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嘯――天災與人禍

[散文]海嘯――天災與人禍
     作者：樹林里的紫煙   

正在上網的曉媛姑娘驚呼一聲「慘哪！」，跳起來躲開視屏，面無人色作嘔吐狀。我嚇一跳，差點把嘴裡嚼著的蠶豆噴出來了。我喊：「你幹嗎呀！一驚一乍會噎死人的你懂不懂啊！」
　　 曉媛指著她的電腦說：「慘絕人寰啊！你去看！看了你也會嚇得跳！」原來是她的網友給她發來了一組印度洋海嘯遇難者的照片。曉媛說幸虧中午沒吃太飽，而且晚飯要大打折扣了。我奔向她的電腦。見我嘴裡在嚼蠶豆，曉媛急忙忠告我：「吃東西時千萬別看，會噁心的！」我說沒事。我不是逞能，我真的不怕血腥的場面，也不怕看死屍。（但我聲明：我只是不怕，絕沒有病態的愉悅和亢奮。我不是嗜血者。）
　　 記得小時候看打仗的電影，中彈者應聲倒地，身上卻不見血，就覺得假假的。第一次在銀幕上看到血，是日本電影《山本五十六》，鬼子的飛機向逃難的平民射擊，婦孺的胸前背後皮開肉綻，流出大朵猩紅的血花。我在影院里跟著大夥兒「啊啊」地叫，真是驚心動魄！但這還是假的，一想到「血」不過是稀釋的蜂蜜兌紅顏料調出來的（我採訪過一個電視劇拍攝劇組，所以知曉。），再看演員「中彈」時的齜牙咧嘴痛苦掙扎，就覺得好搞笑了。
　　 一個發生在單位門口的兇殺案，讓我冷不丁目睹了真正的血腥場面。那是初冬，在單位的門廊處露宿的流浪漢，被人用刀捅死了。大清早我來上班時，被告知從後門進。單位大門已用黃帶子圈了起來，警察在圈內勘查，圈外是看熱鬧的人。單位大門是大扇的透明玻璃門，女同事們都躲進辦公室，一個個作驚愕暈眩狀。我卻直撲大門，隔著玻璃看了個正著。
　　 那流浪漢死的慘，整顆頭青一塊紫一塊，腫的像南瓜。一刀捅進左眼裡，拔刀時把整個眼球都拉出來了，黑白眼球掛在臉上，眼睛成了一個血乎拉查的大窟窿。一刀捅進了太陽穴（是致命的），黑紅黑紅的血糊了一地。另一刀則橫著割了喉（也是致命的），近半尺長的創口像張大嘴咧開，露出紅紅白白的脂肪肌肉喉管血管什麼的。一位警察把死人的腦袋一撥拉，兩道紫血從鼻孔里湧出，流進他滿口黃牙的嘴巴里。
　　 我當時感覺胸腔一緊，心臟停跳了一拍，然後擂鼓般急跳，頭也「嗡嗡」直暈。我沒有躲避，一個讓人沮喪觀點使我穩定下來――人其實也是動物，像豬狗一樣的動物。當眾被殺血淋淋的豬狗，死後吊起開膛破肚的豬狗，三歲小兒都興緻勃勃地看。如此一想，倒真的不怕了，剩下的是「這個倒霉蛋死的太『橫』了些。」的憐憫。
　　 後來看到一本大開本的《法醫學》彩色圖譜，裡面有刀砍的、勒頸的、中彈的、炸開膛的、溺斃的，火燒的、上吊的、大卸八塊的屍體彩照圖片，甚至還有渾身長著綠毛的腐屍，泡脹了像巨大的白色充氣橡皮人似的浮屍，像脫手套一樣從胳膊上捋下來的完整的手掌皮。我硬著頭皮翻看「五彩繽紛」的圖譜。一位女同事見我看得「津津有味」，也湊過來瞄了一眼，立刻像被人踩了尾巴的貓，尖叫著踉踉蹌蹌退到窗根下，哭了。
　　 我的「冷血」立馬傳遍了單位，有個男孩問我：「你敢殺人么？」我很誠懇地說：「我連雞都不敢殺。」人們大惑不解。我說：「有什麼好怕的，人就不是由肌肉血液脂肪和骨頭做成的動物么？」
