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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橋榮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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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dong 發表於 2010-8-3 14:42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花橋榮記

                  花橋榮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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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起我們花橋榮記,那塊招牌是響噹噹的。當然,我是指從前桂林水東門外花橋頭,我們爺爺開的那家米粉店。黃天榮的米粉,桂林城裡,誰人不知?哪個不曉?爺爺是靠賣馬肉米粉起家的,兩個小錢一碟,一天總要賣百把碟,晚來一點,還吃下著呢。我還記得奶奶用紅絨線將那些小銅板一串串穿起來,笑得嘴巴都合不攏,指著我說:妹仔,你日後的嫁妝不必愁了。連桂林城裡那些大公館請客,也常來訂我們的米粉,我跟了奶奶去送貨,大公館那些闊太太看見我長的俏,說話知趣,一把把的賞錢塞到我袋子里,管我叫米粉丫頭

                    我自己開的這家花橋榮記可沒有那些風光了。我是做夢也沒想到,跑到台北又開起飯館來。我先生並不是生意人,他在大陸上是行伍出身的,我還做過幾年營長太太呢。哪曉得蘇北那一仗,把我先生打得下落不明,慌慌張張我們眷屬便撤到了台灣。頭幾年,我還四處打聽,後來夜裡常常夢見我先生,總是一身血淋淋的,我就知道,他已經先走了。我一個女人家,流落在台北,總得有點打算,七拼八湊,終究在長春路底開起了這家小食店來。老闆娘一當,便當了十來年,長春路這一帶的住戶,我閉起眼睛都叫得出他們的名字來了。

                    來我們店裡吃飯的,多半是些寅吃卯糧的小公務員--市政府的職員嘍、學校里的教書先生嘍、區公所的辦事員嘍--個個的荷包都是乾癟癟的,點來點去,不過是些家常菜,想多榨他們幾滴油水,竟比老牛推磨還要吃力。不過這些年來,也全靠這批窮顧客的幫襯,才把這爿店面撐了起來。

                    顧客里,許多卻是我們廣西同鄉,為著要吃點家鄉味,才常年來我們這裡光顧,尤其是在我們店裡包飯的,都是清一色的廣西佬。大家聊起來,總難免攀得上三五門子親戚。這批老光杆子,在我家裡包飯,有的一包三年五載,有的竟至七年八年,吃到最後一口飯為止。像那個李老頭,從前在柳州做大木材生意,人都叫他李半城,說是城裡的房子,他佔了一半。兒子在台中開雜貨鋪,把老頭子一個人摔在台北,半年匯一張支票來。他在我們店裡包了八年飯,砸破了我兩打飯碗,因為他的手扯雞爪瘋,捧起碗來便打顫。老傢伙愛唱《天雷報》,一唱便是一把鼻涕,兩行眼淚。那晚他一個人點了一桌子菜,吃得精光,說是他七十大壽,那曉得第二天便上了吊。我們都跑去看,就在我們巷子口那個小公園裡一棵大枯樹上,老頭子吊在上頭,一雙破棉鞋落在地上,一頂黑氈帽滾跌在旁邊。他欠的飯錢,我向他兒子討,還遭那個挨刀的狠狠搶白了一頓。

                    我們開飯館,是做生意,又不是開救濟院,哪裡經得起這批食客七拖八欠的,也算我倒媚,竟讓秦癩子在我店裡白吃了大半年。他原在市政府做得好好的,跑去調戲人家女職員,給開除了,就這樣瘋了起來,我看八成是花痴!他說他在廣西榕縣當縣長時,還討過兩個小老婆呢。有一次他居然對我們店裡的女顧客也毛手毛腳起來,我才把他攆了出去。他走在街上,歪著頭,斜著眼,右手伸在空中,亂抓亂撈,滿嘴冒著白泡子,吆喝道:滾開!滾開!縣太爺來了。有一天他跑到菜場里,去摸一個賣菜婆的奶,那個賣菜婆拿起根扁擔,罩頭一棍,當場打得他額頭開了花。去年八月里刮颱風,長春路一帶淹大水,我們店裡的桌椅都漂走了。水退的時候,長春路那條大水溝冒出一窩窩的死雞死貓來,有的爛得生了蛆,太陽一曬,一條街臭烘烘。衛生局來消毒、打撈的時候,從溝底把秦癩子鉤了起來,他裹得一身的污泥,硬邦邦的,像個四腳朝天的大烏龜,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掉到溝里去的。

