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俘 －－ 作者 張崇岫 第七章 中

想到這裡，丁家山加快了車速，汽車在塵土飛揚的公路上賓士。當一列貨車從他眼前橫穿而過時，東林車站就在眼前了。
丁家山駕車進了車站廣場，將車停在一旁，跳下車，走向那家大眾飯店。跨進飯店大門前，他向四下尋找那些討飯的孩子，今天一個也看不見了。
丁家山向店裡一位上了歲數女服務員問道：「前時你們店外許多要飯的孩子，今天怎麼一個都沒有了？」
女服務員向丁家山打量一下問：「你不是收容站的吧？」
丁家山笑笑說：「我不是，我是想打聽一個大眼睛的小女孩。」
女服務員說：「哎呀，你不提我還想不起來，經你一提，我覺得這小丫頭，是有好多天沒有見到了，她上哪兒去了……」
女服務員連忙走出店門，向車站候客室大門張望，見那裡有兩個小男孩在玩，她向兩個男孩喊道：「小甘，你可見到過小蘭？」
叫小甘孩子說：「他病了，躺在土地廟內……」
女服務員再問：「土地廟在哪兒？」
兩個孩子遠遠地答道：「東邊……大埂頭上……」
丁家山一聽，慌忙出了店門，追上那兩個小男孩，要他們指指土地廟去向。兩個男孩領丁家山走出車站街口，指著前面大埂上的樹蔭下的一座小廟，說：「就在那。「
丁家山獨自跑了過去，見廟內只能容下一人的空間，紅花小襖下亂草叢中，小蘭彷彿像一個被人遺棄的小貓小狗。廟內小土台上坐著慈祥的土地爺爺和土地奶奶，她已經是昏昏沉沉。不能說話了。
丁家山喊道：「小蘭！小蘭……」
小蘭餓得昏迷不醒，毫無反應。丁家山急得將小蘭抱起來，向車站奔去。
丁家山抱著小蘭走進了大眾飯店，將小蘭放在桌上，這個已經餓昏了的孩子，仍是昏昏欲睡。
丁家山向女服務員買了一碗稀飯，用勺子餵了幾口，小蘭這才睜開了眼睛，驚奇的望著丁家山。她終於渴望見到了要見的人。她哭了，顫微微地喊道：「大叔！我媽媽死了，我沒有媽媽了，我沒有家了，我天天在車站找你……」
丁家山懂得，世界上所有的孩子，都知道母親偉大，母親溫暖。他說道：「小蘭，乖孩子，不要傷心，我這不來看你了，先吃點東西。」
小蘭逐漸有了胃口，自己端起碗將稀飯喝完了，她的臉上這才有了人氣。
丁家山又買了兩個包子，小蘭接過一個一個吃了，在這短短一頓飯之間，一個挨餓多日的孩子，漸漸恢復了常態。
飯店女服務員驚奇的望著被救活的小蘭，向丁家山問道：「同志，你是她家什麼人？」
丁家山說：「兩個月前，我在你們店吃飯，她找我要饅頭吃，我給了。當時我很同情這孩子，這麼點點大，就出來討飯，唉！我們有點緣分吧！同志，你知不知道小蘭家是那個庄？」
女服務員問小蘭：「小蘭，你家是小柳巷吧？」
小蘭點點頭。
女服務員說：「她母親才死，她家中還有沒有人，不知道，你要想去，汽車可以開到小柳巷村頭。」
丁家山拉著小蘭走出大眾飯店，將小蘭抱上汽車，汽車開出廣場，順著一條山崗小路七歪八扭的開向小柳巷。
五歲的小蘭，確實是個聰明的孩子，她領著丁家山去找小柳巷村長。這個老人是她遠房的爺爺，一望便知是個忠厚農民。
