛海出沒,官軍乏舟,故得志。及見璘舟師,懼不敢往來海中。會平秀吉(即豐臣秀吉)死,賊將遁,璘急遣子龍偕朝鮮將李舜臣邀之。子龍戰沒,(陳)蠶、(季)金等軍至,邀擊之,倭無鬥志,官軍焚其舟,賊大敗,脫登岸者又為陸兵所殲,焚溺死者萬計。……論功,璘為首,(劉)綎次之,(麻)貴又次之。」此處的劉綎、麻貴,是與陳璘同級的陸軍統帥,可見「論功,璘為首」云云,就不僅說陳璘在海戰中的功勛,而是說他在整個朝鮮戰爭中的功勛。陳璘的生平記錄,原本應即少見,檢台灣中央圖書館所編《明人傳記資料索引》,僅列出《明史》一項而已。上述《陳太保傳》《太保陳龍崖公傳》《明史·陳璘傳》三種之外,我只在明人郭棐《粵大記》卷二十六「獻徵類·嶺海武功」部分見到一篇陳璘略傳,且提到露梁海戰者也僅寥寥數句。郭棐最後評論:「予嘗評公勇義如關雲長,老練如趙充國,膽氣如趙子龍,謀略如郭尚父。非天福我明,曷從生此名將耶?」則跟《陳太保傳》末的贊語頗相呼應:「陳將軍豈時將儔,當於古人中求之。訓士練卒比孫武,犁庭掃穴比霍嫖姚,掘起矍鑠比馬伏波,威名震疊比長孫晟,而紀律嚴明,司馬穰苴不能過,至標立鴻駿,富貴鼎盛,則又眎郭汾陽最肖焉……」「郭尚父」「郭汾陽」都指唐代名將郭子儀。作為一名武將,還能有更高的評價嗎?不用說,這些話必有官場諛墓、鄉邦歌功的成分,但即便如此,七折八扣,亦足以豪矣。▍三

