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中哪些俗諺還在流行？

　　讀古典名著，最喜歡那些「接地氣」的文字。《三國演義》尚未擺脫老秀才「之乎者也」，少了些親和力；《水滸傳》則全用白話，開口閉口「洒家」、「這廝」，便覺生動了許多。

　　《紅樓夢》的語言跟今天的京腔京韻已十分接近，人物對話口角生春，偶爾引用俗諺俚語，更覺提神。黛玉的一句「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后經領袖援引，竟成20世紀的政治名言；鳳姐聲言「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也成為二百年後文革「造反」的豪言壯語——民間語言生命力強大，有著穿透歷史的力量。

　　其實比《紅樓夢》更「接地氣」的是《金瓶梅》。那句「捨得一身剮」，最早便出自西門慶家僕來旺兒之口，原話是「破著一命剮，便把皇帝打」。

　　清代才子張竹坡在評點《金瓶梅》時，寫過十篇序評文字，一總列在書前：什麼「序言」、「凡例」、「雜錄」、「閑話」、「讀法」……還有一篇「趣談」，專們搜羅書中的歇後語，共拈出六十多條——而書中實有之數還遠不止此。

　　挑幾條看看：有一條是「老鼠尾巴生瘡——有膿也不多」；這是應伯爵等給西門慶湊份子過生日時說的，意思是我們錢少，大哥您多包涵；一句俏皮話遮了羞臉兒。另如「賣瓜子兒開箱子打噴嚏——瑣碎一大堆！」是形容人說話絮叨啰嗦，如同撒了一地瓜子兒。再如「臘月的蘿蔔——動（凍）了心」，這是藉助諧音構詞；又如「臘鴨子煮在鍋里——身子爛化了嘴兒還硬」，這是打比方，卻用得十分巧妙。

　　有時形容事情差得遠，就說「踩小板凳兒糊險道神——還差著一帽頭子哩」。「險道神」是傳說中的神人方相，從前死人出殯，前面要用紙糊的險道神開道。該神形體高大，故扎糊時踩著小板凳還夠不著。——這話是潘金蓮詆毀李瓶兒時說的，認為李瓶兒懷孕時間不夠長，暗示懷的是「野種」！

　　潘金蓮出身社會底層，說話伶牙俐齒、言語刻薄，俗諺俚詞張口就來、不假思索。日後她聽說李瓶兒的兒子官哥病亡，幸災樂禍，隔牆罵給李瓶兒聽：「我只說你日頭常晌午，卻怎的今日也有錯了的時節？你『班鳩跌了彈——也嘴答谷了』，

　　『椿凳折了靠背兒——沒的倚了』，『王婆子賣了磨——推不的了』，『老鴇子死了粉頭——沒指望了』！」四個歇後語行雲流水、介面而出，意思只有一個：你兒子一命嗚呼，你沒的依靠、沒了本錢、沒了指望了！

　　潘金蓮也有笑不出來的時候：她出身貧寒，囊中羞澀，在這個見錢眼開的商人之家備受冷眼。母親潘姥姥來看她，連轎子錢也付不起，進門向她討。潘金蓮抱怨說：「指望問我要錢，我哪裡討個錢兒與你？你看七個窟窿到有八個眼兒等著在這裡。今後你看有轎子錢便來他家來，沒轎子錢別要來，料他家也沒少你這個窮親戚！休要做打嘴的獻世寶！『關王賣豆腐——人硬貨不硬』……『驢糞球兒面前光，卻不知裡面受恓惶！」——嘴裡說的依然是市井俚諺，可我們明顯聽到哭腔！

　　有意思的是，這些三百年前流行於民間的俚語俗諺，有些至今仍未過氣。有一年我到山東一所學校去講課，課後校長陪著吃飯。我說：貴校蓋了那麼多樓，建設得真好。他客氣道：哪裡哪裡，比不上你們北京的學校：你們就是「天」，我們是塊「磚」！——我聽了一愣：《金瓶梅》中西門慶質問李瓶為啥招贅蔣竹山，李瓶兒忙表白說：「他拿甚麼來比你？你是個天，他是塊磚！……」這話居然在「蘭陵笑笑生」的家鄉依然流行。

　　我關注《金瓶梅》的俗諺，還是受大學同學老唐的影響。我上大學時已經三十了，老唐又比我們大幾歲。他從小住東四牌樓，是地道的「老北京」。後來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又好讀書，最愛搜集各種俚語俗諺。什麼「別拿白薯不當乾糧」，「鍋蓋上的小米——熬出來了」。有些話來自民間，難免低俗。有一回他說了句「菜刀擦屁股——」，我們問：「怎麼講？」他說：「開了眼了！」讓我們笑了半節課！

　　一次他講了一句「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並告訴我：這句出自《金瓶梅》。我到圖書館查查，還真有，只是原話前一句是「甜言美語三冬暖」。另有一句「牡丹雖好，還要綠葉扶持」，他說也是《金瓶梅》里的話。我查查，原話是「牡丹花兒雖好，還要綠葉扶持」，吳月娘說的。——我對小說俗諺的關注，也是從那時開始的。

　　老唐畢業後到一所學校教書，再見面時有些悶悶不樂。他說那兒的領導非常淺薄，啥都不懂，卻又自以為是，手伸得很長，一副樣樣都在行、樣樣都要管的神態，可管啥啥糟糕！他用力吸了口煙，把煙頭在煙碟里碾了又碾，說了句：「狗攬八泡屎，泡泡舔不凈！」——我回去遍翻《金瓶梅》，也沒找著這句話，是老北京的俗語嗎？卻也深得《金瓶梅》語言神韻！

　　去年六月初得著消息，說老唐生病住了院。看了一次，覺得情況還好。本來相約出院再聚，沒想到病勢急轉直下，六月底傳來消息，老唐已經走了！

　　但願老唐把笑聲帶往天堂，把簡單樸素的道理留在人間——有些俗諺流傳了幾百年，到今天仍不乏針砭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