村長一見小蘭便感慨地說：「我們村太窮了，眼前又是春荒不接，誰家還有吃的。自從小蘭母親死了，我們又養不活她，她只好去車站要吃的。為什麼變得這麼窮呢？因為我們村遭受三次戰火一次水災，特別是1954年那次百年未遇的大水災，我們村上修堤民工，在大江洪峰沖毀江堤時，捲走了我們村三十多人，這其中也有小蘭的爺爺。從此，小蘭媽媽就一病不起，她們生活毫無依靠，那時小蘭才二歲多，她媽媽就抱著小蘭在車站旁討飯，挨飢受餓，苦不能言。今年小蘭逐漸大了，自己去車站討吃的，給她生病的媽媽帶個碎饃回來，讓她媽媽吃，真是個又可憐又懂事的孩子。特別這次她媽媽死了，小蘭哭著從衣兜里掏出三塊錢，要我給她媽媽買張蘆席請求幫助埋葬，不是錢多錢少而是她有一顆孝心。」
小蘭連忙說道：「那錢是這大叔給我的！」
丁家山補充說：「兩個月前，我兩次路過這車站，都見到了小蘭，不知為什麼我非常同情這孩子，當她說她媽媽病了，我給了她三塊錢，是想讓她買點東西給她媽媽吃。既然她省下來這錢，埋葬了她媽媽，小蘭確實是個懂事的孩子。真是值得人喜歡的孩子。噢！讓我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個退伍軍人。在浦口汽車運輸公司當司機，你看，我車上還裝運著糧食。這是我第三次繞道過來看小蘭，如果我今天不來，小蘭就有可能像只小貓樣餓死在土地廟內。說真話，我和小蘭的身世有些相仿，她有家沒有吃的，我有家不能回去，只好在外開車，我們真有點緣分……」
村長點點頭說：「聽你說的話，你是個好人，你們確實有緣。你也非常喜歡小蘭，那你就收留她做自己的女兒吧。我做主了，小蘭，給你乾爸磕頭。」
小蘭連忙跪伏在丁家山腳下，咯咚咯咚磕著頭。
丁家山感到不知所措，他懵懂想過要救小蘭，急忙抱起小蘭。
村長嘆息一聲說：「我也給你介紹一下，小蘭父親叫鄭福生，媽媽叫汪彩雲，小蘭大名叫鄭桂蘭，村上人都叫她小蘭。這孩子命苦呀！今年才五歲她要想躲過這場災難，她只有跟你走。」
丁家山這才感到他在孩子面前，再也不能推諉了。拍拍小蘭問道：「你願意跟我走嗎？」
小蘭睜大清澈透亮的眼睛望著丁家山，點了點頭。從這一刻起，他們真的結下了非血緣父女之情。
離開小柳巷之前，小蘭領丁家山回到她家那間矮草房裡，丁家山看了一陣心酸，這間草房裡，只有一床一鍋，床是竹笆扎的，床上一條破棉被。一口缸灶鍋還沒有鍋蓋。房裡唯一有生氣的東西，是牆上掛著的一隻小鏡框里的小蘭父母合影照。從她父母親笑臉上看，他們並非是媒約之言。
小蘭從牆上取下父母照片，又從枕頭下取出她母親用花布縫的小書包。裡面還裝著一本民國年代一年級的國文。課本上有鄭桂蘭三個字，不知是誰寫的。
丁家山打開課本第一頁見課文：「小貓叫，小狗跳，哥哥妹妹上學校。」
丁家山連忙合起課本，淚如泉湧，這是小蘭的夢想……他一定要幫助她實現她的夢想。
丁家山帶著小蘭匆匆離開了小柳巷。在路經烏衣鎮時，丁家山找了家理髮店，幫助小蘭剪了娃娃頭，在街上給小蘭買了花汗衫花褲頭。接著，在一家飯店裡要了一盆水，幫助小蘭洗了澡，換上了新汗衫、新褲頭，小蘭立即變成了一個可愛的小姑娘。
丁家山第一次嘗到了做父親的快樂。

從這天開始，小蘭跟丁家山一起生活了。小蘭睡在雙層床的上鋪，丁家山睡在下鋪。開始丁家山總是抱著她上上鋪去睡覺，日子一長，小蘭自己學會了爬上去睡覺，不要丁家山煩神。
小蘭有早起習慣，早上不聲不響爬下床，自己到廁所間去洗臉，還幫丁家山在臉盆、牙缸里灌上水，牙刷上擠上牙膏，好讓她乾爸一起床就能刷牙洗臉。
丁家山一早要出車運糧，晚上有時很晚才回來，小蘭自己去食堂買飯吃，還要幫她乾爸買一碗菜兩個大饃，放在桌上等丁家山回來吃。
