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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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TER HESSLER(何偉)RIVER TOWN(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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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11-1-30 04:09 | 只看該作者
十一章



第二春



我父親在春季學期開始時來看我了。自從我來到中國后,除了我妹妹安吉拉外,沒見過其他家人,安吉拉鼓動我父親,終於他鼓起勇氣,成了行。我母親決定留在家裡。



(很多上了年紀的美國人不敢來中國,這是普遍現象。或許可說是美國媒體妖魔化的後果,也反證出中國政府的國際公關還有多少功課沒做。希望奧運會能起到這個公關作用。)



我在重慶機場接到了我父親。我們住了一家碼頭邊的中國人旅館;我覺得沒理由去住一家外國人旅館,花的錢多三倍。在那個夜裡,旅館的工作人員電話打來兩次,沖入房間一次;總是說要檢查我們的護照。每次的打擾都把我父親嚇壞了,他本就在艱難倒著時差,我跟他解釋說那些工人可能只是好奇。



在上午,我們搭了九點鐘的慢船而下涪陵。跟旅館一樣,我的這個選擇,也被證明犯了嚴重錯誤;我們本可搭水翼船,把坐船的時間減半。我想我父親也許想嘗嘗當地的江上生活之風味,但五個半小時的味道是太多了,而這艘慢船上面滿是失業的四川人,去武漢找工作的。走道上,他們一群群如傷兵般,睡著,抽著煙,隨便吐痰。船上太擁擠,無法閑逛,而江上的霧氣太重,也無景緻可看。我父親在他的床板上顫抖,直到我們終於抵達了涪陵。



在碼頭上我跟的士司機講價,直到有一個人願意接受15塊的價錢,把我們帶到學校。的士上奇聲牌香煙煙氣騰騰,而且,跟往常一樣,司機很為接載外國人的特殊責任感而驕傲。他在城市的中央飛馳。行人們慌忙閃躲。我們在烏江大橋上劇烈搖擺,而深綠色的江水在下方遠處。我父親緊緊抓著安全帶。過了橋。引擎轟鳴。



「為什麼,」我父親問,「他要一直撳喇叭?」





整整兩天,我父親一直無法入睡。那噪音,那塵土,那語言,無盡的蜂擁的人群,大街上持續的喧鬧——所有這些太夠嗆了。在夜裡,他躺在床上,聽著江上的汽笛。我花了一年半的時間來適應這城市,而現在,只有十天的時間給他。



他總能從大強度的鍛煉中找到慰藉——五十六歲了,他依然每天跑十英里——而我決定說,這是治療他失眠症的最好辦法。畢竟,跑步這種簡單活動,在我剛抵達涪陵時,對我起到過安撫作用。所以有那麼兩天,我帶著他長跑,跑過插旗山的山頂,跑入鄉下崎嶇的山丘,農民停下來看著我們。我們每天跑十二英里;我確保我們的步子要夠快。



這是有用的——兩天後,他睡得很好了。但現在他的鼻子跟水龍頭似停不住,而他的喉嚨跟燒了似的;他把煤灰擤到我的洗手池裡。在餘下的時間裡,他一直在生病。我的鼻炎又發作了,我也病了。我父親建議我們不要跑了。



那大概是我在中國渡過的最長的一周半。那感覺就像是看到鏡子中的自己,頭一年的自己,不過現在被壓縮到了十天當中——所有的害怕,煩擾,著迷,陌生,對於這個城市;這一切都在一個星期多點的時間裡擊中了我父親。我發現很難預測下一件攪擾他的事情會是哪樣,因為我在涪陵呆了太久,已經不再是從一個純粹外來者的眼睛里看它了。對我來說很合適的一艘慢船,對他來說很可怕,而其他我曾經擔心的,比如食物的辛辣,卻一點不是問題。和遍布世界的很多和平隊員一樣,我發現父母的來訪乃是一種揭示:我突然發現,我學到了許多,又遺忘了很多。



到了第三天,他對噪音與空氣較為適應了,那以後我們花很多時間在城裡走動。我們觀看街邊的醫生給農民的腳掌做手術;我們看著鐵匠做鑿子;我們去看棒棒軍,他們也看著我們。我們看著店員用手做蘭州拉麵。我們逛到了市場,看工人把鰻魚去腸。一天上午,我們撞到老城區一家小店,一個男人正拿著把臟刷子清洗注射器,我們也在邊上看了。



「那些是給醫院的,」我問他時,男人大聲說道。



「那家大醫院?」



「對,大醫院!」



那就是我會去看急症的地方。「他們會重複用這些針頭?」我問。



「當然啦!」



我把一切都翻譯給我父親聽。我告訴他那些宣傳標語牌上說的什麼,我把城裡的熟人都介紹給他。他見了黃小強,還有學生之家的其他老夥計;他見了公園裡的那些工人;他見了燒烤檔的攤販,還有那個十歲的刷鞋女孩。我把他介紹給了茶室里的朋友,當我們離開時,三個對面美髮廳的小姐喊著我的名字:「何偉!何偉!何偉!」



「那是什麼意思?」我父親問。



「那是我的中文名字。」



小姐們格格笑著,從街對面叫著我的名字。她們掛著濃妝,染了頭髮。有一個在抽煙。



「你們嚷什麼?」我用中文問。



「我們在叫你,」一個道。



「為什麼?」



「我們想讓你過來。」



「你們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從李佳麗那兒——她是我們的朋友。」那個小姐說完,她們全都笑了。



「我得走了,」我說。



當我們走下街時,她們在背後大笑。我父親回頭看去,問「那些人是誰?」



我覺得去拜訪一次教堂,可以平衡一下他的感受。我們見了李神父,在他的屋裡聊天。他很有禮貌地對我父親說話,由我做翻譯,而我提到神父在周中的彌撒時,依然會用拉丁文。



「告訴他,我曾經在拉丁彌撒中,做過祭壇男孩,」我父親說。李神父點點頭,說在涪陵再沒別人懂這語言了。我問我父親他是否還記得傳統的禮拜儀式,他點了頭。



「以聖父,」他說,「聖子,聖靈之名。阿門。」



「讓我進入上帝的神殿,」神父回應道。



「向上帝致意,他將快樂賜予年少的我,」我父親說。



有幾分鐘,他們在用拉丁文做彌撒儀式。近一個星期來,我一直在做翻譯,現在的感覺很奇怪,坐在那裡沉默無語,聽著他們說話,卻不明白他們說的每個詞,而我對他們本是多麼了解的啊。神甫的拉丁語會混上四川話;我父親帶著美國口音。他們靠的都是硬背,用一種生了繡的古老語言作正式對話,然而很清楚的是,在這對話的交流中,這兩個男人彼此看見了對方。在他們的儀式結束后,李神父經常糊塗掉,直接用四川話對我父親表達,以為他會懂似的。但在我們離開時,他又一次用了拉丁文。「願主與你同在,」他說。



「也與你的心靈同在,」我父親說。



我們去了涪陵南邊的高山上露營,在那兒,金佛山的海拔超過了七千英尺。亞當與我曾經到過那個美麗的地區,完全未開發,除了三線工程時安排在那裡的老舊軍工廠外。自從鄧小平在1980年代開始解散這些項目后,涪陵大點的工廠都轉為了民用,但許多偏遠地區的小工廠,則被遺棄了。交通狀況太差,不值得改造它們,而且許多的偏遠工廠本就建得不好。即便在那些工程興盛的日子,有些工廠也建得太快,太馬虎,只用得了幾年就要再建。



通往金佛山的路上,我父親和我穿過一個高狹的山谷,那兒滿是空蕩蕩的倉庫與工廠,破舊不堪,牆上有消褪了的標語,二十年前寫的:



備戰!備荒!服務人民!



破舊的牆在宣告它們的緊急狀況,在沉默的山谷中。但這兒再沒有人去念了;工人們被轉移去了重慶,或者涪陵,或者他們所來的地方。這裡只有我父親和我,獨自步行,穿過這山谷的廢墟,它們是為了回應美國核彈的威脅而急急安置在這裡的。



(何偉似乎對那段中國歷史還不算很清楚。自從中蘇關係在1960年代初破裂后,很多的「備戰」都是針對蘇聯的,而非美國核彈威脅。)



我們野營了兩晚,徒步走去一個山洞,它是一個深洞,可以把我們帶去山的石灰岩那一面。這洞口是天然的,不過為了某種不明的軍事目的,它裡面是被拓展開的,也許它曾經是個軍需品工廠,也許是個儲存庫——現在,它就是個長長的甬道,一直穿過金佛山的心臟。我們用手電筒覓著路,在黑暗中大約走了四分之一英里,最後到了山的另一面,北面的山谷往下,乃是稻田,以及回涪陵的山路。



我們回到了學校,發現一個英文系的學生,叫白琳達的,死了,在我們野營時。星期五下午她犯了頭疼;晚上她被送去了醫院;在星期六,她就死了。沒哪個醫生知道是怎麼回事。她是那年英文系死的第二個學生。除此之外,傅主任的一個妹妹,最近也突然死去了,而黨支部張書記的女兒,一個可愛的小學生,在秋天時,死在課堂上。在某些方面來說,這孩子的死乃在預料之中——她的一年前做過腦部手術,之後,她的名字就改了。因為這個醫療事故,張書記的妻子被准許生第二個孩子。那女孩的改名乃是中國習俗——更改名字,希望改變身體健康。



人們死在涪陵。當然,死亡發生在世界各地,但在這個江城,它發生的情況看似更頻繁,更突然。而且它經常以奇怪的方式發生;那年遲些時候,一個女人死在天主教堂,當時部分的天花板塌了下來。在我離開的下一年,發生了一次最莫名其妙,最可悲的死亡事件,另一個英文系的學生,滑入了廁所蹲坑,撞到了頭,死了。在涪陵,一些小小的事故,有時會帶來致命的後果,這兒的醫療條件不均衡,而這些死亡對我的學生的震撼,並不如我想的那麼大。他們會哀悼,然後繼續過下去。



(我想起高中時候的兩次死亡。一個是同班的男生,他來自鄉下,突然退學,大約半年後,聽說他死了,不明死因,大家都迴避談論,包括老師;另一個,是三十來歲的體育老師,聽說他得了淋巴瘤,也是大約半年後,就死了。)



而我的父親也目睹了這一切;和我們其他人一起,他幫助安撫學生們,但他們的悲傷是安靜的,態度也很堅決,他們一貫如此;這種無助與堅強的揉合,真讓人無比酸楚。





之後,那十天的旋風過去了。我父親在涪陵的最後那個下午,我們走到了插旗山的山腰。這是個溫暖的日子;陽光明亮照著城市。在山丘上輕風吹拂。一個農夫在他的稻田裡幹活,他邀請我們去他的家裡休息。我們坐在天井的粗木凳子上。這兒沒有人喊叫;沒有車,沒有人群;視野里不見宣傳標語。我們只是坐著,呼吸著乾淨新鮮的鄉村空氣。



農夫的母親出來和我們聊天了。老婦人八十一歲了,當我問到她是否在這房子里長大,她笑了。「這過去是地主家!」她說。「我太窮了,住不上這種地方。」



這是一個很大的,不太規整的樓群,老婦告訴我,它建在150年前。現在有好幾戶人家住這兒。屋頂上鋪著瓦,屋檐上有舊式風格的人物雕刻。在涪陵的鄉下,很少有這樣的建築,我問那地主和他一家人怎麼樣了。



「他們在1950年代被趕走了,在解放后,」老婦說。「他們去了北面,白山坪後面的鄉下。我不知道他們後來怎樣了。」



她的兒媳在聽著,她問我。「你們國家有地主嗎?」



「沒有,」我說。



我把所有話都翻譯給我父親聽,而他現在不同意了。「我們美國當然有地主,」他說。我想了想,發覺他說得對。在涪陵呆了兩年後,再說到某個國家的地主沒有被殺掉或放逐,簡直像是奇談了。



「我說錯了,」我對那女人道。「在我的國家裡有地主。」



「我也是那麼聽說的,」她道。「但我們中國的地主全不在了。」



有一個小時,我們坐在前地主的房子里,跟人們聊天。有人牽著水牛從天井穿過。孩子們從學校回來了。有一個小女孩我父親覺得跟我妹妹安吉拉挺像——在她的舉止動作中。橙紅的太陽落在城市後面了。我們謝過了那家人,走了,從田間穿過。



「真想不到我會那樣,」我父親說。「就那麼走到一個中國農民家裡,跟他們那樣說話。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每周都去會一次。」



我看著我的父親;他微笑著,輕快穿過農田。我第一次發現,他根本不像我那麼疲憊。涪陵的一切都閃亮而模糊地從他身邊掠過,十天替代了兩年,現在他要回家了。我羨慕他——但同時我也慶幸,他是對的;我可以隨時去拜訪那個農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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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11-1-30 04:10 | 只看該作者
在我父親離開后不久,亞當的父母來了,而他從我犯的錯中學到了一些教訓來規避。他們住在重慶的假日酒店,但他們乘了一樣的慢船,搭了一樣的的士。在開頭,他父母疲憊的表情跟我在父親身上看到的沒多少區別。



在幾天後,亞當計劃給學生安排一個夜間的講座。他的父母過去住在威斯康辛的鄉下,想要演示一些幻燈片,講述美國的農業。亞當去了外辦,跟王先生說了。這是我父親上講座時我沒幹的——我的個人方針是不跟外辦有任何交道,因為那隻會給自己帶來不可預測的麻煩。但亞當以為王先生或許想聽聽這講座,所以去找他說了。王先生說,很不巧,學生們在周三晚上有事。



「他們有課嗎?」亞當問。



「他們已經有計劃了。我很抱歉。」



「那沒問題,」亞當說。「我們可以在周四上。」



王先生輕輕笑了。他總是對所有事情致以輕笑。這種笑容讓你不信任他,直到你了解他多些,然而你就更不信任他了。



「我恐怕那不可能,」他說。「學生們周四也很忙。」



「在晚上?」



「是的。」



「好吧,我會跟他們說,找一個時間,然後我會告訴你。我想你也許想來聽聽。」



「事實上,」王先生很明確說道,「你父母不可能向學生們講課。」



「為什麼?」



「學校的人覺得那樣不合適。」他再次笑了。



「這怎麼會不合適?他們不是在學英語嗎?這是一個很好的練習機會,而且只是關於農業——沒有任何政治話題。他們將會談談我們曾經住過的鄉村。」



「是的,但你必須教你自己的課程。」



「我父母在一家美國大學教了許多年。他們做老師比我強,但如果有問題的話,我們可以額外上一課。我覺得這是個好機會,讓學生們見識不同的英語老師。」



「相信我,我理解,」王先生說,「我很願意去聽講座,但譚先生反對。我很抱歉。」



這就是王先生慣用的手段——好乾部/壞幹部。譚先生是個高級別的行政員,負責外辦的,通常,他是王先生的壞幹部。事實上,我們覺得譚先生乃是學校里最討人喜歡的行政員之一,一個友善的人,對我們要坦誠得多。如果允許我們直接跟他打交道的話,情況會簡單多了,但把他放在一個安全的距離外,會更有用,讓他當個壞幹部。



