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俘 －－ 作者 張崇岫 第七章 上

七、巧逢生死友

這天傍晚，丁家山駕車回到公司，見公司辦公樓前停了一輛蘇式吉普車，不知來了何方客人。他將自己開的「解放」車停在楊海班一起，從車上取下衣物和一隻水桶，拖著疲倦的身子走上宿舍樓，毫不在意地走進自己的房間，見燈光下有三個人，其中一人是周仁美。
周仁美笑著說：「你看看是誰來了？」
丁家山忙向前走去。坐在床邊的兩個人站了起來，其中一人向他走來，用了他熟悉的聲音喊道：「丁家山，是我，我來看你……」
丁家山定睛一看，不是別人，正是他日夜思念的連長高小亭。在丁家山眼裡，穿著綠衣藍褲空軍幹部制服、手裡拿著軍帽的高小亭蒼老多了，但仍精神飽滿。高小亭身後那位穿空軍制服、戴紗手套的，一看便知是駕駛員。
丁家山悲傷而又激昂，放下手裡提著發出咣鐺聲響的衣物和水桶，猛地撲上前去，雙手抱著高小亭，淚水止不住的湧出了眼眶。他像個孩子似的哭出聲音，一面哭一面喊道：「連長，連長，連長……」連喊三聲連長的聲音，十分傷心凄慘。
高小亭也受到感染，咽嗚地說：「我知道，你很困難，一定要來看你，因為我們都是共生死的軍人，在戰爭中，雖然沒有被打死，既然活著與死去的同志相比，還有什麼不能拋棄？」
丁家山立即強忍悲傷，請高小亭坐下。
高小亭向身邊駕駛員小吳說：「你把車上幾樣東西拿來。」
小吳像得到指令一樣，慌忙下樓去了。
周仁美也忙說：「我去食堂安排晚飯，你們多年未見了，你們談吧。」說完，也走開了。
屋裡只剩下丁家山和高小亭兩人。
高小亭在屋裡一面不停地來回走來走去，一面說：「開頭，我真以為你從朝鮮回不來了，許多熟悉你的人，都傳說你犧牲了。三天前，突然接到魏東明掛來長途電話，他首先向我報告，說在火車上見到了你，我感到非常高興，所以我匆忙趕來看你。」
高小亭接著告訴丁家山：「魏東明去拜訪了你家小嶺，見到了你的母親和妹妹，還有你叔叔。魏東明非常驚奇的看到你家大門『烈士牌』上釘上一枚朝鮮大勳章。見到的村上人，都為這枚勳章感到分外榮耀。因此，推斷你丁家山是受人尊敬的『烈屬之家』。他還要我告訴你，不可冒然回家，如果那樣做了，就有可能傷害了你的老母親。你母親還恍恍惚惚覺得兒子沒有死，總有一天會回來……」
「我該死……」丁家山捶胸蹬足，淚流滿面的說：「我害苦了我的母親！」
高小亭說：「當你母親一聽說魏東明是自己兒子的戰友，又聽說戰火將魏東明燒成人形難辯，慘不忍睹的樣子，她立即把魏東明抱進胸懷，當作兒子一樣看待。她還說：『你和家山都是我的孩子。』魏東明要我告訴你，你的母親，就是他的母親，再不能再傷害她老人家的心，她有權利享有做母親的尊嚴。」
高小亭想說的話沒有說完，駕駛員小吳搬來一床軍用棉被，兩套白布襯衣、短褲，一雙軍用解放鞋，還有一隻信封裝了五十斤糧票和二百元人民幣。
高小亭說：「這錢不是讓你現在用，而是給你困難時備用。」
丁家山說：「我已經拿到第一個月工資，三十六元除了吃飯都夠用了。」
高小亭把信封里的錢和糧票塞進兩套白襯衣內，說道：「我的工資比你多，在眼前情況下，我不幫助你還能幫助誰呢？」
這時，周仁美走來，他請高小亭、丁家山，還有駕駛員小吳，一起去食堂吃晚飯。
吃飯之間，高小亭告訴周仁美，今夜他們不走了，就在丁家山房內一起睡。因為他們有十年多未見，想在一起聊聊。
周仁美給他們添加了被褥，把丁家山對面老梁的床上被物移向一邊，安排高小亭睡，駕駛員小吳睡在丁家山上鋪。
周仁美轉身下樓，請楊海為高小亭沏了一壺茶，送上樓來。

這天晚間，高小亭和丁家山一杯熱茶還未喝完，駕駛員小吳爬上鋪就睡熟了。
