湊分子

　　　　　　　　　　　　　
http://www.cnd.org/HXWZ/CM08/cm0802b.gb.html#3
　　　　　　　　　　　　　　　　·識　似·

　　見什麼人說什麼話，還要對上號，很複雜——中英文都複雜。英文逢人有一堆
的ｓｕｆｆｉｘ，因人而異，不勝繁瑣，試例：—ｅｒ（ｌｏｖｅ——ｌｏｖｅｒ
），—ｉｓｔ（ｆｌｏｗｅｒ——ｆｌｏｒｉｓｔ），—ｉａｎ（ｍａｇｉｃ——
ｍａｇｉｃｉａｎ），—ａｎｔ（ｓｅｒｖｅ——ｓｅｒｖａｎｔ）……夠亂乎？
中文亦有非常類似的「人化」後綴：如者（讀——讀者），如生（學——學生），
如員（演——演員），如人（老——老人），如師（老——老師），如手（老——
老手），如爺（老——老爺）……同樣雜亂無章。

　　硬要在亂中尋序，中文裡尚有份子一詞。份子的用法相對規範，褒貶分明。比
如頭兒都是不能隨便份子的：國家領導人，不能呼領導份子；愛國者，不敢稱愛國
份子；黨員，更不宜說共黨份子。只有恐怖份子，台獨份子，異議份子，不法份子
，積極分子（努力拍馬屁，到頭來還得戴個份子帽子——頂多混到權力外圍的傀儡
，虧大發了）……。諸多份子，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
啦。這個大目標就是要與知識份子為伍，和知識份子作伴，為知識份子陪綁，俗稱
湊分子，煞銳氣——大家都是份子嘛，彼此彼此。話外音：你還知識啥，傲了你了
，都份子了，該認栽時就認栽吧。中國國家機器，搜索打擊目標，ｐｉｅｃｅ　ｏ
ｆ　ｃａｋｅ，只要鎖定所有份子就夠了，保證萬無一失。最近時髦說法：誰讓你
倒楣生在中國？其中酸楚知識份子清楚，天生就這個倒楣的名分。

　　「湊分子」的主意其實很有年頭了，當年榮國府的賈老太熱衷辦喜事湊分子，
喜慶，熱鬧，經濟學家證明說她是中國保險業集資的先驅，應該樹碑紀念之。份子
一定是「湊」出來的，妙在一個「湊」字，「湊」是一個妙字：隨大流線性累加。
知識份子的名分尤其要湊——學位證書，不亦湊乎。八路軍里，有高小畢業文憑的
就算知識份子了，當文書，還要經常自我批評，整風，檢討看不起黨的領導，瞧不
起工農大眾的知識分子臭習氣。等湊足了高中大學文憑，跟中了舉似的，份子成真
，就要鐵了心嫁雞隨雞，嫁狗雖狗，聽天由命了。所以「拼湊」是中國知識份子暗
藏很深的特色，貨真價實的中國特色——線性累積，多多益善，學優則仕，天下太
平。凡與「湊」相悖的習氣，比如認真，批判，獨立，自尊，創造，宗教哲學人類
問題，都不夠線性，欠湊，就算不上份子。湊出來的份子是個過濾器，其護權效能
連國家機器都望塵莫及。當然雙方合作也不罕見：如果有誰妄想自我天職就應該是
批評現有文化和批評政府——那叫顛覆份子，膽大包天，竟敢不湊，乃知識份子和
國家機器的共同敵人。（這種人在西方有個名子，好像叫ｉｎｔｅｌｌｅｃｔｕａ
ｌｓ。）

　　誠實的學者都同意中國只有知識份子，沒有真正意義上的ｉｎｔｅｌｌｅｃｔ
ｕａｌｓ。但兩詞在翻譯手冊里居然完全等價，其根本區別從來語焉不詳，頗傷腦
筋。我想指出人們實在是忽略了中文裡份子一詞所藏的貓膩——沒湊，或沒湊到點
兒上，份子的領會就徹底跑題啦。而英文ｉｎｔｅｌｌｅｃｔｕａｌｓ，你再怎麼
仔細端詳，左看右看，上天入地，也不會湊出中國特色的份子來，這就是區別之所
在。指望中國有自己的ｉｎｔｅｌｌｅｃｔｕａｌｓ，ｆｏｒ　ｇｏｏｄ　ｏｒ　
ｆｏｒ　ｂａｄ，要拿份子開刀；不是「一人八刀了」的開刀，要從根上動手術。

　　首先要認真試試有沒有名分替換的可能：不份子行不行，比如用者——智者？
Ｐｈｏｏｅｙ，只有黨有資格智慧，你算老幾，你不就有點知識嗎，知識是智慧嗎
？那再試試生：書生？書生氣，與幼稚同義，不成；那再勞心者？今天大家都勞心
，誰怕誰？嗚呼！為了中華民族千秋大計，建議在全國懸重賞給中國的ｉｎｔｅｌ
ｌｅｃｔｕａｌ起個中國名子，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就不信不能把那個誤導的份
子廢掉。

　　其次，要改湊分子的習慣和份子的思維ｍｏｄｅ，反其道而行，開展所謂思想
上ｄｅ－份子，或去份子運動，下大決心，花大力氣今天就跟份子過不去了。地不
分東西南北，人無分男女老幼，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ｄｉａｃｈｒｏｎｉｃ，
ｓｙｎｃｈｒｏｎｉｃ，ｏｎｔｏｌｏｇｉｃａｌ，ｅｐｉｓｔｅｍｏｌｏｇｉｃ
ａｌ，ｐｈｅｎｏｍｅｎｏｌｏｇｉｃａｌ，一定要初步弄清到底什麼是份子ｍｏ
ｄｅ。

　　……

　　我童年實在是在份子的喧鬧里長大的，因此造就了我的份子情結。

　　鋪天蓋地的大字報諄諄教導我是份子之子——反黨份子，變節份子，黑幫份子
，ｅｔｃ，我爹媽份子頭銜不是一般的多。

　　終於有一天，我也從之子榮升為份子，門房老師傅對我說：「我知道你到底是
什麼份子。」

　　Ｗｈａｔ？！

　　他笑了起來——「你是個保爹份子，對不？」

　　我才懂有些份子是沒有年齡要求的，是人之常情，用不著深刻，用不著政治，
用不著冰冷，還可以藏作一份紀念。

□　寄自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