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樓主: 一個中國人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流血的仕途――古時作官何其難(整理版)[連載完]

[複製鏈接]

198

主題

8841

帖子

1991

積分

四星貝殼精英

Rank: 4

積分
1991
41
xinjinni127 發表於 2007-3-27 02:52 | 只看該作者

人貴有志啊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萬

主題

2萬

帖子

1萬

積分

版主

倍可親決策會員(三十九級)

Rank: 7Rank: 7Rank: 7

積分
18510
42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7-3-31 18:37 | 只看該作者
2007年3月31日

  且說嬴政追求尉繚,一而再,再而三,雖終得謀面,卻已是頗費了番曲折。後世有劉備追求諸葛亮,三顧茅廬,費勁更多更大。或有人謂,尉繚和諸葛亮兩人,妝腔做勢,為的是抬高身價。嬴政和劉備兩人,則是故作姿態,虛修禮貌。如此評價,未免流於表面,不曾深究。其實,當時的實際情勢應是……
  
  我們且從劉備和諸葛亮這一對曠世佳偶論起。
  
  劉備和諸葛亮,早在見面之前,便已經彼此聞名,互有好感,情愫暗生。本來,神交於千里,相忘於江湖,也是一樁浪漫之事。然而,劉備並不願以此為滿足,他率先採取了行動,前去拜訪諸葛亮,希望和諸葛亮發生更進一步的實質性的關係。
  
  我們先分析劉備的心態。劉備第一次前去拜訪諸葛亮時,自然是帶有某種期望值的。《笑林廣記》閨風部里記載了一個名為掮腳的故事:新人初夜,郎以手摸其頭而甚得意,摸其乳腹俱歡喜,及摸下體,不見兩足,驚駭問之,則已掮起半日矣。顯然,劉備並不期望諸葛亮如那個新婦般,熱情似火,比他更猴急更迫不及待。劉備所抱有的期望,反而卻是希望諸葛亮不用給他面子,不來理會他,晾著他,對他的邀請,也拒不答應。
  
  為什麼這麼說呢?
  
  可以肯定的是,劉備作如此期望,並不是因為他有受虐傾向。當時的劉備,境況窘迫,都四十六歲的人了,還成天受孟德公欺負,東逃西竄,是以心理上有些自卑。與此同時,他又久仰那諸葛亮乃是當世一等一的俊傑,所謂「卧龍伏雛,得一可安天下」。因此,從一開始,他便沒有將諸葛亮定位成一個對自己來說「不用天長地久,只需曾經擁有」的尋常謀士,而是每每將諸葛亮比作姜子牙和張子房,自己則隱約以周文王和漢高祖自居,擺明了是想和諸葛亮塌塌實實地過日子,讓他作自己事業上的終生伴侶。既然找的是終生伴侶,劉備自然不希望諸葛亮一下子就被他見著了,見著瞭然後又馬上就被他勾引成功。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他劉備的心裡就難免要犯嘀咕了:傳說中的諸葛孔明,水性楊花乎?今天他如此輕易便從了我,那下回別人也來請他,譬如那個長相比我帥、腰包比我鼓的孟德公,那他諸葛亮豈不是從得更快?
  
  另一方面,和孟德公、孫權等人相比,他能offer給諸葛亮的實在有限,他唯一的優勢就在於,他那份百折不撓的痴情、死纏亂打的誠意。是以,他反而希望諸葛亮能冷落他,躲避他,給他機會來表現自己、證明自己。諸葛亮越是冷落他,躲避他,讓他剃頭的擔子一頭熱,他反而越是來勁,越發會把握機會,將自己唯一的優勢給發揚光大。

 再來分析諸葛亮的心態。諸葛亮多聰明的人物呀,劉備這種古怪的不可為外人(甚至包括他的兩個兄弟——關羽和張飛)道的梟雄心思,自然瞞不過他。因此,諸葛亮雖然對劉備芳心暗許,知道自己遲早都是劉備的人,早給晚給本沒有區別,但是,他還是照著劉備的期望,配合著演起了戲劇,於是假意羞澀,兩度避而不見,潛台詞便是,哎呀,劉皇叔啊,你好壞喲,一來就想要人家,未免太快了吧。人家還沒準備好嘛,人家可是從一而終的人,再說,大家彼此還不了解,誰知道你會不會對我始亂終棄,諸如此類。
  
  就這樣,劉備和諸葛亮兩個大男人,便玩起了心照不宣的調情遊戲,三顧茅廬,一追一躲,再追再躲,兩人皆是心有默契,樂在其中。君不見,劉備前兩次登門拜訪,皆是空手而去,未帶任何聘禮,他就知道,諸葛亮沒這麼容易讓他見到。到了第三次,劉備感覺火候已到,這才帶上了金帛禮物,用以下聘。而諸葛亮呢,也是風月中人,善解人意,將一副欲語還休、欲拒還迎的姿態做到十足。
  
  然而,這種調情遊戲,張飛是不能明白的。他可替劉備著急啦,先是要拿一條麻繩把諸葛亮縛將過來,好讓劉備霸王硬上弓。後來又要去屋後放一把火,看諸葛亮他還高卧裝睡!
  
  張飛這種粗線條的蠻夫,只知道求多求快,恨不能立即便讓諸葛亮從了劉備,成為袍下之臣。然而,對兩個當事人來說,彷彿是在談一場戀愛,以得到之前的追逐過程最有妙味。本世紀初,中國一個女生組合 S.H.E曾唱過一首歌,名為《觸電》,其中一段歌詞,頗能描摹出此一類純美動人的情態。這其中,前段可看作是劉備的心聲,後段可看作是諸葛亮的應答。歌詞如下:
  
  但請你不要太快揭開還沉默的情話
  先讓我多著急一下再終於等到解答
  太容易的愛故事就不耐人回味啦
  像這樣觸電,就夠我快樂熔化
  
  我們就耐心培養萌芽不要急著開花
  反正有長長的日記等我們去填滿它
  在被全世界發現以前先愉快裝傻
  就這樣觸電,一直甜蜜觸電,直到爆炸
  
  我們再來看嬴政和尉繚。嬴政和尉繚的關係,與劉備和諸葛亮的關係有大不同。劉備言曰:「我得孔明,如魚得水。」 劉備是魚,離不了孔明這水。而嬴政卻是兩棲三棲甚至四棲的動物,對尉繚並無如此大的依賴性。劉備來請孔明,是為了更少地挨別人揍。嬴政來請尉繚,卻是為了更狠地去揍別人。孔明之於劉備,是冬天裡的大火爐,不可或缺;尉繚之於嬴政,則只是往滿桌珍饈里再多添一道美味而已。這也就決定了,雖然都是王和王的男人,相見卻各有各的曲折反覆。
 
  且說嬴政終於見到了尉繚,或者我應該說,尉繚終於見到了嬴政。兩人對坐,嬴政因問道,寡人慾取天下。先生善兵,願有以教寡人。
  
  尉繚面對著當時地球上最強大的王者,神色自如,悠然說道,夫兵有三勝。不橐甲而勝,主勝也;陣而勝,將勝也;戰勝,臣勝也。
  
  嬴政道,寡人願聞何以主勝。
  
  尉繚道,所謂主勝,無須興兵,戰勝於朝廷是也。今臣有兵不血刃之計,而使天下歸順。
  
  嬴政精神一振,道,請先生賜教。
  
  尉繚道,以秦之強,諸侯譬如郡縣之君,臣但恐諸侯合從,翕而出不意,此乃智伯、夫差、愍王之所以亡也。願大王毋愛財物,賂其豪臣,以亂其謀,不過亡三十萬金,則諸侯可盡。
  
  尉繚雖以兵法著稱,本人卻是一個堅定的反戰者。然而,他又清醒地認識到,歷史潮流,浩浩蕩蕩,非他一人的力量可以阻擋。統一之戰絕無可能避免,六國必將滅亡。生逢亂世,他將何去何從?在六國和秦國之間,他又將如何抉擇?事六國以抗秦嗎?這樣或許能為六國延數年之命,換句話說,為六國的達官貴人延數年之命。而為了這多出的數年之命,卻必然要付出慘重的代價——多打幾十場乃至上百場仗,多犧牲幾十萬乃至上百萬戰士(包括秦國的和六國的)的性命,讓無數本可倖免於難的家庭破碎滅亡。
  
  尉繚的咸陽之行,表明他最終站在了秦國一邊。而他向嬴政提出此一計策,正是要腐蝕六國的權臣,削弱六國的鬥志,從而加速統一進程,長痛不如短痛,讓該死的戰爭儘快結束,和平早日降臨。
  
  嬴政聽完尉繚的計策,臉上忽然露出狐疑之色。尉繚的計策,對嬴政來說來並不新鮮。早在七年之前,李斯就向嬴政獻過類似的計策。(註:參見第五十九部分)時為郎官的李斯,也正是因為這一計謀,被嬴政拜為長史,從而迎來了仕途上的重大轉折。李斯就任長史以後,陰遣謀士,齎持金玉以遊說諸侯。諸侯名士可下以財者,厚遺結之;不肯者,利劍刺之。這一計謀,多年來一直在秘密實施當中,幾乎是秦國的最高機密,即使在秦國,知悉內情的也不會超過五個人。因此,嬴政不免懷疑,尉繚之所以提出和李斯類似的計策,究竟是英雄所見略同呢?還是尉繚乃是為六國而來,隱約覺察到秦國此一計謀,此番特作試探?嬴政心存疑慮,於是假意說道,「三十萬金,非為少也,寡人之國貧,恐不能給也。」
  
  尉繚冷笑道:「王者愛民而不愛財。大王愛財,臣復有何言?」
  
  誰愛財了?你滿大街問去,保證沒幾個人會承認。常人尚且不喜背上愛財之名,更何況是至高的王者,一切土地和土地以上附屬物的主人呢?嬴政尷尬地笑了笑,謝道,寡人一時失言,先生幸勿介懷。
  
  尉繚繼續冷笑道:「大王以三十萬金為多歟?兵法曰:「十萬之師出,日費千金。」今亡三十萬金,不過十萬之師一歲之費而已,卻能坐收百萬之師十歲之功。天下未嘗無事也,非縱即橫也。橫成則秦帝,縱成即楚王。秦帝即以天下恭養,楚王即王,大王雖有百萬金,弗得私也。大王其思之!」
  
  至此,嬴政方才確定,尉繚確是為秦國之利益而來,於是拊掌贊道:「先生之言大善。」
  
  嬴政突然造訪蒙府,事先並無知會。等到蒙武、蒙嘉聽到下人的稟報,得知嬴政正在自家府中,皆是大驚失色,倉皇前來參見,請罪不迭。嬴政大笑,道,「不知者不罪。蒙氏接待先生有功,寡人還要大大封賞才是。」又執尉繚之手,道,「古人有雲,得一人勝得一國,寡人未之信也,今得先生,方悟古人所言非虛。有先生輔佐,寡人何愁天下不定!」當即欲拜尉繚為上卿,尉繚固辭。
  
  尉繚道,臣之來秦,非為功名利祿。六國收,四海一,天命在大王也。臣千里而來,妄獻魯鈍之策,惟願天下早日一統,少殺伐而已。臣已老邁,實不堪立朝堂之上,望大王垂憐。
  
  嬴政見尉繚意願甚堅,只能嗟嘆不已,也不再強求。
 
  後幾日,嬴政數召尉繚,見尉繚亢禮,衣服食飲與尉繚同,可謂極盡謙卑。如此尊崇之禮遇,自嬴政執政以來,未有先例,時人莫不榮之。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一直暫居在蒙府中的尉繚,卻忽然不見了蹤影。
  
  尉繚失蹤,讓蒙府上下一陣恐慌。尉繚可是嬴政的貴客,在自己的府中走失,這可如何交代?蒙武、蒙嘉趕緊發動所有關係,四處尋覓。
  
  終於有人來報,稱見到尉繚,正在咸陽城門,似欲出城而去。蒙恬急忙趕到城門,忽然目光閃動,人群中的那個白髮老者,不是尉繚是誰!
  
  蒙恬道,先生欲出城乎?
  
  尉繚道,我獻策已畢,心愿已了,此間別無可留戀處。不去更待何為?
  
  蒙恬道,大王,不世出之明主也。先生抱經世之才,卻舍明主而去,豈非不智?
  
  尉繚道:「秦王為人,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我布衣,然見我常身自下我。誠使秦王得志於天下,天下皆為虜矣。不可與久游。」
  
  蒙恬苦苦挽留,道,先生為客蒙府,不辭而別,大王怪罪下來,恐蒙氏有禍也。
  
  尉繚道,汝可無憂。吾已有書報與大王。說完,尉繚又指了指城門,道,守門吏留我在此,小子為我解之。
  
  守門吏知道蒙府正在尋找尉繚,因此一直沒敢放尉繚出城。守門吏望著蒙恬,放還是不放?他等著蒙恬的主意。
  
  蒙恬道,先生此去,敢問何往?
  
  尉繚道,流沙之西,老子或猶存兮。
  
  蒙恬向守門吏揮了揮手,示意放人。尉繚也不道謝,飄然而去。葛衣竹杖,一如來時。
  
  蒙恬回報嬴政。嬴政剛看完尉繚的辭別之書,又聽到蒙恬轉述的尉繚對自己的評價,不由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這些個外客,怎麼就養不家呢?先有茅焦,現在又是尉繚。寡人何曾虧待於他們,他們卻說來便來,說去則去,視寡人為兒戲乎?茅焦之去,悄無聲息,倒也罷了。尉繚臨去,猶以惡毒刻薄之辭加諸寡人,殊為可恨。宗室力主逐客,如今看來,也自有其道理。
  
  嬴政的這番話,讓蒙恬聽出了一身冷汗。嬴政所說的贊同逐客,是脫口而出的真心之語,還是一時盛怒之下的口不擇言?蒙恬待嬴政稍微平靜了些,道,大王慎言。廷尉勸諫逐客,猶是昨日之事,大王莫非忘了?
  
  嬴政自知失言,綳著臉不再說話。
  
  蒙恬道,大王曾說過,得尉繚勝得一國。如此而言,則失尉繚勝失一國。今尉繚去猶未遠,臣請大王追之。
  
  嬴政道,「尉繚羞辱寡人,寡人任他自去,已是格外優容。再欲寡人腆顏求尉繚回返,絕無可能。」說完撇下蒙恬一人,拂袖而去。
  
  蒙恬自咸陽宮怏怏而出。他知道,嬴政正在氣頭之上,不可能聽得進勸。此刻,只有一個人,能讓嬴政回心轉意了。
誰人能火中取粟,讓嬴政回心轉意?
  毫無疑問,李斯,只有李斯。
  
  且說蒙恬往見李斯。李斯聽完蒙恬的來意,神色一時嚴峻起來,也不即時回答,而是眉頭微皺,背手而行,臉上滿是思索之色。
  
  蒙恬見李斯表情凝重,還以為李斯正在為應該如何勸說嬴政而苦思對策,殊不知,於此時李斯的心中,正經歷著一場複雜的掙扎。對李斯來說,難的不是過嬴政這關,而是過自己這關。留住尉繚,why should I ?
  
  一想到尉繚,李斯心裡多少有些不平衡。我們知道,當年李斯對嬴政乃是單相思,最終費了天大的力氣,冒了殺頭的危險,這才好不容易見到嬴政,一訴衷腸。嬴政固然十分欣賞他,卻也只是授予他長史的官職而已。可是到了尉繚這裡,事情就掉了個個,嬴政反過來對尉繚前後三請,尉繚這才賞臉賜見。嬴政見尉繚亢禮,衣服食飲與尉繚同,極盡謙卑,又力拜尉繚為上卿,遭到尉繚婉拒之後,也並不生氣,反而對尉繚越發恭敬。
  
  嬴政分別給予李斯和尉繚的禮遇,天差地別,一至於此,心高氣傲的李斯自然不能服氣。想當年,茅焦也是一來秦國就被拜為上卿,但人家好歹是讓嬴政母子重歸於好,也算是立有大功,實至名歸。可尉繚呢,好不容易提出了個謀略,卻怎麼看都象是在剽竊自己當年的思想。因此,對於尉繚享受到的禮遇,李斯豈止是不平衡,他幾乎是出離憤怒了。
  
  然而,人和人的命運遭遇往往就是如此的不同。
  
  以下是對「我愛你」的三個經典回答:
  
  例一、見於《星球大戰:帝國反擊戰》。

  莉婭公主:我愛你。

  漢•梭羅:我知道。

  (《Star Wars: Episode V - The Empire Strikes Back 》。
  Princess Leia: I love you。
  Han Solo: I know.)
  
  例二、見於《人鬼情未了》。
  山姆:我愛你,莫莉,我永遠愛你。
  莫莉:GJM。
  (《Ghost》。
  Sam :I love you Molly. I always have。
  Molly :Ditto。)
  
  例三、見於《六人行》。
  愛米麗:我愛你。
  羅斯:謝謝儂。
  (《Friends》。
  Emily:I love you。
  Ross:Thank you。)
  
  對號入座的話,例一可以用來類比李斯和嬴政,例二可以用來類比茅焦和嬴政,例三可以用來類比尉繚和嬴政。理解了這點,我們將會更好地體會李斯此刻的心情。
  
  題外話:關於「我愛你」,最離譜的回答發生在本地的一所高中,時間為不幾年前。

  女生:我愛你。

  男生:對不起,我不能愛你。

  女生:為什麼?

  男生:因為我是——鹹蛋超人。Yeah!
  
  回到李斯。李斯畢竟是大智慧之人,不會讓個人情感左右自己的決定。他只問了自己一個問題:將尉繚留在咸陽是利是弊?
  
  依李斯看來,尉繚先是拒絕上卿之位,現在又選擇離開咸陽,可見此人雖有仁心,卻並無野心。

  將尉繚留在咸陽,勢必會奪去嬴政對自己的一部分寵幸和倚重。然而,尉繚的優勢主要在軍事方面,和自己的權勢範圍並無太大衝突。

  群花歸一人,方知天子尊。嬴政貴為秦王,不會滿足於一個女人,也不會滿足於一個男人。因此,自己註定不可能得到嬴政全部的寵幸,不被尉繚分去,也會被別人分去。

  在目前的秦國政壇,外客和宗室之間的矛盾依然尖銳,是權勢紛爭的主旋律。尉繚,外客也。敵人的敵人,朋友也。

  通過諫除逐客令,自己對諸外客可謂有再生之恩,自己在外客中的領袖地位,絕非初來乍到的尉繚可以撼動。

  最重要的,是年紀問題。尉繚已是花甲之年,來日有限,即使得志,光景也長不了,註定只能是一個過渡性人物。

  最最重要的是,李斯有信心,管他是尉繚張遼,自己皆能戰而勝之。

  最最最重要的是,尉繚自有他的獨特價值,關於這點,嬴政清楚得很,是以才會如此禮遇尉繚。因此,他李斯也絕不能假裝不知道。
  
  蒙恬久等不到李斯的回答,不免焦急,於是催促道,尉繚去將遠也。請先生速作決斷。
  
  李斯住下腳步,長嘆道,大王盛怒之下,未易諫也。姑看在汝面,且勉力一行。
  
  蒙恬大喜,於是和李斯同往咸陽宮。一路上,李斯不時嘮叨著,小子誤我,小子誤我。可細細揣摩其口氣,更象是在聊發牢騷,而不是在責備蒙恬。

 
  且說李斯前見嬴政。嬴政見李斯與蒙恬同行,心知其必為尉繚之事而來,於是沒好氣說道,寡人之意已決,斷然不會屈尊追召尉繚。廷尉請回。
  
  李斯介面道,臣也以為,不應追召尉繚。
  
  嬴政略感意外,道,然則廷尉為何而來?
  
  李斯冷聲道,蛟龍一旦脫鉤去,遁入江海不復來。尉繚,蛟龍也,不可放歸,臣請殺之。
  
  嬴政怒哼一聲,道,寡人何嘗不欲殺之!只是尉繚乃天下名士,未易輕殺。
  
  李斯道,既不能殺,與其縱之以資六國,為秦之敵,何不留而用之,為秦之利?
  
  嬴政象個在訴說自己委屈的孩子,道,尉繚辱朕。
  
  李斯大笑道,大王真不知尉繚之心歟?
  
  嬴政面色一變,道,廷尉請講。
  
  李斯於是解釋道,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侍。大王乃天下明君,對他尉繚又是禮遇非常,推重有加,得主如此,夫復何求?然而,尉繚為何仍然要離開咸陽,臨離開之時,還要對大王惡語相加?
  
  嬴政專註而聽,李斯再道,依臣之見,尉繚之用心,不可謂不良苦也。尉繚臨去之言,多為無稽之談,不足駁斥,只重在「誠使大王得志於天下,天下皆為虜矣」這一句話。尉繚,仁人也,有慈悲之心,之所以作如是說,並非誣衊大王,而是激將大王。試想,六國終將滅亡,天下必歸於大王。尉繚先放出風聲,預言大王將以天下為虜,正是希望大王日後能以實際行動,證明他尉繚有眼無珠,錯看了大王。為此,尉繚甘願動大王之怒,乃至不惜一死。今大王無論縱之還是殺之,都無疑是在默認尉繚說得沒錯。大王一言不容,何以容天下?臣請為大王追之。
  
  嬴政一想,李斯的解釋確也說得通,意乃少解,又道,茅焦去時,廷尉不置一辭。今尉繚將去,廷尉卻力勸寡人留之。廷尉何故厚此薄彼?
  
  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李斯雖沒有見過尉繚本人,但卻聽蒙恬多次提過,加之《尉繚子》一書,他也曾仔細研讀,是以對尉繚堪稱了解,於是說道,茅焦,縱橫之徒也,去不足惜。尉繚和茅焦有大不同。臣聞於蒙恬,尉繚自稱,大王需要他,更甚於他需要大王。此言誠然,臣請為大王言之。六國向來稱秦軍為虎狼之師,殘暴之師。秦軍到處,動則坑殺,鮮有憐憫,六國之軍因此往往死戰,以致秦軍雖勝,卻時常傷亡慘重。尉繚著《尉繚子》,提倡兵不血刃,鼓吹仁義之師,天下的將領,有幾人沒有讀過《尉繚子》?在六國的軍隊中,就有不少將領皆是尉繚的信徒,奉以為師。這意味著什麼?難道僅僅意味著,不管尉繚走到哪裡,都不愁沒人包吃包喝包住包玩嗎?當然不是。這意味著,尉繚他已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面旗幟,一面深入人心的旗幟。尉繚,就是仁義之師的象徵!一旦尉繚能為秦所用,其意義和號召力自然不難想象。得其人勝得一國,誠非虛也。
  
  李斯所說,嬴政自然也曾想過,不然他也不會對尉繚一直謙恭事之。尉繚的價值,嬴政早洞察於胸,只是一時被怒火蒙蔽而已。經過李斯這一番重複和提醒,嬴政漸漸冷靜下來。是啊,只要尉繚他能留在咸陽,哪怕從此一計不獻,一謀不出,成天行屍走肉,山吃海喝,但只要有他這尊菩薩供在那裡,對秦國來說,就是有著莫大的好處。尉繚對六國將領的影響自不消多說,對六國的老百姓而言,尉繚所提倡的「兵之所加者,農不離其田業,賈不離其肆宅,士大夫不離其官府,故兵不血刃而天下親。」的戰爭理想,就象「盼闖王,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一樣,簡單到一聽就懂,從而心嚮往之。至於供起尉繚之後,一旦形勢需要,也大可拋開尉繚的學說,陽一套,陰一套。

嬴政道,寡人曾欲拜尉繚為上卿,遭拒。尉繚似不願為秦所用。
  
  李斯搖頭道,上卿之位,太卑。
  
  嬴政奇道,比上卿更尊,難道相國不成?
  
  李斯道,相國自有宗室二君為之。臣以為,欲留尉繚,當以國尉授之。
  
  嬴政大驚道,廷尉戲言乎?廷尉可知,國尉一位,自武安君白起之後,一直虛待至今,以其位太尊而不得其人故也。今以國尉之位,輕易授予尉繚,一旦尉繚再次拒絕,則我大秦顏面何存?廷尉為寡人再善謀之。
  
  國尉,也稱太尉,位列三公,金印紫綬,掌武事,秩萬石,直接受命於秦王,為秦國的最高武官。國尉一位,因為白起曾經擔任過的緣故,從而成為秦國最具傳奇色彩的官職。好比劍橋大學的盧卡斯教授席位,因為牛頓、狄拉克等人曾經先後據之,從而成為學術界中最負盛名的教授名銜,薪水未必最高,榮譽卻是最大,
  
  然而,國尉和盧卡斯教授席位又有不同。三百多年來,盧卡斯教授席位一直薪火相傳,不曾空缺。而國尉一位,自白起之後,一直堅持寧缺勿濫的原則,以致虛待百年。蒙恬的爺爺蒙驁,功不可謂不高,卻也沒能熬到這個位子。正如嬴政所言,白起神話般的赫赫戰功,為國尉樹立了一個標桿,一個後人難以企及的標桿。因此,在某種程度上,國尉之於秦國,就像23號球衣之於芝加哥公牛隊,跟著michael jordan一起退役,從此再無別人夠資格再穿。
  
  李斯心知,國尉一位,非同小可,嬴政的驚訝也在情理之中,於是說道,臣非不知,國尉之尊,百餘年來,再未授予一人。然而,也正因為如此,大王以國尉授尉繚,方能顯大王誠意。白起戰功,百年來無人能過之。然而,世變時移,當年秦之興師,為了攻城略地,如今興師,要在統一天下。尉繚之應變將略,固不如白起。然而,白起所習,兵法也,尉繚所重,兵道也。於此并吞六國之際,需要新的軍事思想,以改變六國對秦軍之成見,在保證戰鬥力的前提下,易殘暴為仁義。尉繚忤逆大王,大王不罪之,反以國尉尊之,方顯天子氣度,也方顯示改變秦軍之決心。
  
  嬴政沉吟不語,李斯又道,主留尉繚,臣也有私心在。前數月,蒙大王納愚臣之諫,收回逐客令,使外客咸復故職。今尉繚從魏來秦,來不幾日,卻又離秦而去。外客難免心生狐疑,以為大王心中猶有內外之別,是以不用尉繚。六國之士,其中不乏心向秦者,今見尉繚這般的名士,秦尚不能用,怕也要從此斷了來秦求仕的心思。昔日,燕王之待郭隗,築宮而師之,而士爭湊燕。今大王志在天下,縱尉繚而去,天下之人以是謂大王為賤賢也。倘留尉繚,授以國尉高位,則近可安外客之心,遠可招六國之士。臣請持國尉璽綬,往召尉繚,必使其重返咸陽,從此為大王之臣。
  
  嬴政大喜,道,廷尉不妒賢能,一心為國,實寡人之幸,社稷之幸也。於是命李斯持國尉璽綬,往追尉繚。

  且說尉繚徐徐向西而行,咸陽的繁華已遠遠甩在身後,前方則越行越顯荒涼。時已歲末,大雪如席鋪地,觸目無非白色。曠野茫茫,不見人跡,動物倒零星可遇,或有落雁迷沙渚,或有飢鷹集野田。在多日的跋涉之後,尉繚的步伐依然保持著同樣的節奏,既沒有加快,也並無放慢。北風如刀,將尉繚蒼老的面龐刻削得越發冷峻,如岩石般毫無感情。此是何時,全無干係,此是何地,漫不記憶。彷彿他的整個生命,僅剩下行走而已。
  
  然而,就這樣一個已勘透生死之際的人,臉上忽然有了激動之色。尉繚停下腳步,深呼吸,嗯嗚,空氣中竟有煙火與酒肉的氣息。尉繚轉過山角,見前方道路之上,掃開一片雪地,一大堆篝火當路熊熊燃燒,時而炸開松木的清香。篝火之上,正煮著一大壺酒,烤著一頭麋鹿。
  
  看不得也,因為麋鹿肉色已呈嬌黃,烤出的油脂,如美人之汗,緩緩滑滴而下。聞不得也,因為酒香混合著肉香,隨風飄蕩,不可阻擋。
  
  圓月當空,百里俱寂。篝火之旁,一男子端坐,意態閑適,形貌不凡,顯見非臨近的山野村夫。男子對面,鋪一空席,若有所待。
  
  男子見尉繚,笑道,先生趕路辛苦,何不稍作歇息,就火取暖,與我同飲為樂?
  
  尉繚眺望前方,路還長得很,於是坦然就坐,也不道謝。男子笑容不改,持刀割麋鹿腿肉以奉,尉繚接過,大嚼。男子又酌酒相請,尉繚來者不拒,狂飲。
  
  不多時,肉已盡,酒已殘。尉繚飽舒一口氣,手撫肚腹,道,無端得此好招待,老夫無以為報,愧殺愧殺。
  
  男子道,寒冬孤野,有先生為伴,方得聊遣寂寞,正該我謝先生才是。
  
  尉繚再飲一杯,目光注視男子,笑道,李廷尉之謝,老夫可當不起。
  
  男子哈哈大笑,道,值此一夜風月好,肉香酒熟待君來。須瞞不過先生,在下正是李斯。
  
  尉繚嘴角牽動,嘲諷道,是曹三派你來的吧?
  
  李斯面容一肅,道,先生醉語乎?此時曹三尚未出生呢。在下乃奉大王之命,特於此地相候,邀先生歸咸陽。
  
  尉繚聞言,探手入喉,摳,再低頭,將適才所食一通嘔吐乾淨,又取雪嗽口,而後說道,好酒好肉,老翁已無福消受,而況富貴榮華乎?廷尉豈不聞歌云:寓形宇內能復幾時,何不委心任去留?老夫將西遊,廷尉幸勿強留。
  
  尉繚這招夠狠,而李斯的神經也夠粗大,好整以暇地靜靜旁觀,不露半點驚奇之色。李斯慢悠悠地喝了口酒,這才開始說尉繚。李斯以前說嬴政,雖時有激烈言辭,卻始終恪守上下尊卑之分。今日說尉繚,因地位相等,則語氣格外輕鬆,甚至流於調侃。
  
  在這世上,並非每個人都有強點,但可以肯定的是,每個人都有弱點。只要找到弱點,則說無不成。那麼,尉繚的弱點是什麼?但見李斯閑閑說道,「天下大勢,先生想必瞭然於胸。無論秦軍是殘暴嗜殺,還是仁義惜殺,皆可統一天下。」說著,李斯殷勤為尉繚酌酒,舉杯相祝,尉繚沮喪氣奪,不由對飲。
  
  李斯再道,「先生著《尉繚子》,以兵者為兇器,以仁義為鵠的。今秦欲并吞天下,以仁義取之亦可,以武功取之亦可。孔子曾曰:「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秦一旦取天下,不由先生之道,恐先生將與孔子同悲也。」

  李斯說完,再割鹿肉以奉尉繚。尉繚嚼肉在口,已是食不知味。反觀李斯,卻吃得加倍香甜。李斯等嘴巴里騰出些空間來,這才又道,「孟子曾言,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今觀諸先生,方知孟子所言大謬。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先生自得世外之樂也,而任秦軍以武功取天下,殺伐九州,血流遍地。據李斯看來,先生非委心任去留也,實忍心任去留也。
  
  尉繚不安。李斯再倒酒,大笑道,「當此雪景皓月,錦繡山川,正宜縱酒放歌,暢物外之思,遙想嫦蛾寂寞,丹桂飄香。多年之後,縱然中原戰亂,殺戮不斷,孤寡遍野,生靈悲慘,想來也和先生無關,目前更不必為之擔憂。來,李斯為先生請酒。」
  
  尉繚滿頭大汗,悚然道,「廷尉所言,老夫未嘗思之也。老夫雖欲為秦王用,然勢微力薄,恐終無回天之力也。」
  
  李斯大笑道,「知人,然後善任。必使人得其所,方能竭盡其用。大王知先生也,願拜先生為國尉,以三軍聽之。取六國之道,盡決於先生也。」說完,以國尉璽綬付與尉繚。尉繚接過,良久嘆曰:「大王既不棄老朽,願效犬馬之勞。」
  
  李斯一拍掌,一隊人馬幽靈般湧出。李斯邀尉繚上馬,並轡向咸陽而行。兩人一路交談,甚是歡暢。聊到興起,李斯又道,吾與先生講一則逸事,姑解長路之乏。說的是二戰期間,有一物理學家名叫波爾。其掌握的技術,足以左右戰爭之勝負。為免其人落入德軍之手,英國政府秘密派貨機將其從丹麥接來倫敦。到了倫敦,飛行員以貨物單示波爾,但見其上寫著:一級戰備物資,如遭敵機襲擊,即刻空投銷毀,切不可使落入德軍之手。(據記憶而寫,細節可能有出入)
  
  尉繚聽得一頭霧水,詫異問道,廷尉何以忽然道此?莫非老夫便是波爾,而廷尉接到的命令,也正和那飛行員接到的命令一樣?
  
  李斯大笑道,我可沒這麼說。根據量子力學,你我其實皆波爾,並無確定存在。惟有人前來觀察之時,波函數瞬即坍塌,這才一時明白起來。
 
  嬴政十年,跌宕漫長的一年,風雲變幻的一年,福兮禍兮的一年。有關這一年的年終總結,司馬遷在《史記•秦始皇本紀》里如是寫到:「秦王……以(尉繚)為秦國尉,卒用其計策。而李斯用事。」
  
  司馬遷,不僅是集大成的史學巨擘,也是不世出的文學大家。「用事」,寥寥二字而已,卻已精準地描摹出李斯得志的形狀。也就是說,在嬴政十年的歲末,李斯終於得償所願,成為秦國的重臣權臣,秦國的國政,開始主導在他的手裡。
  
  從李斯初到咸陽游仕算起,至今已過去十年。不容易啊,李斯,花卻十年光陰,從一介平民蛻變成秦國最炙手可熱的重臣。十年咸陽,幾多起伏,幾多辛酸,幾多蹉跎,都不必再多去回想。重要的是,他終於登上了秦國政壇的頂峰。曾經欺凌他的,如今仰望他;素來忽略他的,現在攀附他。那以往悖逆的生靈,今日只需一揮手,便群起而響應。這時的李斯,年方四十,正當壯年,精力和思維都處在人生之巔峰。對他來說,命運的好戲才剛剛開始。
  
  說起來,李斯也算是從基層做起,一路飽嘗仕途之艱辛。然而苦難於他,也未必不是一種財富。驟然暴貴者,難免驕橫,得來快,敗去也快。反觀李斯,一路爬摸滾打,從低到高,得了經驗,長了教訓。如今的李斯,對官場生態諳熟通透,對政壇食物鏈得心應手。李斯作為秦國的男二號,在未來的二十餘年裡,一直能夠屹立不倒,很大程度上也受益於這十年的輾轉起伏。
  
  與此同時,秦國國內的政治格局已悄然傾斜:尉繚的加入,讓外客的勢力進一步加強。尉繚為國尉(注1。),李斯為廷尉,軍隊、司法、外交等要害部門,皆控制在外客之手。外客已經取代宗室,變成秦國最強大的政治集團。而李斯,則當仁不讓地成為這一集團的領袖。
  
  嬴政十年雖有波折無數,但對李斯來說,最終還是得到了一個HAPPY ENDING。
  
  轉眼,時間來到了嬴政十一年。這一年的新年伊始,韓非之書抵達咸陽,呈獻於嬴政。前,根據李斯的建議,秦國曾發出恐嚇,要興兵滅亡韓國。韓非修書報秦,正是要勸諫嬴政,打消他的亡韓念頭。其書曰:「韓事秦三十餘年,出則為扞蔽,入則為席薦。秦特出銳師取地而韓隨之,怨懸於天下,功歸於強秦。且夫韓入貢職,與郡縣無異也。今臣竊聞貴臣之計,舉兵將伐韓。夫趙氏聚士卒,養從徒,欲贅天下之兵,明秦不弱則諸侯必滅宗廟,欲西面行其意,非一日之計也。今釋趙之患,而攘內臣之韓,則天下明趙氏之計矣。
  
  夫韓,小國也,而以應天下四擊,主辱臣苦,上下相與同憂久矣。修守備,戒強敵,有蓄積,築城池以守固。今伐韓,未可一年而滅,拔一城而退,則權輕於天下,天下摧我兵矣。韓叛,則魏應之,趙據齊以為援,如此,則以韓、魏資趙假齊,以固其從,而以與爭強,趙之福而秦之禍也。夫進而擊趙不能取,退而攻韓弗能拔,則陷銳之卒勤於野戰,負任之旅罷於內攻;則合群苦弱以敵而共二萬乘,非所以亡趙之心也。均如貴人之計,則秦必為天下兵質矣。陛下雖以金石相弊,則兼天下之日未也。
  
  今賤臣之愚計:使人使荊(注2),重幣用事之臣,明趙之所以欺秦者;與魏質以安其心,從韓而伐趙,趙雖與齊為一,不足患也。二國事畢,則韓可以移書定也。是我一舉,二國有亡形,則荊、魏又必自服矣。故曰;「兵者,兇器也。」不可不審用也。以秦與趙敵衡,加以齊,今又背韓,而未有以堅荊、魏之心。夫一戰而不勝,則禍構矣。計者,所以定事也,不可不察也。趙、秦強弱,在今年耳。且趙與諸侯陰謀久矣。夫一動而弱於諸侯,危事也;為計而使諸侯有意我之心,至殆也;見二疏,非所以強於諸侯也。臣竊願陛下之幸熟圖之!(注3。)夫攻伐而使從者間焉,不可悔也。」
  
  嬴政讀罷,未置可否,派人送書予李斯,先徵求李斯的意見。
 
  李斯接書,燈下展卷,才看不幾字,忽然熱淚縱橫,泣不成聲。他認出來了,這是韓非的手書,這是韓非的筆跡!
  
  李斯攬卷在手,睹物思人。憶昔蘭陵曾同窗,一別音容兩渺茫,如今時隔十年,他和韓非的生命終於再次有了交集。
  
  當年同學,共事一師,今日仕宦,各為其主。
  
  同學之時,正年少氣盛,肆意口舌,戰爭、殺人、重刑、肅清,皆等閑言之,百無忌憚,反正是隔靴搔癢,紙上談兵,不會改變一事,不能傷害一人。
  
  如今仕宦,手握重權,說要戰爭,那便真箇將戰火衝天,說要殺人,那便真箇有頭顱落地。是以一言一行,皆要打足十萬分精神,慎之再慎。
  
  當日同學辯論,輸贏無關利害,大不了一頓飯錢,付諸一笑可以。如今兄弟對弈,賭的卻是一個國家,無數條人命,韓非誓要保韓,李斯卻志在滅韓。水火交鋒,無可折中。
  
  李斯再三讀韓非之書,唏噓良久。當年在蘭陵,你是公子,我是布衣,雖為朋友,實分尊卑。現在,你為弱韓謀划,我為強秦主政,尊卑易位,可發一嘆。當年你目空四海,睥睨萬物,如今卻放下身段,書作軟語,計出無奈。而你可知道,你的書將放在我的案頭,等待著我的判決?韓非啊韓非,不是我李斯不念舊情,只是國事當前,這一仗我不得不贏!
  
  沉不僅重,感而且傷。李斯默默提筆,開始向嬴政上書,或者說,在他的潛意識裡,開始給韓非回信。
  
  次日,嬴政見李斯上書,書曰:
  
  「詔以韓客之所上書,書言「韓之未可舉」,下臣斯。臣斯甚以為不然:秦之有韓,若人之有腹心之病也。虛處則驚,若居濕地,著而不去,以極走,則發矣。夫韓雖臣於秦,未嘗不為秦病,今若有卒報之事,韓不可信也。秦與趙為難,荊蘇使齊,未知何如。以臣觀之,則齊、趙之交未必以荊蘇絕也;若不絕,是悉秦而應二萬乘也。夫韓不服秦之義而服於強也,今專於齊,趙,則韓必為腹心之病而發矣。韓與荊有謀,諸侯應之,則秦必復見崤塞之患。」
  
  嬴政將將看完,內侍又報李斯求見。原來,李斯上完書,仍不放心,又急往咸陽宮,欲向嬴政當面剖陳。統一六國,先從滅韓開始,這是李斯歷來的政治主張,也是他一直堅持的戰略思想。他必須說服嬴政,和自己保持同一立場。
  
  嬴政召見李斯,李斯開口便問,大王可知,此書誰人所寫?
  
  嬴政聳聳肩,道,想來不外乎韓之大臣。
  
  李斯道,此乃韓非之書也。
  
  嬴政道,韓非?
  
  李斯道,韓非,韓之諸公子也,甚有才名,動於諸侯,韓王妒之,不能用。韓非雖口吃不能言,下筆卻常汪洋恣肆,人莫能抗。今臣視韓非之書,文其淫說靡辯,才甚,臣恐陛下淫韓非之辯而聽其盜心,因不詳察事情。故而不得不面陳於大王之前。非之上書,未必不以其能存韓也為重於韓也。辯說屬辭,飾非詐謀,以釣利於秦,而以韓利窺大王。夫秦、韓之交親,則非重矣,此自便之計也。
  
  嬴政笑道,韓非之名,寡人似也曾聽聞。廷尉極誇其人之才,今觀其所上書,也不過爾爾,一縱橫術士而已。
  
  李斯正色道,臣與韓非,曾於荀子門下同學三年,知之頗深。為人臣者,有天子之臣,有諸侯之臣。諸侯之臣,重在縱橫遊說,遠交近攻,此固非韓非之長也。天子之臣,運四海於掌上,御九州於帷幄,此乃韓非之所長也。
  
  嬴政道,那韓非可有著述?
  
  李斯道,當年韓非,述而不作。今臣與韓非十餘年不見,想來其應有著書。只是,韓非身為宗室,著書非求天下知音,而是專呈韓王一人,世人輕易不能得見。
  
  嬴政哦了一聲。很明顯,他對韓非可不象李斯這般熱衷。嬴政道,且置韓非不論,廷尉以韓為秦之腹心之病,寡人也深有同感。然而,亡韓之國,趙齊豈會坐視不顧。願聞廷尉擒韓之計。
 
  李斯心道,嬴政到底還是想先滅趙國的呀,那個他最仇恨最擔憂的國家。說不得,只好自己辛苦,跑一趟韓國了,於是道,今以臣愚議:秦發兵而未名所伐,則韓之用事者以事秦為計矣。臣斯請往見韓王,使來入見;大王見,因內其身而勿遣,稍召其社稷之臣,以與韓人為市,則韓可深割也。因令蒙武發東郡之卒,閱兵於境上而未名所之,則齊人懼而從荊蘇之計,是我兵未出而勁韓以威擒,強齊以義從矣。聞於諸侯也,趙氏破膽,荊人狐疑,必有忠計。荊人不動,魏不足患也,則諸侯可蠶食而盡,趙氏可得與敵矣。願陛下幸察愚臣之計。
  
  嬴政大喜,當即同意,命李斯收拾行裝,即日啟程使韓。李斯告辭,臨去,嬴政喚住他。李斯回首,嬴政道,寡人雖不識韓非,然依寡人之見,廷尉之才,當遠在韓非之上。
  
  這一句話,讓李斯一連數天都溫暖得發抖。
  
  注1:關於尉繚,史記之記載僅僅如下,「大梁人尉繚來,說秦王曰:「以秦之彊,諸侯譬如郡縣之君,臣但恐諸侯合從,翕而出不意,此乃智伯、夫差、湣王之所以亡也。原大王毋愛財物,賂其豪臣,以亂其謀,不過亡三十萬金,則諸侯可盡。」秦王從其計,見尉繚亢禮,衣服食飲與繚同。繚曰:「秦王為人,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我布衣,然見我常身自下我。誠使秦王得志於天下,天下皆為虜矣。不可與久游。」乃亡去。秦王覺,固止,以為秦國尉,卒用其計策。」

  文中將李斯和蒙恬加入到尉繚事件之中,並使他們在尉繚的來、去、留中產生重大作用,皆屬個人想象,以填充空白,接續線索。諸君自能明辯,不再贅言。

  注2:荊,即楚也。嬴政之父,名子楚。稱楚為荊,避其諱也。下同。

  注3:在本文的N前頭,曾寫過華陽太后稱呼嬴政為陛下,有熱心網友以為不妥。當時我曾答覆,說在記憶中曾見過這樣的用法,所以才那麼寫,但一時卻又沒能舉出例子來,慚愧。這裡算是補上了:)

  注4:韓非的上書和李斯的反駁以及計謀,見於《韓非子》存韓篇,基本是原文引用,僅幾字稍作改動。如果讀來頭暈,須不好怪我:
 且說李斯啟程奔赴韓國。隨行車隊,連綿數里,車馬金帛,不可勝數。同時,蒙武徵發東郡士卒,閱兵於韓魏邊境,遙相呼應,為李斯壯行。
  
  強秦來訪,使節又是最得嬴政信任的重臣李斯,韓國方面自然也不敢馬虎。由韓相張讓出面,率領韓國諸大臣,在都城新鄭的郊外三十里,迎接慰勞李斯一行。
  
  在韓國來說,他們等來的不是秦國的大軍,而只是使臣李斯,不免也是長鬆了口氣。看來,韓非的報秦書還是起到了效果。但是,另一方面,蒙武大發東郡之卒,在邊境之上耀武揚威,卻又頗有為李斯此行撐腰之嫌。其潛台詞就是,韓國你可要仔細了,咱秦國這是先禮後兵。李斯之來,不是和你們討價還價的,他的要求,必須滿足,否則,兵戎相見!
  
  李斯下車,和韓方接待團敘禮,而他的目光,卻在人群中游移。他在搜尋一張面孔,一張讓他魂牽夢縈的面孔。
  
  是的,他在搜尋韓非,搜尋他那失散的兄弟,搜尋他那唯一的知己。然而,李斯失望了,韓非並沒有來迎接他。李斯對此頗感失落,十年不見,加上他又是遠道而來,韓非居然都不肯前來會他一面。
  
  沒見到韓非,讓李斯沮喪。沒見到韓王,卻讓李斯氣惱。別看韓方接待團陣容強大,場面上也是熱鬧融洽,貌似賓主盡歡。但在李斯看來,他還是遭到了韓國無情的冷遇。這次接待好比一場宴席,少了韓王這道主菜,檔次和規格便明顯地差了下去。
  
  張讓接下來的話,更是叫李斯憤怒。張讓道,「韓王染疾,不能親來,深以為歉。請上國貴臣暫入驛館歇息。待韓王身體適宜,即可召見。」也就是說,韓王不僅不來郊迎,就連什麼時候能接見李斯,也還是未知之數。
  
  當夜,張讓設宴,為李斯接風。張氏五世相韓,是韓國最顯赫的權貴家族。張讓,張平之弟,張良之叔父也。張讓身為權臣,正在秦國的收買名單之列。這幾年來,秦國暗地裡沒少在他身上投入公關費用。李斯此番來韓,自然又是對張讓奉上厚禮,以為賄賂。
  
  席間美酒珍饈,婦人歌舞。張讓殷勤相陪,務必要讓李斯感覺賓至勝歸。然而,李斯卻心不在焉,難得笑顏。他可不是來度假的,他總有一種不妙的預感,韓王沒有郊迎他,甚至也沒說什麼時候能接見他,這其中一定存有什麼貓膩。
  
  白天人多,李斯壓抑住自己的怒火,沒有發作。晚宴人少,李斯也就開門見山,質問張讓道,「敢問丞相,韓王果真染疾乎?還是故意不見李斯?」
  
  在通常情況下,李斯這樣的質問,是傲慢而無禮的。這是在公然質疑韓國的信譽,侮辱韓國的體面。然而,一則李斯本就是強硬之人,或者說,他能把握強硬的火候與分寸。二則秦國和韓國實力相差懸殊。國弱無外交,面子和身子,註定難以兩全。
  
  是以,面對李斯的質問,張讓也只能陪笑解釋道,「韓王確實有疾在身,否則也不敢怠慢貴臣。」
  
  李斯道,「李斯面見韓王,最多不過半日,事可畢也。韓王雖抱疾,請強見之。望丞相代為傳達,勿使李斯久候為幸。」
  
  張讓嘆道:「貴臣有所不知。今王和先王不一樣。先王重舊臣。今王愛新貴。如今韓非用事,國之大小事,韓王皆仰仗韓非,不問我等。張某雖然有心為貴臣傳達,只恐韓王不能聽。貴臣初次光臨敝國,且寬心享樂,容張某一盡地主之誼。」
  
  張讓打太極,李斯也無可奈何。在猜忌和不安中,晚宴草草散場。
  
  第二天,李斯前去拜會韓非。韓府的守門吏一見李斯,知道來者必非等閑,因問來意。李斯答道,「煩請入內通報。十年未晤,夙夜感念。故人李斯,前來相訪韓非公子。」
  
  李斯候在門外,心裡很是緊張。他已經很久沒有緊張過了。再過片刻,他就將見到韓非了。對李斯來說,只要見到韓非,即便這回出使韓國最終失敗,也算得上是不虛此行了。十年不見,他有許多話要和韓非說,韓非也一定有許多話想告訴他。今天必將是一個不眠之夜。兄弟兩人,抵足同榻,通宵卧談,it is just like before, it is yesterday once more。
  
  李斯正憧憬著,守門吏去而復返,道,「公子有言,知會先生。公子身事弱韓,自慚無顏見秦國貴臣。先生請回。」

 李斯默默地嘆了口氣。他明明是以同窗好友的身份來訪,韓非卻硬要將他當秦國貴臣相看。韓非,你就不能灑脫些?你我不談國事,一敘別情總可以吧。一牆之隔,彼此卻不能見面。不是不能見面,而是你不願見面。何必呢,何必呢?
  
  吃了韓非的閉門羹,李斯心傷不已。然而,韓非如此決絕,他也不好相強。李斯恭恭敬敬地朝門內三揖,這才上車離去。
  
  李斯感情一時受挫,很快卻又清醒過來。韓非主理韓國朝政,卻拒不見他,不說於私,哪怕於公也說不過去。韓王託詞稱病,無疑也是韓非的主意。他李斯乃是代表秦國而來,目的也很明顯,損韓而利秦。可是無論韓王還是韓非,都在奉行鴕鳥主義,以為對他避而不見,問題就不復存在,或者自動解決,這未免太自欺欺人了。韓非絕不會如此愚蠢。那麼,韓非到底打的是什麼算盤?他們如此忽視他這個強秦使節,連聽他當面說一句話的機會都不肯給,甘冒得罪秦國的危險,拖著他,晾著他。為什麼?沒錯,他們在拖延時間,他們在等待著某件事情。可是,他們究竟在等待什麼呢?
  
  李斯猛地一拍几案!韓國必定是在等待六國方面的消息。而為了等待這則消息,連秦國都可以不惜得罪。
  
  毫無疑問,六國又在醞釀合縱,預備聯合出兵討伐秦國!
  
  時間緊急,李斯必須儘快確認自己的猜測。他身處異國,孤懸在外,已經來不及請示咸陽,他只能自作主張,獨力應付。李斯連夜拜訪張讓,剛剛落座,便兇橫說道,「李斯身負秦王重託,以國事來訪,韓王輕我,便是輕秦王也。」
  
  張讓見李斯來者不善,於是含糊應道,「韓王疾甚,實在不能召見貴臣。尚望貴臣寬心,再待數日。貴臣有何要求,盡請不吝相告,敝國必全力滿足,務使貴臣歡心。」
  
  李斯冷笑道,「事到如今,丞相還想欺瞞於我?」
  
  張讓驚訝道,「張某何曾欺瞞?」
  
  李斯再冷笑道,「韓王不見李斯,是在等趙國的消息吧。」
  
  張讓神色大變,道,「貴臣何出此言?」
 
  李斯揮揮手,張讓會意,於是屏退左右。李斯道,「今四下無人。李斯願推心置腹,直言相告丞相。張氏五世相韓,韓國卻日漸削弱,張氏難逃其咎。韓王所以起用韓非,不滿張氏也,以張氏誤國之故也。今韓非用事,張氏危也。韓非之父,公子蟣虱也。當年,公子蟣虱與公子咎爭奪韓王之位,公子咎得到丞相父兄支持,最終得為韓王。若無張氏,今之韓王,非韓安也,實韓非也。韓非恨張氏,不待言也。再者,韓非身為宗室,又自負才高,卻飽受丞相打壓之苦,十年不能見用,必然恨丞相入骨。韓王不信丞相,韓非又痛恨丞相,試問,丞相何以能繼續立足於朝堂之上?」
  
  張讓低頭飲酒,不能接話。
  
  李斯再道,「當今之時,為丞相計,惟有外結秦國,方可顯重於韓,自固朝堂之上。丞相老成深算,其中關竅,自不必李斯細言。」
  
  張讓神色複雜,不能決斷。李斯又道,「人無近慮,必有遠憂。或者五年,或者十年,秦必亡韓也。丞相洞察高遠,當未雨綢繆,早為自謀之計。今韓王可逆強秦,丞相則不可也。何以言之?韓王逆強秦,韓亡之後,雖不能再為諸侯,猶不失封君食邑,安保富貴。丞相逆強秦,一旦韓亡,欲安所歸乎?休論富貴,恐怕性命也將難保。今若丞相依順強秦,為秦籌謀。李斯甚得秦王之信,可代秦王許諾於君。韓亡之後,君家可富貴常有,門楣不墜。願早定大計,作智者之選。」
  
  強龍壓過地頭蛇。在李斯強大的攻勢面前,張讓不能抵擋,只是浩然長嘆,道,「張氏一門,五世相韓,嗚呼,五世相韓……」
  
  李斯知道張讓已經崩潰,於是道,「李斯再問。韓王不見李斯,等趙國的消息否?」

  張讓道,「不是等一國的消息,是等四國的消息。今韓非鼓動趙燕齊楚四國合縱,欲起而攻秦。合縱成與不成,這幾日既可見得分曉。」
  
  李斯道,「果不出我所料。然而韓非口吃,遊說四國,恐非其所能為也。」
  
  張讓道,「韓非首倡合縱,主持者卻另有其人。」
  
  李斯奇道,「何人?」
  
  張讓道,「姚賈是也。姚賈,趙王之臣,其才不在當年蘇秦、張儀之下。」
  
  李斯冷笑道,「每回諸侯合縱,最後割地受辱的,通常總是韓國。為今之計,李斯必見韓王,不可使其為韓非所誤也。丞相為我謀之。」
  
  張讓應承道,「貴臣稍待,容我周旋。」
  
  張讓去后,李斯使人火速回報咸陽,告以四國合縱之事。接下來,他也沒有別的選擇,只有繼續留在驛館等待觀望。見不到韓王,再大的本事也是白搭。
  
  兩日之後,風雲突變。張讓深夜來訪,劈頭便道,「貴臣速速回秦。」
  
  李斯見張讓一臉慌張,於是問道,「莫非有甚變故?」
  
  張讓道,「韓王要殺你了。」
  
  一言即出,李斯大驚失色,如聞霹靂。

 且說韓王將殺李斯。李斯聽聞之後,第一反應不是恐懼,而是震驚。震驚過後,又是大搖其頭,以為此事愚蠢而不可理喻。他李斯可是隨便就能殺得的?難道韓王就沒想過殺他所帶來的恐怖後果?對韓王這一荒謬透頂的決定,也許只能如此解釋——兔子急了也亂口交人。
  
  李斯鎮定下來,徐徐問道,「韓王欲殺李斯,丞相從何而知?」
  
  張讓道,「今日四國傳書至韓,合縱已成定局。今趙國正聚集兵士,預備從韓國借道,興師伐秦。最早明日,恐怕韓王就將派人前來誅殺貴臣了。」
  
  李斯點頭道,「我知之也。韓王欲殺李斯,以表示與秦國決裂之決心,取信於四國也。」
  
  張讓道,「正是。韓王殺貴臣以絕秦好,示以與四國同心,四國聯軍一出,韓師從而響應,共伐強秦。時不我待,貴臣還請連夜出城,以免無辜殉身。」
  
  李斯仰天長笑,笑中飽含譏誚和憤懣。韓王要殺他,難道又是韓非的主意不成?韓非啊韓非,你是不是早就對我起了殺心?你之所以拒不見我,是不是擔心見我之後,動了往日之情,從而對我下不了狠手?然而,也須怪你不得。你我各為其國,各為其主,本就容不得私情。
  
  李斯怕死嗎?以前,他想當然地以為自己是怕的。但真當死亡近在眼前之時,他卻發現自己反而全無畏懼,因為他知道,在他背後,有整個秦國在支撐著他,守護著他。他在韓國流下的每一滴血,秦國和嬴政都必將替他千萬倍地討還。
  
  張讓大惑不解,生死懸於一線,李斯怎麼還能笑得出來?於是催促道,「事不宜遲,貴臣儘早上路。沿途事宜,張某都已安排妥當,貴臣大可安心。」
  
  李斯道,「孝當竭力,忠則盡命。李斯使命猶然未了,豈能畏死而逃?告訴你,李斯哪裡也不去,就呆在這驛館里。忠於事君者,內其祿而外其身。韓王欲取李斯性命,李斯於此靜候可以。」
  
  張讓聞言臉色大變。李斯見狀,立即明白自己一時失言,他拿「忠君」二字來說事,無疑大大刺痛了張讓的神經,要知道,張讓前來救他性命,不僅是對韓王不忠,他簡直就是在背叛韓王。
  
  為了安撫張讓,李斯於是擺低姿態,開始掏心窩子說話,作溫語道,「丞相厚意。李斯心非木石,自當感恩涕零!李斯亦畏死也,李斯亦欲逃韓也。然李斯一旦畏死,則代表秦國畏死。李斯一旦逃韓,則代表秦國逃韓。如此,則李斯誠秦國之罪人也。即便能平安離開新鄭,也必被秦王殺於咸陽。逃也死,不逃也死,我寧願不逃也。不逃而死,一則可名揚於世,二則韓王殺我之仇,秦王必為我千百倍報之。若丞相是我,又當作何取捨?」
  
  張讓長嘆道,「韓王欲殺貴臣,張某也甚不以為然。凡事絕則錯。為貴臣之故,絕強秦之歡,動上國之怒,恐終非良策也。然而,如今韓王只信韓非,不聽張某。為之奈何?貴臣留此必死。依張某之見,還是應先回咸陽。秦王素來寵信貴臣,必不至以死相加,自折股肱。」
  
  李斯道,「李斯所以不去,為秦也,也為韓也。李斯身為秦臣,竊為韓國痛惜,不忍坐視。以少犯眾,以弱侮強,忿不量力者,乃自取滅亡,天不可救。李斯願上書韓王,使其懸崖勒馬,勿招滅國大禍。丞相為我傳書。」
 李斯於是伏案疾書。筆走龍蛇,須臾畢就。其書曰:
  
  「昔秦、韓戮力一意,以不相侵,天下莫敢犯,如此者數世矣。前時五諸侯嘗相與共伐韓,秦發兵以救之。韓居中國,地不能滿千里,而所以得與諸侯班位於天下,君臣相保者,以世世相教事秦之力也。先時五諸侯共伐秦,韓反與諸侯先為雁行,以向秦軍於關下矣。諸侯兵困力極,無奈何,諸侯兵罷。杜倉相秦,起兵發將以報天下之怨而先攻荊。荊令尹患之,曰:『夫韓以秦為不義,而與秦兄弟共苦天下。已又背秦,先為雁行以攻關。韓則居中國,展轉不可知。』天下共割韓上地十城以謝秦,解其兵。
  
  夫韓嘗一背秦而國迫地侵,兵弱至今,所以然者,聽奸臣之浮說,不權事實,故雖殺戮奸臣,不能使韓復強。

  今趙欲聚士卒,以秦為事,使人來借道,言欲伐秦,其勢必先韓而後秦。且臣聞之:『唇亡則齒寒。』夫秦、韓不得無同憂,其形可見。魏欲發兵以攻韓,秦使人將使者於韓。今秦王使臣斯來而不得見,恐左右襲囊奸臣之計,使韓復有亡地之患。臣斯不得見,請歸報,秦韓之交必絕矣。斯之來使,以奉秦王之歡心,願效便計,豈陛下所以逆賤臣者邪?臣斯願得一見,前進道愚計,退就葅戮,願陛下有意焉。

  今殺臣於韓,則大王不足以強,若不聽臣之計,則禍必搆矣。秦發兵不留行,而韓之社稷憂矣。臣斯暴身於韓之市,則雖欲察賤臣愚忠之計,不可得已。邊鄙殘,國固守,鼓鐸之聲盈於耳,而乃用臣斯之計,晚矣。且夫韓之兵於天下可知也,今又背強秦。夫棄城而敗軍,則反掖之寇必襲城矣。城盡則聚散,聚散則無軍矣。城固守,則秦必興兵而圍王一都,道不通,則難必謀,其勢不救,左右計之者不用,願陛下熟圖之。
  若臣斯之所言有不應事實者,願大王幸使得畢辭於前,乃就吏誅不晚也。秦王飲食不甘,游觀不樂,意專在圖趙,使臣斯來言,願得身見,因急與陛下有計也。今使臣不通,則韓之信未可知也。夫秦必釋趙之患而移兵於韓,願陛下幸復察圖之,而賜臣報決。」
  
  張讓攜書而去。而在驛館里等待著的李斯,彷彿變成一個熱鍋,各種思緒則象是鍋上的螞蟻,亂爬亂撓。這次的《上韓王書》,能不能和上次的《諫逐客書》一樣,產生奇效,一舉扭轉局勢?對此,李斯深表悲觀。一方面,他了解嬴政,能洞察其心,從而有的放矢,就算打不到十環,八九環總跑不了。但他卻並不了解韓王,他連韓王的面都沒見過,換而言之,他連靶子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另一方面,李斯心中也清楚得很,從文章質量上比較,《上韓王書》也遠不如《諫逐客書》。《諫逐客書》足足醞釀了一年有餘,《上韓王書》最多也就醞釀了半天。上次寫《諫逐客書》,他心境專一。這回寫《上韓王書》,他內心狂野。
  
  李斯默誦著方才寫的每一個字,也頗覺自己邏輯混亂,焦點渙散,然而,書已然送出,無可更改。難道,這小小的驛館,就將是他李斯的斃命之所?難道,他只能作瓮中之鱉,在此引頸待誅?難道,他只能坐等韓國甲士一涌而入,將他亂刀砍死?
  
  與此同時,李斯卻又對自己能安然度過此劫充滿信心。韓非也許真想殺他,但以韓非的智慧,他絕不會在現如今這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對他進行一場錯誤的謀殺。
  
  等待著生,每一秒都是如此漫長。等待著死,每一秒卻又是如此短暫。奇妙的時光,連李斯也無法判斷其是短是長。
  
  一天過去了,張讓不至,李斯嘆曰:"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兩天過去了,張讓不至,李斯嘆曰:"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三天過去了……

  韓都新鄭城。
  
  近日來,韓王安頗是心煩意亂。憑誰說,治大國如烹小鮮?單一弱小之韓國,就已經弄得他焦頭爛額、痛苦不堪。而這些痛苦,偏偏正是拜了那些本該為他分憂的朝中大臣所賜。可惡的大臣們,分成為兩派,六國派和秦國派,這兩天一直在他面前爭執個沒完。
  
  六國派以公子韓非為代表,主張徹底和秦國劃清界限。韓非道,誰占韓國的土地最多?秦國。誰欺負韓國最慘?還是秦國。「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後得一夕安寢。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這樣窩囊憋屈的日子,咱們韓國是再也不能過下去了。如今燕、趙、齊、楚四國合縱,聯合起兵攻秦。咱們正應該抓住此大好時機,和四國一道,全力征討秦國,就算不能一舉亡秦,也要讓秦元氣大傷,從此退守函谷關內,不敢東向。少了秦國這個大禍患,咱們也不用再含垢受辱地求生存,而是可以聚精會神地謀發展,不出數年,未必不能重現先祖父當年的榮光,重回強國之列。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臣請殺李斯,從此和四國同仇敵愾,與秦國一刀兩斷。
  
  韓王安一聽,嗯,說得真好。一家人畢竟是一家人,對國事就是上心。
  
  秦國派以相國張讓為代表。主張秦國雖然是韓國的敵人,但卻是一個絕對不能得罪的敵人,兩國相鄰,抬頭不見低頭見,戰戰和和,本是常事,以前是這樣,以後也只能繼續這樣。張讓道,諸侯合縱,已不是一次兩次了。結果呢?秦國削弱了嗎?沒有!合縱一次,秦國便更強大一次。依老臣看來,這次合縱,沒準又是雷聲大,雨點小。四國合縱不成,強秦反攻,四國說不定又要拿韓國作替罪羊,割韓國的肉,消秦國的氣。李斯是秦王嬴政的寵臣,殺了他,等於和秦國徹底翻臉。不如放了李斯,也給自己留一條後路。一旦合縱不成,也還有迴轉的餘地。
  
  韓王安一聽,嗯,未慮勝,先慮敗。張讓老臣,果然深謀遠慮,計較周全。
  
  就這樣,韓王安覺得兩派都大有道理。到底該支持誰?他也彷徨迷惘起來,不知該何去何從。他終究年輕,才二十來歲,被迫作如此重大的決定,也實在有些難為。
  
  韓王安的曖昧態度,使得辯論逐漸升級。韓非和張讓互相指斥,力爭不讓,誰也不能說服對方。韓非大怒,進到王座前說話,音吐激越,唾濺韓王安之面。張讓一見之下,頓時不幹了。你唾得,我就唾不得?也上前力辯,同樣直唾王面。
  
  對此,韓王安也不便發作,只好唾面自乾。畢竟,無論韓非還是張讓,都是忠心耿耿地在為韓國謀划,縱然行失其當,也只因情動於衷。兩派都逼迫著他速下決斷,韓王安一急之下,於是就犯了病。嘛病?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是也。
  
  韓王安躲在宮中,拒不上朝,眼不見心不煩。反正秦國也好,五國也好,都惦記著他這一畝三分地,沒一個好東西。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咱韓國雖然弱小,但女色卻不輸給其他諸侯,如崔智友、全智賢等,皆一時絕品。士悲秋色女懷春,各司其命。棲花叢,暫銷魂,任它八面來風,我自兩耳不聞。
  
  韓王安這一甩手,將韓非險些氣殺,將他這個大侄子一陣痛罵。反觀張讓,則將韓王安的沉默,理解成對自己建議的默許,於是往見李斯,報以平安。
  
  正當此時,李斯也接到秦國的飛馬傳書,召其歸咸陽。這趟出使,寸功未立,但很顯然,在韓國也再無呆下去的必要。李斯於是返程。臨去,特意叮囑張讓道,「吾聞韓非著書,丞相為我暗取之。」
  
  李斯為什麼想要韓非的著述,張讓不問也能知道,而這也正是他不願看到的。因此,雖然他應承了李斯的請求,卻是陽奉而陰違,能拖則拖。后經李斯一再催促,不得已才在兩年之後,將韓非之書(幾篇而非全部)送上,此乃后話不提。

秦都咸陽城。
  
  相比韓國後宮的雨露充沛,秦國後宮卻是持續乾旱。不過也難怪,嬴政近來飽受國事困擾,自是無心房事。嬴政最早聽聞四國合縱,還是緣於李斯從韓國發回的急報。隨後,關於四國合縱的一系列諜報,不斷由埋伏在四國的情報人員傳回咸陽,重逾千鈞,高高地堆在嬴政的案頭。
  
  面對這場危機,嬴政既倍感憂慮,卻又難掩興奮。這些年來,他絕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秦國內部,用來鞏固自己的權力和王位,很少在國際事務上展露鋒芒。此次四國合縱,是他親政以來,頭一遭面對如此緊張複雜的國際形勢。同時,他也看到,這正是一個大好機會,讓天下人領略他作為當今第一王的風采。
  
  這幾日廷議,群臣們積極倒是積極,七嘴八舌地主意一大堆,但聽來聽去,卻終歸都不得要領。嬴政因此格外地想念起李斯來。有些人,當他離開你的時候,你才會突然意識到他的重要。所謂小別勝新婚,就是這個道理。而有些人,當他離開你的時候,他才會突然意識到你的重要,所以才會浪子回頭。然而,所謂浪子回頭金不換,伊人卻已含笑作他看。什麼「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基本上,是在扯蛋。
  
  話說回來,嬴政獨處深宮,正苦思對策,偶一抬頭,眼睛頓時明亮起來,哈,李斯來了,寡人的廷尉來了。
  
  李斯接到詔書,便立即啟程,以最快的速度返回秦國,才入邊境,早有郎中令王綰接住。王綰乃是奉了嬴政之命,前來迎接李斯,對他的死裡逃生表示慰問,順便也是要在路上給李斯作局勢簡報,為他見嬴政提前做準備,以免他剛回來,還搞不清楚狀況。嬴政雖不是氣象專家,但是哪朵雲彩能下雨,他心裡清楚得很。
  
  關於這次合縱的情報資料,滿滿當當地裝了一車。王綰也不嫌麻煩,開始逐一向李斯彙報。李斯和王綰的關係,稱得上死鐵,當年兩人一起在蔡澤手下廝混,一起受氣,如今又一起爬到了秦國政壇的最高層。把堂堂的郎中令當秘書使喚,李斯也非常不好意思,於是笑道,王兄不必如此辛苦。只挑最重要的說來即可。
  
  王綰苦笑道,已經精簡過了,否則何止一車!
  
