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證詞》節選（2）

  （續前）賊首兩路口曾對我慨嘆"生不逢時"，"照我目前治理舍房的才能，統治一個國家絕對沒問題。"
   
   我表示懷疑。兩路口自戀地撫摸著拳頭，"你以為我只懂這個？打個比方吧，上頭是政治局和軍方，下面是黎民百姓，我們這群人要吃香喝辣耍威風，就必須擰成一股繩。只要內部不出問題，誰想造反就能夠鎮壓誰。但是萬事都不可做絕，還得讓下面認識到我們是人民的衣食父母。"
   
   "你搞錯了吧？應該是人民是黨的衣食父母。"

   "鬼話！下面要吃頓飽飯，都得看我們的臉色。你看我手裡夾的這支煙，我想賞給誰就賞給誰，你認為是給一支好，還是半支、小半支、還是一個煙屁股好？我說，肯定是先獎勵一個煙屁股，下次立了功，再給一個煙屁股；直到通過一系列立功表現提高了舍房地位，我才開戒重賞小半支。獎賞也是一門學問，一定不能把起點定高。人的慾望一旦被刺激起來，再要降低就困難了--要永遠讓下面覺得有盼頭。"
   
   "憑著煙屁股治國論，"我嘲笑道，"你可以當國務院總理了。"
   
   "成則王，敗則寇，"兩路口發著懷才不遇的牢騷，"只怪我爺爺當年沒跟紅軍去爬雪山。"
   
   睡午覺前兩路口按常規"審"我，他端坐上首，讓我蹲在下方，威嚴得像個內行的特工。姓名、年齡、籍貫、文化程度、案情都大概問了一遍，他過足了法官癮，就令管事發一張手寫的《收審人員守則》給我，規定兩天內背熟，至此，我的入監手續劃上了句號。
   
   打手指定鋪位，遞過來一床漁網般的棉絮。上頭均退到門邊，讓管事和娛樂賊為其鋪床，從老召到老七，一律雪白耀眼的床單，床單上下都得細細檢查，不能遺漏一絲一毫的異物。接下來輪到打手和管事，在迎門的牆角自己打鋪，白頭老翁也緊跟著迅速卧倒，我稍微遲疑，竟遭呵斥，只好和衣而眠，但凸出漁網的屁股竟挨了狠狠一腳。耳畔收割水稻一般嚓嚓倒人。我挺直身軀，從爛棉花里探出腦門，卻見上頭赫然連綿成環形人肉屏障。"脫光睡！"兩路口命令道。
   
   我張惶退縮。
   
   "這是舍房規矩。"老二黃崗解釋道。
   
   "我不習慣。"我喘乎乎地抗拒。
   
   "知識份子就這臭毛病，"兩路口冷笑道，"所有賊都是光的，你也不能破例。"
   
   我不知所措地站起來，瞅見上頭七賊的鋪位佔據了全室的五分之二，剩餘的地盤方由近二十名毛賊分享。閑人以下，這批罐筒里的發臭的鳳尾魚被分頭碼成身子朝里和朝外兩溜，二人合蓋一被，屁股與腿彎相互嵌合，天衣無縫，連刀也插不進去。儘管如此，打手們還嫌擠得不緊，竟如木匠一般掏出自製的布捲尺來彈墨，將幾顆超出垂直水平線的狗頭敲進去，牢中把這活計叫做"打楔子"。
   
   "怎麼樣？"兩路口威脅道，"不想到裡面去發汗吧？"
   
   我只得扒光上衣。
   
   "下面呢？"
   
   "我沒穿內褲。"
   
   兩路口要檢查。我捏住褲腰縮回牆根，身畔老頭早早被子蒙臉，挺得像硬梆梆的屍體。兩路口惱羞成怒，像拋決鬥手槍似的，再次扔給我一份菜單。我拾起瀏覽了一遍，竟懵頭懵腦地咕噥道："牢房哪來這麼好的菜肴？全是畫餅充饑。"?賊聞之掩口竊笑，兩路口正要發作，鐵柵響了，有聲音傳喚"廖亦武"。
   
   這份舉世稀罕的菜單（又名"松山一百零八味葯"）我珍藏了一年之久，終於在一次大規模查監中被搜走了。現在，我只能憑記憶將大致內容和後來親眼所見的施刑方式筆錄於下，但願有一天整理歷史遺跡的時候（在國際社會一致譴責下，中國政府被迫定於一九九七年一月取消收審制度），能得到有關證人的補充。
   