「這樣如何?」亞當說。「我會上課,然後學生們可以問我父母些問題。行嗎?」



「恐怕不行。」



「所以說,我父母不能跟學生們說話?」



「哦,他們當然可以跟同學們說話!」



「但如果我上課的話,他們不能說什麼?」



「是的。」



第二天,亞當點名后,就下了課。他說,同學們可以離開,但如果他們想留下來聽梅爾先生,梅爾太太講話,那也很歡迎。沒有人離開。他的父母放了幻燈,上了堂美國農業的講座。學生們提了問。問題回答了。沒一個幹部到場,但無疑他們後來聽說了。



到那個學期,我們對那種沒腦子的政治限制越來越難容忍了。一般說來,我避免跟幹部打交道,幸運的是,這還不難。我從來不去外辦,除非絕對必要時,而我也嘗試不跟任何一個行政員說話。在我的公寓里,有兩台電話:一條外線,一條校園內部線。這個安排很好,因為只有幹部會用校園線,而我從來不接。



王先生乃是唯一一個我真的不喜歡的——一次又一次的事實,證明他特別油滑,不誠實。我對其他人沒有這種感覺,然而他們身上某些東西讓我覺得壓抑。傅主任可能是最慘的一例,因為我知道他真心喜歡我們,關心我們的福利,然而他看起來有巨大的壓力,來自上面,有幾次,這種壓力阻止他向我們坦誠以對。毫無例外,事情總是那樣——總有壓力來自上面,壞幹部壓著好乾部。這裡有無數的好乾部,然而你卻從來見不到壞的那個,但好像總是他們來做決定。



回到去年的十二月,桑尼,亞當,還有我一起寫了個縮短版的「一首聖誕頌歌」,來讓我們的口語班演這出狄更斯的戲。在我們準備期間,傅主任叫我過去,他焦慮不安,跟我說,我們怎麼也不能教同學們聖誕頌歌。



「你知道共產黨對傳播宗教非常敏感的,」他說。「我很抱歉,但是同學們不允許在課堂上唱聖誕歌。」



「那我們還可以談論聖誕節嗎?他們在學習美國文化。」



「是的,可以。但他們不能唱歌。」



「那麼非宗教的歌怎麼樣?戲中間有個部分,他們得唱聖誕歌,我可以叫他們唱一點兒也不宗教的歌。你知道,在美國,許多人都不覺得聖誕節是個宗教節日。比如,有這樣的歌,『我們祝你聖誕快樂,我們祝你聖誕快樂,我們祝你聖誕快樂,我們祝你聖誕快樂,還有新年幸福!』」



「不行,」傅主任說,還是笑得很緊張。「恐怕我們不能唱跟聖誕節有關的歌。我抱歉,但你知道這不是我的決定。」



(這個情況現在也發生了變化。我的兩歲侄女已經在深圳的幼兒園裡學唱聖誕歌了。中國的變化,從現在看過去,即便只十年,也那麼巨大。



甚至,網上還流傳說法,共產黨內部文件建議給黨員以信教自由。但以我的理解,繼承鄧小平的傳統,現在中共政府,採取的策略,往往是,先做,不說,降低影響。)



我本可以指出,在春天時,即便校園裡的宣傳喇叭,也經常放莫扎特版本的「那個孩子哪兒去了」,作為中午娛樂節目的一個部分。但我知道這爭論是沒用的;在這種事里根本無邏輯可言。以同樣的無厘頭精神,我指導我的班級,用一首共產黨的愛國歌曲,替代了聖誕頌歌,這可能是對狄更斯的作品最沒提升價值的了。我最喜歡的那一幕戲,乃是一個狂怒的思科魯喬,揮著他的拐杖,向著一個快樂演奏著「東方紅」歌隊,一邊唱著歌頌毛澤東,而另一邊,那老人大吼道,「漢堡包!」



我們和行政方的問題,大多比那個更荒謬,而且,很少是關於重要的事情:對於教唱聖誕頌歌,我實在也不怎麼關心。然而,過了一年半,我以為部分的尷尬感已經不在了;我們本可以成為好朋友,對於不那麼重要的事情,進行自如的交流。



但其他的限制就不是小事了。桑尼與諾林的漢語家教是兩個年輕女人,來自英文系,在學習過程中,她們成了好朋友。在那個春天裡的一個節日,其中一個老師請她們兩人去她家,然而,最後一刻,她反悔了,解釋說去她家的路出了點問題。這很奇怪——春天的雨還沒來,沒理由馬路會被衝掉。後來,我們了解到,系裡的官員向那年輕老師發出指示,不要請外國人去她家裡。表面看,他們是擔心桑尼與洛林會出什麼事,而那老師要負責。但更大的可能是,這指令源於同一種莫名其妙的猜疑症,從一開始就懸在我們的頭上——總覺得外國人很有政治風險,應該保持距離。



(同樣的,我的想法是,中國在發生變化。在私營商業部門,這種管理指令肯定不會發生,而隨著中國社會趨於私營化,中國人的自由在增多,以及政府部門的管轄權力,範圍,在縮小。)



這種指令總是在我們的背後發生,這是最糟糕的部分。它把猜疑症轉移到我們這邊了,發展到我們過度分析每一次小小的交談,每一個微小的變化,尋找人為操控的痕迹。當桑尼與諾林告訴我時,我的第一反應,就是衝去了當地汽車站,而司機們跟我說的和預料的一樣——道路沒有問題,這就是說,學校里有人對桑尼諾林她們說了謊。這是每一個共產主義系統的經典範式,恐懼與猜疑,從一個層面傳導去下一個層面,製造出一個互不信任的網路。



(猜疑症,恐慌症,PARANOIA,在當今中國,還普遍存在,不僅是政府層面,在網路上也有很多來自民眾的聲音。近期的經典案例,就是西藏事件。一般說來,孤立的社會,孤立的人,和外界缺乏交流的,比較容易陷入這種癥狀。)





但我們逐漸發現,這種不信任,我們的猜疑症,是有依據的。我們有朋友來告訴我們事情乃是如何運作,而我們受到控制的程度有點驚人。當電影鐵達尼號在春天上映時,有一個同事邀請我們去他家,在VCD上看片,但再次的,這邀請在最後時刻取消了。後來,他直率地解釋道,幹部們害怕外國人發現這片子被盜版了——一個可笑的掩飾,在涪陵任何地方,你都不可能不見到鐵達尼號的盜版碟,小販們把碟片都塞到我鼻子下了。這片子非常受歡迎,在當地戲院,掛了一幅非常大的推銷板,上面結合了宣傳與廣告:



富通珠寶店是鐵達尼號的唯一贊助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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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系裡的指令經常是雙重的自我欺騙:我們不但知道電影被盜版,我們也清楚看到了學校是如何想要操縱我們周圍的世界。與此同時,我們也看出,這種控制很缺乏持續性,因為在許多方面,學校又給了我們很大的騰挪空間。在我們的教學上,這一點就特別真,邏輯上來說,這方面應當是我們最受限制的領域才對。除了偶爾的小事故,比如亞當的講座,以及狄更斯的戲劇,我們的教學自由度,比在美國還大。沒有人來查看我們的大綱,或者就教學內容來找麻煩,我們完全按照我們的意願去編排課程。我尤其敬佩的是,他們居然讓我們上英語文學與美國文化課,那裡面不免時常有弦外之音,涉及政治。



在大多數方面,他們待我們不錯,而且,考慮到涪陵的偏遠,外國人很少,他們對我們也算給予不少信任了。然而,那最後小小的幾步,依然沒有邁出,這讓人感到更加沮喪,因為更重大的壁壘已經不在那兒了。到春季時,我意識到,我在涪陵期間,這些最後的障礙不會移除,我嘗試不去想它了。生活的其他方面比從前好多了。



特別是我們和學生的關係,在第二年裡,改善了許多。很大程度上是亞當的緣故,他總是一個很盡心的教師,花了很多額外的時間與同學們一起,幫助他們在我們辦公室里建立起一個圖書館。他是第一個真正贏得同學們信任的外國教師,而由於在同學們心目中,我們兩個幾乎區別不開來,很自然的,他們也將這份信任延伸到我身上。



而時間也起到了作用——他們已經認識我們兩年了。這並不僅僅是因為他們學會接受外國人;我們的改變非常大,現在,對於如何跟他們接近,我們學會了很多。他們依然喜歡我們的非正式感,隨意感,這一點,從一開始就把我們和其他老師區別開來。但他們也知道,我們可以變得嚴肅,認真,而在那些時候,我們並不是宣傳人員;特別是,當討論美國的時候,我們往往會很直率。那個學期,我教了「德賽爾的寶寶」,以及蘭頓休斯,而亞當的美國文學課集中於民權運動。他對那個部分毫不避諱,放了一段錄像,是詹姆斯梅里迪斯躺在密西西比的高速公路旁,被一個種族主義狙擊手打死在那兒。學生們知道,沒人強迫亞當去放那些片子——他可以上一些關於美國的正面課程,關於它的成功之處,在科技,或者經濟,教育方面——亞當的這種行為,讓同學們更願意去誠實討論他們覺得重要的話題。



另一個重大的區別,是我們現在能說中文了。在秋季時,我開始跟幾個同學用中文交流,當我在課堂外碰見他們時。因為他們想聽聽我學了些什麼。而隨著時間過去,我發現,這不僅僅是出於新鮮感;像我一樣,在說中文時,他們變得截然不同。他們感覺放鬆多了,而這不單是語言的問題;這也有政治意味。



在亞當父母離開后的一個晚上,我在學生之家吃飯,這時,吉米,莫,還有佐治來了。他們是我最喜歡的幾個三年級學生,我們用英語稍稍聊了會兒。他們問到亞當的父母喜不喜歡涪陵,我說喜歡的,除了對幹部的印象外。



他們三個靠近來。「為什麼?」吉米輕聲問道。我用英文回答:「因為他們覺得外辦的人對他們不禮貌,而且他們也不理解為什麼。」



「我們外辦幹什麼了?」



現在我用中文回答,講了那個故事。在中國,讓某個人的父母不愉快,是很大的不尊重,在學生們眼裡閃現出失望。我坦率地告訴了他們我對系裡的看法,以及那些小事件如何隨時間累積起來。莫和佐治都是黨員;一年前,我絕不會如此誠實地跟他們交談。但用中文交談,讓每個人都更自在了,也包括我。



隨著我在課堂外與學生的交流更頻繁,我發現這種模式多麼有用:每當有敏感話題,我們就用中文。這讓我驚訝,因為英語本可作為我們的秘密工具——在校園外,幾乎沒人聽得懂我們在說什麼,用它來討論上述話題是最安全的,不怕有人聽到。但即便在這麼一個擁擠的餐館里,說到關鍵處,我們轉向中文,我們談到政治,或者性,或者我們和學校的關係。即便最好的學生也經常這麼轉換語言,儘管他們的英語比我的中文好得多。



終於,我意識到,那懼意,不是說怕別人偷聽。關鍵是他們要覺得舒服自在,因為那些帶有不確定性的話題,用他們的本國語言來處理更容易一些。但我也察覺到,真正的懼意,他們真正怕的,是他們自己:幾乎所有的限制,都建立在他們自己的頭腦意識中(自我審查)。英語是在學校里學的,是以它就跟這個教育系統不可區分,跟學校的政治管治緊密聯繫。當他們說英語時,警鐘會自然在他們腦中敲響——這是門學校語言,也是外國人的語言,這雙重的背景下,他們已習慣於謹慎了,無論是想,還是說。一旦我發覺到這些限制是內在的,我開始想,對於那些壞幹部來說,情形是否也一樣。也許,他們只是存在於好乾部腦子的一個角落裡,一種煩人的畏懼,抵消了每個人的良好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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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乾燥,多塵的三月,到了最後一個周末,我去了烏江上游,一次遠足。這和去年那次遠足同一時間,同一路線。我一直喜歡鄉村的四季變換,那是我個人的忠實慣例,到綠意盎然的春日河邊野營,在三月的尾聲。



我越過頭兩個山谷,到了涪陵梁堂鐵廠。在過去一年裡,那兒沒有任何變化,只是現在我可以認出宣傳牌上的漢字了:



勤奮——友好——服從



為遵守紀律而光榮

為破壞紀律而羞恥



三車礦石沿著山坡飛馳而下,工人們駕著一堆堆白色石頭,又笑又嚷。我經過了去年的標語:



高高興興上班

平平安安回家



我想,那應該是我今天的聖歌:高高興興,平平安安。我對自己重複著那些話,走過了崎嶇的山丘,然後下到了深綠色的河谷,那兒的溪流朝西向著烏江而去。



河谷中春天無處不在——開著花兒的泡桐樹,金色的油菜地,在輕風裡抖動,胡蘿蔔,生菜,洋蔥,扁豆,都在急切生長。水稻苗在竹子搭的塑料溫棚下色彩明亮。



我到了第四個山谷,那兒有個農民引著頭水牛在耕地。他走在泥地里,褲子卷過了膝蓋。空氣甜甜的,有附近油菜地傳來的濃重香味。老人的妻子與孫子坐在田邊,我停下來跟他們打招呼。



那女人看著我。「我去年見過你,是嗎?」她問。



「是,我去年來過。我住在涪陵。」



男人停下了活兒,笑了。「我記得,」他說。「你有張地圖,還問我該往哪兒走。但你並不理解我們說的話,你走錯了方向。我們想要幫你的!」



我保證說,這次我肯定要搞對。他們問我在涪陵幹嘛,我說我是個教師。



「他也是個教師!」那女人道,指向她的丈夫。「他在小學教書,星期一到星期五,但星期六與星期天他在這裡幹活。」



他解開了水牛,讓它向油菜跑去。那男人五十四歲,小而瘦,然而跟他的牛一般結實。他的黑髮剪成整齊的平頭,我能看出,如果他收拾整潔的話,看著就像個老師。但今天是一個屬於農夫的周末;他的腿上滿是泥巴,而小泥點從他衣服到頭髮上都是。



他遞給我根煙,自己也點上一根,坐在了石頭上。我放下背包,在陽光下休息一陣。男人問我是不是德國人。



「不,」我說。「我是美國人。」



「這裡最近有個德國人來過。」



「是嗎?他做什麼的?」



「不太清楚。他在這裡研究些什麼。他走得很快——在山裡,他走得比當地人還快!他有個翻譯,他很有錢,自己掏錢來中國的。你的收入多少?」



我說了,他點點頭。「那比大多數人好了。鄉下這裡,教師的收入要低得多。但我想那德國人要比你掙的多多了。」



他的孫子五歲,在我身後衝來衝去,笑著抓我的襯衣。男人咧著嘴,輕輕責罵他。「他很調皮,」他自豪地說。我點點頭,摩挲著那小孩的腦袋。我在想著那德國人——另一個外國人也來到這偏遠的地方,讓我驚異。老實說,我覺得不爽;我總愛想著自己是唯一一個穿山越嶺,來到這片鄉下的外國人。



在去年秋天,我想我在涪陵見過另一個外國人,雖然我不很肯定——那只是瞟到一個男人進了餐館,而我不能確定他是個外國人。兩年中,我唯一肯定見到的外國人,乃是在今年一月,當時兩個丹麥遊客困在了涪陵,她們回重慶的船在做維修。我在加州牛肉麵大王館子里撞到了她們,那是涪陵最近似於連鎖快餐的店面。館子里有很辣的麵條,我一個星期去那裡一兩次,老闆娘經常問我她做的面是否合乎正確的加州風格。我總是肯定她,說這的確跟我期待的一樣,如果我去到加州的牛肉麵大王的話,這讓她很開心。他們甚至在餐館上還掛了英文牌子,這大概就是那兩個丹麥人進來的原因。