  有關陳璘的論著,包括露梁海戰的論著,也相當稀罕。《抗倭名將陳璘》《陳璘史實與傳說》兩書所輯多不足觀,前者稍好,總算有三篇較像樣的舊論文:簡又文《陳璘抗倭事迹》,商鴻逵《明代援朝最後勝利中的大將陳璘和鄧子龍》,凱麗·麗得亞《征倭紀功圖的歷史意義》。我另外查檢到的則有:羅香林《明御倭總兵陳璘別傳》,李光濤《朝鮮壬辰倭禍中之平壤戰役與南海戰役》,周一良《明代援朝抗倭戰爭》。以上皆超過半世紀的舊作。近年的論著只有李克玉《抗倭名將陳璘軍事活動述略》。羅香林之作撰於1937年末,顯系回應當時日本侵華的時事而作,而且採用的是舊式的傳記寫法;周一良之作屬於「中國歷史小叢書」一種,只是淺白的小冊子。此二者皆未直接引用原始史料,可置不論。其他諸篇,所引史料多不充分,惟李光濤、李克玉兩文較能引用朝鮮方面的文獻——尤其李光濤之作,恐怕是漢語學界關於露梁海戰唯一高水準的研究了。《朝鮮壬辰倭禍中之平壤戰役與南海戰役》一文,本是為了回應日本戲曲史家青木正兒而作,故還有副標題「兼論《中國戲曲小說中的豐臣秀吉》」;原載1948年《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二十本,同刊有陳寅恪《元微之悼亡詩及艷詩箋證》、胡適《易林斷歸崔篆的判決書》、季羨林《浮屠與佛》幾篇名文,相比之下,李光濤此篇可算聲光不顯。其標題所說的「南海」,系指朝鮮西南海區的「南海」,「南海戰役」也即露梁海戰。對於漢語學界來說,此文最有價值者,首先在於能詳細徵引朝鮮史籍。如有關露梁海戰的細節,就以《朝鮮宣廟中興志》的小注最詳:「島津義弘與南海賊將平調信等合兵來援,將近露梁,與行長(小西行長)舉火相應。舜臣與璘為夜攻計,蓐食潛發。……璘、舜臣分軍為左右協,伏兵浦嶼間,整束以待。夜半,賊船五百餘艘,自光州洋直過露梁,於是兩軍左右突發,賊散而複合,兩軍亂投薪火,延燒賊船,賊不能支,退入觀音浦港口,天已曙矣。賊既入港,而後無歸路,遂還兵,殊死戰,諸軍方乘勝戚之。舜臣親自援枹先登,賊反圍舜臣船急,璘犯圍直入救之。賊並圍璘,兩賊躍上璘船,幾及璘,璘子九經以身捍之,被賊所刺,血淋漓,猶不動,旗牌官文煒以戈斬之。賊船鱗集璘船下,圍若鐵桶,賊兵復振。璘令下碇不動,鼓噪放大炮,諸賊仰放烏銃,飛丸四集,璘令軍依挨牌而伏,賊見之,一時挺劍而登。天兵齊起,以長槍俯刺之,落水死者以千數,將士皆舍死搏戰。已而璘忽搖鐸收兵,船中寂然無聲,賊疑之,稍卻,天兵從高散噴筒於賊中,火盛風駛,賊艘數百,頃刻煨燼,大海盡赤,舜臣亦沖圍而進,合力血戰。副總兵鄧子龍船中火起,一軍避火驚擾,船為之傾,賊乘之,殺子龍,焚其船。……賊酋三人坐大樓船督戰,舜臣盡銳攻之,射殪一酋,賊皆舍璘船來救,璘得出,與舜臣軍合,發虎蹲炮,連碎賊船。而飛丸中舜臣左掖〈腋〉,舜臣謂其下曰:『戰方急,勿言我死。』急命以防牌蔽之,言訖而絕。……日午,賊兵大敗,追焚二百餘艘,賊兵燒溺俘斬殆盡,義弘等僅以余兵五十艘脫走,行長乘其間潛出貓島西梁,向外洋而遁。」《宣祖實錄》則記錄了戰後朝鮮國王跟陳璘的往來和對談:「上曰:『賴大人神算,八年勍賊一朝就滅,含恩感德不知所喻。』璘曰:『方賊圍把時,俺船懸鼓先登,鄧子龍、李舜臣二將左右夾攻,二將皆為賊所斃,而俺冒死直前,不動聲色,倖免其敗,此亦數也。』」另一條又說:「上幸陳都督璘館,行酒禮。上曰:『東洋之捷,萬世大功,小國之不亡,皆大人之賜也。……』」其描述之具體,記錄之貼近,似非中國史料可以相匹。而據我見,專門講述陳璘的文章,卻無一曾轉引這些史料——儘管李光濤原文是刊佈於最高等級的「核心期刊」上的。

  

  ▲ 《宣祖實錄》書影

  朝鮮戰事的了結,青木正兒歸因於豐臣秀吉之死,使積弱的明軍不戰而勝;李光濤力駁其說,以為「明人東征一役,陸戰勝,水戰亦勝」,不過也未張大其辭,誇耀明軍的勇武,只是平實地總結:「陸戰勝,不外如宋應昌所云:『中國制倭長技,惟恃火器。』水戰勝,則有朝鮮之言為證,如雲;『御倭之策,戰艦為上。』又記倭滕九郎亦有曰:『予觀諸國兵船,唐船為上,琉球國次之,朝鮮為下。』據此,可以明了當初明人之制倭,惟在火器與戰艦而已。所以朝鮮重恢之業,『始基於平壤大捷,終成於南海之戰。』可作為《明史》東征一役定論。」李光濤是明清史的專門家,在文獻上功力湛深,但饒是如此,他也未能引據日本方面的史料。這就有待於今日「群趨東鄰受國史」的青年才俊們了。▍四