   ●家常菜類
   
   一，貝母肘子。以手肘向下猛擊受刑者背部，這是新賊入監"過手續"的第一道菜，又叫開門紅。
   
   二，熊掌豆腐。以掌連續猛擊受刑者前胸。
   
   三，油煎二面黃。兩名打手同時以掌衝擊受刑者前胸後背（二、三兩刑曾多次致人死命）。
   
   四，潤喉片。斜掌劈砍受刑者喉結，又叫"製造人工啞巴"，後果嚴重時能讓人吞咽艱難，十天半月嗓音疼啞。
   
   五，豬拱嘴。操竹筷橫夾人的上下嘴唇，直至腫脹青紫如豬鼻。
   
   六，豬下巴。令受刑者大張口腔，而後以拳朝上敲擊，使之發節奏鏗鏘的嗑齒聲。
   
   七，紅燒牛鼻子。兩根指頭摳入受刑者鼻孔朝後狠拉，直至血流如注。
   
   八，磨子豆腐（分大份和小份）。所謂大份，即以筷子頭不間斷地夯敲受刑者腦頂蓋，使之留下一圈血紫色肉芽連綴成的珍珠頭箍，而後再抹肥皂．鹽巴止血。幾天後，待頭箍爛為一圈潰瘍，就剜掉腐肉，擠盡膿血，永久性的"金箍咒"隨之形成；所謂小份，即以竹筷頭緩緩?擊門牙，尖牙和大牙，至外而里，迴圈達兩個多小時。牙齦血由淡到濃，由濃到發出刺鼻的異味。如此行刑后，沒幾日，門牙開始鬆動，一搖即墜，接著輪到尖牙和磨牙。整個脫齒過程漫長，伴有不間斷的隱隱作痛和色澤清淡的血絲。
   
   九，紅燒裡脊。將一根浸油棉線貼於受刑者赤裸的脊樑，點燃懸於尾椎的線頭，讓劈啪作響的火珠一點一滴爬至後頸窩。
   
   十，鋸子肉片。以浸油之粗線勒住受刑者小腿上端，由慢而快地來回拉扯，直至線"鋸"入肉中。
   
   十一，麻辣羊肉串。浸油棉線纏繞受刑者兩腳十趾，點著線頭，吹熄，任其徐徐燃盡。
   
   十二，蹄花湯。用細棍急敲腳踝。
   
   十三，燉團魚。沸水燙屁股。
   
   十四，川味煙薰鴨。燒陰毛，並翻開受刑者包皮，將龜頭薰黑。
   
   十五，滾刀肉。打得受刑者遍地亂滾。
   
   十六，大眾排骨湯。讓受刑者從兩堵人牆間通過，接受集體排打。
   
   十七，撈泡菜。令伸手入大馬桶去撈大糞。
   
   十八，宮爆肉丁。揪扯男性雙乳。
   
   十九，鐵板回鍋肉。以竹針狂刺受刑者裸背，形成千瘡百孔，再放鹽，貼橡皮膏藥。血凝后撕下來，酷似半卷的四川回鍋肉。
   
   二○，麻婆豆腐。將十幾顆花椒塞進受刑者肛門，任其麻脹而不準掏挖。
   
   二一，龜殼響皮湯。以拳持續猛擊受刑者膝蓋，致使節關淤血腫大，舉步維艱。
   
   二二，百雞宴。三至四人頭尾倒錯交迭，互咬陰囊，並且手臂一齊大張，學雞翅□動。
   
   二三，清湯掛麵。將草紙撕成細條，浸泡在一缽老尿里，請君品嘗。
  二四，鴛鴦戲水。兩賊互相玩弄生殖器，先"出水"者為輸，輸則受罰。其結果為兩敗俱傷，私處淤腫幾日不消。