當我進門時,她們的目光如針芒般掃過來,然後,又挪開,好像她們沒注意到我。從我自己過去的旅行體驗中,我知道這是個規律——你到了一個偏遠的地方,不希望看到有別的遊客在。但在涪陵,我不是個遊客,而讓別的外國人這樣對待我,也不會讓我高興。我什麼也沒說,坐在離兩個丹麥人不遠的桌子上。



她們不會說中文,來這個國家也沒多久。她們往牆上掛著的圖片指著點菜,而服務員問他們要不要紅辣椒。她們兩人不能明白,但從服務員的語調中,知道這是個重要的選項,於是她們瘋狂地往辭彙冊里找。我決定不去幫手,直到他們跟我打招呼。



她們一直在辭彙冊里找個不停,直到那認識我的服務生問我能不能翻譯。丹麥人好像吃了一驚,才看到我在似的,然後她們說不要紅辣椒。我有點想使壞,想跟服務生說她們不單想要紅辣椒,而且對四川的辣椒很看不上,覺得在丹麥這種玩意只是給小孩吃的甜品。但我還是跟她說了實話;我意識到,她們只是跟任何遊客的表現一樣,就像我在其他時候,其他地方做的。



我們聊了一會兒,她們難以相信我在這樣的地方住,因為涪陵人對外國人的那種圍觀注目叫她們受不了。



「這些人,」其中一個說,「他們就會一直盯著看。我們去到哪裡,他們就老是盯著我們。他們也會那樣盯著你嗎?」



「是的,」我說,「不過沒像盯你們那樣厲害。」



我說這話,並沒有嘲笑的意思,但那兩女人似乎那樣去理解了。我懶得去解釋說,我的意思是,這裡的人對我已經看慣了。但我還是給了丹麥人我的號碼,出於禮貌,如果她們有需要的話,然後我就把她們留給棒棒軍了。



這裡,在烏江的鄉下,我想著那個德國人,我想這地方有可能發展到外國人很常見的地步嗎。那老婦人見我看著風景,問道我家鄉有沒有類似的山丘。



「有些地方有的,」我說。「但我的家鄉比這裡要平坦。」



「農業怎麼樣?」



「那裡沒有多少農民,而他們的土地更多些。一個農夫可以有上百畝地。在我的家鄉的農場,用的是機械。」



那男人點點頭。「那就像新疆,」他說,「還有中國的北方,那裡有更多地,也比較平坦。他們也用機械。但我們這裡不行。」



我們聊了一會農業,他問我美國農民用飛機播種,是不是真的。涪陵鄉下有不少農民都聽說過這個;這是我在田間走時常聽到的問題。我總是說,的確,加州的稻穀有時會用飛機播種,而且我經常能看出,他們的腦子在飛轉,這些四川農民看著他們周圍的環境——犁,水牛,原始的糞肥——而想著如何把飛機的元素加入進去。



今天,那農民搖搖頭,咧嘴一笑,看著他的雙腿,泥巴已經干成黃棕色了。在這層土下,他腿上的的肌腱強壯緊繃。



「你去年這個時候來過,對不對?」他問。



「是的,去年,我也是三月來的。」



「你有沒有注意過今年不同?去年你看到我們有許多的水田,但今年,雨水還沒來,一切都比往常遲了。太幹了。」



有一陣子,他輕聲抱怨雨水的缺乏,說著會拖延整個春天的計劃。但所有農民能做的就只是等待,希望熬過這個雙五月年份春季的乾旱。





天氣溫暖,背包下,我在出汗。我在去年來過的同一個地方停下來吃午飯,在烏江上方的峭壁上。我望著下面遠處的河流,想著:高高興興,平平安安。霧已退去,陽光在江面上閃出金帶。



這些山上的人都記得我去年來過。他們也都問到了德國人,他顯然在這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在一戶農民家裡停下休息,人們告訴我他穿的破靴子跟我一樣。



「他是個專家,」一個老人說。「他在這裡研究樹木。他來這兒,是因為這兒窮。」



老人姓楊。他給我喝加了糖的開水,我跟他一起坐在家裡的曬穀場上。這兒住著老人與他的兒子,兒媳,以及四個月大的孫子。他們幹得不錯;這裡通電已經有十年了。他們的稻穀在塑料棚上長得很濃密。他們有六頭豬。他們有一隻貓被栓在百事可樂的塑料瓶上。那瓶子部分裝了水,讓貓沒法走得很快。我從來不太喜歡貓,那百事的瓶子真是個好點子。



老人的妻子從房子里出來了。她七十三歲,激烈地抱怨著他們家的田地,那是在我今天所經過的一塊美麗的河谷當中。「好幾個月沒下雨了!」她說。「去年這個時候,田裡都是水——看看現在!真可怕!這地方太窮了!」



他們就像所有的農夫那樣——悲觀,憤怒,因為這氣候。我經常在相對富裕的涪陵郊區聽到類似的評論,在那兒,我感覺這種抱怨下面掩藏著得意。也許這是一種迷信,一種自我保護,免受驕傲之害。傳統上,中國人對小孩都是如此,不想給他們太多誇獎,因為那或許會帶來惡運。



老婦人邀請我去吃飯,就和那個教師農民對我一樣,我解釋說,我得繼續步行。在鄉下,這是很普遍的邀請——幾乎每一次我在鄉間遠足,總有人叫我去吃飯。似乎你可以在四川鄉下隨便旅行,不帶一文錢,因為這裡的人都那麼慷慨,他們大概覺得不提供一頓飯,或者住宿的話,就是不禮貌。



一會兒后,我碰到了個二十齣頭的年輕男人,跟他十二歲的弟弟在一起。那個小孩穿著他的校服,他馬上認出我來。



「你就是去年在涪陵的長跑冠軍嗎?」



「是的。」



「我在學校附近見過你。我在河東中學上學。」



在這片鄉下,沒有中學,而如果孩子們要繼續學業的話,就得去涪陵寄宿。這男孩一個月得付170塊錢住宿費,而他哥哥估計,這個地區大約90%的孩子都繼續讀上了中學。他們坐船而下涪陵,通常每隔一個星期回一次家。



一群小孩圍過來了,盯著我看。十二歲的男孩告訴他們我是贏得涪陵長跑的外國人,他說得繪聲繪色,特彆強調我領先了多麼多。聽他說這故事讓我尷尬,雖然如今我已習慣了;即便在一年多時間后,這還是許多涪陵人認識我的原因。



這偏遠地區,有那麼多學生遠行到涪陵求學,叫我欽佩,而且我意識到,這些就將是我的學生畢業後去教的孩子。在這裡,我看到了我工作的意義——不只是那些我教的文學,也因為這個單純的事實,在兩年裡,我在這個教育系統里參與了一個角色,與這些孩子產生了聯繫。



每當我步行到學校后的田地里,看到那些打穀場上做功課的孩子們,也都有這樣的感覺。在晴朗的下午,幾乎每個平台上都有一個孩子——涪陵的學校布置了超大量的作業,而學生們極其勤奮,即便他們是來自沒受過教育的農民家庭。我開始發現,這大概乃是我對當地人最佩服的一點:他們對教育非常尊敬,而在這種地方教書,感覺很好。



在這個方面,我的觀點跟頭一年的春季時的想法有了些改變,當時我對於教育系統里的政治宣感測到非常悲觀。在某些方面,走出教室頗有幫助——當我走在山上,見到孩子們做功課,讓我想到我自己的學生,還有他們所來,將來所去教書的地方。我開始意識到,雖然宣傳中的許多內容依然叫我噁心,它卻不是最重要的問題了。這些標語不會永遠持續下去——在中國沒什麼會是永遠——但這些接受了教育的孩子會從教育中受益,不管國家如何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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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11-1-30 04:11 | 只看該作者
每當我不確定該走哪條路時,我就去問人們去年我走向哪兒。每個人都知道——似乎沒有一個人不記得我。而他們也談論那個德國人;我希望我見過他,因為現在我對他研究什麼感到好奇。這就好像跟隨庫茲探索剛果;我總是聽到一些信息片段,關於他如何走路的細節,以及他多有錢,穿的靴子是怎樣。然後,我意識到,他肯定也聽說了我,而他也許也覺得他在跟隨某個不知名的外國人,穿過烏江河谷的崎嶇山丘。



到了遲午,我開始往下走向江流。我穿過了一處明朗的山谷,它的出口,乃是一塊寬闊的方形田地,四周坐落著房子。我停下來休息,有一組農村婦女聚集過來。她們多數都在六十多,身著藍衣,我對她們說這地方很美。






「這地方沒什麼好,」其中一人說。「這是個窮山區。經濟很糟糕。」



我總是恭維農民,然後聽她們去損她們所住的地方。她們站在陽光中,在盛開的油菜花,麥田,稻苗中間,抱怨著她們的家鄉多麼糟糕,模樣看上去卻是再快樂沒有了。



一個小女孩走過來。「你是那個在涪陵贏了長跑的外國人嗎?」



「是。」



她轉向那些老婦人。「他們在涪陵舉行了長跑,他是冠軍。」



「所以他可以走那麼遠,」一個女人說。「他多健康。看看他穿的衣服多麼少!」



「看看他的包多麼大!」另一個說。「多重!」



「他的腳那麼大——看看那雙大鞋子!」



她們把我研究了一陣,我等著某個人來問我的薪水。但一個女人轉向我,問了另一個問題,「在你的國家,你們有計劃生育嗎?」



「沒有。你想要多少,就可以有多少個。」



她們搖著頭,驚嘆不已。我告訴她們在美國沒有人口問題,所以管理規則跟中國不同。



「你家有多少個孩子?」一個女人問。



「四個。三個姐妹,和我。」



「在這裡不行,」她說。「只有一個——如果你再生一個,得付罰款。」



「要一萬多塊。」另一個女人插話道。



有一些孩子跑來看我,我注意到兩個站在一起的小男孩。



「那麼他們呢?」我問。「他們看起來像兄弟。」



「是的,」那老婦人說。「他們的父母得付罰款。」



一個男孩大約四歲;他的哥哥大約六七歲。他們都很臟,在我們頭頂的一處麥地上,猶猶豫豫站著,對外國人有點害怕。一個大約五歲的小女孩過來了——一個小傢伙,頭髮烏黑,臉龐臟臟。大張著眼睛,那孩子盯著我看。她有雙巨大的烏黑眼睛,像我最小的妹妹貝吉塔,在她小的時候。我笑了笑,那女孩向我還了一笑。



「她是他們家第三個!」一個女人說。



「哦,」我說。「他們肯定罰了很多錢。」



「不,」那女人說。「他們的房子給推了!」



「什麼?」



「他們的房子給推了!」



「推了?」



「是!」



我不能置信,我在筆記本上寫下那個字眼。「這個推了?」



「對的。」



那個詞兒有很多意思:去推,轉,切,移動,延遲,舉薦。但說到推房子時,只是說你把它給推倒掉。當地的計劃生育官員把這女孩的家給推倒了,因為她是第三個孩子。



我在外國的媒體上讀到過類似的故事,但我總是想它們只發生在很偏遠的地區。但我察覺到,我走了一天,而這個美麗的小河谷一點也不偏遠。



那些老婦人搖著頭,看著那小女孩。聽到這番談論,她顯得很不自在,她的表情好似說:我很抱歉。毫無疑問,若你知道你的出生導致了家裡的房子被推到,這個小孩的成長將受多少困擾。但在她的眼裡還有別的東西;它的意味不清晰,無法定義,而它基本上就是說:有些事情比錢和房子更重要。那些老婦人也看到了它。其中一人輕輕撫摸那女孩的頭髮,然後她跑去跟別的小朋友玩去了。



我沒能到去年的露營點。我花了太多時間跟人們聊天,最後縮短了路程。但我在烏江上的山上找到了一個好的地點,在那兒,我吃了晚飯,讀了托德威廉姆斯的自傳。我下了決定,在我人生餘下的每個春天,都要重讀一遍這本書。他每次去紅襪子那兒工作時,都不是特別高高興興,而我對此表示敬意。在他的聲音里還有一種鮮明的美國味兒——那種張揚姿態,粗俗的俚語,文章的節奏。我尤其喜歡這本書如此開始:



「我想要成為歷史上最偉大的擊球手……」



在上午,我早早起來,找到了一艘往下游去的船。水位低低的,河岸兩旁的砂岩山崖白而乾淨,突出在粉綠色的烏江水面上。在水線上方十五英尺處,我能見到岩石上的暗黑的水跡,那將是夏天河流要上漲的地方。今天是星期天,船上滿是返回學校的農村孩子。我站在船尾,看著白色的山崖滑入霧氣之,我知道我再也見不到這地方了。那是我在涪陵的最後一個春天。





長江



要離開重慶,從江上走是最快捷的方式。這城市建了一個新機場,一條新的高速公路,它的鐵路,雖然現在很舊了,在它完成時的1952年,乃算是一個技術上的突破——那是鄧小平在戰爭后的第一個偉大的成就,當時他在西南,作為毛澤東的助理。但它們都沒有對長江有什麼影響。火車很慢,公路交通很擁堵,而且,因為空氣污染,以及河谷上的霧氣,飛機經常晚點。長江的便捷依然是擺在那兒的,而且,它將一直如此,以這種或那種的形式。



今天,中華號,那艘六點鐘的慢船,準備離開重慶,而它的乘客們已經有點不耐煩了。這是一個令人窒息的六月天,空氣潮濕,灰霾后的陽光非常炎熱,而乘客們都疲倦不堪了。他們中多數是遊客;他們從中國四面八方而來,坐著擁擠的火車,或者叫人慾哭無淚的老舊汽車而來。他們的脾氣都快被四川的酷熱給融掉了。出發前十分鐘,一個乘客與一個工人在頂層甲板上爆發了一陣爭吵。



乘客是個大個子,公牛般的脖子,根根豎立的頭髮,以及厚重的手掌。一張閃著汗光的圓臉上,他的黑眼睛逼著怒光。他是被錢武裝著的——這很容易看出來,從他身上那晶亮的鞋子和絲綢襯衣上,而主要還是來自他那遊客的地位。在過去的十年裡,國內游在中國開始興盛,但一般的中國人還不會僅僅為了找樂去旅遊。像這男人一類的遊客屬於一個新的階層,而他們的錢簡直就圍繞在身上:在他們穿的好衣服上,在BP機上,掛住腰帶的手機上,而且,經常就在他們吃得很飽的身子上。



今天的問題就出在錢上;這乘客對他三等艙的質量不滿意。他從朝天門的一個票販手中買了票,說是給他一艘好船,而這中華號——還能用,然而破舊了,甲板上滿是江流的污垢——不是艘好船。這乘客跑了老遠來看三峽,他說,而且他的票也不便宜。他很怒,一隻多肉的手抓住了工人的肩章,把那男人拽近過來,對著他的臉大叫。



那工人個頭小點,一個接近三十的年輕人,他太弱了,無法將自己拉開。他穿著一件髒兮兮的藍白條制服襯衫,話說得很快,想要維護自己:票不是他賣的,他跟票販子沒有關係,而乘客的態度不應該那麼激動。但這是一群人已經圍了上來,他們也一起抱怨起來,直到那個工人的上司過來救他。