高小亭站起來，走到窗前，見夜空中明亮的月光，深深嘆了一口氣說道：「你丁家山已經不是十年前的普通戰士，而是我軍營團級指揮員，我講我所經歷的歷史，雖有不可言傳的真實，我想你應該有這樣理解和分析能力，我也希望你懂得『革命』這兩個字有多麼艱難啊！」
丁家山知道老連長高小亭的經歷，也知道他不愛高談闊論。但卻感到他對自己所經歷的一切，同樣感到十分無奈和感慨。
高小亭說：「大別山有這樣一支紅軍，長征時，張國燾帶走十萬之眾紅軍，只留下紅25軍，誰知紅25軍獨自開赴陝甘邊區時，又留下一支紅28軍。這支號稱紅28軍不過是『老弱病殘』千把人的隊伍，在這位病魔纏身的高敬亭領導下，經過1935年至1938年三年游擊戰爭，經過和敵人打了幾百次大小戰鬥，經過十多次內部肅反和清洗，這支部隊不但沒有垮，反而不斷地壯大，變成一支上萬人馬的正規紅軍隊伍。西安事變后，國共兩黨合作時期，高敬亭派人去西安尋找黨中央，西安八路軍辦事處派人來紅28軍視察，立即向延安中共中央寫了報告，認為這一萬多人的隊伍是真正的紅軍，當時毛澤東看了報告不敢立即相信，他認為江西紅軍長征出發時七萬之眾，走到陝北只剩下八千人，這大別山裡還能生存下來一萬多人的紅軍隊伍，這就奇怪了。他請葉劍英去大別山察看，當葉劍英來到湖北黃安縣七里坪察看時，高敬亭把紅28軍三個師四個團一萬多人集合在一個中學的操場上，他喊了一聲『立正』，部隊突然站立在操場上，接受葉劍英檢閱。葉劍英檢查了隊伍前面排列的一百多挺輕重機槍，他不覺地叫著：『紅軍，英雄紅軍！』高敬亭第一次得了黨中央的認可，有人看到他眼裡含著淚水。
此時，是國共合作時期，南方的紅軍都下山了，統一編成了新四軍。新四軍軍長是葉挺，紅28軍被改編為新四軍第四支隊，高敬亭被任命為第四支隊長，陳毅領導的贛南遊擊隊也被改編成新四軍第一支隊，陳毅被任命為第一支隊長。新四軍共收編了四個支隊，都在葉挺統一指揮下東進抗日。陳毅指揮一支隊渡長江向蘇北挺進。高敬亭指揮四支隊從湖北黃安出發東進，一連打下潛山、桐城、廬江、無為四縣，阻擋了日軍向武漢進攻。儘管四支隊在東進中不斷發展壯大，但確實得不到新四軍軍部領導人信任，情況急劇惡化。在這裡，我必須先講講我自己，然後才能講清楚高敬亭出事的前後緣由。我是河南光山縣農村孩子，從小就見過紅軍，也見過高敬亭，我把他當成英雄崇拜。因此，在大別山大部隊紅軍走後，1936年春天我投奔了高敬亭，在紅28軍一個連隊當了戰士，取名高小亭，引起了高敬亭注意。在他舉辦一個射擊訓練班時，他把我招進了訓練班，從東北軍俘虜來一名保定軍校教官，請他來當我們的教官，訓練我們這批從農村來的孩子當上了射擊手。後來這批人成了紅28軍專打敵人的機槍手和指揮官的神槍手。十年前，我們進軍兩淮時，我又把這點本事教給了你丁家山。
在紅28軍改編為四支隊時，我在手槍團一連當班長，我們這個連經常跟在高敬亭左右，平時這樣，打仗也是這樣，也有人稱我們是高敬亭警衛連。這次我們連跟隨高敬亭去江北指揮部開會，這個江北指揮部，實際上是新四軍在江北的指揮機構，誰知葉挺也從皖南趕來，住進了諸家圩子。這個四面環水，姓諸的地主莊園，上百間瓦房正是指揮部的住所。高敬亭在指揮部參謀引導下進了諸家圩子，我們手槍連被指定在圩子外一個小村莊上住了下來。高敬亭一進圩子，從此我們再也沒有見過他。三天之後，我們連長和三個排長以聽報告為名，也進了圩子。指揮部派來一個廣西排長，組織我們學習。這位排長自我介紹說他是張雲逸的警衛排長，張雲逸也是廣西人，他說的是廣西話，很難聽懂。但是大家都知道高敬亭出了問題，廣西排長要我們揭發高敬亭，說他大搞山頭主義，不服從軍部調動，不積極東進抗日，不賣力打鬼子。