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遊子苦思冥想：文學和宗教是我的救主嗎？

     行走高棉四：歸向誰邊
                                                                      歸向誰邊？

我們總是舉足不定，終生憂鬱。如何對你講呢？細想起來，任何選擇都令人生畏，連自由都是可怕的，如果這種自由不再引導一種職責的話
　　　　　　　　　　——（法）紀德

      想迴避這個題目已是長久的事，總希望能讓時間的煙霧將它沖淡、化解、麻木、最後遺忘。可是，它總是那麼頑固地在我內心根植著，拓展著，逼得我常常神痴發獃，或入睡難眠，或茶飯不香，或游思走神，或喟嘆納悶……看來，還是得把它從胸腔中釋放出來，晒晒太陽，吸吸氧氣——儘管仍就梳理不清它過於繁亂紛雜的枝葉；更不敢斷定它終將會長成什麼樣子。

      坦白地說，我原本是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就是說，我胸中沒有這棵樹。說得確切些，是沒有這棵詭異畸形、七扭八歪，不老不死、無花無果的樹。我們這一批生在中國五十年代的人，大概都有過「上帝死了」的經歷。當然，這個上帝不是基督教的上帝，（他至高無尚的神跡還矗立在人類信仰的主峰上。）在我們的青少年時期，我們根本就不認識他；不知道他的存在。然而，我們卻有另一個「上帝」，他就是我們的領袖毛澤東。整個中學時代，我是捧讀他的「聖經」走過來的。《創世紀》說人類的始祖是亞當和夏娃，上帝用泥土和肋骨塑造了他們。但我們的《創世紀》卻是「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我們被「共產主義」信念培植著。我堅信沒有他就沒有新中國，更沒有我們幸福的生活。然而，從建國初期他老人家發動的「三反五反」運動開始，經過「人民公社」「大躍進」「四清」「反右」直到「文化大革命」，一系列政治運動伴隨我們成長，猶如一陣陣狂風把我們的信仰吹得東倒西歪。捱到他老人家壽終正寢的時刻，我們才目瞪口呆地面對：不是說萬歲萬歲萬萬歲嗎？他怎麼也會死？——這個殘酷的事實。

      同時，我們才反思我所謂的幸福生活原來早已布滿了血跡斑斑的傷痕。「階級鬥爭」「血統論」「上山下鄉」……在這些登峰造極的人類整人的運動中，天真可愛的我們早熟了，如同非洲的高溫使生命早熟一樣。可以說，我們這一代幾乎是在同一時刻信念崩潰，被稱為「跨掉的一代」的。而我們也是在同一時刻卸掉沉重的「十字架」，成了十足的「無神論」者的。我們選擇了「自已救自己」的道路，既然「偉大和神聖」都死了，還有什麼可依可信？那麼在拯救自己的過程中，我挑選了文學之路。從此，我跟我志同道合的青年一樣，以僥倖之心覬覦著世人。認為我終於自救了，終於找到自己的信仰了，而他們永遠在世俗的迷途中沉淪去吧！