　　 有了這樣的底氣，我依舊嚼著蠶豆，點擊令曉媛退避三舍的遇難者圖片。圖片做的夠大的，每一張都佔滿了視屏。畫面上的海灣很靜謐，一副無辜的嘴臉。海嘯排山倒海撲上來，瞬間把一切鯨吞而去，又把一切吐出來，若無其事地推回岸邊。海灣漂浮著殘垣斷木，殘垣斷木中是無以數計的遇難者屍體，大都缺胳膊少腿的，有的是只剩下一段無頭無腿的軀幹。他們全都俯漂在水面，有黑人白人和黃種人，有大人和孩子，辨不清是男是女。海水把血跡洗乾淨了，濃重的鹽分連同水分滲透進他們的肉體，軀體充分膨脹，像一具具破爛的充氣橡皮人。其中一張圖片分外令人惋惜，四個男人抬著擔架，擔架上是一具赤身裸體的白人女性屍體。她正值豆蔻年華，身材棒極了，每一道優雅的曲線都是按黃金比例雕琢的。在她美麗僵硬的軀體上，胸前和腹部各有一道長長的傷痕紅艷艷的，觸目驚心。還有一張圖片很凄慘，一位魁梧（我推算的）的黑人男人的屍體，腰部以下斷了，黑糊糊的腔子里空空的，五臟六腑都沒了，他雄壯的胸部被肋骨高高的撐起，豹眼圓瞪，似乎還在驚愕。最讓人悲哀的，是一張地下排滿了嬰幼兒屍體的照片，孩子們赤裸的肚腹異乎尋常的鼓脹，閃著皮革的光亮。他們的小眼閉著，小拳頭緊握著，小嘴大張著，我甚至聽見了驚恐哭啼嘎然而止的餘音。這些天使般純潔的小生命，沒來得及看清這個世界，就被海嘯殘忍地吞噬了，任他們的父母徒勞地呼天搶地。
　　 我不吃蠶豆了，不是圖片讓我反胃，而是胸口墜了一大塊鉛。我想即便是被人隨意宰殺的豬狗，密密麻麻成千上萬地摞在一起，也會有強烈的視覺衝擊力。有人估測，這次海嘯的遇難者人數，能趕上讓國人心有餘悸的唐山大地震――24萬。24萬具屍體碼起來，會是一座怎樣巍峨的肉山？
　　 據說這次的印度洋地震，美國人早已勘查到，向印度洋區域發出了海嘯警報。但沿岸的第三世界國家大都沒有「預警」系統，來不及通知人們躲避。邊遠的小島漁村沒有現代化通訊設備，那麼繁華的國際旅遊度假區呢？不會連電視廣播電話也沒有吧？看來是捨不得日進斗金的聖誕旅遊商機。天災之外，人禍昭然若揭。人類的貪婪和僥倖心理，成了海嘯的頭號幫凶，使得數十萬人頃刻間成為海底冤魂。難怪曉媛姑娘說，人禍比天災更為慘烈，戰國時，秦國一次便坑殺了趙國40萬俘虜。40萬吶！需要挖多大的坑、用多少兵力，才能將40萬活生生的精壯男人摁倒在坑裡，活埋在泥巴里？
　　 古人一口咬定，人死後有靈魂。遭橫死的人的陰魂，就在他咽氣的地方縈繞不散。少小時我一直堅信不疑，萬物之靈的「靈」，不就是人不死的靈魂嗎？我曾設想，在坑了40萬俘虜的土地上空，肯定終日籠罩著稠密的陰魂，像一朵永不消散的烏雲。長大后，在一本嚴肅的境外學術刊物中，讀到一篇嚴肅的學術論文。論文用大量實際案例，證明了人類「高貴而偉大」的精神，就隱藏在人腦一小塊白乎乎的腦漿里，凡是切除了這一小塊腦漿的人，不再有思維，也不再有記憶，聽了一百遍的歌，再讓他聽，他還是會入迷地說：「上帝呀！我從沒聽過這麼美的音樂！」我這才知道，人稱為萬物之靈的憑藉――思維，其實是一小塊白乎乎的腦漿中的神經元頻繁活動的結果。
　　 我無法觸摸到遊離於臭皮囊外的靈魂，卻可以見到被鋒利的手術刀剔除了「靈魂」的行屍走肉。人之所以神聖，在於白腦漿里閃爍的靈光；人之所以脆弱，也在於不堪一擊的血肉之軀。成千上萬遇難者的思維靈光，就在一小部分人腦漿神經元的野心、貪婪和算計下，隨著肉體的死亡而永遠熄滅了！
　　 嗚呼！可憐的萬物之靈啊！

慘不忍睹啊！
嗚呼！可憐的萬物之靈啊！

三分天災,七分人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