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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徐文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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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殼姑娘 發表於 2012-4-13 02:36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作者:周作人
  
  1924年7月9、10日刊《晨報副鐫》,署名樸念仁
  
  
  小引
  
  兒時聽鄉人講徐文長故事,覺得頗有趣味,久想記錄下來,不知怎地終於不果,現在偶遇機緣,就記憶所及,老實地寫出。這些故事大抵各處都有類似的傳說,或者篇篇分散,或者集合,屬於一個有名的古人。英國「市本」(Chapbook)中有《培根長老的故事》,即以 Roger Bacon為「箭垛」,插上許多魔術故事。南京舊刻有《解學士詩》,將許多打油詩都送給解縉,隨處加上本事的敘述。我希望讀者如知道這類有趣味的傳說,高興時記錄一點,發表出來,不但可供學者研究之用,就是給我們素人看了消遣,也是很可感謝的。
  
  至於我寫這篇的原因,十分之一由於想供傳說學的資料,十分之二由於覺得很是好玩,十分之三由於想不再講俏皮話,以免招怨,十分之四——最重要的是怕得罪了人,法廳追問時,被報館送了出去,雖然是用著別號或匿名。因此我就找到這個講不負責任的笑話方法,倒是十分合式的一種辦法。中國反正是一團糟,我們犯不著為了幾句空話被老頭子小夥子(他們原是一夥兒)受恨,上區成訟;我們倘被通緝,又沒有名流代為緩頰,真是「火筒里煨鰻」了。——啊,「舊性不改,依舊落海」,又要說出不相干的話了,趕快停筆還是講徐文長的故事罷。
  
  甲子六月六,記於鳳皇磚齋。
  
  其一
  
  徐文長在街上遇見賣缸的,問一斤賣幾文。賣缸的見他外行,答說「百文(?)一斤」。徐文長叫他扛著,跟了他走了許多路,到得家裡,他進去拿出鐵鎚和秤來,說「我只要秤二斤就夠了」。賣缸的只好又扛了回去。
  
  其二
  
  徐文長在橋邊看見一個鄉下人挑著一擔糞走來,他便說,「這橋上挑了不好走,我幫你抬過去罷。」鄉下人見他是斯文人,不敢勞他,但是他一定願意幫忙,於是把一隻糞桶抬過橋去了。隨後他對鄉下人說道,「我乏極了,那一桶不能再抬,請你自己設法罷。」
  
  其三
  
  有一個人去找徐文長,說他的女兒喜歡站在門口,屢戒不聽,問他有沒有什好法子。徐文長說只要花三文錢,便可替他矯正女兒的壞脾氣。那父親很高興,拿出三文錢交給徐文長,他便去買了一文錢的豆腐和兩文錢的醬油,托在兩隻手上,赤著背,從那女兒的門外走過。正走到她的前面,徐文長把肚皮一癟,褲子掉了下來,他便嚷著說,「啊呀,褲子掉了,我的兩隻手不得空,大姑娘,請你替我系一系好罷。」那姑娘跑進屋裡去,以後不再站門口了。
  
  其四
  
  徐文長住在一個寺里,方丈待他很怠慢。他每清早,乘和尚睡著未起的時候,穿戴了僧衣僧帽,往後園去,對著一家樓窗小便。這乃是一個武官的小姐的繡房,她把這事告訴了父親,把方丈拿去,一頓板子打死了。後來冤鬼尋著了他,有一天他回家去,恍惚看見他的妻和一個和尚同睡,用刀砍去,原來卻只是她獨自睡著。徐文長因為這件事,坐了好幾年的監,好容易才得放免。
  
  
  按袁宏道著徐文長傳雲,「有沙門負資而穢,酒間偶言於公(胡宗憲),公后以他事杖殺之,」似所說非全無依據。傳又雲,「以疑殺其繼室,」陶望齡著傳亦云,「渭為人猜而妒,妻死後有所娶,輒以嫌棄,至是又擊殺其後婦。」文長自著年表曰《畸譜》,紀其事曰,「四十六歲,易復,殺張,下獄。」則在精神錯亂中因妒殺妻當亦系事實。果報之事,據別一傳說雲,「後來皇帝召見徐文長,有所問詢,正擬回答,忽覺頭痛不可忍,說不出話來,不稱旨,遂不見登用。退朝脫去朝冠,見裡邊有一個蠍子,頭頂已被螫腫。」此乃傳說中一種普通的「母題」,在各故事中常見類似的例。
  
  其五
  
  有人同徐文長賭賽,如他能夠往三埭街連呼「墮貧」三聲,當請他吃酒。徐文長便到三埭街的舊貨店指著一個瓷瓶叫道,「那個大瓶賣多少錢?那個大瓶,那個大瓶!」店裡的人無可如何,他終於得勝而去了。
  
  又有鄉村演戲,請徐文長寫戲台的匾,文曰,「天下太平。」但是他們的報酬少給了一點,所以等到把匾掛好之後,大家一看,見第三個字缺少了一筆,變成「天下大平」了。村民大窘,又去求他,他隨後走來,把筆擲上去,在大字下點了一下,大家這才安心了。
  