  李斯道,關於姚賈其人,如今知道多少?
  
  王綰道,姚賈,大梁人氏。
  
  李斯一揚眉毛,詫異道,大梁人氏?
  
  王綰道,怎麼了?
  
  李斯面色平靜下來,道,沒什麼。王兄還請繼續。
  
  王綰又道,姚賈之父,在大梁作看管城門的監門卒。姚賈年輕時,曾在大梁作過盜賊,如今在趙國為臣。目前知道的就這麼多。
  
  李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王綰準備繼續彙報,李斯卻把手一揮,道,不敢再勞煩王兄。知道了姚賈,其他不聽也罷。
  
  王綰看著李斯,見他眼神中光芒閃動,嘴角掛著奇異的淺笑。王綰一見李斯這副表情,就知道他一定又是想出了什麼妙計,可李斯這人騷包得很,問他也是白問,不到最後關頭,他是絕不會透露半個字的。王綰火辣辣地緊盯著李斯,李斯也被王綰看得很不自在,強笑道,王兄看什麼?
  
  王綰嘆道,你這傢伙,腦袋也不比我大啊。
  
  李斯和王綰說起話來,倒也並無顧忌,大笑道,有地方肯定比你大,哈哈。
  
  王綰嚷道,不信,要不咱倆比比。
  
  於是乎,兩人不談公事,只是胡亂嚼奢,兼以遍地春色,鶯歌燕舞,一路上倒也頗是愜意。
 
  李斯剛到咸陽,也顧不上回家,先奔咸陽宮而來,一見到嬴政,便拜倒在地,為自己出使失敗請罪。嬴政連忙扶起,道,廷尉何罪之有。四國合縱,變出非常。廷議之時,群臣皆無以為對。寡人緊急召回廷尉,正是為此。不知廷尉可有良策?
  
  李斯道,關於四國合縱,國尉可曾說了什麼?
  
  嬴政搖搖頭。尉繚自從擔任國尉以來,行事低調,一心著書,從不對時政發表意見。嬴政也聽之任之,不加強求。讓尉繚擔任國尉,本來就是把他當菩薩供著,讓他在軍隊建設方面發揮些餘熱,倒從沒指望他在外交上也有所建樹。因此,四國合縱之事,嬴政並未曾知會尉繚。
  
  李斯道,可召國尉來。
  
  嬴政道,滿朝文武,廷尉為何獨召國尉?
  
  李斯笑道,大王到時便知。
  
  嬴政於是使人召尉繚,又道,請廷尉為寡人計謀。
  
  李斯道,諸侯之不合縱久矣。此次突然合縱,固然是由於韓國為了自救,對四國加以蠱惑煽動。但是,合縱能成,最關鍵還在一人。姚賈是也。如無姚賈之遊說,合縱必不能成。臣以為,要破壞合縱,著眼點當放在姚賈身上。
  
  嬴政道,廷尉的意思是?
  
  李斯揣摩嬴政的口氣,知道他以為自己在暗示對姚賈進行暗殺,於是道,如今姚賈主持合縱,周圍必定防範森嚴,暗殺恐不可行。
  
  嬴政嘆道,當年,六國有蘇秦合縱,而我秦國則有張儀連橫,終使蘇秦徒勞無功。姚賈,今之蘇秦也,而我大秦今之張儀何在?
  
  李斯道,大王何不召姚賈,使其為秦所用?
  
  嬴政有些不悅,敢情你李斯也只能出這樣的餿主意,便冷冷說道,姚賈正得志於六國,豈是能夠召來的。
  
  李斯也不著急,先給嬴政講了個故事。當年,韓國國庫空虛,急需用錢。怎麼辦呢?於是想了個販賣人口的主意。韓國有美人,天下絕色,諸王皆垂涎三尺,渴望據為己有。韓國向天下明碼標價,三千金。如此高的價格,使得六國國君望而卻步,只有秦昭王出得起價,最終買下了美人。值得三千金,則其人之美,可想而知。今人習慣將女兒家稱為千金,也正是由此而來。
  
  李斯接著說,蘇秦,張儀,姚賈,皆縱橫之徒,有才無德,見利忘義。別人看姚賈,以為威震諸侯,一時顯貴也。李斯看姚賈,卻是頭插草標,待價而賈。好比那韓國美人,價高者得之,固其理也。試問,當今天下,還有誰能比秦國更出得起價?況且,姚賈曾在大梁作過盜賊,其利欲熏心可知也。但凡稍有氣節之人,是寧死也絕不忍為盜賊的。因此,只要大王能夠出足本錢,何患姚賈不來?
  
  嬴政來了精神,道,說下去。
  
  李斯再道,容臣先將韓國美人的故事講完。那韓國賣了美人,確實是得了三千金。後來,昭王揚言要攻打韓國,於是,韓國只得又乖乖地把三千金原封奉上,以討好秦國。等於是,秦分文未花,白賺了一個絕世佳人。今大王召姚賈來秦,其利遠不止一時也。所謂解鈴還需系鈴人,使姚賈為秦出使四國,則合縱可破,再令其為秦連橫,則又可為秦削弱六國,割地並城,所得必遠勝於大王在姚賈身上的花費。
  
  嬴政道,廷尉所言固佳,寡人還是擔心姚賈不來。
  
  李斯道,請國尉前來,正是為此。說完,李斯一拍手,道,說國尉,國尉就到。果不其然,尉繚拄杖而入。李斯大笑,道,又一個大梁人來了。問尉繚道,國尉可識姚賈?
  
  尉繚不解其意,但還是答道,老夫與姚賈同鄉,算是舊識。
  
  李斯簡單介紹了當前局勢,又道,既是舊識,便請國尉修書,召姚賈來秦,為秦王用。
  
  尉繚遲疑道,姚賈素以蘇秦自許,如今正得志於四國,意氣飛揚,縱然老夫以書相召,亦必不肯來秦也。
  
  李斯笑道,國尉儘管修書。只需如此如此,即使姚賈不肯來秦,怕也是不得不來了。
  
  嬴政聞言大喜,擊節稱善。

[ 本帖最後由 一個中國人 於 2007-3-31 18:54 編輯 ]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細節成就完美。
圖片類未註明[原創]的均為轉帖!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0

主題

10

帖子

3

積分

註冊會員

Rank: 1

積分
3
43
cdhjshjs 發表於 2007-4-10 14:49 | 只看該作者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0

主題

10

帖子

3

積分

註冊會員

Rank: 1

積分
3
44
cdhjshjs 發表於 2007-4-10 14:50 | 只看該作者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0

主題

30

帖子

7

積分

註冊會員

新手上路(初級)

Rank: 1

積分
7
45
share 發表於 2007-4-18 16:32 | 只看該作者
開始熱血沸騰la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萬

主題

2萬

帖子

1萬

積分

版主

倍可親決策會員(三十九級)

Rank: 7Rank: 7Rank: 7

積分
18510
46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7-4-21 23:47 | 只看該作者
2007年4月21日

 趙都邯鄲城。
  
  此時,趙國在位的是趙悼襄王。趙悼襄王,名偃,比嬴政晚即位一年,但他不像嬴政,曾作了八年的傀儡國王。趙悼襄王在登上王位的同時,就已經掌握了趙國的最高權力。
  
  所謂趙悼襄王,其中的「悼襄」二字是謚號。謚號制度,最早是為周公旦、姜子牙二人而制定,後世見這制度是好的,於是事就這樣延續下來了。謚,行之跡也,即在其人死後,將他的生平提煉成一到兩個字,用以概括他的一生,譬如齊桓公、楚莊王等等。
  
  謚法制度,堪稱中國之獨創。死亡面前,人人平等,謚法面前,惟實惟真。孔子作《春秋》,寓褒貶於記事之中,微言大義,而亂臣賊子懼。謚法之功用,近似於此。善有善謚,惡有惡謚,人君也不能例外。在《史記正義•謚法解》里,卑職數了一下,用來謚號的字,計有一百零三個。每個字都和易經的卦相一樣,有著對應的解釋,以供對號入座。因此,一個人在他死前,就可以大致猜出自己的謚號。
  
  謚法對「悼」字有三解:恐懼從處曰悼,年中早夭曰悼,肆行勞祀曰悼。對「襄」字有兩解:闢地有德曰襄,甲胄有勞曰襄。具體到趙悼襄王身上,其「悼」當指年中早夭,即年不稱志之意。其「襄」當指甲胄有勞,即征伐不厭之意。也就是說,趙悼襄王的一輩子可以這樣描述:不愛和平愛戰爭,壯志未酬身先死。
  
  當然,此時趙悼襄王依然健在,而且情緒亢奮,準備要大展宏圖,他絕不會想到,他在人世的光陰,僅僅只剩下一年。美國前總統羅斯福曾經說過,在好消息來臨之前,事情總是越變越糟。那麼,我們是否可以反過來說,在悲劇來臨之前,事情總是越變越好?也許,這麼說未必成立,但至少在此時趙悼襄王的身上,這種說法卻是再正確不過的了。
  
  這是趙悼襄王執政的第十個年頭,國事進展順利得一塌糊塗。在趙悼襄王的主持下,姚賈的運作下,趙、燕、齊、楚四國團結一心,成功形成了對秦國進行群毆的國際局面。在經歷過長平慘敗之後,趙國終於迎來了大國復興的最佳契機。
  
  然而,就在形勢如此完美之時,悲劇悄然降臨。而這悲劇,正源自趙悼襄王接連犯下的兩個錯誤。我們先來看看他的第一個錯誤。
  
  驕溢之君寡忠。郭開本是趙悼襄王最寵幸的大臣,也是趙悼襄王眼中最忠心不二的大臣,然而,在秦國金錢炮彈的攻擊之下,郭開第一個作了俘虜。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郭開於是向趙悼襄王進讒言,要為秦國除去姚賈。
  
  打小報告其實也講究包裝,郭開的策略就是:將姚賈包裝成一個人渣。好在,姚賈的人品是眾所周知的差,在他身上挑毛病容易,往他身上潑髒水更容易。
  
  郭開道:大王,姚賈侵吞公款。

  趙悼襄王愣了片刻,嘆道:無官不貪,且由得他。畢竟人才難得。
  
  郭開再道:姚賈暗中調戲妃子。

  趙悼襄王面色大變,狠聲道,放浪之徒,無廉恥乎?
  
  郭開又道:姚賈還背地裡說大王壞話。說大王是亡國之君,志大才疏、驕橫肆行、鼠目寸光,趙國數百年基業,必將毀在大王手裡。

  趙悼襄王大怒,拍案而起,罵道,娘希匹。
  
  於是下令驅逐姚賈,從此不許再踏入趙國土地半步。詔書即下,有趙臣舉茅勸諫道,「姚賈,大王之忠臣也,韓、魏皆欲得之,故友之,將使王逐之,而己因受之。今王逐之,是韓、魏欲得,而王之忠臣有罪也。」 趙悼襄王盛怒之下,哪裡肯聽!
 
  姚賈時年四十不到,就已經主持四國合縱,一舉成為國際風雲人物,士女紛紛示愛,諸侯爭相交結。春風得意之下,姚賈也不由自矜道,姚賈,我早知道你不會像你阿父那樣,看一輩子城門。你是註定要大富大貴的。
  
  姚賈和李斯一樣,都出身於社會底層。而姚賈比李斯更慘的是,他還曾經是一個失足青年——他當過小偷,而且還因此被吊起來打。這件糗事,在相當長時間內,也成了他人生中難以洗刷的污點。後來便常有人拿這事來譏笑他,姚賈不免要爭辯道,是竊,不是偷。好伐?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
  
  人就笑道,那為什麼被吊起來打?
  
  姚賈道,「很稀罕嗎?張儀也被人吊起來打過。」
  
  張儀是魏國人的驕傲,他的發事史,在首都大梁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那人便冷笑道,「張儀是受冤枉的。你怎配和張儀比?(註:張儀未顯時,嘗從楚相飲,已而楚相亡璧,門下意張儀,曰:「儀貧無行,必此盜相君之璧。」共執張儀,掠笞數百,不服,釋之。)」
  
  姚賈猶自強辯道,「那又如何?反正都是被吊起來打。」
  
  話說回來,這一通狠揍,還真把姚賈給打醒了。姚賈開始認真思考起自己的未來。他自問,偷盜求的是什麼?財嘛。既然要求財,又何必一定要偷盜呢。用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繡文不如依市門。那麼,作一個商人如何?雖然受士大夫歧視,但畢竟真金白銀,實惠啊。想到這裡,姚賈堅定地搖了搖頭。商人,積貨逐利,倒買倒賣,錙銖必較,終究類婆娘家,非大丈夫所為。要做生意,那就做最牛的生意。最牛的生意是什麼?莫過於販賣戰爭!一旦真能作到販賣戰爭,那就不再是商人,而是縱橫家了,一個更響亮更尊貴的名號。是的,我要像蘇秦和張儀那樣,大丈夫生不能為將,得為使,折衝口舌之間,足矣。
  
  目標確定,姚賈從此勤學苦讀,學問大進。後來再有人拿偷東西這事來取笑他,他便不屑地說,你懂什麼,我那不是在偷,是在作實驗。
  
  那人一臉壞笑地道,是嗎,那你有什麼成果沒有?
  
  姚賈板著面孔,極其嚴肅地說道,「非其道而行之,雖勞不至。非其有而求之,雖強不得。」
  
  姚賈莊重的神態,讓取笑者也不得不收起笑臉,肅然起敬起來,知道這小子從此當刮目相看。
  
  數年之間,姚賈的名聲漸傳漸遠,魏王慕名召見,席間,魏王經不住群臣的慫恿,打趣姚賈道,「孔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先生窮困之時,曾為盜賊,莫非小人乎?」
  
  姚賈大笑,道,「大王難道忘了,孔子還曾說過另外一句話。當年,季康子患盜,問於孔子。孔子對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 獸窮則齒,鳥窮則啄,人窮則詐。此天地生物之本性也。微臣在魏為盜,非微臣之過,實大王之過也。大王有過,不自反省,卻來笑我,不亦殆乎?」
  
  魏王被反駁得啞口無言,然而終究口服心不服,雖然欣賞姚賈之才,但鑒於其不清白的過去,終究沒有重用。姚賈至韓,韓國也深服其才,卻也因為同樣的原因,不肯重用。
  
  姚賈遊說諸侯,最終碰到了趙悼襄王這個知己。趙悼襄王在當時的諸侯王中,算是個異數,對名節什麼的並不在乎。男人嘛,有才就行,所以可以重用姚賈。女人嘛,有貌就好,所以,他能把一名邯鄲娼妓納入後宮,極盡愛寵,並將原來的嫡子趙嘉廢黜,將娼妓為他生的兒子趙遷立為嫡子,作王位的法定繼承人。
  
  姚賈四國合縱成功,雄心勃勃,以為不久的將來,就可以和蘇秦那樣,佩六國相印,儼然是聯合國秘書長。趙王驅逐令下,無異晴天霹靂,將他的夢想擊得粉碎。趙國是不能呆了,接下來去哪裡呢?韓王、魏王的確重我,無奈兩國實在太弱,去了也無前途可言。一握之木,難有合拱之枝。汀濘之水,不容吞舟之魚。最好的選擇,只能是西去秦國。作不了蘇秦,那便作張儀。
  
  人生最美好之事,莫過於to love someone and be loved in return。正當姚賈想去咸陽遊說嬴政之時,恰好也接到尉繚熱情洋溢的邀請信。姚賈覽信大喜,心知必是嬴政相召之意。於是,失敗的陰霾一掃而空,姚賈單人匹馬,毫不眷念地出邯鄲而去。
  
  邯鄲城外,姚賈勒馬,回望趙王宮,冷冷說道,I』ll be back。
 重視人才,歷來是秦國的優良傳統。姚賈成功地主持了四國合縱,其才能已經得到了足夠的證明。對這樣的人才,嬴政和李斯自然是志在必得,是以不惜賄賂郭開,將姚賈逼上咸陽。關於姚賈來到咸陽之後的接待工作,嬴政和李斯已做了周密而細緻的安排。兩人之所以如此重視姚賈,不僅僅是因為姚賈人才難得,他們的目光放得更加長遠,他們要通過姚賈來秦這個契機,對秦國多年來的外交政策進行重大調整,以便更好地為秦國的終極戰略 ——統一天下服務。
  
  姚賈日夜兼程,到了咸陽,立即得到嬴政的親自接見。嬴政開口第一句話就是: 「先生啊先生,你可把寡人給害苦了。」
  
  所謂善戲謔兮,不為虐兮。嬴政這句半玩笑半認真的話,一下子讓氣氛活躍起來。姚賈風塵僕僕地笑道,「姚賈當日為趙臣,食人之祿,忠人之事。讓大王不痛快,正是姚賈的職責所在。大王如此說,是對我姚賈的讚美了。」
  
  到今天為止,天下七王,姚賈算是見全了,而且都是零距離觀察。天下七王,秦王最美,看來誠非虛言。另一方面,姚賈雖然早就知道嬴政是一個年輕的王,但真當嬴政那青春的面龐閃耀在眼前時,還是忍不住暗暗吃驚。很難想象,地球上最強大的秦帝國,就掌控在這個才二十四歲的小夥子手裡。文未必如其人,君卻必然似其國。嬴政的氣質,就是秦國的氣質,同樣的銳利、強悍、不可戰勝,在他舉手投足間,都讓人強烈地感受到,天下沒有他不能掌控的事物。姚賈曾經是他的敵人,給秦國帶來了一場巨大的危機,而且這場危機目前還在持續,也不知道能不能安然化解過去,可嬴政對待姚賈,非但不予責備,反而還有心戲謔。這份氣定神閑的威嚴,彷彿在告訴姚賈:是的,你不能傷害到我,你只能被我傷害。
  
  寒喧過後,姚賈試圖切入正題,開始談論國際大勢,彰顯自己的核心價值,嬴政卻岔開話,道,來日方長,不忙不忙。先生遠道而來,定然身心皆疲,寡人也不便久留。先生且於國尉府中好生歇息,他日寡人再聽先生教誨不遲。
  
  姚賈無奈告退,心中不免嘀咕,這是唱的哪一出?嬴政的熱情,固然是無可挑剔,但終究是王顧左右而言它,讓他心裡沒底。尉繚在邀請信里,可是將他描繪成嬴政心中的天使、秦國熱盼的救星來著。四國合縱,說急不急,說緩卻也緩不得。而要拆散四國的合縱,難道還能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嗎?莫非,嬴政變卦了不成?在嬴政的眼中,難道只要把他召到咸陽,讓他從此不再為四國謀划,就算順利地達到了目的?
  
  姚賈患得患失,心神無主地來到尉繚府中。他和尉繚雖是故人,但終究是差著年紀和輩分,見面也沒有多少話好聊。姚賈試著想打探一下嬴政對自己的確切態度,尉繚卻瞪了他一眼,不耐煩地道,「年輕人,鎮靜!」談話於是就此結束。
  
  尉繚為人簡樸,清心寡欲,也沒有什麼夜生活,每天比小朋友還乖,不用人催,很早就乖乖地上床睡覺了。姚賈一個人呆著,也甚覺無趣,只得怏怏睡去。
  
  姚賈囫圇過了一夜。第二天,沒有等到嬴政的召見,卻接到了李斯的請柬,邀他赴家宴。對咸陽的政局,姚賈大致有些了解,對於李斯這個名字,也可以算是久仰了。別看李斯在秦國政壇的排名只在五到六位的樣子,但卻是嬴政面前的第一紅人,最得勢最用事。名為廷尉,卻朝政事務一把抓,什麼都管。作為秦國最顯赫的大臣,李斯主動邀他赴家宴,這背後又藏著什麼玄機?
  
  要知道,家宴是私人性質的會面,非極度親密之關係,一般不會把人往家裡引。倘若丈母娘邀請一男子赴家宴,基本上就是承認他的女婿地位了。(當然,急著嫁女兒的除外。)李斯此舉,很難說不是出於嬴政的授意,至少也是經過嬴政的默許。姚賈如此一想,於是應允。他聽過尉繚對李斯的評價,尉繚道,輔佐秦王得天下者,必李斯也。對於尉繚的這個評價,姚賈頗有些不服氣,他倒要去會會李斯,看看傳說中那個和他一樣白手起家的牛人,親手驗驗他的分量。
  
  李斯的家庭,如今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以前,李家只有可憐巴巴的四口人——李斯、妻子、李由、李瞻。連只蒼蠅飛進家來,也能知道是來找誰的。現在的李家,已成了顯赫的廷尉府,人丁急劇膨脹,算上舍人、僕從、奴婢這些外圍人等,足有千餘口之多。而李斯的家屬,也就是他的女人和孩子們,人數也得到了迅速的壯大。
  
  今日實行的是一夫一妻制,對男人來說,這也就意味著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那時候可不是這樣。對李斯來說,想要納新,也用不著吐故,拋棄糟糠之妻,從而背上一個始亂終棄的罵名。更何況,李斯的妻子,乃是李斯在這個世上最信任也最愧疚的人,拋棄她的念頭,他是從來也沒有動過。王寶釧十八年寒窯,苦等薛平貴,傳為千古佳話。李斯的妻子,為了李斯,也在上蔡獨守了十一年的空房,雖在時間上不能和王寶釧媲美,但其深情和痴心卻別無二致。
  
  妻子對他的不離不棄,讓李斯由衷的感激和驕傲。尤其是每當他想到,在未來的二十一世紀,愛情已淪為一種易消耗品,人們有耐心等待地鐵到站、等待比賽開球、等待股票上漲、等待房價下跌,卻再也無人願意為了一份虛無的堅貞,甘心守候離去的愛人,李斯對妻子便越發充滿敬意,越發倍感珍惜。
  
  妻子的地位是不可動搖的,但納妾乃是那個時代的慣例,李斯也不能免俗。李斯的小妾,數目可觀,面容更是可觀,個個皆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在李斯身上,正應了那句老話:娶妻娶德,納妾納色。
  
  對於李斯納妾,妻子倒也想得開,男人嘛,好比是茶壺,總不能只給它配一個茶杯吧。再說了,人一多,家裡也興旺熱鬧,否則,堂堂的廷尉府,卻冷冷清清,既配不上老爺的身份,也沒的壞了老爺的心情。就這樣,李斯妻妾成群,枝繁則葉茂,子女自然也漸漸多了起來。
  
  對姚賈的造訪,李斯顯然極其看重,特意讓家人都出來拜見敘禮。看著李斯這溫馨和睦的一大家子,嬌艷如花的妻妾,天真爛漫的孩子,姚賈忽然百感交集,幾欲垂淚。
  
  多年以來,姚賈顛沛流離,居無定所,形近盲流。家,本應是世上最溫暖的地方,就連販夫走卒都能擁有一個,而他卻偏偏沒有。他何嘗不想安定下來,經營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庭,看孩子吐口水,為妻妾畫柳眉?然而,他怎麼能安定得下來?他的前半生,終日來去奔波,遊說諸侯,無奈窮神附體,始終沒能治下半份產業。他可不想和那些販夫走卒一樣,「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心高氣傲的他,連獨善其身都還來不及,又哪裡敢構建家庭,既束縛自己,又拖累妻子?
  
  姚賈壓抑著對家的嚮往,孑然一身地與世界對抗,而這也讓他一直處於麻木的亞快樂狀態。當他出入六國宮殿,他不快樂。當他揖讓人主之前,他不快樂。當他揮金如土,他不快樂。當他頤指氣使,他不快樂。他也曾大惑不解,難道,他已經喪失了快樂的功能?

 
  直到今天,姚賈看到了李斯和他的家庭,看到了李斯那微微發胖的身軀,也看到了李斯的平和淡定,他這才明白過來。他想要有個家,他需要有個家。他感受到了一種饑渴,一種召喚。可是,他的家在哪裡?奧德修斯在他的神奇之旅中,戰勝了各種艱辛危難。而當奧德修斯漂泊絕望之時,是什麼支撐他不曾倒下?是對家的信念,是對家的熱愛。而他姚賈呢,他的家在哪裡?他旅程的方向在哪裡?這麼多年,他就像是偉大的beatles在歌曲《nowhere man》里唱道的那樣:
  
  He's a real nowhere Man,
  Sitting in his Nowhere Land,
  Making all his nowhere plans
  for nobody.
  Doesn't have a point of view,
  Knows not where he's going to……
  
  姚賈羨慕甚至妒忌李斯。李斯只比他大四歲而已,然而,所謂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至少在「齊家」上,李斯已經大大地領先於他,甚至是遠遠地將他甩在身後。即便天崩地裂,李斯也還有家這個港灣,可他姚賈呢?從不曾有人在清晨為他束髮,從不曾有人在深夜為他留門,也從不曾有人在他沮喪時安慰他,從不曾有人在他得意時分享他。他永在黑暗的曠野之中,兩條腿,一個人。
  
  是的,他過著殘缺的人生,而這究竟該怪罪於誰?他是一直堅信自己必將大富大貴的,在他的意識里,也只有到那時,他才應該安定下來,許妻子以幸福,給孩子以未來。而他四處遊說,謀求利祿,正是在為那個將來的家添磚加瓦。他也知道,別人對他這樣的遊說之士的評價,說他不忠不義,唯利是圖,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可是,那些高貴的批評家們,有哪一個體會過家徒四壁的凄涼,又有哪一個品嘗過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滋味?孟子有雲,有恆產者有恆心,無恆產者無恆心。他作為一個典型的無產者,憑什麼要求他有恆心?況且,他並非視忠義為無物,他其實也不願意被人戳著脊梁骨罵他沒品位沒格局,可是六國國君,從來都將他當臨時工對待,給著微薄的(當然是相對姚賈認為自己理應得到的而言)俸祿。他憑什麼忠?他憑什麼義?又要馬兒跑,又想馬兒不吃草,豈有這樣的道理!
  
  而這次,他被趙國驅逐出境,他好不容易積攢的財富,都被趙王無情地全部藉沒。他破產了,他是一個窮光蛋,again!當他從趙國進入函谷關,秦國的官吏要他申報隨身財物,以便徵稅之時,他只能像王爾德那樣,指了指自己的頭,解嘲地說道,除了我的天才,再無他物可以申報。

且說李斯大開筵席,款待姚賈,蒙恬作陪。姚賈由於方才的刺激,不免情緒低落,神情遊離。李斯見姚賈心不在焉,也不急著步入正題,只是殷勤勸酒。
  
  酒過三巡,姚賈這才慢慢興奮起來,開始進入狀態。即便如此,姚賈的話卻也不多,大部分時間還是李斯一個人在不著邊際地閑談。作為一個職業說客,姚賈始終認為,好鋼用在刀刃上,平時的他,總是能不說話就不說話,把口才用來閑聊,不僅浪費時間,更損傷元氣。
  
  再盡一觴,李斯大笑道,「美酒雖好,也須美聲美色相伴。李斯為先生請樂舞。」 李斯拍掌,一時間,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仙之人兮列如麻。數十位絕色舞姬,充斥堂內,艷光生髮,香風習習,渾不似人間凡塵。
  
  舞姬含羞淺笑,向姚賈盈盈拜倒,再起身時,忽然都凝固不動,宛如一尊尊曼妙的雕塑,呈現出千姿百態。
  
  目睹這樣的情形,有那麼一剎那,姚賈產生了一種奇怪的錯覺,以為自己其實是神話中的蛇髮女妖美杜莎,能用目光把人變成石頭。不過,他很快意識到那只是神話罷了,於是保持著禮貌的剋制,期待起戲劇的後續。
  
  一童子抱箏而入,置於階前。蒙恬長身而起,於箏前肅然端坐,凝神片刻,然後以修長的手指,輕輕撥下第一根弦。
  
  宛如雨滴傷感了離別,音符淹沒了靜寂,原本定格的嬌艷舞姬,在音樂中驟然復活,翩躚而舞。
  
  空曠高遠的大堂,演奏效果極其出色。此時的蒙恬,已不再是秦國最著名的少年公子,尊貴的將軍之孫,他只是一個物我兩忘的樂師,用魔力的手指,次第釋放出被囚禁在箏弦中的精靈。
  
  而在蒙恬和舞姬之間,彷彿存有一份神秘的契約。箏聲時而溫柔,如同愛人的撫摩,舞姬顫動著迎合。時而絕情,如同鞭子抽打,讓舞姬痛苦地閃避。時而如狂風,吹拂著舞姬的腰肢,似柳條恣意飄蕩。時而如夜色,寧靜地經過那些青春而飽滿的身體,讓她們慵懶而憂傷。
  
  箏聲的穿行漸慢漸歇,音符以消失的姿態上升,漫過屋頂,穿越雲層,直至永不可再聞。而舞姬也停住了她們的身軀,一個個面泛紅霞,輕汗薄衣,呼吸潮濕,目光迷離。
  
  一曲就此終了。姚賈恍惚失魂,久久不能動彈。他知道,自己被感動了,被征服了。至於為什麼會這樣,他卻說不上來。也許是美吧,他想,音樂,舞蹈,美人,美酒,今夜的一切,都只和美有關。這讓他想立即大醉一場,然後趕緊將這一切遺忘。
  
  無疑,對姚賈來說,這些感受,只是脆弱而廉價的瞬間情緒,他不能允許自己在其中沉溺。李斯和他素不相識,無端邀他赴宴,必定有所企圖。他必須清醒過來,讓自己回到現實。
  
  說起來,他也是見多識廣之人,出入六國宮殿之時,國宴,國樂,國色,他都沒少領略過。那裡的美女,比這裡的更美;那裡的舞蹈,比這裡的更華麗,那裡的音樂,更是這裡的所不能比,僅說樂器,就有鼙、鼓、鍾、磬、吹苓、管、塤、篪、鞀、椎、瑟等等,數十乃至上百人合奏,絕不會僅僅只用一把簡單的箏而已。可那時候,他是多麼的冷靜沉穩,永遠分得清輕重緩急,從不會象今天這樣迷失自己。

  也許,是他變弱了。在趙國的慘痛失敗,是對他的沉重打擊。來到咸陽之後,嬴政的態度不明,又讓他失落不安。他的意志不再堅定,他的信心開始動搖。未來是吉是凶,他一無所知。更可怕的是,他甚至懶得去想,懶得去關心,他已經喪失了對未來的飢餓感。在這廷尉府里,他整個人處在放鬆狀態,甚至是放棄狀態。
  
  這可不是一個好現象。姚賈用力地甩甩頭,他必須讓自己重新堅強起來,他不能讓李斯看出自己內心的虛弱。是的,美色舞蹈,障眼而已,音樂,障耳而已,美酒,障口而已,芬香,障鼻而已。諸般種種,皆是虛幻無稽。就連缸中之腦,也可以輕易地製造出這一切。正如同時代的印度經卷《吠陀》和《普蘭納》所宣揚的那樣,他目前所感知的一切,都只是摩耶之幕。「這是摩耶(注),是欺騙之神的紗縵,蒙蔽著凡人的眼睛而使他們看見這樣一個世界,既不能說它存在,也不能說它不存在;因為它像夢一樣,像沙粒上閃爍著的陽光一樣,行人從遠處看來還以為是水,像隨便拋在地上的繩子一樣,人們卻將它看作一條蛇。」而他姚賈,正在為這幕布遮掩,不辯真實。
  
  姚賈內心交戰,李斯卻已笑著對他說道,先生解舞蹈乎?
  
  姚賈搖搖頭,道,不解。
  
  李斯又道,先生解音律乎?
  
  姚賈道,不解。
  
  李斯笑道,方才李斯觀先生,甚為所動,必然心中有所感慨。今日之舞蹈和箏藝如何,還請先生品鑒。
  
  姚賈的藝術修養,基本等於零。他單知道好看好聽而已,其中的子丑寅卯,他是半點也說不上來。
  
  看著姚賈發窘,李斯的表情多少有些享受。享受過後,李斯再道,「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於舞蹈音律也知曉一二,願為先生言之。」
  
  看起來,李斯是想給姚賈上藝術理論課了。這樣的話題,對姚賈來說,實在有些無聊。姚賈痛恨理論,他只關注實際的存在。就像歌德筆下的梅非斯托曾感嘆過的那樣,「我親愛的朋友,生活的寶樹青蔥, 而一切理論都顯得朦朧。」
  
  然而,儘管姚賈興緻不高,最終還是決定客隨主便,聽李斯教授開講。否則又能如何?在這個陌生的國度,他還能找出別的事情可做嗎?
  
  (註:「摩耶」梵文原文為MaJa,意為虛假,騙局,轉意為表象世界的創造者。「摩耶之幕」,既遮蔽真實世界的帷幕。網路世界,某方面是摩耶之幕的一種變種,或許這便是馬甲一詞(作為MaJa的中文音譯)的真正由來,當然,也可能只是巧合而已:))

  李斯於是道,精神錯亂者也能夠手舞足蹈,然而觀者不樂。猿猴也可以彈琴弄音,然而聽者不樂。何故也?」
  
  姚賈不吭聲。他知道,如果自己接話,李斯就變成是在授課了。而他不接話,則李斯就顯得是在賣弄。他就是要讓李斯感覺到自己在賣弄。
  
  賣弄就賣弄吧,李斯也不客氣,自己回答自己道,「欲曉其理,尚須正本清源。先生可知,樂和舞的由來?」
  
  姚賈繼續沉默。賣弄,接著賣弄!
  
  李斯耐性十足,道,「遠古之時,朱襄氏之治天下也,多風而陽氣蓄積,萬物散解,果實不成,因此士達制五弦瑟,以來陰氣,以定群生。音樂於是誕生。
  
  後來,等到陶唐氏治天下之時,陰氣過盛,滯伏沉積,水道壅塞,民氣鬱閼而滯著,筋骨瑟縮不達,因此,陶唐氏創建舞蹈,以宣導之。這就是舞蹈的由來。
  
  可以看到,最初的舞蹈,是為了對抗陰氣,散發陽氣。說句題外話,先生可能知道,燕國名將秦開有個孫子,年十二殺人,號為勇士,其名為秦舞陽,大概就是從此而來。」
  
  姚賈聞言,不由莞爾。李斯也跟著笑,又道,「由此可知,先有樂,後有舞。樂之不足,乃舞之。就拿舞姬剛才的舞蹈來說,相信先生已經注意到了,雖風騷各異,但有一點卻是共通,其首之所向,手之所揮,肩之所倚,腰之所轉,足之所履,膝之所屈,莫不中音,與蒙恬之箏聲相合而動。換而言之,舞蹈之美,必合於音樂之律也。」
  
  李斯飲酒再道,「說到音樂,我只能算是好之者。知之者,蒙恬是也。音律之道,自當由蒙恬為先生解之。」
  
  牛人和非牛人的區別,大概就在於,牛人知道自己之牛,非牛人不知道自己之不牛。以蒙恬對於音樂的造詣,也實在用不著再謙虛。儘管以他的境界,要向姚賈講解基本樂理,有如牛鼎烹雞,蒙恬卻也不嫌委屈,道,「樂諺曰:黃鐘之宮,音律之本。何謂黃鐘之宮?當年黃帝令伶倫作律。伶倫自大夏之西,乃之阮隃之陰,取竹於嶰溪之谷,以生空竅厚鈞者,斷兩節間——其長三寸九分——而吹之,以其音名為舍少,定為黃鐘之宮。再以三分損益之法,黃鐘生林鐘,林鐘生太蔟,太蔟生南呂,南呂生姑洗,姑洗生應鐘,應鐘生蕤賓,蕤賓生大呂,大呂生夷則,夷則生夾鍾,夾鍾生無射,無射生仲呂。即為十二律。鳳凰之鳴,其雄鳴為六,雌鳴亦六,正與十二律無意而合。因此,十二律雖為人造,實為天設也。音樂縱然千變萬化,終不能出此十二律之外。」

  李斯接話道,「吾雖不善音,解音莫如我。同樣都是十二律,甚至樂器也一般無二,如何鑒賞音樂之優劣?以吾之見,只在兩條——觀法於節奏,察度於句投。夫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節奏和句投,音樂之規矩也。一旦逾越,必為惡樂無疑。」
  
  聽到此處,姚賈已感覺到李斯話中藏話。他明明是在談音樂,卻又好象是在借題發揮,隱有所指。
  
  李斯起了談興,煞不住車,又道,「音樂之道,只在於節奏和句投。然而,許多人終生習樂,卻如逆水行舟,忙煞卻不離原處,為什麼?因為他們錯解了節奏和句投的意思,未能領悟其中之奧妙。句投,後世人稱為板眼,既節拍之意。節拍之節,與節奏之節,意皆為節制約束是也。不明此理,即使習樂至白頭,終不能進乎道也。」
  
  李斯所言古樂之精神,與古希臘人可謂是異曲同工。古希臘人以為,The rhythm in music and dancing , is not flow , but pause ,the steady limitation of movement 。或可譯為,音樂舞蹈之韻律,其要不在流動,而在停頓,正如運動自有其不可到處。這一見解,想來應是受有愛利亞學派和其運動觀的影響。
  
  回到李斯。李斯又道,書法和音樂,其道一也。李某不才,暴得書名。常有人前來求教筆法,李某也無它可言,但云,運筆如御馬,必加以嚼絡韁繩,然後乃可如意馳騁。書者一明此理,其藝必當大進也。
  
  姚賈也久聞李斯乃是天下第一的書法家,李斯筆法之論,乃他多年感悟而得,其中自有真意,未可等閑視之。一頓飯吃到現在,席間所談,無關政治,只是音樂、歌舞、書法,皆閑雅之事,而這些方面,遠非姚賈所長,這不免讓他覺得,自己和整個氣氛有些格格不入。
  
  姚賈饒有興緻地打量著李斯。就目前而言,李斯不僅在家庭上比他成功,事業上也遠比他成功。他不得不思考這樣一個問題,他和李斯的區別在哪裡?又是什麼決定了他們不同的際遇?
  
  看到李斯,他不免又想到了韓非。他知道,韓非和李斯是同學。他在韓國時,和韓非是打過交道的,兩人的關係甚至稱得上親近。韓非和李斯,都有著 「天上知道一半,地上全知道」式的淵博。而他呢,他只是專精通遊說的。
  
  古希臘悲劇詩人埃斯庫羅斯有一句名言:The fox knows many things,but the hedgehog knows one big thing。錢鍾書先生將這句話翻譯為:狐狸多才多藝,刺蝟只會一件看家本領。英國思想史家柏林根據這句話,把有智慧的人分作兩類:刺蝟型和狐狸型。如此說來,他姚賈就是刺蝟,而李斯和韓非都是天生的狐狸,只不過,李斯安心地作狐狸,韓非卻偏想作刺蝟。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細節成就完美。
圖片類未註明[原創]的均為轉帖!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萬

主題

2萬

帖子

1萬

積分

版主

倍可親決策會員(三十九級)

Rank: 7Rank: 7Rank: 7

積分
18510
47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7-6-23 00:17 | 只看該作者
2007年6月23日

   且說李斯自顧而談,口水滔滔。李斯此舉,究竟只是因為他身為主人,有義務維持筵席的氣氛,以免冷場;還是因為他好為人師,習慣顯擺學問,非要在姚賈身上找到足夠的征服感不可呢?
  
  作為當局者,姚賈心裡很清楚,這兩者無疑都不是李斯的真實用意。儘管李斯的言談,東拉西扯,漫無邊際,但姚賈卻已分明感覺到,這些一盤散沙的閑談,終究將匯聚到一個中心點上。而這個中心點,必然和他姚賈有關。
  
  姚賈並非是在自作多情。今天的宴席之上,李斯確實有一重大目的需要達成,那就是要徹底馴服姚賈,使其能為秦國之統一天下獻計出力。
  
  姚賈對於未來秦國的重要價值,連姚賈本人都未必全然明了。
  
  昨天,嬴政已經唱過了紅臉。今天,輪到李斯來唱白臉了。
  
  筵席終於切入正題。李斯向姚賈敬酒,笑道,「不瞞先生,李斯年少之時,也曾有意作一個縱橫家,庭說諸侯,威加天下,三寸之舌,可當百萬雄師,七尺之軀,能濟四海之急。大丈夫倘能成就如此,此生何憾!及今日見先生,乃知先生之才,誠非李斯可以爭鋒也。李斯也不免暗自慶幸,還好沒有堅持當初之夢想。不然,有先生在,恐諸侯之宮前殿下,無復李斯立錐之地也。」
  
  姚賈遭到李斯露骨的吹捧,心中越發不安。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果然,李斯話風一轉,悠悠說道,「不過……」
  
  姚賈臉色一變。不過之後,通常都沒好話。
  
  李斯接著道,「李斯未能如願成為縱橫家,卻在秦國做了廷尉。蒙秦王錯愛,以國事相委任。相信先生也聽過一句官場中的名言,地位決定立場。如今,李斯身為秦臣,一心為秦規劃籌謀,對縱橫家的看法也隨之有大改變。我現在對縱橫家的看法,先生未必愛聽。在李斯看來,對一國而言,縱橫家不足為利,適足為禍。縱橫家是什麼人?外使諸侯,內耗其國,伺其危險之陂,以恐其主曰「交非我不親,怨非我不解」,而主乃信之,以國聽之,卑主之名以顯其身,毀國之厚以利其家。如此之臣,亂之源也,國之害也。」
  
  姚賈也是縱橫家。李斯這麼說,分明就是指著和尚罵禿瓢,姚賈臉上頓時有些掛不住。李斯見姚賈有惱怒之色,卻也不稍加安撫,又問道,敢問先生,縱橫之術,起於何人?
  
  被李斯如此一問,姚賈心中更是憤怒。好你個李斯,你也太欺負人了。瞧你這問題問的!oh, man,我將給你怎樣的睥睨?
  
  放在平時,如此簡單的問題,姚賈本是不屑回答的。可現在,他卻不能不答。他知道,在李斯的背後,站著的是秦王嬴政。也就是說,這問題不是李斯在問他,而是秦王嬴政在問他。直到這時,姚賈才回味過來。敢情今天的宴席,是一次變相的面試。有些話,嬴政不方便對他說,所以要由李斯代勞。他在秦國的命運,也許就取決於他在這一場宴席上的表現。
  
  姚賈於是沒好氣地答道:「縱橫之術,首倡於鬼谷子。蘇秦、張儀、龐涓、孫臏,皆其門下弟子。」 說完,又帶著反諷的語氣,心有不甘地補了一句,「姚賈才疏學淺,也不知道有沒有答對。」
  
  李斯大笑道,「先生誤會了,李斯可不敢考問先生。」說完,卻馬上面色一沉,毫不客氣地冷聲說道:然而,先生錯了!
  
  姚賈聞言一愣。李斯卻已說道:世人多以為,縱橫之術源於鬼谷子所創,實則大謬不然。據李斯所知,早在孔子的弟子端木賜,便已持縱橫之術,遊說天下了。
  
  經李斯這麼一說,姚賈想了起來。嗯,是有這麼一回事。端木賜,字子貢。當年,端木賜周遊列國,十年之中,改變了五國的命運——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注1)
  
  然而,李斯說姚賈回答錯誤,姚賈卻不太服氣。在他看來,李斯在這裡有些偷換概念。嚴格意義上說,所謂縱橫之術,縱者,合眾弱以攻一強也;橫者,事一強以攻眾弱也。這是近世齊、秦兩國逐漸強大,從戰國七雄中脫穎而出之後才有的產物。當然,從遊說諸侯的廣義上來說,李斯所言也不錯,端木賜的確可算是開了縱橫之術的先河。可是,縱橫之術的起源究竟如何,又有什麼要緊的呢?李斯啊李斯,莫非你真的別無其他用意,單純地就是要在我面前炫耀你的學問?oh, man,我將給你怎樣的睥睨?
  
  李斯又道,說到端木賜,就不得不說到他的另一身份。端木賜,鉅賈是也。鬻財於曹、魯之間,孔門三千弟子,以端木賜的身家最為饒益,結駟連騎,束帛之幣以聘享諸侯。端木賜全盛之時,可謂名震天下、功業顯赫。然而,孔子對端木賜的評價,卻並不能算特別高。譬如,孔子拿他和顏回作過比較,說道,「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意為:顏回無論學問道德,都已經夠好的了,卻時常窮困得沒有辦法。端木賜不守本分,跑去囤積投機,可卻總能猜對行情,富有得不行。)」 端木賜又曾當面問過孔子,「賜何人也?」孔子曰:「汝器也。」 孔子,聖人也,見識誠非常人可及,一眼便已將端木賜看穿,將其定為器用之人。
  
  由此可見,縱橫之術,由商賈之人首創,商賈者,漁利乃天性也。自端木賜之後,縱橫之徒,如蘇秦張儀之輩,也不脫此路,亂人國,謀私利,而諸侯竟不能察,任由擺布,豈不哀哉!(注2)
  
  李斯眼睛盯著姚賈,一字一頓再道,然而,秦國不比諸侯六國。如今的秦國,不需要端木賜,不需要蘇秦、張儀,不需要縱橫家!
  
  姚賈大怒。媽的,逗我玩呢?你們秦國不需要縱橫家,那還找我來幹什麼?害老子干坐這裡,聽你半天白話!姚賈拂袖而起,便欲離去。
  
  李斯大笑道,先生欲去乎?蘇秦、張儀,何足道哉!超越二人,名垂後世,只在先生一念之間。
  
  姚賈頓住腳步。李斯道,先生請寬坐,容李斯徐徐道來。
  
  姚賈復又坐下。李斯道,「先生之才,豈縱橫二字可以囿限!先生是聰明人,李斯也不用多說。秦王,雄主也,志在統一天下。欲統一天下,則縱橫之術,可以休也。李斯請言,秦國需要什麼樣的使節。
  
  舞蹈之美,必合音樂之律。音樂之道,必在節奏句投。書法之理,運筆如御馬,必加以嚼絡韁繩。秦國欲滅六國,一天下,則其使節,不僅應能通辯辭,會機變,全智勇,長謀略,更重要的是,必能知大局,善揣摩。雖出使千里之外,不能與咸陽時通消息,然其所言所行,無不與大王之意暗合,與秦國之利相契,不越軌,不逾矩。」
  
  姚賈一點就通。李斯對使節的要求,歸根結底一句話,一切行動聽指揮。也就是說,時刻和咸陽的意志保持高度一致,不能擅自作主。姚賈是搞外交的,他自然清楚,如果使節和國君在外交政策上有分歧意見,不僅會削弱本國在與別國談判時的地位,更可能產生嚴重的後果。
  
  事實上,不僅是國家之間的談判,就連外國黑社會之間的談判,統一意見,一致對外,也是必須遵守的一大法則。在電影《教父》裡面,有這樣一個情節:黑手黨科里昂家族,雖然常干違法的勾當,但老大維托•科里昂(也就是教父本人)卻堅持一個原則——決不販毒害人。當毒梟素洛佐來和他談判,要求他加入一起販毒之時,教父拒絕了,而他大兒子桑尼卻表現出了興趣。教父事後狠狠訓斥桑尼道,Never tell anybody outside the family what you're thinking again!(永遠不要再讓你的那些和我的意志相違背的心聲,在家族之外的任何人面前響起。)可是,訓斥已經晚了。素洛佐敏銳地察覺到科里昂家族內部的不和諧,於是派人暗殺教父,以便由對毒品買賣持溫和態度的桑尼接管科里昂家族的生意,從而可以和自己合作,一道販毒。
  
  話說回來,在知大局方面,的確一直是姚賈的軟肋。罔顧大局,則一直是姚賈的強項。姚賈為什麼要選擇縱橫遊說作為職業?就是不甘貧窮,就是為了過上好日子。他窮怕了,他也沒有顏回那樣的境界,「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他承認,在他的職業生涯中,為了維護自己的聲譽,為了談判成功,他的確時常自作主張,甚至違背委託人的意願,並以「使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作為推搪。而現在,他的軟肋就暴露在秦國的面前。秦王嬴政沒有立即任用他,眼下李斯又重言警醒他,正是對他在這方面的操行不太放心。
  
  李斯又道,秦國雖然獨強,但外交仍是必要的,不可或缺。一味以武力逞強,顯非智者所為。在外交上,我們的原則性必須是堅定的,我們也要有為了實現原則性的一切許可的和必須的靈活性。(注3)原則性出於大王,靈活性決於使節。對使節來說,自由度是有的,但必須在大王允許的範圍之內。
  
  李斯音調鏗鏘,侃侃而談。只有一個權力在握者,才能有這樣充沛的信心,讓自己說的每一個字,聽上去都顯得不容抗拒。
  
  姚賈看著李斯,一時迷惘起來。在他眼中,李斯和嬴政這兩人的形象,影影綽綽地重疊於一處,不能明晰分辨。姚賈向來自命不凡,以為自己是人類的精英,在面對六國國君時,他也能應對自如,甚至有空藐視之。但在李斯面前,他竟然不能抵抗。通過李斯,他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局限性。他明白,在看問題上,他和李斯不在同一高度。兩人的區別,就是大智慧和小聰明的區別,大謀略和小權術的區別。他也意識到,只要有李斯在,嬴政身邊NO.2的位置,就不會被別人搶走。
  
  古往今來,出過無數二號人物。而在其中,為後人傳誦的並不多。而這些被後人傳誦的二號人物,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開國型,一類是治國型。姜子牙,張良等等,屬於開國型,即所謂的kingmaker。王安石、張居正等等,屬於治國型。而李斯的仕途經歷表明,只有他,曾兼兩類之長於一人之身。
  
  李斯繼續道,對秦國來說,戰爭是政治的延續。外交是戰爭的延續。這便是目前秦國外交的最高原則。也就是說,我們需要的是這樣一位使節,他相當於是秦國駐紮在六國的代表,全權打理外交事宜。當秦國的統一之戰來臨之時,他必須確保,除了被攻打之國外,其餘諸侯皆作壁上觀,並不發兵相救。這邊秦國在攻打,他則要告訴那些未被攻打之國,秦國打得好,打得有理,打也是為了你們好,消弱其志,安定其心。當然,可想而知,這活不好乾,即便蘇秦、張儀復生,也未必能夠勝任。我們一直在找這樣一個人。能擔當此重任者,必先生也。
  
  李斯再道,秦王屬意先生久矣,又恐先生未必首肯,願擔此任。李斯受秦王重託,故而先行求同於先生。從今往後,秦國一切外事,先生其聽之。日後天下混一,四海清平,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縱橫之術,不攻自亡也。史書也將如是記載,縱橫之術,端木賜首創之,蘇秦張儀光大之,而先生結束之。
  
  先生如能不負使命,助秦得天下,則先生之功績,較諸攻城滅國之將帥,不遑多讓,天下不會忘記,秦王更不會忘記。試想,一個空前的帝國,一件不朽的功勛,而先生,便是其中最明亮奪目的一部分!
  
  聽完李斯所言,姚賈那顆曾經貧賤的心,一剎那間也充滿了高尚的激情。
  
  李斯再敬酒,道,明日大王廷議,為四國合縱之事。希望能見到先生出席。
  
  姚賈道,姚賈有一難處,不得不先行表白。如君所知,姚賈乃趙國逐臣,不能進入趙國國境。不能入人之國,安能說人之君?
  
  李斯大笑,於是將趙國驅逐姚賈的實情相告。姚賈驚愕不已。李斯道,先生雖然受了委屈,然而這一番曲折,也正可見大王之愛重先生也。至於趙國之事,先生大可放心。李斯可以保證,先生一旦使趙,趙王必除道郊迎,身御至舍而問。而且,容李斯先賣個關子,從明天開始,李斯可要羨慕先生了。
  
  趙王為什麼會自己打自己嘴巴,要親自迎接他姚賈的造訪?李斯又為什麼要羨慕他姚賈?這兩個懸念,看來李斯暫時也不想為姚賈解開。姚賈心想,目前看來,似乎有美好的命運正在召喚著他,只要他點頭同意。尉繚在給他的邀請信中,已經代表嬴政,給他開出了不菲的條件。但是,那信中的條件雖然不錯,但也不至於到了能讓李斯艷羨的地步呀。本來,他已經是走投無路之人,只要能保住信上的條件,不被坐地殺價,將原定待遇打折,他就已經心滿意足了。難道,嬴政即將開給他的條件,還要比信中許諾的高上許多?
  
  另一方面,他真的要將個人的命運和秦國的戰車綁在一起嗎?四國合縱,本是他心血的結晶,現在,他捨得去親手摧毀他一手締造的事業嗎?明天的廷議,他應該出席嗎?即使出席,他應該點頭嗎?
  
  姚賈心思百轉,昏昏沉沉地回到尉繚那裡,夜深彷彿三更,尉繚早徑睡下,鼻息已如雷鳴,敲門都不應。只餘姚賈一人,在陌生的咸陽街頭,倚杖聽取風聲。
  
  (注1:端木賜事迹,可參見《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此處不再贅述。)
  
  (注2:文中對端木賜的評價,不盡全面,乃至有失公允。然而,不妨可以看作是,李斯為了維護自己的論點,是以故作此偏激之詞。呵呵。)

  翌日,嬴政召集廷議,討論應對四國合縱之策。有資格參與廷議者,無不是秦國的高官顯爵。然而,讓這些入會的大臣們意外的是,赫然有一個陌生面孔夾雜在他們中間,於是互相打聽,卻也都說不出那人的來歷。
  
  是的,姚賈還是決定來了。他雖不在秦國的官員編製之內,但作為嬴政的特邀嘉賓,自然有資格出席廷議。姚賈乃是第一次參與廷議,他環顧左右,好傢夥,規模可真不小,算上他自己,實到代表共計六十人,殿內所見,人頭黑壓壓一片。
  
  嬴政俯視群臣,問道, 「四國為一,將以圖秦,寡人屈於內,而百姓靡於外,為之奈何?」
  
  嬴政話落,群臣不能應答。水落而石出,誰在朝中最具人氣和感召力,此時最能凸顯分明。每個大臣都在用眼睛投票,投給那個份量最重、最可倚仗的人,準備唯他馬首是瞻。
  
  群臣所望者誰?李斯是也。
  
  李斯面色似水,不動如山,渾不理會這眾多期待的目光。
  
  嬴政不悅,沉聲再問,「四國為一,為之奈何?袞袞諸公,竟無一人可堪為寡人分憂?」
  
  見嬴政動怒,群臣均面露懼色,看向李斯的目光更為急切。
  
  姚賈見眾人只望著李斯,根本沒人在乎他,心中冷笑,霍地起身,朗聲道「賈願出使四國,必絕其謀,而安其兵。」
  
  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姚賈這一站起,的確卓然獨立,賺盡眼球。於是群臣驚詫,李斯微笑,尉繚睡覺。
  
  嬴政下殿,親執姚賈之手,道,「正待先生此言。」
  
  姚賈終於明白李斯為什麼要說羨慕他了。因為嬴政回報給他的慷慨,為他作夢也不敢想到。嬴政不僅賜他車百乘,金千斤,更當著群臣的面,親自為他披王者之衣,加王者之冠,佩王者之劍。姚賈立於嬴政之前,穿著國王才配擁有的全套行頭,渾身顫抖發燒。無法承受的榮耀,讓他幸福得快要死掉。
  
  對於一個使節,給予這般的寵遇,自古未曾有,後世也不復見。群臣無不色變,以為嬴政一定是判斷力出了問題。殊不知,嬴政演這場戲,自有他深遠的考慮。
  
  首先,嬴政要演給姚賈看。想姚賈當年,只是大梁城中的一位不良少年,後來入趙國為臣,也是倍受猜忌,不甚如意,如今竟然能站在當世最強王國的宮殿之上,衣王者之衣,冠王者之冠,佩王者之劍,對人臣來說,其寵遇已是到了無可復加的極致。這樣的寵遇,不但李斯,就連當年的嫪毐和呂不韋,也未曾享受過。秦國立國六百餘年來,他姚賈是獨一份。嬴政又在眾人之前行了這事,在滿朝文武的見證之下,將姚賈推上了榮譽的巔峰。姚賈熱淚盈眶,為了這一刻,即便以後為此而死,那也是可以無怨無悔的了。
  
  其次,嬴政還要演給其他人看。其他人是誰?一是國內大臣,二是六國君臣。
  
  雖說姚賈已在趙國積累了一定的經驗和資歷,但到了秦國,姚賈仍只能算是菜鳥rookie,容易遭到同僚的排斥和輕視。而要樹立起姚賈的威望,使眾人心服,最速成的方法,莫過於給他超乎規格的禮遇。後來,當劉邦要把韓信從一個無名小卒提拔為軍中大將時,為了使其服眾,也效仿此法,特別擇良日,齋戒,設壇場,具禮而拜韓信,於是一軍皆驚,莫敢抗之。再後來,漢文帝時,王生老人在朝廷之上,當著皇帝和眾大臣的面,命張釋之為其跪而結襪,從而讓張釋之的名望迅速暴漲。
  
  嬴政這場戲,也演給六國看,尤其是給趙國看。今世之外交,如A國向B國派遣大使,需要事先徵得B國的認可,倘B國不喜歡該大使,完全可以拒絕這一任命。戰國之時,概也類此。你趙國不是驅逐了姚賈,不許他再踏入國境的嗎?如今,姚賈穿上這身王者制服,再出使你趙國,那幾乎就等於我嬴政親臨。試問,你趙國敢把我嬴某人拒之門外呢?
  
  再說,姚賈這趟出使,身擔重任,不容有失。那時不比今世,使節能夠享有外交豁免權,即便犯了事,大不了驅逐出境,不至於命喪他邦。那時的使節,被囚禁乃至被殺害,並不鮮見。姚賈有了這一身裝備,就等於握著一面免死金牌,就算他在六國做了和其使節身份不相稱的行為,六國也不能取了他的性命。
  
  嬴政的這番苦心,姚賈感且身受。在這個陌生的國度,他第一次體驗到了集體的溫暖和關懷,綠葉對根的情意,在他心中濃濃地泛起。
  
  姚賈來向李斯辭行。李斯親於府前相迎,連連道賀。寒暄已畢,姚賈問道,「姚賈將去,廷尉可有言相贈?」
  
  李斯笑而不語。
  
  姚賈道,「姚賈破四國合縱之法,未必與廷尉同。願先聞廷尉之意。擇肉后發,先中命處,這可是廷尉當日親口所教。」
  
  李斯大笑,心道,姚賈果然是聰明人,識大體的。
  
  擇肉后發,先中命處,乃是當時狩獵的術語。意思大致為:狩獵時,先指明禽獸身上的某處,然後發箭,射中才能算數作準。姚賈借用之,也算是委婉地表達了向李斯請示工作之意。這也不免讓人想起,現在許多浪蕩子,喜歡借用棒球術語來描述追求女生的進展,並分為上了一壘、上了二壘、上了三壘,打出全壘打等等。或許會問,打出全壘打之後,又該如何呢?呵呵,那就該開始新的比賽了。
  
  李斯笑完,又正色道,「趙王好大喜功,去年來咸陽置酒之時,大王與其會,已早為今日預為綢繆。先生使趙,只需如此如此,則趙不足為憂也。趙不為憂,合縱自破。」
  
  姚賈大喜,道,「廷尉此謀,更在姚賈之上。」
  
  李斯再交給姚賈一份名單,鄭重說道,「此乃秦之最高機密,知者惟大王與李斯也。名單之上,皆是六國中已被收買之大臣,可為內助。先生此去,非經年不能歸,秦之外事,悉在君手。先生跋涉自愛,尚其勉旃!」

 「邯鄲城,我姚賈又殺回來了!」姚賈高坐於趙國王宮之中,心中得意地狂吼。
  
  反觀趙王偃,前不久才把姚賈掃地出門,塵埃未及落定,今日卻又不得不將姚賈迎回,奉為座上貴賓,其屈辱感可想而知,是以筵席之間,慍怒形於顏色。
  
  姚賈看著趙王偃一張苦瓜臉,兩隻噴火眼,不覺快意非常,笑道,大王何故不樂?臣姚賈可是給大王帶好消息來了。
  
  趙王偃冷哼不答。你小子從秦國來,能帶什麼好消息?
  
  姚賈道,去年大王於咸陽置酒,秦王曾與大王許諾,「燕無道,秦使趙有之。」今秦王命臣前來,重申前言。趙如伐燕,秦願遣大將桓齮及楊端和,率軍出東郡,與趙并力,為趙驅使。
  
  趙王偃一聽攻打燕國,頓時來了精神。
  
  趙國和秦國,多年干戈不休,爭戰頻頻。如果說「打是親,罵是愛」的話,那麼趙和秦這一對冤家,其親密程度,足以讓熱戀中的情侶看上去生分得象是在作皮肉交易。不過,自趙王偃即位以來,趙國興趣有所轉移,開始對燕國情根深種。趙王偃即位第二年,便命李牧為將,攻燕,拔武遂、方城。第三年,又以龐煖為將,再次攻燕,俘虜兩萬軍隊,殺燕將劇辛。前後兩戰皆勝,取得不菲之戰果。
  
  如今,六年沒打燕國了,趙王偃不免有些技癢。更何況,燕國弱小,只要攻打,必有斬獲。而秦國強大,雖然四國合縱出擊,卻也難言必勝,弄不好,還要損兵折將,最終割地求和。
  
  這麼一權衡,趙王偃於是決定伐燕。諸大臣均力言不可,好不容易四國合縱,尚未西向攻秦,卻先自己窩裡鬥起來,合縱失效不說,也讓齊、楚兩國從此對趙國失去信任。再說了,秦國向來陰險狡詐,儘管許諾與趙國聯合攻燕,其心終不可測,未可輕信!
  
  大臣群情洶洶,趙王偃也不能獨斷。無奈之下,只能占卦,請老天爺來作裁判。
  
  那時占卦分兩種。一為鑿龜,二為數筴。鑿龜,即鑽燒龜甲,根據龜甲所出現的裂紋來推斷吉凶;數筴,即用五十根蓍草莖作工具,根據《周易》規定的占筮方法組成卦象,再以卦象去推斷吉凶。
  
  先用鑿龜之法,兆曰,伐燕大吉。不放心,又用數筴之法驗算了一遍,結果還是大吉之兆。
  
  趙王偃以手撫胸,感謝上帝。姚賈以手撫胸,me too。
  
  見天意如此,大臣們也無話可說。而老天爺的承諾,比秦國的承諾更能壯膽。趙王偃於是以龐煖為大將,盡舉全國精銳之師,攻打燕國。其目標也是雄心萬丈,不是奪取幾座城池而已,他竟是要吞併燕國!
  
  棄合縱而伐燕,這便是趙王偃繼驅逐姚賈之後,犯下的第二個致命錯誤。
  
  燕王得到趙國即將來犯的情報,也無可奈何,只得派使者前往遊說秦王。使者途徑趙國,遭到趙王偃扣留。使者道:「秦、趙為一,而天下服矣。今臣使秦,而趙系之,是秦、趙有郄。秦、趙有郄,天下必不服,而燕不受命矣。且臣之使秦,無妨趙之伐燕也。」
  
  使者的話,簡直是在沒話找話,毫無說服力。幸好趙王偃壯志滿滿,提前表現出了勝利者的風度,心想,剛被抓獲的犯人也有權力打一通電話呢,於是釋放使者。
  
  使者至咸陽,見秦王嬴政,道:「燕王竊聞秦並趙,燕王使使者賀千金。」
  
  嬴政假意驚詫道:「夫燕無道,吾使趙有之,子何賀?」
  
  使者答道:「臣聞全趙之時,南鄰為秦,北下曲陽為燕,趙廣三百里,而與秦相距五十餘年矣,所以不能反勝秦者,國小而地無所取。今王使趙北並燕,燕、趙同力,必不復受於秦矣。臣竊為王患之。」
  
  嬴政神色凝重地點點頭,心中卻樂開了花。不出預料,燕國使者果然求救來了。燕國寡人是要救的,至於怎麼救,那可由不得你燕國了。
  
  嬴政和李斯的謀划便是:當年,孫臏圍魏救趙。如今,秦則攻趙而救燕。
  
  使者聽聞此計,長嘆道,秦欺燕也。秦因救燕之名,行攻趙之實。趙既滅,燕何能存?吾辱使命,無顏歸也。乃拔劍自殺,竟不返燕。
  
  秦軍得了理由,於是大舉攻趙。桓齮與楊端和軍,從東郡出。王翦軍,從上黨出。兩面夾擊,軍情危急,趙王偃急召龐煖回師。
  
  當年,趙王偃即位之初,使樂乘代廉頗為將,廉頗竟視王命為無物,公然攻打樂乘,樂乘敗走,廉頗也逃亡入魏。如今,龐煖自恃名將,驕縱一如廉頗,又兼大軍深入燕境,燕軍羸弱,不能抵抗,燕國似乎旦夕可下。滅國之功,對任何一個將領而言,都是一種終極誘惑。於是,龐煖違抗王命,拒不回師,攻燕更急。他也知道,身後的趙國正在經受秦軍的攻擊,不過,他願意賭上一把,看誰的攻擊速度更快。
  
  龐煖這邊,的確是一路勢如破竹,然而,秦軍那邊的進展,卻也一點都不慢。
  
  當龐煖攻下燕國勺梁時,王翦軍攻下了趙國的閼與、轑陽。
  
  當龐煖攻克燕國的釐時,桓齮與楊端和軍攻取了趙國河間六城。
  
  當龐煖攻克燕國的陽城時,桓齮軍又攻取了趙的鄴和安陽兩城。
  
  如此一來,龐煖不敢再賭下去了,急忙回師南援,然而為時已晚。在秦軍的頑強抵抗下,龐煖收復失地的悲壯努力,只能以失敗告終。
  
  光從抽象的文字敘述上,我們可能無法具體感受到秦國的戰果。只有翻開地圖,我們才會意識到秦國的戰果究竟有多輝煌。秦國得到了閼與、轑陽,便完全控制了邯鄲西邊的漳水流域。得到了河間六城,則河間各城也全部歸秦所有。得到了鄴和安陽,則秦之兵鋒,距邯鄲已僅百餘里。經此一戰,趙國的西面、南面、東面出路都已被秦封鎖,可以說,趙國從此喪失了主動進攻的能力,只能處於被動防守的境地。(注。)
  
  趙國之敗,龐煖難逃其咎。一代名將,從此被廢而不用。處置完龐煖,趙王偃仍義憤難平。他是有大志氣的,他本打算利用秦國的力量,吞併燕國,從而強盛趙國,積蓄力量,以便日後和秦國爭霸天下。不成想,便宜沒佔到,反而地削兵辱,蝕了老本。他不能原諒自己,他必須懲罰自己。自宮還是自刎,這是一個問題。
  
  秦趙之戰,也給當時的國際形勢帶來了深遠的影響。趙國本是合縱的首倡者,卻率先背叛合縱,攻打同盟的燕國。且不說燕國恨之入骨,即便是齊、楚兩國,也不敢再相信趙國。趙國之形象一落千丈,從此為國際孤立。相比較而言,秦國的行為雖然也不地道,但比起趙國的背信棄義,反而更容易被原諒一些。
  
  在深深的懊悔和自責中,不多久,趙王偃便鬱郁而死,其子遷即位為趙王。
  
  嬴政十一年,天下大事,大體如上。

    註:手頭資料有限,看到的地圖也比較簡略,可能會有錯誤。

    嬴政十二年,有一個人重又走入我們的視線。
  
  這個人,就是久違了的呂不韋。
  
  猶記得,僅僅兩年之前,呂不韋還在作著大秦的相國,權勢顯赫,雄視天下。只因牽連嫪毐謀反,險些丟了性命。好在嬴政念他奉立先王之功,加上為他說情者眾多,這才格外開恩,只是免去其相國職務,逐回封國河南。
  
  曾經不可一世、令行禁止的呂不韋,就這樣被強制性退休。回到封國河南之後,呂不韋的生活品質仍保持著過去的奢華水準,金錢、美色、衣食、車馬,依然是應有盡有,從未短缺。然而,所有這些,都並不足以慰藉呂不韋心中巨大的失落和苦悶。
  
  呂不韋很清楚,是什麼讓他能夠傲然於世、俯視眾生?又是什麼使他的八尺之軀,變得高山仰止、莫敢仰視?
  
  答案只有一個——權力!
  