      不錯，文學在我自救的過程中，給了我許多我想要的東西。我讀俄國「白銀時代」的作品，從《罪與罰》《怎麼辦》中得到了自救的啟示；托爾斯泰給了我良心和懺悔；果戈里給了我批判醜惡的快意；契可夫給了我辨別真偽的點撥……之後，我讀《悲慘世界》，我哭了，斷斷續續讀了三遍；又讀《大衛科波菲爾》又哭了，並且模仿寫了三十萬字。馬克吐溫，傑克倫敦、歐亨利使我認識了美國；德萊塞使我對美國的司法界和宗教界有了更生動的了解，並啟發我個人奮鬥的意義。如此一路人生不厭其煩地讀下去。《復活》《天才》《簡愛》《渡金時代》《基督山伯爵》《巴黎聖母院》《高老頭》《警察與讚美詩》《羊脂球》《熱愛生命》《老人與海》《喪鐘為誰而鳴》《飄》《還鄉》《暗夜行路》《靜靜的頓河》《麥田守望者》《在路上》等等等等。直到讀了馬爾科斯的《百年孤獨》卡夫卡的《變形記》《城堡》和一系列「荒誕派」小說如〈等待多哥〉〈另一個家〉及博爾赫斯的「魔幻現實主義」作品后，說來也奇怪，在某一天某一時刻，眼前突然跳出一句辛棄疾的詞：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當這念頭閃進我的腦海，我不由全身打個寒噤。這……不可……不該……不能……我用一百、一千個理由來抵觸它，因為這可是我自救的信仰呀！它倒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其實之所以產生這種念頭，是當時（也許直到現在）攪動中國文壇的這些「現代派」「超現實主義」「象徵主義」「意識流」「黑色幽默」等所謂的「先鋒派」作品離不開的。怒我直言，這些東西我統統歸為「貴族文學」系列，也許是因為我心靈的傷口還在流血，我需要「及時貼」而不要「長效黃胺」。當文學以藝術謎語的形式離開現實主義，我就反感了。（這類作品也許符合某些品牌雅士和權勢價層「霧裡看花」的胃口）如同我不喜歡印象畫派大師畢加索的作品一樣，寧願多看幾遍〈清明上河圖〉或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寫實油畫。因為我只能接受的是簡單、直接、意境深遠、耐人尋味、思想犀利、直面人生、富有正義感和道德力量的東西。正因為如此，思想的觸角才又開始新的探索。我真的渴望搞清楚人生真義究竟是什麼？於是我開始瀏覽文學以外的書籍：哲學、天文、歷史、宗教……我信守黑格爾的一句名言：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想讀書的時候，不再挑食，有什麼翻什麼，好看就多看幾眼，總之是好讀而不求其解。

      然而，佛教、佛法的道理終於還是使我折服。初始引我入門的是凈空法師於美國邁阿密宣講的《認識佛教》。它給了我佛教方面許多基本概念，我原以為佛教不過是民間祭祖焚香、卜卦算命、或者寺院里青燈面壁、看破紅塵的一種迷信人生。之後我讀了「妙雲集」印順法師寫的《佛法概論》，更加深了我對佛教教義的認識。人類為什麼叫「有情」？有情的身心區別、延續與新生是怎麼回事？該書二十章，由「法與法的創覺及奉行者」（也就是釋迦牟尼佛與僧）引入，到「正覺與解脫」（也就是進入涅槃境界）結束，可以說把人生的過程，人生的意義及歸宿來了個大解剖。讓我那棵文學信仰之樹另逢了一處蘭天。當時我真覺得大快人心，老實說，我從來沒想到佛教有如此微妙精深的學問，有如此邏輯縝密的理論，能夠把人類的最高境界有理有據的描述出來。如果說「大乘教」是釋尊點亮的燈塔，「小乘教」便是燈塔照亮的路，讓芸芸眾生在凡俗黑暗的步行中看見了方向，並為之仰望和期盼。我當即在書的扉頁上寫下兩闋感受：

其一：濃雲重重遮斷天
        迷霧漫漫罩人間
        晴空只在心識里
        有情聖道藏因緣

其二：三寶五戒龍點睛
        八大正道果正因
        苦索人生幾十年
        釋尊佛法早斷明

     ——但是，我茅塞頓開的激動與興奮只維持了幾天，忽而又想，假若人人信佛在家當「在家眾」倒也能釀造到理想的世界，可是如果人人都要追求更高境界去當「出家眾」呢？那人類的前途豈不成了真空？簡單說誰來種田？誰來建房？誰來生兒育女？看來它不過也是一種人生哲學的闡釋，這與尼採的「超人論」；叔本華的「唯意志論」；弗洛依德的「唯性論」等只有研究領域的差別，當然，我知道佛教研究的人生與人性比他們更為宏大廣泛，但我仍然對人生的真義，宇宙奇觀、生命與靈魂的終極歸宿充滿疑惑不解。
實話說，這時的我，應該不是純粹的「無神論」者了。我的心靈在「聖殿」倒塌之後，早已在廢墟上冒出了一枝新芽——它就是文學。這芽在肥沃的處女地上茁壯成長著，遺憾的是，它不斷受到各種「風雨」的侵襲，沒有長成大樹，反而成了彎彎曲曲的異樹。它活得確實很累，很辛苦，幾乎沒有快樂地過上一天。這也是我毅無反顧離開家鄉的原因。我想，走吧，三十六計走為上，說不定改變一個生存環境，能獲得新的人生，新的給養，新的體驗，新的覺悟。能讓幾近知天命的我安享幾分寧靜，讓我的信仰之樹開出幾朵小花，長出幾個果實。