那個乘客依然拽著那工人,而對他的上司說話,而後者的解釋也是一樣,但他的態度中更多自信。有幾分鐘,衝突持續著,但人群移動起來了,察覺到爭吵快要結束。



最後那大個子說,「你們有沒有二等艙?」問題解決了,就這麼簡單。錢付了;旅客與上司握了手。大個子給每個人派煙。人群散開了。那小個子的驕傲受到了傷害,他撫平肩章,退回到甲板的護欄旁,手裡拿著煙,那是他受傷的補償。沒有人去留意他——然後中華號鳴笛,從碼頭出發了,爭吵被忘在腦後,乘客們都在看城市在後方滑走,而輪船游入了大江的心臟。





重慶往北三英里,江流突然東轉,這個拐角處的標誌是一座佛教神龕,還有一座風吹日晒的寶塔,高踞於水面上。山嶺開始升高了,蔥綠崎嶇的山嶺讓位於一排排留著去年水漬的石灰岩。許多山坡都太陡,無法建房,而隨著船往東行,小塊的農田越來越多見。農民們的房子是簡單的:泥或磚的牆上是灰色的瓦頂。它們經常都在芭蕉樹蔭之下。沿著江的兩岸,總有田台,在工廠不能駐足的地方嵌入山坡。



景色靜謐美麗——不會讓人屏住呼吸,然而值得回味,略顯粗糙的山丘,不太規則的台田。重慶靜靜地留在我們身後了,突然,一切都看得很明白了,這片風景里的一切,都是由長江厚重的力量所塑形。



因為江流在這裡顯出了力量。有時它寬為幾百英尺,有時它被擠在窄窄的峭壁中,但水流總是強而有力。長江從西部的大山中融雪而下,在這兒它那七百多條支流已大部分融入了,就這樣,它迅疾地掠過山嶺。在世界上的大河中,唯有亞馬遜河帶入海中的水量超過它。



太陽下沉了,一陣涼風掃過江面。大多數的遊客都在甲板上,看著山嶺掠過。一群廣東生意人拿起手機在耳邊,用粵語大聲說話。一個年輕女子獨自靠著欄桿,她長長的黑髮與粉色的短裙在風中飄舞。



空氣如今乾淨了,只有幾片雲摩挲著漸暗的藍色天空。小漁船開始泊岸過夜了,而中華號掠過了一群在潛流中赤足玩耍的小孩。玉米在山上長得高高的。玉米有兩個月大了,剛剛開始進入成熟期;它的根莖帶著春天的新綠,而頂上開始轉為金黃。



在河岸邊沒有稻穀;山嶺太陡了。有些多石的斜坡對玉米來說也很困難,但即便在最粗礪的坡上,也有耕耘的痕迹——至少,有一處單獨的玉米地長於岩石的縫隙中。這些作物乃是垂直往下,一路從坡上排列下來的,而那些山坡都儘可能的耕平過。



在這個地方,謀生不易。那些最成功的農家往往有一棟兩層的小樓,一個大豬圈,一個不小的水泥打穀場,十幾處嵌入山丘的玉米地,然而即便它們也在述說著在此種植的艱辛。每片田台都由人類的努力打造而成,背後是同一族的人,許多個十年,甚至百年的工作。所有的這些都是依靠手腳,以及基本的工具。這些田台變化得十分緩慢,看起來彷彿是自然力量所形成的——一種跟大江一般堅決而有力的東西。人類的歷史沉重地壓在這片土地上,在中國經常都是如此。



太陽西沉中。天空耀出橙色,山嶺漸暗,太陽的圓盤發出一道明亮的光帶,在輪船身後的水面上。然後,在西面的山嶺后,它落了。





在一個三等船艙,一對年輕男女在地板上整理他們的行李。他們可能是十八歲,也可能三十歲,就像許多中國年輕人,他們看上去就是年輕。船艙內有八個鋪位,作上下鋪布置。一個老婦人坐在一個下鋪,問那一對最後兩個床位是否他們的。



「我們用一個鋪,」那年輕女子說。「我們剛剛結婚。」



乘客們共用床位沒什麼稀奇的,但那年輕女子的丈夫紅了臉。那女子,形貌標緻,留著短髮,笑著碰碰他的肩膀。



兩個女人禮貌地交談了一陣。她們問彼此剛才吃了什麼,去哪兒,在重慶幹什麼。新婚的夫妻要回宜昌的家,那老婦人去武漢,而兩個人對重慶都沒什麼好話。



「很落後,」那老婦人說,搖著頭。「人們的收入太低,生活費用太高。」



那年青女子表示贊同,她說重慶的交通很不方便,它不如宜昌好。



她丈夫什麼也沒說。他幫妻子脫去了鞋子,然後爬上床靠在她身邊。借著艙內的燈光,他讀起一本雜誌,而她打著盹。鋪位不到一米寬,而他們卻躺得舒服。



夜裡的江上很平靜。夏日的星星今晚出來了;北斗七星在輕柔搖晃的輪船上空發著光,四分一個月亮在南面天空上懸掛著,亮亮的。江水漆黑,除了一道道的光帶。現在岸邊很少有房子了,而燈光則更少。大多數的光線都從江上來——河灘上的砂岩石在夜裡微弱反著光,還有充氣橡皮艇;江的南岸有紅燈閃爍,北岸是綠燈;夜船在其間經過,它們的探照燈沉默地掠過江水。



在夜裡沒有水翼船,沒有漁船,沒有兩人的小舢舨。偶爾,中華號會經過一條長長平坦的河岸,那兒有過夜的小船停靠,在岸邊的竹房窗戶透出溫暖的光——臨時的餐館,旅店,麻將館。貨物交通都停了。



江上的其他船隻多數都是大客輪,經過時,猶如亮著光的浮動小島。有些是從上海一路逆流而上,穿越了安徽的平原,經過了湖北的湖泊,武漢的工廠,三峽的峭壁,現在,離重慶還有幾個小時,它們快到家了。



過了一陣那年青女子醒了。她在床鋪上轉轉身,跟丈夫靠近點。「你是誰?」她的聲音輕柔,調皮。「你是誰?」



她丈夫咕嚕著回答了,而她靜靜笑起來。船艙的門開著,能聽到外面馬達平穩的聲音,還有江水拍擊船底的溫柔迴響。「你是誰?」那女子再次低語。



很少乘客在涪陵下船。多數人都要再坐兩天,穿過三峽到宜昌,或者,三夜去到武漢。涪陵好似一個停頓,在夢中——靜靜的大江,滿艙朦朧欲睡的遊客,城市的燈光從長江的幽暗中升起。



重慶出發后已過了四小時了。燈光群聚在岸邊:有家,工廠,汽車。一座新建成的橋跨在頭頂。輪船的擴音器響了,宣布涪陵是下一站,然後大江的夢停了,城市進入視野。



涪陵的心臟地帶圍繞於江上的一個小灣而建成。從這個小灣的弧線開始,城市立於陡峭的山丘上,好像窗帘透著光——有小商鋪燈泡的微光,有的士車頭燈的光束,有四方形窗戶的黃光——而這個點亮的窗帘,落在長江的黑水之上。中華號向江灘駛去,汽笛長鳴,碼頭漸近。輪船一直往南,直到脫離的江水的主流,直到那長江的巨大力量被留在身後,然後,輪船泊上了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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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逆流而上



在最後一個學期的文學課上,我們學習了華盛頓歐文,愛倫坡,馬克吐溫,凱特卓別林,傑克倫敦,羅伯特弗羅斯特,還有藍斯頓休斯,之後,作為最後的單元,我布置了譚恩美,和一些美籍華裔的詩人。這些文學對我的學生們來說那麼遙遠——李普範文可,蹦跳的青蛙,以及休斯那遙遠的河流——而突然我們看到了電影「喜福會」的結局,當那華裔美籍的敘述者來到了中國,跟她的姐姐們重逢了。這是中國頭一次真正進入我的文學課;學生們曾經以中國特色演繹了莎士比亞,他們寫過羅賓漢來中國,但這些只是將外國文學放入熟悉的背景中。現在,我們真的到了這裡:敘述者在擁抱她久未謀面的姐姐,班上所有的女孩都哭了,而男孩們忍著淚水。



之後,我讓他們寫寫他們的家庭,描述他們父母與祖父母的生活。一個叫蒂娜的女孩,寫了首詩:



回頭看我的祖先



一個贏弱的女子

坐於一間陋室

一遍遍搖著紡車

她不能出去

她的腳被封建主義深深困死



在1921年

中國共產黨成立

我的祖母出去革命

去上海,去重慶

她的足跡踏遍了大半個中國



我的母親,一個年輕的女子

在文化大革命

當了紅衛兵

她否定一切先進的事物

叫著毛主席萬歲



許多人和琳達一樣,寫到了鄉下的生活:



我的外曾祖母出生在一個貧窮的家庭。她得為地主當傭人。她受了很多苦。她沒有足夠的食物吃,沒有足夠的衣服來禦寒。她的主人待她很不公平。



同樣,我外祖母的情況也沒有多少好轉。她的腳被束了,非常疼痛。她生了五個孩子。不幸的是,其中三個都死於飢餓。這讓我的外祖母非常悲傷。她哭了整整三天。最糟糕的是,她的丈夫死於疾病。她做了三十年的寡婦,受盡了艱難困苦。



我母親的生活比她們要好一點,因為她正好在新中國成立時出生。我的母親不太高,但她非常和藹,美麗。她對我們十分溫柔。當然,她的生活也並不很如意。她必須艱苦工作以維持生計。她在寒冷的日子裡出去割草餵豬;從很遠的地方運煤來取暖;她一直為我們縫補衣服。她為她的家庭奉獻了自己的一生。



幾乎所有的卷子都是那麼寫的,我發覺我沒法給它們打分——甚至在角落裡作一個收訖的記號也不行。它們中沒有什麼是我能碰的,而其中一些我甚至不忍讀,因為它們都太心酸。在最後,我無法把這些故事還給他們,我把它們保留下來,只是跟同學們說他們寫得不錯。



他們的寫作,在讓我想到過去時,也想到了未來。我看到了那持久無聲的掙扎,把同學們帶出了今天的樣子,而對下一代來說,情形或許也大致如是。我想象著琳達的女兒,一個年輕的女子——也許是一個大學生,生活比她母親好一點。我想象她寫道,「我的母親不是很高,但她非常和藹,美麗…」



下課後,我常走到校園后的鄉村去。我已經停止跑步,走路的感覺愉快——一切都慢下來了;我可以跟農民們聊天,看他們幹活。他們常問我是否認識那個在山上跑步的外國人,而我告訴他們我已經不再干那個了,這看起來讓他們鬆了口氣。在插旗山上亂跑毫無意義。



在夜晚和周末時分,我遵從著我的城市路線。星期天上午已經安排得很完美了——教堂,神甫,鐵匠,茶室,然後我會去南山門公園對面的餐館里吃餃子。那餃子乃是涪陵最棒的,通常我會在十一時準點開吃,這時會有個十二人的銅管樂隊在公園演出。這樂隊幾乎每個星期天上午都來,被結婚的新人所雇,因為一場好的婚禮要吸引儘可能多的注意——這裡頭面子大了。樂隊會演奏「友誼地久天長」,以及「虔誠的人們啊」;而棒棒軍肯定會忠實到訪,直勾勾盯著新娘看,她上著明艷的妝,盛服出場。



在餐館里,我通常會選擇一個特別的位置,靠在牆上,望向街道與公園。一旦天氣轉暖,人行道上的每日生活秀比樂隊更佳——帶著籃子的農民,帶著孩子的家庭,年輕夫妻出來逛街,老婦人舉著雨傘遮陽。



在周中,我經常去拜訪高明與馬福來,兩個春節時我在公園裡認識的朋友。高明是個藝術家;他二十六歲,幾年前從四川美術學院畢業。他很有天賦——他的寓所里滿是他自己的油畫,多數都是歐洲風格。他自己在涪陵有生意做,他的公司主要業務就是字大塊的霜玻璃上作畫,蝕刻上花卉,竹子,大熊貓,以及其他中國人喜歡的圖案。一般說來,這些玻璃會被裁開,用作餐廳或者公寓的裝飾。高明對這項工作特別在行,這就是說,他做的玻璃特別的俗氣。這不是他的錯;他只是按照客人告訴他的去做,通常,客人們會叫他能用多少顏色就用多少顏色,能畫多少形狀上去就畫多少。



他的客戶們乃是涪陵的富人,有些時候,我會陪伴他去客人們的家,去運貨或者收訂單。每個城裡的富人似乎都有一致的裝飾方式,以某些物事為富裕的標誌:高明的玻璃作品,華麗的吊燈,圍繞著巴洛克式的天鵝絨與石膏像,怪異的木質格子棚,掛著塑料的葡萄與藤蔓。另一個普遍的裝飾,乃是一個巨大的木質表,掛在牆上作為鍾用。當然,他們也都有頂級的電視機,VCD,卡拉OK機。這些人,在其他的國家裡,會被稱為新富,新錢,但在涪陵,這個辭彙沒有意義,除非你以分鐘為時間單位來衡量。那裡沒有舊錢,所有人的財富都是在他們那一代所積累的,而我也不能責怪他們誇耀自己所終於獲得的。



我喜歡跟著高明到處走,似乎沒有一個富人介意,因為有一個外國人在你的家裡,比擁有一個掛滿了塑料葡萄的木棚更有檔次。但富人們本身其實乃是最好的裝飾。無一例外,男人們的頭髮全大大地噴了髮膠,盡往後梳,穿著炫亮的絲綢襯衫,而女人們,臉上的妝盡顯妖嬈,穿著透視的衣裙,躺在堆得滿滿的沙發上。我想不出他們整天都在做些什麼,尤其是那些女人;她們的模樣看上去,要麼是剛剛抵達,要麼是就快離開。然而她們總是坐在沙發上。



(有點像「了不起的蓋茲比」中的黛西出場形象。)



高明有個七個月大的女兒,跟他妻子一起住,她是一個以重慶為基地的藝術家,而高明利用這種工作導致的分居關係,找了個涪陵的女朋友。當他的妻子最終聽說了此事,她帶著小孩去了河南,在那兒另外找了份工作。她威脅說要離婚,這沒有嚇到高明;他很有信心她會回來的,雖然同時他也沒想甩掉他的女朋友,她是個經典的嗓音刺耳的四川小姐,非常精明。高明就是一個不會去為將來擔憂的人;他的目標就是享受時光,是以他賭錢,去卡拉OK吧,而且我懷疑,還去嫖妓——他經常談到她們。有些日子,他玩麻將會虧八百塊錢。他麻將玩得很爛。



他喜歡跟我談論他的這些問題,因為在他以為我會理解他的生活風格,在他看來,那是很美國化的。「在我們中國,人們的思想不夠開放,」有一次他說。「在你們國家,你可以有一個女孩做朋友,但在這裡總是會惹麻煩。我的妻子就是那樣,她不夠開放。」我不知道如何回應他——婚外情可不能算是我心目中改革開放的益處。通常我什麼也不說;作為一個外國人,當我聆聽時通常是最舒服的。



在溫暖的夜裡,高明會跟我講述他的問題,往往在吃火鍋的時候,那是四川東部的一個特色。說火鍋辣毫無意義——四川人吃的所有東西都是辣的,從早餐時蘸著辣醬的春卷,到宮保雞丁。有些和平隊員得上了潰瘍,因為這食物的辛辣。