  有權,則為帝王師、國之相;無權,則窮谷一迂叟而已。
  
  十年咸陽,呂不韋過慣了發號施令、定奪國事的日子。他已患上了權力依賴症。如今驟然告別這種高節奏高強度的政治生活,一望無際地空閑下來,再也沒有人向他彙報工作,再也沒有人等待他的決定。他頓時失了目標,沒了寄託,於是心境蠻荒,日夜漫長。
  
  佳人絕色時,五陵子弟爭纏頭。人老珠黃去,門前冷落鞍馬稀。呂不韋雖然同樣年老色衰,不過好在他是男人,而且是一個充滿利用價值的老男人。像他這樣經驗豐富的老政治家,深知秦國底細,威望既高,影響又大,一旦退休,六國自然不肯放過,無不希望延攬他到本國來發揮餘熱。
  
  兩年來,諸侯賓客使者相望於道,爭相開出優厚的條件,力邀呂不韋出山。然而,對於諸侯們的盛情,呂不韋卻一概婉拒。
  
  到六國去發揮餘熱,呂不韋並無興趣。他作過秦國的相國,在一段時間裡,他甚至是秦國實際上的一把手。在他看來,六國的廟太小,容不下他這尊大和尚。況且,六國的滅亡指日可待,他也沒有必要拿自己的晚節,為六國的覆滅陪葬。
  
  呂不韋獨獨期待著咸陽的使者。
  
  秦國,那個他傾注過所有熱情和智慧的國度,那裡有他的心血、他的豐碑。那裡有一個他一手扶植上去的秦王,有一個讓他愛恨交織的太后。這兩年來,他不曾放棄過重返咸陽的希望,也不曾放棄過重返咸陽的努力。他相信,趙姬和嬴政這對母子,終會想起他的功勛,感念他的恩情。
  
  然而,咸陽的道路寂寥著,咸陽的天空沉默著。
  
  該來的不來,不該來的偏偏扎堆。儘管遭到呂不韋的拒絕,諸侯的車馬,還是一撥接一撥地光臨河南,想擋也擋不住。
  
  北宋王安石罷相,退居金陵,曾作詩曰:「穰侯老擅關中事,長恐諸侯客子來(注1。)。我亦暮年專一壑(注2。),每逢車馬便驚猜。」 細究荊公此詩,名為存心丘壑之意,實則留戀廟堂之情,欲再報效朝廷,重續政治生命。
  
  同為下野的權臣,荊公作驚猜車馬之語,聊以自嘲。呂不韋卻是真正地害怕諸侯派來的車馬。六國的殷勤好意,讓呂不韋有苦難言。拜託,別再來請我了,你們是在害我啊!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你們如此頻繁地光顧,叫我想不招嬴政的猜忌也難。
  
  另一方面,每次拒絕諸侯,呂不韋都頂著巨大的壓力。這壓力來自於他門下的三千賓客。這些賓客跟隨他多年,不離不棄,圖的是什麼?他不得不考慮賓客們的利益。他雖然不願出仕六國,可也不能耽誤人家的前程呀。
  
  春暖花開,咸陽的使者終於降臨,為呂不韋帶來一封嬴政的書信。信中如是寫道:「君何功於秦,封君河南,食十萬戶?何親於秦,號稱仲父?其與家屬徙處蜀!」
  
  短短二十八字,看得呂不韋臉白如紙,虛汗淋漓。他冷笑著,這就是我為之苦等的消息?原來,沒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呂不韋久久地讀著這封信。透過字裡行間,他看見了嬴政那雙冷酷的眼,那顆鐵鑄的心。
  
  是的,嬴政全然抹殺了他的功績,徹底劃清了和他的界限。嬴政拋棄了他,像蝴蝶拋棄了蠶蛹。嬴政要將他放逐到蜀地。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一入蜀地,必將永不能回歸。
  
  王命當前,他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這首詩,還是簡單注一下。注1:穰侯,即魏冉,秦昭王母弟,四度拜相,以功封穰侯。晚年擅權專位,唯恐諸侯賢士入秦,搶奪他的權勢。

  注2:《莊子•秋水》云:埳井之蛙謂東海之鱉曰:'吾樂與!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則接腋持頤,蹶泥則沒足滅跗。還虷蟹與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跐埳井之樂,此亦至矣。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細節成就完美。
圖片類未註明[原創]的均為轉帖!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萬

主題

2萬

帖子

1萬

積分

版主

倍可親決策會員(三十九級)

Rank: 7Rank: 7Rank: 7

積分
18510
48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7-7-15 12:58 | 只看該作者
2007年7月15日

  且說呂不韋接到嬴政的來信,心中雖疑慮恐懼,神態間卻依然保持鎮定。只是在晚宴之上,他的目光顯得格外慈祥,不舍地流戀在每個家人的臉上。
  
  宴席散去,呂不韋特地留下最疼愛的兩個孫子,和他們戲耍了好一會,這才讓人送回。兩個孫兒離開之後,呂不韋的面容便再無一絲暖意。
  
  呂不韋有寵姬衛氏,年輕貌美,妙解歌舞,向來最得呂不韋歡心。衛氏見呂不韋面容陰沉,知道他一定有了什麼煩惱。哄老爺子開心,是她義不容辭的責任。然而,任她使盡千般風情,拋出萬種伎倆,呂不韋始終毫無反應,只是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衛氏無奈,只得悻悻回房睡去,便宜周公了。
  
  呂不韋獨自呆著,心緒空前狂野。
  
  嬴政絕情的來信,等於宣判了他呂不韋在政治上的死刑。
  
  然而,他呂不韋對秦國可是立了不世奇功的。他曾是權勢獨握的大秦相國,令六國在他腳下匍匐稱臣;他曾是高高在上的秦王仲父,讓太后在他身下婉轉呻吟。遷入蜀地,這是流放罪犯才有的待遇,他怎能接受這樣的恥辱!他必須保全自己的尊嚴,拒絕加諸於他的侮辱。
  
  是的,他至少還有一條路可以走。
  
  呂不韋披衣而起,立於庭院之中。凝望天空,天空真高。聆聽周遭,周遭好靜。嗯,這是五月的一天,一切都是五月該有的味道。
  
  五月,唐璜結束了他的初戀,而桂花的花期尚早。
  
  階下積露,夜涼如水。呂不韋佇立良久,然後叫醒家僮,命令備下熱水,他要沐浴。
  
  家僮們對這個傳說中的老爺子,一向敬如天神。雖說在深更半夜還要沐浴的要求著實有些古怪,卻也不敢多言語,只能乖乖照辦。熱水備妥,家僮又小心問道,要不要喚醒衛氏,為老爺侍浴?呂不韋搖搖頭,不用,都下去,老夫欲靜處,任何人不得打擾。
  
  呂不韋泡在熱湯之中,儘力伸展四肢,感受著自己的身體。以前,都由寵姬給他洗澡,他根本用不著自己動手伺候自己。而現在,他緩緩撫摩全身,象是檢閱,又象是道別。他端詳著自己,駭異於自己那醜陋的、類人而非人的形狀。他的身體,早已不再飽滿,肥胖了,鬆弛了。
  
  多年來,他一直很少生病,然而衰老卻無法抗拒。尤其是退休以來,他衰老得很快很快。外觀旁覽,尚似全人,解衣一卧,肢體不復相關。
  
  作為男人,他的情慾尚存,身體卻已不堪運使。每次情動,如持新雨傘,硬要將那物撐起,真當罪過相。每當此時,他便悲涼地意識到,他已永不再年輕。
  
  青春消逝的聲音,就是慢慢陽痿的聲音。
  
  呂不韋沐浴完畢,穿上最舒適的熏香衣物。而在這些衣物的庇護之下,他的威嚴和偉岸,看上去依舊不容侵犯。他取出早已藏好的鴆酒,嘴角牽動,苦澀笑道,有些酒,必須一人獨飲。有些路,必須一人獨行。
  
  當年,嫪毐謀反被擒之後,一心只求速死。呂不韋和嫪毐不同,他一向鄙視嫪毐的下賤質地和小家子氣,他就算要死,也一定要死得遊刃有餘。
  
  金黃的酒液,慢慢傾注在金爵之中。呂不韋的手,穩定而平靜。而他舉止之間,更是閑適優雅,雍容有度,象是在款待最尊貴的客人。今晚,他就是自己最尊貴的客人。
  
  既然死亡不可避免,為什麼不好好享受它的降臨?
  
  天空黑得深沉,不見光亮,無有雲彩。呂不韋晃動著手中的金爵,凝眸於酒液盪起的漣漪,彷彿已先行醉去。
  
  哦,鴆,你這如孔雀般美麗的鳥兒,棲於深山幽谷,飛於雲天之上。單看你那五彩的羽毛,飛翔的曼妙,又有誰會相信,你竟能如此的致命,用你那華麗的羽毛,只需輕輕劃過,便能把消愁的美酒變為奪魂的毒藥?也罷,也罷。醉是暫時的死,死是永恆的醉。再沒有比你更好的調酒師了,我正需要來上一杯你調治的美酒。來,鴆,我敬你,為你的美麗,為你的飛翔。
 酒液滑入喉中,馥郁芳香,端的佳釀。呂不韋一邊遙想著酒液在腸胃間的穿行,一邊快速回顧起自己的一生。嗯喔,那是精彩的一生,輝煌的一生,幾乎征服了全世界,俯視過所有人。
  
  呂不韋,我跟你說,你是上天選擇過的,你是上天賜福過的。貧賤凡庸的生活,你一天也未曾經歷過。命運以溫柔的手臂擁抱著你,讓你成為人上之人,沉浸於高處的風光和寒冷。你當知足,衷心地感謝,微笑著告別。
  
  噫,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然而,你於秦國功勛卓著,最終卻落得這樣的下場,不得善終。也許你心中余怒未消,以為自己理應得到更為體面的死亡。但是,用你那生意人的頭腦再仔細想想!你的那些投資,那些功勛,都是已經沉沒的成本。作為一個理性之人,在決策之時,不該將這些沉沒成本計算在內。總之,過去已是過去,何必再慍怒感傷。泰坦尼克號葬身海底,而羅絲也開始了新的生活。
  
  噫,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毒酒終歸也是酒。兩杯下肚,呂不韋興緻漸高,思維之力越發健旺。
  
  他想到了自己的童年。那時節,他是一個漂亮的小男孩,一隻手拿著糖果,另一隻手被父親牽著,走城串鄉。哦,那些純粹的快樂,恍在眼前,卻又如幾萬年般遙遠。
  
  他想到了自己的家人。他已經到了末路,不能再連累他們。而在目前的局勢之下,他的死,對他們未嘗不是好事。嬴政顧忌的只是他一人而已,他死之後,嬴政就算不寬恕他們,至少也不會再趕盡殺絕。
  
  他想到了三千賓客。自從他失勢以來,他便明顯地感到,這三千賓客越來越難以控制。他是他們的主人,卻也是他們的工具。他們不允許他無所作為,他們更不會允許他坐以待斃。如果他們知悉了嬴政的來信,難保他們不挾持他出走六國,從而成為秦國的叛臣;或者強迫他和當年的商鞅一樣,造反作難,結果被株連三族。而這兩種結果,都不是他願意看到的。也好,猢猻催樹倒,樹倒猢猻散。
  他想到了自己未盡的政治理想。很遺憾,他熬不到統一中國的那一天了。如今的舞台,屬於嬴政和李斯。然而,天下歸一的種子,畢竟是由他親手撒下。在未來那秋天的田野上,想必是一片豐收景象——整齊排列的金黃谷堆,有人聽鍾晚禱,有人彎腰拾穗。
  
  這是他第一次品嘗死亡的滋味,雖然經驗欠缺,但他仍然決定選擇和解。他回憶著生命中那些美妙的片段,作最後的挽留。而最為美妙的片段,卻又總和一個名叫趙姬的女人有關。
  
  一陣熟悉的思念,彷彿隨身攜帶的行李,被呂不韋悄然打開。
  
  趙姬,有多少個夜晚,這樣的時間段,我們彼此廝守,不願睡去。兩雙眼睛,甜蜜的凝望,溫暖的投降。那時,你是我最重要的陣地,最堅強的堡壘。而我,一個愚蠢的士兵,以為要贏得無上的榮譽,就必須先將這所有放棄。而後來,你心中的火車重新開走,我卻連卧軌的機會也化為烏有。
  
  然而,你我都無法否認,那是一次太刻骨的路過,那是一場太奢侈的揮霍。
  
  你的離去,依然在持續,從春日到冬季,從花開到雪雨。我知道,從前再也不能回去。然而,我思念著你。
  
  我強迫自己去相信會有奇迹。我必須相信你我的再遇,我必須相信針對彼此的老去。我必須相信,當你回來時,會輕輕地對我說一句:「哦,原來你一直在這裡。」
  
  親愛的,我累了,倦了,我已無力再去祈禱,奇迹也永不會發生。我將睡去,把這人世間空曠地留交給你。
  
  是誰,在十年後為你打開家門?是誰,在入睡前和你共一盞燈?
  
  我將睡去。親愛的,別哭,也別怕,很快就會過去的。或許在多年之後,你偶然經過我的墳塋,如仍有意,請為我歌上這樣一曲: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葛生蒙棘,蘞蔓於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注。)
  
  而我,也將在地下感到滿足,覺出欣慰。
  
  註:《詩經•唐風•葛生》,是一首妻子悼念丈夫的詩。呂不韋就是改不了YY的毛病,呵呵。
深宅大院,門戶洞開,夜風貫穿,吹捲簾幕。
  
  呂不韋再飲一杯,忽覺腹中一陣劇痛。他無言苦笑,毒終於發作了。
  
  疼痛從腹中蔓延,向全身擴散。他的身體漸漸沉重,似往地底墜去。死神正在步步逼近,聽,那不容阻擋的腳步聲。咚、咚咚、咚咚咚……
  
  剎那間,呂不韋寒毛倒豎。他原以為自己已然堪透生死,有能力平靜地走入永寂。然而,當他真切地意識到,死神的鐮刀即將割入他的咽喉,他卻不由自主地慌亂起來。這就真的要死了嗎?這一死,就永不再復生了嗎?從此訣別萬物,腐朽為爛泥,化解為烏有?
  
  屈原作天問,意在為天地溯本窮源。而呂不韋畏懼的是,天地的終點會在哪裡?
  
  天地究竟有多遼闊?時間究竟有多長壽?人類又到底會存活多久?如果有一天人類消亡,宇宙是否便從此陷入死寂?人類的存在,在時間的長河裡,是否短暫得可以忽略不計?如果真是如此,那麼人類的存在,又有什麼意義?在人類滅亡之後,在所有的生物都毀滅之後,要再過多久,宇宙中才會再次誕生生命?而在誕生的生命之中,會不會再進化出類似於人類的智能物種?他們是否也會和人類一樣可憐?時常地笑,也時常地哭,時常對罵,也時常互毆?他們是否也貪得無厭,喜歡無休止地佔有?他們是否也追求虛無的名,爭搶實在的利,喜歡傷害別人,也喜歡傷害自己?他們是否也和人類一樣悲哀?就如同羅素概括過的那樣,人類所有的行為,其實只有兩樁,一是改變物體的位置和形狀,二是讓別人也這麼干。而曹三又以為,羅素的這段話,再恰當不過地詮釋了易經的易?彼人類和此人類之間的空白,究竟會持續多長?而這段時間之內,宇宙中又會發生些什麼?宇宙有知覺嗎?如果有的話,他會期待著生命的出現,從而讓自己被認識嗎?他在乎自己被認識嗎?他需要自己被認識嗎?而,而……如果連宇宙和時間也都終結了,這世界還剩下些什麼?
  
  呂不韋不敢再想下去。他心臟狂跳,渾身發冷,甚至連毒發的劇痛也顧不上感受。他覺得自己被遺棄了,他成了孤兒,獨自面臨此在的死亡和未來的無限。
  
  Nobody cares nobody,固然是天地之常理。然而,他可是呂不韋呀!他曾征服過世界,站在權力的巔峰,讓千萬人在他面前瑟瑟發抖。只要他一聲令下,可以剷平一座山,可以填平一條河。難道,堂堂呂不韋的死亡,也就不過如此而已?
  
  祝福孩子,祝福老者,祝福男人和女人,祝福已經死去的和即將誕生的。世界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但歸根結底,誰的都不是。地球是圓的,所以,別以為站在珠峰高頭就有資格扯開破嗓子狂喊「我站在世界之巔」這類狗屁不通的胡話。瞎得意個什麼勁,在地球那頭的人看來,你就在他們屁股底下,低微至塵埃。難道你還不明白?地球圓,是圓得有道理的。推而廣之,地球轉,也是轉得有講究的。
  
  大地恥笑著每一個踩踏它的傢伙,它說:去你媽的。它在你的腳下大聲地咒罵你。天空,哦,是的,天空,威嚴地罩在每個混蛋和非混蛋的頭上,天空不說話,不是不能,而是不屑。天空,無可比擬的沉默。
  
  且不問他的死亡對秦國意味著什麼,只問他的死亡對天地意味著什麼。是的,他呂不韋即將死去,一段傳奇即將終結。可是,為什麼不見天地對此有絲毫表示?嘿,你們應該兆示出異常天象,來幾道閃電,響數聲霹靂,或者出現流星,降臨災異,或者山崩,或者海嘯。表現出你們的惋惜,乃至是你們的愉悅。總之,發生些什麼,至少讓我知道你們並非毫不在乎。然而,舉目望去,天空只是安靜,陰沉,冷漠。喔,老天爺,哪怕給我來一陣毛毛雨也好,至少也是你的一份心意。我可是呂不韋呀。
  
  夜越發地深,室內一燈如豆,火光柔弱嬌嫩。
  
  Somebody ,anybody?
  
  救救孩子,救救呂不韋。
  
  不————
 
  (呵呵,向張藝謀學習,委屈呂不韋了。個人感覺,十面埋伏其實還不錯,尤其是對情感的刻畫,挺讓人感觸。關於子怡MM總不死,如果你曾看過第六感和閃靈,應該不會太過驚奇,甚至還會忍不住佩服人家張導的「妙筆」呢,哈哈。)
  
  呂不韋深陷大恐懼,他急切地想要抓住些什麼,攀附些什麼,和自己一起下沉,去到黑暗的深淵,結伴不歸的旅程。
  
  被背叛的憤怒,被拋棄的不甘,因而在呂不韋的心中驟然復活,使他暫時忘卻寒冷,忘卻死神。我有抑鬱氣,從來未經吐。欲作大嘆吁向天,穿天作孔恐天怒。然而,該是傾瀉的時候了。此一去,將永不回返,何必還要虛偽地隱藏自己的真實感受,把一切都粉飾得溫情脈脈?
  
  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呂不韋可不想也這樣壓抑自己。即使他不能逃脫死亡的親吻,至少,在他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他有權利對自己真誠,無忌憚地釋放內心。
  
  無所謂對錯!不在乎因果!
  
  爆發吧,恨!言說吧,心!
  
  同為不平則鳴,呂不韋沒有像泰門那樣,惟恐天下不亂地詛咒雅典城內所有的人。(注1。)也沒有像約伯那樣,破口咒罵自己的不該出生。(注2。)呂不韋的詛咒,只針對著一個可憐的女人——趙姬。
  
  當呂不韋打開意識的閘門,他這才意識到,他對趙姬,竟是恨得如此深沉。
  
  我將在夜色中沉睡,四周空無一人。然而,親愛的,你怎麼不在我身邊?怎麼不來見我最後一面?多少年來的你我之間,不再有偷情時的激情瘋癲,也早無廝守時的溫馨纏綿。我們純乎是兩個陌生人,隔著一千多公里的遙遠,隔著這個狗娘養的人世間。我的親愛的,當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怎麼不在我身邊?你忘了那些誓言?你忘了那些誓言!潮猶有信,婦人無情。我早該想到,我早該知道。
  
  河南和咸陽基本沒有時差,所以我想此時你應該已經睡下。脫去了繁縟的華服,卸去了厚重的脂粉。在你的呼吸中,只剩蒼老的氣息,再無青春的甜膩。昔日戲言身後事,如今都到眼前來。不用等到一千年之後,只要等你一覺醒來,這世界上就已經沒有了我。你的第一個男人,你的呂郎,將永遠離開你。這樣的場景,可曾在你的夢中出現?即使出現,可能喚醒你那沉睡的心?
  
  趙姬,別人視你為太后,可在我眼中,你永遠是邯鄲那個被我豢養的賤婢。這由不得你。我可以原諒嫪毐,丫本來就是一種馬。我可以原諒茅焦,長得帥並不是他的錯。我可以原諒嬴政,作為帝王,他有權利剷除大患,讓自己感覺安心。可我無法原諒你,你一直都是有選擇的。然而,你總是用下半身思考,你的淫慾也總是不能饜足。而我,卻只能忍受你,縱容你,旁觀你。
  
  是怎樣惡意的造物,將美麗的容顏和蛇蠍的心臟,同時放在你一人的身上?是我成就了你,是我成就了你們一家。你本只是一平凡女子。是我,在人群之中,打撈出你,拯救了你。否則,現在的你將完全是另外一副樣子。你會和某個庸碌的混球結婚,生幾個蠢得要死的孩子,然後變老變醜,象被榨乾的藥渣,被毫不留情地丟棄,再無人過問。是我,將光輝傾灑於你,將榮華賜予於你。然而,你何曾感恩,何曾報答?鴆毒再毒,又怎毒得過你的絕情,又怎毒得過你的反噬?
  
  呂不韋繼續飲酒,狠狠地嗆了一口。毒酒的烈焰,在他的頭腦中熊熊燃燒。壯士猛虎吟白頭,載妓隨波任去留。是的,要上路了。窗外梅花盛開,月色晶瑩剔透,天空明亮,投下比白晝更強烈的光。青春作伴好還鄉,怎不恣狂盪?斷片,碎裂,撕扯,……
  
  啊,你曾是多麼的美,而且知道害羞!然而,所有的蕩婦,無不是由處女變成。很高興你也會老,而你如今的景況也未必美妙。你殘敗了,你已不再擁有我不惜為之而死的容貌。難道,這就是你傷害我所得到的好處?你滿意了嗎?你快活了嗎?

    我早徑忘了你,比你忘記我更早更快。莊子雲,以火救火,以水救水。西賢雲,以釘出釘,以情慾克情慾。這正是我忘記你的方法。我在所有女人的身上尋找你,遺忘你。佳人不同體,美人不同貌,這世界真好。衛氏就比你更美,我的許多寵姬都比你更美。然而,她不是你,她們都不是你。你根本就不在乎這些,我也不在乎。
  
  趙姬,你我都只能活這一生,為什麼要作踐她,糟蹋她?我知道,有太多的障礙橫亘在我們中間,但這些我都可以克服,惟獨不能挽回你冰涼的心。一了百了,等我化成灰之後,大抵是認不得你,也記不得你的了。且慢,Houston, we』ve got a problem。萬一人死而有靈,那麼在地下,你將歸誰所有?是我,還是嬴異人,還是嫪毐?
  
  這真是一個惱人的問題,不過也不必多想,到時自然便能知道。而現在,趙姬,我詛咒你。我願你最快地衰老,最慢地死去,百病纏身,一臉雞皮,你的鏡子在尖叫,你的醜陋在示眾。再沒有人愛你,你的子孫都嫌棄你,厭惡你,躲避你。我也要詛咒你的子孫,那本該是我的血脈。願最壞的禍殃、最慘酷的命運都加到他們身上,讓他們互相憎恨,互相殘殺,直至滅絕乾淨,直至這世上再無你的血,再無你的基因。
  
  呂不韋,你這又是何苦呢?為什麼你就不能看開?畢竟她曾是你最愛的人。可是就不。魯迅先生臨死前也寫道,「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麼回答呢?誠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為什麼要寬恕?這個世界離不開愛,同樣也離不開恨。愛恨的合力,轉動著命運之輪。
  
  如果真有上天在聽,如果真有祈禱靈驗,我也不必愧疚,你也不必緊張。當年,齊景公有疾,梁丘據請誅祝史。晏子曰:「祝有益也,詛亦有損。聊、攝以東,姑、尤以西,其為人也多矣。雖其善祝,豈能勝億兆人之詛?」 是以,一如我此刻詛咒你,那些受過你恩惠的人(如果有的話)也正在祝福你。你的命運,依然取決於你自己的行為。
  
  所以,我將如我所願地詛咒你,並且絕不原諒。這才是我,一個真實的呂不韋。況且,就如同安東尼•伯吉斯在《發條橙》中所言,人在定義中就被賦予了自由意志,可以由此來選擇善惡。只能行善,或者只能行惡的人,實際上僅僅是發條玩具而已。徹底善與徹底惡一樣沒有人性,重要的是道德選擇權。
  
  是的,我選擇詛咒你。
  
  呂不韋已到了彌留之際。他的意識在漸漸逃逸,身體在片片脫落。恍惚中,他似乎已走入庭院,迎風起舞。梅花血也似的紅,開得好生燦爛。
  
  漫天月光是誰的暗器,三分銷魂,七分失意?
  
  丈夫非無淚,不灑離別間。更何況,眼淚也不具備排毒功能。然而,呂不韋還是不禁潸然淚下。你多美啊,請為我停留……
  
  這是他人生的最後一天。這是他人生的最後一眼。
  
  他忽然微笑起來,可怕陰冷,歇斯底里。這一抹微笑,勾銷了他最後的氣力。青銅堅硬,肉體脆弱。他轟然倒地,耳畔依稀回蕩著一首歌曲:
  
  Suicide is painless
  It brings on many changes
  And I can take it or leave it
  If I please……(注三。)
  
  不是嗎?似乎死亡也沒想象的可怕。可是,這真就是最後的結局了嗎?
  
  有光……

(註:)請大家放心,呂不韋這回是真的薨了。
  
  注1 :參見莎士比亞《雅典的泰門》第四幕第一場。
  
  泰門:城啊,你包藏著如許的豺狼,快快陸沉吧,不要再替雅典做藩籬!已婚的婦人們,淫蕩起來吧!子女們不要聽父母的話!奴才們和傻瓜們,把那些年高德劭的元老們拉下來,你們自己坐上他們的位置吧!嬌嫩的處女變成人盡可夫的娼妓,當著你們父母的眼前跟別人通姦吧!破產的人,不要償還你們的欠款,用刀子割破你們債主的咽喉吧!僕人們,放手偷竊吧!你們莊嚴的主人都是借著法律的名義殺人越貨的大盜。婢女們,睡到你們主人的床上去吧;你們的主婦已經做賣淫婦去了!十六歲的兒子,奪下你步履龍鐘的老父手裡的拐杖,把他的腦漿敲出來吧!孝親敬神的美德、和平公義的正道、齊家睦鄰的要義、教育、禮儀、百工的技巧、尊卑的品秩、風俗、習慣,一起陷於混亂吧!加害於人身的各種瘟疫,向雅典伸展你們的毒手,播散你們猖獗傳染的熱病!讓風濕鑽進我們那些元老的骨髓,使他們手腳癱瘓!讓淫慾放蕩佔領我們那些少年人的心,使他們反抗道德,沉溺在狂亂之中!每一個雅典人身上播下了疥癬瘡毒的種子,讓他們一個個害起癩病!讓他們的呼吸中都含著毒素,誰和他們來往做朋友都會中毒而死!……天上一切神明,聽著我,把那城牆內外的雅典人一起毀滅了吧!……
  
  注2:參見《聖經•約伯記》第三章:
  
  此後,約伯開口咒詛自己的生日,說,願我生的那日,和說懷了男胎的那夜都滅沒。願那日變為黑暗。願神不從上面尋找他。願亮光不照於其上。願黑暗和死蔭索取那日。願密雲停在其上。願日蝕恐嚇它。願那夜被幽暗奪取,不在年中的日子同樂,也不入月中的數目。願那夜沒有生育,其間也沒有歡樂的聲音。願那咒詛日子且能惹動鱷魚的,咒詛那夜。願那夜黎明的星宿變為黑暗,盼亮卻不亮,也不見早晨的光線。因沒有把懷我胎的門關閉,也沒有將患難對我的眼隱藏。我為何不出母胎而死。為何不出母腹絕氣。為何有膝接收我。為何有奶哺養我。不然,我就早已躺卧安睡。和地上為自己重造荒邱的君王,謀士。或與有金子,將銀子裝滿了房屋的王子一同安息。……
  
  注3:該歌曲完整歌詞如下:
  
  Suicide Is Painless
  
  Through early morning fog I see
  The visions of the things to be
  Their pains are all withheld from me
  I realize, and I can see that
  
  Suicide is painless
  It brings on many changes
  And I can take it or leave it
  If I please
  
  The game of life is hard to play
  I』m gonna lose it anyway
  The losing cards are ill some day lay
  So this is all I have to say
  
  Suicide is painless
  It brings on many changes
  And I can take it or leave it
  If I please
  
  The sword of time will pierce our skin
  It doesn』t matter where it begins
  But as it works its way on in
  The pain grows stronger, watch it brim
  
  Suicide is painless
  It brings on many changes
  And I can take it or leave it
  If I please
  
  A brave man once requested me
  To answer questions that are key
  Is it to be, or not to be?
  And I replied,oh why ask me?
  
  Suicide is painless
  It brings on many changes
  And I can take it or leave it
  If I please
  
  And you can do the same thing
  If you please

今天沒有了,大家晚安。

  終於送別呂不韋了。呵呵。呂不韋之死,在本文剛寫了不久時就開始構思。而也竟成了現在的樣子。在呂不韋身上,寄予了個人的一些同情。然而,也正因為主觀,同時,因為每天寫一段和連載的關係,斷斷續續,在每一小段上,難免會過度用力(所以總好象呂不韋在搖搖欲掛卻又總掛不了),整體上看,或許也難逃「文藝腔」之譏,等有機會,再整體上作些調整,呵呵。這一部分,在我也是個嘗試,主題是黑暗的,儘力不讓自己投入。只是希望表達出呂不韋在面對死亡時的心理變化和掙扎,展現出一個過程上的漸進,象魯迅先生野草中的死後。寫最後部分時,一直在重複聽Eminem的stan,希望能找到些激烈的感覺,但是,Eminem的風格終究不適合自己,終究沒那麼肆無忌憚和放得開。而且,用中文寫出,也似乎沒那種味道。而接下來,可以胡亂抒情的地方應該就很少了。反正,我假裝寫,大家假裝看:)

   人間再無呂不韋。
  
  世代如落葉,一代出生一代凋謝。呂不韋這一撒手人寰,自己固然得到了解脫,卻給他的家屬和舍人們留下道難題。
  
  如我們所知,呂不韋雖然已經遠離秦國的權力中心,也不再擔任相國一職。但他畢竟還是秦國的文信侯,食著河南雒陽十萬戶,無論是在名義上還是在實質上,他都仍然是秦國的臣子。按照慣例,他這種級別的人物一旦過世,必須停屍宅內,先向咸陽報告,等待秦王對其治喪事宜作出具體批示,而不能私自做主,說埋就給埋了。
  
  關於如何處置呂不韋的後事,呂不韋的家屬和舍人們起了分歧。家屬們主張先向咸陽報告,再作理會。而舍人們則哀主人之冤死,怒嬴政之無情,他們擔心,說不定嬴政會以平民之禮,將呂不韋胡亂葬之。嬴政已經欺凌主人於生前,絕不能再讓他侮辱主人於地下。主張先以諸侯之禮將呂不韋下葬,等木已成舟,再奏請咸陽批准。舍人們人多勢眾,家屬們哪裡爭執得過,只得依從。
  
  於是,舍人賓客數千人竊共葬呂不韋於河南洛陽北芒山,與其妻合冢。因為呂不韋的妻子下葬在先,故其冢在民間仍被稱為呂母冢。
  
  葬完呂不韋之後,數千舍人賓客一時都迷茫起來。比群龍無首更糟糕的是群首無龍。呂不韋之死,對他們來說,無異於是天塌了,地崩了。太山壞乎!樑柱摧乎!哲人萎乎!他們的精神領袖去了。他們的主心骨去了。今後何去何從,他們全無主意。
  
  遙想當年,孔子下葬之後,其弟子皆服三年。三年心喪畢,相訣而去,則哭,各復盡哀;或復留。更有子贛者,廬於冢側,凡六年,然後去。於是有人提議,效仿孔門弟子故事,為主人盡忠守靈。一言既出,響應紛紛。在這個時候,他們的確需要團結起來,彼此取暖,互相安慰,一起度過這段傷痛時期,使自己有勇氣繼續生存下去。
  
  呂不韋的死訊很快傳到咸陽。如何處置呂不韋的後事,對嬴政也是一個考驗。呂不韋寧願以死相抗,也不肯入蜀,這份激烈倒是頗出乎嬴政的預料。他命令呂不韋全家遷入蜀地,只不過是要割斷他和諸侯以及其舍人賓客之間的聯繫,以防止他謀反作難,並無殺他的念頭。畢竟,呂不韋對他們父子都立有大功,沒有呂不韋,他父親作不了秦王,他嬴政也不會有今天。
  
  呂不韋既然選擇了自殺,他作為秦王,便必須作一個公開的聲明或表態,對呂不韋蓋棺定論,以安撫群臣,穩定民心。待嬴政再聽到呂不韋的舍人賓客們,打算在呂不韋冢邊服喪三年,不由大怒。呂不韋以死抗命,已經是在挑戰他的權威,而舍人賓客們的此舉,則更像是一種明目張膽的示威,他們要傳達給世人這樣的信息:呂不韋是無辜的,是被嬴政給逼死的。呂不韋之死,已經使得這些舍人賓客們更為團結,如果再加上六國的慫恿煽動,難保不會鬧出什麼亂子。
  
  嬴政的處理措施,迅速乾脆,雷厲風行。首先,對數千舍人,凡哭臨者,若是三晉之人,逐出令歸。若是秦人,六百石以上者,奪其官爵,遷移於房陵。五百石以下者,即使未曾哭臨,也遷移於房陵,其官爵可以保留。其次,對於呂不韋的家屬,藉沒為徒隸,其子孫,禁不得仕宦。最後,下詔曰:自今以來,操國事不道如嫪毐、不韋者籍其門,視此!這道詔書,給呂不韋最終定了性,同時也在向大臣們辯解,我這可不是狡兔死,良狗烹;高鳥盡,良弓藏;呂不韋落到這樣的田地,只能怪他自己操國事不道。
  
  反觀趙姬,當她聽到呂不韋的死訊,只是輕嘆了一聲,再無其它情緒。她老了,青春已經消逝,熱情已經耗盡。她單是尊貴著,寂寞著。她習慣於這樣的寂寞,她將死於這樣的寂寞。

  我們再來關注一下呂不韋的後裔。據《史記•集說》記載,漢時南越國之國相呂嘉,乃是呂不韋之後。呂嘉在南越國曆相三世,呂氏宗族官仕為長吏者七十餘人,男盡尚王女,女盡嫁王子兄弟宗室。權勢之盛,與其祖當年相彷彿。不同的是,呂不韋終生沒有謀反,而呂嘉卻過了一把謀反的癮,與其弟將卒攻殺王、太后及漢使者。後來,呂嘉為漢誅殺,呂氏宗族就此覆滅。
  
  呂嘉為呂不韋後裔之說,不見於他書,其真偽可以存疑。而另一個以呂不韋後裔自居的例子,則絕對屬於不靠譜。
  
  漢高祖劉邦死後,其妻呂后專政,諸呂皆封王。呂姓遂有取劉姓而代之的想法。於是開始為奪位作輿論準備,將自己和呂不韋扯上關係,宣稱秦王嬴政其實是呂不韋的私生子,秦的天下,實際上是呂家的天下。劉邦從呂家手中搶了天下,現在該是時候還給呂氏了。而事實上,呂后之父呂公,為汝南新蔡人,與籍貫陽翟的呂不韋,八杆子也打不著。(註:諸呂認呂不韋為祖之事,我曾在某本書中見過,一時卻又想不起來究竟是哪本書。此處乃憑大概印象寫出。如有知道確切出處的朋友,還望不吝指出。謝謝。)
  
  嬴政十二年,另有兩事,並述如下。
  
  一、秋,復嫪毐舍人遷蜀者。此舉想來,或許是嬴政對於重懲呂不韋舍人後所作出的一種平衡、一種懷柔吧。
  
  二、發四郡兵助魏伐楚。不問可知,這又是姚賈在外交上的傑作。去年魏楚趙燕四國合縱,將以攻秦。在李斯和姚賈的謀劃下,合縱不僅被破,而且還使得趙燕兩國互毆。今年,在姚賈的遊說之下,魏決定和秦聯合伐楚,欲奪回當年被楚所佔有的宋國舊地。戰未久,秦國退兵。這一戰,秦國雖無戰果,但讓魏楚結仇的目的已然達到。從此,魏楚趙燕四國之關係徹底決裂。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細節成就完美。
圖片類未註明[原創]的均為轉帖!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萬

主題

2萬

帖子

1萬

積分

版主

倍可親決策會員(三十九級)

Rank: 7Rank: 7Rank: 7

積分
18510
49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7-8-14 11:43 | 只看該作者
2007年8月14日

   嬴政十三年,秦國再次向趙國大舉進攻。秦國大軍,由將軍桓齮率領,先攻趙國平陽,拔,大軍繼續突進,兵鋒直臨武城城下。一旦武城也被攻克,則意味著趙國的南長城被全線突破,都城邯鄲也將失去一道最可靠的人工屏障。
  
  趙國這邊,新即位的趙王遷,素以無行聞於國。如前所述,趙王遷之母,最早為邯鄲的一名娼妓。趙遷雖然貴為趙王,是趙國的最高統治者,但由於生母身份低賤,因此內心不免自卑,也總擔心別人看不起自己。而在趙遷頭上,還始終籠罩著一塊巨大的陰霾。這塊陰霾,就來自於他的兄長趙嘉。
  
  趙嘉,原本被先王趙偃立為太子,後來因趙偃寵愛趙遷之母,硬生生地奪了趙嘉的太子之位,反給了趙遷。趙偃此舉,當時就在國中引發了巨大的爭議,諸大臣紛紛為趙嘉鳴冤抱不平。
  
  趙嘉,儀錶非凡,禮賢下士,又是王后嫡出,深得大臣和百姓擁護,國中聲望,遠在趙遷之上。趙王遷如今即位,對趙嘉這個兄長更是忌憚,生怕被他奪了王位。然而,他也缺少乾脆殺掉趙嘉的魄力,只能默默地忍耐,默默地變態。
  
  趙遷生性輕浮,不喜朝政,只知女色淫樂。他父親下葬不久,他就開始聲色狗馬,花天酒地。對於趙遷的非禮行為,大臣們都不以為然,時常相互感嘆,要是趙嘉公子作王,就絕不會這樣。
  
  大臣們的輕視,反而更助長了趙王遷的逆反心理。好在他身為趙王,永遠不愁沒人阿其所好,縱其所欲。大臣郭開,向以溜須拍馬、阿諛奉承著稱,很快就博得趙王遷的信任。趙遷也只有在郭開面前,才能感到作王的威風和尊嚴。
  
  秦國大軍壓境,事關趙國存亡,趙遷也不得不從後宮忙中偷閑,召群臣商議對策。趙遷雖然無行,卻也不算無知。他身上畢竟流著趙氏的血。他也想趁此機會,向臣民們證明,他有能力作他們的王,有能力駕馭這個國家,他比趙嘉更有資格坐在王位之上。因此,趙遷根本就沒有考慮用外交或割地來解決危機的可能。他的選擇是:以暴制暴,以戰止戰。
  
  十萬大軍集結完畢,誰人堪為大將?大臣們的意見分為兩派,一派主張召回身在魏國的老將廉頗,一派主張重新起用被廢黜的龐煖。廉頗和龐煖,皆是身經百戰的名將,又在軍中具有崇高威望,的確都是合適人選。
  
  趙王遷卻不欲用老臣。老臣總欺負他,輕視他。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要培養自己的嫡系,因此推舉從小的玩伴——扈輒為大將。
  
  任命即出,滿朝嘩然,卻也無可奈何。
  
  扈輒領十萬大軍,急赴武城解圍,正中秦軍埋伏。趙軍疲憊之師,哪能抵擋!扈輒被斬首,十萬趙軍全軍覆沒。
  
  消息傳回邯鄲。滿城悲泣,哭聲終夜不息。趙王遷大叫,扈輒誤我,吐血數升,昏厥在地。
  
  趙王遷不曾料到,失敗竟會如此慘烈,這對他的威信是一次沉重打擊,也讓臣下們對趙嘉越發期待。而這十萬大軍,是他父親留給他的寶貴家當,就這麼被他輕易地揮霍殆盡。十萬將士,再不可能歸鄉。十萬家庭,從此破碎孤寡。國中壯年,幾乎窮盡。他將如何向大臣們交代?他將如何向那些為國捐軀的好男兒交代?他將如何向那一個個默默承受的家庭交代?
  
  趙王遷背負著巨大的壓力,卻又不得不考慮另一個更加嚴峻的問題:秦軍剛剛獲勝,士氣正高昂,倘若長驅直入下邯鄲,又該何以應對?
  
  時至今日,趙國只剩下最後一個籌碼——李牧和他的邊兵。
  
  趙王遷急遣使者,持大將軍印,往召李牧。
  
  李牧,天下名將,常駐雁門,防備匈奴。當年一戰,滅襜襤,破東胡,降林胡,單於奔走。十餘年間,匈奴畏之如神,不敢近趙邊城。
  
  李牧得到了大將軍印,不喜反憂。他統帥的邊兵,是趙國的常備部隊,不到山窮水盡,絕不會輕易調動。國之存亡,寄托在他一人之身,這是為將者的光榮,卻也是治國者的悲哀。
  
  王命急迫,李牧不敢拖延,於是選車千五百乘,選騎萬三千匹,精兵五萬餘人,隨自己啟程。只留車三百乘,騎三千,兵萬人留守雁門。
  
  邊地百姓聞聽李牧回師,哀聲一片,攔馬痛哭,李將軍勿棄我等。將軍何忍,置我等於匈奴虎狼之口而不顧。
  
  李牧流涕長嘆,道,國事如此,非牧所願。牧為將,但遵王命而已。退卻秦師,必重來與諸君相見。
  
  桓齮聽聞李牧舍雁門而歸邯鄲,大喜道,李牧一出,趙國無能為也。
  
  桓齮久仰李牧威名,恨不能立即一戰。李牧都被逼出來了,看來趙國是賭上了他的救命錢。只要擊潰李牧邊兵,趙國將再無抵抗能力。
  
  前線大捷,嬴政心情上佳。在等待下個捷報之前,他決定去一個地方。

 河南洛陽,在長達五百十四年的時間裡,一直為東周王朝的國都,可謂是一座王者之城。然而近兩個月來,這座古老寧靜之城,卻一直充斥著喧嘩與騷動。先是老相爺呂不韋之薨,接著是呂不韋門下的數千舍人賓客作鳥獸散,驅逐的驅逐,遷徙的遷徙。經此兩番巨變,洛陽好不容易平靜數日,忽然之間,城中卻又開始了大索戒嚴。
  
  洛陽雖然已是沒落的都城,但百姓們依然保有著往昔的政治敏感。他們知道,一定是有什麼大人物要來洛陽了。
  
  他們萬萬沒有想到,這回居然是秦王嬴政御駕親臨!
  
  這次洛陽之行,嬴政興緻頗高。一來,自打他十三歲登基為秦王,除了定期到雍城朝拜宗廟、祭祀天地,這還是他第一次離開咸陽。二來,呂不韋之死,讓他如釋重負。此次巡視呂不韋的封地,對他來說完全是一個勝利者該有的享受。
  
  嬴政駕臨洛陽,另有深遠用意。首先,藉此舉徹底消除呂不韋的殘存影響。畢竟,大部分朝中大臣都經歷過呂不韋時代。其次,洛陽在政治上有著獨特的象徵意義。他將以王者的姿態駕臨,宣告天命的交接,王權的轉移。
  
  嬴政欣賞完畢呂不韋的宮殿,又輕車簡從,只帶著李斯和幾個近臣,探訪呂不韋的墓園。時為黃昏,天邊金霞萬道,但見北芒山下,土丘隆起,新墳荒草,景物蕭索。四野肅穆一片,只偶爾有鳥的飛鳴,或暮歸老牛的吼聲。
  
  嬴政佇立墓前,心緒複雜。當他還是個孩子,他便活在呂不韋的陰影之下。如今,這個曾經無比強勢的老傢伙,終於被他擊倒。老傢伙就躺在黃土之下,再也不能倚著仲父的身份,對他指手畫腳,向他吹鬍子瞪眼睛了。
  
  嬴政覺出復仇的快意,又不免弒父的恐慌。
  
  太陽西下,寒意陡起。李斯和近臣們見嬴政面色凝重,知他心中紛亂,也不敢打擾。
  
  嬴政邁步而上,站在墓丘最高處。他那高大而年輕的身軀,竟微微有些顫抖。他恍惚地望著昏暗的荒野和遠處的火光,心頭湧起一股強烈的悲傷。
  
  他熟悉腳下的那個人,他甚至還曾愛過腳下的那個人。那個強大的呂不韋,那個不可一世的呂不韋,就這麼躺在地下,再無聲息了嗎?難道,正如托馬斯•格雷在其名詩《墓園輓歌》中慨嘆的那樣:
  
  炫炫之豪族,煌煌之王侯,
  美貌所招徠,財貨所添購,
  最終皆難免,灰飛煙滅時。
  榮華何足道,百年歸丘壟。(注1。)
  
  一念及此,嬴政悲從中來,黯然有淚。他站在墳上,嘴裡喃喃著,悲傷地撒下一小塊泥土。他忽然指著腳下,激動地朝著李斯等人大聲發問:「這人,他留下了什麼?」

  李斯和近臣們都遠遠候著,他們可不敢也站到呂不韋的墳上去。而嬴政此問,飽含憂傷,可見此刻他的心中,正對生存價值產生著動搖和懷疑。近臣們相顧失色,不知該如何勸慰嬴政。
  
  只有李斯還保持著冷靜,道,「微臣以為,大王應該問,這人,他帶走了什麼?」
  
  李斯一言即出,嬴政彷彿被突然點醒,立時釋然。誠如李斯所言,他應該考慮的是,這人帶走了什麼。
  
  事實上,呂不韋什麼也沒帶走。現在,毫無疑問的,整個秦國都是他嬴政的了,秦國的土地、秦國的人民、秦國的軍隊,都為他一人所有,也只聽命於他一人。
  
  嬴政用力地跺了兩下腳,放聲大笑道,廷尉所言大是。感彼柏下人,安得不為歡。傳令下去,大開筵席,全城百姓,大酺三日。(注2)
  
  注1:此名句原文為:
   The boast of heraldry, the pomp of power,
  And all that beauty, all that wealth e'er gave,
  Awaits alike the inevitable hour:
  The paths of glory lead but to the grave.

  文中引用的為王佐良先生的譯文。個人以為,最後一句譯得有些違背詩人原意。最後一句的直譯應為:榮耀之路,走到最後,還是以墳墓結束。
  
  注2:嬴政的此一行程,史記中只有寥寥四字的記載:「王之河南。」文中雖有鋪陳,然而或許也能切合當時實情。

  洛陽之行,嬴政以其王者的神采,迅速征服當地百姓。而嬴政出巡的車駕排場,更是奢華浩大,饒是見多識廣的洛陽市民,也不由為之瞠目結舌、嘆為觀止。在此時嬴政的身上,業已顯現出了他對壓迫性的偉大、擊潰式的崇高的特殊嗜好。
  
  這趟旅程,帶給嬴政眾多在咸陽無法尋到的樂趣,也為他日後瘋狂熱衷於巡幸天下,提前啟露了端倪。
  
  嬴政回到咸陽,重歸平素熟悉的生活。而在他平素的生活中,讀書為一重要內容。對於常人來說,讀書之苦遠大於樂,非有毅力,不能堅持。而對於嬴政來說,能讓自己沉靜下來,潛入書中,不理外物,則無疑更為難得。畢竟,他身為秦王,又正值躁動的青春年華,天下所有的誘惑,只要他想要,就能即時滿足。
  
  這一日,嬴政在書房偶見一冊竹簡,其題為《五蠹》,初不經意,漫翻之。才看不幾字,不覺立起,邊看邊行,步出宮殿,來到花園之中。當他讀到「是以聖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論世之事,因為之備」之時,吟詠再三,感嘆再三,只覺彷彿出於自己肺腑之間。再往下讀,快意興發,無措手處,乃以如意擊打金罍。及讀到 「故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之句時,不禁失魂落魄,神酥骨軟。心慕而手追,用力過猛,如意一時盡碎。
  
  自古雄文,開篇不務奇怪,而能漸入佳境,待至深入,乃知廣有洞天,山包海容,直至目眩神迷,渾不知來路歸處。《五蠹》如是,《滕王閣序》也復如是。(注)
  
  話再說回來。賞鑒有時有,英雄無時無。賞鑒之難,難在有賞鑒之才,更難在有賞鑒之量。譬如,薩利埃雷自詡為莫扎特的知音,可謂有賞鑒之才,卻又因妒嫉莫扎特的音樂才華,對其排擠打擊,直置其於死地,是為無賞鑒之量。
  
  幸好,嬴政並非薩利埃雷。嬴政讀書,自與常人不同。他之讀書,不為名望利祿,不為章句科舉。是以,他雖性好讀書,卻並不憎人學問。見人學問越高,心中反而越喜,為自己又多一可用之人也。
  
  嬴政覽畢《五蠹》,急傳內侍,問書從何來。內侍答曰,廷尉所進。
  
  嬴政乃召李斯,問道,此書尚有否?李斯又進《孤憤》一篇。嬴政讀罷,喟然嘆道:「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
  
  李斯正色說道:「以吾王之尊,不當作此類言語。」嬴政聞言一愣。李斯再道,「夫聖人以天地存懷,王者以蒼生為念。吾王身系大秦社稷,焉可輕易言死。此書固佳,吾王愛之即可。愛之而不得,則召其著者前來相從即可。王者號令萬姓,為我所用。以人主之尊,豈有從人而游之理!吾王輕言死,又將置江山社稷、黎民蒼生於何地?」
  
  嬴政自知失言,對於李斯的較真,也不生氣,反覺欣慰。李斯之言,讓他從文字的魔力中清醒過來,擺正了自己的位置,不再迷失。要怪的話,也只怪這《五蠹》的作者太過神奇,不然,以他嬴政的智慧之高,眼界之遠,斷不會因一篇文章,便罔顧自我,恨不能以死相許。嬴政解嘲地笑道,「廷尉責備的是。寡人自思,此人已在地下,雖召之亦不能來,是以方才一時口不擇言。」
  
  李斯笑道,「好叫吾王得知,此人尚在人間。」嬴政大驚,繼而大喜,急問其人為誰。李斯道:「此韓非之所著書也。」
  
  「莫非便是上書存韓的韓國公子韓非?」
  
  「正是。」
  
  嬴政嘆道,「當日見其存韓書,以為其才不過爾爾。廷尉雖為之辨,寡人終不能信也。今觀此兩篇,乃知廷尉知人不虛。」
  
  李斯再道,「韓非之書,當遠不止兩篇之數,惜乎向來秘不示人,不能為我王得之。」
  
  嬴政大笑道,「何惜之有。其人既在,宣之來即可。」
  
  李斯道,「韓非乃韓國公子,恐終不忍離故土。韓王素信韓非,也不能任其來也。」
  
  嬴政冷冷說道,「寡人慾得韓非,孰敢不從。」於是傳詔桓齮,令其分兵急攻韓,必使韓非來秦,然後止戰。

     註:《唐摭言•卷五》載,「王勃著《滕王閣序》時年十四。都督閻公不之信。勃雖在座,而閻公意屬子婿孟學士者為之。已宿構矣。及以紙筆巡讓賓,勃不辭讓。公大怒,拂衣而起,專令人伺其下筆。第一報雲『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公曰:『是亦老生常談。』又報雲『星分翼軫,地接衡廬』,公聞之,沉吟不言。又雲『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公矍然而起,曰:『此真天才,當垂不朽矣!』遂亟請宴所,極歡而罷。」

 秦國興師伐韓,不為攻城,不為略地,而只是想要韓國交出一個人——韓非。如果說,以前的韓非還只是在小範圍內擁有知名度的話,隨著這場戰爭的發生,韓非之名即刻傳遍天下,無人不知。
  
  眾人在驚奇的同時,也不免納悶,這韓非究竟是怎樣的神聖,值得秦國如此勞師動眾?嬴政也真是的,為了一個四十有七的男人,至於嗎?如果是為了一個女人而發動戰爭,對他們來說反而更容易理解些。譬如,為了海倫,希臘和特洛伊可以血戰十年。對此,馬洛曾在他的詩劇《浮士德博士》中如是感嘆道:「就是這張臉使千帆齊發,把伊利安的巍巍城樓燒成灰的嗎?(注)」而從這一詩句中,也演化出了文學史上一個著名的比喻:動用千艘戰艦的美貌。
  
  當聽到秦國為了得到他,寧肯發動戰爭,韓非的感受無疑是複雜的。他在韓國蹉跎了十餘年,一直得不到重用,好不容易新王上任,對他言聽計從、委以重任。他滿以為從此可以大展抱負,卻又莫名其妙地被秦國相中,竟然打上門來,指名要他。得到秦國如此看重,他心中自然也不無得意,但另一方面,因他一人之故,將韓國捲入戰火,卻又讓他惶恐不安,隱隱以禍水自居。
  
  儘管韓王安一再向韓非保證,為了他,韓國不惜和秦國開戰。韓非依然難解心結,況且,他深知,這是一場韓國無法取勝的戰爭,而失敗的代價,可能就是亡國。於是堅持孤身入秦,以罷秦國之兵,還韓國暫時安寧。
  
  不得已,韓王安只能送別韓非。出城外三十里,韓王安猶不肯回車。韓非也深為感傷,泣道:「蒙王不棄,委我重用。無奈強秦以兵見逼,不容不去。吾以不祥之身,陷國於戰,本當伏劍自盡,以解罪孽。然自思一死雖易,報王為難,故苟全此身。西去入秦,或能得秦王信用,吾當居間為韓而謀,終不背家國。」
  
  韓王安大哭道:「願為叔父而戰。」
  
  韓非道,「萬萬不可。因一人而誤社稷,吾罪大也。」又顧謂諸臣曰:「吾人此去,恐不能復歸。國之內外,有賴諸公。善事王上,勤修朝政,吾雖去,亦可慰懷也。」諸臣也是傷感灑淚。韓非再道,就此告別,王上幸勿遠送。
  
  韓王安哭道,叔父西去隔千里,國有疑難可問誰?
  
  韓非道,吾雖去韓,吾書猶在,王上善習之,治國之道可知也。修明法制,執勢御下,富國彊兵,求人任賢,則我韓之幸,宗廟之幸。切不可重蹈先王覆轍,舉浮淫之蠹而加之於功實之上,寬則寵名譽之人,急則用介胄之士,所養非所用,所用非所養。
  
  時在深秋,水寒風冷。落葉枯黃,繽紛飄舞。琴羽簫鼓作悲歌,車馬遲疑不肯發。四野寂寥,雁陣南飛,日沒遠山,白霧橫起。王臣執手相看,叔侄淚滋魂動。始信江淹《別賦》所云: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韓非單車而去,離開了他的故土,離開了他的家國。沿途父老,目送流連,似在相問:春草年年綠,王孫歸不歸?
  
  及韓非去遠,張讓進言道,「韓非久在韓,盡知韓虛實。今使秦而去,若以滅韓而邀寵於秦王,則韓危矣。」
  
  韓王安斥道,「叔父當年為先王所黜,猶不願舍韓而事諸侯。今甘願孤身入秦,正為韓社稷計。寡人知叔父必不負我,卿勿復言。」
  
  張讓羞愧而退。
  
  註:原文為:Was this the face that launched a thousand ships And burnt the topless towers of Ilium?

  在第71屆(1998年)奧斯卡最佳影片《莎翁情史》里,這句著名的台詞被重複了N次,讓視馬洛為勁敵的年輕的莎士比亞鬱悶不已。呵呵。

 秦韓邊境,韓國宜陽城。楊端和所率秦軍,集結城下。已經過兩輪攻擊,城牆早已殘破,守軍士氣低落。下一次攻擊,宜陽城必破無疑。
  
  楊端和拔劍,正欲下令再次進攻,城中忽然一箭射出,在空中飛翔出一道美妙弧線,斜斜插在楊端和的車前。
  
  箭上附書云:公子韓非將出見。
  
  楊端和大喜,下令後撤十里,以為迎接。
  
  城門緩緩打開,單車駛出。車上立有一人,身高八尺,面色沉靜,高冠長劍,衣袂飛揚,正是這場戰爭的標的——公子韓非。
  
  喧囂的戰場,頓時安靜下來。十里之外的秦軍,城牆之上的韓軍,這數刻前尚在激戰的雙方,此時的注意力,同聚在韓非一人身上。
  
  達利曾吹噓道,年紀越大,我長得越帥。韓非也屬於這類越老越有魅力的男人。此時的韓非,時年四十有七,相比當年在蘭陵和李斯同學之時,越發出落得成熟冷峻,氣勢逼人。
  
  韓國守軍默默目送著韓非,直至韓非沒入秦軍陣中,不復得見。而韓非一入秦軍,秦軍也果然信守承諾,爽快撤退,不再進攻。
  
  強大的秦軍,說去便去,留給城下一片開闊,彷彿從來也未曾在此地出現過。韓國守軍僥倖逃過一劫,回首方才的攻城血戰,恍惚得如同一場臆造的夢。然而誰又知道,這些虎狼一般的秦軍,什麼時候又會重新回來?
  
  韓非到得咸陽,嬴政親自迎接,設筵款待。
  
  韓非的氣質形象,果然和嬴政想像的一樣。而韓非的口吃,也並沒有贏政想像中的嚴重。另一方面,也正因為口吃,反而使得韓非的談吐別有一種奇妙的韻味。韓非並不刻意地掩飾自己的口吃,他只是放慢說話的節奏,即使偶爾卡殼,也並不著急慌亂,而這,也讓他的話語透出一股舒緩頓挫的優雅。
  
  贏政笑道,寡人慾見公子久矣。公子的大駕,可實在不好請啊。
  
  韓非道:臣魯鈍愚昧,何堪大王錯愛!自思百無一用於大王,還乞大王放歸。
  
  贏政道,公子剛來秦國,怎麼就說要走的話?寡人前見公子之書,心搖神動,驚為天人,不由日夜思慕。今日終於得見公子,實慰平生。公子且留秦,容寡人求學問教。
  
  說著說著,嬴政竟大段背誦起《孤憤》、《五蠹》來,一字不差。這不免讓韓非大為驚奇。他萬萬沒有想到,秦王嬴政,他最大的假想敵,居然會是他的一個痴迷讀者。
  
  韓非對嬴政的敵意,大大地緩和下來。
  
  在春秋戰國諸子中,韓非子和其他的子有一最大區別。韓非子是唯一站在君王的角度來書寫的,也是唯一只寫給君王看的。(這種區別,自然和韓非獨特的宗室身份密切相關。當他作《韓非子》之時,在他的潛意識裡,很有可能已經將自己視為君王。)也就是說,韓非的書,屬於絕對的小眾讀物。他理想中的讀者人數,只有七個,即:當今天下的七個君王。
  
  當韓非面對著贏政,聽到眼前這個年輕人,竟然對他的思想有如此深刻的理解,不由頓生知音之感。因此,凡嬴政有問,韓非皆悉心作答。因為口吃,韓非難以長篇大論。不過和嬴政說話,他也用不著長篇大論。端木賜聞一以知二,嬴政則和顏回一樣,聞一足以知十。
  
  既得隴,復望蜀。嬴政又道,公子之書,當不止此兩篇。寡人慾悉得之。
  
  韓非面露為難之色。他想起自己那個不爭氣的侄子——韓王安來。韓安是個好人,但同時也是個無用人。而眼前的嬴政,其睿智雄視,遠非韓王安所能比擬。如果拋開家國情感等因素,非要把他的學說託付給誰的話,贏政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可是,最值得託付其學說的贏政,又正是韓非最不願意託付的那個人。韓非於是推塞道,辱蒙大王垂問,臣雖曾著書,然自知鄙陋,每隨手丟棄,不加珍惜,迄今已少有存者。
  
  嬴政猜到韓非心事,也不強求。反正韓非已經身在咸陽,得到了活人,還用在乎那些死書!
  
  兩人一番暢談,不覺天色已晚。嬴政道,公子一路勞頓,寡人不敢久留,還請入驛館早早歇息。臨別,又問韓非道,寡人慾取六國,以公子之見,當以何國為先?
  
  韓非一愣,道,秦取天下,必以趙為先。兩年之前,臣已上書大王言此。
  
  嬴政大笑道,公子之見,正與寡人同。

  廷尉府的僕人們近日來格外忙碌,這是一個信號,表示府中又將迎來一位尊貴的客人。
  
  廷尉府是經常需要接待客人的。以往,待客的準備工作都由李斯夫人著力操辦。而這次,李斯居然親自過問,從草木園林,到器具布置、酒水菜單,任何一個細節都不馬虎。這樣的情形,在廷尉府中是頭遭出現。僕人們不由猜測道,一定是秦王嬴政即將駕臨。否則,這世上還有誰的到來,能讓李斯如此事必躬親、務求完美?
  
  這天一大清早,李斯便將孩子們從床上叫醒,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莊重語調說道,孩子們,記住今天吧。因為就在今天,你們將見到你們的韓非伯父,一個擁有世上最偉大頭腦的聖賢。
  
  在李斯的熏陶下,孩子們多少都有些目中無人。然而,當他們聽到即將見到傳說中的韓非時,忽然全興奮起來。他們知道,韓非是阿父的恩人,也是他們全家的恩人。同時,他們心中也滿懷好奇,這韓非究竟是何等模樣,能讓生平未嘗服人的阿父,唯獨對他讚不絕口、推崇有加?
  
  孩子們激動著,李斯又何嘗不是!一別十三年,終於能再次見到韓非了。十三年來,他和韓非都變了許多。他已經貴為秦國廷尉,而韓非則被迫出使秦國,形同階下之囚。在地位和權勢上,他已經完全壓倒了韓非。然而,一想到即將面對韓非同學,李斯仍不免感到緊張和壓力。畢竟,不管怎樣落魄,韓非始終還是韓非,獨一無二的韓非,註定不朽的韓非。
  
  當年同窗之時,李斯沒少受過韓非的接濟。如今終於有機會作個東道,還當年的人情,李斯自然絲毫不敢怠慢,他要給韓非最周到最奢侈的招待。另一方面,也不可否認,李斯存有小小的虛榮心,他也希望能通過今日的筵席,將自己在這十三年裡取得的巨大成功,在韓非面前好好展示一番。
  
  時光如逝水,不舍晝夜,侵蝕一切,毀滅一切。隨著地位的改變,境況的改變,人開始變得與時俱進,棄舊迎新。於是乎,青梅竹馬的小兒女,終不能舉案齊眉。總角之交的小兄弟,不得不各奔東西。於是乎,多年後的同學聚會,往往話不投機:成功者處在現在時態,誇耀吹噓;失敗者則處在過去時態,追念往昔。
  
  今月猶是古時月,而今日之朋友,已不是古時之朋友。古人云,人生結交在終始,莫以升沉中路分。朋友之義,在於始終相與,不因死生貴賤而易其心。而今天下俗薄,朋友二字,已遠不如昔日那般足堪珍貴,輕易不許。
  
  曾經,「朋友信之」,孔子之志也;「車馬衣裘,與朋友共」,子路之志也;「與朋友交而信」,曾子之志也。如今,戀人分手,說,讓我們還是作朋友吧。酒席上,說,是朋友的話,一口悶。
  
  不過也難怪。在古人看來,交際以禮為重,交友以情為主。如今交友,多半以利為先,有貪其財而交,有慕其勢而交,有愛其色而交。是以初隆而後薄,始密而終疏,焉能長久。
  
  再回到李斯和韓非。縱觀兩人的交往,從始至終,彼此競爭,互相壓迫。這種朋友的關係,更類似於敵人的關係,反而能夠持久。西人云:朋友得勢位,則我失一朋友。李斯如今正當權,但他卻無比確信,韓非不會失去他這個朋友,正如他不會失去韓非這個朋友。
  
  韓非在見過贏政之後的次日,就接到了李斯的請帖。兩年前,李斯奉命出使韓國,曾登門拜訪他,他選擇了避而不見。此番入秦,李斯再度盛情相邀,如果繼續拒而不見,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韓非來到廷尉府,李斯全家早已在門前恭候多時。李斯為韓非一一引見家人。孩子們見韓非,皆恭謹地執父執禮。
  
  韓非儘管生性冷酷,今日重逢李斯,還是不免大為感慨。看著現在志得意滿、權勢顯赫的李斯,誰又能想到,十三年前,他還只不過是一個在蘭陵求學的窮小子,衣衫寒酸、三餐難繼。不過,對於李斯的成就,韓非卻並不驚奇。從認識李斯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李斯早晚會有這麼一天。
  
  有些人就是頭上長角,雖有一時之困頓,但終究會顯露崢嶸。
  
  人得有好美如李斯者而長貧賤乎?
  
  李斯如今的高官顯爵,並不能讓韓非羨慕。讓韓非羨慕的,是李斯擁有他不曾擁有的自由。李斯生為布衣,他想去哪個國家都行,為哪個國王盡忠都可以。而他韓非,生來就是公子,他姓韓,他身上流著韓國王室的血,從他一出生,就別無選擇,只能將他的一生獻給韓國的利益。

  杜甫名詩《贈衛八處士》云: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可謂寫盡世情悲苦、重逢滄桑。韓非和李斯兩人,時隔十三年之後,再度聚首,其唏噓感嘆,也大抵如是。
  
  筵席鋪陳,美味珍饈流水傳上,李斯的兒女們輪番跪進酒,韓非雖不善飲,也是來者不拒,很快便有了醉意。
  
  席散人去,空堂靜室,只剩李斯和韓非相對而坐,一如當年同窗之時。兩人互望,皆有隔世之感。
  
  李斯道,蘭陵一別後,無日不思君。兄今來秦,以兄絕世之才,必得秦王愛寵。日後你我同殿為臣,朝夕相聚,不亦快哉!
  
  韓非一笑,不置可否。他目前的處境甚是尷尬,一方面,如果他要為韓國暗中謀利,就必須取得贏政的信任,見用於秦,掌握必要的權力。但是,如果真的讓他像李斯那樣,出仕秦國,又違背了他的本性,況且,贏政之所以看重他,其實是看重他的學說,而一旦他的學說為秦國所用,秦國必然會越發強大,韓國的滅亡也就將越發不可避免。
  
  李斯見韓非不語,又道,兄之書,何以能為秦王所見,兄知之乎?
  
  韓非醒悟過來,道,莫非是你……
  
  李斯微笑點頭。兩年前,李斯出使韓國,委託韓相張讓為其取韓非之書,張讓經不住李斯的一再催促,不得已奉上兩篇。李斯於是將其置於贏政書房,這才有了贏政一讀傾心、發兵得韓非之事。
  
  韓非把酒臨空,醉眼朦朧。他不能不多想,李斯也許就是贏政的說客,特意要試探他的態度。是以儘管心中不快,怪罪李斯多事,害得自己淪落到現在的境地,卻也並不形於顏色,只是淡淡說道,何必呢,不值當。
  
  李斯見韓非興緻怏怏,斷喝道:韓非何在?
  
  韓非錯愕道,韓非在此。
  
  李斯道,君心已死,非我所知之韓非也。當年的韓非,懷抱大材,勇於用世,長願功顯天下,名揚後世。
  
  韓非不語。李斯再道,世上有才如兄者能有幾人?忍心自棄,埋沒速朽乎?你我皆知,能用兄者,惟秦而已。兄為韓公子,心念故國,固常情也,然不見天下大勢乎?韓亡必矣,六國亡必矣。英人莎士比亞作戲劇《暴風雨》,其中有語云:舟船漏,鼠不留(注1)。鼠尚有靈,不居破舟之中,而況人乎?
  
  韓非忽然大笑。李斯不解其意,道,兄因何而笑?
  
  韓非道,言及老鼠,不由想起當年的你,上蔡嘆鼠曰:「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 時過境遷,此韓非已非彼韓非,此李斯猶彼李斯乎?
  
  提起往事,李斯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韓非又道,世人視君,以為猶行當年之言,然否?
  
