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逼"和"屌絲"何以流行
徐 賁
正值2015年「兩會季」,讀到一篇題為《上海政協委員:「裝逼」「屌絲」等流行詞猥瑣下流》的報道。上海市政協委員張懷瓊對「裝逼」「屌絲」這樣的流行詞提出批評。不過,他並沒有否定所有的網路流行詞,對諸如「中國大媽、老虎、蒼蠅、躲貓貓」或「蠻拼的、萌萌噠」等網路語言,張懷瓊表示理解和接受。
對兩類不同的網路流行語,這位批評者給出兩種完全不同性質的理由,以主張該反對或不該反對。一種理由是「猥瑣下流」,這是一個道德的理由。另一種理由是產生於「因新的事物或社會發展」,這是一個現實需要的理由。兩種不同理由的解釋會有「雙重標準」之嫌。這是因為,雖然"裝逼"和"屌絲"聽上去不雅,但同樣也是因為新事物或社會發展而產生的流行詞語。
其實,幾乎所有的網路流行詞都包含著不同程度的民間幽默感,都有謔戲的成分,都不能完全用「嚴肅」的標準去衡量其猥瑣或是高尚、下流或是上流。它們都是因為社會的發展和變化而產生的。流行語就像口耳相傳的民間笑話一樣,流行一定是因為有人在使用,因為人們覺得它們不僅有用,而且有趣。沒有人使用,它們自然就會消失。
許多網路流行詞讓我們看到,中國社會正不幸處在一種「下流」化的趨勢中,"裝逼"和"屌絲"只不過是冰山一角。造成這種趨勢的不是因為有人故意與美好純潔的漢語過不去,而是人與人之間的不尊重,對立和敵意。
中國社會「下流」化的一個表現是一些人群被朝下流一端矮化和綽號化,如屌絲、五毛、jy、臭公知、猿類、專家、叫獸、美狗、帶路黨等等。大多數綽號群體並不承認外加於他們的混名,但也有的綽號人群卻不但不拒絕將他們「等而下之」的混名,而且反而用來自我稱呼,有代表性的便是「屌絲」和來自「五毛」的「自五干」。這些自損自貶,自我矮化的混名,不僅是綽號群體自己在叫,就連一些主流媒體也跟著在叫,似乎都對綽號用詞中潛藏的扭曲主體意識渾然不覺或者故意裝作不知。
人群稱謂的「綽號化」和「混名化」總是開始於某種來自外群體的蔑視和侮辱,按理說,被蔑視和侮辱的群體是最應該抵制強加於他們的綽號或混名的。例如,「臭公知」不會承認自己「臭」、「教授」不會承認自己是「獸」。但「屌絲」和「五毛」的情況有所不同。「屌絲」比較簡單,「五毛」複雜一些,「五毛」開始時只是一個輕蔑、藐視的說法,指的是那些為掙五毛錢,聽人擺布、供人差遣的傻瓜寫手,後來似乎有了「政治正確」的含義。對 「五毛」究竟是怎樣一些人,存在著不同看法的。但是,「五毛」是一個貶損的說法,這恐怕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既然如此,「自干五」(「自帶乾糧的五毛」)便也是一個有貶損含義的稱謂。屌絲和自干五的唯一區別在於,一個與「性」稍有關聯,而另一個則沒有。
傑出的人類學家瑪麗·道格拉斯(Mary Douglas)在《潔凈與危險:關於污染和禁忌概念的分析》(Purity and Danger:An Analysis of Concepts of Pollution and Taboo)中指出,人的排泄(糞便或性)被視為「骯髒」的,因而也是道德上「不潔」的。認為「裝逼"和"屌絲"這樣的流行詞猥瑣下流,便是由此而來。其實,就人的尊嚴感喪失,公民身份感淡漠、社會下流化的趨勢而言,「屌絲」和「五毛」或「自干五」並沒有什麼本質的區別,它們都先是貶義的說法,後來轉變為具有自我保護作用的玩笑用詞。
以色列特拉維夫大學心理學和教育學教授艾弗納·茲夫(Avner Ziv)在《個性與幽默感》(Personality and Sense of Humor)一書里,把幽默按其社會功能區分為五種:攻擊型幽默、性幽默、社交幽默、智力型幽默和自我保護的幽默。玩笑的心理保護功能在幾乎所有的幽默研究里都會涉及,但一般情況下玩笑的自我保護與在不良社會環境中是不同的。不良社會環境中人與人等級區分森嚴、群體對立嚴重、衝突和敵意不能在公民政治中得到化解,這給他們帶來高度的壓力和身心的害。由此,他們也就更傾向於用玩笑語減輕壓力帶來的焦慮、抑鬱和憤怒。這恐怕也可以成為我們理解"裝逼"和"屌絲"的一個社會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