但即便在這樣的菜系裡,火鍋還是顯得特別辛辣:蔬菜,肉類,粉絲,都在一鍋熱油中,而開放的火焰就在面前的桌上。人們成年都吃這個,但在夏天裡特別受歡迎,理論依據是,火鍋讓人出汗,而出汗則讓人涼快。



火鍋檔在夏夜裡出現在涪陵的人行道上,它既是吃飯,也是一次社交活動——你坐在冒氣泡的鍋前,看著行人們走過。高明和我會慢慢吃著,觀察小姐們,如果他心情好的話,會說說他想買的東西。在糟糕的日子裡,他有一兩次提到可能的離婚。但通常,他總去看事物的光明一面,有好幾次,他談到了他要跟妻子辦的結婚典禮,如果他們不離婚的話。他們已經結婚五年了,但就像許多涪陵人一樣,他們把婚禮延遲了,一直等到他們有了足夠的錢,來辦一次風光大典。現在,高明有了錢,卻沒了妻子;幸運的是,他足夠樂觀,可以忽略掉這個令人尷尬的事實,他帶著快意談論著他腦子中的輝煌婚禮。「我要租很多的車,」有一晚他告訴我。「十輛,至少要有十輛車。我們會開到南山門,然後,去高順堂,然而到河東區,然後我們開回來。街上的每個人都會停下來看。」



在某些方面,高明的朋友馬福來也很相似:他有個小女嬰,一個妻子,一個女朋友。但他犯下的錯誤是,他把這三樣都彙集在涪陵了,他的靈魂深受折磨,毫無一點高明的爽朗活潑。馬福來經常來我這兒尋求建議,部分原因是他以為美國人會懂得如何處理這種複雜情況。但我也察覺到,他跟我講,是因為作為一個外國人,我不在當地的圈子內。城裡有幾個朋友都以這種眼光來看我;他們知道我跟本地的八卦網路沒有聯繫,是以他們告訴我他們的秘密,尋求我的建議。



四月末的一個晚上,馬福來到了我的寓所,坐在客廳里抽煙。我能看出他很不爽,但他不願意說。我們聊了一會兒,然後我單刀直入了。



「你跟你的妻子有些問題?」



他點頭,吹出一陣煙。但他還是不說什麼。



「她有了別的男朋友?」我知道這不大可能,但這看起來是個打開話匣子的辦法。他搖頭。「不是那樣」,他說。「問題是我們相處不好。我們毫無共同點——愛好,興趣,什麼都沒有。我們總是吵架。從我們一開始結婚就是這樣了。」



「你們為什麼結婚?」



「因為她的父母。她的父母給我壓力。」



「他們怎麼做的?」



「也許你不明白。在我們中國,和你們國家不同。在這裡,如果你開始跟某人有了關係,跟一個女孩,你就得結婚。」他嘆口氣,接著抽煙。「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們有了性關係,就得結婚。我的妻子跟我就是這樣的。我那時二十四,她二十二。所以我娶了她,即便我知道我們並不合適。」



我什麼也沒說。這是一個溫暖的夜晚,七點鐘,我讓他想了一會兒,外面天色漸暗。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他說。「你有什麼建議?」



「這很複雜。也許沒有簡單的解決辦法。」



「我成天想著這問題。它讓我頭疼。一整天,我就想著它。」



「我知道高明有個女朋友,」我說。「你也有嗎?」



有一陣停頓,然後他點了頭。



「她是誰?」



「她是這裡的一個學生。記得我有時會來看的那個女孩嗎?她不是我的表妹,不像我告訴你的那樣。我們相處得非常好。在所有方面,我都喜歡她超過我妻子。」



我已經猜到了她是他的女朋友;這一點不讓我驚奇。亞當也有城裡的男性朋友與此類似的——離了婚或者快要離婚,有年幼的孩子,更換的女朋友。在校園裡的工作人員完全不是這樣,也許在其他傳統的單位里也如此。但許多做生意的年輕人好像都有外遇。他們有了錢,而且他們沒有被舊式的工作單位所捆住,單位是可以影響,甚至管束人們的行為的;然而同時,他們依然沿襲了涪陵的模式,結婚,儘可能早要小孩。我問馬福來他妻子知不知道他這個女朋友。



「不,」他說。「她不知道。」



「你肯定嗎?高明的妻子在那麼遠的重慶,但她還是發現了他的女朋友。」



「我的妻子不知道;我敢肯定。如果我跟那個女孩要去哪兒的話,我們會去一個沒有別人在的地方。」



我懷疑在涪陵哪兒有這樣的地方,要有的話,我也許自己也會去一去。馬福來又嘆口氣。



「我的婚姻很糟糕,」他說。「唯一的好事是我的女兒——除了她,我們沒一點交集。我們從不說話,也不一起吃飯。我們分開來睡了。你見過我的房子——我們各有一間屋,我睡在小床上。她的父母跟兄弟對我就像陌生人一樣。他們知道我不愛她。」



「她想要怎麼辦呢?」



「她什麼也不想。」



「為什麼?」



「因為她愛我。也許她以為婚姻就是這樣的。」



「你想要怎麼辦?」



「我不知道,」他說。「你有什麼主意嗎?你們國家的人怎麼辦的?」



「這問題在我的國家也是一樣的。如果有個小孩,離婚會很難。但是,如果沒有小孩的話,當然他們會很快離婚。」



「在這裡不同,」他說。「離婚並不容易,即便你沒有孩子。因為這裡的想法還很傳統,很封閉。這大概就像你們國家1940,50年代的時候。問題是女人跟男人還是不一樣——他們並不平等。所以離婚對她們的影響很大。一個離婚的女人沒面子。」



「那麼對男人來說呢?」



「情況也不是很好;有些人會說你不是個好男人。但相比女人的情況還是好得多。所有這些觀念都非常落後,好像對性的態度——要是你跟她發生了性關係,你就得娶她。在你們的國家要好些。我對你們國家的其他方面不太感興趣,但在這方面,我希望中國跟美國一樣。」



「在美國有太多離婚了,」我說。「人們覺得太容易。所以,在這兩個地方都不怎麼好。」



我們沉默坐了一陣。天快黑了,而我沒什麼建議給他。我說著那些我總是說的話——慢慢來,耐心點,想想孩子。他早已聽過了,現在他坐在那裡搖頭。



「每個人都有這問題,」他說。「青年人,老年人——他們都有同樣的問題。這是因為他們結婚太快,因為沒有性的自由。也許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像我一樣不開心。我所有的朋友都對他們的婚姻不滿意,但他們也知道離婚是困難的。也許你不能理解這個,但這是很嚴肅的問題。」



他問我他能不能在我屋裡坐一陣,我說沒問題。我遲些時候有文學評論課要上,是以我準備著我的材料,想著馬福來以及像高明那樣的朋友。說這問題只是源於缺乏性自由,我感到懷疑;不如說,有充分的自由,才導致麻煩的產生。過些日子,這裡會有更多的性自由,但這也許不會給涪陵的人們帶來奇迹。經常的,我發覺很難向人們解釋,不管生活在那裡,有些問題總是那麼複雜。



我能想到的唯一誠實的建議是:不要結婚。但這不是很現實,而在我說來很容易;作為外國人,另有一個方面我是超脫的,因為我不會在涪陵結婚。這些話題沒一個直接觸及到我,而我總是隔著距離觀看,對許多其他事情我也是這樣。就像逛著富人們的家,或者讀著我的學生所寫的故事,或者站在我的陽台上,看著江上的船隻駛往不知的目的地。這裡有一種權力,因為許多事情都不觸及到我,而隔著距離,會有那麼一些時候——一次江上的旅行,鄉村裡的一天——會一直陪著我,帶著它們的鮮活,美麗。但經常那兒也有無助,有時是悲傷。跟馬福來坐在那兒,我知道,把我的這部分生活關上,結束,也不無益處。我看著他又抽了根煙,然後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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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11-1-30 04:12 | 只看該作者
那個春天乃是北京大學的一百周年,跟五四運動的七十九周年結合起來,有全國性的慶典。電視上有一個特別節目,而大山,那個說中文的加拿大人,說著笑話,介紹帶出了北京校園裡的舞台秀。



五四運動發生在1919年,源於對凡爾賽條約的回應。這條約給予中國的獎賞是,把德國前殖民地如青島給日本——這不公平事件自然讓中國人民憤怒不已。運動以學生運動開始,擴大開來,包括了一個非常廣泛的具有改革意識的中國知識分子群體。這是一個民族主義的抗議,同時它也向西方伸出手去學習;「科學」與「民主」是它的關鍵詞。



共產黨宣稱五四運動乃是它自身崛起的序曲,這是一個特別無恥的修改歷史的例子。的確,五四運動的一些領袖是共產黨員,或者後來轉向了共產主義,但把他們的理想跟當今共產黨的態度聯繫到一起,是一個歪曲。其結果是,電視特別節目成了一個超現實主義的矛盾混合體:共產黨的官員對當年學生運動者的回憶表示讚賞;演說鼓吹「科學」與「民主」;而北京大學驕傲地紀念1919年的事件,而同時卻有技巧地迴避談到1989年的事件。大山說著他的老笑話。以其自身奇怪的方式,這事件佔據了電視節目。



涪陵師專也參與了這次慶典,組織了一次話劇比賽來慶周年。預演在各個系舉行,而勝出者會在學校的禮堂再演出一次。我的一個文學班準備了「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幾場戲,而另一個班則改編了凱特卓別林的「德塞利的寶寶」。琳達飾演德塞利,而莫金錢出演冷血無情的阿曼達;我幫助他們聯繫,跟「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組一起。



亞當的西班牙班則選了「唐吉珂德」。那是個小班——總共不到十二個學生——而它裡面包括了最為活躍的三年級的男孩。他們就塞萬提斯的小說創作了自己版本的故事,把地點設在涪陵。唐吉珂德成了河東區的一家米粉店老闆,他把他的業餘時間用來閱讀雷鋒的故事,那個工人烈士,他對毛主席的無私奉獻精神讓他成了一位宣傳英雄,從1963年至今。雷鋒精神是一種共產主義式的對平凡人的禮讚:他曾經是一名普通的士兵,對名聲或其他世俗的慾望從不表示興趣,他傾向於默默無名地勞動,直到有一天,一名同志不小心倒車時撞到一根晒衣桿,砸到雷鋒的頭上,砸死了他(那個司機又花了二十五年才入了黨)。



改革開放減弱了雷鋒精神,雖然還有一些舊日迴音。在涪陵的證券營業廳旁,有一棟建築,上面原來的宣傳口號,雖然早已不見了,然而日常天久的痕迹還能清楚顯示:「學習雷鋒精神。」三月乃是官方的雷鋒月,雖然多數當地人只會笑笑,如果你向他們提到這已經過時的傳統。但學校依然對此態度認真,給學生們布置強制性的工作,為了紀念雷鋒同志。在我的第二年裡,三月的事件之一,就是由幹部帶領清潔河東區的活動,有電視台的人員來拍攝,內容是學校官員和學生把灰塵掃到街的另一邊。



河東區的清潔工作花了十分鐘,而亞當與我從學生之家米粉店那邊觀看著。那是一個周五的下午,我們吃著四川風格的意粉,喝著當地啤酒。我們有兩個學生跑來,請求我們參與到志願活動里,這樣就能拍到我們和幹部一起勞動。當我們婉拒時,學生看起來很失望。



「我們在吃中飯,」亞當說,喝了口啤酒。



「無論如何,我們已經在做志願者工作了,」我說。「我們是和平隊志願者。」



這個場面不太符合和平隊的手冊,然而讓我們對雷鋒精神作出嚴肅認真的回應,是不可能的。五四的周年慶也基本如此,一次對理想主義不知羞恥的人為操縱,或許,這些就是西班牙語班的「唐吉珂德」誕生的原因。但到了最後,無法清晰講出這齣戲到底來自何方,因為亞當給了同學們一個基本前提——唐吉珂德是河東區一家米粉店的老闆,他仰慕雷鋒——在此之後,就由同學們接手了,他們寫台詞,加入了他們自己的細節。



在系裡比賽的那一天,他們是最後一組演出的。頭一場戲中,莫金錢坐在他的米粉店裡,讀著一本書。他聚精會神盯著書頁,然後叫道:



「多棒啊!看看這些雷鋒所作的好事——每天他幫助了那麼多的人!我多麼希望我能像雷鋒一樣!」



他又讀了一頁;他的眼睛更大了。他站起來,開始在餐館里拖地,努力想道:



「為什麼我要把我的時間花在這裡?我的人生多麼乏味!我這樣拖我的米粉店,有什麼意思,而我本可以成為像雷鋒那樣的英雄。」



這個想法擊中了他:他可以穿越鄉村去旅行,為人們做好事。他把他的拖把倒過來,騎在跨下彷彿騎馬,然後把一個舊籃子套在頭上彷彿頭盔。在米粉店的牆上,有張美人照,一個日本小姐穿著背心裙(你可以到涪陵的下城區花五毛錢買到),而莫金錢望著她,欣喜莫名:



「我的杜爾西尼亞!我會四處周遊,直到我找到你!」



他把那張畫像捲起來,跳去了鄉下。不久他就路經了一個田裡耕地的農民,由一個名叫羅傑的男孩扮演的。



「桑丘潘薩!」莫金錢叫道「你願意跟我一起去探險嗎?」



但桑丘潘薩繼續勞動:「我,我有別的事情要做!」



「啊哈,你很傻!」唐吉珂德道。「過來跟我一起探險。我們會像雷鋒一樣,跟不公平做鬥爭,拯救美麗的女人,而我會把你介紹給我的頭號姑娘,杜爾西尼亞!來吧,別做個雅虎!」



「你才是雅虎!我太忙了,沒空跟你去。」



「那麼傻,」唐吉珂德喃喃道。他在那裡想了一陣該怎麼去打動那個農民。在小說中,唐吉珂德保證說他會給一座小島讓桑丘潘薩管治,而亞當向同學們建議說他們可以用上海南島,那是中國南部的一個島嶼省份。然而同學們有他們自己的想法。



「我必須有一個僕人,」莫金錢想道。「如果你跟我來,我會給你...台灣島!我會讓你做台灣島的總督!」



有了那個承諾,桑丘潘薩抓起一隻拖把,兩人並駕齊驅,跑動非常合拍,而觀眾們大笑起來。莫金錢和羅傑都有演戲的天分,而他們之間馬上產生了一種化學反應。羅傑天性就是個好朋友,好助手,一個精瘦,大眼的男孩,體重大約不到九十斤,聚精會神聽著唐吉珂德的指示。而莫金錢似乎從「大獨裁者」那兒學了點功課,大聲喊叫著指令,帶著一股搞笑的嚴肅勁。



他們倆攜手打遍了四川的鄉下,攻擊風車,奮戰大蟲,在鄉村旅店裡搞出許多麻煩來。在某處,他們停下來,唐吉珂德命令他的僕人譜寫一首獻給杜爾西尼亞的歌來。桑丘潘薩取過他的吉他,在那張日本美人像下唱道:



杜爾西尼亞!

杜爾西尼亞亞亞亞亞亞亞亞!

你是多麼美麗...

我的島在哪兒?

我的台灣島...



