泓瑩：文革時沒瘋的老人現在卻瘋了咋回事？(圖)

　　

　
　李藝偉醫生退休了，有條件開私人診所，他很有自知之明：老五屆大學生，在幾千女工麇集的紡織廠做廠醫，廠醫和校醫一樣，即便有醫學理論，臨床經驗也乏善可陳，更何況他只讀一年醫天下就大亂了。但老李勤快，那年頭學的扎針推拿，解決紡織女工因過勞的腰酸背痛，人緣不錯。

　　人緣不錯，婚齡可晚，三四十多歲才娶了矮銼結實如子彈的擋車工林玉蘭。當年身材修長的黑五類小李醫生面目清秀，卻沒有資格挑三揀四。青春年少的鐵姑娘林玉蘭嫁他，卻也怯怯，那年頭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姿質中下的林玉蘭有資格騎在他頭上，但她沒有。

　　小李醫生愜意生活，享受著玉蘭一如既往伺候。

　　一晃三十年，退休的老李醫生不開診所，卻被私立漢醫院聘去當按摩師，按摩師比廠醫辛苦，老李醫生比盲人按摩師多了一招，扎針。扎針需要明眼人。

　　會扎針的老李醫生華麗轉身，竟紅透半個城，他沒想到下半輩子竟過得銀光閃閃，日子比以前滋潤多啦，他囑咐玉蘭好生享受。看上去心寬體胖的玉蘭無暇享受，日復一日奔忙在祖孫三代之間。奔忙之間日子飛快，孫子眨眼就三歲，正是最好玩的時候。玉蘭突然要求李醫生只上半天班。

　　怎麼啦？

　　傍晚帶孫子去散步！玉蘭一字一句，斬釘截鐵。李醫生笑道，散步你自己和孩子去就好么，扯上我做什麼？玉蘭圓胖的臉上意志堅定，不行。李醫生說啊呀呀，秋風起，人筋骨疼痛，我生意正好呢。

　　什麼世道，玉蘭恨恨道，你什麼時候就將行醫當作生意了？！

　　正在收拾器械的李醫生一楞，抬頭髮現妻子淚光閃閃，突然想到今天是她生日，他給漢醫院打了個電話告假，說，走，我帶你兜風去，咱今天就來個老風流！玉蘭說誰稀罕坐你的破車，帶孫子到廣場散步才是正事兒！李醫生無言坐在窗下，百無聊賴看她在櫥房與育嬰室之間奔忙，孫子在幼兒園，家裡其實沒什麼事兒，她叮叮鐺鐺做了晚飯，將飯菜窩在大燉鍋捂著，說，走，接孫子！

　　倆人一前一後走著，習慣了。

　　接孩子的爺爺奶奶們，聚在門口嘰嘰喳喳，玉蘭笑吟吟跟這個打招呼跟那個打招呼，又介紹李醫生給大家，電鈴響，小孫子雀躍而出，玉蘭嘻笑著，奶奶抱，即刻又說，爺爺抱！李醫生抱著孩子慢慢朝家裡走去，很不習慣，玉蘭一把接過去，奶奶抱！一會兒，又遞過來，爺爺抱。小孫子不耐煩扭來扭去，爺爺奶奶都滿頭大汗。

　　回到家，李醫生不滿道，你搞什麼鬼嘛？

　　搞什麼鬼？不這樣人家還以為我是你的老媽子！玉蘭一反剛才笑容，勃然大怒，劈頭蓋腦數落了一通，李醫生駭然聽著，一頭霧水。一會兒子媳婦進門，玉蘭跑前跑后張羅飯桌，兒子說，媽，你能不能晚點弄菜，飯菜燜過頭不能吃哪！玉蘭硬梆梆道，你不吃我吃，我這輩子不欠你們的。

　　面面相覷，兒子悄聲問老爸，你們吵架了？李醫生說你看我跟誰吵過架？不過今天是你媽生日，我們都忘了！兒子說我們忘了她生日不是第一次，至於要發這麼大的火么？媽這是怎麼啦？

　　一夜無話，老李醫生次日上班，昨天下午預約的病人都涌到早上來了，他一絲不苟忙到下午兩點，說，我去歇會兒，年歲大了不饒人！他在雙層床上朦朧入睡，卻見玉蘭吱呀推門進來，氣歪了的五官哆哆嗦嗦。李醫生說，你又怎麼啦，昨天生氣今天生氣，要氣出病來咋辦？

　　玉蘭扭曲的五官越來越近，李醫生嚇出一身冷汗，醒了過來。

　　他坐在床沿上發獃，午睡做夢，原本就極不舒服，何況這是大半輩子笑咪咪伺候他苦也過甜也過的玉蘭，李醫生拭著汗，拭著發花的老眼，心情悲抑，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玉蘭扭曲的臉在他眼前跳來跳去。他心煩意亂，收拾好東西到東家辦公室請假。

　　東家說，哦，午後的生意最好，你卻總告假。

　　再請一天罷，李醫生苦笑了一下，急急往家趕，開門見玉蘭笑容一如既往的清新，回來啦，咱一起去接孫子！李醫生說，還早吶！玉蘭說不早了，我晚飯都做好吶。李醫生說，這才三點半，飯菜悶在鍋里要加熱到候年馬月？他笨手笨腳替她倒了一杯水，唉，別瞎忙活，休息一下。

　　玉蘭開水燙了似地跳起來，破口大罵，李藝偉，你要燙死我！我前世得罪了你什麼？天天變得法子來害我！我林玉蘭辛苦一輩子，替你生兩個孩子，還要養孫子，沒完沒了，我前世欠你們李家什麼了？個個都騎在我頭上作威作福！李藝偉，別太得意，你這黑崽子別太得意，臭老九有什麼了不起的！工人階級領導一切，階級鬥爭就是年年講，月月講，日日講，總有一天，我要把你們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腳，讓你們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多少年沒聽過這些話了？李藝偉傻了。

　　平時話不多的林玉蘭語速很快，目光織著魯莽，五官扭卷，活潑而生動，這樣生動的玉蘭肯定不對了，像街心公園那個跳了幾十年忠字舞，而且一直跳下去的顛三姑！李藝偉想，天吶，活了大半輩子的林玉蘭從來都是順著眼笑咪咪，要不他寧願打光棍也不敢娶鐵姑娘啊，那年頭黑屁股打光棍多得是。李藝偉狠狠掐自己的老胳膊，疼的，不是夢，要是夢多好啊！隱忍三四十年的林玉蘭發瘋了。

　　那年頭沒瘋，現在才瘋，老李醫生無論如何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