  關於陳璘,關於露梁海戰,我想,在史實層面恐怕仍有可考掘的餘地,只是我個人無此能力。我更感興味的,不如說在史實之上,在史實之外。在網上搜到一篇陳邦植(他系陳璘在韓國的後裔)的短文《陳璘都督在露梁海戰戰略》,似原見於其編著的《陳璘明水軍都督征倭紀功圖卷再照明》一書,略謂:「……露梁海戰不管看其規模,還是看其政治上的重要性,都稱得上是世界海戰史上最大的海戰之一。它足可以與27年前Venezia(威尼斯)海軍在Lepanto(雷邦多)擊敗Turkey(土耳其)海軍之事,而且它亦與10年前英國海軍擊敗Espania Armada(西班牙無敵艦隊)相媲美。」這個對照是有意味的。論技術層面,包括造船技術、火器技術及海戰技術,當時中國較之西洋,可謂此消彼長,瞠乎其後,已無法正面對撼;但就東亞範圍來說,就古代海戰來說,此役的規模實在是空前絕後的。而此戰既敗,日本人染指大陸的野心頓挫,政治性格完全轉為內向,東北亞的局勢乃頓然改觀——否則的話,後來明朝面對的就會是互為牽制的日本、后金(女真)兩大勢力,就如同近代中國面對著日本、俄國一樣。那就完全是另一部「明清史」了。在地理上,朝鮮半島處於多元勢力的交接處,故自古為兵家所必爭,尤其是中日兩大勢力的角斗場,是日本挑戰中國霸權的前線。自隋唐迄於清季,中日間凡有三大海戰:七世紀的白江口之戰(唐、新羅聯軍對陣倭國、百濟聯軍),十六世紀的露梁之戰,十九世紀末的甲午之戰(黃海之戰)。前兩次日人大敗,其勢力不得不退回本島;但第三次日人大勝,遂進而侵逼東亞大陸乃至東南亞。此固有關於中華帝國統治的浮沉,亦有關於東亞大歷史的消長,誠為國史上之「大事因緣」也。而此三戰皆發生於中國與朝鮮半島間的海域,自非偶然。我們尤其不要忘了,露梁之戰,是「帝國斜陽」時刻的背水一戰。按黃仁宇眩人眼目的所謂「大歷史觀」,「1587年,是為萬曆十五年,歲次丁亥……實際上我們的大明帝國卻已經走到了它發展的盡頭」,而在「盡頭」之後第十一年,即萬曆二十六年,陳璘們竟能在露梁打贏了這場千古之戰,既可慶幸,亦可驕傲。甲午一戰,可說是中國人最後的海戰。甲午之後,中國幾無海軍可言,更無海戰可言。那麼,露梁一戰,就是中國海戰史上最後的大勝利、最後的榮光。——此後的勝仗,比如向為國人艷稱的鄭成功攻台之役,其實並非真正的海戰,不過憑藉兵力、艦隻在數量上的絕對優勢,從海上圍困荷蘭人的城堡而已。還要多說一點:露梁之勝,甲午之敗,其結局不能說是必然的,可也不能說就是偶然的。要知道,明朝到底還算是重視海洋的朝代,到底承繼了宋元的海洋意識,到底有過七下西洋那樣帶有政治炫耀性質的遠航,到底還能收拾倭寇肆虐的海疆;相反,清朝作為勃興於北疆內陸的「騎馬民族」,原本就更重視內陸,更提防來自西北草原地帶異己的「騎馬民族」。同時,繼豐臣秀吉而起的德川幕府,一反對外擴張的路線,轉而採取「鎖國」體制,東亞唯一能對清朝構成軍事威脅的力量既龜縮不出,清朝也就可以理所當然地將海洋問題置諸不論。直到晚清,直到鴉片戰爭之後,在「塞防」(陸防)、「海防」難以兼顧的局勢下,「塞防」仍壓倒了「海防」,大陸本位仍壓倒了海洋本位;在此大背景之下,左宗棠保住了新疆,而李鴻章喪失了東海,就絕非意外的結局。這樣看來,露梁海戰之捷,實代表了中國古代海權的迴光返照;自此而後,東亞之海已非我有,而是籠罩在西洋人「堅船利炮」的霸權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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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硨磲大爺 發表於 2016-7-12 03:31 | 只看該作者