這時,他們抵達了重慶,那兒的人們已經聽說了他們的故事。重慶市長,由劉易斯扮演的,頒給他們牙刷以示鼓勵,偷偷把紙條貼在他們背上,寫著「傻瓜,」「雅虎,」還有「牙刷」。英雄們驕傲地把牙刷插在脖子上,唐吉珂德拍著他的胸脯,吼道:



「我把我做的全部好事,都奉獻給美麗的杜爾西尼亞!而且我希望每個人都開始學習雷鋒做好事!」



這時學生觀眾們已經樂瘋了。即便系裡面的老師,坐在前排當評委的,也笑得難以自制;而觀眾的熱情回哺了演員,讓他們瘋狂地在舞台上從一個歷險沖向下一個。毫無疑問,這乃是系裡最棒的一個戲——但同樣毫無疑問的,這齣戲也踩上了政治風險。觀眾部分的反應像是說:我簡直不相信我會聽到這個。在某種程度上,我也有同樣的感受,而到了演出的最後,我發覺我在觀察張書記。很難說他到底在想什麼——他微笑著,輕輕的,但我可以看出他的大腦在急速轉動。而到了最後,只有他那個評委才真正算數。





系裡的權威們花了一天時間才做出反應。他們封殺了「唐吉珂德」;另外五齣戲被選入了學校禮堂的演出,包括「德塞利的寶寶」。對於這種決定,從來沒有申述的機會,而系裡頭明確指出,這裡面有政治因素在。



但出於某些原因,學生們公開顯示出了憤怒,他們通常只會安靜地抱怨幾聲。即便那些參與了演出「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學生也悄悄說,他們的戲也是出於政治原因被否決,因為那幾個演員也是真實生活中的男女朋友,這違背了學校反對談戀愛的監管規矩(這也是最被忽略不理的規定)。然而,最強烈的反應,還是來自西班牙語班的同學,他們拒絕接受系裡的命令。莫金錢跟系裡的政治輔導員發生了衝突,他威脅說如果唐吉珂德被列入黑名單,他也將拒絕出演「德塞利的寶寶」。很快,這就成了個嚴肅的問題:權威們不想讓他們的比賽散架,而他們喜歡凱特卓別林故事中的政治,那是在批評美國的種族主義。



就這樣,這衝突跟著五四運動的周年慶祝活動一起發展。在許多方面,我感覺到英文系,作為黨組織的代理,活該如此。如果你想要把所有東西都政治化,把每一塊的文學與歷史都用於服務於自身需要,那麼,到了某個點上,它肯定會在你面前爆炸開來。在兩年後,我對那數之不盡的周年慶與紀念日已感到噁心了;我對扭曲了的歷史也感到疲倦了;我對於我們政治宣傳主導的課本也受夠了。



但與此同時,亞當感到內疚,而我也有同感,雖說那不是我教的班。無疑,是因為我們的影響,才把學生帶入了這場麻煩。如果我們不在這兒的話,他們不會表演「唐吉珂德」與「德塞利的寶寶」(如果不是我們的話,也肯定不會有個共產黨員叫莫金錢。)這件事與我們生活中的其他部分不同,那些時候我是隔著距離來觀察涪陵的。我們對學生有直接的影響,而且我們總是鼓勵他們要思想開放,多提問,藐視權威。我們的有些做法是刻意的——關於羅賓漢的討論,那些中文的對話——但主要它是跟我們的基本身份意識有關。我們是外國人,在我們的意識中,沒有那種聲音來警告我什麼線被越過了。我們在涪陵住了很久,足以去影響到一些人,但還不足以把那些規則給內化;而這種過渡的狀態,就像那一半虛構的五四歷史,導向了政治風險。



很明顯的,即便同學們是在處理一些通常不會跟笑聲聯繫起來的題材,他們的意圖卻絕非要顛覆什麼。畢竟,莫金錢既是黨員也是班長,任何的違規,都只是因為這整齣戲是由大家拼成的,沒人全程負責。主題的麻煩乃是同時來自於許多方向:亞當提了建議要涉及雷鋒,同學們自己想出了台灣的點子,而所有他們喜歡的那些傻詞兒,乃是從過去這一年的許多生活背景而來。也許他們犯下的最大錯誤,乃是過度關注唐吉珂德的精神了。他們想要忠實於塞萬提斯的小說,把它的滑稽諷刺偏好帶到涪陵的生活里來,而且他們也想做到儘可能娛樂,好玩。但滑稽諷刺,以及娛樂,在共產黨的體系裡,都是有風險的動作,這體系對某種控制欲的依賴,總要把優質喜劇摧毀掉。(剩下的往往只有嘲笑傻子或鄉下人的相聲小品)。



最令人失望的,乃是他們大動干戈,只是為了這些瑣屑小事。除了學生們參與演出活動的熱情外,真的沒有什麼是很要緊的,而一次反革命事件也不會從「唐吉珂德」開始(雖然,有點巧合,1989年的有些重要學生會議乃是在北京大學的塞萬提斯像下面展開的)。但在任何情況下,很清楚的,即便共產中國要倒掉,那崩塌也不會由涪陵這兒一幫騎在拖把上的搞笑學生開始。某些人不能單純去看戲,單純地笑出來,真是可悲;那齣戲的好玩是沒有疑問的,但即便如張書記那樣聰明而受過良好教育的人,總是聽見腦子裡的那個聲音:我應該笑嗎?它真的好玩嗎?它會不會有危險,冒犯到誰?在某些意義上,這乃是我最厭惡共產主義之處。我幾乎可以忍受它的謊言,它所犯下的錯誤,然而我不能原諒它徹底喪失了幽默感。如果你把笑聲拿走的話,中國乃是一個太沉重的地方。





亞當和我鼓勵同學們去把事情處理好,但不要惹更多的麻煩,但除此之外,我們並沒有捲入協商過程。那個星期里,學生們一直向我們通告情況,我開始明白唐吉珂德到底撥動了哪根弦。他正是一個中國人物的完美表現,那個可憐的騎士,跟他過了時的理想,還有一顆金子般的心。我在所有人身上看到他的閃光:他是莫金錢,跟他沒了指望的戲,但同時,他又是張書記,跟他沒了指望的政治信仰。張書記只是做他所能做的,去守住他的線,就像他之前的人所做的那樣,而也許,他不是很喜歡他這方面的工作。這個學期早些時候,他的女兒死了,而他的妻子剛生了個兒子;他有更大的事兒去操心,然而監管學生的政治生活是他的工作,所以他就那麼做了。每個人都在跟風車搏鬥,而我真的不能責怪任何一個人。



在幾天後,他們做了一個妥協。會有一個唐吉珂德的特殊演出,也是最後的,限制在英文系內,而所有的政治敏感材料都清洗掉了。這讓所有人都滿了意——「德塞利的寶寶」如期進行,而西語班得到了一個最後的機會,在他們的朋友面前演出,雖然不准他們出現在學校禮堂內。又一次的,亞當幫助同學們練習,改寫了劇本。



在那個星期末,我們所有人聚集起來觀看了唐吉珂德的第二次演出。在某些方面,這齣戲叫人失望;它缺失了原版的活力,能量,有好幾次,演員們緊張起來,念不出台詞。問題不是出在失去了重要的素材,反而是有太多東西被添加進去:在這一個星期內,這齣戲加入了無數的象徵份量。在頭一次的舞台上,沒有人想過它是如何影射雷鋒,以及台灣。現在,那些得以做出優質喜劇的無拘無束的空間沒了;被禁掉的影射,反而因為它的缺失更為明顯,學生們也被一個星期跟權威們的協商累壞了。



但沒什麼能徹底毀掉這兩個男主角的鬧劇演出,再一次的,觀眾看得很開心。這戲結束在一種帶著嘲弄的傷感之情中,隨著唐吉珂德回到米粉店的決定,這一對分開了。莫金錢騎著他的拖把緩緩回家,低著頭,而背景里哀鳴起了「鐵達尼」號的主題曲。



威廉姆斯傑弗遜弗羅斯特是這齣戲的旁白者,在最後一場戲后,他站出來讀最後的附言。而當他一開口,亞當與我就發現他沒用準備好的文稿,而是讀著他自己寫的句子。他總是這麼自作主張;我經常在課上發現他把腦袋埋在字典里,然後,在十分鐘的課間休息時,他會靠到我身邊,很小心發著音,「你的早泄現在怎麼樣了?」



他許多的課外學習都是跟著這種句子,而他又總是嘗試念一些新的淫穢或變態的辭彙。這很小孩氣,但同時,他又是班上最好的學生之一,我能看得出,他掌握的英語技能,很多靠的就是這種樂趣,胡亂玩弄這語言。他以自己的方向學著英語,愛怎麼用就怎麼用,而我喜歡他這樣。我喜歡他的另一點,是他從一個貧窮農村家庭長大,那兒離廣安,鄧小平的家鄉不遠,然而他卻給自己取了一個好搞笑的,裝模作樣的美國白人新教徒式的名字。



在唐吉珂德的尾聲,威廉姆斯傑弗遜弗羅斯特又一次突變了風向。站在那兒,在整個系面前,他念著自己的結束語:



唐回到了他的米粉店,而桑丘回了鄉下養豬,想要攢出自己的學費,希望他能從牛津大學那兒得到一個學位。與此同時,唐自學成才,在潘恩大學獲得了一個學士學位。後來,這兩個瘋子旅行到了中國,成了兩個英文教師,也是涪陵最著名的兩個雅虎(傻瓜)。



他念得很快,沒一個幹部察覺到他的意思。之後,他望向亞當和我,想看看我們是否明白,然後他咧嘴笑了。戲終了。



(這段故事中,展示出了中國社會權力體系與文化環境的悲哀關係,另外,又顯出了中國人創意與幽默的驚人才華。都讓我慨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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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11-1-30 04:12 | 只看該作者
第二天上午,亞當跟我早早起身,想去城裡拍些片子。我們有三天時間可以用一台攝影機,因為和平隊的醫療官員來這裡做一次訪問,而她帶來了辦公室的攝影器材。自從我們到達這個城市的那個星期,這是第一次有和平隊的人員到訪涪陵。






三天里,我們想要拍下一切關於涪陵的記憶。我們拍了學生們演出唐吉珂德,我們去了好幾次鄉村,以及部分我們所喜歡的舊城區。許多的磁帶記錄的是我們與朋友們的交談:學生之家的那一家人,神甫,在餐館,茶室,以及公園裡工作的人們。我們搭了的士,讓司機儘可能開快點,而我把鏡頭伸出窗外,拍著路上的交通,而車子在一片喇叭聲中呼嘯而過。



在和平隊醫療員離開的那個上午,我們決定,在交還攝影機前,最後做一次拍攝。我們七點鐘到了下城區,拍了一群在南天門打太極的老年人,然後我們沿石級而下碼頭,想找一些典型的街景來拍。



很難拍攝街上普通人的生活,因為它總是在我們到達的那一刻就停止了。相機很沉重,很貴,大約跟電視台記者所用的差不多大,人們總是聚集過來盯著看。除開與朋友們的交談外,我們的涪陵片段素材有很多就是當地人及棒棒軍盯著鏡頭看。



靠近碼頭處,我很快就被一群人圍住了。亞當跟我都沒在這裡出現過幾次;這裡沒有茶室,沒有餐館,沒有我們認識的人。許多聚集過來的人沒有見過我們,而我們告訴他們,我們是學校的老師,拍攝是我們的業餘愛好。



亞當決定要分散他們的注意。他往街下方走開了點,停下來,從街邊小攤上買包子。他們砍了一陣的價,群眾開始轉移了,然後亞當跟那女人說笑,那女人大笑起來,掩住她的嘴。慢慢的,我開始往後挪,希望把自己從人群里分離開來。二十個人聚集在亞當的身邊,然後三十,四十。幾輛的士停下來觀看;交通擁堵起來。喇叭鳴叫。我快速穿過街道,現在,我是一個人了,拍攝著人群和人群中的亞當。每個人都忘記了我的存在。



這種場面曾經是很嚇人的——在頭一年裡,沒什麼比站在一大群人的中心更嚇人了,他們所有人都以無比強烈的關注研究著我。但這些人群往往只是好奇,別無他意,而漸漸的,就像其他住在四川鄉村城鎮的外國人,亞當與我學會了怎麼去應付人群。我總是帶著微笑,盡量放鬆,通常會把注意力聚集在一個過路人身上:他會向我提問,而我會回答他,其他人都在旁邊聽著。通常我會告訴他們我的薪水,我在涪陵做什麼,我則回答他們關於美國的問題。為了讓群眾們發笑,我會使用當地方言,或者自稱為洋鬼子。這就好像一個政客在慈善機構的活動中,舉行著新聞發布會,而主題,只是好奇。



在那些時刻,我們有一定的權力感,因為去吸引四十來個人的注意力,讓他們丟下手頭的事情,只是為了來看你,真是不尋常的。在這個早上,人群不斷膨脹,圍繞在亞當身邊。超過五十個人聚集過來,為亞當說的笑話而發笑。他拿了個包子給路過的的士司機。他又買了兩個包子,開始變戲法。又一戰鬥隊的棒棒軍從街那邊衝過來加入到觀眾當中。我用了長焦鏡頭,把注意力放在人們的臉上——那微笑的包子攤主,年輕的小店主,棒棒軍憔悴的容貌,他們看著外國人時,面孔綻破出笑容來。



亞當掉了一隻包子。他拾起來,丟過街對面朝我而來。他手指向我,然後人們笑了,又轉回亞當,好像他講了另一個笑話。慢慢的,我又一次掠過每張臉,然後,突然間,取景器變黑了。



有人把我往後推,我退了一步以求平衡。我還把眼睛對在取景器上,它再次黑了,這次我被更狠推了一把。我抬頭看時,一個男人站在我面前,揮舞著他的皮夾。



「你不能拍,」他說。「你不能在這裡拍攝。」



「你是誰?」我說。



他重複了他的命令,而我重複了我的問題。我還在拍,相機在我的肩膀上。



「我是個市民,」他說。「你不能拍。這是違法的。」



他再次揮動他的錢包,這次更凶了,而我覺得怒火上升。



「不準打我的相機,」我說。「你是誰?」



「我是個市民,」他再次說。他帶著濃重的當地口音,他邁近了,威脅我。他是個大個子男人,有個小肚子,一堆油膩膩的頭髮,一張圓臉上帶著怒意。我很快就認出他身上某些要點——從他的口音中,我知道他沒受過什麼教育,他的穿著舉止告訴我,他多少有點權力地位,也許是一個政府小幹部,或者什麼小工廠的老闆。他將近五十歲——屬於「失落的一代」那種年紀,因為他們成長於文革。



「我是個市民,」他再次說。



「我也是個市民,」我說。「我住在涪陵這兒。我在師專教書。在這裡拍攝沒什麼違法的。」



他又擊打了相機。我往前踏了一步。



「別來煩我,」我說。「我沒做錯什麼。走開。滾開。」



最後這個詞攫住了他。他眼睛睜大了。



「你說什麼?」



「我叫你滾開,」我說。「你以為你是誰?你不能就這麼跑過來打人。你為什麼這麼粗魯?」



我用了那個嚴厲的詞,粗魯,它再次攫住了他。



「你不能在這裡拍攝」,他吼道。「你不是教師——你是記者。而且你不該像他那樣在街上扔東西。你應該表示點尊敬,而且你不應該在這兒。」



「我在這裡有兩年了,」我說。「我們只是教師,而我們拍攝的原因,是我們想要記住涪陵。你不應該那麼粗魯。」



這時,有一群人聚攏在我們身邊,低語著,壓近過來。一個女人過來跟那男人站在一起,她開始向我大聲吼叫,在空中戳著她的手指。我還在拍,但我把相機放低了。亞當急忙從街那邊衝過來,試圖解釋我們是教師。但現在那兩個男女已經怒不可遏,而群眾的低語漸漸轉為大聲,我察覺到,我們有麻煩了。現在沒人在笑了。我關了相機。人群在不斷增長。