當時，我就在班務會上發了言：『說高敬亭是壞蛋，我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更談不上揭發什麼？說高敬亭不打鬼子不抗日，我認為這是謊言。』這天學習，全連無人發言，只有我高小亭的發言引起了廣西排長的猜疑，也就是從這天開始，我們手槍連每人身上的子彈，全被廣西排長收繳了。因為我們手槍連每人都是一長一短兩支槍，當即變成了空膛無彈的戰士了。那些在血雨腥風衝殺的老兵們哭了。
一天也不準離開房子的半個月學習過去了。這天早晨，廣西排長來了，他點名從全連叫出八個人，我也在其中。他叫我們只帶步槍到門外集合。我們八人站好隊，由他領著向諸家圩子河邊的樹林走去，我們都看到小橋上站著一個穿著國民黨軍官服的軍人。他身邊還有幾名警衛人員。廣西排長說：『那是我們軍長葉挺同志，是他下達命令處決高敬亭。我們大家都是軍人，軍人就要服從命令，至於高敬亭犯了什麼錯誤，犯了什麼罪，那不是我們能討論的事，現在必須聽從命令。』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第一次見到葉挺。說處決高敬亭命令是他下達的，當時我就不相信。這時廣西排長給我們每人一發子彈，還說了一句話：『讓你們都有機會表示一下對黨的忠誠。』
諸家圩子大門開了，高敬亭穿著原來的灰色軍服整齊的走出門來，只是腰間那支衛立煌送給他的手槍沒有了。他沒有被捆綁，只是身後跟著兩名握卜殼槍的軍人，虎視眈眈的打開卜殼槍的機頭，肯定上了頂膛火。
高敬亭雖面含怒容但仍從容的走向小河邊。當他見到自己手槍連里的人，淡淡的問道：『你們連長吶？』無人回答。他又問道：『你們排長吶？』這時我鼓起勇氣大聲的回答：『報告老紅！我們連長和排長都進圩子學習去了，我是一班班長高小亭，報告完畢。』紅28軍的人都親昵稱高敬亭為老紅。
高敬亭不緊不慢的說：『高小亭同志，你要懂得服從命令，你看到了嗎？那邊站著是我們新四軍軍長葉挺同志，他是北伐名將，我就是服從他的命令來到這裡，軍人必須服從命令，懂嗎？你們排隊站好了，不要浪費子彈，留著子彈去打鬼子，我自己會走……』說完，高敬亭大步朝圩子河邊走去，只見他頭朝下一頭擂進河中。誰知河水只有齊腰深，淹不死高大的高敬亭。他不得不從水裡站起來，一面抹去臉上的污泥，一面大聲罵道：『娘賣皮！這是什麼河，這是泥溝……』
此時，廣西排長急了，連忙搶著下達口令：『大家舉槍，裝上子彈。』只聽到拉開槍栓聲，咔嚓、咔嚓的推上子彈。廣西排長喊道：『目標高敬亭，瞄準……』八個人都端起槍來，都對著高敬亭，等待廣西排長發出最後死亡令。
八個人中有人雙手顫抖起來。
高敬亭搖搖身上泥水，像一頭髮了狂的獅子大聲喊道：『大家聽我的命令，把槍端好，瞄準了我，拿出紅28軍打廣西佬李品仙的排槍氣勢來，放！』一陣震撼的槍聲穿過小河水面，高敬亭這才慢慢的倒在水中，再也沒有冒出頭來。
兩名提卜殼槍押解軍人，連忙走到河邊，舉著卜殼槍望著水面，見高敬亭已經結束生命的屍體漂出水面上，胸膛上流著殷紅的鮮血，他倆才收起槍，朝諸家圩子大門走去。跟隨高敬亭多年的戰士，痴痴的望著漂在水面上的屍體。
突然間，廣西排長問道：『高班長，你沒有開槍？』眾人大吃一驚，望著我，真是魔鬼碰上了魔鬼。在此情況下，我不慌不忙的嶄露出一股傲然不屈神色，端起自己的步槍，打開槍栓，槍膛里跳出一顆沒有發射的79子彈，掉落在地上。我從地上撿起來，遞給了廣西排長說：『還給你……他已死了。』廣西排長憤怒的舉起右手，甩起巴掌打在我的臉上，用廣西方言罵道：『吊你老母，斃了你！』我毫不屈服的跳起來，用槍托掃倒了廣西排長。其餘人都圍上去，用槍隔開他倆人，麻木的盯住排長。