  以今人看來,露梁海戰幾乎是中國人為朝鮮打的。須知道,以當日的軍事技術條件,發動如此大規模的遠征,必費盡人力、物力及財力,其艱難程度,殊非二十世紀美國大兵那種朝發夕至的高技術戰爭可及。這是一場非打不可的戰爭嗎?值得打這樣一場戰爭嗎?中國人是活雷鋒?要理解這一點,得先明了自古以來中國與朝鮮半島的政治關係。大抵而言,在中古隋唐之際,朝鮮半島本土政權對中原王朝極有抵抗力,至宋明以下卻趨於儒弱,只能抱持著「以小事大」的方略,甘於成為王朝的附庸國——用我們歷史教科書的說法,其政權帶有「殖民地半殖民地」的性質。在所謂朝貢制度里,朝鮮是最鄰近、最服從也最關鍵之國,是朝貢制度的基石,一旦失去朝鮮,則意味著王朝的國際政治秩序滿盤皆輸,意味著王朝的統治權威一蹶不振。因此,只要王朝仍是王朝,就不能承受失去朝鮮之恥,必一擲乾坤,傾力而戰,以維繫原有的統治秩序。而萬曆朝鮮之役,就性質來說,並非無私地援助弱國的正義之戰,而是無奈地捍衛屬國的榮譽之戰,說白了,就是一場殖民地戰爭。由此,我們才能明白,為什麼明朝會打這一場露梁海戰;也由此,我們才能明白,為什麼清朝要打一場甲午戰爭,甚至,為什麼要抗美援朝。甲午戰爭的性質,實與萬曆朝鮮戰爭無異,仍是中華帝國捍衛殖民地、捍衛宗主權之戰,是老牌帝國主義與新科帝國主義之間的角斗。只不過結局相反:日本取代中國,成了新的殖民者,進而完全兼并朝鮮;而中國則永遠失去了朝鮮,也永遠終結了朝貢制度,甚至觸發了帝國崩潰的程序。至於「抗美援朝」,發生在朝鮮贏得近代式的國家獨立之後,發生在鐵幕落下之後,發生在冷戰時代開啟之後。時移世易,性質已然迥異,但也未嘗沒有舊王朝的政治幽靈在徘徊。眾所周知,包括林彪在內的眾多中共高層當時都反對出兵朝鮮。我以為,要理解「抗美援朝」的發生及其意義,不僅要從冷戰背景來考量,也要從中國政治傳統來考量,不僅要從現代時的中蘇關係來考量,也要從過去時的中朝關係來考量。毛澤東之所以決定跨過鴨綠江,不惜與最強大的美國為敵,恐怕還有一個隱蔽的因素,即他更熟悉中國史,更了解朝鮮之於中國的重要性,也更堅持中國人對朝鮮一貫的政治思維。聯合國軍進入朝鮮,其危險不僅在於一個共產黨小國的覆滅,不僅在於推倒東方陣營的第一張多米諾骨牌,也在於侵犯了中國的傳統「勢力範圍」,破壞了中國在朝鮮半島的特殊地位和利益。這不但是莫斯科的危機,更是北京的危機。當然,甲午之後,再無海戰。這一次的朝鮮戰爭完全是陸地之戰,是山頭與地道之戰,也是血肉之戰。自長時段的立場看去,清朝統治的崩潰,正是從甲午開始的;而中共統治的確立,又是到「抗美」才完成的。甚至不妨說,對朝鮮的得或失,簡直就是中國政治權威成立與否的標誌。中國政治史上的朝鮮因素,或浮或沉,有重有輕,但始終不絕,甚而綿延以至於今。

  ▍六

  朝鮮之於中國的重要性有如此者,那麼問題來了,露梁海戰又是怎麼被淡忘的呢?陳璘為什麼彷彿成了歷史的失蹤者呢?在朝鮮人那裡,這是容易理解的。自朝鮮半島脫離中國以來,尤其脫離日本而獨立以來,始終有著凸顯民族本位的強烈衝動,這就意味著,他們需要抹掉「殖民地半殖民地」時代的記憶,需要抹掉中朝間舊宗藩關係的記憶,甚至需要抹掉中國文化的記憶。韓國將首都「漢城」改名「首爾」,就可視一個明白的標誌。過去所以重視者,恰是如今所欲遺忘者,這是韓國人的尷尬。他們當然不太樂意宣揚一場中國人的勝利。事實上,在近代以來朝鮮的歷史敘事中,李舜臣自是英雄,而陳璘則時常近乎小人。票房在韓國破了紀錄的《鳴梁海戰》,我找來看過。自始至終,沒有一言一語,一事一景,提及中國人。當時陳璘、鄧子龍的水師還未東渡,也就罷了,但在大局上,朝鮮所以能抵擋日本人,純系依賴中國的軍援,而電影一無所及,真是驚人的「歷史虛無主義」!對歷史的抹殺,又豈是極權主義才有的現象呢?