我在涪陵兩年所經歷的事情中,這次事件乃是我回顧最多的。免不了這樣;那件事乃是我在這個城市裡經歷到的最糟糕的時刻,而它還在磁帶上。



我不是很喜歡看那帶子。每次我看的時候,我的胃就縮緊了,可以感覺到自己脈搏加速。我看著那些微笑的臉孔,他們看著亞當耍寶說笑,我告訴自己,那些人顯然是快樂的。我想著我在城裡度過的那些時日,所有我遇見的人,那些無事的日子。我還想到了那次刷鞋的男人騷擾我的事件,而所有人都挺身維護我。



但當我看那捲錄影帶時,我總是默默地把它快進,等待那個男人出現在屏幕上。他從畫左進入,在亞當吸引人群后很久才出現,但跟其他人不同,這男人與他的妻子站在一邊,離人群有幾英尺遠。他們對亞當看了有半分鐘,然後,那男人回頭看到了我。他穿過街,朝我走來,刻意避開鏡頭,然後,突然間,一片漆黑。



這就是那捲帶子所顯示的。最讓人痛苦的,乃是它展示出了我們所犯的錯誤,從到一處我們不熟悉的地段吸引人群開始。它也顯示出亞當不夠人情味,一味擠牛奶一般擠出人們的關注來,它還顯出他的不尊重,把包子扔過街來。它也顯示出我太快發怒,用了激烈的字眼;從帶子來看,如果我沒有侮辱他的話,他也許不會再去理會我。



但在同時,那錄影帶也遺漏了太多,也許那才是最讓人不快的部分。所有的背景都不在那上面——沒有一處顯示出了我們是怎樣應對這麼大的人群,在過去,我們對此是過度自信了,也沒有什麼在解釋道,自信與無拘無束乃是應付涪陵生活的最佳方式。最糟糕的反應,乃是去害怕群眾,或者希望他們不要出現;你必須得接受你是異常事物,而人們就會圍過來看你,聽你說話。如果你讓那個來煩擾你,你就會受罪,就好象你為噪音與空氣污染擔憂一樣。



關鍵之處,總在你得避免太拿自己當回事兒。要想成功,你得笑話自己,說些「我們洋鬼子」,然後你去模仿當地方言,搞搞笑。如果你覺得有需要去耍寶,就得耍寶。這就像亞當過去進城練習中文前老說的:「好了,現在開始去扮兩個小時的小丑啦。」



這帶子也沒有提到一個拿著錄影機的外國人在中國所承受的包袱。在1972年,當時在這個國家裡幾乎沒有外國人,周恩來邀請了義大利電影人安東尼奧尼來拍一部關於中國的紀錄片。這次邀請很有爭議;毛的夫人江青,以及政府內的其他保守人士反對這次邀請,但周相信一個西方人可以拍一部吸引外面世界的中國片子。安東尼奧尼對中國政府的態度是同情的,但他最後的作品,激怒了中國官員,他們指責說他刻意把中國拍得很窮。最著名的一例是,江青指出,他拍南京大橋的一段,在前景處有一條工人的晾衣繩。



那就是中國人對一個外國人的看法——只有一個外國人,才會造訪一處現代化的大橋,卻拍下晾衣繩的畫面,故意讓這個國家看起來很窮。雖然老安極力否認他的目的是要批評中國,一次1974年的政治宣傳聚焦在這次事件上,把它變為一次教科書般的範例——外國人如何來到中國,尋找負面的信息。我在四川與西安都碰到了熟悉該事件的老人,其結果是我學會了在涪陵小心使用我的相機。不止一次有人指責說我想要展示當地生活的陰暗面。



但在我們攝影時,我們過去的經驗都未能防止亞當與我犯錯。相機讓我們很尷尬地看清了自己犯的錯誤,但它沒有展示出那個男人跟我發生衝突前的所有事情,而它也沒有顯示出我關掉它后所發生的事。也許讓我最困擾的就是,我看了它超過十多遍,而我卻沒法說出人群是從何時轉向敵對我們。我總是為這難以捕捉而肯定的轉變著迷,那白駒過隙的瞬間,涪陵的群眾轉為了暴民,但它始終成迷。即便相機也沒有捕捉到。





暴民人數在增長。我關掉了相機。亞當和我站在一起,我們兩人同時在解釋。那男人與他妻子依然是暴民的核心,我能聽到那男人一遍遍說我們是記者,說我們不尊重他們的城市。但現在不止他一個人在說話了。其他人往前擠過來,憤怒地大吼,揮舞著手勢,很難弄明白他們在說什麼。暴民們的音量在上升,轉為了轟鳴。



我的憤怒在轉為害怕,現在亞當跟我嘗試想要和解,道著歉,解釋說我們是教師,不想造成什麼損害。但現在解釋太遲了;沒有在聽,而過路人加入進來要看看發生了什麼。有人在撞著我的後背。我把兩手護著相機,抱在身前。更多人吼叫著,他們的臉因憤怒而兇惡起來。



「我們得逃出這兒,」我對亞當說。我開始離開,低著頭,小心抱著相機,但沒有人稍微移動一下。那男人的妻子就正對著我。我感到有人來拽我的胳膊。



「我們要走了,」我用中文說。那女人沒有回答。她沒有動,臉上掛了個可怕的微笑——結合了憤怒與快意,她看著我們罪有應得。



「上帝,」我說。「他們不讓我們走。」



「跟著我,」亞當說。他帶著相機的盒子,一個巨大的金屬盒子,現在他把它抱在身前。許多人抓向他,但他甩脫了,繼續往前走,他的個頭與盒子的塊頭把人群往邊上推開。有人抓著我的胳膊。我護著相機,緊緊跟在亞當背後。我感覺小腿上給人踢了一腳,然後我大腿上又中一招。我們現在擺脫了暴民,開始跑起來,我快速回頭看看是誰踢了我。然而我所能見得是一群模糊的臉孔。我們匆匆跑下街去。我沒再回頭。



這次事件並沒導致什麼後果。有人打電話給學校,通告了這次衝突,而學校外辦給和平隊打了電話。外辦沒說亞當與我是否做錯;他們只是問了相機是否完好,而和平隊說沒問題。在醫療官員離開前,我們告知了她發生的事兒。



亞當與我跟諾林,桑尼講了這事,但我們沒有告訴其他在涪陵的人。我們一起看了許多遍帶子。幾乎所有的段落都包含了令人愉快的日常生活場面——江流與鄉村;我們的學生與我們的朋友——但主要的,我們看的是人群的那一部分。好像我們想從中找到些領悟,從這次經驗中,找到些什麼來解釋那不愉快,但那裡沒有簡潔的揭示。它所展示的,只是直白的,關於涪陵生活的無用的真相:在兩年後,我們依然是外國人,即在我們的行為方式中,也在人們看我們的方式中。



現在,我們沒什麼可做的,而我們只能儘可能恢復過來。幸運的是我們幾天後就要離開了,因為在成都有些行政方面的問題要處理,而在回到涪陵后,我嘗試不去太多回想那件事。在某些方面,迴避那段記憶,不似我想的那麼困難,因為在江城這兒,已經有太多像這樣的事情了。你知道它們在那兒,但你嘗試不去想得太多。



晚上時我依然進城,就如我平常所作。當人們靠近我時,我仍然感到舒服,而人們待我依然友善。沒發生什麼變化。察覺到在某些方面人們總是那麼不變,既讓人欣慰,又讓人氣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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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11-1-30 04:12 | 只看該作者
六月是忙碌的一月,而我想要早點跟人打招呼告別,這樣到後來不會太匆忙。



錢曼麗和王東梅是當地中國銀行的兩個年輕女子,她們兩人給了我們很多幫助,是以一個周五晚上,亞當和我請她們出來吃火鍋。這是我在涪陵生活的兩年裡,第一次的約會。



我們在高順堂跟她們倆人碰面。兩人都精心打扮過——非常短的裙子,非常明亮的妝,絲綢襯衣,頭髮閃亮。我們倆沒料到這個;亞當跟我穿著T恤,戴著棒球帽。



吃火鍋的最佳地點在新華路上,蜿蜒通向城中心,而我們四人走過馬路兩旁露天的餐廳。這是個溫暖的夜晚,有數百人在外面吃飯,而我們經過時,所有人都盯著看。錢曼麗與王東梅是兩個二十五六的漂亮女人,很明顯她們享受著跟外國人出門所受的矚目——事實上,這好像也是她們刻意打扮的原因。



我們選了一家餐館,在人行道上挑了張桌子。我們到的時候,周圍都安靜下來。女人們為我們點了菜,而亞當與我開始了我們常走的中國路線,相互稱對方是洋鬼子,走狗,以及走資本主義路線的。王東梅跟錢曼麗大笑起來,像所有人一樣,一旦我們借用文革的侮辱語言與敵視外國人的辭彙進行相互對話。我們叫了當地啤酒,在人行道上吃飯,聊天,看著人流,感覺很舒服。



攝影機事件看起來很遙遠了,而我意識到,涪陵讓我難以忘記的一點,就在它的不可預測性——事情總是發生地那麼快,一個糟糕的日子之後,就是愉快的一周。這城市不簡單,而我的角色也不簡單;若說我以涪陵為家的努力失敗了,那是不對的,而說我全然成功了,也不準確。那兒有好的日子,也有壞的日子。在某個程度上,這是我最喜歡涪陵之處:這是個有人性的地方,有光彩,也有瑕疵,而一個像這樣的城市總是有魅力的。兩年來,我從沒有厭倦過這裡。



今天屬於那種好日子,而坐在這家火鍋店,我對所有事情都感覺非常舒服,這語言,人群,以及我們桌邊的女人。這跟在家裡時的周五晚上沒什麼不同,跟朋友們外出,說笑。還有一點我喜歡的是,我們兩人都對彼此的中國個性感覺自在——何偉與梅致遠就和我們的其他身份一樣親近。現在離開我們頭一個學期彷彿很久遠了,那時我們兩人避免同時進城,因為會帶來雙重的麻煩騷擾。



一個小時后,我起身去了趟洗手間,回來時,我發現亞當與王東梅很大聲說著話



「你沒結婚!」亞當說。



「我結了,」她笑起來。「我兩個月前結的婚。」



「你在開玩笑!」



「是真的。」



「但你從來沒提到要結婚的事!」



「你沒問過。」



「不是真的吧——你在騙我。」



但她看起來很真誠。我轉向錢曼麗。「你結婚了么?」



「是的。」



「我不敢相信!」



「是真的,」她笑著說。她掛著個舒服的笑容,黑眼睛非常漂亮,我意識到,在涪陵,一個這樣的女人不可能過了二十五還不結婚。如果我不那麼想的話,我就是個傻子,永遠。



「你的丈夫在哪兒?」我問。



「他在家。」



「他在幹嘛?」



「我不知道。可能在看電視。」



王東梅那邊也是一樣。她們兩人都是新婚,在周五晚上,把丈夫丟在家裡,跟外國人上街。



我向亞當掃了一眼。晚上開頭時,我們答應了女人們我們不說一句英語,而現在,我們也沒必要說了;我們兩人都知道對方在想什麼。不論在這城市生活的某些時候多麼舒服,生活依然並非正常,永遠也不會。那總是涪陵一部分的魅力所在,現在也沒理由為之而驚訝。



我們又待了兩個鐘頭。吃火鍋的好處,就是時間很長——這是慢悠悠,懶散的一餐,在一個溫暖的夜晚,人行道上,感覺完美。餐館有冰啤酒,我們叫了幾瓶來。每個人都享受這時光。在晚飯後,我們走路送女人們回家。我希望她們能邀請我們進去,這樣可以碰見她們的丈夫——有點像高中時見到女孩的家長。但她們只是微笑著揮手道別,而我們搭了的士回學校。





廖老師懷孕了;她的預產期在七月。六月時,她請亞當與我吃了頓告別飯。她送了我們她公公寫的書法,他很因此出名的,而我們送了她幾件嬰兒服。



幾天前,學校領導辦了酒宴,請了我們全部四個老師跟家教。王先生,外辦的代表,總是喜歡拿亞當跟我的中文來取樂,故意拖長了調子說話,還指責我們聽不懂。宴席上他坐在我身邊,一直嘲笑我,直到最後廖老師厲聲阻止了他。



「何偉知道你在說什麼!」她說。「我們一年前就學過了。你不需要那樣對他說話!」



王先生輕輕笑了,跟平常一樣;但這一點他已經明白了,而看到這個小小的懷孕的女人教訓那幹部,帶給我極大的快感。它讓我想起她曾經在一年前的課上維護李鵬——同樣都是以這種強烈的驕傲感,儘管我被間接地跟李鵬聯繫到了一起,我還是很高興去分享她的忠誠。



她知道我不喜歡王先生,因為在春天時,我很坦誠跟她講了我對外辦,對英文系的感受。廖老師給我布置的最後作業就是去總結我在涪陵的生活經驗,而我花了兩堂課在做那個。我很直白——我告訴了她我不喜歡的事情,行政管理的瑣屑,城裡面人們嘲弄的叫聲,而她一次也沒有嘗試為之辯護。但我把大部分的時間花在談論那些良好經歷上,我說,至今為止,我最好的體驗,就是學習中文,以及跟城裡的人交往。我告訴她,對於她跟孔老師把他們的友誼,他們的耐心延伸到我的身上,我特別懷有敬意;其他人是做不到像他們那樣的。



那些課程在五月份結束了,因為她懷孕的緣故。我的辦公室在教學樓的六層,而我強烈建議道,我們最後的家教課,應該在她家,或者別的較為方便的地方。她不是個身體強壯的女人,而爬那麼多階梯到我的辦公室很累人。



但到了最後,她還是非常中國——只有在我的辦公室碰面才是對的,我們得在那兒上課。這跟懷孕,跟樓梯沒關係;事情就該那麼進行。這是中國人的方式。



在五月初,我們上完了最後一課。她努力爬上樓梯,喘著氣,我給了她幾分鐘時間來恢復。就跟許多的中國女人一樣,在懷孕期間,她身體的大部分依然很瘦——好像有人縫了個大包裹到她肚子里了。最後她停止喘氣,我們開始上課。



三十分鐘后,她突然挺直身體,大口喘氣,衝出了門外。我能聽見她在門外的痰盂里嘔吐,然後匆忙衝去了洗手間。



我等著她回來。一年前,我會以為她將取消課程,但我現在更了解她了——我們會完成兩個小時的課程。我知道她回來時會怎麼做,會說什麼。而且我知道我會永遠記住這個女人沉靜的自豪與堅韌,它從令人惱火,到了今天讓人欽佩,甚至慰藉。



