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軼君：強大的國家還有什麼用處

    奧巴馬是在一個星期五下午，白宮草坪散步的時候，改變了立即攻打敘利亞的主意。

    2013年8月30日下午，微涼、濕潤，南風微微，他和白宮幕僚長麥克唐納在南草坪踱步一小時。隨後回到橢圓辦公室，召集幕僚宣布：是否對敘利亞動武，提交國會表決。

    星期五下午的心意轉變，開啟了美國在敘利亞問題上一連串後退： 奧巴馬說「紅線」不是美國設定的，而是國際社會。俄羅斯托出銷毀化武計劃，敘利亞旋即放軟身段。敘利亞申請加入「聯合國禁止使用化學武器公約」，安理會五常達成一致。至此，以軍事手段懲罰或阻喝巴沙爾政權，越來越不可行。全世界捂著嘴嘟囔：「美國是只紙老虎」。

   

    （圖註：2013年9月27日，美國紐約，聯合國安理會就要求敘利亞放棄化學武器的決議進行舉手錶決儀式，美國國務卿克里、英國外交大臣黑格以及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均支持決議。CFP供圖。）

    《時代周刊》評論：奧巴馬最糟糕的舉措，毀掉自己的前程，更削弱美國在世界上的地位。《經濟學人》封面把西方繪成無牙之獅，腳下踩著敘利亞地圖。

    來自白宮的消息確認，促動奧巴馬改變心意的主要原因，是前一天英國議會的表決。那是1782 年以來，英國政府第一次在動武提案上沒有獲得支持。奧巴馬開始擔心，軍事行動得不到盟友呼應，他將一個人面對戰爭後果。轉向國會，是為了分擔責任。

    英國前首相丘吉爾最愛吹噓他「在一個星期天下午，用一支鋼筆，創造了約旦」。1921年三月，開羅會議召開前 ，時任英國殖民地事務大臣的丘吉爾，勾勒出外約旦（包括今天約旦河東岸的約旦王國、約旦河西岸巴勒斯坦人住地及以色列）的輪廓。 他的鋼筆從阿克巴海峽開始，猶豫著抖出六條短線，突然沖向黎巴嫩南部海岸90公里，又掉頭折返130公里，形成外約旦與伊拉克、沙特的分界。

    阿拉伯半島地圖上，約旦王國犬牙參差的奇怪造型，今天看來也許說得上幾分地緣政治考量。但也有歷史學家相信，丘吉爾在那個星期天的中午，喝了不少香檳、白蘭地和威士忌。阿拉伯半島上的國界，不過是英國醉漢的一個酒嗝。所以，英語也把約旦稱為「丘吉爾之嗝」。

    1921年的一個下午，丘吉爾一支筆，隨隨便便劃定了國運邦交，和接下來綿延不絕的恩怨。中東地圖上，不少國家的邊界都是直線飛落，與一般溝壑山巒形成的自然國界不同——因為它們由殖民者一筆劃定，而在此前，阿拉伯人從來沒有「國家」觀念，從大馬士革到耶路撒冷，一路商棧無阻。殖民者劃下的線條幾乎決定了近代中東所有重要的國際關係。18世紀遠征印度的路上，英國與法國發現中東，爭奪半島。英國人拉攏阿拉伯人對抗奧斯曼土耳其帝國，而戰後界定伊拉克與外約旦的開羅會議，沒有邀請任何阿拉伯人參加。

    丘吉爾張揚英國霸氣僅僅35年後，埃及總統納賽爾宣布蘇伊士運河收歸國有，不再聽命殖民者。這個舉動以及後來英法發動戰爭失敗，被認為是日不落帝國版圖收縮的開端。

    丘吉爾不管身後洪禍滔天，奧巴馬卻不能不理美國從伊拉克、阿富汗戰場換來的教訓。奧巴馬在那個星期五的下午，嘗到了世界頭號大國，手中握有權力卻無法單槍匹馬的惆悵。「今日美國的軍事、經濟、文化實力，乃人類歷史上前所未見，超越古羅馬」，約瑟夫.奈在《美國權力的悖論》中闡述，「但是這種實力，又不能令我們單獨解決許多國際問題，比如反恐、氣候、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擴散……」這仍是美國武力指哪兒打哪兒的時代，這又不是美國光憑武力所向披靡的時代。

    從丘吉爾到奧巴馬，我看到的並不是權力必由盛及衰，而是今天，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壯大的強權，卻比過去任何時候來得更軟弱，更謹慎。其中變化的不是權力本身，而是我們身處的時代——新的技術，新的觀念，各種關係比過去更加微妙複雜，力量對比參數不再是冷兵器熱火藥。在這樣一個時代，強權變得束手束腳。

    當我們衷心祝願「祖國更強大」，有沒有想過，強大本身，已經不足以成為一件利器？

強大，就抗折騰。 不然，這一下會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