  李斯冷笑,不屑道,世人哪得知。(注2)
  
  韓非大叫道,好一句世人哪得知!僅此一句,足以狂醉三千年。
  
  兩人痛飲大笑。這一瞬間,彷彿重又回到了當年同窗之時。如今的李斯,地位和權勢擺在那裡,除了韓非,恐怕再也沒人敢和他如此直率地交談,更別說擠兌挖苦他了。
  
  李斯見韓非一再岔開話題,知其無意事秦,也不再勸說。反正韓非在咸陽還要停留很久很久,大可以從長計議。
  
  很自然的,兩人的話題從務實開始轉為務虛,縱論諸子百家,天理人性。李斯的心態是,韓非好比是一座思想的寶藏,豈可入寶山而空回。而韓非恃才傲物,也只有李斯這樣強勁的對手,方才能刺激到他,讓他一吐胸臆,盡情發揮。於是乎,酒興飛揚,胸襟開張,通宵長語,不覺東方即白。
  
  二士共談,必說妙法。韓非和李斯,站在時代的巔峰之上,一樣的雄視古今,一樣的俯瞰百代,這樣兩個不世出的人物對談起來,又該是怎樣一幅激動人心的景象!千載以下,吾人不由遙想,兩人悠然對坐,侃侃而談,身外卻早已是大雨瓢潑、飛沙走石。嗚呼,倘能適逢其會,仰瞻其光,沾染其澤,即使被淋得全身盡濕,打得滿頭是包,咱也認了,咱也值了。

 注1:見《暴風雨》第一幕第二場。

  普洛斯彼羅:……他們已經預備好一隻腐朽的破船,帆篷、纜索、桅檣——什麼都沒有,就是老鼠一見也會自然而然地退縮開去。……
  
  注2:見世說新語。

  謝公(謝安)問子敬(王獻之):「君書何如君家尊?」答曰:「固當不同。」公曰:「世人論殊不爾。」王曰:「世人那得知。」

  關於這個,愛倫坡也有類似的觀點:世人並不都具備評斷能力,更多的只是道聽途說,所謂耳鑒而已。比如,一個白痴也可以認為莎士比亞是偉大的,而他之所以作這個評價,只不過是因為他那個智力比他高一些的鄰居這樣告訴他的。而那個鄰居的這一見解,則來自於另一個智力比他更高的某人。由此追溯上去,一直可以追溯到幾個天才,他們在山頂上面對面跪成一圈,仰望著峰巔上那個首創此一見解的偉人。
  
  且說韓非入秦,秦國大臣們震懾於其赫赫大名,又知嬴政對其賞識有加,於是紛紛著力結交,以一識為幸。當斯時也,秦國獨尊天下,而韓國在戰國七雄中又最為弱小,應酬之際,秦國大臣們不免抱著大國心態,有意無意地輕慢韓非這個從韓國來的落魄公子。筵席之上,群臣輪番詰難韓非,欲羞辱之。然而,韓非之名,豈是浪得!口不少停,對群臣一一駁斥。到後來,筵席竟淪為韓非一人表演的舞台,縱論古今之變,君臣法術,群臣則只能側耳而聽,莫可應對。
  
  群臣本欲辱韓非,反自取辱,意不能平,為挽回秦國的體面,群臣又開始拿韓國的弱小來說事,以為秦國滅韓,只在反掌之間。韓非嗔目大怒,力陳存韓之利,言談之時,虎視左右,似欲擇人而噬。群臣知終不能以口舌折之,乃改容顏,生敬畏。
  
  嬴政作為韓非的忠實讀者,自從讀過《孤憤》、《五蠹》兩篇之後,不由對韓非所著其餘諸篇日夜思念。然而韓非乃是單車入秦,顯然未曾將著作帶在身邊。嬴政於是命李斯搜羅。幸好,韓非的著作在韓國多有流傳,很快,李斯便從韓相張讓以及韓非門人處,徵集得韓非著作三十餘篇,一一呈於嬴政。嬴政讀之,從心醉,到心驚,越發覺得韓非之才高見深,也越發覺得那場戰爭打得值。
  
  通覽三十餘篇畢,贏政喟然長嘆道,人如韓非者,天下不可無一,不可有二。
  
  這是怎樣的感慨!這又是怎樣的讚美!
  
  居未久,嬴政再召韓非,示以其書,請以疑問。韓非見書大驚,他沒有將書帶來秦國,然而,嬴政終究還是得到了它們。韓非心中紛亂不堪,對於嬴政的疑問,也只是敷衍解答而已。其態度之消極,彷彿是在告訴嬴政:你可以得到我的人,但你絕對得不到我的心。
  
  嬴政又問以韓國之事,韓非皆推作不知。嬴政連碰兩個軟釘子,也不氣惱,笑道,公子為韓宗室,義不能背故國,寡人也不便強求。公子來秦有日,百官多有交遊,於秦當有所知所感,願公子有以教寡人。
  
  韓非辭道,「臣乃韓國使節,焉敢與預大國內事。」嬴政固請不讓。
  
  韓非心中交戰。他的書大半已經落入嬴政手中,他對於嬴政的利用價值已經大大減小。如果他還想為韓國謀利的話,就必須放下身段,開始順應嬴政,陽奉而陰圖之。眼下,嬴政以秦國內政相問,這正給了他機會。關鍵是,他能抓住這樣的機會嗎?對他來說,他即將獻給嬴政的計策,必須看起來完全是為了秦國著想,而實際上卻又能起到削弱秦國的效果。要作到這點,難度不言而喻。然而,除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他還有別的選擇嗎?
  
  韓非計較已定,道,臣見識淺陋,雖有所欲言,只恐陛下不能用,反而罪臣也。
  
  嬴政笑道,公子但言無妨。
  
  韓非道,臣於秦知之甚淺。然以臣之見,有一人不可不殺。
  
  嬴政道,何人?
  
  韓非頓了一下,道,臣請殺鄭國!
  
  嬴政聞言大感意外。鄭國?他可是你們韓國派來的間諜,疲秦之計嘛。就算你說要殺他,我也知道你們曾經是一夥的。雖然如此,嬴政還是耐心問道,為何要殺鄭國?
  
  韓非道,鄭國為間於秦,依律當誅,何須多問。
  
  嬴政笑道,公子有所不知。不殺鄭國,使其戴罪立功,乃是寡人的意思。
  
  韓非面色不改,冷聲道,人若有罪,則不可救。救罪人,法之所以敗也。法敗則國亂,望大王三思。
  
  嬴政道,誅殺鄭國,不過一時之快,然有何益哉!寡人赦之,使續修關中水渠,為秦萬世之利,非欲亂法令,以便從事而已。
  
  韓非叫道:陛下大謬也。嬴政臉色一變,從未有人膽敢這樣對他當面指斥!韓非不待嬴政發作,已接著說道,陛下所謂便者,不便之便也;臣所謂殺鄭國者,大便之便也。管仲有言,凡赦者,小利而大害,是以聖君不赦。陛下赦鄭國,乃舍常法而從私意,於是秦人皆知,法有兩適,而陛下私意為大。陛下私意行,則臣下皆自雕琢揣摩,以阿陛下之意,舍法而不顧也。於是法禁不能立,而治國之道廢。
  
  嬴政道,寡人赦免鄭國,一言既出,斷無收回之理。出爾反爾,何以取信臣民?公子之議,恕寡人不能聽。
  
  韓非憤慨言道,秦自商鞅以來,所以六世有勝於天下,法一而固也。有功者必賞,有罪者必誅。臣書中有言,主多能而不以法度為事者,可亡也。陛下其思之。
  
  韓非態度之激烈,讓嬴政頗為驚訝。他注視著韓非因激動而潮紅的臉龐,不免想到,眼前這人,我能讀他的書,但願也能讀他的心。鄭國的水渠尚未修完,無論如何也殺不得。韓非如此堅持要殺鄭國,究竟是為了取信於我,還是意在讓關中水渠半途而廢,弱我大秦呢?「誠有功,雖疏賤必賞;誠有過,雖近愛必誅。」 的確是韓非在他書中一再強調的思想。可是,韓非的動機,真的只是堅守自己的學術立場這麼簡單嗎?

    今天沒有了,大家晚安。拖了好幾天才更新,累大家久等,實在抱歉。因為韓非之死這一部分,比較難寫,也比較重要,所以很是傷腦筋啊。韓非之死,歷來眾說紛紜,然而考各家之說法,都不能讓人滿意。沒辦法,只能自己蒙了。好在,這幾天整理思路,終於感覺有點眉目了。希望到時候寫出來的,沒有讓大家感覺白等。

  一時之間,殿內氣氛甚是緊張,內侍們皆有畏懼之色,暗暗為韓非憂心。好你個韓非,虧你還是韓國公子,和我們的秦王說話,也不注意一下自己的態度!
  
  反觀韓非,卻連一點示弱和退讓的意思也沒有,他似乎覺得自己比嬴政更有資格生氣。再觀嬴政,他並沒有生氣,或者說,至少從表面上看,他對韓非的態度並不以為忤。對於鄭國一事,嬴政知道一時半會也打發不了韓非,決定用一個「拖」字訣,不再糾纏,於是笑道,公子之言,容寡人細思之。秦政上下,當有比誅殺鄭國更急迫之事務,願公子言之。
  
  韓非道,「陛下不能用臣之言,臣多言又有何益?」嬴政再請。韓非乃道,「治國必先治吏。臣來咸陽,交遊百官,所見所聞,竊為陛下危之。」
  
  嬴政面容一肅,道,公子何出此言?
  
  韓非道,當今秦國,宗室之臣太輕,異姓之臣太重,安得不危?
  
  嬴政道,昌平君、昌文君皆位居相國,宗室何輕之有?
  
  韓非冷笑道,昌平君、昌文君雖為相國,空有其名,卻無其實。任益隆者負益重,位益高者責益深。陛下使昌平君、昌文君虛荷國寵,卻不稱其任,此非重宗室,實為辱宗室也。今秦之內事聽於李斯,外事聽於姚賈,軍事聽於尉繚,將則有桓齮、蒙武、王翦等,皆異姓之臣,而陛下孤立於上。宗室於陛下有骨肉之親,陛下棄而不用,寵幸異姓,專以權,任以勢,臣竊惑焉!
  
  說至此處,韓非忽怒形於色。他多年的積怨,在這一刻如火山爆發。他本為韓國宗室,卻一直被韓國的異姓大臣壓制,不能見用。無盡的等待,枯萎了他大好的年華,而憤怒和委屈,則長久地積壓在他心底。他何嘗願意寫《韓非子》一書!特窮愁而自遣也。當他說到秦國宗室所受的「不公正待遇」時,實際上卻不知不覺地寄託進了自己的感情。韓非起身,又慷慨言道,權之所在,雖疏必重;勢之所去,雖親必輕。蓋取齊者田族,非呂宗也;分晉者趙魏,非姬姓也。惟陛下察之!人臣太貴,必易其主。人臣之所以不弒其君者,黨與未具也。
  
  韓非形近失控,不覺欺近嬴政之寶座,疾聲力辨,加以說話時有結巴,更顯其言辭迫切和神態激烈。韓非再道,唯宗室之臣,與陛下同根同祖,血脈相連,欲國之安,祈家之貴,存共其榮,沒同其禍,豈得離陛下哉!是以堯之為教,先親后疏,自近及遠。今陛下疏宗室而親異姓,亡在不遠也。
  
  韓非咄咄相逼的氣勢,連嬴政也不免為之沮喪。然而,嬴政很快便清醒過來,開始冷靜考慮韓非所提的建議。韓非畢竟不是本國人,對秦國這幾年的政治鬥爭並不能盡知內情。近幾年來,秦國先後度過了成嶠、嫪毐、呂不韋這三場政壇危機,其官僚集團已經歷過三次洗牌,到了現在,嬴政終於打造出了忠屬於自己的官吏隊伍,君臣和諧,目標一致——翦滅六國,統一天下。對於秦國政壇目前的格局,贏政並無不滿。美國有句諺語:如果沒壞就不要去修。(If it ain』t broken, don』t fix it)如果真如韓非所言,重用宗室,削弱異姓,則意味著全面的人事調整,其效果無異於一場地震。況且,從成嶠謀反一事也可以看出,宗室並非如韓非所說的那般可以完全信任。而異姓中的人才,也遠非宗室可比。
  
  總之,韓非所言,要麼是存心想攪亂秦國局勢,要麼是他以己度人,站在宗室的立場,提出了一個對秦國並不實用的主張,因而不足採納。嬴政於是道,幸受教。公子且退,容寡人思之。
  
  韓非告退。他並沒有低估嬴政,他也知道,像這樣重大的計策,不可能一說便成。但是至少,他已經在嬴政的心中播下了猜疑和不安的種子,總有一天,它們會發芽開花。

   且說韓非離去之後,嬴政回味著方才兩人的對談,越想越不是滋味。本來,他是把韓非當菩薩一般請來的,滿心指望他傳法濟世,誰知韓非這個外來的和尚,卻只顧著胡亂念經。胡亂念經不說,態度還如此蠻橫,和他說起話來,如同長輩訓斥小輩,又有如先生棒喝弟子,渾不將他秦王的尊貴放在眼裡。
  
  嬴政心中抑鬱,於是下令傳李斯。李斯應詔入宮,見嬴政面色不悅,乃問其故。嬴政狠狠說道,好一個韓非,他竟把寡人當成韓王安了。
  
  嬴政將方才的情形敘說一遍,又道,昔有關龍逢、王子比干、隨季梁、陳泄冶、楚申胥、伍子胥,此六人者,皆疾爭強諫以勝其君。一言而不聽,一事而不行,則陵其主以語,待之以其身。韓非,此六人之屬也。如此臣者,縱先古聖王,亦不能忍之。
  
  李斯正醞釀著該如何接話,嬴政卻又厲聲問道,你可知道,最適合他韓非的位子是什麼?
  
  李斯心中一咯噔。他的第一反應是,嬴政所指的莫非是廷尉的位子?韓非素以法術聞名,授以廷尉之位,的確是再恰當不過的了。可是,如果韓非做了廷尉,佔了他李斯的位子,那他李斯又該往何處安置呢?李斯轉念再一想,不禁暗笑自己太過敏感。看嬴政現在的臉色,分明正在生著韓非的氣,這一問的答案,想來絕對不會是什麼好話。
  
  嬴政不待李斯回答,已是冷哼一聲,拍了拍自己的寶座,道,最適合韓非的,是這個位子!
  
  嬴政一言即出,李斯陡然覺出一陣殺氣。從韓非的書中,已經很容易讓人感到他有意無意地時常以王者自居,再考慮到剛才他向嬴政進言時的壓迫性和攻擊性,幾乎是在代嬴政拿主意,嬴政說出這樣的話來,雖然過激,卻也在情理之中。在嬴政看來,韓非並非一個可以做人臣的人。而如果嬴政對韓非一直抱著這樣的觀感,那韓非可就難逃性命之憂了。
  
  對君王來說,不足為人臣者,只能有一種解決之道——殺無赦。
  
  李斯小心說道,大王還請息怒。臣與韓非當年同受業於荀子門下,素知其為人。韓非招怒於大王,乃一時失狀,然究其內心,實無不臣之想。
  
  嬴政意稍解,道,寡人先讀其書,后聞其論,彷彿非同一人也。韓非獻此二策,意在何為?
  
  嬴政此問,讓李斯陷入尷尬之中。韓非啊韓非,嘴長在你身上,你自然可以想怎樣說便怎樣說。然而,你獻的這兩個計策,分明都是在和我對著干,而且事先連招呼也沒打一個,可謂是突然發難。
  
  想當年,鄭國一案,在秦國鬧得沸沸揚揚,所謂「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是我李斯逆潮流而動,費盡心機,乃至賭上了自己的政治生命,百般營救,這才讓嬴政回心轉意,赦免鄭國不死。而你韓非一來,就想拿鄭國開刀,不是要割鄭國的盲腸,而是要取鄭國的性命!一旦這案被你翻了過來,那我李斯還有何威信可言?
  
  至於你韓非的第二個計策,主張重用宗室,削弱異姓,用心不可謂不冷峻刻毒。如果成真,那就不單單是我李斯個人利益受損的問題了。你這是對我的《諫逐客書》的反動,是企圖否定秦國數百年來的立國之道,是想要嬴政開歷史的倒車!
  
  韓非獻策的動機,李斯自然也能猜出十之八九。他了解韓非,韓非是一個永遠分得清輕重緩急的人,雅言之,可以說是「吾道一以貫之」。通俗地講,就是認準之事,必一根筋到底。韓非之所以獻上這兩條笨拙的計策,絕不是因為老糊塗了,其目的還是不外乎削弱秦國,為韓國的生存作悲壯的努力。
  
  如果李斯想對韓非落井下石的話,此刻無疑是一個最佳時機。然而,李斯並無意置韓非於死地。他之所以搜集韓非的著作,並蓄意讓嬴政看到,正是希望能和韓非一道事秦,統一天下,共襄偉業。因此,儘管韓非今天的所作所為讓他憤怒不已,李斯還是以為,韓非有資格得到第二次機會。不為別的,只因為:這世上只有一個韓非。
  
  李斯於是道,大王有用韓非之心,是以韓非一策不合,故爾動怒。而微臣以為,韓非其人,固然當用,然又不可急用。
  
  嬴政道,廷尉的意思是……
  
  李斯道,韓非為韓公子,人雖在秦,心不能忘故國。有韓一日,韓非終不忍背韓事秦。臣以為,必待滅韓之後,韓非斷了故國之思,這才能為大王所用。
  
  嬴政沉吟未決,李斯再道,大王能容尉繚,自當也能容韓非。
  
  李斯的意思,嬴政自然是明白的。把韓非像尉繚那樣供著,就算韓非出工不出活,對秦國也是意味著莫大的利益。嬴政心結既解,於是大笑道,寡人盛怒之下,不暇熟慮。還是廷尉老成持重,謀事深遠。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細節成就完美。
圖片類未註明[原創]的均為轉帖!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萬

主題

2萬

帖子

1萬

積分

版主

倍可親決策會員(三十九級)

Rank: 7Rank: 7Rank: 7

積分
18510
50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7-9-9 23:56 | 只看該作者
2007年9月9日

   韓非自入咸陽以來,名為韓使,實為秦囚。季節變換,日月消磨,就這樣到了嬴政十四年。
  
  這一年,秦趙再度大戰。和去年一樣,秦國仍是主動進攻的一方。十萬秦軍,由大將桓齮率領,從上黨出發,越過太行山,避開趙國防備嚴密的正面戰場,奇襲作為邯鄲東面門戶的赤麗、宜安二城。
  
  消息傳到邯鄲,趙王遷大恐,急命李牧出師相救。
  
  李牧督帥五萬邊兵,行至漳水之畔的肥累城,便下令三軍駐紮休整。趙王遷數度下詔催促,屬下將士也是苦苦相諫,請求李牧繼續前行,以救援赤麗、宜安。李牧不動如山,道,「秦師數百里突襲,其鋒正銳,赤麗、宜安兩城旦夕必下,不是說救便能救得的。秦師既下兩城,必乘勝來取邯鄲,取邯鄲則必經肥累,經肥累則必先涉漳水。為今之計,惟有據守地利、蓄精養銳。待秦師渡漳水之時,我軍以逸待勞,中間擊之,必可大勝。秦師潰逃,我軍從后掩殺,二城自可失而復得也。」眾皆嘆服。
  
  赤麗、宜安二城之所以能夠頑強堅守,只因心中存著指望,以為救兵很快就將來臨。等到聽聞李牧在肥累停下,並不來救,於是鬥志全喪,先後投降。桓齮攻克兩城,志得意滿,又見李牧不來相救,只是困守肥累,畏縮不前,成日縱情聲色,以為李牧心怯,不免起了輕敵之心,於是乘累勝之威,揮師進發肥累,力求畢斯功於一役。正渡漳水之時,李牧伏兵四齣,萬箭齊發,火光衝天,秦軍陣腳大亂,踐踏而死者不知其數。
  
  秦軍敗亡,李牧一路追擊,趁勢收復赤麗、宜安兩城,不在話下。桓齮退回上黨,清點士卒,已是折殺過半。嬴政聞聽軍敗,大怒,廢桓齮為庶人。
  
  李牧凱旋而歸,邯鄲傾城而出,郊外相迎。在忍受了秦國多年的欺凌之後,趙國上下已是士氣低落,鬥志渙散。正因為此,李牧的這一場勝利便顯得格外珍貴,格外及時。趙王遷親執李牧之手,道:「將軍真乃趙之白起也!」於是效仿當年秦昭王封賞白起,封李牧為武安君,食邑萬戶。
  
  李牧將士所經之處,無不歡聲震天,激動的百姓們跪在道路兩旁,淚流滿面。為了這樣一場勝利,趙國等待了太長太長的時間!
  
  在這種舉國狂歡中,只有李牧還保持著足夠的冷靜。他知道,秦國這次雖然敗了,但遠沒有傷筋動骨,秦軍的鐵騎,隨時可以捲土重來,再度侵凌趙國的疆土。可以預見,日後的秦趙之戰,只會更加慘烈。秦國有資本再輸下去,而趙國卻一戰也輸不起。趙國只要一戰輸了,很可能就意味著亡國!
  
  李牧雖然憂心,但肥累大捷畢竟是一次難得的對秦國的勝利,秦軍不可戰勝的神話終於被打破。這不僅對趙國有著重要意義,在某種程度上,也給六國打了一針強心劑,大大鼓舞了六國的士氣。
  
  肥累大捷不久,燕、齊、魏、楚、韓五國紛紛遣使者來趙慶賀。李牧力勸趙王遷,藉此機會促成六國結盟合縱,共同對抗秦國。然而,姚賈正好人在邯鄲,聞訊前後奔走,對六國分而化之,使這場規劃中的合縱迅速流產。
  
  隨著燕、齊、魏、楚、韓五國使者的離開,姚賈也回到咸陽述職。姚賈出使四年,絕六國之謀,止六國之兵,成果顯著。嬴政大悅,封姚賈為上卿,食邑千戶。漂泊多年的姚賈,終於成了正式工,有了編製,更有了恆產。
  
  姚賈為秦國立下顯赫功勛,其封賞雖然豐厚,卻也能夠讓人服氣。只有一個人,對此持有異議。

 姚賈之重返咸陽,乃是近期秦國政壇的一樁盛事,朝中百官無論熟與不熟,紛紛登門道賀。這其中,只有韓非沒去湊熱鬧,相反,他正準備彈劾姚賈來著。
  
  算起來,韓非和姚賈稱得上是故交了。姚賈剛出道時,到韓國謀事,韓非對其才華頗為欣賞,因是著力結交。後來,姚賈入仕趙國,組織四國合縱,對抗秦國。這段同仇敵愾的日子,可謂是兩人交情的蜜月期。然而,隨著姚賈投奔秦國,與六國對立,兩人隨之決裂。韓非不能原諒姚賈的變節,更不能原諒姚賈破壞合縱,將他的祖國韓國送上絕路。
  
  要阻止秦國并吞韓國和其餘五國,合縱是唯一的選擇。
  
  只要扳倒姚賈,秦國的外交將因此倒退十年,六國合縱也將重新變為可能。
  
  於是,韓非往見嬴政,道,「臣聞大王封姚賈為上卿,竊以為過也。」
  
  嬴政道,「姚賈因功得賞,何過之有?」
  
  韓非道,「姚賈以珍珠重寶,南使荊、魏,北使燕、齊,出問三年,四國之交未必合也,而珍珠重寶盡於內。是賈以王之權、國之寶,外自交於諸侯,願王察之。」
  
  韓非目前的身份,只是韓國使節而已,用今天的說法,他彈劾姚賈,其實是在干涉秦國內政。好在嬴政並不忌諱這些,只是道,說下去。
  
  韓非再道,「上卿者,國之顯爵也,理當為朝野之望,百官楷模。然姚賈乃大梁監門子,嘗盜於梁,臣於趙而逐。取世監門子,梁之大盜,趙之逐臣,與同知社稷之計,非所以激勵群臣也。」
  
  俗話說,不痴不聾,不做阿家翁。很明顯,嬴政不是阿家翁。既然韓非指名道姓來彈劾姚賈,他也不能硬裝沒聽見,其中的是非曲直,他必須弄個明白,做一結論。嬴政於是召見姚賈,問道:「吾聞子以寡人財交於諸侯,有諸?」
  
  姚賈尚沉浸在加官晉爵的快樂之中,忽然遭到嬴政這麼劈頭一問,不由嚇出一身冷汗,心知定是有人在背後搗鬼。然而,姚賈不愧是姚賈,在一陣肉眼不可察覺的慌亂之後,很快便鎮靜下來,他挺直腰板,朗聲答道,「有之。」
  
  嬴政見姚賈痛快應承,卻也頗出意外,冷冷說道,「子有何面目復見寡人?」
  
  姚賈道,「曾參孝其親,天下願以為子;子胥忠於君,天下願以為臣;貞女工巧,天下願以為妃。今賈忠王,而王不知也。賈不歸四國,尚焉之?使賈不忠於君,四國之王尚焉用賈之身?桀聽讒而誅其良將,紂聞讒而殺其忠臣,至身死國亡。今王聽讒,則無忠臣矣。」
  
  聽完姚賈的辯解,嬴政顏色大為和緩。韓非彈劾姚賈,無非歸結為兩點:一是姚賈假公濟私,損秦利己。二是姚賈出身低賤,又有前科。為嬴政所警惕的,只是第一點而已。饒是如此,嬴政還是沒有放過第二點,道,「子監門子,梁之大盜,趙之逐臣。」究其語氣,卻並不嚴厲,甚至有些調笑的成分在內。
  
  嬴政隨口一問,姚賈可不敢也隨口一答。他的出身及前科,是他的歷史遺留問題,如果不能徹底解決,他便將始終背上這一沉重的包袱,時時被人拿來敲打譏諷。姚賈沉思片刻,道:「太公望齊之逐夫,朝歌之廢屠,子良之逐臣,文王用之而王。管仲,其鄙人之賈人也,南陽之弊幽,魯之免囚,桓公用之而伯。百里奚,虞之乞人,傳賣以五羊之皮,穆公相之而朝西戎。文公用中山盜,而勝於城濮。此四士者,皆有詬丑,大誹於天下,明主用之,知其可與立功。使若卞隨、務光、申屠狄,人主豈得其用哉?故明主不取其污,不聽其非,察其為己用。故可以存社稷者,雖有外誹者不聽;雖有高世之名,無咫尺之功者不賞。是以群臣莫敢以虛願望於上。」
  
  姚賈一氣說完,胸膛起伏,靜望嬴政。嬴政下殿,扶起姚賈,大笑道:「子言甚是。寡人特試子而已。」
  
  姚賈暗舒一口長氣,知道自己逃過一劫。

有人命中招謗,譬如韓愈,其詩云:「我生之辰,月宿南斗。」乃知韓愈磨蠍為身宮,故而平生多得謗譽。
  
  有人相中招謗。譬如歐陽修,年少時有高僧為他看相,說道:子耳白於面,名滿天下;唇不著齒,無事得謗。後果其然。
  
  說到姚賈,似乎也和誹謗有緣。四年前在趙國,姚賈主持四國合縱,意氣風發,卻因為郭開在趙王面前進他的讒言,害得他被驅逐出境。這一次,姚賈成功出使四國,載譽而歸,風塵未洗,卻又無端遭謗。難道,他也是命中招謗,或者是相中招謗?
  
  姚賈可不這麼想,他並不是一個宿命論者。他不認命,也不認相。他只知道,某個狗娘養的在背後擺了他一道,害得他幾乎性命不保。
  
  姚賈步出咸陽宮,日正當午,熱浪四溢,而他卻在發抖。那是劫後餘生的顫慄。嬴政已經被他說服,讒言已經破產,不會對他再構成任何威脅。按說這事也就過去了,但是不行,他就是咽不下這口氣。他一定要找出那個長舌男,讓他因為一時的口腔快感,付出長久的慘痛代價。
  
  姚賈是有理由憤懣的。他出使四國,表面上風光無限,其實是危機四伏。出入敵國宮殿,較量敵國君臣,明刀暗槍,時刻都要提防,唇槍舌劍,同樣具有殺傷。一不小心,可能就會命喪他鄉、魂兮歸來。整整四年,每天都提著心,吊著膽。夜不安枕,早生華髮,容易嗎他?姚賈越想越不平衡,老子在外面提著腦袋、拼死拼活,你倒好,在咸陽安逸著,享樂著,你有什麼資格對我唧唧歪歪,指手劃腳,居然還要置我於死地!我姚賈可是好惹得的!
  
  長舌男的身份很快得到確認,韓非是也。姚賈聞報一笑。怪不得,也只有韓非公子才會拋出血統論來,拿他姚賈貧賤的出身做文章。然而,韓非,你還是不了解秦國,秦國可不是你們韓國,在秦國這裡,因功而賞、因罪而罰,不管波斯貓還是流浪貓,抓住老鼠才是貴族貓。
  
  姚賈又是一笑。既然是韓非,那這仇便容易報了。韓非剛到秦國不久,沒什麼根基,而且,他的身份又是韓國的使節,理論上是敵國的人。等著吧,韓非,你做初一,就休怪我做十五。
  
  然而,姚賈的笑容卻突然凝固起來。要動韓非,並不像看上去那麼簡單。有一個人的臉色,不得不先看看。
  
  是的,要動韓非,他就必須先過了李斯這關。
  
  這四年來,姚賈雖然遠離咸陽,但對秦國的政壇生態卻並不陌生。李斯官居廷尉,最得嬴政信任,朝中文武,也皆服膺,乃是秦國的不二權臣。而他姚賈,剛回咸陽,勢單力孤,尉繚雖然和他有舊交,又是同鄉,但老傢伙從不管事,指望不上。實力相差如此懸殊,決定了他根本不可能和李斯對抗。
  
  李斯的能力,姚賈是領教過的,狠角色,不好弄。而李斯和韓非的關係,又是人所共知的親密。因此,他能不能報仇成功,完全取決於李斯的態度。李斯如果鐵了心要保韓非,那他也沒轍。
  
  姚賈於是往見李斯,先感謝了一番李斯的知遇之恩,馬上便將話題切到韓非身上。廷尉大人,你看,我這些年也不容易,僥倖不辱使命,沒辜負了大王和你的重託。我自以為,功勞是沒有的,但至少對秦王,對你,對秦國都還算交待得過去。可是,我這剛一回來,就有人對我冤枉陷害,要置我於死地,叫我以後工作還怎麼開展?要是別人陷害我也就罷了,偏偏是韓非。要知道,韓非不過只是一個外來的使節,居然敢對我大秦大臣臧否誹謗,其用心險惡,不問可知。我今天來,就是想聽聽廷尉對此的高見。
  
  李斯自然明白,姚賈表面上是想請他來主持公道,其實是試探他的態度。李斯也挺為難。韓非這事確實不地道,你一個外來使節,對秦國朝政起什麼哄,對了也不見你功,錯了還授人以柄,何苦來哉!本來,關於你的安置問題,我和大王已經達成共識,你先安心在秦國養著,等韓國一滅,馬上便可以重用你,讓你施展平生抱負。你突然來這麼一出,叫我怎麼給你圓場?姚賈氣勢洶洶而來,顯然沒打算讓步,定要和秋菊一樣,討個說法,方肯罷休。姚賈是我和嬴政煞費苦心才挖來的人才,是統一六國不可或缺的一枚重要棋子,四年來的工作表明,他沒有辜負嬴政和我對他的期望與信任。對他的情緒,不可能不加以安撫。韓非啊韓非,只怪你捅的漏子太大,連我也遮蓋不了。
  
  李斯卻也不急著表態,反問道,以上卿之見,又當如何?
  
  姚賈道,物不得其平則鳴,人之於言也亦然。吾將見大王也。
  
  李斯再問道,韓非將作何區處?
  
  姚賈含糊答道,姚賈只是言所當言、言所欲言。一切決於大王。
  
  李斯沉吟不語。姚賈道,廷尉與韓非有舊,此乃人所共知。是以,姚賈不敢不先聞於廷尉而後動。國事不容私情,姚賈在此,靜候廷尉之言。
  
  李斯礙於身份,確實也不便強為韓非出頭,只能苦笑道,我復能何言,一切決於大王。
  
  姚賈心中暗喜,知道李斯已然默許,於是起身施禮道,多謝廷尉。姚賈告辭。

  且說姚賈要報韓非的一譖之仇,事先很是下過一番調查研究的功夫。韓非入秦以來的所作所為,無不知悉,這才面見嬴政,道,臣才短智薄,精力日衰,恐不堪為大王驅使,願賜骸骨歸封邑,終養天年。
  
  嬴政一驚。姚賈想撂擔子了?四十歲就退休,太早了吧?這也不是姚賈一貫的風格啊。嬴政知道其中必有緣由,道,秦以天下為志,正用卿之時,亦卿用之時。翦滅六國,歸一四海,乃萬世不朽之盛事,卿寧無意乎?
  
  姚賈道,臣若再度出使,隻身孤懸在外,而猜忌不絕於內,臣恐不得善終。不敢復行,請辭歸。
  
  嬴政道,卿何出此言?
  
  姚賈道,臣之出使,數年不能歸,朝中有人中傷於臣,而臣遠在異國,不能辯白,將安所歸?
  
  嬴政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寡人既已授卿外事,卿自可放心而行。
  
  姚賈道,如此則臣之幸也。臣自思,一旦臣見黜,得利者誰?東方諸國也。凡讒臣者,必為秦之害,而為四國利也。朝中有大臣如此,吾王不可不察。
  
  嬴政道,譖卿者,非朝中大臣,實韓非也。
  
  姚賈正等著嬴政主動「供」出韓非,於是順勢說道,韓非其人,臣素知之。韓非入秦以來,每與大臣辯論,無不力陳存韓,巧言惑眾,亂人視聽。韓非先請殺鄭國,再請用宗室,前後兩策,皆包藏禍心,意在亂秦。大王明見高遠,不為所動,而也竟不加罪。韓非不知自省,再讒臣以售其奸。事可一可二,不可三。韓非志在弱秦存韓,明也。
  
  嬴政沉吟不語。姚賈再道,「韓非,韓之諸公子也。今王欲並諸侯,非終為韓不為秦,此人之常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歸之,此自遺患也,不如以過法誅之。」
  
  對於韓非,嬴政本來抱有極高的期望,打算在滅亡韓國之後,特加重用。然而,回想起韓非入秦以來的表現,嬴政不得不承認姚賈所言確有道理。如今看來,助秦國開疆闢土、統一天下,固非韓非所長,同樣也非韓非所願。
  
  然而,真要誅殺韓非,嬴政還是下不了決心。姚賈必欲置韓非於死地,再道,「韓非上不臣於吾王,下有間於大臣,不為物用,無益於今。昔日太公誅華士,孔子戮少正卯,以其負才亂群惑眾也。今不誅韓非,無以清潔王道,安定群臣。」
  
  嬴政嘆道,韓非名動於世,不可不慎。如卿所言,韓非志在弱秦存韓,終究只是猜度而已,驟加極刑,恐不能服天下。
  
  姚賈道,此有何難?韓非之奸,一下吏便知。
  
  嬴政點點頭,輕輕說道,可。
  
  關於韓非以後的遭遇,《史記》只用了短短的四個字:「下吏治非」。然而,一個小小的「治」字,其背後的痛苦和血腥,除了當事人之外,又有幾人能真的體會?
  
  人或多或少都犯有罪孽。釋氏之懺悔,道家之首過,基督教之告解,都是讓人自願說出自己的罪孽來。而監獄則是以暴力刑罰等強制手段,讓人被迫承認罪孽。
  
  韓非被關押在雲陽獄中。獄吏們接到的命令是,治韓非,以俱得其弱秦存韓之情實。既然如此,那量刑就沒個固定標準了。於是乎,韓非的命運,或者乾脆說,韓非的性命,便完全操於那些獄吏的手中。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秦法歷來酷烈無情,執法的獄吏更是虎狼之性。監獄原本是執行法律的地方,卻往往又是法律最為不到的地方。對獄吏來說,上有毫髮之意,下有邱山之取,持雞毛為令箭,改小罰用大刑,固是常事。以嫪毐之貴,入獄數日,便已被獄吏拷打得不成人形,可為一證。
  
  漢承秦制,漢開國功臣周勃,封絳侯,位至丞相,功高當世,尊貴無二。一旦下獄,為獄吏侵辱,也幾乎性命不保。漢文帝使使持節前往赦之,這才能夠救他出來。居然要皇帝派人持節才能搭救,可見監獄幾為一獨立王國,進來容易,出去卻難上加難。周勃出獄之後,也不得不感嘆道,「吾嘗將百萬軍,然安知獄吏之貴乎!」
  
  高牆之內,暗室之中,韓非承受著肉體的折磨和侮辱,感受著法律的威力和疼痛。此時此刻,不知道他會不會突然想起商鞅,那個和他一樣著名的法家代表人物。
  
  當年,商鞅被誣告謀反,逃亡至關下,想寄住客舍躲避一晚。客舍老闆不認識商鞅,只知道眼前這人來路不明,於是拒絕了他,道:「商君之法,舍人無驗者坐之。」商鞅躲避不成,喟然嘆道:「嗟乎,為法之敝,一至此哉!」

 李斯聽聞韓非被打入大牢,不禁驚駭失色。他以為嬴政只會象徵性地處罰一下韓非,消消姚賈的氣,誰知道,後果竟會如此嚴重。
  
  李斯驚駭之餘,卻又狐疑不安。他身為廷尉,主掌刑辟,而韓非入獄這麼大的事,居然沒有經過他,就直接定了。可見,必定是嬴政繞過了他這個廷尉,直接拍的板,下令抓的人。而他如果知趣的話,最好便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作沒看見。
  
  李斯卻並不甘心就此罷休。他位居九卿之首,囚禁韓非乃是在他管轄範圍之內。就算嬴政礙於他和韓非的特殊關係,不想讓他難為,這才代為決定,可至少也該在事先給他通個氣呀。嬴政撇開廷尉,獨斷專行,讓李斯覺得受了侮辱,沒有得到應有的信任。再則,韓非是他引薦給嬴政的,韓非落到如今的下場,在某種程度上,他也覺得自己對此負有責任。
  
  李斯於是入獄探望韓非。韓非剛用刑完畢,衣不蔽體,鮮血淋漓,軟軟地耷拉在牆角,處於昏迷狀態,何曾還有半點風流俊雅的貴公子模樣?李斯睹此慘狀,黯然涕下,對獄吏一通訓斥,道,為何用如此重刑?
  
  獄卒見到主管領導,自然卑躬屈膝,不敢還嘴,只是道,大王有命,不敢不重。
  
  獄吏拿嬴政當擋箭牌,倒也叫李斯不好發作。李斯哼了一聲,道,可暫緩用刑。等我見過大王,再作理會。
  
  韓非醒轉,見是李斯,勉強一笑,道,子不棄我。
  
  李斯道,我將見大王,必救韓兄出此。
  
  韓非道,大王忌我者,為我存韓之故也。我欲作書,剖明心跡,上亡韓並天下之道,願子代為我傳書於大王。
  
  李斯心中郁苦,卻又無法宣講。韓非啊韓非,你對你的文章永遠是那麼自信,可如今的形勢,恐怕不是一封書信就可以簡單化解的。這一次,固然是出於姚賈的激將,但也看得出來,嬴政已對你動了真怒。聖經云:不可試探你的神。嬴政作為高高在上的秦王,也絕不可輕易試探。可是你卻一直抱著僥倖心理,連著三個計策,都是表面為秦國著想,其實卻在為韓國謀利。你這是在試探嬴政,考驗他的忍耐能力!現在看來,嬴政是不打算再忍你下去了。而嬴政這樣的人,一旦對你有了定論,想要再扭轉他的看法,何其難也。
  
  上書自陳乃是韓非的希望所在,卻也不能讓他不寫。李斯於是應允下來,命人為韓非更衣敷藥,上酒傳菜。韓非飲食一通,氣力漸足,提筆作書。傷口的血,時而滴在竹簡之上,有如奪目的梅花,盛開於一片墨色之中。
  
  此情此景,讓李斯回憶起自己寫《諫逐客書》時的場景。不同的是,當時的他,有妻兒陪在身邊,再大的雪,再冷的風,再渺茫的未來,也不能阻擋他的幸福。可是,韓非的幸福是什麼呢?
  
  良久之後,韓非寫完最後一個字,擲筆於地,得意地一笑,道,大王見此書,當知我心。子為我傳之,則我無復性命之憂也。
  
  李斯接書在手,臨去之時,命獄吏善待韓非,不可再濫用刑罰。獄吏自然不敢馬虎,點頭不迭。
  
  韓非目送李斯離去,疲憊地閉上雙眼。他又怎會想到,他方才的上書,竟是他的絕筆之作。
  
  韓非此書,日後被冠以《初見秦》之名(注),傳於後世。
  
  註:《初見秦》全文:
  
  臣聞:「不知而言,不智;知而不言,不忠。」為人臣不忠,當死;言而不 當,亦當死。雖然,臣願悉言所聞,唯大王裁其罪。

  臣聞:天下陰燕陽魏,連荊固齊,收韓而成從,將西面以與強秦為難。臣竊 笑之!世有三亡,而天下得之,其此之謂乎!臣聞之曰:「以亂攻治者亡,以邪 攻正者亡,以逆攻順者亡。」今天下之府庫不盈,囷倉空虛,悉其士民,張軍數 十百萬,其頓首戴羽為將軍,斷死於前不至千人,皆以言死。白刃在前,斧鑕在 后,而卻走不能死也。非其士民不能死也,上不能故也。言賞則不與,言罰則不 行,賞罰不信,故士民不死也。今秦出號令而行賞罰,有功無功相事也。出其父 母懷衽之中,生未嘗見寇耳。聞戰,頓足徒裼,犯白刃,蹈爐炭,斷死於前者皆 是也。夫斷死與斷生者不同,而民為之者,是貴奮死也。夫一人奮死可以對十, 十可以對百,百可以對千,千可以對萬,萬可以克天下矣。今秦地折長補短,方 數千里,名師數十百萬。秦之號令賞罰,地形利害,天下莫若也。以此與天下, 天下不足兼而有也。是故秦戰未嘗不克,攻未嘗不取,所當未嘗不破,開地數千 里,此其大功也。然而兵甲頓,士民病,蓄積索,田疇荒,囷倉虛,四鄰諸候不 服,霸王之名不成。此無異故,其謀臣皆不盡其忠也。
  
  臣敢言之:往者齊南破荊,東破宋,西服秦,北破燕,中使韓、魏,土地廣 而兵強,戰克攻取,詔令天下。齊之清濟蜀河,足以為限;長城巨防,足以為塞。 齊,五戰之國也,一戰不克而無齊。由此觀之,夫戰者,萬乘之存亡也。且臣聞 之曰:「削株無遺根,無與禍鄰,禍乃不存。」秦與荊人戰,大破荊,襲郢,取 洞庭、五湖、江南。荊王君臣亡走,東服於陳。當此時也,隨荊以兵,則荊可舉; 荊可舉,則其民足貪也,地足利也,東以弱齊、燕,中以凌三晉。然則是一舉而 霸王之名可成也,四鄰諸候可朝也;而謀臣不為,引軍而退,復與荊人為和。令 型人得收亡國,聚散民,立社稷主,置宗廟;令率天下西面以與秦為難。此固以 失霸王之道一矣。天下又比周而軍華下,大王以詔破之,兵至梁郭下。圍梁數旬, 則梁可拔;拔梁,則魏可舉;舉魏,則荊、趙之意絕;荊、趙之意絕,則趙危; 趙危而荊狐疑;東以弱齊、燕,中以凌三晉。然則是一舉而霸王之名可成也,四 鄰諸候可朝也;而謀臣不為,引軍而退,復與魏氏為和。令魏氏反收亡國,聚散 民,立社稷主,置宗廟;令率天下西面以與秦為難。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二矣。前 者穰候之治秦也,用一國之兵而欲以成兩國之功,是故兵終身暴露於外,士民疲 病於內,霸王之名不成。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三矣。
  
   趙氏,中央之國也,難民所居也,其民輕而難用也。號令不治,賞罰不信, 地形不便,下不能盡其民力。彼固亡國之形也,而不憂民萌,悉其士民軍於長平 之下,以爭韓上黨。大王以詔破之,拔武安。當是時也,趙氏上下不相親也,貴 賤不相信也。然則邯鄲不守。拔邯鄲,筦山東河間,引軍而去,西攻修武,逾是 羊腸,降上黨。代四十六縣,上黨七十縣,不用一領甲,不苦一士民,此皆秦有 也。代、上黨不戰而畢為秦矣,東陽、河外不戰而畢反為齊矣,中山、呼沲以北 不戰而畢為燕矣。然則是趙舉,趙舉則韓亡,韓亡則荊,魏不能獨立,荊、魏不 能獨立,則是一舉而壞韓蠹魏拔荊,東以弱齊弱燕,決白馬之口以沃魏氏,是一 舉而三晉亡,從者敗也。大王垂拱以須之,天下編隨而服矣。霸王之名成。而謀 臣不為,引軍而退,復與趙氏為和。夫以大王之明,秦兵之強,棄霸王之業,地 曾不可得,乃取欺於亡國,是謀臣之拙也。且夫趙當亡而不亡,秦當霸而不霸, 天下固以量秦之謀臣一矣。乃復悉士卒以攻邯鄲,不能拔也,棄甲兵弩,戰竦而 卻,天下固已量秦力二矣。軍乃引而退復,並於李下,大王又並軍而至,與戰不 能克之也,又不能反,軍罷而去,天下固量秦力三矣。內者量吾謀臣,外者極吾 兵力。由是觀之,臣以為天下之從,幾不難矣。內者,吾甲兵頓,士民病,蓄積 索,田疇荒,囷倉虛。外者,天下皆比意甚固。願大王有以慮之也。
  
   且臣聞之曰:「戰戰慄栗,日慎一日,苟慎其道,天下可有。」何以知其然 也?昔者紂為天子,將率天下甲兵百萬,左飲於淇溪,右飲於洹裕,淇水竭而洹 水不流,以與周武王為難。武王將素甲三千,戰一日,而破紂之國,禽其身,據 其地而有其民,天下莫傷。知伯率三國之眾以攻趙襄主於晉陽,決水而灌之三月, 城且拔矣,襄主鑽龜筮占兆,以視利害,何國可降。乃使其臣張孟談,於是乃潛 行而出,反知伯之約,得兩國之眾,以攻知伯,禽其身,以復襄主之初。今秦地 折長補短,方數千里,名師數十百萬。秦國之號令賞罰,地形利害,天下莫如也。 以此與天下,天下可兼而有也。臣昧死願望見大王,言所以破天下之從,舉趙、 亡韓,臣荊、魏,親齊、燕,以成霸王之名,朝四鄰諸候之道。大王誠聽其說, 一舉而天下之從不破,趙不舉,韓不亡,荊、魏不臣,齊、燕不親,霸王之名不 成,四鄰諸候不朝,大王斬臣以徇國,以為王謀不忠者也。

  李斯作為《初見秦》的第一個讀者,看完只是搖頭嘆息。韓非水平應該不止如此吧?就憑這封書信,想要改變嬴政的決定,恐怕夠戧。況且,就算過了嬴政這關,還有姚賈那關,怕是難得過去。
  
  儘管對韓非之書不甚滿意,李斯還是決定尊重作者,不改一字,將書原貌呈現給了嬴政。嬴政略讀一遍,沒有立即發表評論,而是將書付與姚賈,先徵求姚賈的意見。
  
  姚賈一目十行,迅速看罷,然後將書拋於案頭,冷笑不語。
  
  嬴政驚訝道,這就看完了?
  
  姚賈道,通篇皆是老生常談,了無新意。一掃即知,何必細細品讀?
  
  嬴政道,既如此,卿試論之。
  
  姚賈雖然只是快速掃了幾眼,卻已經抓准了《初見秦》一書的要害,於是加以批評,先後來了三個質問:
  
  韓非引經據典,談古論今,只為證明一件事——秦國之所以還沒有稱霸於天下,全怪秦國的謀臣不盡其忠。言外之意,是說他韓非可以為秦盡忠了?
  
  當年,秦與荊人為和、與魏氏為和、與趙氏為和,並非不願一舉滅亡之,而是勢在不能。六國尚強,秦力有未逮,形勢不允許。韓非號稱才高當世,不應不知此節。當年謀臣,皆已作古,而韓非厚誣諸公於地下,意在何為?
  
  再說韓非自以為高於別人的地方,是自詡可以讓吾秦「一舉而霸王之名可成,四鄰諸侯可朝也」。然而,我大秦的目標難道僅僅是這樣嗎?
  
  姚賈停頓片刻,留給嬴政一點思考時間,然後,姚賈對自己的三個質問逐一作了回答:韓非為韓之公子,一意存韓,以秦為敵,其先後三策,皆是明證。何以數日之間,韓非的態度轉變竟會如此之大,願意開始為秦國盡忠了呢?改口如此輕易,不免讓人生疑。以臣之見,乃是韓非入獄之後,自知必死,他一死則韓國必亡。是以才不惜出此苟且之策,詐稱願為我秦盡忠,先求活命,然後再相機而行,徐為韓國謀利。願吾王明察。
  
  韓非厚誣諸公於地下,意在借古諷今,矛頭直指如今朝中的用事大臣。此乃挑撥是非、無風起浪,意在使我君臣猜忌,上下異心。願吾王明察。
  
  至於我大秦的目標,絕非「一舉而霸王之名可成,四鄰諸侯可朝也」。這句話,放在十年前說,也許還勉強合適,可在今天還說這樣的話,就不免見識短淺、招人恥笑了。臣主外交,於天下大勢深有所知。今日之世,非商周之世,也非春秋之世,而是戰國之世。這個時代,是一個winner take all的時代。七雄紛爭,最終只能有一國獨存。而獨存之國,必我秦也。大王不是要成為霸主,而是要成為君臨天下的天子。秦國也不是要稱霸天下,而是要一統天下!
  
  姚賈之批駁,情緒激昂,聲如金石。嬴政大悅,稱善不已,又道,韓非書末有雲,願望見寡人,當面陳詞,言所以破天下之從,舉趙、 亡韓,臣荊、魏,親齊、燕,以成霸王之名,朝四鄰諸侯之道。寡人慾見之,且聽他有何說辭。
  
  如果讓韓非見到嬴政,保不準嬴政一念之仁,放韓非死裡逃生。姚賈可不想冒這個險,於是道,韓非在書的最後,的確言而不盡,故做懸念,激人好奇。然而,如此套路,只是遊說之士的慣用伎倆,不值一哂。再則言之,韓非留下的懸念,根本就不能成其為懸念。韓非對天下的認識,還是停留在春秋五霸的時代,不悟四海歸一、定於一尊乃是大勢所趨,非人力所可阻擋。韓非不能知天下之勢,何以獻取天下之策?縱能蒙大王召見,其言又何足可聽?
  
  姚賈這一番話,破滅了韓非最後的一線生機。

  在韓非身後,有多少人讀其著作,心悅誠服,筋酥骨軟,想見其為人,恨不能成為其門下走狗。然而,在韓非還活著的時候,在他的最後歲月,他卻只能在雲陽的監獄中品味著孤單和落寞。沒有高朋滿座,沒有訪客如雲。陪伴他的,只是冰冷的獄吏和更為冰冷的刑具,以及夜半時分,同獄犯人的鬼哭狼嚎或低聲抽泣。
  
  遍觀整個秦國,也許只有李斯還在惦記著韓非。這是李斯第二次探監了,和第一次不同,這一次,他的步伐格外緩慢,好像行走在橄欖球場之上,每向前推進一碼都顯得那麼艱難。
  
  韓非身體依然虛弱,看到李斯之後,也只能用眼神表示對他來訪的感激。李斯坐在韓非對面,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倒是韓非先問道,書呈給大王了嗎?
  
  是的,呈上了。
  
  韓非搓著雙手,嗟嘆道,子誤我,子誤我。
  
  李斯聞言,不免納悶。是你讓我代你傳書的,難道我不該傳書?要知道,除了我,秦國還有誰能幫你呈書給嬴政?我怎麼就誤你了?李斯於是問道,「韓兄何出此言?」
  
  韓非道,「前日所上之書,不甚如意。你一走我就後悔,想收回重寫,無奈你已持書遠去,追之莫及。」
  
  李斯客氣道,「韓兄所上之書,也是佳作。」
  
  韓非嘆道,「你又何必虛為譽美?文章當以氣為主,氣以誠為主,彷彿沛然如從肝肺中流出,這才能推己及彼,動人心魄。然而,前日我作書之時,氣不誠,心不正,其書如何能說得人動!以君之才,定也看出我書欠佳,當為我截留之,不必急著呈上秦王才是。」
  
  李斯道,「李斯不敢為韓兄代作定奪。因此,一仍原貌,呈上大王。」
  
  韓非道,「你是李斯,是寫過《諫逐客書》的李斯。《諫逐客書》我讀過,端的雄文,自有我不可及之處。我書中得失,你從旁觀之,必已瞭然於胸。知而不言,非我所寄望於君也。」
  
  李斯默然,不能辯解。韓非改變話題,又問道,「大王見我書,作何言語?」
  
  李斯道,「大王拒絕再見韓兄。」
  
  韓非閉目長嘆道,「那樣的文章,連我自己也不能說服。大王拒絕見我,也是應有之義。我當再修書一封,君為我傳之。」
  
  李斯無意再作郵遞員,道,「大王已是不樂。驟然再行上書,恐於事無補,反而添害。且容我為韓兄謀之。」說完,李斯猶豫了一下,又低聲道,「不過,韓兄最好有心理準備,大王的意志,恐怕不會輕易更改。」
  
  韓非大笑道,「大王不惜發動戰爭,以求我入秦,豈會輕易置我於不顧。大王只是一時偏信姚賈小兒而已。大王投我入獄,卻並沒有置我於死地,可見猶有用我之心。天下之才,惟你與我耳。欲並天下,舍你我其誰?」
  
  韓非對未來越樂觀,李斯就越為他感到悲哀。看來,韓非對嬴政還是抱有幻想的。而李斯卻知道,不管有沒有姚賈從中摻乎,嬴政恐怕都已經無法再對韓非容忍。韓非,你的確有才,然而,有才未必都能見用。況且,一旦才華太高,反而會成為過於昂貴的奢侈品,變得有價無市。韓非,你已是命在旦夕,難道你竟一點也沒有察覺?在你的著作當中,你對人性和心理分析得如此犀利透徹,可當事輪到了自己頭上,為什麼你就不能領悟明白呢?
  
  李斯卻也不便馬上揭開這一層,還是讓韓非保留些希望比較好。有了希望,獄中的日子也許就不再那麼難熬。兩人一時間相對無語,李斯意欲安慰韓非兩句,卻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語,只能打量囚房四周,胡亂問道,「此間如何?」
  
  韓非苦笑道,「此間尚好,惟獄吏侵迫太急,頗不堪其辱。」
  
  李斯道,「韓兄再委屈些時日。我見大王,必為韓兄求一定論。」說完起身告別,道,「我會再來看你的。」
  
  韓非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會的。」
  
  李斯辭別韓非,獄吏在後一路碎步尾隨,恭謹地請示道,「廷尉大人,大王既然沒有赦免韓非,理應繼續對韓非用刑,逼其認罪招供。否則,下官等也不好交代。請廷尉大人示下。」
  
  李斯回頭看看韓非,韓非也正在望著他。囚房中的韓非,如此瘦弱,如此無助。李斯不忍心再看,大步走開,又仰天長嘆,對獄吏道,「接著用刑吧——記住,無論如何,不能傷了他的性命。」

  咸陽的這個夏天,酷熱為數十年來少有。從身體里汩汩往外冒的,不是汗,而是被烤出的油。裸男當街,抓耳撓腮,逢人便說,「請問,我可以無敵嗎?」
  
  然而,依然不肯降雨,一滴也沒有。
  
  持續多日的高溫,讓人情緒煩躁、無法思考。這樣的鬼天氣,本該呆在家中避暑貪涼,但李斯卻不得不出門而去,為挽救韓非作最後一搏。
  
  李斯往見嬴政。嬴政很有耐心地聽完李斯的來意,將一個冰塊放入口中,斜瞥著李斯,懶懶說道,「廷尉可知,寡人是如何看待韓非的?」
  
  李斯恭聲答道,願聞大王之見。
  
  嬴政道,「近日寡人遍讀韓非之書。其抉摘隱微,燁若懸鏡,上下數千年,古今事變,上至奸臣世主隱微伏匿,下至委巷窮閭婦女嬰兒人情曲折,不啻隔垣而洞五臟,實天下之奇作也。」
  
  嬴政再嚼碎一個冰塊,嘎嘣嘎嘣,悠悠又道,「然而,寡人越喜韓非之書,便越惡韓非之人。」
  
  嬴政這后一句話,份量可著實不輕,不輕得足以殺人於無息無聲。雖然是盛夏時節,也聽得李斯是一身冷汗。
  
  嬴政前後兩段話,一褒一貶,轉折如此突兀,不作任何鋪墊。何以如此?兩段話之間又有什麼內在的邏輯聯繫?李斯不能問,也不敢問,問了嬴政也不會答。嬴政只是好整以暇地審視著李斯,那眼神彷彿在說,領悟吧,李斯!
  
  李斯幾乎可以說是看著嬴政長大。但隨著嬴政年齡的增長,其內心越來越難以被人猜測。李斯也只能試著去領悟,還原嬴政的心路歷程。
  
  為什麼嬴政越喜歡韓非的書,就越討厭韓非這人呢?這還得從韓非書的內容說起。韓非之書,後世稱為《韓非子》,簡單來說,主要闡述了三方面的內容——法、術、勢。法者,我們不需多講。術者,藏於君主胸中,以偶眾端而潛御群臣也。勢者,君主勝眾之資也,君主能制天下,非賢也,勢重也。在這三者當中,以「術」的篇幅為最多。而在李斯看來,引起嬴政反感和猜忌的,也正是「術」的這部分內容。
  
  嬴政即位十四年來,在政治鬥爭的的腥風血雨中,他不僅毫髮無傷,而且一步步茁壯成長。現在的嬴政,雖然只有二十七歲,卻早已在朝中建立起了無人可以挑戰的權威。駕馭那些在年齡上堪稱他叔伯輩的手下大臣時,他也是顯得得心應手、遊刃有餘。他能取得這樣的成功,靠的是什麼?靠的正是他天賦而來的權謀心計。而這種駕馭國家和群臣的高明手腕,也就是術,在韓非的書中有著詳盡的論述。
  
  因此,嬴政讀韓非之書時,反省自己的心機和謀略,無不與韓非之言暗合,幾乎像是在對鏡而照一般。剛一開始,自然是驚喜,以為知音;再反芻回味,卻就該變成驚駭,以為禍害了。所謂的術,乃是他最隱秘的思想,即使對心理醫生,也是要守口如瓶,不可泄漏的。可是韓非的書,卻如同一面明鏡,將他那陰暗而不可告人的內心暴露無遺。而很明顯,嬴政不會嫌棄自己內心不堪的形狀,卻只會怪罪韓非這面鏡子太過殘酷的寫實。
  
  對自戀之人來說,鏡子算得上是一個情趣十足的好友。東晉王仲祖儀形甚佳,每攬鏡自照,曰:王文開哪生得如馨兒?明朝蔡羽,自號易洞先生,置大鏡南面,遇著書得意,輒正衣冠,北面向鏡拜譽其影曰:「易洞先生,爾言何妙!吾今拜先生矣!」
  
  對另一些人而言,鏡子的誠實則顯得極為可恨。所謂:惡影不將燈為伴,怒形常與鏡為仇。譬如魏國夏侯惇將軍,傷左目破相,心甚惡之,照鏡則恚怒不已,輒撲鏡於地。
  
  要說韓非,也的確是千古非常人物。他早就知道,他的書如鏡子一般,照出了人心深處的自私和陰暗,很容易招致讀者的厭惡和反感。所以,他在《韓非子·觀行》一篇中特別寫到:「鏡無見疵之罪。」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韓非已經預先做了免責聲明。
  
  無奈碰到嬴政,這免責聲明並不能真的免責。所有的規定和法律,都必須遵循一個準則:牴觸憲法者無效。對嬴政來說,他的意志就是秦國的憲法,牴觸其意志者無效。嬴政既然認為鏡子見疵有罪,那麼鏡子就合該有罪。
  
  更何況,韓非之罪,又何止見疵而已。凡是帝王,無論聰慧還是弱智,都希望制人而不受制於人、測物而不為物所測。而在帝王身邊,如果有韓非這麼個人,能洞察你的心,熟知你的術,無論你幹什麼,都逃不脫他的算計,這種感覺無疑是一種難以忍受的恐怖,彷彿隨時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而你卻偏偏無法化解。這樣的人,就算沒有遭到信臣左右的讒言,也必將剷除在帝王的自尊心和自覺性之下。

 韓非不懂難得糊塗的道理,他只顧沉迷於自己銳利的才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於是犯了嬴政的大忌。術者,只能操於帝王一人之手,而天下莫能知曉。天下莫能知曉,自然更無法言說。因此,對於術,正確的方法應如維特根斯坦所言,「對那些不可言說之物,必須保持緘默。」是以,韓非關於術講得越對,便錯得越多。
  
  韓非也不適合做人臣。人臣的標準是:可以從命,而不可以為命。而韓非在他的書中,卻是指點江山、激揚文字,過足了為命的癮。這樣的韓非,嬴政又怎麼敢輕易信任?
  
  李斯這麼一領悟下來,便覺出韓非已基本喪失被拯救的可能。就算他不是韓國公子,就算他沒有和姚賈反目成仇,就算他沒有獻那三條弱秦之計,他也是該死、必死。可是,嬴政真下得了這樣的狠心嗎?畢竟,他對韓非曾是那麼熱愛,為了他甚至不惜發動戰爭,現在卻要始亂終棄,這合適嗎?
  
  嬴政與韓非結緣,開始於韓非的兩篇文章——《孤憤》和《五蠹》。一讀之下,大為佩服,乃至發出了 「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的感慨。可以說,嬴政和韓非之間,曾有過一段美妙的開始。
  
  然而,隨著嬴政對韓非的著作越讀越多,越讀越深入,當初驚艷的感覺已不復存在,激情燃燒殆盡,狂熱變為冷靜。於是,他對韓非的認識,從盲目變得客觀,再從客觀變回主觀。
  
  我們知道,電影的預告片,通常都精彩絕倫。可真當你掏錢進了電影院,在黑屋子裡看完了整部電影,卻發現遠不是那麼回事,正片反而不如預告片那麼吸引人、那麼叫人滿意。對嬴政來說,《孤憤》、《五蠹》兩篇文章,就相當於是韓非思想的預告片。而當看完韓非的全部思想之後,嬴政發現,他並不喜歡整部電影。和普通觀眾不同的是,他雖然也不能要求退票,但至少他可以把導演關進監牢。
  
  愛情大抵也是如此。在愛情的預告片里,無不是金童玉女、美輪美奐。然而,現實中哪裡會有完美?一旦預告片演成正片,兩人朝夕同處,於是再無顧忌,缺點什麼的全出來了,這才驚呼上當。分手之際,兩人相對傻眼,同嘆一聲:人生若只如初見……
  
  初見之時,若即若離,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意境之美,無過於此。何必非要游過那條河呢?古波斯詩人薩納伊寫過一首詩,講述了一個渡河的故事,可為世人之勸誡:從前有一個男子,他的情人住在大河的對岸。大河寬闊而波濤洶湧,而他在愛情魔力的驅使之下,每天游過此河,和情人幽會。有一天,他發現情人臉上居然有一顆痣。情人於是告訴他,今晚你不能再泅河回去了,否則一定會被淹死。因為以前愛情之火遮住了你的眼睛,你根本不會注意到這顆痣。而現在你注意到了這顆痣,表示你的愛情已經消失。男子不聽,跳入水中,結果真的一命嗚呼,葬身於波濤之間。
  
  唉,這事弄的。
  
  李斯為韓非作最後的努力,對嬴政道,「韓非曠世奇才,見識深邃,當使其繼續著書,以為典籍之助。才高如此,倘不得其用,也是國家可惜人啊。」
  
  對於這個問題,嬴政並不正面回答,只是忽然問道,迄今為止,韓非之書,共計有多少篇?
  
  李斯默數片刻,回答道,算上前日韓非獄中上書,共得五十五篇。
  
  嬴政笑道,「五十有五,已盡天地之數,何需再多加益?」 (注。)
  
  嬴政漫不經心的一句話,便將韓非著書的退路徹底堵死。此時再來回顧韓非最後的命運,其荒謬之處,恍如一出黑色幽默。韓非上《初見秦》一書,目的本是希求存活性命,卻偏偏剛好湊足了五十五這一天地之數,也給了嬴政不寬恕他的最佳借口。天地之數已滿,無疑讓嬴政產生了一種強勁的心理暗示:韓非剛好寫滿了五十五篇,乃是冥冥中的天意,乃是自取滅亡,自絕人世,須怪旁人不得。
  
  (註:韓非子一書,共五十五篇。天地之數,可參見朱熹《易學啟蒙》:陽數奇,故一三五七九皆屬乎天,所謂「天數五」也。陰數偶,故二四六八十皆屬乎地,所謂「地數五」也。……積五奇而為二十五,積五偶而為三十,合是二者,而為五十有五。)

    事已至此,李斯不敢再辨,只能順從嬴政之意,低聲道,大王說的是。
  
  嬴政俯視李斯,又道,「雖然如此,韓非之書終不可輕廢。其對法的透徹論述,更出商鞅之上。想當年,呂不韋作《呂氏春秋》,妄圖立為我大秦治國之經典。在寡人看來,這個位置,應留給韓非之書才對。不知廷尉意下如何?」
  
  李斯拜倒在地,道,「大王聖明。夫言貴於用,韓非能得大王如此眷寵,可謂死而無憾。」
  
  此時的李斯,已經徹底放棄了挽救韓非的最後一絲幻想,因此才會代替韓非說出「死而無憾」的話來。嬴政既然有意將《韓非子》一書奉為秦國的治國聖經,以他的性格,他怎麼可能容忍一個凌駕於他之上的理論權威?
  
  為了更好的理解這點,我們有必要請出偉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和他的不朽巨著《卡拉馬佐夫兄弟》。
  
  關於《卡拉馬佐夫兄弟》,弗洛伊德曾動情地稱頌道:「這是迄今為止最壯麗的長篇小說,小說里關於宗教大法官的描寫是世界文學中的高峰之一,其價值之高是難以估量的。」宗教大法官,見於《卡拉馬佐夫兄弟》第二部卷二第五節,是一個可獨立成章的故事,茲簡述如下:
  
  十六世紀的西班牙,正處於宗教裁判制度最為可怕的時代。這時,離聖經啟示錄作出上帝將降臨人間的預言,已過去了十五個漫長的世紀。某一天,上帝終於降臨人間,他顯示為人形,出現在烈火熊熊的廣場之上(就在昨天,這個廣場剛剛活活燒死了上百名異教徒)。上帝雖然是悄悄地出現,但是大家一下子全認出了他。人們爭先恐後地擁到他的面前,圍住他,聚集在他身邊,跟著他走。人們哭著,吻著他走過的土地。孩子們把花朵扔到他面前,唱著歌。大家反覆地說,「這一定就是他,除了他,不會是別人。」
  
  將近九十歲的紅衣主教、宗教大法官本人恰好也走過廣場。他同樣認出了上帝,但他卻吩咐衛隊把他抓住。衛隊把犯人關進了宗教法庭的古老大廈中一間帶圓頂的狹窄而陰沉的監獄。
  
  在監獄里,宗教大法官和上帝進行了一番談話。其實,應該說是宗教大法官一個人在說話才對,因為上帝從頭到尾一言未發。
  
  宗教大法官如是告訴上帝,「我完全知道你要說的話。就算是你本人,你也沒有權利在你以前說過的話之外再添加些什麼,你為什麼到這裡來妨礙我們?……你既然已經把一切都交給了教皇,那就一切都已在教皇的手裡,你現在根本不必來,至少目前你不該來礙事……」
  
  故事的最後,宗教大法官走到門邊,打開牢門,對上帝說:「你走吧,再也別來了……千萬別來了……永遠,永遠!」
  
  於是上帝離開了,他滿足了他的僕人——宗教大法官的要求。(注。)
  
  我們看到,宗教大法官以僕人的身份,居然驅逐了他侍奉的上帝。他必須讓上帝離開,以便繼續保持自己的無上權威,繼續維護自己對人民的統治。再回到嬴政和韓非的關係上來。韓非的書已經完成,並且被定為秦國的治國經典,那麼,便不能再增加一個字,也不能再減少一個字,即使是韓非也不可以,而且,其唯一的解釋權只能掌握在嬴政手裡,任何人不得染指。如果韓非倚仗著作者的身份,認為自己比嬴政更有資格解釋,而別人也信了他,那他嬴政還混什麼?
  
  因此,只能讓韓非保持沉默,永遠保持沉默。
  
  李斯於是試探道,該如何處置韓非?
  