五分鐘后,她回來了。她笑著,紅了臉,說,「對不起。」



「你想要中止課程嗎?」我問。



「不。沒事——在上午這個時候我經常有點噁心。」



「如果你覺得不舒服,我們今天不用繼續。」



「沒事,」她堅定道。「現在——請繼續說我走之前你說的。」



我照辦了。





通過給洛杉磯時報寫的幾個故事,我掙了點錢,而我把它們捐給了涪陵的天主教堂。我知道李神父一直在找錢,想給院子里一面新牆繪上壁畫。我捐錢的時候,他謝了我。



「謝謝你一直對我很好,」我說,握了他的手。我們坐在他的辦公室內,牆上掛著毛與鄧的畫像。李神父緊緊握著我的手。



「你走後,我們會記得你的,」他說。「我會給你念一次彌撒。」



「謝謝,」我說,然後我想起來。「你能為我外祖父念一次彌撒么?」



「當然。在這兒寫下他的名字。」



他遞給我一張紙,我寫下了他的名字:弗蘭克安塞爾木迪茲。安塞爾木是他成為本篤會修士后給自己取的教名。我小心寫下了,把紙遞還給神甫。



「當我外祖父年輕時,他曾在羅馬做過修士,」我說。「他想要來中國的。」他曾經對李神父說到過他,然而現在我重複一遍,覺得這很重要。



「羅馬是個非常美麗的城市,」神甫說。



「是的,」我說。「我曾經去過那兒。」



「我從沒去過,」他說,對自己笑笑。



「我外祖父沒成為一名神甫。但我想,如果你在涪陵這裡給他念一回彌撒的話,他會很高興的。」



「我會的,」李神父說,點著頭。



「非常感謝,」我說。「我會找個時候回來,看看那面新牆。」



「這裡永遠歡迎你。」



他陪我走入了庭院,這裡的高牆擋住了外面城市的噪音。花兒在四個現代化的標語牌周圍開放。這是個炎熱的下午。我想著我的外祖父與這個老神甫,突然間,非常傷感,我說不出話來。沉默中,我握了他的手,轉身離開。



「慢慢走,」他說。但我迅速走出了院子,進入了城市的喧囂中。





在最後一周,我給文學班學生們安排了期末考試。琳達的父親現在病得很厲害了,而她提前幾個鐘頭考完了,以便搭中午的汽車回家。我提議讓她遲點考試,或者壓根兒不用了;她一直是最好的學生之一,而她父親的情況聽起來很不好。但她堅持在離開涪陵錢參加測驗。



那個下午,我在規定的時間監考。與往常一樣,他們相當緊張,很認真作著,雖然我注意到有一個女孩蘇三,看起來有點分神。她很蒼白,大多數時間都把頭放在桌上。



我當時沒多想。今天是亞當的生日,在考試后,我們在當地的餐館,叫上所有同學一起歡宴。每個人都喝太多了,這個晚上很棒,我們又去了學生之家,馮小芹又給了我們更多啤酒喝。



在晚上的某個時刻,莫金錢告訴我琳達的父親在她考試時已死了。算命人說對了;現在我真希望我堅持讓她另選了時間考試。



第二天,蘇三從學校里消失了。故事漸漸傳出來,點點滴滴的。四天前,她做了墮胎手術,而考試前一晚,她被送去了急症室,因為後發症。到此之前,事情本都保密;我猜想她去找了非法的私人醫生,雖然情況並不很清楚。我們能肯定的是,她的急症室之旅驚動了校方,現在他們知道了真相,這是她離開的原因。學生們被抓到發生性行為的話,是要被驅逐的,更別說懷孕了。而且一張紙條會添入他們的檔案——不論去到中國何處,那檔案都會跟著他們。如果蘇三去找任何一份單位的工作,她的上司都會知道她發生過什麼事兒。



一群女孩在走廊里低聲談論著,她們的臉色沉重。蘇三離開后的那晚,我撞到薩拉與麗薩,在我的辦公室外。她們都很嚴肅,我們說著中文,站在俯視城市的平台上。我問到蘇三,麗薩小心地看著我。



「你知道她發生了什麼事嗎?」她說。



「是。」



「你怎麼知道的?」



「其他同學告訴我的。」



「你怎麼想呢?」



「當然,我想這很不幸。我想她應該被允許畢業。」



「那是不會的,」麗薩道。她是班上較好的一個學生,也比較會思考。我問蘇三是否回了家,而麗薩搖著頭。



「她不能回家,」她說。「她的父親非常生氣。」



「他怎麼知道的?」



「學校告訴他的。當領導們發現了,最初他們答應不去告知她家裡。但不知什麼原因,他們說了。同樣的事情,幾年前發生在蘇三姐姐的身上,而當她父親發現了,他打了她。所以現在蘇三不能回家了。她父親非常生氣——對於家庭來說,這很丟臉。這是他們家第二次這樣丟臉了。」



「你認為系裡應該告訴她家嗎?」我問。



「我認為這不關他們的事。這是個私人的問題。」



我告訴她我同意,然後我問蘇三的男朋友對她如何。



「他挺好。她和他父母的關係挺好,我想他們會幫助她的。也許她就是去了他們那兒。但你知道,她花了幾千塊錢,想去在他家鄉找一份教書的工作,現在她不能畢業了,而她也丟了工作。她也沒了那筆錢。」



那好像不是最重要的事兒——老實說,我更擔心蘇三會不會從哪座橋上跳下去。但我沒說出口。



「這種事兒在哪裡都會發生,」我說。「在美國,它也非常普遍。」



「人們會怎麼處理那種問題?」



「這很困難,跟這裡一樣,但通常這種事兒都不會公開。也許那是最大的區別。」



「本來就應該那樣。但這裡,所有人都知道了——整個學校都聽說了這件事兒。」



「多數人怎麼想?」



「有些人覺得很滑稽;有人覺得她是個壞女人。但我們班上多數學生都為她感到遺憾,雖然我們幫不上什麼。」她搖搖頭,望向江面。「沒辦法,」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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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二十九歲了。在過去,我過生日時,總覺得這是別人的事兒——我真的又長了一歲,好像不可能似的。但這次,我知道我是二十九了;在某些方面,我覺得自己要更老一點。過去這兩年是漫長的,在此期間,我沒有離開過中國西部。



在上午,我跟亞當,以及莫金錢去了汽車站,因為琳達要求我們去接她,在她回來時。她帶著黑色的袖章,眼睛紅紅的。在下車后,她想笑笑,一種中國式的勇敢的笑容,把情感收斂起來,壓縮起來,控制起來,推到邊緣地帶——嘴巴的一角,或者額頭上一條痕。但今天,那悲傷太重了;她的嘴巴顫抖著,轉頭望開。



晚上我給文學班的期末測驗打分。我想著,在我監考時,所有事情看起來多麼愉快啊,我走在一排排低著頭的學生中間,他們努力工作著。我喜歡環繞在他們的沉默與專註氣氛中,而且我還喜歡這些認真地低著的黑髮腦袋。在這個場面中有一種單純感,考試也有種類似的單純,這些跟涪陵生活的複雜,跟中國的政治問題,或者席捲全國的改革開放都無關。這就只是一次文學測驗。



在最後那一部分,我要求他們分析羅伯特弗羅斯特的詩「NOTHING GOLD CAN STAY」(人生的金色不可永久):



Nature』s first green is gold,

Her hardest hue to hold

Her early leaf』s a flower;

But only so an hour.

Then leaf subsides to leaf.

So Eden sank to grief,

So dawn goes down to day.

Nothing gold can stay.



大自然的第一抹綠意乃是金色,

她最難留住的顏色。

她最早的一片葉子乃是一朵花兒;

但是只停留一點鐘兒。

然後葉子便褪為了葉子。

如斯,樂園落入了哀傷,

如斯,黎明落入了白晝。

人生的金色不可永久。





我們在五月里學習了那首詩。我曾經細緻地分析過它的節奏——我一直是那麼做的,因為學生們喜歡分析那語言的聲音,你可以分解一首詩,不會讓他們感到厭煩。他們中的大多數都理解我所說的,而就是那種課堂時分,讓我感到講授文學之美。在考試中,我也有同樣的感覺,走在一排排學生當中,看他們工作。



但現在我意識到,那種單純,只是海市蜃樓。琳達的父親在她參加期末考試時,瀕於死亡,而蘇三在跟恐懼鬥爭,現在已被驅逐出校。涪陵的許多事情結局都是如此——甚至教書也是,它看起來像是簡單直接的工作,其實卻複雜,充滿不確定性。人們給外面世界,尤其給外國人看的,乃是一個掩蓋了情感的外飾,然而當你住的時間足夠長了,能瞥見點事情的真實狀況,感覺更其艱難。當然,在某個程度上,這種困難的生活在世界各地都存在——在我居留涪陵期間,兩個學生死了;另一個學生墮胎,被開除;一個父親死了;一個孩子死了;人們的婚姻在破裂。那些事情在哪兒都有發生。但在涪陵,看見生活的那一面,花的時間較長,因為開始我被當作一個外國人,保持著距離,而當距離消失了,卻反而更難處理。這就好像看著一個空白而無意義的笑容,突然間發現,一生的苦難悲傷都堆積在那笑容四角。



我對我的和平隊中國「服務」從來沒有理想化的幻想;我不是來這裡拯救誰,或是給這城市留下無法磨滅的印記。如果要說有什麼的話,我很高興在我的涪陵兩年生活中,我沒有建設什麼,或者組織什麼,也沒有給這地方帶來任何重大的變化。我做了一名教師,在我的課餘時間,我嘗試儘可能地了解這座城市,及其人民。那就是我工作的範圍了,而我對那些角色感到舒服,也察覺到了它們的局限。



但現在,我發覺自己在想著,從那些天的講課中,是否有什麼東西留下了來了。我希望我的學生們那個記得那首弗羅斯特的詩,或者我們學過的別的東西。可以小到某個故事中的一個人物,或者莎士比亞詩中的一片銀色——但我希望總有些東西被記住。我希望他們能夠在意識的某個角落裡保留一些東西,而在其單純之美中,他們會發現一些穩定而真實的東西。那是我對文學所抱有的信仰:它的真是持久的,不受日常生活的掙扎所困擾。但同時,那裡也總有些啟示,而有些時候,一首「NOTHING GOLD CAN STAY」這樣的詩,面對涪陵這種地方的嚴酷現實來說,彷彿毫無用處。



我想了一陣,然後我回去批卷。我並沒有任何答案;在最後,我只能做最善意的希望。我想,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會好好地過。當然琳達會好的,而莫金錢也會好的,而威廉姆斯傑弗遜弗羅斯特也會好,安妮也是,她去深圳工作了,而我的中文老師們也會好,在學生之家的那一家人也是。大多數人們都會繼續生活,做到最好,而大多數的孩子也會比他們的父母做得更好。那真的就是你所能希望的了。也許蘇三的情況會不太好,但對此無能為力,就好象珍妮,麗貝卡的情況一樣,她們已經失去了她們的人生。沒辦法。



幾天後,吉米給了我一卷磁帶,問我能否把所學過的詩歌都錄下來。他是最活潑的男孩之一,然而他從來不是一個特別好的學生;通常,他會坐在教室的後排,對任何人說任何話,都低低念著「雅虎」,或牙刷。但他一直是我最喜歡的學生之一,現在,我被他的請求打動了。



「我特別想聽你念『渡鴉』」,他說,「還有任何莎士比亞的詩。這樣我可以記住你的文學課。「



我告訴他我會在晚上錄這卷帶子。



「還有,在你念完詩歌后,」他咧嘴笑道,「我想讓你念出所有英文中的髒話,把它們也錄下來。即便有些是你沒有教過我們的,我也想你錄下。我會非常喜歡那個的。也許其他的學生也會拷貝它。」



分了兩次,我才錄完我們所學過的所有的詩。在那之後,亞當跟我花了五分鐘時間,對著錄音機大喊著髒話,然後我把磁帶交還給吉米。他也會沒事的。多數人都會那樣。他們都是強韌的,可愛的,有笑,有淚,像那樣的人總能存活下去。那不能算是金色的人生,但也許正因如此,它會長存。



我坐快船,逆流往重慶,離開了涪陵。那是一個溫暖,下雨的早晨,在六月的尾聲——長江上厚厚的霧氣好似臟髒的灰色絲綢。一輛學校的車把亞當與我送到了碼頭。城市急速掠過,在雨中,灰暗,熟悉。



前一天夜裡,我們最後一次在學生之家吃了飯。他們刻意為了我們,把店開到很遲,因為整晚我們都忙著跟人打招呼,說再見,最後,坐在那兒吃著我們的米粉,感覺很好。我們跟女人們開著玩笑,說著下個學期要來替代我們的新的洋鬼子,說多麼容易去騙他們。



幾天前,黃能,家裡的祖父,跟我談到了離別。



「你知道,」他說,「當你回到你們美國,那兒不會跟這裡一樣。你不能走進一家餐館,說,『我要一碗抄手。』沒人知道你說什麼!」



「是的,」我說。「而且我們在美國也沒有抄手。」



「你必須用你們英文來點菜,」他說,「你不能跟那兒的人說我們中文了。」然後他笑了——這是個很滑稽的概念,一個既沒中文也無抄手的國家。在我們最後一餐后,全家人在門口站著,揮手道別,他們站得直直的,帶著緊緊的中國式的笑容。我猜想我看起來大概也是那樣——兩年的友誼也被收藏進了我的嘴角。



在上午,我們跟桑尼與諾林說再見,她們兩人都有上午的課,然後我們去了碼頭。有些學生那個上午沒事,來給我們送別,同行的還有傅主任。中國人的告別從來都不那麼舒服——沒有擁抱,很少話語,眼淚儘可能忍住。我們很笨拙地握了手,上了船。



水翼船相當擁擠。電視機上放著卡拉Ok帶子,我們在碼頭那兒呆了有三十分鐘。外面下著雨,而學生們一直等著。要向朋友表示敬意,你得看著他離開,直到他徹底不見了,無關天氣如何。



望向江面,他們中多數人都在哭。莫金錢靠著碼頭邊緣一根黑色鐵桿上。威廉姆斯傑弗遜弗羅斯特望向白山坪,而羅傑蹲在一根繩子邊。盧克靠住一面牆。還有其他人——查克,迪亞茲,劉易斯,理查德,DJ。他們的眼睛紅紅的,而他們儘可能收斂住自己的表情。



我看著他們站在雨中,心想他們的未來會是怎樣呢。威廉姆斯傑弗遜弗羅斯特會去浙江一所私立學校教書;劉易斯會回到偏遠的鄉下教書。盧克會在十月結婚,在國慶日。這是一樁安排好的婚姻,他從來沒跟未來的新娘呆過多少時間,但他是一個農民的好兒子,他不會違抗父母的意願。



船駛出了岸邊。學生們站在碼頭上,一動不動。在他們身後,城市升起了,在霧氣中,晦暗不明。跟往常一樣,在江上我是用一個外來者的眼光看它:它看起來很大,很不人性,難以透視。很難想象,過去的兩年裡,這裡曾是我的家。我懷疑自己是否還會再見到它,而它又會如何變化。船駛入了長江的心臟,面對江流。



大江還是它恆常的模樣。它不像這裡的人,在過去兩年間,在我眼裡已經有了許多的變化。他們現在要走他們各自的,不可預測的道路了,即便他們在我的記憶中已經定格——做抄手,上課,在碼頭上站著,一動不動。但在江上就不同了,我跟長江的關係總是簡單的:有時我順著水流,有時逆著它。往上遊走要慢點,而往下游去要快些。那就真的是全部了——我們交錯而過,然後朝著自己的方向而去。



最後,我不再去為將來或者過去而擔憂,我只是最後一遍看看這城市。建築是灰色的。因為夏季的雨水,烏江口很寬闊。一條舢板船優雅地靠近江灘。插旗山隱在霧氣中了。我們船加了速,逆著穩穩的江流衝去。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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