  
  按紹興自明以來有種公奴名曰「惰民」,本地則稱「墮貧」(Doobing),與大瓶大平同音。據說清雍正元年後,政府屢次宣布除籍,但社會上還是同樣的歧視,他們也仍甘以「墮貧」自居。他們的職業,男的做戲子吹手,收雞毛,換糖(用麥糖或炒豆換破布),釣田雞等,女的稱老嫚(Laumoen),有喜喪等事時為人家服務,近來更業賣笑,浪子社會稱之曰「鰻線」。府城內的墮民聚居於三埭街(Sandaaka),自成部落,甚有勢力,平民在區內,如觸犯忌諱,常被侮辱。但在三埭街以外則又被平民所輕蔑,俗諺有雲,「人生路不熟,看見墮貧叫阿叔」,謂不得已而問路於墮貧,有失身分也。革命以後,重行宣布解放,迄未發生效力。
  
  其六
  
  徐文長買白菜,賣菜的說一文一斤,他說一文兩斤,賣菜的粗魯地答說,「那隻好賣糞吃。」徐文長便不再計較,說他要,照討價買下了,可是秤來秤去費了許多工夫,賣菜的覺得很餓了,等徐文長進去算帳之後,他看桌上有兩個燒餅,便拿來吃了。徐文長出來,向桌上張望,賣菜的便說,「這裡兩個燒餅是我借吃了。」徐文長頓足道,「了不得,這是砒霜燒餅,我拿來葯老鼠的。」賣菜的十分驚慌道,「那怎麼好呢?」徐文長道,「現在已經來不及叫醫生,聽說醫砒毒只有糞清最好,你還是到糞缸那裡吃一點罷。」賣菜的性命要緊,只能去吃,徐文長隨對他說道,「究竟是誰吃了糞呢?」
  
  其七
  
  徐文長遇見一個賣雞蛋的,說要全買,叫他在石頭上張著兩臂做圈,自己把雞蛋點數放在圈內。數了之後,徐文長說去拿籃子來盛,卻再也不出來。賣雞蛋的伸著兩臂圍住雞蛋,不能動一動,正在焦急,裡邊又放出一隻大狗來,真把他嚇得不知怎麼樣才好了。
  
  其八
  
  有許多老太婆坐了一隻船去進香,遇見徐文長請求搭船,她們就答應了。徐文長下了船,坐在船頭上,說替她們燒茶。他拿出一包糖,泡起糖茶來,老太婆本來是喜歡喝糖茶的,又經徐文長殷勤相勸,左一碗右一碗地不知吃了多少,不久便覺得肚脹,想要小解了。她們正急得沒法,卻見徐文長在那裡拿著一支紙捻刺鼻孔,很舒服似地打嚏呢。她們問說,「徐先生,你在幹什麼?」他答道,「我想小解,只是現在不便,所以在這裡打幾個噴嚏通通氣,便不要緊了。」她們一聽有這樣的好法子,大家動手齊來仿行,可是才打了一個嚏,小便就立刻都漏了出來了。
  
  說明
  
  關於這一篇東西,我恐怕還須得有一點說明附在後面。第一,我這裡所述的都是我個人所知道的「徐文長」(Dzhiventzang),一定與別人所知道的有些不同,而且又是二十五六年前聽過的話,此刻追記下來,一定有許多錯誤或缺少的地方:這都要請大家加以指教的。
  
  第二,有些道學家及教育家或者要對我「蹙頞」,以為這些故事都很粗俗,而且有地方又有點不雅。這個批評未必是不中肯綮,不過我的意思是在「正經地」介紹老百姓的笑話,我不好替他們代為「斧政」。他們的粗俗不雅至少還是壯健的,與早熟或老衰的那種病的佻盪不同——他們的是所謂拉勃來派的(Rabelaisian),這是我所以覺得還有價值的地方。從道德方面講,這故事裡的確含有了些不可為訓的分子,如第七篇里那樣無理由地捉弄人,即其一例。然而我們要知道,老百姓的思想還有好些和野蠻人相像,他們相信力即是理,無論用了體力智力或魔力,只要能得到勝利,即是英雄,對於愚笨孱弱的失敗者沒有什麼同情,這隻要檢查中外的童話傳說就可知道。現在我們又不把這些故事拿去當經書念,找出天經地義的人生訓來,那麼我們正可不必十分認真了。「天下之人」太容易向文字上邊看出教訓,雖然他們實際上並不曾遵行任何教訓,然而天下總已自此多事,鼓吹與禁止一樣地都是這些庸人鬧出來的了。
  
  古德有言,「學我者病,來者方多。」我不敢自比古人,但覺得自己的這種介紹是頗危險的。恐怕逸出軌道,變成上海一流的遊戲文字,以為他們所做的那些垃圾也是有價值的東西,那就糟了。好在記錄舊有傳說,還不至於這種弊病,只要述而不作,不自作聰明,此外雖有些須缺點,總沒有什麼緊要了。
  
  
  以上摘自《周作人文類編·花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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