  嬴政將手從冰水中取出,慢慢擦乾手上的濕潤,道,寡人也正在考慮當中。
  
  關於韓非的問題,也不能總是拖著。韓非在獄中受盡酷刑,卻牙關緊咬,從未招供認罪。按照今日的法律,一個人只能被扣押四十八小時,四十八小時之內沒有查出問題,便必須放人。那時的秦國雖然並沒有此一法律,但韓非一直拒不認罪,總不能永遠把他關著吧。況且,韓非終究還是韓國的使節,如果沒有十足的證據,也不能胡亂將他定罪論刑。是的,必須儘快想出一個妥善的解決方案來。
  
  果然,嬴政又道,韓非終究是韓國公子,在秦淪為階下之囚,罹刑受辱,寡人心實不忍。最好有個法子,可使韓非不再受辱。
  
  李斯聞言心中一涼,道,大王的意思是……
  
  嬴政笑道,廷尉主掌刑辟,韓非是你的犯人。寡人也不便多說,相信廷尉自有主張。
  
  表面上,嬴政是把皮球踢給了李斯,讓李斯看著辦。可李斯豈會不懂嬴政笑容中所蘊含的深意。嬴政是要讓他作惡人,讓他作殺害韓非的兇手。
  
  一時之間,李斯百感交集。他不僅救不了韓非,現在更要親手殺死韓非。他何嘗不知道,他這是在替嬴政背黑鍋,可是,他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李斯望著日漸威武的嬴政,忽然想起了兩人第一次會面時的情形。從看到嬴政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嬴政是他將一生追隨的王者,也只有追隨嬴政,他才能展示他所有的才華,實現他所有的夢想。他的功績,將彪炳史冊,他的名字,將永垂汗青。李斯閉上眼睛,捏緊拳頭,終於下定了最後的決心:
  不要問秦王能為你做些什麼。而應該問你能為秦王做些什麼。
  
  註:陀氏在宗教大法官中的思考之深,包容之廣,遠非文中簡單的引用所能窮盡。而宗教大法官之所以要請上帝離開,其原因也極為複雜深沉,囿於篇幅,不能詳述。

  天幕低垂,烏雲密布。這是一個沉悶的黃昏,從雲陽監獄的圍牆望出去,是一片遼闊的田野,幾個小男孩正舉著木頭削成的兵器,玩著將軍和俘虜的遊戲,瘋狂地追逐,興奮地尖叫。另有一個小女孩,七八歲的樣子,梳著羊角小辮,漂亮極了,坐在不遠處的樹上,雙腳懸空,愜意地晃蕩著。
  
  李斯收回目光,依然是愁眉不展。他已經來了兩個時辰,卻依然沒有決定去面對韓非。在他的潛意識裡,他希望就這麼耗下去,最好能夠耗到不用見面。李斯默默地喝著悶酒,典獄長在一邊恭謹地陪著,他知道李斯心裡不出快,也不敢多言語,只是在李斯酒杯空了的時候,麻利地為他滿上。
  
  獄吏忽然來報:韓非——韓非他又發作了。
  
  李斯急忙隨獄吏去看個究竟。只見仄逼的囚室里,韓非正手舞足蹈,撕扯著自己的衣服,語無倫次,捶牆大呼:我是韓非。韓非的韓,韓非的非。天,我詛咒你,你竟敢讓我受此羞辱……你們誰敢碰我?我是韓非,我是韓國公子。呼之不足,又高聲作歌,其意凌亂而不可解,歌云:天下如儂有幾人,莫道不銷魂……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名高前後事,回首一傷神……再練十年,入魏晉平淡……
  
  獄吏在一旁說道,連續幾天都這樣,八成是瘋了。獄吏的解釋,輕描淡寫,對於這樣的事情,顯然他早已習慣。
  
  韓非且歌且哭,直到累了,癱倒在地。李斯隔門而觀,心中凄然。酷刑、絕望、侮辱、敏感、自尊、驕傲,構成了無處不在的崩潰,終於壓垮了韓非。
  
  晚飯時分,獄吏為韓非送來魚羹,道,此羹乃廷尉所贈,是特地按照新鄭的風味烹制而成,以解公子思鄉之情。
  
  韓非斜靠在牆角,雙眼充斥著血絲,皮膚粗糙,雙手亂泥。他狠狠地瞪著獄吏,說道,你鞭打過我。你天天鞭打我。我是韓非,我是韓國公子,而你鞭打我。
  
  獄吏懶得搭話,他盛了一小碗魚羹,遞給韓非。韓非伸出手來接,卻又突然改變主意,一掌把碗打翻,怒斥道,李斯怎麼不來看我?他答應過要來看我的。說著,又猛地躥起,撲到門上,大呼道,李斯,你在哪裡?李斯,李斯……
  
  李斯隔室而聽,如坐針氈。典獄長察言觀色,小心建議道,大人,要不要讓他住嘴?李斯搖了搖頭,站起身來,道,不用了。讓我和韓非當面解決。
  
  囚室的門打開。韓非看見李斯,一把把他抱住,大笑大舞蹈。你終於來了,荀老夫子今天又把書講錯了,我告訴你,你找他駁去。
  
  李斯示意獄吏迴避,然後推開韓非,冷冷說道,我是來和你告別的。
  
  韓非笑道,告什麼別呀?你還是想去咸陽嗎?不如和我回韓國吧。
  
  李斯不能確定韓非是真瘋還是裝瘋。如果韓非真瘋了,那對他們兩人來說都是件好事。李斯不用太內疚,韓非也可以少許多痛苦。李斯於是也跟著笑道,好。我們回韓國。來,先吃些魚羹。說完為韓非盛上一碗。韓非幾大口吃完,大讚美味,並要李斯再來一碗。
  
  此時此刻,李斯再也抑制不住雙膝的柔軟,撲通跪倒在地,哭道,李斯見韓兄在獄中日夜受辱,力不能救,無日不感喟自恨。魚羹有毒,可以給韓兄一個了結。韓兄也可留下一個全屍,終不失公子體面。
  
  李斯話沒說完,韓非已是低呼一聲,摔倒在地,身體彎曲成弓狀,頭緊貼地面,拚命乾嘔。李斯心中一急,正準備大聲叫人,韓非卻一把抓住他,虛弱地說道,別叫人來,讓我安靜地去吧。
  
  李斯一驚,韓非忽然如此清醒,是他本就沒有瘋?還是毒發后的迴光返照?李斯無暇細想,韓非即將死去的殘酷現實,已經讓他無法思考,只能埋頭哭泣:韓非因我而死,天罪我!天罪我!
  
  韓非苦笑道,你不用愧疚。我告訴你,你不僅不需要因為殺我而愧疚,你殺任何人都不需要愧疚。國法不容私情。你我如果易地相處,我也必定殺你,而且不會有半點猶豫。臣盡死力以與君市,君垂爵祿以與臣市。這就是政治,這就是生意。business is business,nothing personal。
  
  李斯只是抽泣。韓非歇了會氣,又道,我知道,你也是無奈之舉。想要我死,其實是秦王的意思。而秦王用來殺我的方法,其實還是我教給他的。如此算來,應該是我自己殺了自己才對。自取滅亡,只有可笑,何可悲之有!
  
  李斯不解地問道,韓兄何出此言?

  韓非雙眼漸漸失神,喃喃說道:「《八經》之三。想起來了嗎?」
  
  經韓非這麼一提醒,李斯恍然大悟。的確,在韓非所著的《八經》之三里,寫有這樣一段話:「生害事,死傷名,則行飲食。不然,而與其仇,此謂除陰奸也。」意思是說:有些大臣,活著只會妨害君主執政、直接處死他又會損傷君主的名聲,這樣的大臣,可以歸為「陰奸」之列。要解決這樣的大臣,君主有兩種巧妙的方法。一是派人在他的飲食中下毒,使其暴斃身亡。二是將他交到他的仇人手中,借刀殺人。不管用哪種方法,都既可以置對方於死地,又不至於讓人將帳記到君主的頭上,從而背上罵名。
  
  無疑,在嬴政心中,韓非就是這樣的「陰奸」。嬴政對付韓非,正是照方抓藥,現學現用,以其人之謀還治其人之身。而韓非此時複雜的表情,也不知是在暗自得意,一切盡在自己術中,還是在自笑自嘲,他總結出的「除陰奸」之計,結果卻把自己給除了。
  
  李斯長嘆道,原來你早知魚羹有毒,你本可以不吃的。
  
  韓非笑道,秦王要殺我,不是派你,就是派姚賈。死在你手裡,總比死在姚賈之手好。
  
  韓非的慷慨就死,讓李斯倍感內疚。他真希望能夠為韓非作些什麼,那樣的話,他也會感覺稍微好受一些,於是問道,韓兄可有什麼未了的心愿?
  
  韓非道,讓我再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這是一個輕易就可以滿足的要求。室外已是夜色蒼茫,韓非側卧在榻,緩緩閉目,貪婪地呼吸著自由的空氣。晚風陣陣,如小鳥依人。韓非臉上泛起一片潮紅,道,「快哉此風!韓非所與諸君共者邪?」
  
  李斯聲音哽咽,道:「此獨公子之風也。為公子而來,逐公子而去。」
  
  今夜,晚風只為一人而嗚咽,天地只為一人而低垂。
  
  不知何時,雷聲炸響,大雨瓢潑,閃電劃破長空,四野亮如白晝。面對天威凌厲如此,眾人盡皆失色,韓非卻是一臉安詳,無動於衷。他已經把一切都想明白了。「陰用其言而顯棄其身」,這便是他為自己下的讖語。呂不韋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心中充滿了憤怒和不甘心。和呂不韋相比,韓非則冷靜得幾乎不像話,他坦然接受了加諸他的命運。
  
  韓非望著李斯,緊握著他的手,道,法術勢,我能知,而子能行。子其勉之。
  
  韓非這番話,既是師兄對師弟的殷殷期望,又是一個政治家給另一個政治家的遺囑。韓非也知道,秦國終究將統一天下,而作為秦國的二號人物,李斯無疑是他的思想的最可靠的守護者和執行人。他也將借李斯之身,完成他無法實現的夢想。
  
  韓非又道,我無力救韓,只能以身殉之。鳥飛返故鄉,狐死必首丘。我死之後,可送我回韓國安葬。如必欲葬我於秦,也請讓我頭朝東方,守望故國。倘如此,再無憾也。

  李斯心裡酸楚,泣不成聲,在旁觀者看來,彷彿他比韓非更需要安慰。李斯嚇壞了,原來連韓非也會死。那個高貴英俊、凌於蒼生之上的韓非,也會有死的一天。這個時候,他不憚於承認,韓非曾是他的偶像,是他曾苦心趕超的目標。偶像即將破滅,他覺出一陣空虛和迷茫。韓非飄逝,帶走了殘缺的人生,卻留下了無盡的想象。無論日後李斯取得怎樣的成功,但少了韓非這個最強勁對手的存在,這成功多少都有些成色不足,不管別人怎麼看,至少他一定會感到「於無佛處稱尊」的寂寞。
  
  見李斯悲痛欲絕,韓非拿出了師兄的大度,勸慰道,死有何害?何泣之有!說完,又大叫一聲:「子與吾豈一世人哉!」言畢,噴血如箭,氣絕身亡,時年四十有八。
  
  李斯抱屍慟哭,他生命中的某一部分彷彿已跟著韓非一起死去。他擦拭掉韓非嘴角的血跡,心中感慨萬千。殺死韓非,只需要幾分鐘而已。可要世間再出現另外一個韓非,卻不知道要再等上幾百年了。而當他回味著韓非的最後遺言,卻又破涕為笑,為之神骨俱輕,飄然物外。「子與吾豈一世人哉!」詰天問地,氣壯山河,這是怎樣的狂妄,怎樣的自信!是啊,凡夫俗子,到人間一游,沒目的,沒意義,有如飛鴻踏雪泥,偶留指爪而已,然後朝生暮死,與草木同寂。可是韓非,縱然肉體消滅,精神卻長存不朽。這樣的人,又怎會真的死亡!
  
  李斯心思百轉,不知該喜該悲。雨越下越急,而他懷中的韓非,慢慢變得冰冷。
  
  嗚呼,自古死者非一人,夫子至今有耿光。韓非論事入髓,為文刺心,成三代以下一家之言,絕有氣力光焰。在韓非身後,有多少帝王,操其術而諱其跡,歷千百年而不廢。《韓非子》和房中術一起,成為帝王必備的兩本枕邊書,一用以馭人,一用以悅己。諸葛亮也曾親自抄寫《韓非子》,以為後主劉禪的學習教材。
  
  遙想先秦之時,中國最傑出的思想家、最奔放的大腦,連綿不絕,扎堆泛濫。如此豐富的收穫,彷彿耗盡了神州大地的元氣,使得這樣的盛況,不獨空前,迄今也未曾重現。作為先秦時代的最後一位集大成者,韓非之死,標誌著諸子的結束,標誌著百家的結束。中國歷史上最為燦爛的一個時代,就這樣劃上了句號。
  
  仰望先秦的天空,浩瀚無邊,群星燦爛。奈何,無情的時間,最終收斂了星光,黯淡了河漢。隨著韓非之死,最後一顆巨星也悄然隕落。
  
  然而,群星熄滅,是為了留出天空,以便太陽展示他那無可匹敵的光芒。
  
  這一輪太陽,將從西邊升起,普照中國大地。
  
  這一輪太陽,他的名字叫做嬴政。

    呵呵,韓非章節終於寫完了。希望是最難的部分終於過去。大家也都知道,關於韓非之死,疑點太多,說法也莫衷一是。總之,文中我按照自己的理解,作了一番詮釋。個人覺得還算是講圓了。正如楊志兄說的慈溪和李鴻章的比喻,韓非死去的最大原因,無疑是嬴政。至於初見秦的真偽,考據有很多,不重複了,許多意見還是支持為韓非所作。我所以將他設定為韓非的獄中上書,其實從初見秦的文章中可以讀到,作書人十分渴望見到大王(而且他感覺他被召見的可能並不會太大),幾乎願拿性命為賭注。大概只有被逼到絕境的人才會如此。行文凄苦(當然,這個只是個人感覺),也貌似是韓非的風格。而韓非對於天下大勢缺乏足夠的認識,還停留在爭霸時代,也是有可能之事。另一方面,自然也是為了文章的進行。
  
  韓非章節,大家當小說讀的話,應該比較通順。而和歷史上對於韓非之死的解釋相比,文中也自有我自己的一些想法在內。比如引用八經、天地之數,鏡無見疵之罪等,就我閱讀所及,應無人提出過。李斯和韓非的感情,估計會有許多的爭議,這個沒辦法,古人已遠,實在說不好。我只好主觀一下了。再說了,個人的一點私心,不能這麼早就把李斯寫得太惡劣。男一號一般不能太壞。暫時就想到這麼多。希望接下來可以輕鬆些了,畢竟史料多了。
  
  長久以來,在神州大地上,同時存在著七個國王。「七」也許是很多人的吉祥數字,但絕對不是嬴政的。這時的嬴政,他的吉祥數字只能是一,獨一無二的一,一統天下的一。
  
  滅亡六國,先從哪家開始呢?嬴政在思考這個問題,韓王安也在思考這個問題。自從韓非死後,韓王安開始不安,時刻擔心著韓國成為秦國掃平天下的第一個祭品。可是,馬善被人騎,國小被人欺,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張讓建議:「不如向秦國俯首稱臣,可為韓延數年之命。」韓王安道,「韓秦同為諸侯,豈有稱臣之理?」張讓道,「王雖一時稱臣於秦,為韓王不變也。保全社稷,再徐觀天下之變,也不失為一策。」韓王安一聽有理,於是向秦國納地效璽,請為籓臣。
  
  韓國既已臣服,秦國的兵鋒,自然便直指老冤家趙國了。
  
  嬴政十五年,秦國再次伐趙。《史記》記載:大興兵。可見,此次起兵的規模遠超過往,大有一舉吞併趙國之意。秦軍兵分兩路,一路抵達鄴城,一路抵達太原,先後攻克狼孟、番吾。
  
  名將李牧再次臨危受命,對秦軍的進攻給予了強硬回擊。秦軍不能取勝,無奈撤退。李牧雖然贏得了這場趙國保衛戰,卻也付出了慘重代價:「趙亡卒數十萬,邯鄲僅存。」
  
  這一年另有一事可記。燕國太子丹,小時候曾和嬴政一起在趙國作人質。等到嬴政登基成了秦王,太子丹還是在繼續作人質,只不過東家從趙國換到了秦國而已。嬴政時常輕薄太子丹,並不加以禮遇。太子丹大怒,乃易服毀面,為人傭僕,賺出函谷關,逃歸燕國。在森嚴的看護防備之下,太子丹仍然選擇了逃亡,充分表現出了他的冒險氣質。然而,這事他作得並不地道。他既然代表燕國,在秦國為質,即使受了侮辱,也只能為了國家利益而忍耐,萬萬不該私自逃跑。堂堂太子,如此求一身之快,欲置國家信譽於何地?按理,他老爸應該再把他捆回來,向秦請罪才對。無奈老燕王愛子心切,居然也聽之任之,留而不遣。
  
  秦國本可以太子丹私自逃亡為借口,加兵於燕,討伐其不義。但秦國卻僅僅作了象徵性的抗議而已。統一六國的時間表已經制定,豈會因為一個人質的逃亡而輕易改變!
  
  嬴政十六年,秦國加兵於韓。韓王安無奈,只能剜肉醫瘡,割地求和。九月,秦國接收韓國南陽之地,以內史騰為假守。
  
  這一年,秦國初令男子書年。這相當於是今天的人口普查,很明顯,此舉是在為更大規模的軍事行動作準備。
  
  這一年,趙國雖然沒有遭遇秦兵,卻依然損失重大。代地地震,自樂徐以西,北至平陰;台屋牆垣大半坍塌,大地裂縫最寬處達一百三十步。
  
  嬴政十七年,內史騰攻韓,俘獲韓王安,盡納其地,命名為潁川郡。韓國就此滅亡,東方諸侯已經六去其一。
  
  這一年,趙國邊境依然太平無事,可老天再度和他們作對。國內大旱,顆粒不收,全國大飢,人心浮動,謠言四起,道:「秦人笑,趙人號。以為不信,視地生毛。」
  
  這一年,華陽太后薨。還記得她嗎?這個改變了嬴政全家命運的女人,這個改變了天下命運的女人?
  
  嬴政十八年,秦國再次大興兵,目標還是直指趙國。秦軍經過了兩年的精心準備,加上趙國連續兩年遭受天災,民心低落,國力衰弱,此長彼消,是以對此一戰,秦國上下皆信心滿滿,視為滅趙之戰。
  
  秦軍兵分三路,王翦率上黨秦軍,直下井陘;楊端和率河內秦軍,攻邯鄲;羌瘣率另一路秦軍助戰。趙國方面,也是盡遣全國男丁,十五歲以上,六十歲以下,全數編入軍隊,以李牧、司馬尚為將,抵抗秦軍。
  
  只要有李牧在,趙國軍隊就有了主心骨,其頑強的戰鬥力就不容小覷。王翦和李牧接連數戰,皆不能取勝,佩服之餘,也起了英雄相惜之意。
  
  兩軍對峙數月,相持不下。王翦知趙軍飢餓,於是派人送肉酒與李牧。李牧食之不疑。王翦再傳書李牧,道:「知趙乏糧,願與君持久。」
  
  李牧回書也不示弱,道,「固所願也。」
  
  就在王翦準備拖垮趙軍之時,咸陽傳來急詔。王翦讀罷詔書,臉色大變,擲書於地,怒道,「軍國大事,豈可如此輕易兒戲?」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細節成就完美。
圖片類未註明[原創]的均為轉帖!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萬

主題

2萬

帖子

1萬

積分

版主

倍可親決策會員(三十九級)

Rank: 7Rank: 7Rank: 7

積分
18510
51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7-10-24 22:16 | 只看該作者
2007年10月24日

   當嬴政還是個孩子時,他便從未對任何事低過頭,從未失去「一切皆可掌握」的自信。然而,當他業已成為這個地球上最強大的秦王,他卻第一次感到有心無力,第一次陷入一種無法克服的恐懼。
  
  咸陽甘泉宮,太後趙姬忽起重病,太醫說了,怕是捱不了多少日子。嬴政望著母親那蒼老的病容,心如刀割,天,她還不到五十歲呀。
  
  嬴政必須為母親做些什麼,他要讓母親含笑而去。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心愿是母親沒有滿足的呢?是的,母親還有仇沒有報。當年他們母子兩人在邯鄲相依為命之時,受盡了趙人的侮辱和欺凌。是時候讓他們付出代價了。
  
  所以,嬴政這才傳下詔書,對王翦的拖延戰術表達了強烈不滿。太後來日無多,必須趕在她死之前,攻破邯鄲,以仇人的血,為她告慰送行。
  
  嬴政以私怨加于軍國大事之上,強迫王翦速戰速決,自然讓王翦大怒。怒完了,卻也只能從命。
  
  秦軍主動出擊,李牧正求之不得。兩軍混戰,秦軍大敗。王翦倉皇收兵,閉營堅守。同時馳書咸陽,道,「為李牧尚在,趙國非急切所能下也。」
  
  嬴政大怒,當即便想臨陣換將,撤了王翦的將軍之職。李斯諫道,「李牧天下名將,趙國棟樑。李牧一去,趙國之亡,只在朝夕之間。臣有一計,可使李牧不得再為趙將。眼下姚賈正出使在趙,可使其如此如此,事必濟也。」 嬴政轉怒為喜,點頭稱善。
  
  不幾日之後的邯鄲,姚賈登門拜訪郭開。郭開稱得上是秦國的老朋友了,兩人寒暄已畢,姚賈忽獻重金,郭開愕然道,此是為何?
  
  姚賈道,聽聞趙王欲以他人代李牧為將。願君往見趙王,打消其換將之意。
  
  郭開乃是趙王最寵信的大臣,心想,沒說要換李牧啊,誰都知道,李牧一換,趙國也就算完了。姚賈作為秦國使節,如果我們真要換掉李牧的話,他應該高興還來不及。可是,他卻偏偏不希望我們換掉李牧,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貓膩。不換李牧,莫非對秦國有什麼好處?我郭開可是個聰明人,你姚賈是騙不了我的。
  
  果然,當晚,姚賈的一名隨從秘密求見郭開,叩頭出血,道,臣本趙人,今見家國危亡,不敢不言。李牧已與秦私自講和,約定破趙之日,秦王以代郡相封。因此,姚賈方才不惜重金,求君為李牧保住趙將之位,明君不可不察。
  
  郭開盛怒之下,拍案而起。好你個姚賈,我就知道你背後另有陰謀。於是重賞隨從,連夜晉見趙王遷,道,李牧、司馬尚欲反趙投秦,請大王立下決斷。
  
  趙王遷大驚。李牧是趙國最後的屏障,趙國的精銳部隊全都掌握在他手裡,一旦李牧投降秦國,那趙國就只有死路一條。趙王遷忙問計,郭開道,「大王可火速傳旨,召李牧、司馬尚回邯鄲,以趙蔥、顏聚代領二人之職,以抗秦軍。」
   
  趙蔥、顏聚到得軍中,傳趙王之旨,命李牧交出符節。李牧奮然道,「兩軍對壘,國家安危,懸於一將,雖有君命,吾不敢從!」
  
   趙蔥拔劍,大喝道,「將軍欲抗王命乎?」
  
  李牧的門客見趙蔥態度倨傲,當場便欲格殺之。李牧止住,嘆道,「趙王疑我謀反,我殺二人,拒不受王命,知者以為忠,不知者反以為叛,適令讒人借為口實。」於是取兵符授與二人,道,「國事拜託二君。善自為之,毋負趙國。」說完,一騎絕塵而去,竟不回顧。
  
  郭開畏懼李牧投秦,乃遣力士急捕李牧,得於旅人之家,乘其醉,縛而斬之。可憐一代名將,就此含恨凋零。
  
  聞知李牧被殺,趙軍營中哀聲一片,尤其是那些曾和李牧出生入死的邊兵,更是痛哭泣血。哭聲遠傳秦營,王翦嘆道,「此必李牧死也。百戰名將,不死沙場,悲哉。」命軍中為李牧設靈,親自拜祭。趙軍聞之,愈贊王翦之重義,愈恨趙王之昏庸。
  
  趙蔥、顏聚哪裡是王翦的對手!秦軍再出戰,趙軍大敗,趙怱軍破,顏聚亡去。趙國主力就此殲滅。
  
  嬴政十九年,王翦、羌瘣乘勝追擊,攻破邯鄲,生擒趙王遷。趙國至此滅亡,東方諸侯六去其二。
  
  趙國的滅亡,意味著秦國向統一天下的目標邁出了突破性的一大步。嬴政駕臨邯鄲,故地重遊。這座都城,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他度過了生命中最初九年的地方。可是,他對這裡沒有愛,只有恨。曾經,邯鄲帶給他的都是苦難和恥辱的回憶。而現在,他以征服者的姿態回歸,邯鄲匍匐在他腳下,任他予取予求。
  
  復仇在我,我必報應。那些侮辱過他們母子的仇家,如今安在?即使他們中的某些人已經死去,可是他們的子孫還在!在秦軍的滿城搜捕之下,嬴政母子的仇家盡數緝獲。等待他們的,是被活埋的命運。
  
  嬴政冷冷望著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看著他們號叫掙扎,看著他們被塵土殘酷掩埋,心中充滿復仇的快意。他答應過他母親,他一定會狠狠懲罰當年那些侮辱和欺負他們的人。
  
  他做到了。
  
  當嬴政在邯鄲傾泄他的怒火之時,咸陽甘泉宮內,太後趙姬緩緩合上了她昏暗的雙眼,走完了她傳奇的一生。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她想念著嬴政——她在這世上唯一的牽掛。雖然嬴政曾奪走了她的一切,奪走了她的嫪毐,奪走了她的另外兩個兒子,奪走了呂不韋。可是,她依然深愛著他。她和所有的母親一樣,相信自己的兒子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她又和所有的母親都不一樣,因為她的兒子確實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
  
  她知道,等待著她兒子的,必將是一場偉大光輝、無人可及的命運。只是,她再也看不到了。

 且說趙國滅亡,末代趙王趙遷,正應了他的名字,被遷到房陵安置。房陵僻遠荒涼,自然不能和繁華的邯鄲相比,趙王遷思念故鄉,乃作山水之歌云:
  
    房山為宮兮,沮水為漿,
    不聞調琴奏瑟兮,惟聞流水之湯湯!
    水之無情兮,猶能自致於漢江,
    嗟余萬乘之主兮,徒夢懷乎故鄉!
    夫誰使余及此兮?乃讒言之孔張!
    良臣淹沒兮,社稷淪亡,
    余聽不聰兮,敢怨秦王?
  
  其詞悲,其調哀,聞之者莫不傷感流涕。無奈何,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自致如此,悔有何用?
  
  邯鄲城破之時,趙王遷的長兄,趙公子嘉則僥倖得脫,率其宗族數百人,逃亡到代地,自立為代王。聞聽趙氏血脈尚存,趙國大夫紛紛前往投奔。趙公子嘉於是東與燕國合兵,屯軍於上谷。
  
  再說燕國。自從太子丹逃亡而歸,日夜思報咸陽受辱之仇。隨著秦國軍事行動的節節勝利,眼看秦國的兵鋒即將臨於燕國,燕國君臣上下皆惶惶不可終日。太子丹報仇之心越發急迫,於是陰養勇士,欲用為刺客,伺機刺殺秦王嬴政。
  
  燕國有處士田光先生,當年曾以勇力膽略聞名於國中,如今年歲雖高,積威猶在。太子丹與田光相謀,欲請其出山,擔當刺秦大任。田光推辭道:「臣老也,不堪為太子用。」太子丹又指門下諸客,問誰人可擔此任。田光道,「竊觀太子客無可用者:夏扶血勇之人,怒而面赤;宋意脈勇之人,怒而面青;秦舞陽骨勇之人,怒而面白。恐皆非成事之人。」太子丹大急,道,「此三子皆勇冠燕國。倘不可用,則再無可用之人也。」
  
  田光道,「臣知一人,姓荊名軻,可為太子使也。」
  
  太子丹道,世間竟有人勇逾此三子乎?
  
  田光道,荊軻乃神勇之人,怒而色不變,豈此三子所能比。
  
  太子丹大喜,乃召荊軻,避席頓首曰:「今秦已虜韓王,盡納其地。禍將至燕。燕小弱,數困於兵,今計舉國不足以當秦。諸侯服秦,莫敢合縱。丹之私計愚,願得天下之勇士使於秦,誠得劫秦王,使悉返諸侯侵地,若曹沫之與齊桓公,則大善矣;若不可,因而刺殺之。彼秦大將擅兵於外而內有亂,則君臣相疑,以其間諸侯得合縱,其破秦必矣。此丹之上願,而不知所委命,唯荊卿留意焉。」
  
  荊軻許諾。太子丹乃尊荊軻為上卿,舍上舍,日造門下,供太牢具,異物間進,車騎美女恣荊軻所欲,以順適其意。
  
  太子丹欲得荊軻之忠心死力,對荊軻可謂是曲意奉迎、下足血本。曾與荊軻同游東宮池,荊軻拾瓦投龜,太子丹捧金丸進之,讓荊軻拿金丸投龜。又共乘千里馬,荊軻道,「千里馬肝美」,太子丹即殺馬進肝。又置酒於華陽台,有美人鼓琴,荊軻贊道,「好手也」,太子丹即斷美人之手,以玉盤盛之,獻於荊軻。
  
  荊軻在燕國有兩個死黨——狗屠和高漸離。在荊軻被太子丹寵遇之前,三人常飲酒於燕市,飲至酒酣,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於市中,歌罷又相對而泣,旁若無人。荊軻喜讀書擊劍,高漸離善於擊築,可狗屠卻好像只會屠狗,和荊軻和高漸離分明是兩路人。這三人能結為死黨,讓時人頗是詫異。
  
  狗屠者,來燕國十多年,人皆不知其姓名來歷。狗屠為人木訥本分,毫無特異之處,荊軻、高漸離卻欣然與之游,而且對狗屠極為敬重,每有行事,皆與狗屠商議。人也不解為何。
  
  俗話說,革命靠自覺。太子丹本想等荊軻自動提出前往刺殺秦王的,但看看供養荊軻已是一年有餘,荊軻卻仍然沒有出發刺秦的打算,心中不免生疑。他倒不是養不起荊軻,他只是懷疑自己如此厚待荊軻,效果會不會適得其反?使其貪圖生之樂,反而不肯死?又見秦將王翦滅趙國,虜趙王,進兵至燕國南方邊界,對燕國虎視眈眈。亡國迫在眉睫,太子丹恐懼不安,再也沒了和荊軻慢慢周旋的耐心,乃以言挑荊軻道:「秦兵旦暮渡易水,則雖欲長侍足下,豈可得哉!」
  
  荊軻見狗屠,道,太子疑我無心刺秦,出言催促,今當急行入秦,以報太子。
  
  狗屠道,秦王深居咸陽宮中,君何能得而見之?
  
  荊軻道,軻為燕使,又持督亢之地圖,詐稱獻地於秦,願為藩臣,秦王必見軻。
  
  狗屠搖搖頭,道,欲見秦王,須再帶一人頭入秦方可。
  
  荊軻奇道,誰人之頭?
  
  狗屠道,樊於期之頭。
  
  樊於期,本為秦將,當年隨公子成嶠謀反,失敗之後四處逃亡,眼下正在燕國政治避難,為太子丹所收容。
  
  狗屠又道,樊於期,秦王購之金千斤,邑萬家。誠得樊於期之首,再加燕督亢之地圖,欲見秦王,易如反掌。
  
  荊軻道,殺樊將軍,恐太子心不能忍。
  
  狗屠厲聲道,倘太子不忍,君當往見樊於期,命其將首級拱手相送。如樊於期之輩,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有何面目苟活天地之間?偷生至今,已是邀天之倖。
  
  荊軻與狗屠意氣相交,對其底細卻並不了解,見狗屠音聲激烈,似與樊於期有深仇大恨,正待開口相問,狗屠卻也自知失態,又改口道,王翦領數十萬大軍,屯於燕國南方邊境,所為何來?王翦剛剛滅趙,接下來,自然就是要并吞燕國。秦王要的,是整個燕國。區區督亢之地,恐怕秦王不會放在眼裡。秦王輕恩重怨,有仇必報,是以才會在攻破邯鄲之後,盡坑當年仇家。秦王深恨樊於期,知君持有其首級,必欲親眼一見為快。君此番入秦,路途遙遠,往返至少一年半載。如只帶督亢地圖,而又見不到秦王的話,到那時候,就算想再割樊於期人頭,怕也是來不及了。
  
  荊軻於是見太子丹,請樊於期之人頭。太子丹道:「樊將軍窮困來歸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傷長者之意,願足下更慮之!」
  
  荊軻知太子不忍,遂私見樊於期,道:「秦之遇將軍可謂深矣,父母宗族皆為戮沒。今聞購將軍之首金千斤,邑萬家,將奈何?」 樊於期仰天太息流涕曰:「於期每念之,常痛於骨髓,顧計不知所出耳!」荊軻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國之患,報將軍之仇者,何如?」於期乃前曰:「為之奈何?」荊軻曰:「願得將軍之首以獻秦王,秦王必喜而見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刺其胸,然則將軍之仇報而燕見陵之愧除矣。將軍豈有意乎?」樊於期偏袒搤腕而進曰:「此臣之日夜切齒腐心也,乃今得聞教!」於是自殺。
  
  至此,荊軻的行裝,只差最後一樣——兇器。太子丹以百金購得趙人徐夫人匕首,以毒藥焠之。為確認匕首的殺傷力,又拿活人來作試驗,果然見血封喉,中者立死。太子丹有門客秦舞陽,十三歲便開始殺人,號為勇士,被任命為荊軻的副手。
  
  出發的日子到了,荊軻為等待狗屠,遲遲不行。太子丹以為荊軻臨時反悔,於是激將道,「日已盡矣,荊卿豈有意哉?丹請得先遣秦舞陽。」
  
  荊軻怒,叱太子丹道:「何待太子之遣?往而不返者,豎子也!且提一匕首入不測之強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與俱。今太子遲之,請辭決矣!」
  
  易水之畔,太子丹及賓客知其事者,皆著白衣冠,相送荊軻。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聞者皆垂淚涕泣。荊軻顧謂高漸離曰:「想當年,你我三人取樂燕市,今狗屠不至,使我心痛惜。」又前而為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復為羽聲慷慨,士皆瞋目,發盡上指冠。於是荊軻就車西去,終已不顧。
  
  暮色深沉,遠山之上,一人獨立,正是荊軻苦等不來的狗屠。狗屠目送荊軻沒入地平線,仰天嘆道,「成嶠公子,浮丘伯已取樊於期人頭,以懲其當年背叛公子之罪。荊軻此行刺殺秦王嬴政,如能成功,則公子大仇得報,當可含笑於九泉,浮丘伯也不負公子知遇之恩也。」

    今天沒有了。大家晚安。當年讀史記刺客列傳,讀到「荊軻有所待,欲與俱;其人居遠未來,而為治行。」時,常常浮想聯翩,不知這個讓荊軻苦等的神秘客究竟是什麼人。如果等到了此人,那刺秦的結果會不會因此改變?怪只怪司馬遷留的這個懸念,太撩人了。文中說那人是狗屠,是浮丘伯,自是個人臆測,諸君自能明辨,不待多言:)

  從燕國到秦國,路途遙遠。等荊軻一行出現在咸陽街頭時,已是嬴政二十年的光景了。荊軻和他的同伴,皆是燕國特選的健兒勇士,無不意氣風發,姿態豪邁,引得路人紛紛駐足觀看,讚嘆不已。
  
  然而,片刻的風光之後,等到了驛館,一安頓下來,卻又開始發愁了。在燕國的地界,他們可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想要見誰,只是一句話的事。可這裡是秦國,沒人知道他們是誰,也沒人在乎他們是誰。荊軻在驛館住了十多天,依然沒有等來嬴政的召見,心中大為憤懣:果然是弱國無外交,如果今天是燕強而秦弱,看你嬴政還敢怠慢於我!
  
  消極等待,不如主動出擊。荊軻於是托關係,走後門,求見嬴政寵臣中庶子蒙嘉,以千金相賄賂,請他幫忙在嬴政面前代為說項。
  
  蒙嘉,乃是蒙驁之子,蒙恬之叔父,雖是名門之後,在金錢的誘惑下卻也無異於常人。他一尋思,只消給荊軻遞句話,就能得到千金重酬,何樂而不為呢?況且,荊軻帶來了樊於期的人頭,又獻上燕督亢之地圖,這兩份厚禮,嬴政也一定會笑而納之。總之,這是一筆兩頭都能討好的買賣,蒙嘉於是應允。殊不知,他以為他在給荊軻幫忙,卻反而成了荊軻的幫凶。
  
  蒙嘉面見嬴政,道:「燕王誠振怖大王之威,不敢舉兵以逆軍吏,原舉國為內臣,比諸侯之列,給貢職如郡縣,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廟。恐懼不敢自陳,謹斬樊於期之頭,及獻燕督亢之地圖,函封,燕王拜送於庭,使使以聞大王,唯大王命之。」嬴政聞言,果然大喜,乃朝服,設九賓,在咸陽宮接見荊軻。
  
  荊軻和秦舞陽二人,從宮門進入,穿過層層院落,越走地形越高、宮殿越巍峨。執戟武士,甲胄鮮耀,對排而立,兩戟相交,攔住去路。二人經過之時,武士漸次分開雙戟,同時伴以聲聲大喝。這一段長路走下來,荊軻依然神色自如,而號稱渾身是膽的秦舞陽,卻已是色變腿軟,氣喘吁吁。
  
  進入咸陽宮正殿,但見秦國官吏雲集一堂,對二人冷眼相看。這些官吏,單拎出來的話,個個都是隨便跺一跺腳、都可以讓大地抖三抖的主,其威嚴不問可知。然而,這所有人的威嚴加起來,也比不過高高在上的嬴政。嬴政雄踞寶座之上,光耀如日,面似寒冰,令人望而生畏。
  
  侍臣高聲道:燕使上殿晉見。
  
  秦舞陽一路積累的恐懼,在此時爆發,面白如死人,滿面是汗,振恐不安。侍臣劈面大叫:「使者為何色變?」
  
  秦舞陽越發驚恐,以為計策敗露,目光絕望,雙手哆嗦,渾身的勇力,卻幾乎已不能托住金函。
  
  荊軻顧笑秦舞陽,又跪奏道:「北蕃蠻夷之鄙人,未嘗見天子,故振慴。願大王少假借之,使得畢使於前。」
  
  荊軻辭語從容,顏色和緩,打消了眾人的疑心,一時滿殿大笑。嬴政謂荊軻道:「取舞陽所持地圖來,與寡人觀之。」荊軻從秦舞陽手中取過圖函,親自呈上,嬴政展圖,細細觀看。圖窮而匕首見,荊軻眼疾手快,左手拽住嬴政衣袖,右手抓起匕首,直刺嬴政之胸。
  
  寒光閃動的匕首,一寸一寸接近目標。這是勢在必得的一擊,這是賭上荊軻之命的一擊,這是賭上燕國之命的一擊。
  
  然而,荊軻低估了嬴政的武功,浮丘伯也有意無意地忘了告訴他嬴氏家族素有習武的傳統。想當年,秦武王力能舉鼎,與當時最著名的武士任鄙、烏獲、孟說等人不相上下。成嶠公子,更是劍術高超,天下無敵。
  
  嬴政的武力,雖不能和家族中的這兩人相比,但也遠勝常人。而他時年三十三歲,正當壯年,身體處在巔峰狀態。因此,儘管刺殺事出不意,嬴政卻也迅速反應過來,側身一讓,霍地站起。用力之猛,衣袖為之撕裂。
  
  荊軻一擊不中,對嬴政緊追不捨。嬴政邊逃邊拔佩劍,無奈劍長,惶急不可立拔。嬴政不能脫身,只能繞柱而走,躲避荊軻。
  
  按秦法規定,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諸郎中宿衛之官執兵戈者,皆陳列於殿下,非奉宣召,不得擅自入殿。群臣見嬴政被追殺,皆感覺如同做夢一般。天下竟有這等荒謬之事!幸好侍醫夏無且急中生智,以其所奉葯囊擲向荊軻。荊軻奮臂一揮,葯囊俱碎。群臣這才如夢方醒,蜂擁而上,以手共搏荊軻。
  
  荊軻受此阻攔,不能逼近嬴政,嬴政也暫時得以喘息。左右宦官大叫:「王負劍!」 嬴政本已放棄了拔劍的念頭,得此提醒,趁荊軻被眾人阻擋,將劍推到背後,果然一拔而出。(注。)
  
  嬴政的佩劍,乃是太阿之劍,天下利器。一劍在手,嬴政膽氣大壯,回身面對荊軻。荊軻已無退路,只能直衝不顧。嬴政出劍,斬斷荊軻左股,如削爛泥。荊軻仆倒在地,不能起立,乃舉匕首以擲嬴政,嬴政閃開,匕首擦耳而過,刺入銅柱之中,迸出火光一片。
  
  荊軻既失匕首,手無寸鐵。嬴政復擊荊軻,劍劍到肉,如戳布囊,荊軻不能抵擋。荊軻連挨八劍,委頓在地,血流如注,乃倚柱而笑,箕踞指嬴政而罵:「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
  
  在好萊塢電影中,警察們通常總會在事情已經全部搞定之後,這才姍姍來遲。諸郎官也和那些警察一樣,等到荊軻已經再無還手之力,這才紛紛湧入,戈戟齊出,荊軻立斃。
  
  荊軻雖已伏誅,嬴政卻心戰目眩,呆坐半日,久久不能回過神來。按說,他在一場單挑之戰中,勝了荊軻,並將其親手結果,在臣下面前,也沒失了王的尊嚴,本該得意才是。然而,嬴政卻無半點欣喜之情。事情就是這樣:荊軻如果殺了他,完全可以四處向人吹噓,我殺了嬴政,我殺了嬴政。而可以想像,他這一輩子,也絕不會再干出比這更偉大的事來。而僅憑這一樁事,日後史官也會慷慨地將他載入史冊。可是他嬴政呢,他雖然殺了荊軻,可是他卻無法向人吹噓,就算他向人吹噓,別人也會很不屑地反問,荊軻是誰?是以,嬴政根本無心去享受這種渺小的勝利,他只是回味著方才和死神擦身而過的驚險。他的事業,險些因為一個無名小卒而夭折。他的夢想,險些因為一柄尺八匕首而葬送。他貴為秦王,生命卻也和凡人一樣脆弱。將空前的偉績、不世的功勛,建立在生命的脆弱基礎之上,豈非是一種悲哀,一場徒勞?如果寡人能夠長生不死,那該有多美妙!
  
  遙想當年,荊軻游於邯鄲,魯句踐與荊軻博,爭道,魯句踐怒而叱之,荊軻嘿而逃去。及魯句踐聞荊軻之刺嬴政,私曰:「嗟乎,惜哉其不精於刺劍之術也!」
  
  陶淵明作《詠荊軻》一詩,其末句云:

  「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其人雖已歿,千載有餘情。 」
  
  《東周列國志》評曰:「可惜荊軻,受了燕太子丹多時供養,特地入秦,一事無成,不惟自害其身,又枉害了田光、樊於期、秦舞陽三人性命,斷送燕丹父子,豈非劍術之不精乎?髯翁有詩云:

  獨提匕首入秦都,神勇其如劍術疏?壯士不還謀不就,樊君應與覓頭顱!」
  
  大體上講,荊軻刺殺嬴政不成,劍術不精確實是一重大原因。同為刺客列傳中人,荊軻的劍術便遠不能和聶政相比。
  
  且看聶政如何刺殺俠累:「杖劍至韓,韓相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衛侍者甚衛。聶政直入,上階刺殺俠累,左右大亂。聶政大呼,所擊殺者數十人,因自皮面決眼,自屠出腸,遂以死。」
  
  竊以為,聶政堪稱《史記》中的第一高手。然而,聶政身後之名遠不如荊軻,何故也?無他,作為一名刺客,你的名聲和地位,完全取決於你選擇與何人為敵,奪何人之命。正如尼采所言:慎重地選擇你的朋友,更慎重地選擇你的敵人。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雖說太子丹給荊軻的待遇,足以讓今日的資本家羞死愧殺,然而,太子丹之於荊軻,可為知己者乎?在我看來,未必盡然。
  
  太子丹為荊軻取千里馬之肝,斷美人之手,皆殘忍而不盡人情,非有求於荊軻,豈肯如此曲身相就! 荊軻受之無愧,也足見其人之不仁也。荊軻並不貧困,雖然太子丹特加寵遇厚待,對荊軻而言,也只是錦上添花而已,荊軻居之而不辭,只能用惑於其利來解釋。由此可見,荊軻不僅劍術不能和聶政相比,境界更不能比。總之,在太子丹和荊軻的交往中,你感覺不到一種光明的情感,更多的只是一種收買和交易。嗚呼,君子敬人以禮,愛人以德,此風不見已久矣。
  
  註:索隱王劭曰:「古者帶劍上長,拔之不出室,欲王推之於背,令前短易拔,故云『王負劍』。」鄙人找了把劍,當然沒那麼長,(嬴政之劍,七尺左右,約合今一米六一)比劃了一下,貌似還是有道理的。
 
  粉碎了一場刺殺陰謀,嬴政論功行賞,首推侍醫夏無且,以黃金二百鎰賜之,道:「無且愛我,以葯囊投荊軻也!」 群臣中手搏荊軻者,視傷勢輕重分別加賞,殿下郎官擊殺荊軻者,亦俱有賜。
  
  論功行賞完畢,接下來就該論罪行罰了。蒙嘉將荊軻引薦給嬴政,無疑是罪魁禍首。蒙嘉也自知罪在不赦,心中大為驚恐,卻又想不出任何應對之策來,只是閉門不出,誰也不見。
  
  事實上,不止蒙嘉一人恐懼,整個蒙府也都是大禍臨頭,惶惶不安。秦國連坐之法向來嚴酷無情,蒙嘉犯下的罪過,依法當誅滅三族。蒙氏儘管是秦國最顯赫的豪族,這回怕也是免不了滅頂之災,要被連根剷除。
  
  老爺子蒙驁已過世多年,蒙武如今成了蒙氏的家長。他見蒙嘉採用鴕鳥策略,龜縮不出,心中又氣又恨:就因為你一個愚蠢的決定,牽連到整個蒙氏家族。你躲起來有什麼用?躲起來就能解決問題了?
  
  蒙武無奈之下,只有向廷尉李斯求助。李斯直言不諱,道,「事已至此,中庶子之命怕是保不得了。」
  
  蒙武道,「蒙嘉之罪,固然當死。只是可憐蒙府上下三百餘口性命,該如何是好?」
  
  李斯嘆道,「李某也是愛莫能助。李某官居廷尉,只能依法連坐,不敢回護。」
  
  蒙武跪泣道,「如能得廷尉成全,蒙府上下,皆不敢忘廷尉救命之恩。」
  
  李斯趕緊扶起,問道,「將軍欲李某何為?」
  
  蒙武支吾著,似有難言之隱。有些話,他實在難以向李斯啟齒。
  
  李斯道,「莫非將軍想讓李某見中庶子?」
  
  蒙武被說破心思,反而長舒一口氣,道,「廷尉願行否?」
  
  李斯道,「願見中庶子。」
  
  蒙武大喜,迎李斯入府。蒙嘉雖然閉門不出,聞聽李斯來訪,卻也不好不見。一則李斯位高權重,最為嬴政倚重,在自己的案子上,李斯有舉足輕重的發言權。二則蒙嘉也在心中暗自抱一絲僥倖,李斯孤身造訪,說不定會有好事呢。
  
  李斯見蒙嘉形銷骨立,顯然這幾天沒少受煎熬,卻也不稍加慰問,劈頭便道,「君之罪,自以為能救乎?」
  
  蒙嘉臉色立時煞白,喃喃說道,「不能救。」
  
  李斯再道,君為中庶子,引見燕國使節於大王,乃是職責所在,即使荊軻包藏禍心,行刺大王,君之罪也只是失察而已,罪不至死。可是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收取荊軻的千金賄賂。這可是犯了大王的大忌。這說明什麼?說明你在做決定時,不是首先考慮大秦的利益,而是貪於一己之私利。如此之臣,不殺何為?
  
  蒙嘉低頭不語。他多希望可以退還千金,只要能換回性命。
  
  李斯注視著蒙嘉,冷聲道,「李某與蒙氏,也算是有深交。有些話,你們自家人之間不方便說,我這個外人卻不得不說。蒙氏能有今日的地位和權勢,得來不易。蒙恬、蒙毅二兄弟,皆有龍鳳之姿,日後絕非池中之物,蒙氏門楣,將在二子手中光大無疑。若受君之累,中途夭折,恐怕蒙老將軍在地下也必不能瞑目也。為今之計,與其坐等大王降罪,禍殃全家,不如自殺謝罪,蒙氏家業或有機會保全。君其思之。」
  
  蒙嘉落淚如雨。李斯的話說得夠直白的了,就是要他自我了斷。也許,整個蒙府都在期待著他自我了斷,以免連累全家。加繆說過,自殺是一個最嚴肅的哲學問題。對蒙嘉來說,自殺卻是一個最簡單的算術問題。一個人死,總好過全家跟著一起死。蒙嘉心中悲苦,卻也再無選擇,只能跪謝李斯道,「幸廷尉之教。」
  
  蒙武正在門外焦急地踱步,見李斯出門,連忙迎上。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李斯點了點頭。蒙武知道,蒙嘉走了,他的兄弟走了。
  
  蒙武長嘆一聲,神情凄楚,卻又彷彿如釋重負,又依李斯之計,將千金封存,命蒙府中人,皆身著囚衣,不飲不食,待罪於府邸之中。
  
  李斯往見嬴政,告知蒙嘉已死,蒙府上下,靜待大王降罪。嬴政見蒙嘉已死,怒氣漸消,又與蒙恬、蒙毅兄弟兩人自幼交好,也不忍取他們性命,於是下詔,道,蒙嘉昏庸,不辨姦邪,既已自殺謝罪,寡人以蒙氏其餘人等不知情故,特赦之。
  
  蒙氏得以保全,固然出於嬴政的恩典,但李斯的挺身相救,卻也讓他們五內感激。自此之後,蒙李二氏的關係越發親密。
  
  再說荊軻雖死,主謀燕國和太子丹還在。犯強秦者,雖遠必誅。嬴政加派十萬大軍,增援屯於中山的王翦,命其滅燕復仇。王翦得令,揮師急進,大破燕、代合兵於易水之西。
  
  嬴政二十一年,冬,十月,王翦攻陷燕國都城——薊,燕王喜、太子丹等盡率其精兵,東保於遼東。遼東乃黑山白水之地,加上天寒地凍,氣候嚴酷,王翦老成持重,以為非用兵之時,一邊告捷於咸陽,一邊命秦軍就地休整,以待明年春暖再戰。副將李信,乃是秦國年輕一代將領中最傑出者,大為不服,力主宜將剩勇追窮寇。王翦壓住不許,李信奮然道,願立軍令狀,必得太子丹人頭來獻。王翦無奈,只得應允。
  
  李信率三千精銳,戰旗飄揚,戰馬嘶鳴,日夜兼程,追擊燕軍。風雪紛飛,不能阻擋少壯將軍的衝鋒。苦寒邊疆,無法冰封秦軍男兒的熱血。
  
  李信踏雪破冰,越山涉水。殿後燕軍根本不能抵擋,一戰即潰。眼看就將追及燕軍主力,燕王喜大恐,秦軍怎麼這麼狠,都逃了一千多里,還不肯放過?彷徨無策之下,只能遣使求救於代王趙嘉,代王趙嘉也是勢窮力孤,無兵可派,只能表達精神上的支持,又送書一份,道「秦所以猶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誠殺丹獻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
  
  其時,太子丹藏匿於遼東衍水之間,有門客十餘人相隨。將太子丹安置在這樣隱秘的地方,也是老燕王的一片愛子之意。然而,太子丹正當躁動之年,又怎耐煩一棹冬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過著江上漁父的清淡生活。
  
  太子丹終日抑鬱,只盼著被父王早些召回。這一日,終於盼來了使者。太子丹大喜,設宴款待,不覺大醉,又問道,大王見召,莫非秦軍退乎?
  
  使者答道,正因秦軍未退,所以召太子。
  
  太子丹笑道,此為何故?
  
  使者道,得太子之頭,秦軍自退也。
  
  太子丹這才驚醒過來,一腳踢翻酒案,便欲逃脫,早被使者按翻在地。太子丹怒喝道,我乃燕國太子,你們反了!
  
  使者道,「今日破國亡家,盡由於汝!殺身報國,復有何怨?」一劍砍下太子丹的頭顱,其門客亦盡數誅殺。
  
  燕王喜再也喜不起來了,只能親手將兒子的頭顱,盛於金函之中,遣使獻於李信,以求得暫時的安寧。李信孤軍深入,無法持久,而遼東寒冷的氣候,也讓久居西北的秦軍將士不能適應,既然得到了太子丹之頭,目標業已如願完成,於是退兵。

 燕國喪了國都,折了太子,只能棲居於僻遠的遼東一隅,譬如遊魂,不久自將潰散。因此,秦國的主攻目標,轉移到了楚國身上。
  
  其實,早在王翦進攻燕國的同時,秦國便已開始了對楚國的用兵,主帥則是王翦之子王賁。在王賁的統領之下,接連攻克了楚國的十多座城池,取得了一定的戰果。但是,從整體戰略的高度來看,王賁伐楚,更大程度上還是起到牽制楚國的作用,投入的也並非秦軍主力。
  
  現在,是時候吞併楚國了。然而,楚國實力之強,遠非燕國可比。選擇一個稱職的滅楚主帥,無疑是擺在嬴政面前的首要任務。
  
  在秦國眾多的將軍中,年輕的李信居然是嬴政意下的第一人選,這在秦軍內部引發了不小的震動。不過也難怪,李信雖然資歷尚淺,但他以三千士卒,不畏風雪,千里奔襲,深入絕境,最終取太子丹人頭而歸,這輝煌的一戰,實在令嬴政印象深刻。李信這一戰,將一個將領的勇氣、決心、果斷、強硬,都表露得淋漓盡致,和穩紮穩打、保守持重的王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無疑,李信的戰法更合乎嬴政的胃口,也符合強秦應有的風格。
  
  嬴政於是首先召見李信,問道,「寡人慾取荊,以將軍之見,用幾何人而足?」李信不假思索,脫口便道,「不過用二十萬人。」嬴政贊道,「李將軍果賢勇也。」又以同樣的問題問王翦,王翦答道:「非六十萬人不可。」 嬴政笑道:「王將軍老矣,何怯也!李將軍果勢壯勇,其言是也。」 於是以李信為主帥,以蒙恬為副將,領二十萬大軍,南伐楚國。
  
  王翦見嬴政不納己言,心中不快,一怒之下,於是謝病,歸老於故里頻陽。
  
  這一年,另有一事。新鄭有人謀反,意圖恢復韓國。幸好規模不大,很快便被鎮壓下去。儘管如此,此事還是引起了秦國上下的高度重視。眼下,秦國在前方戰場攻城略地,勢如破竹,然而,如何鞏固和融合新征服的土地和人民,卻是一個嚴峻的問題。新鄭謀反雖然只是一個孤立事件,可是,誰又能擔保,接下來不會輪到邯鄲、薊城?
  
  嬴政召集廷議,讓百官各抒己見。百官也的確是各抒己見,莫衷一是,直聽得嬴政頭昏腦脹,還是不得要領,於是望定李斯,問道,「以廷尉之見,該當如何?」
  
  李斯道,「以臣愚見,只用一字即可。」
  
  李斯話落,整個朝堂頓時安靜下來。百官雖然素知李斯之能,但李斯說只用一字即可,這海口未免誇得太大。即便是一篇數萬字的長篇政論,也未必能解決此一問題。百官屏息靜待,倒要看李斯如何圓場。
  
  嬴政也是頗為驚訝,道,「哪一字?寫來。」
  
  李斯氣定神閑,運筆寫下一個兩尺見方的大字。宦官托著李斯的墨寶,呈於嬴政。嬴政注目良久,忽面露笑容,嘆道,「古人云,一言以興邦。今觀廷尉,堪稱一字以安邦。」又將李斯的書跡傳示群臣。群臣看去,果然只有一字:
  
  凝!
  
  群臣竊竊起私語,疑義相與析。嬴政笑道,諸卿稍安。凝字之意,有請廷尉道來。
  
  李斯道,「兼并易能也,唯堅凝之難焉。齊能並宋,而不能凝也,故魏奪之。燕能並齊,而不能凝也,故田單奪之。韓之上地,方數百里,完全富足而趨趙,趙不能凝也,故秦奪之。故能並之,而不能凝,則必奪;不能並之,又不能凝其有,則必亡。能凝之,則必能並之矣。得之則凝,兼并無強。」
  
  群臣若有所悟。李斯再道,「古者湯以薄,武王以滈,皆百里之地也,天下為一,諸侯為臣,無他故焉,能凝之也。故凝吏以法,凝民以政;法立而吏服,政平而民安;吏服民安,夫是之謂大凝。以守則固,以征則強,令行禁止,王者之事畢矣。」(注)
  
  李斯言罷,舉座稱善。此後,在新攻取的土地之上,複製秦國的政治模式和法律體系,前面軍隊打下一塊,後面官吏鞏固一塊,皆李斯之謀也。
  
  註:李斯這段話,源自荀子議兵篇。是當年李斯在求學之時,荀子對李斯的一個問題的回答。此時正好被李斯用上,當然,將重禮改為了重法,以因應形勢。
  
  嬴政二十二年,秦國兵分兩路,分別進攻魏國和楚國,其軍事目的再明確不過,就是沖著滅國去的。
  
  先說滅魏之戰,秦軍主帥為王賁,一路長驅直入,迅即攻到魏國國都大梁城下。無奈大梁城池堅固,城內又是糧草充足,秦軍數度強攻,皆無功而返。然而,大梁城在地形上先天不足。大梁,即今天的河南開封,地處黃河之濱,黃河洪流,就在離城數里之處轟隆而過,而大梁城的地勢,遠低於黃河的河床高度,從大梁城仰望黃河,還真會讓人產生「黃河之水天上來」的錯覺。
  
  王賁於是命軍士於大梁城西北開渠,引黃河之水,築堤壅其下流。時值初春,正是春汛時節,秦軍冒雨興工,王賁親自催督,渠成,雨一連十日不止,水勢越發浩大。隨著王賁一聲令下,決堤通溝,洪水泛溢,大梁城頓成澤國。城牆久浸於水中,不免頹壞,秦兵乘勢而入,大梁於是告破。見大勢已去,魏王假只得請降。王賁盡取魏地,為三川郡。魏國就此滅亡,六國已六去其三。
  
  大梁城破之時,盡得魏國王室,惟獨不見了魏王假的幼子。王賁傳令下去,道,「有得公子者,賜金千斤;匿者、罪至十族。」
  
  藏匿公子者,實公子之乳母也。有人勸乳母道:「得公子者賞甚重,乳母當知公子處而言之。」乳母答道,「我不知其處,雖知之,死則死,不可以言也。為人養子,不能隱而言之,是叛上畏死。吾聞:忠不叛上,勇不畏死。凡養人子者,生之,非務殺之也,豈可見利畏誅之故,廢義而行詐哉!吾不能生而使公子獨死矣。」於是偷偷帶公子逃入沼澤之中。後為秦軍發覺,圍而射之。乳母知道已是無處可逃,伊只是將小公子緊緊抱在懷裡,用自己的身體,為小公子擋住鋒利的箭鏃。乳母身中十二箭,昏倒在地,猶不忘將小公子壓在身下,以免他為箭所傷。目睹此情此景,弓箭手也皆心中慘然,不忍再射。嬴政聽聞此事,也是大為感慨,於是赦免乳母之罪,饗以太牢,又爵其兄為大夫,成全了一段千古佳話。
  
  魏國之滅,幾不費功夫。然而,滅楚卻不可能同樣輕易。環顧當時殘存的燕、代、齊、楚四國,楚國是其中唯一還有強勁戰鬥力的大國。只要攻克楚國,幾乎就可以說統一天下已成定局。
  
  攻楚之戰,由兩個娃娃將軍統領。主帥李信、副將蒙恬,都是二十齣頭的生猛小伙。兩人各領一軍,兩路並進,李信攻平輿,蒙恬攻寢。
  
  楚國方面,則由名將項燕坐鎮指揮,與秦相抗。名將項燕,今人多所不知,但提到他的孫子,卻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的孫子,便是西楚霸王項羽!說起來,也算是造化弄人,倘項羽早生得數年,與老爺並肩沙場,以項羽的蓋世勇力,秦國能否順利滅楚,恐怕尚是未知之數。
  
  然而,歷史沒有假設,項燕也等不及小項羽的長大。秦軍當前,計將安出?項燕不愧名將,胸中早有籌謀,他自知楚軍戰鬥力不如秦軍,只有利用楚國遼闊的疆域,以縱深誘敵,拖長戰線,消耗秦軍,然後趁機突擊,一舉可勝。
  
  戰爭一開始,秦軍果然高奏凱歌,李信、蒙恬兩路軍皆獲大勝。李信再攻鄢郢,又輕易攻克,於是引兵而西,欲與蒙恬在城父會師。至此,楚軍方才精銳盡出,從后追擊,凡三日三夜不息,殺都尉七人,軍士死者不計其數。秦軍大敗,只得狼狽退兵。
  
  遭此慘敗,嬴政大怒,知是李信用兵之過。滅楚,看來非得王翦不可,於是親自駕車,馳至頻陽,見謝王翦,道:「寡人以不用將軍計,李信果辱秦軍。今聞荊兵日進而西,將軍雖病,獨忍棄寡人乎!」
  
  王翦心中氣猶未消,道:「老臣罷病悖亂,唯大王更擇賢將。」
  
  嬴政再謝道:「已矣,將軍勿復言!」 嬴政把話說到這份上,讓王翦已沒有任何拒絕的餘地。王翦知道,擺譜固然愉悅,但也得見好就收。想當年,戰神白起便是因為拒絕出任秦軍主帥,最終被賜死於杜郵。如今,難得嬴政親自登門,又是請罪,又是道歉,給足了他面子。倘再敢抗旨不從,勢必會落得與白起一般下場。王翦只能應允,道:「大王必不得已用臣,非六十萬人不可。」
  
  嬴政一口答應,道:「為聽將軍計耳。」 於是親手以上將印佩於王翦,授兵六十萬。
  
  三日之後,王翦從頻陽啟程,行不百里,為一彪人馬攔住,高呼王翦接旨。隨從皆有狐疑之色,恐有不祥,獨王翦坦然自如,道,必是大喜之事。
  
  果不出王翦所料,嬴政將六十萬大軍交給王翦,並不是真的放心,為籠絡王翦,特降華陽公主,簡宮中麗色百人為陪,迎王翦於途,詔遇處成婚。於是,列兵為城,中設錦幄,行夫妻合巹之禮。
  
  都說皇帝的女兒不愁嫁,反觀嬴政,卻偏偏急著要把自己的女兒嫁出去,而且婚事辦得如此倉促,那華陽公主必不超過十六歲,而王翦卻已是一垂垂老翁,如此婚姻,可發一嘆。
  
  王翦得了年輕貌美的公主,成了嬴政的女婿,卻並不滿足。起兵出征之際,又請美田宅園池甚眾。嬴政奇道:「將軍若成功而回,寡人方與將軍共富貴,何憂於貧?」
  
  王翦道:「為大王將,有功終不得封侯,故及大王之向臣,臣亦及時以請園池為子孫業耳。」
  
  嬴政大笑,許之。
  
  然而,事還沒算完。王翦兵馬發至函谷關,又先後五次派遣使者回咸陽,每次都是同樣的要求,請嬴政再賜美田宅園,多些,再多些。
  
  副將蒙武看不過去了。你們老王家也是秦國數一數二的顯赫門第,可你王翦卻如此厚顏無恥,一副貪得無厭的嘴臉,就跟八輩子沒見過錢似的,至於嗎?於是正色勸諫道,「將軍之乞貸,亦已甚矣。」
  
  王翦道:「不然。夫秦王怚而不信人。今空秦國甲士而專委於我,我不多請田宅為子孫業以自堅,顧令秦王坐而疑我邪?」
  
  蒙武這才恍然大悟。高,實在是高。貪污貪污,貪而自污也,授柄於君王,以安其心,示以自己所愛只是錢財而已,絕無它心。蒙武嘆道,「將軍之見,果非常人所能及也。」

   嬴政二十三年,秦國六十萬大軍兵發楚國。楚國大為驚恐,深知國之存亡,在此一戰,於是徵調全國所有兵力,前往應戰。
  
  然而,根本就沒有期待中的戰爭。王翦並沒有按照常理分兵數處,多線進攻,而是將六十萬大軍聚於一處,陳兵邊境,堅壁而守,日休士洗沐,椎牛設饗,親與士卒同食,渾然不似想要滅楚,反倒更像是特地前來度假的。
  
  楚軍飽含著保家衛國的熱情,開赴前線,士氣正高昂,敵既然不犯我,我何妨先犯敵!於是數度挑戰。王翦任由楚軍叫罵挑釁,只是巋然不動。楚軍戰既不能,退又不敢,只得與秦軍對峙僵持。
  
  秦軍越境作戰,本應趁新來之勢,發動閃電之戰。然而,王翦卻反其道而行之,不戰也不走。六十萬大軍,每日得消耗多少糧草,揮霍多少輜重,花費多少金錢,王翦是沙場老將,不會不知此節,但他卻依然故我,不求滅楚,只求自保。王翦到底在打什麼算盤?別說楚國主帥項燕猜不透,就連秦王嬴政也犯了迷糊。莫非王翦真的老了,勇於吃飯,卻怯於作戰?
  