                    講句老實話,不是我衛護我們桂林人,我們桂林那個地方山明水秀,出的人物也到底不同些。榕縣、武寧,那些角落頭跑出來的,一個個齜牙咧嘴。滿口夾七夾八的土話,我看總帶著些苗子種。哪裡拼得上我們桂林人?一站出來,男男女女,誰個不沾著幾分山水的靈氣?我對那批老光杆子說:你們莫錯看了我這個春夢婆,當年在桂林,我還是水東門外有名的美人呢!我替我們爺爺掌柜,桂林行營的軍爺們,成群結隊,圍在我們米粉店門口,像是蒼蠅見了血,趕也趕不走,我先生就是那樣把我搭上的。也難怪,我們那裡,到處青的山,綠的水,人的眼睛也看亮了,皮膚也洗得細白了。幾時見過台北這種地方?今年颱風,明年地震,任你是個大美人胎子,也經不起這些風雨的折磨哪!

                    包飯的客人裡頭,只有盧先生一個人是我們桂林小同鄉,你一看不必問,就知道了。人家知禮識數,是個很規矩的讀書人,在長春國校已經當了多年的國文先生了。他剛到我們店來搭飯,我記得也不過是三十五六的光景,一徑斯斯文文的,眼也不抬,口也不開,坐下去便悶頭扒飯,只有我替他端菜添飯的當兒,他才欠身笑著說一句:不該你,老闆娘。盧先生是個瘦條個子,高高的,背有點佝,一桿蔥的鼻子,青白的臉皮,輪廓都還在那裡,原該是副很體面的長相;可是不知怎的,卻把一頭頭髮先花白了,笑起來,眼角子兩撮深深的皺紋,看著很老,有點血氣不足似的。我常常在街上撞見他,身後領著一大隊蹦蹦跳跳的小學生,對街的時候,他便站到十字路口,張東西跑過街去。不知怎的,看見他那副極有耐心的樣子,總使我想起我從前養的那隻性情溫馴的大公雞來,那隻公雞竟會帶小雞的,它常常張著雙翅,把一群雞仔孵到翅膀下面去。

                    聊起來我才知道,盧先生的爺爺原來是盧興昌盧老太爺。盧老大爺從前在湖南做過道台,是我們桂林有名的大善人,水東門外那問培道中學就是他辦的。盧老奶奶最愛吃我們榮記的原湯米粉,我還跟著我們奶奶到過盧公館去過呢。

                    盧先生,我對他說道,我從前到過你們府上的,好體面的一間公館!
                    他笑了一笑,半晌,說道:
                    大陸撤退,我們自己軍隊一把火,都燒光嘍。
                    哦,糟蹋了。我嘆道。我還記得,他們園子里種滿了有紅有白的芍藥花。
                    所以說,能怨我偏向人家盧先生嗎?人家從前還不是好家好屋的,一樣也落了難。人家可是有涵養,安安分分,一句閑話也沒得。哪裡像其他幾個廣西苗子?摔碗砸筷,雞貓鬼叫。一肚子發不完的牢騷,挑我們飯里有砂子,菜里又有蒼蠅。我就不由得光火,這個年頭,保得住命就是造化,不將將就就的,還要刁嘴呢!我也不管他們眼紅,盧先生的菜里,我總要加些料,牛肉是腥子肉,豬肉都是瘦的。一個禮拜我總要親自下廚一次,做碗冒熱米粉:鹵牛肝、百葉肚:香菜麻油一澆,灑一把油炸花生米,熱騰騰的端出來,我敢說,台北還找不出第二家呢,什麼雲南過橋米線!這碗米粉,是我送給盧先生打牙祭的,我這麼巴結他,其實還不是為了秀華。

                    秀華是我先生的侄女兒,男人也是軍人,當排長的,在大陸上一樣的也沒了消息。秀華總也不肯死心,左等右等,在間麻包工廠里替人織麻線,一雙手都織出了老繭來,可是她到底是我們桂林姑娘,凈凈扮扮,端端正正的。我把她抓了來,點破她。