     可是我的夢想又一次破滅了，走出國門之後，一股強勁的颶風從「恩典教會」吹來，它以溫馨而執著的自信，以摧枯拉朽之勢撲向我的樹。使我又面臨了一次認識人生，選擇信仰的挑戰。它就是——基督教。
怎麼說呢？主——耶穌！儘管我對您的聖名早有所聞；儘管我沒有受過洗禮成為您的聖徒；儘管我對您的認識還顯得朦朧；但我從
     諸多文學作品中看見了您的恩典，也在身處的環境里不斷聽見您的福音。然而，（怒我不敬），您的「神跡」是否也太玄奧了？您因聖靈感孕，由童女馬利亞所生，受難后被釘在十字架上，死後三天復活，用您的生命拯救世人，用您的鮮血替世人贖罪。您能預測人類的禍福，顯現種種神跡讓人們領略大善大愛大美。信你的在天堂永生，反之下地獄……這些有時候真叫人糊裡糊塗，難以置信！

     且莫說「神在哪裡」？就是您的神喻——《聖經》不也是幾十位作家寫出來的嗎？「舊約」也好，「新約」也罷，我承認幾十位作者在相隔千年寫出的作品能完美無瑕地組合在一起，本身就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神跡」，但天堂與獄之說是否又過於離奇？它們當真會去獎懲有罪與無罪的靈魂？

     可是面對現實世界和生機勃勃的大自然，面對萬物的起源乃至人生真意，不信你又信誰呢？文學哲學陷入了探討不盡的無底深淵；「進化論」也被越來越多的問號質疑。為什麼地球有四十五億年歷史而人類的文明史才幾千年，難道人類是在某一天才突然進化來的？當今的發達國家大都虔誠的信奉基督教，他們對人類文明的貢獻難道也是您「神跡」的體現？我在書中見過十惡不赦的壞蛋而對十字架時，也會下跪懺悔，人們在大難臨頭時高呼著主的名字走向死亡。教堂引領著人們的精神，人們在「原罪」的啟示下懂得謙卑，懂得禮讓，從而形成了「道德良心」的審判場。法律規範人的行為，教會規範人的精神，這種政教合諧的社會結構大致就是人類最佳的生存狀態罷！我相信沒有一種人為的「主義」會永垂不朽，但我相信基督的信念會永生，因為至少有幾百年的歷史證明，各種「主義」在紛紛土崩瓦解的新陳代謝的時候，基督的信仰卻巍然不動。當然，佛教、伊斯蘭教也是一座座信仰的高峰，但我認為，什麼教能使社會更和諧，物質更富有，人生更快樂，生命更安全，什麼教就最好。

      有人說西方發達國家一樣充滿暴力黑暗與腐敗，一樣是弱肉強食窮的窮富的富。不錯，也許這就是人的原罪造成的，人是動物，按有的人看法，人的獸性不可能消除，除非變神仙。但起碼他在主的鞭策下，有一時的良知的醒悟，比起我們族人的那種死到臨頭還恬不知恥的嘴臉不知要「文明」多少倍。更有甚者，他根本就不知什麼是羞恥，什麼是良心。環事做絕還要披著冠冕堂皇的錦袍表演「公僕」的角色。應該說，佛教在規範人的行為道德和闡釋人生意義上是很好的宗教，可是它有屈從於權力的脆弱性，它在歷朝歷代的統治集團面前昂不起頭來，不能跟政權分庭抗禮，保護人生權力的能量比起基督教來說顯得蒼白無力……哎，總之，主——耶穌，您的風實在太大了，我的樹能否支撐？我該歸向誰邊？？

                                                                                                   2002年五月寫於柬埔寨

我們總是舉足不定，終生憂鬱。如何對你講呢？細想起來，任何選擇都令人生畏，連自由都是可怕的，如果這種自由不再引導一種職責的話
　　　　　　　　　　——（法）紀德

非非老師好。為了向讀者推薦您的作品，我把文章題目修改了一下，並在正文保留了原來的題目。但願您不會介意。順祝新年好。

宗教是人的唯一救主！每個人都相信一種無法證實的宗教，很多人只是沒有意識到而已。

回復 水影兒 3樓 的帖子

謝謝，改得好，祝新年快樂！

回復 borninheaven 4樓 的帖子

說的對。每個人都相信一種無法證實的宗教。

宗教確實在心理層面上可以救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