  嬴政心中焦急,便欲遣使前往,催促王翦出戰。李斯諫道,不可。嬴政問其故。李斯道,當年攻趙之時,王翦與李牧對峙不下,大王遣使令其出戰,結果王翦大敗。前事未遠,不可不鑒。李信所以伐楚失敗,最大的原因就是急躁輕敵。楚曾與秦爭霸天下,今雖衰弱,猶地盡東南,擁百萬之眾,遠非韓魏燕趙可比。王翦此番伐楚,以臣之見,其必已有一個完整的作戰方略,那就是提高戰爭的門檻,與楚國大打消耗戰,以綜合國力決一勝負。此策雖見效緩慢,卻堪稱萬無一失。
  
  嬴政道,六十萬大軍曝師於外,日費萬金,再這麼消耗下去,大秦雖強,怕也是支撐不了許久。
  
  李斯道,秦雖消耗不起,楚卻更消耗不起。問題不在於秦能否支撐十年八載,而是在於只要能比楚國支撐得更久即可。今楚悉全國之兵,以抗王翦,青壯勞力皆困於戰場,眼看秋收在即,楚國中乏人,必引師而還,割稻積糧,以待再戰。楚師既還,王翦因而擊之,楚可下也。
  
  嬴政於是稱善。
  
  再說王翦,暗訪軍情,使人問軍中戲乎?對曰:「方投石超距。」(按范蠡《兵法》,投石者,用石塊重十二斤,立木為機發之,去三百步為勝,不及者為負,其有力者,能以手飛石,則多勝一籌。超距者,橫木高七八尺,跳躍而過,以此賭勝。)王翦聞此,大喜道:「士卒可用矣。」秦軍蓄勢已久,見王翦如是說,於是紛紛請戰。王翦笑止道,諸君勿急,且再稍待。
  
  就這樣捱到了秋收季節,遍地金黃,稻穗飄香,等待收割。楚軍見戰無可戰,而全國壯丁都耗在前線,陪王翦一起度假,徒然耽誤農時,得不償失,於是撤退。兵士們擔憂著家中的收成,皆是歸心似箭。
  
  直到此時,王翦方才下令尾隨追擊。被憋壞了的秦軍,如猛虎出籠,不勝技癢,大呼陷陣,一人足敵百人,楚兵大敗。追至蘄南,一陣鏖戰,名將項燕,竟死於亂軍之中,楚軍再次大敗,主力大半殲滅。
  
  經此一役,楚國已是元氣大傷,再也無力組織有效的反擊。王翦乘勝略定城邑,到了嬴政二十四年,楚王負芻被俘,楚國全境陷落。楚國就此滅亡,其地置為楚郡。
  
  嬴政二十五年春,秦國再次也是最後一次大興兵。
  
  王賁和李信出師向東,攻燕遼東,兵渡鴨綠江,圍平壤城破之,虜燕王喜,燕國亡。還而攻代,破之,俘虜代王趙嘉。代也亡。
  
  兒子王賁連滅兩國,老子王翦也沒閑著,率師橫行江南,降百越之君,盡納其地,置為會稽郡。
  
  到了五月,秦已先後平了韓、趙、魏、楚、燕五國,普天之下,只剩齊國尚未解決。嬴政志得意滿,提前開始慶祝統一,傳令天下大酺。
  
  大酺,天下歡樂大飲酒也。一時間,中國大地,飄滿酒香,閉目,深呼吸,但願最悲慘的歲月已經過去。從咸陽到大梁,從新鄭到薊城,從邯鄲到郢城,曾經的敵人,都已成了秦國共同的臣民,沐浴著同一輪日月,尊奉著同一位君王。酒漿清冽,杯觴交錯,那些在戰爭中失去了丈夫的婦人,失去了父親的孩童,失去了兒子的老者,且盡一杯酒。逝者永不回返,苦難依然流傳,可又有什麼辦法?或忘憂,或消愁,且盡一杯酒,不醉不罷休。
  
  我是嬴政,是你們的王,是你們的主宰。痛飲吧,我的子民,歡樂吧,我的子民。而接下來,在我的引領之下,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們將走入一個空前龐大的帝國,開創亘古未有的歷史。
  
  痛飲吧,我的子民,歡樂吧,我的子民。

  在東方六國當中,秦國之所以將齊國留待最後解決,自然有其道理。一則,在戰國七雄中,齊國是最老牌的強國,其實力不容小覷。二則,秦國通過卓有成效的反間工作,已經將齊國牢牢穩住,使之堅定地和秦國站在同一陣營。齊國上下,從宰相后勝,到使者賓客,都淪陷於秦國強大的金錢攻勢,於是成天在齊王建跟前大唱齊秦世代和好的高調。齊王建本是沒有主意的人,既然大家都這麼說,也就信了,於是事秦日謹,不修攻戰之備。
  
  因此,秦國日夜用兵於韓、趙、魏、燕、楚,齊國袖手旁觀不說,每當秦滅一國,還會遣使入秦稱賀。等齊國見五國皆滅,睡獅這才驚醒過來,意識到大禍即將臨頭:當秦滅韓趙的時候,我沒有站出來說話。當秦滅魏楚的時候,我同樣沒有站出來說話。當秦滅燕代的時候,我還是沒有站出來說話。如今,秦國要滅我齊了,這才悲哀地發現,已經沒有人可以站出來為我說話了。
  
  秦國大兵壓境只是早晚的事,何去何從?齊國文武諸臣,有主戰的,有主降的。主戰的以即墨大夫為代表,見齊王建,道,「齊地方四千里,帶甲數百萬。夫三晉大夫皆不便秦,而在阿、鄄之間者百數;王收而與之百萬人之眾,使收三晉之故地,即臨晉之關可以入矣。鄢郢大夫不欲為秦,而在城南下者百數,王收而與之百萬之師,使收楚故地,即武關可以入矣。如此,則齊威可立,秦國可亡,豈特保其國家而已哉!」齊王建雖然沒主意,也本能地覺得這話不靠譜,因此不聽,只是發兵守住齊國西界,斷絕與秦國的一切官方及民間往來,能拖一天算一天。
  
  嬴政二十六年,王賁率大軍從燕南攻齊。齊軍承平四十餘年,不被兵革,安於無事,從不曾演習武藝,哪裡是身經百戰的秦軍的對手!王賁大軍,由歷下、淄川,徑犯臨淄,所過長驅直搗,如入無人之境。齊王建困守於都城臨淄,做著最後的頑抗。秦使陳馳入見齊王,許諾只要歸降,秦將封以五百里之地,猶不失為一方諸侯。齊王建本沒有主意,於是開門納降,秦兵卒入臨淄,民莫敢格者。齊國就此滅亡。
  
  秦國果然守信,封賞齊王建五百里之地,不過卻是在太行山間的共城,四圍皆是松柏樹木,絕無人煙。齊王建宮眷數十口,茅屋數間,衣食不繼,幼子中夜啼飢,齊王建凄然起坐,泣下不止。不數日,齊王建餓死,齊人聞訊,哀其不幸,復又怨其偏聽奸人賓客以至亡國,為之作歌,曰:「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
  
  齊國既滅,天下一統。時為嬴政二十六年,即公元前二百二十一年。這一年,無疑是中國歷史上最激動人心、最無法忘懷的年份之一。這一年,一個龐大得讓人望而生畏的帝國在中華大地誕生。這個神話般的秦帝國,威名遠揚,驚駭異邦。秦(Ch'in),由此成為英語「中國」(China)及各種非漢語中其他同源名稱的原型。例如,「Thinai」和「Sinai」作為中國的名稱,便已出現在公元1、2世紀的希臘和羅馬著作當中。
  
  而對帝國的子民而言,他們的第一感覺則是:戰爭終於結束,這該死的戰爭,終於他媽的結束了。延續兩百餘年的戰國時代,戰役數千,死者百萬,又有幾個家庭能夠倖免於難?父戰死在前,子戰死於后,弱女乘於亭鄣,孤兒號於道路。老母寡妻,晝思夜哭,戰場千裡外,不得收骨肉。
  
  結束了,都結束了。災難深重的中國大地,暫時得以喘息。正如每個新生兒都代表著上帝對人間的祝福,新帝國的誕生,也帶給了民眾無限的想象和希望。他們也不得不想象,不得不希望。飄渺而無情的命運,曾幾何時掌握在他們自己手上?
  
  再說李斯,自他提出統一天下的構想,到天下真的統一,已過去了二十三年的時間。少年子弟江湖老,李斯從一個三十三歲的青年,變成了一個五十六歲的壯年。他慶幸著,慶幸自己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夢想成真。他激動著,雖然即將步入暮年,但他人生的第二段征程才剛剛開始,而這第二段征程,必定比第一段更輝煌、更燦爛。
  
  作為新帝國的最高統治者,嬴政時年三十九歲。年輕的他,業已實現了從未有人實現過的偉大事業。帝國的版圖,幾乎包含了所有已知的疆域。盤古開天闢地,彷彿是專為他一人而開闢。他已超越了所有人,而在他的餘生,他只剩下一件事可做:超越自己。
  
   烽火散盡,江山有待,帝國的巨艦,等著嬴政和李斯的駕馭,他們將如何前行?

   帝國的初夜
  
  故事講到這裡,如果是由安徒生先生來續寫的話,相信他會用一句「從此,國王嬴政和他的子民們,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來結束全文。然而,真實的歷史絕不會如此美滿,所謂好戲在後頭,故事才剛剛開始。
  
  正如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的詩句所言:「刀劍他唱著死亡之歌,但他唱不出鐮刀的收穫。」 絕世的武功,固然可以用來征服天下,但卻不能用來治理天下。新的帝國,如同一張白紙,充斥著無限的可能和誘惑,在挑戰著嬴政,挑戰著李斯,等待著他們做出最終的解答。
  
  幸運的是,嬴政和李斯不用像今天的執政者那樣,需要面對諸如能源危機、溫室效應、核武競賽、恐怖主義、全球經濟一體化等等複雜問題。不幸的是,他們所走的乃是一條亘古未有的道路,沒有先例可以參照,沒有前人可以指引,只能摸著石頭過河。剛建成的帝國大廈,在在考驗著他們的政治智慧和歷史遠見。
  
  對此,嬴政無疑早有準備,統一伊始,他便祭出了一連串嫻熟的組合拳,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那麼,他的第一拳將擊打在什麼地方?
  
  曾經,子路問孔子道,「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以何事為先?」孔子答道,「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嬴政的想法,正與孔子暗合。他的第一拳,便是要為自己正名——我既已取得了神跡般的偉大功績,超過了古往今來的所有君王,那麼,一切舊有的君王稱號都已經不能匹配於我,必須另擬新的帝號,使之配得上這空前的帝國,配得上這空前的我。
  
  於是,嬴政頒下詔書,徵求新的帝號。而此一詔書,也是寫得大有講究,雖只下達到丞相、御史等諸大臣的級別,但嬴政卻讓它發揮出了告全帝國子民書的作用。
  
  詔書開篇便云:「異日韓王納地效璽,請為籓臣,已而背約,與趙、魏合從叛秦,故興兵誅之,虜其王。寡人以為善,庶幾息兵革。趙王使其相李牧來約盟,故歸其質子。已而背盟,反我太原,故興兵誅之,得其王。趙公子嘉乃自立為代王,故舉兵擊滅之。魏王始約服入秦,已而與韓、趙謀襲秦,秦兵吏誅,遂破之。荊王獻青陽以西,已而叛約,擊我南郡,故發兵誅,得其王,遂定其荊地。燕王昏亂,其太子丹乃陰令荊軻為賊,兵吏誅,滅其國。齊王用后勝計,絕秦使,欲為亂,兵吏誅,虜其王,平齊地。」此為羅列六國罪狀(除燕國之外,其餘皆有強加之嫌),封天下之口,強調秦取天下的正義性,而六國的滅亡,則純屬咎由自取——寡人何嘗想滅六國,寡人是無辜的,寡人是被逼的。
  
  如此之後,方才步入正題,道,「寡人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賴宗廟之靈,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號不更,無以稱成功,傳後世。其議帝號。」
  
  群臣接詔,自然不敢怠慢。丞相王綰、御史大夫馮劫、廷尉李斯等人商議良久,然後聯名上書作答。
  
  這封書,同樣寫得大有講究,開篇如是說,「昔者五帝地方千里,然其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興義兵,誅殘賊,平定天下,海內為郡縣,法令由一統,自上古以來未嘗有,五帝所不及。」言內之意,自是褒讚嬴政無比的豐功偉績。言外之意,則肯定了嬴政重擬帝號的要求,是及時的,是必須的,不僅為了嬴政一人的尊貴,同時也有利於鼓舞全民士氣,增進帝國自豪感。
  
  接下來才道,「臣等謹與博士議曰:『秦古神話中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而泰皇最貴。』臣等昧死上尊號,王為『泰皇』。命為『制』,令為『詔』,天子自稱曰『朕』。」
  
  泰皇二字,饒是李斯等人集體智慧的結晶,已將嬴政與神相提並論,卻仍未能讓嬴政滿意。嬴政大筆一揮,去掉「泰」字,加上「帝」字,自號「皇帝」,其他則如李斯等人之建議,不再更改。
  
  嬴政的第二拳,廢除流傳已久的謚法制度,則充分顯示出了他睥睨千古的自負和狂妄。在歷代帝王之中,此舉非但空前,而且絕後,但嬴政自有其充足的理由,下令道:「朕聞太古有號毋謚,中古有號,死而以行為謚。如此,則子議父,臣議君也,甚無謂,朕弗取焉。自今已來,除謚法。朕為始皇帝。後世以計數,二世三世至於萬世,傳之無窮。」
  
  在嬴政看來,皇帝就該走自己的路,而且還不許任何人說。至於要讓大秦江山「至於萬世,傳之無窮」,或許只是嬴政的一時豪言,自個也未必真信,但參考前三朝夏(約前2205——前1766年)、商(約前1766——前1122年)、周(約前1122——前256年)的統治時間,嬴政應該是信心滿滿:縱不能傳承萬世,維持千八百年總當不在話下吧,你說呢,曹三?

 拿來主義
  
  要了解嬴政的第三拳,則我們有必要先從愛因斯坦說起。
  
  愛因斯坦,二十六歲發表狹義相對論,三十六歲發表廣義相對論,將物理學推至前所未有的高峰。然而,此後的愛因斯坦,直到七十六歲辭世,四十年中,卻再也沒有貢獻出可與他年輕時相媲美的成就。難道是他放棄了物理學?
  
  不,他沒有放棄,相反,他窮盡後半生,試圖尋找到大統一理論——物理學的終極目標,全人類的終極挑戰。
  
  大統一理論,作為所有物理學家的夢想,它不是要統一某個具體的國家,而竟是要統一整個宇宙。一旦成真,則上帝造物的秘密將被徹底破解,粒子、原子、分子、生物、天體等一切宇宙物質的本質,都將被一種極簡短精闢的數學公式描述出來。一切的力,一切的物理現象,都可以得到完美的解釋。借用Led Zeppelin樂隊那首著名的歌曲之名,大統一理論,便是Stairway to heaven。
  
  愛因斯坦失敗了,海森堡失敗了,在追求大統一理論的路上,無數天才科學家都失敗了。然而,只要還有人在仰望星空,對大統一理論的追求便不會停止。道之所在,雖有去無回,吾往矣。
  
  上溯戰國,於諸子百家中,有一個獨特的學說,差可視為大統一理論的先行者,即陰陽五行學說,其創始人業已不詳,而將其發揚光大,則是在齊人鄒衍的手上。
  
  所謂陰陽,統轄天地、晝夜、男女等自然現象,以及尊卑、動靜、剛柔等抽象觀念。所謂五行,以金、木、水、火、土五種物質與其作用,統轄時令、方向、神靈、音律、服色、食物、臭味、道德等等,以至於帝王的系統和國家的制度。(注)
  
  由此,宇宙的萬事萬物,因果禍福,無不服膺於陰陽五行的運行和掌控。
  
  姑且不論此理論正確與否,你得承認,在這種浪漫的狂想中,自有一種簡潔凝練之美。對當時人而言,此理論足以自圓其說,甚至流露出一種感人至深的力量:陰陽五行高高在上,運轉不息,世間的一切,皆可從中推導而出,是以無須迷惘,不必憂傷,只需委心任運,隨波去留。
  
  陰陽五行學說在政治上的應用,則為「五德終始說」。其大意是,天子之所以能成為天子,是因為他得到了五行中某一行的德。比如說,大禹開創夏朝,是因為他得了木德。後來,商湯得了金德,金能克木,所以他能滅亡夏朝,開創商朝。這個規定是嚴格的,商湯缺德自然不成,商湯得了別的德,比如火德、水德什麼的也不成,商湯要滅夏,便必得金德不可。
  
  鄒衍生活的年代,距離嬴政統一天下不過數十年。其學說一經推出,在燕齊王室及其弟子的推波助瀾之下,迅速流傳開來,信徒甚眾。
  
  再說秦國,最早只是周王朝的一個附庸,地處西北邊陲,以替周王室養馬為業,地小國弱,何以能最終從眾多諸侯國中脫穎而出,取周朝而代之呢?嬴政欠天下子民一個合理的解釋。
  
  後人多事,替嬴政總結了許多原因,譬如秦國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強大的人才和軍事優勢,超群的綜合國力,六國自己不爭氣等等。殊不知,對嬴政來說,這些原因只適合關起門來自家總結,卻不能冠冕堂皇地說給老百姓們聽。
  
  他要麼不解釋,一旦解釋,便要讓所有人啞口無言、心悅誠服。
  
  五德終始說,正好滿足了嬴政的需要,於是採用拿來主義,如是解釋道:周為火德。當年秦文公出獵時,擒獲黑龍,表明秦為水德。水能克火,秦代周而興,乃是順天承運,正如傳國玉璽所刻:受命於天。何須多言!
  
  按照五德終始說,既然秦得水德,在制度和行事上便要順應水德。
  
  水,四時為冬,北方,黑,終數六。
  
  冬季始自十月,於是改以十月為歲首。
  
  禮服、旄旌、節旗,皆用黑色。
  
  數則以六為紀,符、法冠皆六寸,輿六尺,六尺為步,乘六馬。如果奧運會在那時的秦帝國舉行,其開幕時間不用多想,一定也會是在六月六日六時六分六秒。
  
  又,水主陰,陰刑殺,故行事須剛毅戾深,急法刻削,毋仁恩和義。這對於以法家治國的嬴政來說,更是正中下懷。
  
  嬴政選擇五德終始說,雖出於個人需要,但也應有其他方面的深遠考慮,譬如文化上的籠絡,對六國尤其是燕齊兩國人心的因應等等,此處自然也不必細表。
  
  註:此段可參見顧頡剛先生所著《秦漢的方士與儒生》。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細節成就完美。
圖片類未註明[原創]的均為轉帖!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7

主題

83

帖子

21

積分

註冊會員

Rank: 1

積分
21
52
chzhyo2008 發表於 2007-11-12 16:29 | 只看該作者
寫得非常好啊.太有才啦.呵呵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萬

主題

2萬

帖子

1萬

積分

版主

倍可親決策會員(三十九級)

Rank: 7Rank: 7Rank: 7

積分
18510
53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7-12-27 08:46 | 只看該作者
2007年12月27日


  此時秦帝國的疆域,東至大海,包括朝鮮在內;西至臨洮、羌中;南至北鄉戶;北據河為塞,並陰山至遼東。領土如此遼闊,如何才能進行有效的管理?
  
  對此,丞相王綰等人主張效仿周朝的辦法,在燕、齊、楚等僻遠之地,分封皇子,以便震懾,上奏道,「諸侯初破,燕、齊、荊地遠,如不置王,無以鎮之。請立諸子,唯上幸許。」
  
  嬴政接奏,沒有表態,而是下發群臣議論。群臣一致公認:這主意不錯。
  
  只有李斯逆潮流而動,力排眾議,上書道,「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眾,然後屬疏遠,相攻擊如仇讎,諸侯更相誅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內賴陛下神靈一統,皆為郡縣,諸子功臣以公賦稅重賞賜之,甚足易制。天下無異意,則安寧之術也。置諸侯不便。」
  
  嬴政這才批複,道,「天下共苦戰鬥不休,以有侯王。賴宗廟,天下初定,又復立國,是樹兵也,而求其寧息,豈不難哉!廷尉議是。」
  
  於是,分天下以為三十六郡,大致為:三川、河東、南陽、南郡、九江、鄣郡、會稽、潁川、碭郡、泗水、薛郡、東郡、琅邪、齊郡、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代郡、鉅鹿、邯鄲、上黨、太原、雲中、九原、雁門、上郡、隴西、北地、漢中、巴郡、蜀郡、黔中、長沙、內史。每一郡則仿效中央政府的三公制度,置守、尉、監進行管理。郡守掌民政,郡尉掌兵事、郡監掌監察。終秦之世,無尺土之封,不立子弟為王,不立功臣為諸侯。
  
  其實,秦國自商鞅變法以來,除了有過少數幾個封國(譬如呂不韋、嫪毐)之外,實行的便已是郡縣式的垂直管理。但是,將郡縣制度推廣到全天下所有的土地之上,確實堪稱石破天驚的創舉。
  
  匹夫而為百代師,一言而為天下法。李斯的一個主張,改寫了中國歷史,並為後世諸多王朝繼承遵守。從此,中國告別了封建社會(封建制度雖在日後有過幾次復辟,但都未能長久)。君主集權的郡縣制度,成了中國政體的主流典範,歷經兩千多年,演變至今,便成了現在的省市縣制度。當然,這已是后話了。而在當時,李斯為什麼要站在朝中所有大臣的對立面,出來反對分封制,力挺郡縣制,在這期間,他又經歷了怎樣的心路歷程?為此,我採訪了李斯。
  
  李斯先生,你好。很多人認為分封制度對帝國的長治久安是有積極意義的,比如你的老朋友,丞相王綰,他便認為,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適其俗,修其理,施化易也。對此,你怎麼看?
  
  李斯大笑,道,你真壞。你明明知道,還要來問人家。
  
  嚴肅點!
  
  李斯吃我一喝,這才回答道,周朝分封,結果如何?列侯驕盈,黷貨事戎。亂國多,治國寡。侯伯不得變其政,天子不得變其君。私土子人者,百不有一。今大秦統據天下,裂都會而為之郡邑,廢侯衛而為之守宰,據天下之雄圖,都六合之上游,攝製四海,運於掌握之內。人安於下而吏畏於上,天下相合,雖萬世可知也。
  
  下一個問題。在朝中大臣中,惟獨只有你堅決反對分封。你應該很清楚,你的主張將為你樹敵無數。多少人眼巴巴地盼著分封啊,被你這麼一攪合,毀了他們的利益,斷了他們的財路,他們無疑將恨你入骨。如果始皇帝先生沒有同意你的主張,那你日後在朝中的日子一定不會好過,輕則遭排擠,重則被讒殺。這樣的後果,你考慮過嗎?你動搖過嗎?
  
  李斯目注遠方,良久,答非所問地嘆道,小子何所知。吾豈一世人哉!
  
  採訪完畢,李斯見我悶悶不樂,於是問道,是不是受人踐踏了?說與我聽,我給你報仇。
  
  我勉強一笑,好意心領了。咱們身處兩個時代,你夠得著嗎?
  
  李斯搖搖頭,道,此言差矣。你別忘了,萬變不離其祖宗。甭管那人是誰,他祖宗一定就在咱大秦國,就在我的管轄之下。我幫你把他祖宗揪出來,替你幹掉他祖宗。咱秦國的死刑你是再清楚不過的了,你就隨便挑一樣,我照著執行就得。你意下如何?
  
  這固然是一個充滿誘惑的提議,但出於對時空混亂的擔憂,我只能忍痛拒絕。



  在進一步闡述李斯當時所受的壓力之前,有兩個例子可供參照。
  
  東漢光武皇帝劉秀,在稱帝之前,部下多次勸進,什麼說辭都試過,劉秀卻皆堅辭不受。後來耿純勸道,「天下士大夫捐親戚,棄土壤,從大王於矢石之間者,其計固望其攀龍鱗,附鳳翼,以成其所志耳。今功業即定,天人亦應,而大王留時逆眾,不正號位,純恐士大夫望絕計窮,則有去歸之思,無為久自苦也。大眾一散,難可複合。時不可留,眾不可逆。」劉秀一聽,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這才同意。
  
  劉秀傳說中的後人劉備,也是部下多次勸他稱帝,皆推辭謙讓。諸葛亮舉出耿純之例,道,「士大夫隨大王久勤苦者,亦慾望尺寸之功如耿純之言耳。」 劉備聞言,頓時醒悟,於是乖乖稱帝。
  
  這兩個例子說明什麼?說明打江山的都想坐江山。不讓坐江山,咱就一拍兩散,另起爐灶,重新再打江山。劉秀和劉備,便是扛不住這種壓力,也不敢冒這種風險。他倆要是不稱帝,那部下們怎麼辦?只有稱帝,部下們才可以名正言順地得到想要的封賞,在江山中分取一杯羹。
  
  回到李斯當時。帝國剛剛統一,且不說皇子,單說那些打天下的功臣們,也無不想分得帝國的一杯羹。所以王綰分封的建議一出,立即滿朝響應。皇子分封了,功臣焉能不封?
  
  分封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一個獨立的國中之國,令由己出,土地賦稅皆歸己有,子孫世襲,長享富貴。這樣的美夢,一旦破滅,誰能不急?
  
  按理說,李斯也是統一天下的大功臣,假如分封的話,絕對少不了他的份。要是他只看重個人私利的話,則當王綰提出分封之時,他完全可以附和,至少也可以保持沉默。那麼,他將得到一塊不小的封地,而且其爵位土地,可以由子孫世襲,何樂而不為呢?犯得著斷了那麼多功臣同事的念想,損人又不利己嗎?而且得罪了那麼多嗷嗷待封的皇子皇孫,何苦來哉!
  
  因此,平心而論,李斯廢封建,挺郡縣,展示了他作為一個優秀政治家的寬闊胸襟和高瞻遠矚。以嬴政的聰明睿智,終其一生,對李斯信任有加,也正說明他認可了李斯先公后私的政治忠誠。
  
  後人不深察,總喜歡視李斯為貪戀富貴之徒,以為他一生都在追求作一隻倉鼠,可謂大謬也。駑蹇之窺天驥,老鴟之嚇鵷鶵,又復可笑也。


  
  議帝號、廢謚法、從水德、立郡縣等等政策,是在統一之後才提上日程的。而以下政策,早在統一之前便已醞釀成熟,只等統一即成事實,立即付諸實施。
  
  這些政策有著相同的關鍵詞:統一。
  
  首先,統一度量衡,帝國上下採用統一的計量標準。為此,中央政府向各郡縣頒發統一製作的標準量器,並在上面刻上皇帝的詔書全文(有少數量器,幸運地流傳至今)。同時,在法律上也加以規定,凡是度量不準,比如短斤少兩,或者大斗進、小斗出的,都將受到相應的懲罰,以確保此一政策之執行。
  
  其次,統一貨幣。「中一國之幣為二等,黃金以溢名,為上幣;銅錢識曰半兩,重如其文,為下幣。而珠玉、龜貝、銀錫之屬為器飾寶藏,不為幣。」貨幣鑄造權則全部收歸國家掌控,嚴禁私人鑄錢。國家鑄造之錢,即便質量不佳,或者磨損過度,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拒收。
  
  其三,統一車輛軌距,即車同軌。成語閉門造車,比喻只憑主觀辦事,不問是否符合客觀實際,結果造出來的車,根本就不適合在路上跑。車既然造出來了,怎麼就不能在路上跑呢?要理解這一點,對現代人可能有一點難度。但在古時候,並沒有混凝土澆注的公路,連柏油馬路也沒有,大部分都是土路,而那時的車,又沒有配置輪胎,對道路的壓力可想而知。因此,在某些路段,由於土質鬆軟,風雨侵蝕,加上馬車的來回賓士,路上就會出現兩條深深的印轍,軌距寬度不符合的車輛,很難在這樣的路上行駛。車同軌之後,對駕駛員自然是好消息,對造車者來說,同樣也是好消息,從此可以閉門放心造車,出門自然合轍了。
  
  其四,統一文字。春秋戰國以來,各國文字漸漸分離,同字不同意,同意不同字的情形多有存在。統一之後,政令文書不便,於是由李斯牽頭,以大篆為基礎,刪略繁者,取其合體,參為小篆。李斯作《倉頡篇》七章,趙高作《愛歷篇》六章,胡毋敬作《博學篇》七章,作為官定的標準字書,頒布於世,一面供教授學童,一面供民眾檢閱。中國能夠長久統一,而不是分裂為一個個獨立的小國,秦之統一文字,幾乎肯定是最有影響的因素。參照歐洲可知,如果任由各國的文字自行演化下去,今日之中國,又將是怎樣的一幅面貌。
  
  此後,又分別有銷兵和建設新咸陽兩事。
  
  戰國兩百餘年,苦於兵革。思想界如墨家,便力倡兼愛非攻之說,make love , not war。至於民間,也是厭兵已久。於是收天下兵,聚之咸陽,銷以為鍾鐻,金人十二,各重二十四萬斤,置廷宮中,示天下以永不再戰。此金人十二,漢朝猶在,后董卓財迷,毀壞其十,用以鑄錢,倖存的兩個,也在兩晉時被苻堅銷毀。惜哉,使十二金人能得存一,斯芬克斯像、維納斯像又豈能在雕塑史上專美?
  
  咸陽既已成為天下之都城,自當有首善之都的格局和氣宇,以集天下視聽,感召民眾。早在統一天下的過程中,秦每破一國,便參照該國的宮室設計,在咸陽北阪上予以原樣複製。等到統一之後,咸陽自雍門以東至涇、渭,東西八百里,已是離宮別館相望屬,窮年忘歸,猶不能遍也。又將所得諸侯美人鍾鼓,充入之。
  
  再將天下豪富十二萬戶遷徙至咸陽。此所謂強幹弱枝之計也。此類豪富,雄霸一方,深得民望,皆是統一大敵,帝國的不安定因素。將他們遷離故居,則其勢力自消,置於咸陽,在中央政府的眼皮底下,監控起來,自然也就不足為患。而在昔日六國的疆域之內,豪富即去,地方勢力不復存,郡縣制也就能夠得到順利推行。
  
  嬴政二十六年,天下大事,大致如上。


  
  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嬴政三十四年,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
  
  自統一天下迄今,已過了八年,龐大的秦帝國,如同一台上緊發條的機器,穩定而高速地運轉著,一刻也不曾停息。
  
  先有道路之建設。
  
  今人口號云:要想富,先修路。嬴政之修路,卻並非出於經濟上的考量,而是首在軍事用途,以利於帝國的長遠統治。
  
  清朝末年,李鴻章出使歐洲,問軍事於德國首相俾斯麥。俾斯麥云:練兵有一事須知,一國的軍隊不必分駐,宜駐中權,扼要地,無論何時何地,有需兵力,聞令即行。但行軍的道路,當首先籌及。
  
  俾斯麥此種軍事思想,中國早在秦朝之時,便已產生並予以實踐。
  
  秦修馳道,共為兩條,皆從咸陽出發,一路東窮燕齊,另一路南極吳楚,江湖之上,濱海之觀畢至。道廣五十步,三丈而樹,厚築其外,隱以金椎,樹以青松。又修直道,自九原抵甘泉,巉山堙谷,長千八百里。
  
  有了馳道和直道,帝國便不必四方駐兵,而是放心將軍隊主力集結在秦國本部,進而遙控全中國局勢。地方上一有叛亂,中央軍便可以藉助馳道和直道,迅速趕到現場,及時平定。而在平時,地方上只需備少量兵卒,維持日常治安即可。
  
  當然,帝國在修路的同時,也不忘修路障。將燕趙北界長城,與秦國舊有的西北長城對接連通,大加修葺,成就了著名的「萬里長城」,以阻止北邊游牧民族的南下入侵。
  
  再有疆土之繼續開拓。
  
  在北邊,蒙恬率三十萬大軍,斥逐匈奴,自榆中並河以東,屬之陰山,以為十四縣,城河上為塞。匈奴不堪秦軍之威鋒,退卻七百餘里,以求自保。從此,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
  
  在南方,屠睢率五十萬大軍,征伐百越,所向無敵,盡定其地,分別置為桂林(約為今廣西省)、象郡(約為今越南中北部)、南海(約為今廣東省)三郡。
  
  作為帝國皇帝的嬴政,在這八年裡,遭遇了兩次暗殺。分別是:二十九年,嬴政東遊到陽武博浪沙,張良與力士持重一百二十斤的鐵椎,自高處狙擊嬴政車隊,誤中副車。三十一年,嬴政微服夜遊咸陽,路途碰上盜賊,幸好隨身武士神勇,血戰殺賊,這才得以脫身。
  
  當然,這兩則小插曲,並不足以削弱嬴政對巡遊天下的熱衷。八年間,嬴政四次巡遊,立碑稱功。封禪泰山,刻石頌德。
  
  在我看來,嬴政的一生,只作了兩件事情:一是證明自己為人間的神,二是讓自己成為天上的神。前者對他來說,業已成為現實。他的命令,無不立即執行。他的意志,無人可以阻擋。至於後者,則嬴政一直在努力當中。
  
  燕齊之地,盛產方士,多倡成仙之術,與嬴政一拍即合。方士們自然高興,在這世上,哪裡還能找到比嬴政荷包更鼓的贊助人? 嬴政也同樣高興,將成仙之事拜託給這些所謂的專業人士,放心。
  
  嬴政對待這些方士,可以說比對自己的寵姬還要好。只要方士開口,就全有了。於是先後發起三次求仙之旅。一是在二十九年,遣齊人徐市與童男女數千人,駕船入海,尋找傳說中的三座神山——蓬萊、方丈、瀛洲;二是在三十二年,使燕人盧生訪求古代仙人羨門、高誓;同一年,又使韓終、侯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葯。
  
  當一個人有了世外之想后,便會開始脫離群眾。嬴政渴望成仙不死,難免會對處理具體國事帶來不利影響,也讓李斯等一乾重臣隱隱擔憂。可是這事又勸諫不得。一則,財物對嬴政來說,重量約等於零。就算真受了方士之騙,這點損失,也實在是不足掛齒。二則,對於神仙,嬴政雖然並不以為其必有,但李斯等人作為臣下,卻也不敢言其必無。「人皆有死,即便你是皇帝,卻也不能例外。」這樣的話,他們是沒有膽量直告嬴政的。
  
  由此,也發生了另外一個問題:如果地球即將毀滅,留在地球上的人類也將隨之滅亡。只有一艘飛船,可以逃脫到外層空間,躲過此劫。假設該飛船可載一萬人,好吧,放寬點,就算能載一百萬人,試問,你能拿到一張船票嗎?你會在那飛船之上嗎?


  
  這一年的李斯,已是六十四歲的老翁。遙想三十四年前,他初到咸陽,在逆旅的屋頂上向自己鄭重許下誓言:出仕不為丞相,此生虛度。如今,他兌現了自己的誓言,就在這一年,他終於抵達仕途之巔,成為大秦帝國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丞相,成為除嬴政之外帝國最有權勢的人。
  
  此時的帝國中央政府,權力主要由以下幾個政治集團瓜分。
  
  最大的份額,當然是由功臣集團及其子弟所佔據。功臣集團的核心,則是三大家族——李氏、蒙氏、王氏。
  
  先看李氏家族。李斯位居丞相,自不必多說。其長子李由,現為三川郡守。三川郡,治滎陽,領洛陽、開封等縣,為咸陽之門戶,郡守之地位自是非同小可。其餘諸子則皆娶秦公主,諸女則悉嫁秦諸公子,是名符其實的秦國政壇第一家族。
  
  蒙氏家族的火炬,業已傳到了少壯派的蒙氏兄弟手上。蒙恬手握重兵,坐鎮北方。蒙毅位至上卿,出則參乘,入則御前。
  
  王氏家族,以軍功見重,父子皆封列侯,王翦為武城侯,王賁為通武侯。
  
  第二個政治集團,則是嬴政身邊的近臣,以中車府令趙高為代表。
  
  再有六國降臣集團。為了帝國的長治久安,秦對待六國降臣以拉攏為主,但在拉攏之餘,卻又保有戒心,不使其介入要害部門。
  
  在降臣集團中,博士為一支舉足輕重的力量。秦統一之後,效仿當年齊國的稷下學宮,在中央設立了博士制度,博士之定額,也正好與當年的稷下先生相同,計七十人。這七十人中,大體以六國學者為主,其職責為「掌通古今,教習弟子,國有疑事,常承問對」 。
  
  通過創立博士制度,帝國有效地囊括了當時所有已知學科的精英。對這些精英知識分子,嬴政也是倚重有加。博士食祿雖僅四百石,而且也無實權,但卻可以和丞相分庭抗禮,一同議政議禮。在國家大事上,博士的發言權不容小覷。
  
  其他方面,隨著郡縣制的推行,宗室集團的勢力已經式微。而在日後中國歷史上禍害不斷的後宮婦人及外戚集團,則在嬴政的強力之下,被有效地杜絕在權力體系之外。
  
  在這些集團之間,以功臣集團和降臣集團的矛盾最為尖銳。在權力的圍城中,裡面的功臣不肯出來,外面的降臣卻又想衝進去。在帝國的融合過程中,誰都知道,這樣的矛盾不可能自動消除,只能通過激烈的衝突得到最終的解決。
  
  且說這一日,李由回咸陽探親,李斯擺酒,為兒子接風。如果放在尋常人家,也就是父子在一起安耽地吃上一餐飯,靜享天倫之樂可以。然而,李斯的地位擺在那裡,他註定不能得到這種平靜。朝中上下,文武百官,聞訊無不前來祝賀,門庭車騎,數以千計。一場普通的家宴,硬是演變成了政壇上的一樁盛事。
  
  天上神仙府,人間宰相家。言談有權貴,舉目盡高朋。筵席之上,李斯興緻極佳,不覺大醉,酒後真情流露,不禁悲從中來,不可斷絕。他自知已到達人生的頂峰,取得成就的極致,來日漫漫,其吉凶止泊將在何處?於是喟然而嘆,道:「嗟乎!吾聞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吾本乃上蔡布衣,閭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駑下,遂擢至此。當今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富貴極矣。物極則衰,吾未知所將歸處也!」
  
  一人向隅,滿座不歡,更何況李斯乃是今日筵席的主人,忽作此悲涼之語,眾人莫不失色,不敢接話,惟有善禱善祝而已。
  
  常言道,知足常樂。細究之下,這話卻未必確切。人一旦知足,就不可避免地要面對一道永恆的難題:接下來,何以遣有生之涯?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富家女黛西用她那充滿金錢的聲音說道,「我們今天下午做什麼好呢?還有明天,還有今後三十年?」
  
  咄咄逼人的道路,將吞噬怎樣的腳步?顛覆何等的性靈?
  
  李斯可謂知足也,知足之後,煩惱即生。好在,自尋煩惱的人,總能夠找到煩惱。這不,李斯的煩惱,很快便已降臨。


  
  且說李斯的家宴過後不久,又有嬴政做東,在咸陽宮置酒,大宴群臣。
  
  群臣輪流舉觴,歌功頌德,為嬴政祝壽。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群臣久在官場浸淫,當然都是箇中高手。於是乎,酒連酒,話趕話,人比人,給嬴政戴的帽子越來越高。然而,等到僕射周青臣一開口,群臣莫不心如死灰,知道這場高帽比賽的冠軍已經產生,好你個周青臣,高,實在是高。
  
  周青臣的祝壽詞是這樣的,「他時秦地不過千里,賴陛下神靈明聖,平定海內,放逐蠻夷,日月所照,莫不賓服。以諸侯為郡縣,人人自安樂,無戰爭之患,傳之萬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
  
  嬴政大悅,心想,周青臣這人沒別的缺點,就是喜歡實話實說。
  
  嬴政這一高興,群臣自然加倍歡樂。偏在這時,有人不知好歹,站起身來,厲聲斥責周青臣道,「周青臣,你面諛陛下,究竟是何居心?」
  
  群臣大驚失色,循聲望去,乃博士齊人淳于越是也。
  
  周青臣大為窘迫,一時竟不知如何應答。嬴政聞言,臉色也難看起來,沉聲問道,博士何出此言?
  
  淳于越知道,他方才的話也把嬴政得罪在內,他卻並不懼怕,高聲說道,「臣聞殷周之王千餘歲,封子弟功臣,自為枝輔。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無輔弼,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今青臣又面諛以重陛下之過,非忠臣。還望陛下明斷。」說完,意猶未盡地補上一句,我這人沒別的缺點,就是喜歡實話實說。
  
  經過淳于越這一番激烈言辭,咸陽宮內的酒香飄飄變成了硝煙瀰漫。嬴政沉吟片刻,目視李斯,道,博士所言,丞相計議之。
  
  李斯本欲當場反駁淳于越,但嬴政既然命他計議,他便也不好立即表態。回到府中,李斯猶然憤憤不平,恨不能像後世劉邦一般,解淳于越之冠,溲溺其中。豎儒!何足以與論國之大道!
  
  憤怒過後,李斯冷靜下來,開始認真考慮應對。
  
  廢封建、立郡縣,是李斯在政治上的得意之作,意在立法百代,流芳千古。如今,淳于越高唱反調,力主效法殷周,重樹封建,全面推翻李斯當年的決策。淳于越意在何為?
  
  淳于越之欲封建諸侯,和當年王綰之欲封建諸侯,事同而心異。王綰倡封建,是為了鎮守新得的六國土地,以維護帝國的穩定統一,是基於現實的功利。淳于越倡封建,則是在借古代以說事,拿先王來壓人。
  
  聖人見微而知萌,見端而知末。李斯之所以能在秦國數十年屹立不倒,正得益於他非凡的洞察力。淳于越的「險惡」用心,又豈能瞞過目光如炬的李斯。
  
  對於淳于越的突然發難,李斯的第一反應是,功臣集團和降臣集團間的矛盾終於爆發。然而,再深入一想,李斯卻眉頭緊皺,淳于越他,竟是要托古改制!
  
  李斯冷笑起來。淳于越,你們這些儒生,成天都在祖述堯舜,憲章湯武。今日何日兮,爾等猶食古不化,搬出殷周先例來,言之鑿鑿,以為道理大過天,豈不可笑!
  
  遠如堯、舜,孔子、墨子俱道,而言辭大異,皆自謂真堯舜。堯舜不能復生,誰可定兩家之真偽?近如殷周之治,無人親見,加以史冊乏征,諸君又何以知之?特想當然以欺世盜利耳!
  
  無參驗而必之者,愚也,不能必而據之者,誣也。爾等假託聖人之言,臆想先世之治,挾古以自重,貴古而賤今。其意不問可知:借復古之名,行改今之實。
  
  姑且不論先古非爾等所能知,就算先古真如爾等之所言,那又如何?古人何足貴,前代何足法?今日之帝國,乃三王五帝不曾有。今日之天下,乃千古未有之變局。嬴政和我李斯,斬辟出個新天地,鍛造出個新宇宙。即便堯舜復活,也當在嬴政面前俯首。即便周公再世,也當在我李斯面前低頭。
  
  孟子主張法先王,荀師主張法后王。俱往矣,今日之世,只可法今王,法皇帝嬴政,法我李斯。
  
  公等碌碌,見識短淺,不足以謀大事。帝國之艦,一往無前,直至萬世。爾等要麼順從,要麼走開!
  
  當年帝國廢封建、立郡縣,乃是李斯一手操辦。如今淳于越舊事重提,公然反對李斯的既定策略,要求重樹封建。照理,這事不該交由李斯計議,李斯應該避嫌才是。然而,嬴政仍然選擇將此事交到李斯手裡,這也從一個側面表明了嬴政的態度:他仍然站在李斯這一邊。
  
  於是,李斯發起了他標誌性的強硬反擊。他沒有就事論事,而是站得更高,走得更遠。


  李斯於是上書。
  
  書曰:「五帝不相復,三代不相襲,各以治,非其相反,時變異也。今陛下創大業,建萬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淳于越所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哉?異時諸侯並爭,厚招遊學。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當家則力農工,士則學習法令辟禁。今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
  
  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亂,莫之能一,是以諸侯並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並有天下,別黑白而定一尊。私學而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誇主以為名,異取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
  
  至於如何禁止,書中再道,
  
  「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者,以吏為師。」
  
  書上嬴政,嬴政批道,可。意思就是,我看行。
  
  這便是歷史上著名的秦火焚書了。對於此舉,後世多持惡評。然而,在附和過往那些罵聲之前,我們有必要詳細了解有關焚書的種種細節和實際後果。夸人要誇到癢處,罵人則要罵到痛處。知己知彼,方能百罵不殆。倘一聞焚書二字,也不深究,便即拍案而起,破口大罵,作激憤聲討狀,竊以為不免「操」之過急。
  
  首先,從李斯的視角看去,焚書有它的邏輯必然性。在李斯的上書中,對淳于越請求分封之事,只用了「三代之事,何足法哉」八個字,便已駁斥一盡。隨即,將淳于越之流定性為「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而像淳于越這樣的人,所在多有,「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人之所學,則是源於書本,因此,禁書乃至焚書便是斬草除根的應有之義了。
  
  古人竹簡刀筆,著書匪易。不比今日,每年都有數十萬種著作出版面世,借用叔本華的話來說,還都是些「內容豐富、見解獨到、而且全是少不得」 的著作。這也就決定了,帝國焚書的品種不可能太多,大致為:
  
  一,史官非秦記者,即六國之史記,以其多譏諷於秦。
  
  二、詩書、百家語。尤其詩書,乃是淳于越之流以古非今的武器倉庫。燒之等於繳械,看爾等還怎麼援引去。
  
  需要特加註意的是,從李斯的上書可知,當時帝國所有的書籍,包括明令燒毀的在內,在政府中都留有完整的備份。朱熹也云:秦焚書也只是教天下焚之,他朝廷依舊留得;如說「非秦記及博士所掌者,盡焚之」,則六經之類,他依舊留得,但天下人無有。
  
  對帝國的這一舉措,清人劉大魁的解釋是,「其所以若此者,將以愚民,而固不欲以自愚也。」 而在我看來,帝國將這些禁書善加備份收藏,並不以悉數銷毀為快,除去不欲自愚外,也應存有一種責任心和長遠考慮。好比我們都知道,天花病毒曾經肆虐了幾個世紀,奪去了數千萬人的生命,給人類帶來巨大而深重的災難。儘管如此,人類卻也並沒有將天花病毒徹底銷毀,讓它永遠消失於地球,而是分別在莫斯科和亞特蘭大的兩個實驗室里保存了少量樣本,以備研究,或應對任何人力無法預測的不時之需。
  
  至於民間,如果私藏禁書,抗拒不交,後果又會如何?答曰:「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也就是說,將接受黥面和輸邊築長城的處罰。在今天看來,這樣的後果無疑是嚴重的,但在刑罰嚴酷的秦國,這卻算得上是輕罰了,並不嚴厲。而且,這樣的處罰還是在藏書被官府發現的前提之下,如果未被發現,自然也就不用追究。
  
  由此可見,在當時的禁令中,焚書並非第一要務。夜半橋邊呼孺子,人間猶有未燒書。李斯和嬴政自然也明白得很,焚書哪能焚得盡!焚書只是一種手段而已。且看:
  
  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
  
  我們會很奇怪地發現,偶語詩書的罪罰,居然遠比私藏詩書的罪罰為重。私藏詩書不過黥為城旦,偶語詩書卻要棄市掉腦袋。再加上罪罰更重的「以古非今者,族」這一條,可以判斷,禁令的最大目的,是禁止民眾議論當今政治,其次是禁止民眾討論古代政治。歸結為一句話:禁止議論政治。庶人不議,然後天下有道,這大概就是禁令背後的邏輯依據吧。


  
  焚書自然是不對的,不好的。但對帝國而言,言論窒息、萬馬齊喑才是最恐怖的。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自古以來,防川有兩種方法。一是封堵,鯀便是採用此一方法,結果洪水越發肆虐,自己則被帝堯派祝融殺於羽郊。二是疏導,鯀的兒子大禹,則是採用此一方法,最終治水成功。
  
  為帝國之久遠計,理應保持一定程度上的言論自由,從而有疏導之效,收善治之功。以我所見,當以北宋朱弁《續骫骳說》中士氣一條,倡此論最為精妙,姑錄於下:
  
  一身之盛衰在於元氣,天下之盛衰在乎士氣。元氣壯則膚革充盈,士氣伸則朝廷安強。故善養生者使元氣不耗,善治國者使士氣不沮。欲元氣不耗,則必調飲食以助之,而咽喉者,所以納授飲食也。欲士氣不沮,則必防壅蔽以達之,而言路者,所以開導壅蔽也。近取諸身,遠取諸物,遠近雖殊,治道無二。
  
  再回到焚書,其對古籍造成的損失究竟有多嚴重?時至今日,已經很難作出確切判斷。《史記•六國年表》云:「詩書所以復見者,多藏人家」。王充《論衡•書解篇》云:「秦雖無道,不燔諸子,諸子尺書文篇具在」。這兩條記載表明,至少在漢代,古籍中的精華部分——詩書諸子,都還完整地倖存了下來。
  
  另一方面,由於所有的古籍都在宮廷留有備份,只要秦國不滅,可想而知,這些古籍便將一直完好地留存下去。然而,諸多古籍湮滅無蹤,後世永不得復見,這卻要特別感謝我們的項羽先生。
  
  眾所周知,項羽先生不愛讀書,生性暴戾,伊攻入咸陽之後,首先是屠城,然後搜括金錢婦女,臨去再是一把大火,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帝國的珍貴藏書,就此付之一炬。可憐唐、虞、三代之法制,古先聖人之微言,最終只化為若干焦耳的熱量而已。
  
  所以,劉大魁作《焚書辨》,毫不客氣地指出,書之焚,非李斯之罪,實項羽之罪也。
  
  單就秦國焚書而言,其所引起的實際損失,可能也並沒有像想象的那樣嚴重。《漢書•藝文志》所載677種著作,其中不到524種,即77%,現在已不復存在。這個事實說明,漢以後的幾個世紀,特別在印刷術流行前,文獻損壞所造成的總的損失,也許甚至大於秦代的焚書。因此,可以想象,即使沒有焚書之事發生,傳下的周代的殘簡也不可能大大多於現在實際存在的數量。(注)
  
  關於焚書,李斯並非始作俑者。前此,孟子有云:諸侯惡周禮害己,而皆去其典籍。《韓非子》也云:商君教孝公燔詩、書而明法令。到了後世,焚書更是屢見不鮮。
  
  隋人牛弘作《上表請開獻書之路》,曆數書之五厄(不解何故,漏卻項羽):
  
  秦皇馭宇,下焚書之令。此則書之一厄也。王莽之末,長安兵起,宮室圖書,並從焚燼。此則書之二厄也。孝獻移都,吏民擾亂,圖書嫌帛,皆取為帷囊。所收而西,載七十餘乘,屬西京大亂,一時燔盪。此則書之三厄也。劉、石憑陵,京華覆滅,朝章國典,從而失墜。此則書之四厄也。周師入郢,蕭繹收文德之書,及公私典籍,重本七萬餘卷,悉焚之於外城,所存十才一二。此則書之五厄也。
  
  明人胡應麟著《少室山房筆叢》,在牛弘所論五厄之外,再增補五厄,列為「十厄」:
  
  隋開皇之盛極矣,未幾皆燼於廣陵;唐開元之盛極矣,俄頃悉灰於安史;肅代二宗洊加鳩集,黃巢之亂復致蕩然;宋世圖史一盛於慶厯,再盛於宣和,而金人之禍成矣;三盛於淳熙,四盛於嘉定,而元季之師至矣。然則書自六朝之後,復有五厄。


  到了滿清,大興文字獄,倒霉的便不僅是書,更包括了著書者和藏書者。因觸犯忌諱,生者凌遲杖斃,誅滅三族,死者剖棺戮屍,挫骨揚灰,如此案例已是不勝枚舉。倉頡造字而鬼神哭,莫非鬼神早有先見,知有滿清之劫,故而預為號慟乎?
  
  文字獄之興起,正值所謂的康乾盛世,持續近百年,時間之長,禍害之烈,株連之多,處罰之慘,力度之大,實屬空前。
  
  僅1772至1788年的乾隆文字獄,所列的2320種禁書和其他345種部分取締的書中,只有476種倖存,不到所列數的18%,而這還是發生在印刷術業已普及的情況之下。
  
  滿清在焚書禁書之餘,卻也修書,即《四庫全書》。然而,這其中又有貓膩。說起來,他們用的也是春秋筆法,寓褒貶於字裡行間。但他們褒的都是誰呢?不僅他們自己,連過去的契丹、女真、蒙古、遼、金、元等,也一併褒讚在內。八杆子都打不著的關係,他們何必做這份人情?原因很簡單,他們有一個最大的共同點,那就是對華夏而言是異族,是侵略者。而在編纂過程之中,對那些反映民族矛盾、民族壓迫和漢民族戰鬥精神的作品,則是盡量摒棄和抽毀,對於不能不收錄的名家名作,則大肆篡改。比如,岳飛《滿江紅》的名句,「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經過刪改之後,變成了「壯志飢餐飛食肉,笑談欲灑盈腔血」。
  
  對此,魯迅先生曾評價道,「單看雍正乾隆兩朝的對於中國人著作的手段,就足夠令人驚心動魄。全毀,抽毀,剜去之類也且不說,最陰險的是刪改了古書的內容。乾隆朝的纂修《四庫全書》,是許多人頌為一代之盛業的,但他們卻不但搗亂了古書的格式,還修改了古人的文章;不但藏之內廷,還頒之文風較盛之處,使天下士子閱讀,永不會覺得我們中國的作者裡面,也曾經有過很有些骨氣的人。」於是有嘆,「清人纂修《四庫全書》而古書亡。」相對於原始的火燒而言,這豈不是更高層次上的焚書嗎?
  
  如契訶夫所言,別人的罪孽,並不會使你變成一個聖人。儘管幹過焚書之事的遠非李斯一人,但這並不足以成為李斯開脫的借口。李斯的焚書,開了皇權政府赤裸裸地扼殺民眾思想的先河,不僅在當時釀下了嚴重後果,也對後世產生了深刻的心理影響。
  
  註:此段引自劍橋中國史秦漢史。


  說到焚書,人們馬上就會聯想到坑儒。坑儒發生在焚書的次年,即嬴政三十五年,其由來是這樣的:
  
  且說六年之前,嬴政狂熱地迷上了仙人和不死神葯,四處籠絡和招攬術士,酬以重金,資助他們為自己去尋訪仙人和不死神葯。前後幾次尋訪,都以失敗告終。嬴政並不氣餒,資助的規模和力度反而越發加大。
  
  於是乎,在術士的小圈子內,交口傳遞著這樣的消息:此處皇帝傻,錢多,速來。一時間,滿世界的術士雲集咸陽。嬴政倒也是多多益善,來者不拒,只要術士提出一個idea,馬上就能圈到一筆龐大的經費。嬴政心中清楚,這四方奔來的術士,泰半都是東郭先生,可是沒關係,他不在乎這些錢。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廣種而薄收。
  
  然而,一晃眼六年時間過去了,連仙人和不死神葯的影也沒見著。術士們不免心虛起來,事已至此,不管好賴,總得給嬴政一個交待。術士們也不傻,自然不會老實承認道,世上本沒有仙人和不死神葯,因為我們術士多了,所以就有了。他們可不想砸了自己的飯碗,他們還想繼續從事這份無本萬利的職業,於是行起緩兵之計,將失敗的責任推到嬴政身上。
  
  術士盧生向嬴政彙報道,臣等之所以屢次求仙人和不死神葯而不得,是因為有惡鬼從中作祟。陛下應該忘記皇帝的身份,將自己打扮成普通人,以避開惡鬼。避開了惡鬼,則真人自至。陛下也不能處理國事,不能接觸朝中大臣,否則就不能恬倓,為真人不喜。陛下所居之宮,亦不可讓任何人得知。陛下做到了這些,就一定可以得到不死之葯。
  
  盧生這一番堂皇的理論,未嘗不是一種自脫之術。讓嬴政放棄權力,遠離國事,與世隔絕起來,這個要求未免高得有些離譜。按盧生的想法,最好就是嬴政知難而退,不願配合,然後求仙這事就這麼自然而然地黃掉。無奈,嬴政已是走火入魔,真信了盧生的話。為了成仙不死,這點代價算得了什麼!
  
  嬴政誠意十足。他首先放棄了「朕」這一皇帝的專用自稱,改而自稱真人。又按照盧生的建議,將咸陽二百里之內的宮觀,以復道和甬道相連,每個宮觀之內,皆充以帷帳鐘鼓美人,以亂人視聽。行蹤所到之處,膽敢泄漏者,罪死。
  
  帝國的政務處理,照舊在咸陽宮內進行,只是嬴政不再出席。群臣奏事,則對著空空的皇帝寶座,彷彿是在對著藍幕表演,煞是考驗他們的演技。
  
  某日,嬴政駕幸梁山宮,從山上見丞相李斯車騎甚眾,心中大為不快。有中人悄悄轉告李斯,李斯於是輕車簡從。嬴政知道后大怒,道:「此中人泄吾語。」尋找泄密者,無人應承。於是詔捕當時所有在身邊的人,一律殺之。從此之後,再無外人得知嬴政的行蹤。
  
  嬴政此舉,雖未必是沖著李斯去的,卻也讓李斯的面上很不好看。而在那些術士們看來,嬴政為了成仙,連丞相李斯,他最親密的戰友,都不惜翻臉,可見其對成仙的認真和執著。
  
  嬴政越執迷不悔,給術士的壓力則越大。如果一旦嬴政意識到自己被騙,則他將要展開怎樣的報復!要知道,嬴政可不是《皇帝的新衣》裡面那個笨蛋皇帝,他是絕不會吃啞巴虧的。
  
  那些先知先覺的術士,開始惶惶不可終日。這次是矇混過關了,可下次呢?再這麼欺騙下去,遲早要出事,而且一出必是大事。富貴誠可貴,性命價更高,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最早開溜的術士是侯生和盧生。荒謬的是,臨走之前,兩人還煞有其事地來了一場技術探討,得出嬴政求仙必然不能成功的結論。而這段談話,也不可思議地被史冊記載了下來:
  
  侯生和盧生相與謀曰:「始皇為人,天性剛戾自用,起諸侯,並天下,意得欲從,以為自古莫及己。專任獄吏,獄吏得親幸。博士雖七十人,特備員弗用。丞相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於上。上樂以刑殺為威,天下畏罪持祿,莫敢盡忠。上不聞過而日驕,下懾伏謾欺以取容。秦法,不得兼方,不驗,輒賜死。然候星氣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諱諛,不敢端言其過。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於上。每日批複表箋奏請,重達一百二十斤,不滿不休息。貪於權勢至如此,未可為求仙藥。」


  
  且說侯生和盧生二人亡命而去,嬴政的憤怒是可想而知和無可指責的。別人逃跑也就罷了,可偏偏是你們兩個!要知道,我豢養的術士雖多,卻獨獨對你二人最寄厚望。凡你們所求,無不應允,凡你們所欲,無不得到。我何曾虧欠過你們?我何曾讓你們作難?試問,我還需要做些什麼,才能讓你們更加滿意?可是沒用,可是你們還是要逃!你們當我是什麼,一個可以愚弄在股掌之間的冤大頭嗎?
  
  說起來,侯生和盧生這兩人也確實不地道,光顧著自己逃命,卻渾然不顧那些還留在咸陽的同行們的死活。果不其然,他們剛逃走沒幾天,一場災難就開始降臨在他們的同行身上。
  
  嬴政一聲令下,還沒來得及逃離咸陽的術士們被悉數緝拿歸案,關押一處,先由御史宣讀詔書。詔書道,
  
  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葯。然而,韓眾入海求仙,一去再無音訊。徐市等費以巨萬計,終不得葯。盧生等吾尊賜之甚厚,冀望極深,數年來卻毫無所獻,徒奸利相告日聞,欺吾仁厚而不忍責罰也。今盧生等不思圖報,乃亡命而去,又復誹謗於我,以重吾不德。諸生在咸陽者,吾使人廉問,或為妖言以亂黔首。
  
  詔書宣讀完畢,接著就是要老實交待問題了。嚴刑拷打之下,諸生為求自免,互相揭發,乃至不惜編造,牽引誣告。審理下來,得犯禁者四百六十餘人,皆坑於咸陽,使天下知之,以為警戒。
  
  此一事件,後世往往和焚書並列,合稱為焚書坑儒。但究其原委,所謂坑儒,本只是對良莠不齊的術士隊伍的一次清理整頓而已。這被活埋的四百六十餘人,乃是候星氣、煉丹藥的術士,並非儒生。司馬遷在《史記•儒林列傳》中也有明言:「及至秦之季世,焚詩書,坑術士。」可見,根本就沒儒生什麼事。
  
  那麼,坑術士又是在何時開始被誤傳為坑儒的呢?
  
  首先提出坑儒的,是在東晉年間。梅頤獻《古文尚書》,附有孔安國所作的《尚書序》,其中有云:「及秦始皇滅先代典籍,焚書坑儒,天下學士,逃難解散。我先人用藏其家書於屋壁。」這時,坑術士第一次被變性為坑儒。後來,隨著《古文尚書》被定為官書,坑儒的說法於是沿襲下來,遂成定論。
  
  對於梅頤所獻的《古文尚書》及孔安國所作《尚書序》,前人多有辨疑,到了清代,其偽書的身份已成蓋棺定論。
  
  偽造者雖千差萬別,心態卻完全一致,那就是莫不希望以假當真,成功蒙蔽世人。譬如,造假書畫的人,在造假完畢之後,總會不憚辛苦,再偽造出名家的印章和題跋,以標榜名家品鑒,流傳有緒。《古文尚書》的偽造者雖已不能得知,但其心態卻也同樣如此,所以才會多偽造出《尚書序》來,並假託在孔安國名下,以形其真。
  
  偽造者將坑術士改為坑儒,其實也只是為了引出下句「我先人用藏其家書於屋壁」,從而表示《古文尚書》其來有自。考其最初用意,大概也只是欲售其偽,並無心向嬴政潑髒水。後世卻據此將坑儒判為鐵案,想必是大大出乎其意料之外的了。
  
  作為掌握了主流話語權的儒者,他們也無意糾正這一錯誤。一方面,他們高唱復古師古之調,另一方面,他們卻又深諳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的道理,只要歷史有利於當下,則其真偽又有什麼要緊的呢?
  
  從理智上,他們也許懷疑坑儒是否確有,但從利益和感情上,他們卻寧願相信坑儒是為必有。
  
  坑術士變成了坑儒,對他們無疑是有利的。這樣一來,嬴政就成了一個負面典型,可以被他們經常拿來念叨,他們念叨的目的,還是不外乎給當時的帝王聽。你看,嬴政就因為坑了儒生,帝國迅速土崩瓦解不說,還落下了千古罵名。所以,陛下英明,不用微臣再多提醒……
  
  坑術士變成了坑儒,也可以滿足他們的感情需求。這倒不是說他們患有「被迫害妄想症」,而是他們作為一個群體,要維持自己的團結和信仰,除了聖賢經典之外,同樣需要一些殉道者,一些聖徒。而話語權在握,自然可以為本群體追認烈士,即使這些烈士並不存在,那也可以通過修改史料創造出來。而有了這些殉道者的存在,他們這一儒家群體也就添加了無限的榮耀和光輝。
  
  儒者將坑術士攬到自己頭上,心安理得地將自己打扮成受害者,並從中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如果你說坑的其實不是他們,他們一準得跟你急,你幹嗎不坑我們儒生,你瞧不起我們還是怎麼的?
  
  然而,恕我直言,在當時嬴政的心目中,儒生的地位的確遠不如術士高。儒生只會以古非今,而術士卻可以讓他成仙不死,兩者的重要性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以儒生當時的地位,也根本不可能引得嬴政如此大動肝火,痛下殺手。
  
  當然,自漢以來,儒家的地位迅速提高。時至今日,儒依然作為一個褒義詞而存在。比如說儒商,雖實際是商,卻也得把儒擺在商前面。然而,儒商這詞,其實和後現代這類詞一樣,純屬胡言亂語,不知所云。儒商不兩立,要麼就儒,要麼就商,焉能兼得?


  
  四百六十餘條鮮活的人命,並沒有換來嬴政內心的平靜。他精心培養的術士隊伍,經此一役,已是元氣大傷。而他那雄渾無匹的帝王之靈,卻也同樣遭受重創。
  
  當這四百六十餘名術士,在塵土的掩埋下漸漸悄然無聲,嬴政感受到的不是瞬間的快意,而是深沉的失望。原來,這些自詡的通靈者,這些號稱離仙人最近的人,卻也和普通人一樣,一坑便死,並未顯露出任何異能。
  
  長久以來,嬴政將尋訪仙人和不死神葯作為個人的終極追求,甚至置於江山社稷之上。而現在,他卻不得不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這世上是否真有仙人和不死神葯?
  
  曾經,他認為這個問題根本不成問題。那時的他,信心滿滿,志在必得。雖說在他之前,齊威王、齊宣王、燕昭王也有過求仙訪葯,而且都以失敗告終,但這三人豈能和他相比!齊威王、齊宣王、燕昭王,一方諸侯而已,不能得到仙人的垂青和顧惜,固理之宜也。而他嬴政,是當今的天子,人間的主宰,他的功績偉大,連三皇五帝也無法企及。哪怕仙人下凡,也最多和他分庭抗禮,而不能凌駕於他之上。
  
  黃帝且戰且學仙,後來天降神龍,迎黃帝歸於天上。黃帝能做到的,他嬴政也一定能夠做到。
  
  在經過幾次求仙失敗之後,嬴政的信心依舊堅定。仙人和不死神葯,總該在這世上的某個地方,只要下足功夫,沒理由不被他找到。
  
  就這樣,他不斷失望,又不斷希望。直到侯生和盧生畏罪潛逃,有如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他徹底動搖,開始懷疑不死之荒謬、神仙之虛無。
  
  狐狸責備陷阱,而不責備自己。嬴政遭到了術士的集體愚弄,並不自省,既然術士坑了他,那他就反過來坑掉術士,以為夢想破滅之後的報復。
  
  而在夢想破滅之前,他曾無數次憧憬過這樣的激動人心的場景:那些術士們從海邊奔返,踉踉蹌蹌,一路狂喊:找到了,找到了!稟報皇帝,仙人和不死神葯,都找到了!
  
  那時候,他將如何抉擇?是選擇成仙,還是選擇不死?嗬,多幸福的煩惱。
  
  成仙嗎,從此生活在天宮之中?哦,不,不能手提天下往,安忍獨身事其間?他不能拋棄他的子民,他不能離開他的帝國。況且,白石先生有言,「天上復能樂比人間乎?但莫使老死耳!天上多至尊,相奉事更苦於人間。」
  
  因此,與其成為眾多仙人中的普通一員,不如選擇永生,在人間永享帝王的富貴。不死之事已定,無復奄忽之慮。從此之後,老而不衰,延年久視,出處任意,寒溫風濕不能傷,鬼神眾精不能犯,五兵百毒不能中,與天地兮比壽,與日月兮齊光。遐登蓬萊,極目四海,手弄白日,頂摩青穹,不亦快哉!
  
  憧憬固然美妙,但嬴政也知道,仙人和不死,未可易求。可以使鬼者,錢也。可以使神者,誠也。他雖然貴為帝王,但他的權勢和富有,並不能為他求仙不死帶來最實質的幫助,要打動高傲的神仙,他必須拿出足夠的誠意。他雖然沒有像窮人那樣,「苦身勞形,入深山,求神仙,棄二親,捐骨肉,絕五穀,廢詩書,背天地之寶,求不死之道」 ,但作為帝王,他自信已經極盡謙卑,足以令天上的神靈滿意。
  
  然而,神靈始終未曾降臨。
  
  如果真的沒有神仙,如果真的沒有不死神葯……嬴政幾乎不敢再往下想。難道,以他的帝王之尊,也只能向死神卑躬屈膝?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嬴政幻想著自己的必然消滅,不禁悲不可抑,泫然淚流。
  
  回顧一生,他完全有資格睥睨古今,顧盼自雄。按劍東向,諸侯西馳。削平天下,同文共規,華山為城,紫淵為池。架黿鼉以為梁,巡海右以送日。如此嬴政,前世未有,後世也無。
  
  然而,既不能不死,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既不能不死,他又和肉人有何區別?徒生世間,日失一日,如牽牛羊以詣屠所,每進一步,而去死轉近。即便再有長生之術,那又如何?偓佺千歲,彭祖七百,亦必死而已矣。
  
  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頓死艷氣於一旦,埋玉玦於窮泉。苔積網羅,寂兮如何?視青蘪之杳杳,痛百代兮恨多。
  
  年復一年,勤奮的死神,在屍骨上駛過他的馬車和犁。悲夫,總有一日,他嬴政也將在九泉之下,淪為螻蟻之糧,終與塵壤合體。而在他的墳塋之上,春草暮兮秋風驚,秋風罷兮春草生。無限的寒冷,無限的永恆。

   
  
  對於術士,朝中大臣深恨他們妖言惑眾、擾亂朝政,早已持排斥態度。是以,坑術士之令既下,他們不僅不加以諫止,反而在心中暗暗稱快。只有公子扶蘇站了出來,為術士請命,勸嬴政寬恕之。
  
  公子扶蘇,乃是嬴政的長子,帝國未來的繼承者,時年二十有八,生性仁厚,有儒者之風,百姓多稱其賢。此前,扶蘇也曾數次直諫嬴政,公然對嬴政的諸多決策提出異議。嬴政雖對扶蘇屢次犯上頗為不滿,但終究是自家骨肉,故而一直特加容忍,並未責罰。
  
  而這一次,扶蘇在錯誤的時間,提出了一個錯誤的建議,終於將嬴政徹底激怒。
  
  嬴政將扶蘇喚到跟前,大發雷霆。
  
  你這孩子,為什麼總和我對著干?百姓都說我殘暴,而你仁德。你知道你的仁德之名從何而來?就因為你好出風頭,凡事都唱我的反調,所以百姓才喜歡你,才稱頌你。你被他們抓住了弱點。他們用仁德的虛名,輕易就讓你迷了心竅。於是,你變本加厲,越發來勁,一諫再諫,好的都歸你,壞的都歸我。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你被百姓利用了而不自知。
  
  和我作對就是賢明?荒謬,可笑。我實在告訴你,百姓怕我畏我,卻看準了你軟弱無能,好欺負。我問你,日後你將如何治國?難道事事順著百姓?難道為了貪圖他們的稱讚,反而怕了百姓?如果真是這樣,等我作古之後,帝國的政令法規,還不被你給推倒得面目全非!帝國現在還在我手上,你急什麼,有你當家作主的時候。咸陽你也別呆了,北去上郡,為蒙恬監軍,好生思量思量。
  
  扶蘇大恐,匍匐向前,抱嬴政之足,哀泣道,孩兒願常侍陛下左右,不敢離陛下遠行。
  
  嬴政心意已決,擺手道,見多情易厭,見少情易變。但得常相思,便是常相見。你且去上郡,吾若欲見你,自會有詔書相召。
  
  扶蘇不敢抗命,只得謝恩而去。而他這一去,置身邊疆,遠離咸陽,音訊阻隔,早為帝國的崩潰埋下伏筆。此處且按下不表。
  
  在嬴政身邊,此時仍聚集有大批術士。反正養著吧,也不在乎那麼點花費。而對於成仙不死,嬴政卻已是心灰意冷。
  
  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嬴政於是開始提前張羅後事。而在諸多後事之中,最迫切的莫過於為自己修建陵墓。那是他在地下的歸宿,在那裡,他將長眠億萬萬年。
  
  其實,按照傳統,早在嬴政剛即位時,他的陵墓就已同時在驪山動工。但是,動工歸動工,卻並未真正抓緊起來。尤其在嬴政堅信自己將成仙不死的那段日子,陵墓工程幾乎就已經陷入停頓。是啊,如果真能成仙不死,那還要陵墓何用?
  