                    乖女,我說,你和阿衛有感情,為他守一輩子,你這分心,是好的。可是你看著你嬸娘,就是你一個好榜樣。難道我和你叔叔還沒有感情嗎?等到今天,你嬸娘等成了這副樣子--不是我說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十幾年前我就另打主意了,就算阿衛還在,你未必見得著他,要是他已經走了呢?你這番苦心,乖女,也只怕白用了。

                    秀華終於動了心,掩面痛哭起來。是別人,我也懶得多事了,可是秀華和盧先生都是桂林人,要是兩人配成了對,倒是一段極好的姻緣。至於盧先生那邊,連他的家當我都打聽清楚了。他房東顧太太是我的麻將搭子,那個湖北婆娘,一把刀嘴,世人落在她口裡,都別想超生,可是她對盧先生卻是百般衛護。她說她從來也沒見過這麼規矩的男人,省吃省用,除了拉拉弦子,哼幾板戲,什麼嗜好也沒得。天天晚上,總有五六個小學生來補習。補得的錢便拿去養雞。

                    那些雞呀,就是盧先生的祖爺爺祖奶奶!顧太太笑道,您家還沒見過他侍候那些雞呢,那份耐性!
                    每逢過年,盧先生便提著兩大籠蘆花雞到菜市場去賣,一隻只鮮紅的冠子,光光亮的羽毛--總有五六斤重,我也買過兩隻,屁股上割下一大碗肥油來。據顧太太估計,這麼些年來,做會放息,利上裹利,盧先生的積蓄,起碼有四五萬,老婆是討得起的了。

                    於是一個大年夜,我便把盧先生和秀華都拘了來,做了一桌子的桂林菜,燙了一壺熱熱的紹興酒。我把他們兩個,拉了又拉,扯了又扯,合在一起。秀華倒有點意思,儘管抿著嘴巴笑,可是盧先生這麼個大男人,反而害起臊來,我慫著他去跟秀華喝雙杯,他竟臉紅了。

                    盧先生,你看我們秀華這個人怎麼樣?第二天我攔住他問道。他忸怩了半天也答不上話來。
                    我們秀華直贊你呢!我瞅著他笑。
                    不要開玩笑了--他結結巴巴的說。
                    什麼開玩笑?我截斷他的話,你快請請我,我替你做媒去,這杯喜酒我吃定了--
                    老闆娘,是盧先生突然放下臉來,一板正經的說道,請你不要胡鬧,我在大陸上,早訂過婚了的。
                    說完,頭一扭,便走了。氣得我渾身打顫,半天說不出話來,天下也有這種沒造化的男人!他還想吃我做的冒熱米粉呢!誰不是三百五一個月的飯錢?一律是肥豬肉!後來好幾次他跑來跟我搭訕,我都愛理不理的,直到秀華出了嫁,而且嫁得一個很富厚的生意人,我才慢慢的消了心頭那口氣,到底算他是我們桂林人,如果是外鄉佬!

                    一個九月中,秋老虎的大熱天,我在店裡流了一天的汗,到了下午五六點,實在熬不住了,我把店交給我們大師傅,拿把蒲扇,便走到巷口那個小公園裡,去吹口風,透口氣。公園裡那棵榆樹下,有幾張石凳子,給人歇涼的。我一眼瞥見,盧先生一個人坐在那裡。他穿著件汗衫,拖著雙木板鞋,低著頭,聚精會神的在拉弦子。我一聽,他竟在拉我們桂林戲呢,我不由的便心癢了起來。從前在桂林,我是個大戲迷,小金鳳、七歲紅他們唱戲,我天天都去看的。

                    盧先生,你也會桂林戲呀!我走到他跟前說道。
                    他趕忙立起來招呼我,一面答道:
                    並不會什麼,自己亂拉亂唱的。
                    我在他身旁坐下來,嘆了一口氣。
                    幾時再能聽小金風唱齣戲就好了。
                    我也最愛聽她的戲了。盧先生笑著答道。
                    就是呀,她那出《回窯》把人的心都給唱了出來!
                    我說好說歹求了盧先生半天,他才調起弦子,唱了段《薛平貴回窯》。我沒料到,他還會唱旦角呢,挺清潤的嗓子,很有幾分小金鳳的味道:十八年老了王寶釧--聽得我不禁有點刺心起來。