這時，站在小橋上的葉挺，看到了這一幕，及時的用手一指。指揮部一名參謀，連忙大聲喊道：『住手……隊伍帶回來。』八個人才放開了廣西排長。廣西排長不想擴大事態，若無其事的站了起來說：『大家站好隊，回去。』
高敬亭一死。跟來的手槍連發生了急劇變化，因為連長、排長都被騙進圩子，九名班長立即走了七人。還有一名班長劉松林，他是我老鄉，又是一起參加紅軍，在此劇變情況下，他焦急的等待我從刑場回來。當我見到劉松林，急忙說了一句話：『他們不准我們革命，我們回家種地。』我和劉松林把步槍、卜殼槍、匕首、身上穿過的灰軍衣褲，綁腿帶、被包、布鞋、每人一本紅28軍發的軍人手冊，整整齊齊的擺在鋪板上。我倆合寫了一張紙條：『我們回家了，』還簽了我們倆人的名字。」

講到這裡。高小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當時我們年輕，太幼稚了。我倆赤著腳走到了六安葉集，如果不是手槍團團長林維先帶人騎馬追上我們，我倆今天也許是光山縣的農民。」
高小亭說到這裡，稍稍停了一會，又接著往下說：「我們跟著林團長回到四支隊在廬江湯池的駐地，四支隊早由江北指揮部接管了。儘管如臨大敵的樣子，還是有兩個團長因不滿對高敬亭的處決，各帶一個連的人，投靠國民黨在安徽省代主席李品仙。一個英勇善戰的紅28軍，後來叫四支隊，被整得潰不成軍，支離破碎，變成了錯誤路線的代表，只能打散重編，我和劉松林跟著林維先團長被編到沿江團打游擊去了。
彷彿誰贏了這場鬥爭，誰就是正確路線，誰輸了這場鬥爭，誰就是錯誤路線，這就是當時的真實。
為什麼處決高敬亭，當時的理由十分明確，說高敬亭不服從中央指揮，就這一點。當葉挺從處決現場回到諸家圩子，一腳踏進大門檻時，指揮部一個機要科長，遞給他一份電報，上面只有一句話：『請將高敬亭送延安中央黨校學習。』葉挺一看，大驚失色，問道：『什麼時間收到的？』機要科長回答：『剛剛收到。』葉挺氣憤得雙手一拍，走進門去。這份電報證明，不是中共中央要處決高敬亭。那是誰要殺高敬亭呢？1942年延安整風運動，四支隊幹部在黨校學習，毛澤東親自來到四支隊幹部班，他問：『高敬亭可不可以不殺！人頭不是韭菜割了可以再長。』四支隊幹部都傷心的哭了。」
從1939年到1979年，四十年過去了，中國文革結束後期，胡耀邦任黨的總書記時，他以中共中央文件形式為高敬亭做恢複名譽的平反決定，這是后話。
講到這兒，高小亭這才坐到床邊，從茶壺裡倒出已經涼了的冷茶，喝了兩口，放下茶杯，又說道：「任何來到革命隊伍里的人，誰都不可能一帆風順。」

次日早晨，高小亭催起駕駛員小吳，在向丁家山告別時說道：「這裡，適合你幹下去，你要珍惜這次機會，好好工作吧！有困難給我寫信，我會幫助你。」
丁家山送高小亭走出大門，直到那輛蘇式吉普絕塵遠去，才回到院內，走進食堂。
正吃著早餐，楊海遞給他派車單，說：「你不是要去東林車站，找一個小姑娘嗎？」
丁家山問道：「是呀，你怎麼知道的？」
楊海說：「這趟車是周經理派的，他說你向他講過那個小姑娘的故事。他同意你去和州運糧，你只要再向北拐個灣，可能有三十公里，就是東林車站。」
丁家山按此路線，先去和州裝好四噸稻穀。在車向北拐時，他心中就在盤算，那是四月中旬天氣，他兩次經過東林車站，見到過髒兮兮的小蘭，已經是兩個多月過去了，現在已是汗流夾背炎熱夏天，小蘭還在東林車站討飯嗎？我給她三塊錢她花完了嗎？她如沒有吃的還能活到今天嗎？她是個五歲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