  

  ▲ 《鳴梁海戰》劇照

  至於中國這邊,史學雖素稱發達,然多重內政而輕外事、重文臣而輕武將,其忽視援朝戰爭及其相關人物,亦事出有因。此外,我還想到其他幾個具體因素。陳璘有貪腐劣跡,屢因彈劾而貶官,據《明史·陳璘傳》載:「璘有謀略,善將兵,然所至貪黷,復被劾褫官。廢久之,朝士多惜其才,不敢薦。」又載:「后兵部尚書田樂推璘鎮貴州,給事中洪瞻祖遂劾璘營求。帝以璘東西積戰功,卒如樂議。」陳璘絕非高大全的英雄,不那麼適宜正面表彰。陳璘一生事功,以平定各地起事為多。早期是廣東境內英德、高要、揭陽等地的「賊」或「大盜」之類,隨後是粵東潮州諸良寶、粵西羅旁瑤人;朝鮮之役后,則是西南地區諸役,包括播州(今遵義)楊氏土司、皮林(湘黔交界)苗人、水硍山(貴州)苗人。后數役尤為重大,播州之役更是與朝鮮之役並稱「萬曆三大征」之一者。陳璘即因征播之役升任左都督,正一品,系武官的最高軍銜,死後又因平苗之役獲頒太子太保。陳璘統兵鎮壓者,多屬所謂「農民起義」,不必說,陳璘也就是「劊子手曾國藩」一類角色,在1949年之後的史學編纂中,自然成了不合時宜的人物。還有,清朝也不會特意為萬曆朝鮮之役唱讚歌的。因為那不是他們「本朝」之捷,卻是他們所取而代之的「勝朝」之捷。事實上,正因清朝奪了明朝的江山,陳璘之孫才遠遠地流亡到朝鮮,居留繁衍至今。——若不是陳璘在韓的後裔返鄉尋根,恐怕還不會有《抗倭名將陳璘》《陳璘史實與傳說》那兩本大雜繪集子,他的名聲更要低到塵埃里呢。但更關鍵的,恐怕還是五十年代后中朝政治關係的特殊背景。當冷戰之時,在以蘇聯居首的共產黨陣營里,北韓與中國名義上是平等成員,北韓在軍事上要仰仗中國,但中國在政治上也要安撫北韓。具體說,就是得極力避免傳統式的殖民意識——當時稱為「大國沙文主義」。這可以舉出一個例子:史家陳寅恪盛讚清代女子陳端生的長篇彈詞《再生緣》,五十年代撰有專篇《論再生緣》,但六十年代擬在大陸出版時卻為康生否決。其最關鍵的理由,即在於《再生緣》原作寫到「東征」,公開表彰此書可能影響中朝關係。康生倒未必是專門針對這位著名的「資產階級史學家」的,據陸鍵東《陳寅恪的最後20年》,康生在同一時期的講話中也曾強調中朝歷史問題:「朝鮮對蘇聯編寫的《世界通史》的批評文章,可先讓歷史學界議論一番,暴露一下大國沙文主義。盲目的大國沙文主義包括我在內有不少人都有。蓋平縣就是為了紀念平了蓋蘇文而命名的。蓋蘇文是朝鮮的民族英雄,唐朝同他打仗,沒有一次不敗在他手下……可我們卻把薛仁貴當英雄。……北大歷史系沒有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他們對朝鮮發表的東西不滿意。」這樣,朝鮮+戰爭,就變得異常敏感。可以想象,不僅薛仁貴之類以朝鮮為敵方的「殖民戰爭」不能提,就連陳璘這樣以朝鮮為屬國的「殖民地戰爭」也是不宜再提的。也許就是這樣吧,曾經掀天倒海的一戰,就被封印在無聲無息的故紙堆里。

  