                    人家王三姐等了十八年,到底把薛平貴等著了--盧先生歇了弦子,我吁了一口氣對他說,盧先生笑了一笑,沒有做聲。
                    盧先生,你的未婚妻是誰家的小姐呀?我問他。
                    是羅錦善羅家的。
                    哦,原來是他們家的姑娘--我告訴盧先生聽,從前在桂林,我常到羅家綴玉軒去買他們的織錦緞,那時他們家的生意做得很轟烈的。盧先生默默的聽著,也沒有答話,半晌,他才若有所思的低聲說道:

                    我和她從小一起長大的,她是我培道的同學。盧先生笑了一下,眼角子浮起兩撮皺紋來,說著他低下頭去,又調起弦子,隨便的拉了起來。太陽偏下去了,天色暗得昏紅,起了一陣風,吹在身上,溫濕溫濕的,吹得盧先生那一頭花白的頭髮也顫動起來。我倚在石凳靠背上,閉起眼睛,聽著盧先生那喉咿呀呀帶著點悲酸的弦音,朦朦朧朧,竟睡了過去。忽兒我看見小金鳳和七歲紅在台上扮著《回窯》,忽兒那薛平貴又變成了我先生,騎著馬跑了過來。

                    老闆娘--
                    我睜開眼,卻看見盧先生已經收了弦子立起身來,原來早已滿天星鬥了。
                    有一陣子,盧先生突然顯得喜氣洋洋,青白的臉上都泛起一層紅光來。顧太太告訴我,盧先生竟在布置房間了,還添了一床大紅絲面的被窩。

                    是不是有喜訊了,盧先生?有一天我看見他一個人坐著,抿笑抿笑的,我便問他道。盧先生臉上一紅,往懷裡掏了半天,掏出了一封信來,信封又粗又黃,卻是折得端端正正的。

                    是她的信--盧先生咽了一下口水,低聲說道,他的喉嚨都哽住了。
                    他告訴我,他在香港的表哥終於和他的未婚妻連絡上,她本人已經到了廣州。
                    要十根條子,正好五萬五千塊,早一點我也湊不出來--盧先生結結巴巴的對我說。說了半天我才解過來他在講香港偷渡的黃牛,帶一個人入境要十根金條。盧先生一面說著,兩手卻緊緊的捏住那封信不肯放,好像在揪住他的命根子似的。

                    盧先生等了一個月,我看他簡直等得魂不守舍了,跟他說話,他也恍恍惚惚的,有時一個人坐在那裡,突地低下頭去,自己發笑。有一天,他來吃飯,坐下扒了一口,立起身便往外走,我發覺他臉色灰敗,兩眼通紅。我趕忙追出去攔住他。

                    怎麼啦,盧先生?
                    他停了下來,嘴巴一張一張,咿咿嗚嗚,半天也迸不出一句話來。
                    他不是人!突然他帶著哭聲的喊了出來,然後比手划腳,愈講愈急,嘴裡含著一枚橄欖似的,講了一大堆不清不楚的話:他表哥把他的錢吞掉了,他託人去問,他表哥竟說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

                    我攢了十五年--他歇了半晌,嘿嘿冷笑了一聲,喃喃自語的說道。他的頭一點一點,一頭花白的頭髮亂蓬蓬,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盧先生養的那些蘆花雞來,每年過年,他總站在菜市裡,手裡捧著一隻鮮紅冠子黑白點子的大公雞,他把那些雞一隻只喂得那麼肥。

                    大概有半年光景,盧先生一直茶飯無思,他本來就是個安靜人,現在一句話也沒得了,我看他一張臉瘦得還有巴掌大,便又恢復了我送給他打牙祭的那碗冒熱米粉,哪曉得他連我的米粉也沒胃口了,一碗總要剩下半碗來。有一個時期,一連兩個禮拜,他都沒來我們店裡吃飯,我以為他生病,正要去看他,卻在菜場里碰見了他的房東顧太太,那個湖北婆娘一看見我,一把揪住我的膀子,一行走,一行咯咯的笑,啐兩聲,罵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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