  現在對嬴政而言,死亡已不再是一個概念,而是變得真切可期。陵墓的修建,於是成為帝國的頭號工程。
  
  嬴政對陵墓的重視程度,從他指定的陵墓工程負責人便可見一斑。他選擇了丞相李斯,帝國的二把手。陵墓的修建,關乎他死後的享受,自然要交到他最信任的人手上。
  
  李斯接到詔令,長嘆一聲,良久無語。透過詔令,他彷彿窺見了嬴政那悲涼凄惶的內心。帝國至高無上的皇帝,已經失去了銳氣和英武,已經無奈地向命運和死神低頭。
  
  為皇帝修建陵墓,是一種榮耀,更是一種壓力。而且,陵墓一旦竣工,嬴政一入住,就再也沒有機會進行修改調整。李斯自然不敢怠慢,務求一切盡善盡美,即使為此傾盡帝國的物力人力,也在所不惜。
  
  為修建陵墓,僅工匠便多達七十二萬人,皆隱宮徒刑者。又從北山開山鑿石,製作石槨。材料採集,則遠達蜀、楚等地。
  
  在李斯的主持下,工程進展順利。很快,李斯上書奏道,「丞相斯昧死言:臣所將隸徒七十二萬人治驪山者已深已極,鑿之不入,燒之不燃,叩之空空,如下天狀。」
  
  嬴政制曰:「鑿之不入,燒之不燃,其旁行三百丈乃止。」
  
  話說回來,正所謂怕什麼來什麼。當嬴政開始恐懼死亡之時,接下來發生的一系列事件,更讓他的恐懼達到了極點。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細節成就完美。
圖片類未註明[原創]的均為轉帖!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萬

主題

2萬

帖子

1萬

積分

版主

倍可親決策會員(三十九級)

Rank: 7Rank: 7Rank: 7

積分
18510
5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8-2-21 19:40 | 只看該作者
2008年2月21日

  老子云,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而人的弱點,同樣也不可輕示於人。譬如阿喀琉斯之踵、參孫之發,均當深自秘之,勿使人知。對於人中的帝王,韓非也曾警醒道,「人主不掩其情,不匿其端,將使人臣有緣以侵其主」。然而,嬴政還是犯下了錯誤,他將自己虛弱的內心暴露在了人前。
  
  當嬴政坑殺術士之時,普通人只是從中看到了嬴政的憤怒和殘暴。但那些有高見卓識的人,也包括沉默不語的蒼天在內,卻看到嬴政跌下神壇,露出血肉凡軀,在坑殺術士的背後,隱藏的是他對死亡的深深恐懼。
  
  高山在,於是有攀爬者。弱點在,於是有攻擊者。
  
  嬴政三十六年,蒼天率先出招,祭出了熒惑守心的異常天象。
  
  熒惑,即指火星,由於其熒熒似火,行蹤捉摸不定,故名之。在古人眼中,火星近乎妖星,主旱災、飢疾、兵亂、死喪、妖孽等等。
  
  心,即天蠍座,二十八宿之中的心宿。在古人看來,心宿是天王的布政之所,也代表著人間的皇室。
  
  熒惑一般在黃道附近移動,但偶爾也喜歡到別的星座做客。《開元占經》雲,「熒惑入列宿,其國有殃」。而熒惑闖入列宿之中的心宿,即熒惑守心,在心宿徘徊不去,則兆頭最為兇險,意味著皇帝即將駕崩,天下將要大亂。
  
  可想而知,如此明確而直接的預兆,對嬴政該是何等沉重的打擊。然而,這還沒算完。
  
  莫測的天災過後,又有蓄意的人禍。
  
  在帝國的東郡,天降隕石。不知誰人,在隕石上刻下了「始皇帝死而地分」的字樣。考其本意,大概是想達到這樣的效果,即這幾個字乃是隕石生來就有,為上天所降之讖語,以呼應熒惑守心之兆。但無奈手段拙劣了些,很快便被鑒定揭穿。嬴政聞之,大怒,遣御史逐問追查,但始終沒有找出肇事者,於是將隕石之旁的居民全數誅殺,燔銷隕石,以解心中之恨。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深秋之時,又有朝廷使者,從關東夜行趕路,經過華陰平舒道,正快馬加鞭,疾馳之時,忽見路中立有一人,黑衣詭秘,木然不動。使者急勒馬,待大聲喝斥,突起一陣寒風,隱有嗚咽之聲。使者渾身發麻,再看那神秘人,面目隱於夜色,不能得見,心中更是驚懼莫名。
  
  神秘人從袖中取出一塊玉璧,道,「為吾遺滈池君。」
  
  使者接過玉璧,鼓足勇氣問道,你是何人?滈池君又是何人?
  
  神秘人並不回答,轉身離去。行不數步,身猶向前,頭卻轉回,目光爍爍,尖聲道,「今年祖龍死。」言畢沒入夜色,再無蹤影。
  
  使者魂飛魄散,趕緊奔赴咸陽報告。嬴政聞報,使御府驗玉璧,正是六年前行渡江時自己所沉之玉璧。嬴政心中疑慮不安,召博士問詢。
  
  博士道,「其人山鬼也。昔周武王居滈,滈池君當謂武王也。武王伐商,山鬼之意,以皇帝比商紂王,今亦可伐也。」
  
  博士如此直言不諱,放在以前,嬴政早已怒不可遏。然而,此時的嬴政,卻只是閉目長嘆,面色凝重,又道,「今年祖龍死,又為何解?」
  
  博士道,祖,始也。龍,人君之象。祖龍合稱,始皇之意也。
  
  嬴政心中凄涼,難道他真的活不過今年了?默然良久之後,強自苦笑道,「山鬼固不過知一歲事也。」又謂博士道:「汝等多慮了。祖龍者,人之先也,非謂始皇。」
  
  雖然嬴政勉強辯解,但一連串的天災人禍,終究讓他心情沮喪,誠惶誠恐。即便是無神論者,遇到這樣的情形,也難免會在心裡犯嘀咕,更何況是篤信鬼神的嬴政?
  
  死亡的陰霾和詛咒,將嬴政折磨得心力交瘁,艱於呼吸。無奈之下,只能寧信其有,轉而尋求辟邪化解之道。於是使卜者占卜,得卦,曰游徙大吉。
  
  嬴政已是方寸大亂,只好遵從卦象,先是遷徙北河榆中三萬家,又各拜爵一級,以應游徙之徙。再是安排出遊天下,以應游徙之游。
  
  天下之大,游向何方?術士奏道,東南有天子之氣,請皇帝東遊以厭之。於是,嬴政決定巡遊東南。
  
  然而,千躲萬避,這次巡遊,最終還是成了嬴政的死亡之旅。而術士們也不幸而言中,在帝國的東南,的確有兩個人,一個在等著嬴政,另一個則躲著嬴政。一個和嬴政緣結一面,另一個則和嬴政擦身而過。一個毀滅了嬴政的帝國,另一個則繼承了嬴政的帝國。在嬴政的這趟死亡之旅,帝國的最高權力進行了一次弔詭的交接。

 嬴政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初四日),嬴政自咸陽出發,開始了他一生中第五次也是最後一次巡遊。秦以十月為歲首,因此,這次巡遊名義上雖和玉璧事件隔了一年,其實卻是緊隨在玉璧事件之後,相去最多不過一二月而已。而從巡遊之倉促,也可見得嬴政心中的陰影之重,以及其逃避死亡之急迫。
  
  為了維持帝國的正常運轉,嬴政帶上了左丞相李斯,和自己一同出巡,右丞相馮去疾則留守咸陽。其他陪同嬴政巡遊的,還有中車府令趙高和上卿蒙毅。嬴政最小的兒子胡亥,時年二十,也蒙嬴政恩准同行。
  
  十一月,抵達雲夢,望祭虞舜於九疑山。再浮江而下,觀籍柯,渡海渚。過丹陽,至錢唐,臨浙江。
  
  錢唐,即今杭州也,當時還只是一大片與海相連的水汪凼。嬴政龍舟至此,忽然風浪大作,波濤洶湧,舟船搖晃,從人盡皆失色,急忙將船靠岸。靠岸之處,正是今日杭州保俶山所在。諸君若登保俶山,猶能見到當年嬴政龍舟系纜繩之巨石。
  
  遙想斯時,嬴政和李斯棄舟登山,驚魂未定,于山巔極目遠眺,只見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煙波接天,人跡渺渺。浩浩乎如憑虛御風,不能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此悲誰可與共?兩人不會想到,就在他們腳下,一日水消地出,城池崛起,湖光山色,最為江南之憶。更有白居易之歌行,蘇東坡之辭賦,岳鵬舉之意氣,周樹人之風骨,黃賓虹之水墨,縱雨打風吹,風流不去。嗚呼,西湖猶在,神龍之不出已久矣。
  
  水波惡,不肯罷休,嬴政一行只得繞道,西行一百二十里,從狹中(今浙江富陽附近)渡,始至會稽。
  
  天子駕臨,自然觀者如雲,無不以一睹龍顏為幸。人群之中,有一年輕男子,見嬴政車騎經過,大言道,「彼可取而代也。」旁有一人,急掩其口,道,「毋妄言,將滅族矣!」
  
  這個年輕男子,名叫項羽。掩其口者,則其季父項梁是也。
  
  此前數年,劉邦在徭役咸陽時,也曾親眼目睹嬴政之出遊。當時,劉邦的反應則是喟然太息道:「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
  
  北宋洪邁以為,僅從項羽和劉邦的這兩句話,兩人高下已分,成敗之端,不待智者而後知也。其言確有見地,但另一方面,不可否認的是,嬴政本人前後的精神狀態差異之大,也是造成項羽和劉邦產生不同觀感的重要原因。
  
  劉邦見到嬴政之時,正值嬴政一統天下未久,銳氣正盛,莫能爭鋒,因此,劉邦見到的是一個意氣風發、狼顧鷹視的嬴政,故有「大丈夫當如此也」的欣羨神往。而項羽見到嬴政之時,嬴政卻已被幻想中的死亡折磨得近乎瘋狂,雖然一路上有樂人歌弦《仙真人詩》,終不能釋懷歡暢。因此,項羽見到的是一個悶悶不樂、神情委頓的嬴政,是以有「彼可取而代也」的放肆輕狂。
  
  嬴政自然不可能覺察到,就在離他數步之遙的人群中,有一個小子將為他的帝國奏響輓歌。因此,他的行程一如預定,拜祭大禹,望於南海,又立石刻頌秦德。其文曰:
  
  皇帝休烈,平一宇內,德惠修長。
  三十有七年,親巡天下,周覽遠方。
  遂登會稽,宣省習俗,黔首齋庄。
  群臣誦功,本原事迹,追首高明。
  秦聖臨國,始定刑名,顯陳舊章。
  初平法式,審別職任,以立恆常。
  六王專倍,貪戾泬猛,率眾自強。
  暴虐恣行,負力而驕,數動甲兵。
  陰通間使,以事合從,行為辟方。
  內飾詐謀,外來侵邊,遂起禍殃。
  義威誅之,殄熄暴悖,亂賊滅亡。
  聖德廣密,六合之中,被澤無疆。
  皇帝並宇,兼聽萬事,遠近畢清。
  運理群物,考驗事實,各載其名。
  貴賤並通,善否陳前,靡有隱情。
  飾省宣義,有子而嫁,倍死不貞。
  防隔內外,禁止淫泆,男女絜誠。
  夫為寄豭,殺之無罪,男秉義程。
  妻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
  大治濯俗,天下承風,蒙被休經。
  皆遵度軌,和安敦勉,莫不順令。
  黔首修絜,人樂同則,嘉保太平。
  后敬奉法,常治無極,輿舟不傾。
  從臣誦烈,請刻此石,光垂休銘。
  
  這便是著名的會稽刻石,三句為韻,凡二十四韻,正是帝國第一才子李斯之手筆。
  
  亞歷山大大帝,古代西方世界最著名的征服者,枕頭底下常放著兩件武器:一柄寶劍和一部《伊利亞特》。當他百戰百勝,締造了龐大的橫跨歐、亞、非三洲的馬其頓帝國之時,曾嘆息道,可惜當世再無荷馬,能為我寫下不朽史詩,使我的偉大功績,流傳久遠,永垂後世。
  
  同樣是戴著戰火和狂烈的慾望之冠,嬴政卻並無此類遺憾。他雖無荷馬,卻有李斯。嬴政數度出巡天下,立碑刻石,旌揚己功,傳諭後來,而其碑文和書法,都由李斯一人包辦。
  
  所以立碑,自然是為長久保存。因此,嬴政立碑,每在高山之上。到了後世,有些人的考慮則更為細密。
  
  晉朝杜預為後世名,常言:『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刻石為二碑,紀其勛績,一沉萬山之下,一立峴山之上,曰:『焉知此後不為陵谷乎!」
  
  唐顏真卿刻姓名於石,或置高山之上,或沉大洲之中,雲『安知不有陵谷之變耶』。
  
  可笑的是,儘管杜預和顏真卿都作了萬全之備,然而時至今日,其碑卻皆已湮滅無蹤,不復能見。身由己立,名因人成,豈可仗石頭所賜?

拜祭完大禹,嬴政一行掉頭向北,從江乘(今江蘇鎮江)渡長江,向山東琅邪進發。得知嬴政遠去之後,在數十里之外的芒、碭山澤岩石之間,有一個衣衫襤褸、頭髮蓬亂的野人,彷彿撿回了一條性命,高興得手舞足蹈,滿山蹦跳。仔細辨認野人的面目,竟是日後的漢高祖劉邦。原來,他也信了術士那句「東南有天子之氣」,於是對號入座,以為其應在己,又見嬴政特地奔赴東南,莫非乃是沖自己而來?驚恐之下,亡匿於山澤林木之中,混跡於飛鳥走獸之伍。其妻呂雉嘲笑他自作多情,劉邦一本正經地搖搖頭,道,better safe than sorry。

且說嬴政抵達山東琅邪。琅邪此地,水深港闊,是當時最著名的海港,兼以附近群山綿延,有著足夠的優質木材,可以用來建造出海樓船。因此,琅邪也就成了那些為嬴政出海求仙的術士們的大本營。術士們得知金主來訪,忙不迭前來拜見述職。

嬴政和術士們久別重逢,連一句慰問也沒有,直接下令武士,殺。

術士大恐,跪倒一片。獨有徐市面不改色,仰天狂笑。嬴政怒道,死在臨頭,何笑之有?

徐市從容答道,臣等死不足惜,只是如今仙山在望,不死可期,臣等一死,恐無人可復為陛下求葯也。陛下殺臣等,無異前功盡棄,自斷天路。千秋萬歲后,陛下墳墓荊棘叢生,游童牧豎,躑躅其足,而歌其上,曰秦皇帝之尊貴,亦猶若是乎!臣竊為陛下悲之。

嬴政厲聲道,你等入海求神葯,費用巨萬,數歲不得。眼下見死,乃妄為說辭,尚欲欺吾歟?

徐市道,臣若能為陛下求得神葯,陛下念臣求葯之功,或能賜臣神葯一枚,臣也可得以長生。事關臣之速死或永生,臣焉敢欺陛下?

嬴政冷哼一聲,說下去。

徐市道,臣等入海,曾見蓬萊、方丈、瀛洲三神山,諸仙人及不死之葯皆在焉,其物禽獸盡白,而黃金銀為宮闕。未至,望之如雲;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欲更近之,則狂風大作,舟船如逆水而行,不進反退,終莫能至。然而,既然仙山確有,陛下只需寬限些時日,臣等必能不辱使命,求得神葯,獻於陛下。

嬴政問其餘術士,可有此事?

術士們看到有機會活命,自然都神情激憤,點頭不迭,見過,見過。

徐市見嬴政沉吟,知道其心已動,於是趁熱打鐵,再道,「臣等所以不得接近仙山,皆因有大鮫魚興風作浪,從中作祟。臣等下次出海,願請陛下遣善射者隨船同行,見大鮫魚,則以連弩射之。如此,則仙山可登,仙人可見,不死葯可得也。」

嬴政將信將疑,擺手道,暫饒爾等不死,且押下去,待吾思慮后再作處置。

是夜,嬴政作了一個奇怪的夢。司馬遷意識到了這個夢的重要性,因此將其鄭重地載入《史記》。而事實上,無論是嬴政本人的命運,還是那些術士們的命運,也的確因為這個夢而徹底改變。

是夜,嬴政夢見自己與海神惡戰不休,而海神如人狀。嬴政大駭,從夢中驚醒,連夜召占夢博士問吉凶。

占夢博士答道:「海神不可見,欲出,則化為大魚蛟龍。今陛下禱祠備謹,而有此惡神入夢,當除去,然後善神可致。」

嬴政再召徐市解釋此夢,見徐市的回答 和占夢博士大致相同,嬴政的心這才稍微篤定下來,遲疑片刻,又道:此先,盧生欲吾時為微行,所居宮毋令人知,以避惡神,然後善神可致。而今你卻說必須殺死惡神,然後善神可致。你和盧生,究竟誰對?

徐市心中暗喜,嬴政既然有此一問,表明他已經重萌求仙的念頭,自己的性命可以無憂也。

當時的術士隊伍,分為兩派,一派是咸陽的術士,另一派是琅邪的術士。這兩派雖然有著共同的目標,但在理論基礎和技術風格上卻大相徑庭。咸陽派以煉丹為主,琅邪派以訪仙為主;咸陽派強調葯在人為,琅邪派強調葯出仙賜;咸陽派相信謀事在人,琅邪派相信成事在天。兩派為了爭取嬴政的支持,早已是明爭暗鬥多年。前年坑術士,咸陽派元氣大傷,琅邪派則安然無恙。

作為兩派的代表人物,徐市和盧生也是習慣互唱反調。既然嬴政提到了盧生,雖說明知盧生早已潛逃無蹤,但徐市依然沒有忘記對他惡言相加。

徐市忿然道,盧生小人也,故作妖言以取寵於陛下,何足信哉。陛下依其言而行,結果如何?惡神猶在,善神未來,盧生欺陛下明也。以臣愚見,惡神猶是神,豈是避得了的?陛下貴為天子,豈畏惡神哉!為今之計,當討伐惡神,奮而誅之,致赤誠於上蒼。善神見陛下之誠,又喜惡神已死,自當許陛下以不死神葯也。

任由徐市說得聲情並茂,嬴政仍然存疑,於是再來徵求李斯意見,問道,惡神每化為大魚,壞我求仙好事。吾欲沿海而行,見則射之,未知丞相意下如何?

對於嬴政痴迷於求仙問葯,李斯向來是持保留態度的。然而,他雖然明知此事荒唐不經,卻也不忍直諫。自從嬴政斷了不死的念頭之後,驟然蒼老了下去,死亡的恐懼已經將他折磨得不成人形。不死的希望,就彷彿是嬴政精神上的毒品,得讓他繼續吸下去才行。李斯於是開始了善意的謊言,圓術士的場,寬嬴政的心。

李斯道,臣聞諸列子,海中神山的守護神,的確是海神禺強。海中神山,原本有五座,分別為蓬萊、方丈、瀛洲、岱輿、員嶠,諸仙人居於其上。五山無根,無所連箸,常隨潮波上下往還,不得暫峙。天帝恐五山漂流至於西極,沉入海底,失諸仙之居所,於是遣海神禺強。海神禺強使十五巨龜,背負五山,五山這才峙而不動,居有定所。後來,有龍伯國之巨人,於海中釣去十五巨龜之六,岱輿、員嶠二山失去依託,流於北極,終沉於大海,從此仙山僅存三座。陛下欲登仙山求葯,而海神身負守護仙山之責,不解陛下用意,恐陛下有所不利於仙山,故而屢加阻擾,或也在情理之中。

嬴政聽得入神。李斯再道,莊子逍遙遊有雲,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鯤,海神禺強之化身也。徐市等人所見大魚,當即為鯤,即海神所化也。由是觀之,術士所言,未必盡虛。

嬴政大喜,道,得丞相之言,吾意已決也。

李斯退,蒙毅責備李斯道,皇帝為術士所惑。為江山社稷計,丞相理當直言相諫,為何卻阿上所好,曲意奉承?孔子言事君之道,曰:勿欺也,而犯之。丞相所為,非事君之道也。

蒙毅乃是蒙恬之弟,屬李斯的子侄輩,李斯可以說是看著他們兄弟兩人長大,對他們兄弟倆也是提攜有加。蒙毅視李斯,亦師亦友,因此,說話就不免直接了些。

聽到蒙毅懷疑自己的職業操守,李斯並不生氣,悠悠答道,小子何所知!我問你,這次出巡,已有數月之久,你可曾見皇帝露過歡顏?然今日皇帝見我,雙目神采閃動,滿面雀躍之色,何故也?蓋見成仙有望,不能自己也。你我皆久侍皇帝,當知皇帝於神葯寄託甚深。若我直言相告,奪其希望,恐皇帝將心如死灰,不能復振也。試問,為人臣者,如此事君,可謂智乎?可謂忠乎?

蒙毅不能反駁。李斯撫蒙毅之背,又道,夫釣者中大魚,則縱而隨之,須可制而後牽,則無不得也。皇帝之威,豈徒大魚而已!子誠直臣,然計不足采,不可不精思也。

蒙毅嘆服,道,丞相遠見,臣不能及也。

再說嬴政,果然跟換了個人似的,久違的能量重又回歸,不顧旅途勞頓,立即下令打造齎捕巨魚的工具,又精選弓箭手,親自率領,沿海而行,尋覓大魚。

五十歲的嬴政,知天命而不服天命,手持連弩,目光炯炯。前呼後擁,千騎開道。寒風凌厲,鬚髮凝霜,嬴政卻渾然不覺,相反,他正手心冒汗,渾身發熱,任內侍苦苦哀求,也不肯在車中稍息。從琅邪出發,北至榮成山,不見巨魚影蹤。嬴政不肯甘心,繼續前行,抵達之罘,果然發現一條巨魚。嬴政一聲令下,萬箭齊發,巨魚哀鳴翻騰,水浪滔天,良久,終於力盡斃命,方圓數里的海水,盡呈血色。

以上種種,皆因嬴政的一個夢而起。那麼,嬴政的這個夢到底應該如何解讀?

且說嬴政既射殺巨魚,心情大為舒暢,以為惡神已去,從此將善神來降,所謂的「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想來只是時間問題而已。於是收拾行裝,回返咸陽,臨行,又勉勵術士們道,尋仙尚未成功,諸君尚需努力。
  
  算起來,嬴政這趟出巡,歷時近九月之久。人在旅途,各方面的條件終究不能和在咸陽時相比,這一番奔波下來,不免勞累,加上又在海邊追射巨魚,經海風一吹,其寒沁入骨髓。因此,等到嬴政抵達平原津,終於病倒。其病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猛烈異常,難以抵抗。對此,醫官也是束手無策,嘆道,疾不可為也。
  
  嬴政大怒,道,疾不可為,留你何用?殺之。再另召醫官。醫官明知前任的遭遇,卻不為所動,直告道,臣不敢諱言,病在膏肓,不可救也,請陛下早定大計。
  
  嬴政大怒,殺之。再召醫官。這第三位醫官,結論和前兩位一般無二,說話卻婉轉了許多,道,若凡庶如此,萬無一全。陛下上應天心,或當非愚人所及。
  
  嬴政閉目長嘆道,人有病,天知否?
  
  醫官道,天人雖兩隔,然誠心告祝,必可上達天聽。一旦邀得神佑,陛下自當全愈。
  
  嬴政於是命蒙毅飛奔雍城,還禱山川。雍城為秦國故都,也是嬴氏的龍興之地。本來天子無外,但在此生死關頭,嬴政不得不迷信「神不歆非類」。即對神仙而言,也奉行地方保護主義,一方之神,只保佑一方之人。因此,嬴政理所當然地認為,只有求助於故土之神才最為保險,其他地域的神,未必可以指望得上。況且,事實已經證明,至少在齊燕故地,便有惡神是專和他過不去的。
  
  蒙毅接令啟程,李斯相送。蒙毅道,臣將去,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李斯道,但言無妨。
  
  蒙毅道,以臣之見,皇帝恐怕來日無多。如果皇帝崩於路途,丞相當提防趙高為亂。
  
  李斯笑道,看來,君侯對趙高還是成見太深。趙高,閹宦也,何足一提?君侯此行,當心無旁騖,一片赤誠,善祈善禱,為皇帝請命,不應為此等事分神自擾。
  
  蒙毅輕車簡從,自可快馬加鞭,日夜兼程,數日便能到達咸陽。而嬴政的出巡隊伍,龐大無匹,又帶著嬴政這麼個病人,儘管歸心似箭,卻也不敢快,不能快。出巡車隊到了沙丘平台,嬴政的病越發沉重,只好先駐紮下來,在當年趙武靈王留下的行宮裡暫作休養。
  
  事到如今,嬴政仍然不肯承認自己會死,也特別忌諱別人在他面前提到死字。因此,在嬴政面前,群臣皆不敢問起他身後之事的安排。十八位公子當中,誰將被立為太子,從而成為二世皇帝,這可是目前帝國的頭等大事。嬴政既然拒絕考慮這一問題,群臣卻也只能在心中猜啞謎了。

作為帝國的丞相,過問嬴政的後事,乃是李斯的份內之責。如果嬴政死在咸陽,那事情還好辦一些。可如果嬴政死在路上,離咸陽數千里之遙,難保不會出什麼亂子。況且,照嬴政目前的病情,隨時有咽氣的可能,那時又無飛機可坐,嬴政是斷然不能及時趕回咸陽,他幾乎必然將死在路上。
  
  無奈嬴政對後事始終諱莫如深,李斯也只能白白著急。他特意住在離嬴政最近的屋子,以便嬴政如有不測,他能第一時間趕到現場。又密令服侍嬴政的宦者,將嬴政的飲食、睡眠、病情等狀況及時向他傳達,而嬴政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也都要完整地記錄下來,隨時向他彙報。眼下,李斯能做的,也就只能到此地步了。
  
  嬴政得知此事,大為光火,他完全不理會李斯此舉本是出於忠心和責任,怒道,丞相亟亟望吾死乎?今後,非奉詔,丞相不得入見。
  
  李斯的好心被嬴政誤解為惡意,李斯卻也不敢辨白。他知道,此時的嬴政,命懸一線,其無論思想還是喜怒,都已不能按常理揣測。然而,只要嬴政還有呼吸,他就仍然是帝國的皇帝,予取予求的皇帝,不可冒犯的皇帝。嬴政既然拒不見他,他也只能耐心等待,不敢採取任何行動。
  
  光陰在子夜流逝。偌大的沙丘行宮內,有三間屋子,燈火長明不滅,而三間屋子的主人,也都各有懷抱——嬴政纏綿病榻,奄奄一息;李斯憂心忡忡,時刻待變;趙高則彷彿大難臨頭,焦慮難眠。
  
  是時候介紹一下趙高其人了。趙高,姓趙,和趙國王室同為一宗,只是出了十服以上,早已疏遠。趙高的父親,因罪被處以宮刑。趙高的母親,則被收為官家奴婢,成為供人洩慾的工具。趙高和其兄弟數人,便是在這種情況下先後出生。因此,趙高雖然姓趙,但和趙氏並無任何血緣關係。
  
  趙高和韋小寶一樣,其母迎來送往,生父不知何人。趙高和韋小寶又有不同,韋小寶是假太監,趙高則是真太監。他和他兄弟數人,自小便已被凈身。
  
  儘管出身如此卑賤,命運如此不公,趙高卻依然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了出人頭地的機會。成人之後的趙高,身高體大,勇力絕倫,得到嬴政賞識,任命為中車府令,主掌乘輿路車。趙高善解上意,精明能幹,甚得嬴政歡心,不久再被特許兼行符璽令事,掌管玉璽詔書。嬴政知趙高精通獄法,又命他教習少子胡亥,出任胡亥的私人教師。
  
  就在趙高的人生一帆風順之時,卻忽然犯下大罪(其罪今日已無從查考),嬴政大怒,令蒙毅依法收治。嬴政親口交待下來,蒙毅自然不敢枉法,判趙高其罪當死,削除宦籍。判決已下,嬴政卻又突然想起趙高的好來,念其敏於行事,特意赦免,復其官爵。

  嬴政出爾反爾,對趙高始棄之,終亂之,讓蒙毅大是憤懣,你這不是逗我玩嘛!於是在嬴政面前據理力爭,力陳趙高當殺,道,趙高之罪,依法必死。趙高,佞臣也,焉可久留於陛下左右?
  
  嬴政和蒙毅兄弟自小為伴,其關係固非普通的君臣關係可比。因此,儘管蒙毅疾言厲色,嬴政卻並不以為忤,而是大笑道,君有所不知,佞臣自有佞臣的好。今朝堂上下,袞袞諸公,每每面折廷爭,莫不求吾之必聽,以順適彼意。倘再無一二佞臣留在左右,於吾少有順從,吾雖貴為天子,復有何樂哉?況趙高頗具才幹,人才難得,恕之可以。
  
  嬴政的話,半玩笑半認真。蒙毅正色答道,宦官無才方是德。趙高常侍陛下左右,其人越有才,其禍越堪憂。望陛下深思。
  
  嬴政笑道,除惡何必務盡?譬如人得腳氣,時撓之,不亦快哉。君不必多慮,有吾在,趙高何能為奸?
  
  蒙毅大急,高聲道,國法不可壞,趙高必殺。
  
  嬴政也急了,道,君欲殺趙高,待我百年之後。
  
  嬴政話說到這份上,蒙毅也不敢再多言語。趙高僥倖撿回一條性命,卻也從此和蒙氏結下深仇大恨。現在他還有嬴政保著,蒙毅奈何不了他,一旦嬴政百年之後,他豈不是必死無疑?趙高又恨又怕,雖有心報復,卻又無奈嬴政對蒙氏信任有加,害得他不但不敢進蒙氏的讒言,反而還要時常違心地在嬴政面前說蒙氏的好話。
  
  話說回來,如果趙高死在嬴政前面,有嬴政震懾著,趙高說不定也是個好宦官,也只能作一個好宦官,不至於釀成日後毀滅帝國的大亂。
  
  然而,生活沒有假設。如果可以假設,生活又將是如何的模樣?達里奧有詩道,
  
  我曾是一名士兵,
  睡在克莉奧佩特拉女王的床上……
  
  唐人皇甫湜嫌這樣還不夠美氣,乃作《出世篇》,云:
  
  生當為大丈夫,斷羈羅,出泥塗……騎龍披青雲,泛覽游八區……
  上括天之門,直指帝所居……旦旦狎玉皇,夜夜御天姝。當御者幾人?百千為番……與天地相終始,浩漫為歡娛。下顧人間,溷糞蠅蛆。
  
  古今痴想,以此為最:)
  
  言歸正傳,趙高見嬴政大限已到,所謂皇帝不急太監急,真是一點也沒說錯,對於嬴政的身後安排,趙高可能比任何人都更加急於知曉。事關他的生死,他如何能夠不急?如果公子扶蘇被立為太子,繼承皇位,蒙氏必獲重用,蒙氏獲重用,則他趙高必死。如果他的學生胡亥被立為太子,以胡亥對他的信賴和倚重,則他不但性命無虞,榮華富貴也將百倍於今。
  
  趙高披衣出望,天猶未亮。夜漫漫以悠悠兮,何此夕之恆長?他的命運,是大喜還是大悲,全在於嬴政的後事安排。可是,嬴政對他的後事一直秘而不宣,趙高也別無辦法,只能借用說書人的口頭禪聊以解嘲:欲知後事如何,下回自有分解。

  且說巡遊的千軍萬馬,一時在沙丘徘徊不前。隨從們不免生疑,走得好好的,為什麼突然停下?他們久離家鄉,恨不能馬上回到咸陽,儘管沙丘也算山清水秀,然而,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他們的疑問,無人予以解答。互相打聽,都說是上頭的意思。多上的上頭?答者以手指天。這麼上的上頭!於是再無聲響。
  
  沙丘古行宮,年久失修,荒涼寥落。雜草綿延,園林凄凄。環繞行宮的小河猶在,曲折嗚咽,一如往昔。而在這破敗的寧靜之中,總彷彿埋伏著什麼,讓人莫名的恐慌。
  
  嬴政自從到了沙丘,就再沒離開過病榻。英雄也怕病來磨,不過短短數日,嬴政已是急劇地消瘦,昏睡遠比清醒多。當他再次從噩夢中醒來,舉目四望,滿面驚恐,問宦者道,這是什麼地方?
  
  宦者恭敬答道,回陛下,是沙丘行宮。
  
  嬴政哦了一聲,他想起來了,這裡曾是趙武靈王的行宮。想當年,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一世英雄,最後卻被自己的大臣們困在這個行宮之內,足足困了三個月,直到活活餓死。而現在,他也被困在這個行宮,說不定,他所躺的屋子,也正是當年趙武靈王死去的屋子。一念至此,嬴政淚流滿面,喟然嘆道,莫非天意?
  
  嬴政不得不承認,他怕是挺不過這一關了。縱然貴為天子,終究難逃一死。他平卧在五十平米的大床之上,陷入永世不可沉沒的孤獨。他這一生,從邯鄲到咸陽,從棄兒到帝王,無所不能,高高在上。然而,他最終無力跨越人神之間的界限。燕燕於飛的少女,在歲月中脫水變質,凋殘老去。美麗的事物如此,偉大的事物同樣如此。他帝王的尊貴,也將最終消解為塵埃的卑微。
  
  嬴政知道,他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必須趕緊交待後事。於是喚來趙高,吩咐擬寫詔書,賜給正在上郡監軍的扶蘇,道,「以兵屬蒙恬,與喪,會咸陽而葬。」
  
  聽著嬴政的口述,趙高的心湧起一陣恐怖的涼。與喪就是主喪,嬴政既然讓扶蘇主喪,不問可知,扶蘇就是他欽定的接班人,也就是未來的二世皇帝。這封短短的詔書,定下了嬴政的後事,也斷送了趙高存活的希望。
  
  趙高一邊機械地記錄著嬴政的言語,一邊因為恐懼而潸然淚下。詔書寫罷,嬴政又親自過目確認了一遍。趙高也是秦國著名的書法家,可這次詔書上的書法,卻筋骨鬆軟、有氣無力。嬴政見字體有異,還以為趙高過度悲傷,所以才大失水準,因此也未多想。嬴政再命趙高蓋上玉璽,將詔書封存。
  
  趙高瑟瑟發抖,麻木地完成著嬴政的要求。如果此時便將詔書發出,那他趙高就徹底死定了。幸好,嬴政補了一句,詔書暫存。嬴政說完,又自言自語道,不知蒙毅可到了雍城?
  
  嬴政還是沒死心,他將最後的希望寄托在蒙毅身上,他寧願天真地相信,一旦蒙毅抵達雍城,祭過故土山川,那他就可以逃過此劫。提前寫好賜給扶蘇的詔書,只是他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的後備方案而已。
  
  嬴政見詔書準備妥當,放心地嘆了一口氣,倒頭沉沉睡去。而在夢中,他雙眉緊皺,面容扭曲,似乎比醒著的時候更為痛苦。
  
  趙高見嬴政入睡,正準備離去,嬴政卻又忽然驚醒過來,一把抓住趙高。趙高魂飛魄散,勉強回頭,見嬴政雙目圓睜,嘴唇顫動著,在嘟噥著什麼。趙高彎下腰,將耳朵湊到嬴政的嘴邊,只聽到嬴政用蚊子般微弱的聲音說道:召丞相,發詔書。
  
  趙高也不明白,在嬴政這一打盹的時間內,究竟發生了什麼,讓嬴政突然改變主意,決定立即將詔書發出。
  
  嬴政的這個口諭,對趙高有百害而無一利。趙高決定賭上一把,他就賭嬴政是在迴光返照,支撐不了許久。趙高於是假裝不懂嬴政的話語,擺出一臉困惑,道,陛下在說什麼?微臣聽不清楚。
  
  嬴政大急,想再重複一遍,卻有心無力,吐出的只是粗重的喘氣。趙高心中大喜,表面上卻顯得比嬴政更加著急,不停地催問道,陛下有何口諭?
  
  嬴政再也說不出話來,只能抬起手臂,將手指望門外虛虛一指,手指定在空中,停頓片刻,慢慢垂下,雙眼緩緩閉上,然後再無動靜。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細節成就完美。
圖片類未註明[原創]的均為轉帖!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萬

主題

2萬

帖子

1萬

積分

版主

倍可親決策會員(三十九級)

Rank: 7Rank: 7Rank: 7

積分
18510
55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8-2-21 19:45 | 只看該作者
2008年2月21日

  嬴政,空前絕後的帝王,中國兩千餘年皇權社會的始皇帝,就此永遠停止了呼吸,時年五十。在他身後,有人讚頌他,更多的人詆毀他,然而,儘管這些評論者的言辭各異,但至少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都自覺地使用了最高比較級。

  且說嬴政已死,趙高呆立良久,等到出竅的靈魂歸位,方才慢慢轉身,對階下待命的宦官輕聲說道,皇帝崩了。
  
  短短四字,如轟頂五雷。宦官拜服在地,嚎啕大哭。他們雖然肢體殘缺,但他們的淚水,在化學成份上和普通人並沒有不同,同樣是源於感情的發泄。他們並不在乎嬴政的功過善惡,他們只知道,嬴政是他們的主人,主人死了,天就塌了。
  
  趙高厲聲斥道,「此非當哭之時。上崩於外,無使外人得知,以防有變。膽敢泄漏消息者,誅三族。」
  
  宦官正六神無主,遭此恐嚇,漸漸收聲。
  
  趙高穩住宦官之後,開始了緊張的思考。他思考的核心問題只有一個——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目前,只有他和宮殿里的這幾個宦官知道嬴政已死,李斯還被蒙在鼓裡。一旦等到李斯得知嬴政已死,進而接管局面之後,留給他趙高的機會就很渺茫了。他必須充分利用這個時間差,和時間賽跑,在李斯發現之前,想出對策來,並立即付諸實施。
  
  趙高的第一選擇,自然是纂改詔書,改立胡亥為太子,反正玉璽在他手上,做到這點並不難。況且嬴政已死,也不會再復活過來戳穿他。然而,如何處置此刻宮殿內的幾個宦官便成了棘手的難題。嬴政遺詔的內容,他們也是與聞的。難道要殺人滅口?殊不知,這些人殺起來容易,如何善後可就難了。宦官無端被殺,李斯日後追究起來,他將如何解釋得清?
  
  宦官可以暫時不殺,詔書卻一定要纂改,胡亥也一定要取代扶蘇成為太子。為今之計,他只有先和胡亥取得共識,然後再將李斯一起拖下水。
  
  趙高於是秘密往見胡亥,時當深夜,胡亥猶睡眼惺忪,道,何事如此緊急?
  
  趙高道,臣特來報知公子,皇帝業已駕崩。
  
  胡亥聞言大哭。趙高急止之,又出示嬴政遺詔,道,「上崩,無詔封王諸子而獨賜長子扶蘇書。長子至,即立為皇帝,而子無尺寸之地,為之奈何?」
  
  胡亥道:「固也。吾聞之,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捐命,不封諸子,何可言者!」
  
  趙高道:「不然。方今天下之權,存亡在子與高及丞相耳,願子圖之。且夫臣人與見臣於人,制人與見制於人,豈可同日而語哉!」
  
  胡亥道:「子懼不孝,毋懼不得立,修己而不責人,則免於難。君幸勿再言。」
  
  趙高心中暗氣,小樣,還和我裝,我還不了解你?於是乾脆把話挑明,道,「皇帝已崩,子當自謀。臣不才,可廢扶蘇,立子為二世皇帝,君臨天下,予取予求。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子復何疑哉?」
  
  胡亥繼續推辭道,「廢兄而立弟,是不義也;不奉父詔而畏死,是不孝也;能薄而材淺,強因人之功,是不能也:三者逆德,天下不服,身殆傾危,社稷不血食。」
  
  趙高道:「臣聞湯、武殺其主,天下稱義焉,不為不忠。衛君殺其父,而衛國載其德,孔子著之,不為不孝。夫大行不小謹,盛德不辭讓,鄉曲各有宜而百官不同功。故顧小而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猶豫,后必有悔。斷而敢行,鬼神避之,後有成功。願子遂之!」
  
  胡亥沉默許久,嘆道,「此事非小,如何能成?」
  
  趙高道:「不與丞相謀,事誠不能成,臣請為子與丞相謀之。」
  
  對於李斯,胡亥深有顧忌,道,「今大行未發,喪禮未終,豈宜以此事干丞相哉!倘若丞相不許,恐怕……」
  
  胡亥沒再往下說,趙高卻已明白他的意思。如今他們遠離咸陽,軍隊等大權都掌握在李斯的手裡,嬴政一死,眾人自然惟李斯馬首是瞻。趙高和胡亥企圖纂改嬴政遺詔,無異於篡國謀反,一旦李斯反對,他完全可以憑一己之意志,為國除害,誅殺反賊。趙高自不必說,胡亥即便貴為皇子,也只能是死路一條。
  
  面對胡亥的遲疑,趙高急聲道,「貴有四海之天子,與無尺土封之公子,孰樂歟?時乎時乎,間不及謀!贏糧躍馬,唯恐后時!子勿憂也。高將往說丞相,必保大事可成。」
  
  趙高告辭而出,仰望夜空,自語道,不待我去見李斯,李斯必將先來見我。說完,緊握拳頭,深呼吸。好,李斯,我等著你!

  果然不出趙高所料,他不用去見李斯,李斯已經主動前來找他。只是,李斯之來,滿面寒霜,氣勢洶洶,渾不曾將他放在眼裡。
  
  李斯整夜都心驚肉跳,預感到將有不祥。及宦官前來向他通報,他一見宦官的神色,心中明白,出事了,出大事了!不待宦官開口,便直奔嬴政寢宮而去。
  
  嬴政靜靜躺著,雙目緊閉,臉上的血色已經退去,面目略呈扭曲。李斯止不住膝蓋一軟,跪將下去,也不顧左右宦官的注目,掩面痛哭起來。
  
  李斯灰白的頭顱,顫動在蒼老的雙肩之上,這是他多年來頭一回落淚。他事奉嬴政三十餘年,亦君亦臣,亦師亦友,感情不可謂不深厚。三十餘年來,他早已習慣了以嬴政為中心,想嬴政之所想,謀嬴政之所謀。如今驟然陰陽兩隔,縱有眼淚千行,又怎足以表達他此刻的迷茫和悲傷?
  
  李斯慢慢止住哭聲,冷靜下來。嬴政一去,他身為丞相,帝國的命運就背負在了他的身上。他必須率領眾人,平安地度過這場危機,然後將帝國交付給嬴政指定的繼承人手裡。這是他的權力,也是他的義務,更是嬴政在天之靈對他的期望。
  
  李斯收拾眼淚,問宦官道,皇帝可曾留下遺詔?
  
  宦官答道,在中車府令趙高處。命公子扶蘇回咸陽主喪。
  
  李斯點點頭,如此說來,扶蘇就是嬴政指定的接班人了。於是往見趙高,劈頭便道,皇帝遺詔何在?
  
  趙高為中車府令,內官而已,於情於理於法於勢,都遠不足以和丞相李斯抗衡。李斯既然開口索要嬴政遺詔,他也萬萬不能抗拒不交。對此,趙高無疑早有預備,佯稱道,遺詔在公子胡亥處。
  
  李斯大怒,道,「君為中車府令,兼行符璽令事。掌管玉璽詔書,君之大責也。遺詔關乎天下社稷,君當謹守善藏,焉有輕授他人之理!」
  
  李斯正待離去,再向胡亥索取遺詔,趙高道,丞相還請留步。此非常之時也,臣有一言,敢稟。
  
  李斯不耐煩地道,說。
  
  趙高道:「上崩,賜長子書,與喪會咸陽而立為嗣。書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也。定太子在君侯與高之口耳。事將何如?」
  
  李斯勃然變色道:「安得亡國之言!此非人臣所當議也!」
  
  趙高恍如一位攻略在手的遊戲玩家,信心滿滿,謂李斯道:「君侯自料能孰與蒙恬?功高孰與蒙恬?謀遠不失孰與蒙恬?無怨於天下孰與蒙恬?長子舊而信之孰與蒙恬?」
  
  李斯冷冷地瞪了趙高一眼,厲聲道,「以君之見,吾之能孰與蒙恬?功高孰與蒙恬?謀遠不失孰與蒙恬?無怨於天下孰與蒙恬?長子舊而信之孰與蒙恬?」
  
  李斯的反問,讓趙高猝不及防,愣在當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才喃喃說道,前四者,蒙恬實皆不如丞相也。
  
  李斯冷笑道,「吾輔佐皇帝,平天下,治社稷,迄今三十餘年。非吾自傲,論功論能,朝中大臣,誰人可及?即便上溯古代,又有幾人堪比?蒙恬乃我門下故吏,使蒙恬在我面前,也必不敢自居於我之上。君在朝多年,也算諳熟朝政,卻以蒙恬比我,出此未經人道之語,不亦可笑?」說完,又逼視著趙高,嘲諷道,「君欲說我乎?既欲說我,卻一開口便錯,計止此乎?」
  
  趙高嚅嚅答道,「臣方才所言,乃是司馬遷《史記》原文。而照司馬遷的記載,君侯本該如此回答才對……」
  
  李斯毫不客氣地打斷趙高,道,「你到底是秦人還是漢人?是應該司馬遷以你為準,還是應該你以司馬遷為準?你身為秦人,和我一朝為臣,卻作不倫之比,妄斷我與蒙恬之高下,君之能由此可知也。上崩於外,我位居丞相,監國之任責無旁貸。你意欲背皇帝之遺詔,立胡亥為太子,人臣之罪,莫大於此。只要我一聲令下,便可即刻叫你人頭落地,三族無存。」
  
  當此時也,李斯處於絕對強勢,的確如他所言,要取趙高性命,他只需要說一句話而已。趙高冷汗不迭,道,請君侯再給一次機會。
  
  李斯道,我生平說人無數,無不成功。君欲說我,可要再三仔細思慮才是。再說不成,君可死也。

  推門重入的趙高,氣勢與前迥異。李斯乃是不世出的遊說高手,對這種氣勢自然再熟悉不過。遊說者一旦擁有這種忘我必勝的氣勢,其兩片嘴唇便彷彿得了眾神的親吻,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河燦爛,若出其里,談笑間,匹夫奪志,三軍奪帥。
  
  李斯隱忍不發,靜待趙高開口。
  
  趙高與李斯相對而坐,貌似隨意提起,平靜言道,「上崩,賜長子書,與喪會咸陽而立為嗣。書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也。所賜長子書及符璽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與高之口耳。事將何如?」
  
  李斯冷笑道:「皇帝既然獨賜長子扶蘇書,立扶蘇為太子明也。你我謹遵皇帝遺詔,聽天之命而已,何慮之可定也?」
  
  趙高道,「臣以為,立扶蘇為太子,不如立胡亥為太子。願君侯計之。」
  
  李斯大怒道,「口出悖逆之語,君欲死乎?」
  
  趙高道,「臣聞,同欲者相憎,同憂者相親。高與君侯,實有同憂,是以不敢不報。臣欲立胡亥,非但只為自謀,也是為君侯著想。」
  
  李斯斥道,「幸勿再言。不然,君之性命不保。」
  
  趙高傲然道,「此室之內,惟君侯與高二人而已。高別無所求,但望盡言,君侯聽罷,若依然執意賜臣以死,臣不敢辭也。否則,臣請血濺三步之內,與君侯共殉皇帝於地下。」
  
  趙高露骨地以同歸於盡威脅李斯,而他那特有的宦官音色,虛浮尖銳,更讓這份威脅聽起來越發陰冷。誠然,密室之中,只有趙高和李斯二人。如果趙高要取李斯性命,以趙高之勇力,加以李斯之衰老,想來李斯是無法抵擋的了。儘管室外就是警衛的武士,但面對趙高的雷霆一擊,也只能是遠水難解近渴。
  
  李斯一生瀕死不知凡幾,皆能泰然處之,趙高的恫嚇,自然並不足以讓他悚然色變。李斯捋著鬍鬚,笑望著趙高,道,既如此,君且言之。
  
  趙高見李斯又在他面前捋鬍鬚,心中暗怒。李斯總喜歡在他面前捋鬍鬚,一副天生美髯、奈何奈何的自戀模樣,擺明了就是欺負他臉上沒有。不過,趙高也想通了,李斯遭到他如此赤裸裸的威脅,總得以某種方式挽回些顏面才是。
  
  趙高定定神,接著說道,皇帝二十餘子,皆君之所知。長子扶蘇剛毅而武勇,信人而奮士,即位必用蒙恬為丞相,君侯終不懷通侯之印歸於鄉里,明矣。」
  
  李斯大搖其頭,道,「蒙恬,君之憂,非吾之憂也。」
  
  趙高也知道,拿蒙恬來說事並不妥當。一方面,蒙恬的份量不夠,並不足以威脅到李斯。再者,蒙氏與李斯素有深交,趙高以疏間親,正犯了遊說者的大忌。看來,要打動李斯,只有公子扶蘇才足夠份量。
  
  趙高於是道,「君侯明鑒,臣之憂,確在蒙氏。君侯之憂,卻在公子扶蘇。雖所憂者貴賤有別,其憂死不暇之心,同也。請為君侯言之。」
  
  直到此時,李斯才第一次顯露出緊張的神色,雖然只是一閃即逝,卻也未能逃過趙高的眼睛。趙高知道,他已經找准了李斯的命門,所以李斯才會關心則亂,方寸失守。

  趙高再作危言,道,高固內官之廝役也,幸得以刀筆之文進入秦宮,管事二十餘年,未嘗見秦免罷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最終皆以誅亡。倘若扶蘇繼位為皇帝,臣恐君侯同樣難以倖免,將重蹈前人覆轍也。
  
  李斯面寒如冰,沉聲道,說下去。
  
  趙高道,臣請先言國事。公子扶蘇,素愛結交儒生,頌法孔子,信奉禮教,不樂法治。想當年,扶蘇數度犯顏直諫,名為諫皇帝,實則反君侯,此乃天下皆知也。扶蘇為公子之時尚且如此,如一旦繼位為二世皇帝,大權獨攬,則其作為更是可想而知,必逆君侯而動也。簡而言之,君侯之政,在皇帝以為是功,在扶蘇卻以為是過。君侯在日,扶蘇或懾於君侯之威,不敢驟然改弦更張。然而,臣斗膽試問,君侯能長生不死乎?不能也。今君侯春秋已高,百年將近。人在則政舉,人亡則政息,君侯能忍此乎?事有更可懼者,扶蘇當國,必廢先帝法度,改以虛仁假義順從下民,取悅天下。可惜君侯一世功業,將盡毀無遺。今天下之怨,日甚一日,扶蘇不敢歸過於先帝,卻可委過於君侯。君侯今日猶為國之功臣名相,身後將成國之亂臣賊子。君侯之功,轉成君侯之過;他人之過,也必移為君侯之過。俗雲,君子恥居下流,眾惡歸焉。後世思君侯,不見功勛,只知惡名。臣不忍視此,故為君侯憂之。
  
  趙高停頓片刻,給李斯留下必要的思考時間,再接著說道,臣請再言私怨。君侯主秦政,二十餘年,多失禮於宗室公子。廢封建,立郡縣,使嬴氏子弟無尺土之封,君侯之謀也,宗室由此恨君侯入骨。扶蘇為焚書坑術士之事,勸諫先帝,被遠放上郡監軍,處苦寒之地,至今不得歸。焚書坑術士,君侯之議也。扶蘇遭逐,因君侯而起也。扶蘇雖不言,其衷心必有深怨。商鞅功不可謂不高,勢不可謂不大,當時惠王為太子,犯法,商鞅將治之。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乃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師公孫賈。后惠王繼位,車裂商鞅,以報當日之怨。惠王之怨商鞅,不及扶蘇怨君侯之深也。商鞅猶然車裂,則君侯將安處哉?就私怨言之,君侯禍且及身,遑論身後之名?臣不忍視此,再為君侯憂之。
  
  李斯默然,良久方道:「斯,上蔡閭巷布衣也,上幸擢為丞相,封為通侯,子孫皆至尊位重祿者,故將以存亡安危屬臣也。豈可負哉!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幾,孝子不勤勞而見危,人臣各守其職而已矣。君其勿復言,將令斯得罪。」
  
  話雖如此,李斯的口氣卻明顯地軟了下去。孔子曰:老而戒之在得。誠哉斯言。李斯老了,很老很老了,無論是身後之功名,還是現世之富貴、子孫之福祉,他都已是拿得起,放不下。
  
  趙高雖是太監,於男女之事卻並不陌生。李斯眼下的情狀,在他看來,正彷彿那些業已動情的女子,口是心非、欲拒還迎。趙高於是乘勝追擊,道,「安可危也,危可安也。安危不定,何以貴聖?高受詔教習胡亥,使學以法事數年矣,未嘗見過失。慈仁篤厚,輕財重士,辯於心而詘於口,盡禮敬士,秦之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為嗣,繼位皇帝。君計而定之。」
  
  李斯道:「吾聞晉易太子,三世不安;齊桓兄弟爭位,身死為戮;紂殺親戚,不聽諫者,國為丘墟,遂危社稷:三者逆天,宗廟不血食。斯其猶人哉,人道守順,豈能為此逆謀?」
  
  李斯的抵抗雖然仍在繼續,卻已是強弩之末,後繼乏力。趙高知道,李斯正徒勞地緊守著最後的底線,他只需要再多加一把蠻力。

  任趙高苦口婆心,李斯始終不肯就範,問題出在哪裡?出在李斯對嬴政多年的忠誠,以及作為一名老政治家的良心。畢竟,嬴政剛死,作為和嬴政共事三十多年的親密戰友,讓李斯馬上就做出違背嬴政遺詔的決定,改易太子,談何容易!
  
  趙高歷來信奉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對於李斯內心的掙扎和煎熬,自然無法感同身受。因此,他的策略是:既然他無法達到李斯那樣的高度,那就只能把李斯拽到自己的低度。
  
  趙高以退為進,道,倘無皇帝遺詔,在二十餘公子之中,君侯以為誰將被立為太子?
  
  李斯一怔,沒想到趙高會有此一問,道,太子之位,自應決於皇帝,非人臣所當問。
  
  趙高道,君侯追隨先帝多年,對先帝立嗣的想法,總能略知一二。且姑妄言之。
  
  李斯思索片刻,道,二十餘公子,得為太子者,若非扶蘇,便是胡亥。
  
  趙高道,臣之所見,正與君侯不謀而合。能爭太子之位者,只有扶蘇和胡亥二人而已。而臣以為,遺詔立扶蘇為太子,並非皇帝本意。
  
  李斯驚道,何出此言?
  
  趙高道,自古太子不將兵,使將兵,即為有意廢立。晉獻公欲廢太子申生,故使申生伐東山。楚平王欲廢太子建,故使建守城父,備邊兵。皇帝使扶蘇監軍上郡,已是無意立扶蘇為太子也。君侯以為然否?
  
  李斯沉默無語,不置可否。
  
  趙高再道,太子奉冢祀社稷之粢盛,以朝夕視君膳者也,故曰冢子。君行則守,有守則從,古之制也。皇帝巡幸天下,諸公子皆留咸陽,獨有少子胡亥得以隨行。皇帝屬意胡亥為太子,不問可知也。
  
  李斯道,君之所言,雖不無道理,然皇帝遺詔具在,立扶蘇為太子,明也。太子已定,多辨何益?
  
  趙高道,不然。皇帝立詔書之時,正抱重病在身。將死之人,心思自不能和常日相比。再者,此間乃趙武靈王當年行宮,皇帝病於此行宮之中,得無思趙武靈王之故事乎?趙武靈王初以長子章為太子,后得吳娃,愛之,生子何,乃廢太子章而立何為王。吳娃死,趙武靈王憐長子章,欲王之。猶豫未決,而亂起,兄弟鬩牆,父子俱死。皇帝初怨扶蘇,病中感傷,又復憐之,故立扶蘇為嗣。立胡亥乃皇帝早定之計,立扶蘇乃皇帝臨時起意。以孰為準,君侯當不難斷之。
  
  李斯嘆道,遺詔終究是遺詔,不容更改。皇帝屍骨未寒,豈忍背叛?
  
  趙高道,舍扶蘇而立胡亥為太子,正合皇帝本意,何叛之有?
  
  李斯道,難將一人手,掩得天下目。雖欲從之,奈天下何?
  
  趙高道,知此事者,惟天、地、君侯、胡亥、高也。君侯何疑之有?當年皇帝使扶蘇監軍上郡,雖未明言,但其廢扶蘇之意,已多為朝中群臣所窺知。今立胡亥為太子,群臣也不足深怪也。
  
  李斯沉吟未決。趙高再道,胡亥得為太子,必感君侯擁立之功,不待言也。如扶蘇得為太子,則皇帝之遺命也,君侯何功之有?上下合同,可以長久;中外若一,事無表裡。君聽臣之計,即長有封侯,世世稱孤,必有喬、松之壽,孔、墨之智。今釋此而不從,禍及子孫,足以為寒心。善者因禍為福,君何處焉?」
  
  李斯道,棄皇帝之遺詔,於君何利焉?
  
  趙高聞言,心中大喜。李斯有此一問,便意味著他的遊說已經大功告成。李斯此問之目的,不外乎是要事前分功,同時也是摸清趙高的態度,看看趙高是否有狼子野心,會不會對他的地位構成威脅。
  
  服低做小,本就是趙高的拿手好戲。趙高於是道,胡亥得為太子,則臣可倖免一死。螻蟻尚且貪生,臣為此舉,但求保命而已,何敢望利焉?臣出生卑賤,身在宦籍,肢體殘缺,常自以為羞。所謂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臣自知非柱石之臣,不足擔國之重任,若勉力而行,適足為天下笑。孟子云,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樂也,雖王天下不與焉。臣得為公子胡亥教師,於願已足。且胡亥明習法律決獄,胡亥繼位,持此以治國,不負先帝君侯,則臣私心甚慰。如必欲有利,此乃臣之利也。
  
  趙高言罷,心中忐忑。這是最後一關了,如果李斯對他的回答不滿意,則他費了半天的口舌,眼看成功在望,卻也只能是功虧一簣。
  
  李斯視趙高為無物,自顧仰天而思,面容變幻不定。良久,垂淚嘆息道:「嗟乎!獨遭亂世,既以不能死,安託命哉!」
  
  趙高狂喜之下,幾欲撲過去與李斯相擁而泣。是的,李斯終於從了。
 
  趙高說服李斯之後,回報胡亥,道:「臣請奉太子之明命以報丞相,丞相李斯敢不奉令!」
  
  趙高這句話,雖然簡練如同電報,但如果細細分析,卻也很能見出趙高言辭的藝術。整樁陰謀分明是由他一手策劃,遊說李斯也純粹是他的主張,但到了他口中,卻變成是奉了胡亥之命,這無疑極大地滿足了胡亥那顆年輕的虛榮心。
  
  而遊說過程之曲折艱辛,也變成了李斯一聽到胡亥的名頭,便不敢夾生,乖乖聽命,他趙高的作用,只是負責傳傳話而已,苦勞或有幾分,功勞半點也無。難道,趙高真的覺悟如此之高,明明為胡亥立下大功,卻隻字不提,寧願辭而不居?
  
  其實不然,趙高如是說,乃是一種更高明的攬功。身為人臣,和未來的皇帝胡亥爭功毫無意義,他只需要和李斯爭功即可。爭功有兩種方法。一是你多,我比你更多。二是我少,你比我更少。趙高的方法便是後者。
  
  通過這句話,他傳達給胡亥這樣的信息:李斯一聽說要改立太子,立即舉雙手贊成,堅決擁護。既然如此,那麼,無論以後李斯在政變中發揮多大的作用,那也是全出於李斯的自願,李斯只是在作丞相的份內工作而已,談不上有什麼功勞可言。
  
  趙高這句話,另有一長遠的伏筆:李斯身為帝國丞相,倒戈卻如此輕易,視政變為兒戲,可見此人大節極不可靠,不能信任。今天可以擁立你胡亥為太子,明天說不定也可以擁立別的公子為太子。我的話點到為止,但是胡亥啊,你最好還是多加提防小心。
  
  胡亥整夜不眠,引頸而望。成則唯我獨尊,敗則刀下之鬼,他如何能睡得著?聽到李斯應允,胡亥大喜,拜謝趙高道,吾得為太子,悉君之功也。
  
  且說李斯、胡亥、趙高三人,組成了政變的鐵三角。在李斯的主持之下,政變進行得有條不紊。
  
  首先,隱瞞嬴政的死訊,秘不發喪,以防消息傳出,諸公子及天下可能有變。
  
  接著是焚燒嬴政遺詔,毀滅政變的罪證。看著遺詔在火中慢慢化為灰燼,三人表情各異。胡亥滿臉得意之色,遺詔一燒,死無對證,從此再無人知道他的太子之位其實得來不道。李斯面容冷峻而憂傷,他對嬴政的忠誠,也隨著遺詔一起,在火中化為烏有。趙高則眼神閃爍,神態怪異,令人莫測高深。
  
  然後,再由趙高偽造一份假的嬴政遺詔,賜丞相李斯,命立胡亥為太子,確定胡亥繼位的合法性。
  
  最關鍵的一步,則是如何除去公子扶蘇以及蒙恬。李斯和趙高的方法很簡單,再偽造一份詔書,賜公子扶蘇,令他和蒙恬自殺。書曰:「朕巡天下,禱祠名山諸神以延壽命。今扶蘇與將軍蒙恬將師數十萬以屯邊,十有餘年矣,不能進而前,士卒多秏,無尺寸之功,乃反數上書直言誹謗我所為,以不得罷歸為太子,日夜怨望。扶蘇為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將軍蒙恬與扶蘇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謀。為人臣不忠,其賜死,以兵屬裨將王離。」
  
  詔書已封,蓋以皇帝玉璽,使者奉書向上郡而去。與此同時,巡遊隊伍也不能在沙丘一地久留,於是吩咐啟程,向咸陽逶迤而行。嬴政的屍體,載於轀涼車中,由知曉內情的宦官親自駕車,任何人不得接近。嬴政的飲食,供奉一如平常,由宦官在轀涼車中替嬴政享用,以免留下破綻。百官照舊奏事,同樣由轀涼車中的宦官替嬴政答覆。
  
  使者抵達上郡,宣讀偽詔。扶蘇大哭,走入內舍,便欲自殺。蒙恬本能地覺得事有蹊蹺,勸阻扶蘇道:「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將三十萬眾守邊,公子為監,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來,即自殺,安知其非詐?請復請,復請而後死,未為遲也。」
  
  使者見扶蘇猶豫,不斷大聲催促道,請公子奉詔自裁。
  
  扶蘇承受不住使者的威壓,對蒙恬道:「父而賜子死,尚安復請!」
  
  蒙恬道,「你我手掌重兵,身系國家安危,雖蒙賜死,也應當面奉詔,非敢惜死,為國家計也。」
  
  扶蘇無疑比蒙恬更諳熟政治之中的玄機,嘆道,陛下當年令我監軍,已是無立我為太子之心也。今胡亥既定為太子,年最幼,陛下必恐諸公子不服,尤其是我。你我領三十萬大軍,守邊御賊,其勢足以謀反,雖陛下神威天降,卻也不得不防。陛下賜我以死,正為此也。我一日不死,陛下一日不得心安。
  
  於是扶蘇面向咸陽而跪,淚下如雨,道,「臣今日領命而死,所以報陛下也。」言畢伏劍自盡,時年三十有一。
  
  如果扶蘇聽從蒙恬建議,請求朝見嬴政,當面賜死,李斯等人的政變部署必將被徹底打亂。歷史也很有可能從此改寫。只可惜,他想得太多,想得太遠,聰明聰明太聰明,反誤了公子性命。
  
  扶蘇自殺倒地,蒙恬抱屍痛哭。使者不解人意,只顧大聲催促道,請將軍奉詔自盡。蒙恬抬頭怒視,解下佩劍,丟給使者,悲憤地吼道,蒙恬在此,要我性命,請君自取。
  
  蒙恬一代名將,匈奴聞風喪膽,自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之勢。使者膽寒之餘,也不敢擅做主張,只得先將蒙恬轉移到陽周,監禁起來。蒙恬手中的這支帝國最精銳的軍隊,則交由裨將王離統領,以李斯舍人為監軍。
  
  使者還報,胡亥、李斯皆是大喜,趙高卻是喜中有憂。對於胡亥和李斯來說,扶蘇一死,就表示政變已經成功。蒙恬雖還活著,卻已經不足為患。而對趙高來說,只要蒙恬還活著,他的噩夢就沒有結束。

[ 本帖最後由 一個中國人 於 2008-2-21 19:48 編輯 ]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細節成就完美。
圖片類未註明[原創]的均為轉帖!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萬

主題

2萬

帖子

1萬

積分

版主

倍可親決策會員(三十九級)

Rank: 7Rank: 7Rank: 7

積分
18510
56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8-5-28 17:43 | 只看該作者
2008年5月28日

  時值酷暑,炎陽當空,熱風如火,返回咸陽的車隊,無精打采地行走在中原大地。年邁的李斯,在車中昏昏欲睡,可每當他將要睡著之時,卻又總會被車夫不斷抽鼻子的聲音給吵醒。李斯沒好氣地問車夫道,你怎麼了?
  
  車夫奇怪地反問道,丞相沒有聞到嗎?
  
  聞到什麼?李斯有些疑惑,作深呼吸。是的,空氣中有一陣淡淡的腐臭氣味。李斯問車夫道,此臭從何而來?
  
  車夫答道,小的也說不清楚。反正臭味一路上就沒斷過,象長了腿一樣,跟著咱們呢。
  
  李斯正迷惑時,有宦官前來,神色慌張,低聲問道,丞相聞到了嗎?
  
  李斯點點頭。宦官壓低嗓子,幾近耳語,道,是皇帝。
  
  李斯馬上明白過來,心頭忽然似被剃刀劃過,大驚失色,急忙向嬴政所在的轀涼車中奔去。

  我們今天可以看到的兵馬俑坑出土的二號銅馬車,即為轀涼車,只不過按比例縮小了一半而已。從二號銅馬車可以推知,原大的轀涼車,其車內面積約在六平方米左右,無論是對活著的嬴政還是對死去的嬴政來說,這點空間,實在都不能算作寬敞。
  
  李斯彎腰進入車內,立即順手將門帶上。果然,一路上的臭味,正是從嬴政屍體上散發出來的。宦官們也是見事敏銳之人,早已將車窗緊閉,強烈的臭味盤踞在狹小的車廂里,更顯濃厚。
  
  在車內待命的宦官望著李斯,眼神中滿是求助和驚恐,幾乎馬上就要哭將出來。屍體發臭,雖是一件小事,但卻是一件足以毀滅他們全盤計劃的小事。自上路以來,嬴政便再也沒有在眾人面前露面,而且連轀涼車也沒下過,這已經足夠招人懷疑的了。再加上從轀涼車中逸出的臭味(而且可以肯定,這臭味只會越來越強),很容易讓人產生出等於真相的聯想,而到那時,他們的命運就將面臨一場巨大的難以化解的危機。
  
  李斯沒有理會宦官,他不發一言,跪在嬴政的屍體之前,看著嬴政的屍體,已經出現了腐敗的跡象。他渾身顫抖,雙手哆嗦,眼淚不自覺地湧出眼眶。
  
  屍體發臭大致是一種自然規律,尤其在這樣的高溫酷暑,更是再正常不過。可是,嬴政屍體的發臭,卻讓李斯承受著痛苦的煎熬,他內心深處的悲傷和激動,甚至比他剛得知嬴政駕崩時還要強烈。

    而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情感,讓暮年的李斯經受著如此強烈的震撼?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巨著《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為我們揭示了一種類似的心理情感。
  
  該書的主人公阿遼沙,是一名年輕修士,他師從著名的佐西馬長老——一位名動全俄羅斯的聖人。在大多數人心目中,已經公認佐西馬長老為偉大的聖徒,全心全意地愛他,崇拜他。百姓們成群結隊地從俄羅斯各地不遠千里趕來膜拜他,聽他佈道,求他治病,請他賜福。
  
  佐西馬長老衰弱多病,已經離死不遠。阿遼沙無疑深愛著長老,但是對於長老將要來臨的死亡,阿遼沙卻並無太多悲傷,相反,他和眾人一樣,在內心深處燃燒著一種火焰般的強烈喜悅,對長老的死亡充滿期待。他期待著,佐西馬長老的死亡,將必然會有奇迹顯現,而這顯現的奇迹,將徹底證明和確定長老的聖徒地位,並為他所在的修道院贏得偉大的聲譽。
  
  阿遼沙期待的又是怎樣的死後奇迹呢?
  