運輸公司大院內人們都爭先恐後來看小蘭，人們不約而同喜歡小蘭，他們懷著好奇心情談論著小蘭。有人故意向小蘭：「你叫什麼名字？」
小蘭說：「我叫鄭桂蘭。」
那人又問：「你乾爸叫什麼名字？」
小蘭說：「叫丁家山。」
那人再問：「為什麼你姓鄭，你乾爸姓丁，你倆不一姓呀？」
小蘭眨巴著大眼睛笑了，說：「等乾爸同意了，我也要姓丁。」
也許是小蘭經歷了幾年討飯挨餓的生活，使她更懂得要與人親近才能生存下去，因此見人總是嘴巴甜甜的呼喊叔叔阿姨。
事由湊巧，在偶然之中，小蘭遇上了與丁家山有過一面之緣的大美人愛之光，她是原國民黨72軍軍長歐陽奇的夫人。
十年前，這位年輕有為的軍長歐陽奇，在內戰的烽火中戰死在蘇北戰場。當時愛之光投書陳毅司令員，請求為夫尋屍回鄉安葬。陳毅見信內容真切感人，她直言勸夫棄戰不力，致使夫君生赴戰場、死如燈滅之痛，但念同赴英留學，同讀工程學，先後同獲得博士學位，希望為國為民，誰知拋屍黃泉，冥冥難安。於是，陳毅准允了愛之光去蘇北，為夫尋屍。
在愛之光返回南京后，稱讚解放軍仁義治軍，禮儀有加。
南京解放后，愛之光極積參加南京市政治協商委員會工作，擔任文史資料編輯部主任，還被選為市政協委員。
這是愛之光第三次來周仁美的汽車運輸公司調研究吳化文濟南起義文稿。沒有想到在公司食堂吃飯時，愛之光突然見到小蘭這個可愛的小姑娘。小蘭伏在桌邊吃飯時，許多人總是把好一點的菜放在她碗里。她總是銀鈴般的聲音說：「謝謝大叔……」
愛之光見小姑娘如此可愛，連忙問道：「這是誰家孩子，如此聰明玲俐。」
周仁美說：「我正想告訴你，這小姑娘才五歲，名叫小蘭。她父母雙亡，流落在東林車站以乞討為生，被我們公司丁家山收養在身邊，自從來到這后，公司里的人都喜歡這孩子。」
愛之光問道：「丁家山是……」
周仁美說：「是我們公司司機，曾經是華東戰場上一位英雄。」
愛之光口裡重複的說：「英雄、丁家山是英雄，我去看看英雄收養的孩子。」
愛之光離開吃飯的桌子，向小蘭桌邊走去，伸手撫摸著小蘭的娃娃頭時，小蘭驚奇的睜著大眼望著愛之光，眼光是那樣天真而又熱切的說了一句話：「阿姨，你像我媽……」
愛之光連忙彎下腰去，雙手捧住小蘭的臉，流露出做母親心情，問道：「是嗎？從來就沒有哪個孩子說我像她母親，謝謝你……」
愛之光一生難以忘卻這句話。眼下，她已經是三十一、二歲的女人。十年前，她夫君正是而立之年的將軍，她從來就沒有思索過做母親有什麼困難。誰知夫君因戰而亡，她這才突然想到對做母親的絕望。因為愛之光看到官場腐朽而決心不再嫁人，今天她突然見小蘭說她像她媽媽，她眼裡熱淚奪眶而出。

從此，愛之光忘不了小蘭。沒過幾天她又來到了小蘭的住處，剛進房門，見一個男人正幫助小蘭洗澡，她心想，不用問，這是小蘭的乾爸丁家山，戰場上英雄……
當小蘭抬起濕漉漉的頭來，看見愛之光走進屋來，高興地喊道：「愛阿姨……」
丁家山站起身來，望了望愛之光，他已經從小蘭嘴裡聽說過這位愛阿姨。他趕忙一面請愛之光進來坐，一面將小蘭臉擦乾。當他再次正臉看了愛之光一眼，心裡不由暗暗嘀咕：這張美人臉好面熟？在哪裡見過！他見愛之光還站在那裡，連忙收回自己的猜疑，說：「你是政協愛主任，聽周經理說，你喜歡小蘭。」
愛之光笑盈盈的說：「這孩子可愛，我喜歡她。我來送給她幾樣東西。」
愛之光從布包里拿出一條花連衣裙，一雙皮涼鞋，一冊畫本和畫筆，都一一擺在床上。她坐在床邊，拉過小蘭，將連衣裙給小蘭穿上，高興地說道：「正合一身，真好看。小蘭！你說我像你媽媽，哪一點像你媽媽？」