  ▲ 廣東翁源縣的陳璘像

  ▍七

  關於陳璘,還應就其廣東人的身份說一說。大凡古今中外的史學,大都更願意突出本國的勝利史,而習慣於迴避本國的失敗史;可是,在中國海戰史的領域倒是相反,研究甲午海戰者鋪天蓋地,研究露梁海戰者能有幾人?同樣是廣東人,大家都熟悉鄧世昌,但有幾個知道陳璘呢?而陳璘作為廣東人,在當日也非孤峰突出,像孫悟空一樣從石頭崩出來的。檢索到一篇顏廣文的論文《〈明史〉立傳的粵籍官員考略》,略謂明代以前,能在正史立傳的粵人甚罕,至明代則驟增,在《明史》有傳者計73人,其中顯達者47人。文官方面,包括丘濬、梁儲(正德內閣首輔)、方獻夫(嘉靖內閣首輔)、霍韜、海瑞、唐胄、楊巍等名臣;武官方面,永樂間的孟善,成化間的彭誼,正統間的羅亨,嘉靖間的翁萬達,都是守邊的名將。此外,陳璘有位小同鄉吳廣,也先後參與朝鮮、播州兩次大戰,官至四川總兵,也非等閑。當然,不能忘了袁崇煥。袁的籍貫問題久成聚訟,大致說來,他應該原籍廣東東莞,落籍廣西藤縣,又曾居廣西平南;而明代兩廣在行政上合為一體,就算直接將其視同廣東人,也未嘗不可。袁崇煥後於陳璘半世紀而生,當明室危急存亡之秋,如中流砥柱,對南下的后金勢力作了最後的有效抵禦,康有為所謂「非止以一身之生死系一姓之存亡,實以一身之生命關中國之全局」,然失其時勢,只以悲劇收場;而論官位之要,關係之重,影響之巨,陳璘雖不足與袁崇煥相提並論,但他一生兵鋒所至,有勝無敗,卻又非崇煥可及。總的說來,陳、袁二氏,有幸有不幸,但都堪稱明代軍政歷史上有數的人物,也都是廣東人中的英傑。近百年來,前有梁啟超《明季第一重要人物袁崇煥傳》,後有金庸《袁崇煥評傳》,袁氏有如影視巨獻中的當紅明星;相較之下,陳璘只像是黑白粵語殘片里的人物。儘管如此,在歷史舞台上,陳璘和袁崇煥都已是男主角;而在他們背後,還有著許許多多的配角,乃至無數「死跑龍套的」,也來自廣東。據《明史·陳璘傳》,與日本和議破裂后,「起璘故官,統廣東兵五千援朝鮮。明年二月,擢御倭總兵官,與麻貴、劉綎並將……尋令提督水軍」。這裡說的「廣東兵五千」,不知其詳,但恐怕多屬水兵;蓋由情理言,當時水師必以南人為主,讓陳璘統帥水師,此當亦一因。這樣就可斷言,參加了露梁海戰的,必有相當數量的廣東人。清初陳遇夫《嶺海詩見序》有謂:「有明三百年,吾粵詩最盛,比於中州,殆過之無不及者。」那麼,有陳璘其人,有陳璘身後無數的廣東子弟兵,有露梁海戰這樣的大勝仗,或許也可說:有明三百年,吾粵軍功最盛,比於中州,殆過之無不及者。▍八

  我並不特別喜愛看戰爭片,但回想一下,除了以李舜臣為中心的《鳴梁海戰》,倒還看過一些海戰片。有荷蘭的《海軍上將》,主角是勒伊特,指揮荷蘭艦隊重創了大英帝國海軍;日本的《海軍進行曲》,主角是東鄉平八郎,指揮日本聯合艦隊打贏了對馬海戰;俄羅斯的《無畏上將高爾察克》,主角是高爾察克(就是被蘇維埃政權處決的那個高爾察克),因與德國海軍周旋而一戰成名。跟這些世界海戰史上赫赫有名者相比,陳璘可以說很不專業。他可能只在任潮州柘林守備時曾接觸過水師,後來不過因緣際會,「客串」了援朝水師的統帥一職。但就是他,領導了中國史上最壯闊的一場海戰,危而不懼,指揮若定,終使強虜灰飛煙滅,是夠格拍一部中國版的《海軍上將》的。聽說,《鳴梁海戰》將要拍成三部曲,第三部就是《露梁海戰》,並可能採取中韓合作的方式。從完全抹去了中國人的《鳴梁海戰》那裡,我沒法對韓國人的《露梁海戰》抱有太多期望。由中國人為主打贏的海戰,是更應當由中國人為主來拍攝的。只是,自《甲午風雲》之後,中國似乎再也沒有拍過像樣的海戰電影,也就只好眼看著韓國人來塑造我們的「海軍上將」了。(本文原標題:《在翁源發現中國的「海軍上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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