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基本治理方式

我以前說過，「發現正確不如發現錯誤」，為此還同謝選駿爭論過一番。我的意思大概是，與其絞盡腦汁在理論中鑽研，想找到一套最適合中國國情的治理方式，不如簡單地回顧過去的各種體制在治理中的錯誤。而少犯一些錯誤，就等於多建立一些正確。多一些正確自然好過多一些錯誤，人類社會就是在認識錯誤，避免錯誤，然後接近正確的軌道上行進的。全面地正確，哪怕到地球毀滅這一天也不會到來。

在這篇短文里，我想梳理一下世界各國歷史中出現過的帝國的治理方式，並找出它們的共性。當兩個完全不同名稱的實體，卻具有完全相同的共性，就可以理解為它們其實是一樣的，哪怕取了非常好聽的名字。可以暫且不論對錯，因為無論是對是錯，只要最終得出結論，這樣的治理方式對國家自身和被治理的民眾，結果是好還是壞，就明白應該堅持還是放棄。明白了等於在認識上從錯誤向正確接近一步。

帝國，一般是指領土遼闊，統治民族眾多，擁有持續傳統的強大君主制政體國家。世界歷史上主要的帝國有：公元前6至4世紀的波斯帝國（阿黑門尼德王朝），統一印度大部分地區的孔雀王朝、笈多王朝、貴霜王朝、莫卧兒王朝等王朝，公元前3世紀至20世紀初的中國歷代皇朝（秦至清），公元前後至4世紀的羅馬帝國、西羅馬帝國、東羅馬帝國（拜占庭帝國）、神聖羅馬帝國，阿拉伯帝國（薩拉森帝國，包括倭馬亞王朝和阿拔斯王朝），阿比西尼亞帝國（衣索比亞帝國），蒙古帝國，奧斯曼帝國（土耳其帝國），大英帝國，法蘭西帝國，奧地利帝國-奧匈帝國，俄羅斯帝國，德意志帝國和大日本帝國等。

明顯的事實擺在那裡，這些盛極一時的帝國現在一個也不存在了，都已成為過眼煙雲。仍舊存在的一些國家實體如英國法國，都徹底放棄了帝制。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帝國的消失自然有消失的理由。哪怕照優勝劣汰的社會達爾文理論，它們的消亡也一定不是由於優秀，而是因為有嚴重缺陷。當然，最主要的缺陷一定是在基本的治理方式或政治模式上，也就是人們一般常說的制度或體制。

現在就來了解一下這些帝國體制的主要共同點。

首先是以武力方式維持中央政權。一個帝國不用強大軍隊維持國家政體是不可想象的。有人一定會反駁說，哪個國家不用武力維持秩序啊？是的，維持治安是一回事，但這裡說的是假如沒有軍隊「保駕護航」，這個國家的現政權就垮了。指的是維持政權。帝國的存在，必須依賴受高度統一指揮，戰鬥力極強的龐大軍隊。這些軍隊的裝備和戰術必須極大地優越於它的敵人或對手，只能戰勝不能戰敗。比如羅馬帝國的戰車，蒙古帝國的鐵騎，大英帝國的艦隊和德意志第三帝國的裝甲旅。對外，武力用來擴大疆土，征服外族。對內，武力則用來鎮壓對政治制度的反叛（這與治安騷亂不同，儘管騷亂有可能引發政變）。羅馬帝國建立初期就預計到可能的地方勢力反抗，在修築道路的時候，按照四散的放射形設計，一旦某地出事，可以最快把中央軍隊投送過去鎮壓。秦朝的車同軌，最初目的恐怕也不是為了商業需要，而為了便於運送兵力。「槍杆子裡面出政權」被頌揚為毛澤東思想的一大發明，其實人家幾千年前早有了，毛一點創造性都沒有，不過可以唬弄不讀世界史的中國人。

第二是權力高度集中。這裡的高度集中，不是指充分吸收底層意見，加以歸納綜合這樣的集中，而是指政令只由權力最大的那一個人發出，「天無二日」，「國無二主」。什麼自治聯邦那絕對地不准許。據說，這樣是為了國家利益。因為，一旦意見不一致，底下各行其是，或者相互爭鬥，國無寧日。這種治理方式，也許適用於小實體，比如一個公司。但即便是公司，大如跨國公司，也不能不釋放出一些決策權。「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環境不同，情況不同，就不能用一個模子套到底。

由於帝國的體制建立在高度一致上，不能靈活變通，非常死板，就不適應環境變化的需求。比如羅馬帝國使用統一的建築標準和材料，在所有佔領屬地上建造同樣的樓廈。耗時費工且不適用，後來都廢棄了。另外，帝國的凝聚力建立在上下遠近萬眾一心的基礎上，誰要是心生二意，那就是分裂，叛國，非除掉不可。搞得不好，敵人將永遠不斷。哪怕成功了，這個國家無論向天堂或地獄的衝刺都無人阻擋，在頂尖和谷底兩極震蕩，永無安寧。由於天下的規則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人亡政息，帝國的凝聚力總不能保持永久。那怎麼辦？到了這時候，帝國就只好解體消亡。這就是為什麼人們看到歷史上哪怕最強大的帝國，都有終結的一日。

第三是權力交替的內部傳接。帝國最高權力的誕生，沒有什麼例外，除了「打天下」打出來，都是私相授受。這種接替式的權力承傳，局外人，包括被統治的子民，是不準染指的。帝國也有選舉，但不是有資格選民的一人一票的選舉，而是元老院。中華帝國的世襲制從來存在著巨大風險，宮廷內部的陰謀和爭鬥，極大地傷害著帝國的元氣。可以說，不論世襲還是指定，這種權力交替的最後成功率並不大於賭博中獎。而只要讓一個帶有缺陷的領袖上位，又帶著所有帝國固有的毫無自我糾錯功能的弊病，這個帝國離解析消亡就不遠了。

最後是嚴密控制信息。與其它體制需要相對暢通地交換信息相比，帝國過濾信息是最嚴格的。帝制要求所有的人一心一意，同心同德，為了防止不同的人對剛發生的情況做出不同判斷，只有阻斷信息來源，讓盡量多的人只能得到盡量少的被篩選過的信息，以利於從上到下一致的統治。這在納粹帝國的宣傳部得到充分體現。戈培爾的名言「謊言千遍即真理」就是其中的手段之一。

信息管制是一柄雙刃劍，既可以起到輿論一致的效果，也同樣得到閉目塞聽的結果。古代的帝國生存長久，其中有缺乏信息流通渠道，能夠長時期把大眾隔絕於真相的因素。但同時，具有敏捷信息接收能力的新興政體，迅速在競爭中佔上風，淘汰老大帝國。這裡的信息包括技術信息，科學信息和人文信息。沒有知識等於沒有力量。

歸納一下，武力維持中央政權，權力高度集中，私相授受權力，嚴密控制信息，這幾個基本的治理方式或政治模式，貫穿於所有的帝制國家的國體政體，而最終所有的帝國都敗在些方式和模式上。

話說到此，應該很明白，再多說就是廢話了。

2016-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