小蘭轉身爬上睡鋪，拿下從小柳巷家中帶來的花書包，又從包里拿出她父母合照的鏡框遞給愛之光說：「愛阿姨，你看，這是我爸我媽，你像我媽媽……」
愛之光看了看小蘭媽媽照片，覺得小蘭媽媽是位端莊的女人，說像又不太像，說不像卻也有幾分像。她與小蘭媽媽都是女人，都是做母親的女人，這時她才醒悟過來，小蘭是用心靈認定她像媽媽。這是一個成熟孩子的思維，她還認定小蘭和她童年一樣具有早熟的智慧。
愛之光看看站在一旁一直沒有說話的丁家山，這才意識到他是個相貌堂堂男人。越是相貌堂堂男人，她越是不願接近，越是冷淡，不用分析，她是有苦衷的。
自從丈夫戰死之後，愛之光心靈受到了極大的創傷，她關閉了對男人傾慕的大門。她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男人可以超越他的丈夫。由於她喜歡小蘭原因，她對丁家山不想流露出過於的冷淡。
愛之光站起來對丁家山說：「我還要去周經理那裡研究一下稿子，你和小蘭有空去市裡玩，請上我家做客，我歡迎你帶小蘭去我家。」
說著，愛之光連忙從衣兜里掏出筆記本，在上面寫下她家住址：「中山北路山西西路風竹巷5號。」
丁家山接過這張紙片，感到異香撲鼻。他儘力搜羅記憶，是在何時何地接觸過這種香味，被弄得暈暈呼呼的。他想啊想啊，怎麼也想不想來。
這天，丁家山休息，一早就幫小蘭梳洗乾淨，給她穿上花裙子。他要領著小蘭去中山陵玩，以擺脫那「異香撲鼻」的困擾。
丁家山領著小蘭乘輪渡過江，從挹江門坐上公共汽車，到中山陵玩了整整一上午。中午回到新街口，看了中山先生的銅像：「各民族一律平等。」接著，在一家小吃店吃了午飯，又攙著小蘭上了一輛去鼓樓的遊覽馬車。
小蘭第一次見到這新鮮玩意，非常開心。
在鼓樓下了馬車，丁家山又領小蘭換乘公共汽車。剛一上車，售票員就招呼：「前面是山西路，下車做好準備。」
丁家山心裡一亮，問小蘭：「我們要不要看看像你媽媽的那個阿姨？」
小蘭高興得跳起來說：「愛阿姨……」
丁家山領小蘭下了車，走進了山西路，找到了風竹巷5號。這是一個獨立的門樓，兩扇紅門仍舊鮮亮，丁家山上前按了門鈴，裡面立即有人應聲，開門人正是愛之光。小蘭呼拉一聲撲上去。
丁家山感到一股異香撲鼻而來，比那張紙片上的香味更濃。他上下打量愛之光，怎麼看，愛之光都是一位美人中的美人，雖略嫌豐滿，但無異樣。
愛之光一把抱起小蘭，問道：「你們怎麼找到的？」
丁家山說：「你給我的地址。今天帶小蘭去中山陵玩，回來見還有時間，就找來了。」
愛之光忙請他們進門，走上院中一條碎石小路，路兩側是盛開的花壇。
進了客廳，丁家山見廳堂上松竹圖兩側一幅清代書法家鄧石如對聯：「月白風清清，石溪水潺潺。」廳堂內香火台、大方桌、太師椅、茶几都是一色紅木傢具，擺得整齊嚴謹。只有廳堂東南角那塊地方，是陽光明亮空間，擺著一圈現代沙發，想必是女主人待客地方。
丁家山見那面牆上掛著女主人和她丈夫的合影照片，他信步上前一看，不看便罷，這一看使他吃驚，原來十多年前，女主人是位美貌絕倫夫人，這使他一下子想起來了，原來愛之光就是那位將軍的夫人。而那位將軍當時騎著馬從丁家山前面倉促奔過時，被丁家山一槍擊中而倒在馬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