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然,山室信一的說法,在兩岸三地以外,一點也不新奇。在西方,將一戰看為20世紀的開始,有極其高度的共識,如英國牛津大學劍橋大學倫敦政經學院三所大學的現代史講座教授皆寫過一戰的專書或是根本是一戰史的專家。再看學界左右兩邊,兩年前去世英國左翼的史學大師——艾瑞克·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在其20世紀史的著作《極端的年代》(Age of Extremes)就認定20世紀是短的(the Short Twentieth Century),起於1914年終於1991年。一戰是真正的世界大戰,開啟了全面戰爭(total war),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種種幾乎皆源於一戰,一戰以前,一戰以後的世界,在歐洲差異特別巨大,霍布斯邦就說了,只要成長在一戰前的人對一戰後改變帶來的差異,絕對看得很清楚。從這本書來看,一戰就是20世紀的象徵或凝縮,集合各種極端的事物於一場戰爭。
右派的史家如哈佛大學的尼爾·弗格森(Niall Ferguson)在其關於20世紀史的專書《世界的戰爭—歷史的仇恨年代》(The War of World—History』s Age of Hatred)竟亦從不同的立場而採取類似的史觀,認為20世紀起於一戰。一戰以前的「20世紀」仍是帝國林立的世界,一戰以後的20世紀則逐漸由民族國家取代,直到今天依然大行其道。一戰展開的20世紀是人類歷史上最血腥仇恨最深的一個世紀。一戰的戰場死亡人數高於過去任何戰爭,二戰則是這殺人世紀的巔峰。20世紀大量殺人的歷史悲劇,不局限在歐洲,亞洲、非洲、南美洲皆有,無一倖免,各地都再三力創殺人數目的新指標,這樣的瘋狂現象不僅是全球經濟巨變帶來的社會動蕩不安所造成的結果,更是出於人為的意識形態的毒害,特別是一些意識形態主張人與人之間有人種、民族等的差異,有不可跨越的鴻溝,這樣的認識只是加深人們彼此間的仇恨,以為自己美好的政治未來,在於打倒摧毀不同於己的人群。
儘管如此,一戰並非歐洲列強間的大戰而已,一戰不但戰事涵蓋全球,每個大陸皆有多國以多種形式參與一戰的兩造,連彼時的中國其實亦無置身事外,赫然有十幾萬華工到了歐洲為英法等協約國在後勤流血流汗【詳細請參考徐國琦(2005),China and the Great War: China's Pursuit of a New National Identity and Internationalizati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或此書的中文版《中國與大戰》(馬健標譯)(三聯書局,2008年)。】。此外,一戰的影響無遠弗屆,包羅萬象,就提一戰的語言文化影響力,從《牛津英文字典》在網站上(http://blog.oxforddictionaries.com/2014/06/oed-ww1-timeline/)列出因一戰而創出的新辭彙來看,就有一百左右之多, 從easy-going到propaganda film與rationing都是,后兩項不期然在新中國成立后盛極一時,追溯其原,皆始於一戰。
一戰比甲午戰爭對今日的中國影響與重要性其實大很多,甲午戰爭是中國不得不與過去訣別的謝幕演出,一個慷慨赴義的犧牲,有如英諺中所說的go out with a bang,而非大詩人托馬斯·艾略特(T.S. Eliot)在其1925年所作的名詩《空心人》(The Hollow Man)中結語兩句:「這個世界就這樣結束,沒有響聲只有低沉尾音」(This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Not with a bang but a whimper)。辛亥革命則是一戰登場前在世界各地的暖身運動之一而已,就像是大牌歌手或搖滾合唱團登台演唱前的熱場歌手。到了一戰開打,中國即使心不甘情不願,也不得不被這全球歷史的大洪流捲入,隨波逐流,流蕩漂浮至今。
認識一戰有助於認識中國與東亞在20世紀以來所處的狀況,如何避免一戰的慘痛經驗以及其後的殘暴無比非常極端的20世紀,在今天蒸蒸日上的中國尤其吃緊,責無旁貸。中國正確理解一戰是參與開拓21世紀的必要功課。套句美國邁阿密古巴裔的饒舌歌手Pitbull在《黑衣人3》主題曲中的一句話:「要理解未來,我們必須回到過去」(To understand the future, we must go back in time)。這個過去不是甲午戰爭,而是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