   二五，童子銜花。將草或筷子插於受刑者肛門，令其彎腰胯間探頭銜之。
   
   二六，夫妻反目。兩賊背抵背，均反手把握對方陰莖，聽口令，一齊互拉互撞。
   
   二七，地震。受刑者作狗爬，打手躍起，抓住兩人高的天窗鐵條，收腹拳腿，猝然墜向"狗背"（此刑陰毒，重慶名收審所每年都有犯人因之斃命，嚴重者脊梁骨折，吐血數斗）。
   
   二八，騎摩托。雙膝彎曲，兩臂平伸作騎馬樁，半小時內不得倒伏，噠邍缿汀�
   
   二九，坐茶館。背抵牆，單腿彎曲蹬地，懸空蹺架二郎腿。幾分鐘后，受刑者冷汗淋漓，但必須作悠閒微笑狀。
   
   三○，餓狗搶屎。將一顆花生或炒黃豆擺放在三尺之外，令受刑者模仿狼狗，聳肩曲膝，向前猛撲，直接用嘴從地上撮起誘餌，這刑難度極大，血流齒斷、臉部一塌糊塗者不計其數。
   
   三一，土狗戲天。讓受刑者四肢著地，像狗一般上竄下跳，凌空以嘴接各類食物。
   
   三二，看金魚。腦袋塞進馬桶欣賞糞便。
   
   三三，斗惡霸地主。令受刑者登上馬桶，彎腰九十度，群賊乃紛紛趨前"控訴其剝削罪行"。
   
   三四，看電視。受刑者狗爬撅臀，眾賊依次背向用腳後跟蹬踢之。
   
   三五，乘飛機。四人架起受刑者，凌空拋出，任其驚呼滑翔，鼻青臉腫。
   
   三六，考空軍。正中畫一圓圈，將一飯缽置於圈內，受刑者左手揪右耳，右手則穿過左臂彎垂指飯缽，依口令由慢到快地彎腰轉圈。暈頭轉向之際，被人猛然拉起，於是風捲落葉一般亂飄亂盪，撞得頭破血流，嘔吐不止，甚至數頓無食慾。
   
   三七，回民嫁女。先拔眉毛、鼻毛、再拔腋毛、陰毛，然後塞入兩缽冒充乳房，披紅掛綠，吹打上路。
   
   三八，審妻。模仿國產古裝電影《審妻》中的夾棍刑罰，將四根筷子插入受刑者指縫狠夾。
   
   三九，和尚撞鐘。二人在前挾定馬桶，四人各自反拽受刑者手腳，從五米開外凌空撞過去，發出咚咚的山響（此刑熱鬧非凡，為上頭解悶呼用，一般施刑一次，三、四顆禿瓢昏死）。
   
   四○，裸體雕塑。受刑者赤身露體站於馬桶上，遵照打手的口令做各種健美動作，摔下來一次澆一缽冷水，直到上頭盡興為止。
   
   四一，松山纏絲兔（分大份和小份）。大份即以細線密密勒纏受刑者手臂或大腿，半小時之間，則有刺痛、燒灼、冰涼、麻痹等感覺。此刑極易致人殘廢，因此施刑需把握火候，不宜過長；小份則是用細線裹纏受刑者陰莖，其後果是尿道阻塞，小便失禁，陽萎及各種炎症。
   
   四二，烏龜含情。將一粒花椒置於陰莖口，然後用麻線拴住包皮，使受刑者麻癢難禁。
   
   四三，灌死豬。灌冷水，直至嘔吐。
   
   四四，人工痰盂。受刑者仰脖張口，跪在上頭旁邊，那洞開的鳥嘴不僅能為主子接痰，而且可以是字紙，雜物簍。
   
   四五，紅軍飛奪瀘定橋。眾賊狗爬，頭尾相接搭起一座人橋，令受刑者上橋，只准踩著橋礅，（即昂起的腦殼）過河。若摔下，雙腳、屁股不得先著地，違者嚴懲。
   
   上百次提訊的序幕揭開了。
   
   我冷汗淋漓，出門時雙眼猶冒金星，幾位便衣特務夾道歡迎，見我步履恍惚就恭喜道："這麼快就喝上裡面的酒了？混得不錯嘛。"
   
   另一位瘦子唱和道："遇上我們這種人道主義者，算你牢運好。否則光憑拒捕這一條，你就活該嚐嚐'松山一百零八味葯'，幸好我們提前打了招呼。好好配合政府交待案情吧，說得脫走得脫，大家都鬆活。"
   
   我照規矩走在頭裡，下了樓梯，沿底層昏暗的迴廊摸索。上下樓層格局相似，差別只是小間的審訊室和大間的監舍，只要你推開兩側任何一扇門，都有強烈的光瀑撲面噴來。警察們一路挑挑選選，終於看中盡頭一霉臭嗆鼻的小屋。鐵條天窗像一道天堂通道，高高的，純靜地懸著，窗外若隱若現的電線上，兩隻翠鳥嘰嘰喳喳地親嘴。我靠牆低首肅立，書記員客氣地請我坐。我得寸進尺地要求凳子，主審官嚴厲地朝地下一指。抗議無效，我只得先蹲后坐，鼻子正視膝蓋。
   
   老一套的姓名、年齡、籍貫、所犯何罪。老一套的"抬起頭來"，老一套的正義的逼視。可惜，主審官瘦得像鬼，且鼠目寸光，無法威鎮敵膽，只能藉助長桌、木椅等居高臨下的道具，使無產階級革命的偉岸幻覺得以昇華。
   
   我乜視了一會天窗，就將腦袋夾進胯裡，我一點一滴地清理著事件的來龍去脈，警察卻說我不老實，我只好緘默以對。兩小時后，那肝火旺盛的猴子在我的上方跳夠了，突然之間又變成揮汗如雨的熊家婆，哄我這老小孩道："廖亦武，我們訂個君子協定如何？你來個竹筒倒豆子，稀裡嘩啦，我們保證你明天就走路。"
   
   "真的？"我馬上露出急不可待的叛徒嘴臉，"那我一定加班加點地交待，不過，先拜託你幫我退掉今天上京的車票，再給馬高明發個電報，告訴他我推遲兩天去。"
   
   "好，我立即叫人去辦。但是馬高明是誰？"
   
   "高幹馬步芳的兒子。"
   
   "馬步芳？這名字怪熟的，你找他幹啥？"
   
   "他是《中國文化報》記者，路子野，讓他幫助走走後門，看《安魂》能不能正式出版播映。"
   
   "鬼話！"主審官拍案而起，"廖亦武，胡編亂造是過不了關的，人民警察不是供你使喚的跑腿匠，老老實實把你的組織交待出來，戴邁河、鄒進，魏海田，劉曉波，還有那個間諜歌星侯德健，你把同他們的關係網梳理清楚。"
   
   我天真無邪的眼睛瞪得雞蛋大，不明白是誰更善於想像。他又拍了兩次桌子，他為啥要拍桌子呢，我倆無怨無仇。我下意識地咧咧嘴，他就指責我"嘲笑"他，真他媽歇斯底里。整間屋子流溢著口臭，我蜷縮在頑強蠕動的口腔內，躲閃著牙齒。天窗的光線暗淡了，夕陽顫慄一下，像即將合攏的宇宙大嘴裡的舌根。屁股涼得像石頭，我從下面拖出兩張濕透的報紙示意對方，他們不懂，我就站起來摁鼻涕，牽貼肉的褲襠，幾張臉譜五顏六色，書記員厭惡地合上記錄本。
   
   一位白髮老者潛入室內，慈祥地將我按回原位，沉吟片刻道："你有啥心事？告訴我。"
   
   "我水平低，聽不懂他的話，"我沮喪道，"求你換一位水平再低點的警察來。"
   
   主審官的臉紫脹成一塊豬肝。
   
   夜深了，我在院子裡走動著，去年冬天栽的一棵無花果樹，現在就長齊腰了，我敢擔保明年，這本書還沒寫完的時候，就能享受一方綠蔭。仰望蒼穹，星光深遂，如蒼涼的群島，索爾仁尼琴為什麼要把星羅棋佈的監獄叫做《古拉格群島》呢？這遙遠的、陌生的、美麗得有點極端的意象！他說，我們去那兒的唯一途徑是通過逮捕。因此，《群島》一開端，就不厭其煩地描寫了幾十種逮捕，街道，家裡，劇院，舞臺，被窩，車站都可能成為某種逮捕的背景，甚至匆匆一瞥也可能成為失去自由的前奏。那麼現在，我跟前的這棵無花果會不會變成我再次逮捕的道具？監獄在人間，卻比天上的星星更加遙遠，許多人一去就再也沒回來。
   
   我的靈魂還在逮捕之中，逃跑的夢做得最多，嚇醒時小腿肚抽筋。我一次次地感應到凶兆，就藏好書稿，規規矩矩地坐在家中等待，敲門、狗吠，或者破門而入，但什麼事也沒發生。我到底明白了災禍是無任何先兆的，就像去年十月十日。
   
   我再也追不回那三十多萬字了。我浪費了一年生命，並且心有餘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