  據說,真正的聖徒雖然也會死去,但由於他們敬畏上帝,生活虔誠,他們的遺骸將不會發出腐臭,躺在棺材里鮮活如生,下葬的時候也完全不朽爛,在棺材里依然容光煥發、神采奕奕,身體甚至還會散發出一陣陣的幽香。這樣的奇迹,自然是上帝給聖徒的慷慨獎賞,從而讓他們在死後獲得比生前更大的榮耀。既然佐西馬長老已經是公認的聖徒,那麼他死後,也理應會有這樣的奇迹出現。
  
  阿遼沙堅信,長老死亡的那一天,一定是他一生中最偉大的一天。
  
  長老的死亡終於降臨,然而,和大家的期待相反的是,他的屍體很快就開始發臭。即使是罪孽深重的人,從死到發臭,也至少需要一晝夜的工夫。可佐西馬長老,一位眾人心中的聖徒,卻提前腐爛了,就在他死去的當天。
  
  這樣的情形,自然讓那些幸災樂禍的人得意洋洋。而在那些忠於長老,並且始終崇敬他的人們中間,也立刻有很多人為此感到氣惱,似乎受到了個人的屈辱,認為這是一件丟臉的事,彼此相遇的時候,也只是心虛地草草對望一眼。
  
  而對年輕的阿遼沙來說,沒有人比他更信任長老,也沒有人因此受到的打擊能和他相比。
  
  他曾經那麼堅信奇迹之必然出現。可是,本應被推崇為高於全世界一切人之上的長老,現在不但沒有得到他應得的名譽,卻竟然遭到了貶低和侮辱!就算根本沒有出現奇迹,也沒有出現奇迹的徵兆,人們的期望落空了,——但為什麼偏要蒙受這樣的恥辱?為什麼要大丟面子?為什麼他的遺體腐爛得那麼快,像那些惡毒的教士所說的那樣,竟然「提前腐爛」了?
  
  他的心在滴血,他在這世界上最最崇拜的那個人,如今形象受到了玷污,遭到了損害!這讓他開始懷疑上帝,不能接受他創造的世界。他幾乎要起來造反,反對他的上帝。
  
  他帶著崩潰的信仰,離開了修道院,準備就此墮落。

  話說回來,對信徒而言,他們對自己崇拜的偶像,必然愛之越深,責之越切。且再拿我們國人更為熟悉的佛教和道教來說,實則也存在著類似的情形。作為一名高僧,在他死後,他的那些衣缽弟子,自然希望能夠有稀有而珍貴的舍利出現。儘管高僧生前修持精湛,奉佛虔誠,但如果在死後沒能留下舍利,似乎終究有些美中不足,而他的地位也將由此而變得不那麼讓人信服。而對志在成仙的道士來說,死後最好連肉體也不用留下。其上者,雲車羽蓋,形神俱飛;其中者,牝谷幽林,隱景潛化;其下者,也當解形托象,蛇蛻蟬飛。
  
  因此,作為一名被信奉的偶像,你非但要對自己的生前負責,甚至還必須對自己的死後負責。因為你擔負著信徒們的期望,而這些期望是信徒們自己無法實現的,所以他們不管不顧地強加到了你的身上。毫無疑問,他們愛你,但是,他們總是用他們能夠得以滿足的方式來愛你。
  
  回到李斯,他無疑是嬴政的信徒,而當他不得不面對嬴政在死後發臭這一事實,心中也不由起了絕望和羞辱之感。
  
  在此之前,對於嬴政之死,李斯一直處於麻木狀態。他之所以接受嬴政的死亡,只不過是因為大家都已經接受,而在他的內心深處,他並不認為嬴政會真的死去。他無法相信,那個雪中折梅的英俊少年,那個雄視六合的高傲帝王,那個在人海中將他打撈出水的知音,那個在萬千人中獨為他留身邊之位的君主,會真的與世長辭。
  
  然而現在,嬴政不僅死去,而且連肉身都已開始腐爛,他再也無法向自己抵賴。是的,嬴政真的死了,去了另外一個世界,再也不會回來。
  
  李斯生平目睹過許多人的死亡,也親手賜予過許多人以死亡。對於死亡,他早已能夠冷靜地、甚至是冷酷地予以面對。可是,嬴政乃是最最接近於神的人,無論是生是死,他完全應該和任何人都不一樣。因此,李斯他就不明白了。開天闢地以來的第一位皇帝,他的死去居然就如此平淡無奇,沒有異常天象,沒有晴天霹靂,沒有狂風暴雨,沒有大地搖移,一切都顯得那麼無聲無息,不以為意。
  
  天地豈無情乎,以萬物為芻狗?即使是最為尊貴的嬴政,也只能落得這樣的下場,那對凡庸的芸芸眾生而言,還有什麼希望?
  
  嬴政生前,苦苦追求成仙不死,很多人也都相信嬴政必然成功。李斯對此雖然持保留態度,但他也堅信不疑,如果說這世上真能有一個人能夠成仙不死,那這個人一定非嬴政莫屬,再沒有別人比他更有資格。可是,就算嬴政不能成仙,但也不能如此這般速速腐朽的啊。由此看來,嬴政也純粹只是凡人一個,並無超出常人之處。
  
  可想而知,對嬴政信仰的崩潰,將給李斯以怎樣沉重的打擊。嬴政先是以死亡拋棄了他,現在又用發臭來羞辱他,毀滅他。
  
  李斯再仔細地去看嬴政的面孔,令他驚恐的是,嬴政的嘴角不知何時已微微裂開,彷彿對李斯在他死後所乾的勾當,都已知道得一清二楚。那裂開的嘴角,彷彿在嘲笑著李斯,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是的,李斯背叛了他,他纂改了他的遺詔,他還要將扶蘇和蒙恬置於死地。然而,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是分別的時候了。你曾是不可一世的帝王,眼下卻再也不能主宰任何東西。而我李斯,已是別無選擇。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已經從了趙高,就再也休想置身事外。即便明知立胡亥是一個錯誤,那也只有將這個錯誤堅持到底。誰讓你死了呢,誰讓你不僅死了,而且還腐爛了呢。
  
  李斯跪哭不止,宦官不得不壯著膽子,提醒他趕緊想出個對策,將這臭味對付過去。
  
  李斯這才止住哭泣,回到現實之中。要讓臭味不令人生疑,大致有兩種方法,一是以香掩臭,譬如中世紀的法國人使用香水。另一種,則是以臭亂臭。李斯選擇的是后一種方法,命副車載一石鮑魚,其臭更在屍臭之上,雖然委屈了眾人的鼻子,但好歹也算化解了這一場危機。
  
  (在時間上,此段應發生在扶蘇和蒙恬死訊傳來之前。文中有誤差。有待以後有機會修改時再加調整。)

   且說李斯一行經井陘、九原,從直道返回都城咸陽,這才公布嬴政死訊,發喪天下。太子胡亥順利繼位,是為秦二世皇帝。
  
  西漢劉向有云:自古至今,葬未有盛如始皇者也!此言誠不為過。從嬴政繼位便開始修建,歷時三十七年方始完工的酈山皇陵,終於等來了它的主人。
  
  關於嬴政的下葬,《史記》記載道,「穿三泉,下銅而致槨,宮觀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滿之。令匠作機弩矢,有所穿近者輒射之。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魚膏為燭,度不滅者久之。」
  
  嬴政入土之後,留下一個問題,數萬後宮佳麗該何去何從?二世皇帝胡亥倒是一個孝順兒子,不比後世一些王室的不肖子,迫不及待地要將亡父的後宮據為己有,供自己淫樂揮霍。但另一方面,胡亥又覺得,將先帝的後宮佳麗遣送出宮,任由她們嫁作他人之婦,給嬴政戴上綠帽,終究不成體統,於是下令道,「先帝後宮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從死。」
  
  數萬後宮佳麗,為嬴政生育過孩子的不過數十人而已,其餘者,皆被迫殉葬嬴政於地下。在這些美人之中,有的從未曾被嬴政臨幸過,有的甚至連嬴政的面都沒見過,她們的美麗還沒來得及盛開,就已提前凋零,湮滅在黃土之中。
  
  又有人建議道,陵墓的機關和陪葬品,工匠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如果讓他們活著出來,恐怕日後他們盜墓,不如殺之,以絕後患。胡亥以為有理,於是等嬴政下葬安妥之後,突然閉中羨,下外羨門,將工匠們活活囚禁在地下皇陵之中。這些可憐的工匠,其結局不難想像。
  
  修建陵墓,是一項綜合工程,勢必要薈萃方方面面的人才。而這數萬工匠,無疑都是當時帝國的科技精英,代表著當時帝國的最高科技水準。他們的死去,乃是中國科技史上的一大劫難,許多當時的科技就此中絕,損失之慘重,更遠在焚書之上。
  
  時至今日,秦始皇陵依然靜靜佇立在西安以東30公里的酈山北麓,在它的內部,安息著中國的第一位皇帝,也埋藏著無數一旦揭曉勢必將震驚世界的秘密。嬴政不會寂寞,因為他的陵墓已經成為國家AAAA級旅遊景區,每年都有數十萬遊客前來騷擾。嬴政也不會高興,因為這些遊客來此的目的,不為憑弔,只為拍照,更有甚者,甚至恨不能在他的墳上狠狠踩上那麼幾腳。
  
  嬴政的墓誌銘(想來也當是出自李斯的手筆),藏在皇陵深處,今人已不得而知。不過,如果借用唐人李白的《古風五十九首其三》,作為嬴政的墓誌銘,應該也不會比李斯的原作遜色。詩云:
  
  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
  明斷自天啟,大略駕群才。
  收兵鑄金人,函谷正東開。
  銘功會稽嶺,騁望琅琊台。
  刑徒七十萬,起土驪山隈。
  尚采不死葯,茫然使心哀。
  連弩射海魚,長鯨正崔嵬。
  額鼻象五嶽,揚波噴雲雷。
  鬈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萊?
  徐市載秦女,樓船幾時回?
  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胡亥既為二世皇帝,論功行賞。李斯已經貴為丞相,位極人臣,無可加益。趙高於是成為主要受益者,被擢升為郎中令(此一職位之重要,前文已有解釋),常侍中用事。
  
  沙丘政變,由趙高主導,而究其最初動機,大抵也只是為保命而已。當時的趙高,已被逼到牆角,只能孤注一擲,作困獸之鬥。
  
  猛虎之猶豫,不若蜂蠆之致螫;騏驥之局躅,不如駑馬之安步。正因為趙高當機決斷,毫不遲疑,豁出命後放手一搏,事於是就這樣成了。
  
  既然成功如此容易,彷彿真應了那句老話: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那也怨不得趙高的野心會驟然膨脹。而妨礙他實現自己野心的最大障礙,無疑是老丞相李斯。趙高也深知,眼下他還遠不是李斯的對手,解決李斯也不是他的當務之急。
  
  他的當務之急,還是在於先要除去蒙恬蒙毅兩兄弟。

  由李斯、胡亥、趙高組成的政變鐵三角,在政變的過程中,曾度過了短暫的蜜月期。但誰都知道,像這樣的threesome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一回到咸陽,胡亥正式繼位為二世皇帝之後,就只見他和趙高兩人終日耳鬢廝磨,卿卿我我,李斯被晾在一旁,雖名為丞相,卻越來越有被架空之嫌。
  
  李斯得意仕途近四十年,期間擊敗了一個又一個對手,無論是蔡澤、呂不韋,還是浮丘伯、韓非,無不是世間奇才,一時人傑。但殊不知,真正的高手總是姍姍來遲,李斯臨到晚年,終於迎來了一生中最強勁最兇狠的對手——趙高。
  
  趙高和他以往的對手不同。首先,身體上就不一樣。以往的對手,不管是好人還是壞人,起碼是一個男人。趙高則是一個太監,充其量只能算作一個不完整的男人。其次,趙高也許在智力上並不比他以往的對手出眾,但下手卻更狠更絕,不給自己留後路的人,又怎肯給別人留有後路?
  
  像趙高這樣毫無道德底線的人,無論是保存自我還是剷除異己,都堪稱百無禁忌,無所不用其極。他身上唯一的優點,也許只是不好色而已。然而,趙高不好色,非不願也,實不能也。見黃門而稱貞,何足多怪?
  
  話說回來,老眼昏花的李斯,不僅看錯了趙高,而且也看錯了胡亥。他對趙高過於低估,對胡亥則是過於高估。
  
  後來的結果證明,這是一次致命的失誤。
  
  眼下的趙高,依然處於保命階段,日夜在胡亥面前毀惡蒙氏兄弟,必欲殺之而後快。先是進蒙毅的讒言,對胡亥道,「臣聞先帝欲舉賢立太子久矣,而蒙毅諫曰『不可』。若知賢而逾久不立,則是不忠而惑主也。以臣愚意,不若誅之。」
  
  胡亥剛繼位皇帝,自然要快意恩仇。一聽蒙毅便是他不能被嬴政立為太子的幕後黑手,焉能不怒!前此,蒙毅已被軟禁在了代地。胡亥於是命御史曲宮前往代地,賜死蒙毅。
  
  嬴政之弟子嬰聞知胡亥欲殺蒙毅,(註:關於子嬰的身份,說法有二。《李斯列傳》以子嬰為嬴政之弟,《秦始皇本紀》以子嬰為胡亥之兄子,即嬴政之孫。今取前者之說。)大驚,連夜入宮,進諫道:「臣聞故趙王遷殺其良臣李牧而用顏聚,燕王喜陰用荊軻之謀而背秦之約,齊王建殺其故世忠臣而用后勝之議。此三君者,皆各以變古者失其國而殃及其身。今蒙氏,秦之大臣謀士也,而主欲一旦棄去之,臣竊以為不可。臣聞輕慮者不可以治國,獨智者不可以存君。誅殺忠臣而立無節行之人,是內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鬥士之意離也,臣竊以為不可。」
  
  胡亥一時語塞,支吾過去。退下之後,私問趙高道,叔父發話,我可以不聽嗎?
  
  趙高道,陛下為君,子嬰為臣。陛下如畏而聽之,則威重不行。
  
  堂堂天子,威重不行,那怎麼行?於是胡亥不改初衷,命御史曲宮即日啟程。
  
  曲宮抵達代地,對蒙毅宣讀詔書,道:「先主欲立太子而卿難之。今丞相以卿為不忠,罪及其宗。朕不忍,乃賜卿死,亦甚幸矣。卿其圖之!」
  
  蒙毅不肯接詔,逐條反駁道,「以臣不能得先主之意,則臣少事先主,順意因蒙幸,至先主沒世。可謂知意矣。以臣不知太子之能,則太子獨從,周旋天下,去諸公子絕遠,臣無所疑矣。夫先主之舉用太子,數年之積也,臣乃何言之敢諫,何慮之敢謀!非敢飾辭以避死也,為羞累先主之名,願大夫為慮焉,使臣得死情實。且夫順成全者,道之所貴也;刑殺者,道之所卒也。昔者秦穆公殺三良而死,罪百里奚而非其罪也,故立號曰『繆』。昭襄王殺武安君白起。楚平王殺伍奢。吳王夫差殺伍子胥。此四君者,皆為大失,而天下非之,以其君為不明,以是惡聲狼籍,佈於諸侯。故曰『用道治者不殺無罪,而罰不加於無辜』。唯大夫留心!」
  
  蒙毅能知嬴政之意,曲宮也能知胡亥之意,胡亥之意,必殺蒙毅,他又何必橫生枝節,吃力不討好地替蒙毅傳達冤屈?曲宮於是道,吾但奉詔而行。君侯所言,非吾所當知也。遂殺蒙毅於獄中。

 馴象師的技巧
  
  在印度的某些地方,當大象還是小象的時候,馴象師就會時常把它拴在一棵小樹樁上。小象想要玩耍,於是使勁掙,可力氣還小,終究不能掙脫。在經過多次失敗的嘗試之後,小象終於放棄,接受了自己被樹樁禁錮的命運。等到小象長成大象,掙脫樹樁對它來說已是輕而易舉,但小時候挫敗的印象是如此強烈,讓它已經形成思維定勢,喪失了掙脫的慾望和勇氣。它在沒有再次嘗試的情況下,就想當然地認為,那棵樹樁是它永遠也掙不脫的宿命。
  
  胡亥就是小象,趙高則是馴象師兼木樁。
  
  在胡亥還是個小孩的時候,趙高就已經成了他的私人教師,教育他,寵愛他,堅定地站在他這一邊保護他。在童年胡亥的眼裡,趙高乃是一位明師和強者,是天底下最值得信任和依賴的人。童年的印象如此強烈,以至於當胡亥成了二世皇帝之後,依然對趙高抱著相同的情感。他從不會去想,其實只要他一個命令,就完全可以讓趙高人頭落地。他也從不會去想,現在是趙高需要依賴他,而不是他需要依賴趙高。
  
  從胡亥的性格來看,他也不是一個合格的領導人,他似乎更喜歡被人領導。當然,這裡的人,特指他的老師趙高。最好便是趙高替他把所有的主意拿好,免得他傷腦筋費精神。
  
  既然如此,趙高自然當仁不讓,以帝師自居,將胡亥馴服得服服帖帖。而事實上,胡亥是如此地依賴趙高,倘若趙高不是太監的話,胡亥幾乎都想要尊封他為仲父了。
  
  胡亥這一未遂的心愿,後來由東漢靈帝替他實現。漢靈帝寵信太監張讓、趙忠等人,每每對外宣稱:「張常侍是我公,趙常侍是我母。」可見,漢靈帝早在近兩千年前便已預見,對於人類而言,無性繁殖完全存在可能。
  
  且說胡亥這一日和趙高閑談,忽有所思,憂傷地感嘆道,先帝為成仙不死,自苦如是,終不能成功。吾自問才智威望,皆遠不如先帝,成仙恐怕更加無望。
  
  趙高答道,仙人神葯,本是無稽之談,術士們編造出來哄騙先帝罷了。陛下既然無意求仙問葯,不如及時享受人生。
  
  胡亥道,吾正有此意。夫人生居世間,譬如騁六驥過決隙也。吾既已君臨天下,欲悉耳目之所好,窮心志之所樂,以安宗廟而樂萬姓,長有天下,終吾年壽,其道可乎?
  
  趙高心中大喜,知道他向蒙恬復仇的機會來了。蒙恬不同於蒙毅,蒙恬功高天下,手握重兵,在軍隊和朝廷中擁有不可動搖的權威。趙高雖然處心積慮地要置蒙恬於死地,卻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時機。現在,機會終於來了。
  
  英國作家柴斯特頓在小說《斷劍》中講述了這樣一個精彩的故事:
  
  亞瑟•聖•克萊爾將軍是英國一位偉大的常勝將軍,但他的最後一戰,卻輕率得讓人不可思議。他率領一支八百人的軍隊,向數十倍於他們的敵人發起了自殺式的突擊,而且,在他的指揮下,軍隊渡河之後,卻並不去佔領山頭陣地,而是停在泥沼中間,無所作為,任由自己暴露在敵人的炮火之下。
  
  在一場力量懸殊的較量中,白髮如銀的老將軍和他的士兵們戰鬥到了最後,直到再也無法堅持。將軍為了將剩下的士兵從敵人的屠戮下拯救出來,向敵軍獻上了他在激戰中折斷的佩劍,宣布投降。
  
  將軍被俘之後,被絞死在附近一棵樹上,他的屍體在樹上打旋兒,脖子上掛著他那把斷劍。
  
  所有人都在感嘆,這一戰,既無可爭議的悲壯,又無可爭議的愚蠢,完全不像克萊爾將軍平日優雅睿智的指揮。
  
  儘管將軍的最後一戰以慘敗而告終,卻並不妨礙他因此成為英國的民族英雄,他那柄著名的斷劍,也從此成為聖物,被虔誠地供奉起來,供後人觀瞻景仰。
  
  然而,真相往往並不是看上去的那樣。將軍的最後一戰,非但並不愚蠢,反而充分展現出了他傑出的智慧和冷靜。
  
  一切要從將軍那不為人知的秘密說起。
  
  克萊爾將軍一方面是顯赫的名將,另一方面卻是一個窮奢極欲的傢伙,在最後一戰之前,他已經身負巨債,被債主逼得走投無路,只能向敵人出賣本國軍隊的情報,以獲得巨額金錢。將軍的賣國行為被手下的一名少校發現,少校在陪將軍散步之時,要求他馬上辭職,否則就要把他送上軍事法庭槍斃!
  
  將軍拔出佩劍,刺死少校。但不幸的是,由於用力過猛,劍尖折斷在了少校的身體之內。這便給將軍出了一道棘手的難題,他知道人們將會發現這具無法解釋的屍體,將取出這無法解釋的劍尖,將注意到他那無法解釋的斷劍,或是發現他的劍無緣無故地失蹤。他殺了人,但無法把它隱瞞起來。
  
  於是,二十分鐘之後,八百名英國壯士就在將軍的指揮之下,盲目地向敵人發起了自殺式的進攻。
  
  藏起一片樹葉,最好的地方便是樹林。而藏起一具屍體,最好的地方便是一個到處都是屍體的戰場。將軍愚蠢的進攻,正是為了高明地製造出這樣一個戰場。
  
  將軍走得最妙的一步棋,是他貌似無奈的投降。他知道,敵方統帥奧里維亞素以仁慈聞名,通常都會釋放戰俘,從不殺害。
  
  的確,敵方統帥奧里維亞釋放了將軍,他釋放了所有和將軍一起被俘的英國士兵。至此,一切都在將軍算中,他的計策取得了完美的成功。
  
  但是,他沒有想到的是,和他一起被釋放的士兵,已經猜出了他的秘密。他們把絞索套在將軍的脖子上,把他拖去吊在那棵象徵恥辱的樹上。只是為了英國的榮譽,他們彼此起誓,將賣國賊的錢袋和劊子手的劍尖永遠地隱瞞了起來。
  
  趙高雖然沒有機會讀過這則故事,但他同樣明白,只有製造出一場大規模的殺戮,才能掩蓋起他要殺害蒙恬的私心,才能不引起胡亥的警覺,才能不使世人懷疑到自己。
  
  趙高於是順著胡亥的話頭,道,「此賢主之所能行也,而昏亂主之所禁也。臣請言之,不敢避斧鉞之誅,願陛下少留意焉。」
  
  然後,先是假公,道,「夫沙丘之謀,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而諸公子盡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今陛下初立,此其屬意怏怏皆不服,恐為變。」
  
  再是濟私,道,「且蒙毅已死,蒙恬雖囚禁於陽周,然積威猶在,大軍惟其令是聽。臣戰戰慄栗,唯恐不終。且陛下安得為此樂乎?」
  
  就這樣,在趙高的洗腦之下,胡亥突然意識到他這個皇帝居然成了全民公敵,皇位岌岌可危,於是惶恐問道,「大臣不服,官吏尚強,及諸公子必與我爭,為之奈何?」
  
  趙高道,「臣固願言而未敢也。先帝之大臣,皆天下累世名貴人也,積功勞世以相傳久矣。今高素小賤,陛下幸稱舉,令在上位,管中事。大臣鞅鞅,特以貌從臣,其心實不服。即便以陛下之尊,大臣也是陽奉陰違,並不放在眼裡,以為陛下才智不如先帝,皆暗中替先帝的皇位可惜。大臣如此,遑論諸公子。諸公子皆年長於陛下,不得繼位,日夜怨望,心不能甘。陛下危也。」
  
  胡亥面色大變,執趙高之手,急道,趙君救我!
  
  趙高反握胡亥之手,摩挲著,道,「陛下初繼位,當立威天下,使天下知陛下之所以為陛下也。立威莫如殺。為今之計,當嚴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誅,至收族,滅大臣而遠骨肉;盡除去先帝之故臣,更置陛下之所親信者近之。如此則可害除而奸謀塞。新進群臣,莫不被潤澤,蒙厚德,敢不效忠陛下,誓死相從!如此則陛下威振天下,驚世駭俗,從此可高枕無憂,肆志寵樂矣。計莫出於此。」
  
  胡亥大喜,道,幸趙君之教。謹依君言,看天下誰敢再輕視於我?
  
  此後,便是一場狂風暴雨般的大清洗,讓帝國一時間血流成河。

  大清洗中第一個殉難的便是名將蒙恬。胡亥和趙高使出的依然是他們慣用的招數——賜死,派遣使者到陽周監獄,向蒙恬宣讀詔書,道,「君之過多矣,而卿弟蒙毅有大罪,法及內史。其賜死。」
  
  在此之前,蒙恬已被賜死過一回,而他強硬地拒不從命。這固然是出於他軍人剽悍的天性,另一方面,他也不相信嬴政會做出如此昏聵的決定,他之所以不肯死,是期待著嬴政遲早將收回成命。
  
  現在他知道了,嬴政早已死去,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是胡亥這個小屁孩。想要他死的,不是嬴政,而是胡亥。
  
  蒙恬和他的兄弟蒙毅一樣,對嬴政的兒子胡亥還是抱有幻想,老子如此英雄,兒子總不至於太過操蛋。只要有人進諫,胡亥總會明白過來,誅殺重臣,自毀長城,對一個君主來說是何其的愚蠢。
  
  蒙恬於是對使者道,「自吾先人,及至子孫,積功信於秦三世矣。今臣將兵三十餘萬,身雖囚系,其勢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義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不忘先主也。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而不悔,身死則國亡。臣故曰,過可振而諫可覺也。察於參伍,上聖之法也。凡臣之言,非以求自免於咎也,將以諫而死,願陛下為萬民思從道也。」
  
  蒙恬希望面見胡亥,進諫之後再死不遲,對此使者也是愛莫能助,嘆道:「臣受詔行法於將軍,不敢以將軍之言聞於陛下也。」
  
  蒙恬喟然嘆息道:「我何罪於天,無過而死乎?」
  
  使者催促道,「事已至此,請將軍領詔。」
  
  蒙恬仰天長笑,道,「當年燕人盧生入海還,奏錄圖書,曰「亡秦者胡也」。先帝乃命我發兵三十萬人,北擊胡奴,以應圖讖。我今知也。亡秦者胡也,其應不在胡奴,而在胡亥。亡秦者,必胡亥也。」
  
  蒙恬狂笑不止,大叫道,「天下將亂,群雄逐鹿。世無蒙恬,將使豎子成名也。」言畢拔劍,自刎身亡。
  
  嗚呼,千古名將,只落得這般下場。誠如蒙恬臨終所言,使蒙恬尚在,雖有陳勝吳廣,項羽劉邦,韓信張良,秦也必不至於亡也。
  
  蒙恬之死帶來的震撼尚未消失,更大的清洗業已展開。這一次,胡亥的屠刀,舉向了他嫡親的兄弟和姐妹。
  
  先是戮死公子十二人於咸陽市中,磔死公主十人於杜地,財物入於縣官,相連坐者不可勝數。
  
  公子高當年也甚得嬴政寵愛,見胡亥喪心病狂,骨肉相殘,自知不免,欲逃,可他又能逃到哪裡去呢?此時不比春秋戰國之時,諸國並立,以他的公子之尊,總能找到容身之處。要怪的話,就怪嬴政統一了天下,消滅了六國,斷了他的後路。
  
  既然無處可逃,為家族性命計,公子高決定走一步險棋,於是上書胡亥,主動請死,書曰:「先帝無恙時,臣入則賜食,出則乘輿。御府之衣,臣得賜之;中廄之寶馬,臣得賜之。臣當從死而不能,為人子不孝,為人臣不忠。不忠者無名以立於世,臣請從死,願葬酈山之足。唯上幸哀憐之。」
  
  胡亥接書,見兄長向他卑微乞憐,心中大悅,同時也難得地起了惻隱之心,乃召趙高,示以公子高之書,道:「朕如此相逼兄弟,毋寧太急乎?」
  
  險棋未必都是好棋,關鍵要看對手是誰。公子高很高,趙高更高,早識破公子高此舉乃是置之死地而求生,焉能讓他得逞。趙高於是道:「人臣當憂死而不暇,何急之有!公子高既有意殉葬先帝,陛下理應成全,示天下以孝弟之義。」
  
  胡亥大喜,還是趙君想得周全,於是准公子高之書,賜錢十萬以葬。公子高接詔,哭笑不得,萬念俱灰,只能領旨謝恩,懸樑自盡。
  
  又有公子將閭兄弟,被囚於內宮,議其罪獨后。胡亥遣使者傳旨公子將閭,道:「公子不臣,罪當死,吏致法焉。」
  
  公子將閭不服,大怒道:「闕廷之禮,吾未嘗敢不從賓贊也;廊廟之位,吾未嘗敢失節也;受命應對,吾未嘗敢失辭也。何謂不臣?願聞罪而死。」
  
  使者答道:「臣不得與謀,奉書從事而已。」
  
  公子將閭計無所出,仰天大呼天者三,道:「天乎!吾無罪!」兄弟三人相擁流涕,拔劍自殺。
  
  到此時為止,嬴政的十八個兒子,公子扶蘇自裁,另有十二位公子戮死於咸陽,公子高懸樑,公子將閭等兄弟三人自殺,這樣算下來,死得就只剩下胡亥這一棵獨苗了。倘若嬴政地下有知,不知當對此情此景作何感想。他是否會後悔自己統一了天下,害得兒子們沒有了避難的地方?他是否會後悔自己推行郡縣,不封子弟,害得兒子們完全喪失了自衛能力,如同待宰的羔羊?
  
  這一番殺戮下來,非但宗室振恐,群臣更是人人自危,以夫人主之子,骨肉之親,猶殺之不惜,而況人臣乎?
  
    (蒙恬本是服藥自殺,文中有小的調整)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細節成就完美。
圖片類未註明[原創]的均為轉帖!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萬

主題

2萬

帖子

1萬

積分

版主

倍可親決策會員(三十九級)

Rank: 7Rank: 7Rank: 7

積分
18510
57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8-5-28 17:44 | 只看該作者
2008年5月28日

  趙高是苦孩子出身,他從一個生在隱宮裡的閹童,最終擺脫了終生貧賤的宿命,直到如今身居帝國郎中令的高位,這一路爬來,其中的艱辛困苦、血淚屈辱,自然可想而知。也虧得趙高記性好,有多少人曾經欺凌過他,有多少人曾經踐踏過他,他全都記得清清楚楚,發誓必有報復的一天,讓他們為了當時那一點短暫的快感,付出最最慘重的代價。
  
  太監也是人!

  賤人也是人!
  
  如今的趙高,連蒙氏兄弟都能擺平,更何況是其它那些二三流乃至不入流的角色。趙高之復仇,不限於仇人一身,而是破其家,滅其族,連根剷除而後快。如此極端的復仇之舉,自然為國法所不容,倘有大臣在胡亥面前就此彈劾,告趙高的狀,人證物證俱在,趙高怕也是無法掩飾過去。
  
  趙高有鑒於此,未雨綢繆,說二世道:「天子所以貴者,但以聞聲,群臣莫得見其面,故號曰『朕』。且陛下富於春秋,未必盡通諸事,今坐朝廷,譴舉有不當者,則見短於大臣,非所以示神明於天下也。且陛下深居禁中,與臣及侍中習法者待事,事來有以揆之。如此則大臣不敢奏疑事,天下稱聖主矣。」
  
  胡亥一聽,有道理,於是從此不坐朝廷,不見大臣,常日深居宮中。趙高常侍中用事,事皆決於趙高。
  
  趙高為了自保,獻計胡亥,從而成功地將胡亥和大臣隔絕起來,君不見臣,臣也不得見君。這招固然陰險,卻也並不是趙高憑空想出來的,而是其來有自,源遠流長。
  
  趙高之計,即韓非所極力提倡的帝王自神之術。在《韓非子》一書中,韓非對此論述甚詳:「人主之道,靜退以為寶」;「人主不掩其情,不匿其端,而使人臣有緣以侵其主」;「明君虛靜以待,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明主其務在周密,是以喜見則德償,怒見則威分,故明主之言,隔塞而不通,周密而不見」。
  
  在嬴政的有意樹立下,韓非已經成為帝國的理論權威。胡亥少時學習法律決獄,便是以《韓非子》為教材。正因為胡亥熟讀韓非之書,所以當趙高提出此計,他才會欣然採納,信而不疑。
  
  主張君主不宜和臣下太過親密,而是要深自隱藏,保持神秘,持此論者,實則遠非韓非一人。
  
  孔子道,故政者,君之所以藏身也。
  
  鬼谷子道,聖人之制道,在隱與匿。
  
  關尹子道,吾道如處暗。夫處明者不見暗中一物,而處暗者能明中區事。
  
  概而言之,彼時的政治理念,和今日迥然不同。君主不應親民,而要遠民。為君如為鬼,人所以畏鬼,以其不能見也,鬼如可見,則人不畏矣。惟其如此,方可靜如善刀而藏,動如矢來無向。
  
  非獨東方,西人其實也諳此節。在莎士比亞的《亨利四世》中,國王亨利四世教導他那弔兒郎當、熱衷和下流人廝混的太子,同樣也是要求他脫離群眾,絕不能和他們打成一片,要讓他們見少而畏多。(注)
  
  在那個年代,這種策略本無可厚非,無奈胡亥太過柔弱,不能善用,沒有金剛鑽,偏學瓷器活,結果弄巧成拙,從此斷了和大臣的聯繫,被趙高玩弄於股掌之間。
  
  反觀趙高,他的自保之舉,再次取得了意料之外的收穫。正如亢龍有悔的卦辭所云,他已經使得胡亥「貴而無位,高而無民」。現在的他,挾持胡亥而令群臣,帝國的最高權力,實際上已經把持在了他的手裡。
  
  自沙丘之謀以來,趙高的人生可謂一帆風順,心想則事成,無往而不利。在這樣的時候,人往往會沉浸在一種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錯覺之中,無法讓自己停下腳步,反而既得隴,復望蜀,野心越來越膨脹。
  
  趙高已經控制了最高權力,野心再膨脹下去,那就只能是作皇帝了。
  
  沒錯,趙高正是這麼想的。
  
  與此同時,帝國的政治越發暴戾黑暗,法令誅罰日益刻深,賦斂愈重,戍徭無已。胡亥深處宮中,如何能夠知道民間的疾苦之聲,憤慨之情?他只知道生命短暫,理當及時行樂。不思一人治天下,惟以天下奉一人。至於民力嘛,就象海綿里的水,只要願意擠,就總會有的。
  
  於是續修阿房宮,道:「先帝為咸陽朝廷小,故營阿房宮為室堂。未就,會上崩,罷其作者,復土酈山。酈山事大畢,今釋阿房宮弗就,則是彰顯先帝舉事之過也。」
  
  又征材士五萬人,屯衛咸陽,令教射狗馬禽獸。當食者多,度不足,下調郡縣轉輸菽粟芻藁,皆令自齎糧食,咸陽三百里內不得食其谷。
  
  這一系列政策,將把帝國帶往何方,是不言而喻的。如果真有一個上帝,他曾經授予嬴氏以天命,讓嬴氏統治天下。那麼,此時此刻的他恐怕也只能搖頭嘆息,道,胡亥,我不是沒給過你機會。
  
  的確,上帝是給過胡亥機會的。
  
  賈誼《過秦論》有云: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領而觀其政。夫寒者利短褐,而飢者甘糟,天下之嗷嗷,新主之資也。此言勞民之易為仁也。
  
  胡亥所繼承的帝國,民力疲敝,百姓困苦,怨聲載道,水深火熱,但從另一方面來說,這也正是他的大好機會。只需一件短衣,就可讓寒者感激五內,只需一把糟糠,便能令飢者高呼萬歲。撥亂反正,挽救民心,甚至只需要施加一些小恩小惠,就足以讓胡亥成為廣為傳頌的聖主明君。
  
  賈誼嘆道,倘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賢,臣主一心而憂海內之患,縞素而正先帝之過,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後,建國立君以禮天下,虛囹圉而免刑戮,除去收帑污穢之罪,使各返其鄉里,發倉廩,散財幣,以振孤獨窮困之士,輕賦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約法省刑以持其後,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節修行,各慎其身,塞萬民之望,而以威德與天下,天下集矣。
  
  嬴政在世之時,以他的救世主之威,尚可將民間的不滿和怨恨彈壓下去。然而胡亥只是一個小毛孩而已,他可以繼承嬴政的權力,卻無法繼承嬴政的威懾力。百姓們盼望著,盼望著,盼到了新君繼位,可是,新君非但不思振作,反而變本加厲。
  
  他們於是絕望。要知道,他們本都是極善良極淳樸的百姓,他們素以善於忍耐和感恩而聞名。他們會很快忘記你給的一百記拳頭,卻將你給的一小個饅頭記得是實實牢。
  
  然而,他們還是絕望了。絕望之後,於是出離憤怒。
  
  在這沉默的大多數中,已經有人站起。
  
  他在大雨中伸直手臂,高舉天空。
  
  他將作大吶喊。
  
  註:見《亨利四世•上》第三幕第二場。
  
  亨利王:……要是我也像你這樣不知自愛,因為過度的招搖而引起人們的輕視;要是我也像你這樣結交匪類,自貶身價;那幫助我得到這一頂王冠的輿論,一定至今擁戴著舊君,讓我在默默無聞的放逐生涯中做一個庸庸碌碌毫無希望的人物。因為我在平時是深自隱藏的,所以不動則已,一有舉動,就像一顆彗星一般,受到眾人的驚愕;人們會指著我告訴他們的孩子,「這就是他;」還有的人會說,「在哪兒?哪一個是波林勃洛克?」然後我就利用一切的禮貌,裝出一副非常謙恭的態度,當著他們正式的國王的面前,我從人們的心頭取得了他們的臣服,從人們的嘴裡博到了他們的歡呼。我用這一種方法,使人們對我留下一個新鮮的印象;就像一件主教的道袍一般,我每一次露臉的時候,總是受盡人們的注目。這樣我維持著自己的尊嚴,避免和眾人作頻繁的接觸,只有在非常難得的機會,才一度顯露我的華貴的儀態,使人們像置身於一席盛筵之中一般,感到衷心的滿足。至於那舉止輕浮的國王,他總是終日嬉遊,無所事事,陪伴他的都是一些淺薄的弄臣和賣弄才情的妄人,他們的機智是像枯木一般易燃易滅的;他把他的君主的尊嚴作為賭注,自儕於那些嬉戲跳躍的愚人之列,不惜讓他的偉大的名字被他們的嘲笑所褻瀆,任何的戲謔都可以使他展顏大笑,每一種無聊的辱罵都可以加在他的頭上;他常常在市街上遊逛,使他自己為民眾所狎習;人們的眼睛因為每天飽饜著他,就像吃了太多的蜂蜜一般,對任何的甜味都發生厭惡起來;世間的事情,往往失之毫釐,就會造成莫大的差異。所以當他有什麼正式的大典接見臣民的時候,他就像六月里的杜鵑鳥一般,人家都對他抱著聽而不聞的態度!他受到的只是一些漠然的眼光,不再像莊嚴的太陽一樣為眾目所瞻仰;人們因為厭倦於他的聲音笑貌,不是當著他的面前閉目入睡,就是像看見敵人一般顰眉蹙額。哈利,你現在的情形正是這樣;因為你自甘下流,已經失去你的王子的身分,誰見了你都生厭,只有我卻希望多看見你幾面,我的眼睛不由我自己作主,現在已經因為滿含著痴心的熱淚而昏花了。

  如果你留心天氣預報的話,你會發現,局部地區永遠有雨。胡亥元年的七月,沛郡大澤鄉就是這樣一個局部地區。
  
  大雨瓢潑,數日不歇,水勢洶湧,道路斷絕。一支九百餘人的隊伍,無奈困頓在此,望雨興嘆,黯然銷魂。
  
  這支隊伍,由閭左貧弱之民組成,正要趕往漁陽充兵役。然而,大雨如此,已經不可能在預定期限內抵達。按照法律,失期當斬。
  
  眾人沉默地仰望天空,但見雨絲不似君恩斷,拭卻千行更萬行。除了坐以待斃,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陳勝、吳廣時為屯長,相謀曰:「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於是召集眾人,道,「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當斬。假令幸得不斬,而戍死者固十之六七。」
  
  眾人對視,莫能決,道,願從君計。
  
  陳勝振臂,高聲道,「壯士不死即已,死即舉大名耳!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壯哉斯言!
  
  眾人舉臂高呼,一時間,豪氣干雲,雨勢沮喪。
  
  陳勝等人於是詐稱奉公子扶蘇、項燕之號令,為壇而盟,誅滅暴秦。陳勝自立為將軍,吳廣為都尉。
  
  感謝帝國多年的銷兵弭戰之政,郡縣既不駐軍,也不修守備。陳勝一行到處,如入無人之境。不數日,接連攻克大澤鄉、蘄、銍、酇、苦、柘、譙、陳。陳勝於是自立為王,號為張楚。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陳勝這一嗓子,驚醒無數夢中人。諸郡縣苦秦法已久,乃爭殺長吏以相呼應,楚兵數千人為聚者,不可勝數。
  
  從技術角度來講,陳勝的起義,首先是因為帝國法律的不合理解釋而引起。陳勝等人誤期,乃是出於人力不可抗拒的因素,非由於主觀故意。然而,在這點上,帝國法律卻並不作量刑上的區分,而是一律斬無赦。
  
  秦法之嚴酷無情,由此可見一斑。
  
  後人每稱秦帝國作法自斃,此誠非虛言,但秦法自有其閃光之處,我們也不能不稍加註意。
  
  是的,帝國嚴刑而峻法,這無可否認,但帝國法律的行使,面向社會一切成員,而不管其地位如何。在這一方面,不得不說,秦法體現了法律最高貴的屬性——公平。今日許多國家的法院徽章,都採用了天平這一象徵元素,其意同也。
  
  帝國的暴政,招致了後世長期的反感,引發無數惡評。但在這些批評者中,有些人與其說是反對苛政本身,倒不如說是反對秦更有效地推行了苛政,以及受害者既包括沒有特權的多數人,也包括了享有特權的少數人。
  
  所謂的「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士大夫」,這句話被哪些人最多地引用和吹捧?
  
  士大夫。
  
  以下是來自《廣笑府》的一則笑話:
  
  一婦人妒忌之甚,其夫嘗以周公詩禮喻之,乃嘆曰:「《樛木》、《螽斯》等篇,古之賢妃,略無妒忌如此。」其妻曰:「此詩是誰所作?」答雲:「周公所作。」其妻曰:「原來是周公作的,若是周婆作的,必不如此說。」
  
  言歸正傳。陳勝起義之初,帝國的地方行政系統仍在有效運轉,陳勝甫反,馬上便有使者報告朝廷。胡亥計無所出,乃大怒,於是將使者下獄,落得耳根清靜。如此一番下來,使者們也不敢再固守他們的職業信條——Truth ,Truth ,Nothing but the truth ,而是改為奉行As You Like It。胡亥再問,使者則答曰,「群盜鼠竊狗偷,郡守、尉方逐捕,今盡得,不足憂也。」胡亥這才大喜。
  
  自沙丘之變以來,老丞相李斯沉默了許多,甚至已經從我們的視線中消失。我們不免要問,這段時間以來,李斯都幹了些什麼?在此天下分崩離析之時,在帝國最需要他的挽救之時,他又將做些什麼?

    事實上,當胡亥剛剛露出放縱無道的苗頭之時,李斯便曾挾丞相之尊,及時直諫道:「放棄詩書,極意聲色,祖伊所以懼也;輕積細過,恣心長夜,紂所以亡也。願陛下鑒之。」
  
  面對李斯的教訓,胡亥慚愧不能答,回宮謂趙高道,朕雖欲快意此生,無奈丞相不許,這下怕是沒樂子可耍了。
  
  趙高道:「五帝、三王樂各殊名,示不相襲。上自朝廷,下至人民,得以接歡喜,合殷勤,非此和說不通,解澤不流,亦各一世之化,度時之樂,何必華山之騄耳而後行遠乎?」
  
  胡亥生性優柔寡斷,趙高所言,正給了他繼續行樂的理論支撐,於是大喜,放蕩如故,不以李斯之諫為意。
  
  此後,胡亥聽了趙高之計,一門心思閉守深宮,練習自神之術,李斯便和胡亥斷了聯繫,連面也無法得見。帝國如今的局勢,已經不容樂觀,李斯有如此多的話要告訴給胡亥,有如此多的經驗要傳授給胡亥,有如此多的智慧要分享給胡亥,可現在兩人連面都見不上,任他有再大本事,也只能是徒然感嘆宮殿深深深幾許而已。
  
  等到陳勝舉事,李斯再也無法安坐,日日命使入宮,向胡亥表達求見之意,皆被趙高攔下不奏。趙高屢屢從中作梗,自思也終非長久之計,於是主動出擊,往見李斯,道,「關東群盜多,今上急益發繇治阿房宮,聚狗馬無用之物。臣欲諫,為位賤。此真君侯之事,君何不諫?」
  
  李斯不能見胡亥,本來一直懷疑乃是趙高從中作祟,如今趙高主動來訪,其意甚切,看來作祟者另有其人,於是嘆道,「吾欲諫之久矣。今時上不坐朝廷,上居深宮,吾有所言者,不可傳也,欲見無間。」
  
  趙高道:「君誠能諫,請為君候上間語君。」
  
  李斯大喜,道,如此,則吾靜候君之佳音。
  
  趙高待胡亥方燕樂,婦女居前,使人告李斯:「上方間,可奏事。」李斯巴巴地從丞相府趕到宮門,請求上謁。見糟老頭李斯,何如與美人為歡,這筆賬胡亥自然會算,傳令下去,不見。

  趙高故伎重施,再施,如此者三。胡亥大怒,道,「吾常多閑日,丞相不來。吾方燕私,丞相輒來請事。丞相豈以我年幼故輕我哉?」
  
  趙高陰笑,回告李斯,道,陛下震怒,丞相宜迴避,進言之事,容異日再議。
  
  李斯一言不發,只是陰沉著臉。他已經明白過來,知道自己被趙高設計了,心中滿是怒火。老夫這麼大把年紀,卻被你當猴遛來遛去,一次次巴巴地從丞相府趕到皇宮,一次次地空手而返,趙高啊趙高,可真有你的。
  
  李斯冷眼掃了趙高一眼,拂袖而去。趙高目送李斯,心頭泛起一陣寒意。他知道,這個漸漸走遠的老頭,一定會再想辦法進入皇宮,見到胡亥。這個老頭,將是橫亘在他野心之路上的最大障礙。

  隨著陳勝的勢如破竹、節節勝利,使者從帝國各地紛至沓來,向胡亥上奏求救。前面我們說過,胡亥對此選擇了掩耳不聽、閉目不視的鴕鳥主義。在李斯的支持下,更多的奏章遞入皇宮,胡亥也不由得發了慌,召趙高問計。
  
  趙高道,區區鼠竊狗偷,不久自滅,陛下何須掛懷?
  
  胡亥搖搖頭,道,不然,依奏章看來,賊勢浩大,不可不早定計。
  
  趙高道,前此,有使者自東方來,以反者聞於陛下,陛下怒,將使者下吏,以警告後來。如今,使者不斷,奏章不絕,渾不懼下獄,其背後必有人指使也。
  
  胡亥大驚,道,何人指使?
  
  趙高意味深長地望著胡亥,道,陛下以為呢?
  
  胡亥道,莫非丞相?
  
  趙高微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又道,賊勢浩大,以陛下之見,當如何應對?
  
  胡亥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固常理也。
  
  趙高頷首,道,不錯。如今帝國軍隊,一在南方,五十萬人守五嶺。一在北方,三十萬人備匈奴。南方之軍,遠而難調,雖有危難,救之不及。北方之軍,自直道而行,五日之內可到咸陽。故欲救難,必徵調北方之軍。
  
  胡亥道,既然如此,寡人這便下詔。
  
  趙高忽然哭將起來。胡亥詫異問道,趙君因何而泣?
  
  趙高道,北方之軍,盡皆蒙恬舊部,如今領軍者,先帝舊臣王翦之孫王離也,監軍者,丞相舍人也。北方之軍入咸陽,必聽丞相之命,而不受命於陛下。丞相如趁機為變,陛下無歸處也。臣思及此,不覺泣下,深為陛下憂也。
  
  胡亥大駭,道,丞相至於此乎?
  
  趙高道,丞相之智,天下共知,臣固非其敵,舉朝也無復抗手。丞相命使者誇大賊情,名為國事,其意固已遠也。以臣之見,先帝治國數十載,海內昇平,黔首安伏。陛下方受國,而盜賊滋起,天下大亂,豈有是理哉!非欺陛下而何歟?為今之計,陛下居中深處,不變不驚,使丞相不可測。丞相既不可測,則必不敢妄動,然後可徐而圖之。
  
  胡亥本不相信李斯會謀反,但趙高說得有鼻子有眼,卻也將信將疑起來,於是納趙高之言,自閉愈深。
  
  李斯見胡亥彷彿烏龜,聽任反賊攻城略地,就是縮頭不出,心中不禁大為失望。嬴政播下的明明是龍種,怎會收穫了胡亥這麼個跳蚤!
  
  又有使者來報,報曰:武臣自立為趙王,魏咎為魏王,田儋為齊王,劉邦起沛,項梁舉兵會稽郡。
  
  每聽一句,李斯臉上的憂色便加重一分。
  
  使者再報,陳勝以吳廣為假王,監諸將,西向而來,意圖攻擊秦國本土。
  
  聽到此處,李斯的目光忽然閃亮起來,似乎不憂反喜。
  
  使者退,李斯伏案,修書一封。書畢,李斯執書,仰天長嘆,垂淚道,知我者,其惟此書乎?罪我者,其惟此書乎?

  三川郡郡守官邸之內,李由神情凝重,在他面前,是李斯派人火速遞來的書信。書信並不長,寥寥數字而已,云:賊將西向,但堅守不出,任賊過去,不禁。PS:閱后即焚,切記切記。
  
  李由乃是李斯的長子,時任三川郡守,郡治滎陽。三川郡為首都咸陽的門戶,其郡守之位不可謂不重,但李由仍感覺心意難平,不能滿足。三川郡郡守,終究只能算是地方大員,不能和三公九卿相比。而他在三川郡郡守的位子上已經呆了十多年,仕途一直在原地踏步,不得升遷。他年近五十,再不有所突破的話,恐怕日後升遷的機會只會更加渺茫。
  
  攤上李斯這麼個老爹,對李由來說,是幸運,也是不幸。幸運的是,他可以比別人少奮鬥N年。不幸的是,他永遠趕不上他老爹,永遠只能活在他老爹的陰影之下,聽由他老人家的擺布。正因為他老爹的存在,反而妨礙了他的仕途。李斯遲遲不肯將他調入朝廷擔任要職,正是擔心會遭人非議,招人妒恨。
  
  陳勝起義之後,李由曾經大為興奮,終於有仗可打了,終於可以建功立業,憑自己的實力出將入相。但是,眼見起義軍日益壯大,卻始終等不到朝廷征討的命令。無奈之下,他也只能勤練士卒,修城守備,隨時作著鏖戰沙場的準備。
  
  現在,他接到了李斯的書信,書信說得明白,非但不讓他上陣殺賊,反而讓他執行不抵抗政策,只要守住滎陽城,哪怕讓反賊從此經過,越過他這道屏障,西擊秦國本土,那也任由他們去。
  
  很顯然,如此古怪蹊蹺的命令,讓李由難以理解和接受。他身負帝國守護之責,如果對反賊不抵不抗,不但無法向自己交待,也無法向部下們交待。可是,這既是父命,又是丞相之命,他又怎能違背。
  
  他不知道老爹究竟在想些什麼,老爹既然如此命令,必自有其深遠的用意。而他,信任他的老爹。
  
  李由投書入火,竹簡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漸漸化為灰燼。
  
  果然,沒過幾天,吳廣率大軍西擊滎陽,李由遵李斯之囑,堅守不出,任吳廣在城下百般辱罵,喉嚨上火。李由手下眾將士皆怒形於色,紛紛請戰,官兵是貓,反賊是鼠,老鼠不怕貓,貓倒怕起老鼠來了,什麼世道?李由力排眾議,強硬不許。
  
  李由堅守不出,吳廣也無計可施,只能定時叫罵。雙方僵持不下。
  
  滎陽既然已被包圍,陳勝於是命周文為將軍,領車千乘,士卒數十萬,過滎陽,直入函谷關,西擊秦國本土。周文率大軍一路披靡,很快抵達戲邑,距離咸陽僅三百餘里。
  
  這是百餘年來秦國本土第一次遭遇戰爭襲擊。消息傳至咸陽,滿城惶惶,大臣們更是驚恐不安,紛紛上書,督促皇帝胡亥出來主持大局。
  
  大軍壓境,形勢危急,趙高和胡亥也無法再繼續裝聾作啞,只好召集廷議。

  至此,李斯終於達到了他的目的,他終於將胡亥逼了出來。他知道,胡亥在趙高的控制之下,用普通的方法,他是沒希望見到胡亥的。他也是迫不得已,方才出此下策,借起義軍來作兵諫。所謂事實勝於雄辯,你胡亥不是不信盜賊橫行嗎,那就把盜賊請到你的眼前,看你還如何推卸?
  
  李斯雖然達到了目的,但也付出了慘重代價,那就是引狼入室,拿帝國的命運作為賭注。堂堂的帝國丞相,要用這樣的法子,才能見到帝國的皇帝,豈不悲哀,豈不痛惜!

  咸陽宮內,胡亥臨朝,群臣參拜畢,李斯道,數月不見,陛下清瘦許多,還望保重聖軀,勿因國事太過操勞。
  
  李斯話中飽含譏諷之意,明顯得連聾子都能聽出。那是一個老政治家發於衷心的激憤,那是一個開國元勛對二世皇帝恨鐵不成鋼的抱怨。
  
  李斯的話雖然難聽直露,可誰叫他有這個資格呢。胡亥也不能發作,只好將話題轉移到正事之上,道,丞相,反賊賊多,奈何?
  
  李斯道,反賊雖多,天必誅之,不足為陛下憂。
  
  面對李斯的擠兌,胡亥還是只能忍耐。他好容易才臨朝一回,憋屈太久的李斯,當然要趁此機會,噴個爽快方肯罷休。
  
  胡亥苦笑道,丞相戲言了。今國家危難,請丞相畫策。
  
  李斯厲聲道,使蒙恬尚在,何至於令盜賊如此?說完怒視趙高。其他大臣也跟著李斯,望向趙高。在眾人目光的審判之下,趙高尷尬萬分,恨不能憑空消失。
  
  一位趙高的心腹宦官護主心切,指著李斯,尖聲道,天子之前,咆哮無狀,可是人臣之道?
  
  完了,火山爆發了。李斯怒視宦官,大喝道,吾咆哮無狀?你再說一遍!
  
  盛怒之下的李斯,頭上白髮皚皚,目中怒火熊熊,有如發威的雄獅,令人不敢逼視。宦官面色蒼白,渾身哆嗦,不敢再多說話。
  
  李斯不依不饒,斥道,朝堂之上,乃議論國事之所,爾為內官,妄加言語,該當何罪?
  
  趙高見勢不對,果斷地決定棄卒保帥,吩咐拖宦官下去,斬。
  
  片刻之後,郎官持宦官之頭,入謝李斯。李斯這才面色稍緩。
  
  李斯威風凜凜,相形之下,胡亥則如坐針氈,但當著群臣之面,卻也只能擺出一副胸懷寬廣的架勢,道,宦官已伏法。請丞相以國事為重,為朕分憂。
  
  李斯一通發泄之後,也舒坦了一些,於是道,賊兵在戲邑停而不前,為不知朝中深淺,不敢輕進。一旦賊兵知咸陽空虛,必急奔來襲。留給我們的時間業已不多,須當機立斷,即刻應對。臣舉一人,可擔討賊重任。
  
  胡亥問道,何人?

    李斯道,少府章邯。
  
  李斯的意中人一經推出,群臣皆有驚異之色。少府,主掌山澤陂池之稅,名曰禁錢,以給私養,自別為藏。也就是說,少府的官職相當於是宮廷財務總管,和帶兵作戰全不搭界。這種官,貪污起來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可真要讓他去前線領軍打仗,怎麼都讓人覺得不靠譜。
  
  胡亥也有同感,道,討賊之任,恐少府不能勝任,當另擇習於行伍之人。
  
  李斯道,老臣執政多年,滿朝文武,多有所知。章邯授業於故國尉尉繚,得其兵法真傳,必能勝討賊之任。
  章邯其時也列席廷議,胡亥因問道,少府有何妙計?
  
  章邯道,「盜已至,眾強,今發近縣不及矣。酈山徒多,請赦之,授兵以擊之。」
  
  胡亥小聲嘟噥道,酈山之徒,正在修阿房宮,安可輕赦。

  李斯在殿下高聲道,國事危急,請陛下速作決斷。
  
  胡亥望向趙高,趙高心知眾怒難犯,道理也全在李斯那邊,於是悄悄點頭。

   帝國反擊戰

  且說章邯為將,大赦天下,盡發酈山之徒,展開帝國反擊之戰。對章邯來說,要在如此短的時間之內,將七十餘萬毫無戰鬥經驗的役徒組建成一支能夠作戰的軍隊,其難度可想而知。但在起義軍這邊,何嘗不也是一些臨時糾集的烏合之眾。總之大哥不說二哥,此時的兩軍相逢,不是更勇者勝,而是更弱者敗。

  章邯兵發戲邑,周文大敗,退出函谷關,止於曹陽。章邯窮追,周文再敗,復逃於澠池。章邯繼續猛追,周文又敗,全軍潰散,周文自殺。

  帝國再起兵兩處,分別由長史司馬欣和董翳統領,殺陳勝於城父,破項梁於定陶,滅魏咎於臨濟。章邯北渡黃河,擊趙王歇等於鉅鹿。

  章邯等人的勝利,讓整個咸陽彈冠相慶、一片樂觀,以為戰爭不久即可結束。章邯等人率領的還只是雜牌軍,便已取得如此輝煌的勝利,等到王師一出,自然更是秋風掃落葉,不勝輕鬆寫意之至。

  殊不知,章邯等人的勝利,只是帝國最後的輓歌上一個凄美的裝飾音符而已。

  然而,我們也不應責怪李斯等人錯誤地判斷了形勢,事實上,就連當時的起義軍自己,恐怕也不會相信龐大的帝國將驟然崩潰,而最終的勝利將屬於他們。

  畢竟,當年秦軍百戰百勝的神話留給人們的印象太過深刻,尤其是那些親身領略過秦軍勇力的六國子民們。而如今的戰局,誠如賈誼分析過的那樣:

  「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陳勝之位,非尊於齊、楚、燕、趙、韓、魏、宋、衛、中山之君也;鉏木戟矜,非銛於句戟長鎩也;適戍之眾,非儔於九國之師也;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往時之士也。」

 「嘗試使山東之國與陳勝度長絜大,比權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

  當年六國的基業,無不有著數百年的苦心經營,而終於亡於秦國的兵鋒。如今的區區盜賊,又何足道哉。

  按下前方戰場上的風起雲湧不表,我們再來關注身處咸陽的帝國統治者們。

  上回的廷議,對胡亥來說,實在不能算是一次美妙的經歷。在李斯的威壓之下,他若有芒刺在背,感覺自己象一個任由李斯擺布的傀儡,幾乎無法呼吸。他分明能感到當時李斯眼中對他的不屑,看到當時百官臉上對他的嘲笑。事後反省起來,他越發覺出趙高的計策之妙,他的確不該上朝,在百官面前出醜露拙的。

  反觀趙高,廷議也讓他顏面掃地,當著眾人的面,他完全被李斯給鎮壓了下去。如今,他唯一的武器,就是緊抱胡亥的大腿,不能讓李斯再將胡亥搶奪過去。趙高於是說胡亥道,「先帝臨制天下久,故群臣不敢為非,進邪說。今陛下富於春秋,初即位,奈何與公卿廷決事?事即有誤,示群臣短也。天子稱朕,固不聞聲。」

  胡亥正自怨自艾之際,適逢趙高重申前計,兩人頓時一拍即合。年輕的胡亥,決絕地告別了群臣,死心塌地地投入到了趙高一人的懷抱。

  再說李斯,他引狼入室的苦心,終於收到了應有的效果。廷議之上,他佔盡上風,狠煞了趙高的氣焰。以此為契機,李斯決定乘勝追擊,剷除趙高,重新將胡亥和國政掌控在自己手裡。

  朝廷群臣,與趙高為敵的不在少數,他們之所以引而不發,就是在等待一個登高一呼之人。李斯這一出頭,正遂了他們的心愿,自然紛紛響應。

  一個反趙高聯盟正在悄然形成。

  然而,李斯尚未來得及向趙高發難,趙高卻主動送上門來,這倒多少出乎李斯的意料之外。

  趙高前來拜訪丞相府,李斯雖然心中暗恨,卻也不能不予以接待。兩人坐定,李斯沒好氣地道,趙君屈尊造訪,李某何其有幸。

  趙高笑道,今盜賊連敗,勢不久長,臣特來為丞相賀。

  李斯哼了一聲,道,令賊勢猖獗如此,未知誰人之過也。趙君知之乎?

  面對李斯的話中帶話,趙高面不改色,只作未曾聽見,道,臣有一事,願與丞相私下相商。

  李斯揮一揮手,屏退左右。左右既退,趙高卻又一時間沉默無話,李斯也不催促,只是獨自飲酒,自得其樂。

  趙高舔了舔嘴唇,道,臣也欲飲一觴,可乎?

  李斯冷笑道,趙君貴為郎中令,主事禁中,尚欠一觴酒乎?

  趙高討了個無趣,卻也不覺尷尬,笑道,諺雲,一人不飲酒。丞相獨酌,便是在喝悶酒了。難道丞相有什麼心事不成?

  李斯橫了趙高一眼,道,趙君為何明知故問?

  趙高忽然嘆道,臣何嘗不知,丞相府深不可測,我有命進來,未必有命出去。

  李斯的確正在動就地解決趙高的念頭。既然趙高送上門來,那也不用客氣,就在丞相府內要了他的性命,既簡單,又省事,何樂而不為呢。李斯雖被趙高說中心事,卻也並不故作掩飾,他舉杯的右手依然沉穩,他飲酒的姿態依然堅定。

  趙高觀察了一會李斯,再道,臣自知不為丞相所喜,丞相如欲加罪,臣也別無怨言。只是丞相想必聽過,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丞相殺趙高雖易,想全身而退卻難。

  話說到這份上,兩人都已是退無可退,只能攤牌。

  李斯冷笑道,趙君怨結上下,敵滿朝野。我若欲除趙君,未知趙君身後,誰人可為趙君復仇?

  趙高神色不變,道,臣不才,自度不如丞相遠甚,每懼見殺於丞相,終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是以不敢不自謀,以保薄命。

  而趙高接下來的一句話,聲音雖輕,卻有如晴天霹靂,饒是向來鎮定的李斯,也不由得大驚失色,手忽一松,酒杯摔落於地。

    總有一些驚慌,讓人猝不及防,尤其是在那個蒼老的晚上。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細節成就完美。
圖片類未註明[原創]的均為轉帖!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萬

主題

2萬

帖子

1萬

積分

版主

倍可親決策會員(三十九級)

Rank: 7Rank: 7Rank: 7

積分
18510
58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8-7-13 10:08 | 只看該作者
2008年7月13日
  
帝國守望者

趙高的這句話,只有輕描淡寫的八個字,「先帝遺詔,如今安在?」

嬴政的遺詔,不是明明已經焚燒了嗎?而且是當著李斯、胡亥和趙高三人的面。此時趙高突然來此一問,以李斯的睿智和敏感,怎不嚇得一激靈!

趙高如此一問,並非設問,而是反問,其意不言自明,那就是真正的遺詔並未毀去,而是還好端端地保存在他趙高的手裡。

趙高看著李斯的失態,心中滿是快意,道,「趙某還留有這一手,丞相大概沒有想到吧。沙丘之時,皇帝印璽皆在我手,偽造一份先帝遺詔,殊非難事。火中所焚者,實乃偽詔也。不過丞相也須怪我不得,趙某為了自保,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變出不意,李斯好半晌才緩過勁來,無力地說道,「即便你有遺詔,那又怎樣?」

趙高笑道,「如果丞相和趙高易地相處,眼看性命不保,丞相又將如何決斷?」

李斯大驚道,「莫非你膽敢將先帝遺詔公諸天下?」

趙高道,「死在臨頭,趙某也顧不得許多。」

李斯忽然大笑,道,「你將先帝遺詔公諸天下,有幾人能信?假使有人相信,又有何能為?你別忘了,胡亥繼位乃是木已成舟,即使有先帝遺詔在,群臣也只能將錯就錯,繼續擁戴胡亥為皇帝。況且,拜你所賜,先帝十八位公子,死得就只剩下胡亥一人。如果廢除胡亥,又有誰有資格取代胡亥繼位?」

趙高道,「丞相難道忘了,先帝之子雖皆已亡故,先帝之弟子嬰尚在。我之所以獨留子嬰不殺,非與子嬰有舊,正為今日之用也。一旦先帝遺詔到了子嬰手上,後果將會怎樣,相信不用趙高來提醒丞相。」

子嬰作為嬴政之弟,乃是帝國宗室的領袖,其實力和威望不容小視。如果嬴政遺詔真的到了他的手上,可以想見,他是絕不會忍氣吞聲、將錯就錯的。從國家利益出發,子嬰完全有責任聲討李斯和趙高背叛嬴政背叛帝國的罪孽。從個人私心出發,一旦確認胡亥的帝位得來不道,從而廢除胡亥,那麼皇帝之位就將非子嬰莫屬。因此,只要嬴政的遺詔到了子嬰手上,那麼,一場血戰將勢在必然。而且可以預見的是,由於嬴政遺詔的存在,也將使子嬰處於完全正義的一方,成為人心所向。而胡亥和李斯等人則變成陰謀分子和野心家,淪為眾叛親離的少數派。兩相對比,血戰未發,勝負已分。

李斯大駭,道,「沙丘之謀倘若泄漏,你我將一損俱損,誰也別想全身而退。你可要想想清楚。」

趙高陰笑道,「何用多想!自我死後,哪管它洪水滔天。」

嬴政的遺詔,趙高本來是打算留著以威脅胡亥的。至於李斯嘛,年歲已高,來日無多,等他自然老死就行了。然而,來自李斯的攻勢如此猛烈,逼得趙高不得不提前出招,搬出嬴政的遺詔來,先救命要緊。

目前的局勢已演變成一場再簡單不過的賭局,賭的就是大小——雙方膽子的大小。

不得不說,趙高選擇了一個恰當的發難時機。眼下,帝國正忙於對付日益猖獗的叛亂,如果再因為嬴政的遺詔而來上一場內訌,是為雙斧伐柴,本就風雨飄搖的帝國大廈,怕是再也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前面李斯曾經藉助叛亂,達到了逼迫胡亥臨朝的目的。如今趙高異曲同工,也是挾賊而自重,借叛亂來威懾李斯。

李斯作為帝國的締造者,為帝國貢獻了畢生的智慧和心血,又怎能坐視帝國的崩潰毀滅?還有嬴政對他的囑託,他的子孫福祉,身後之名,思想財富,這些都是他無法卸除的包袱。他只是一個滄桑的老人,懷抱著他的江山,守望著他的子民。

趙高顯然就沒有此類顧忌,他甚至任何顧忌都沒有。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地位,他不惜全面戰爭、同歸於盡。

如果將帝國比作一艘行將沉沒的巨艦,艦長鬍亥早已甩手不管,大副李斯則還在盡他所能,以挽救這艘巨艦,躲避狂風巨浪,繞開礁石險灘,避免沉沒的命運。然而,同在一條船上的趙高,非但不幫一手,反而可著勁地在後面鑿著船,一邊鑿,一邊還得意地仰天高呼: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吧。

是的,趙高就是這樣的人,損人害己,而且還樂在其中,恨得你牙痒痒的,卻也拿他沒有辦法。

趙高難道就不怕死嗎?回答是,趙高也許真的不怕死。

死亡本能

  弗洛伊德雖然從未關注過太監這一特定人群,不過我們可以借用他的理論,對太監這一群體進行一些簡要的分析。

  弗洛伊德後期思想認為,人有兩種本能,一是愛的本能(或為性本能),二是死亡本能。前者是建設性的,後者是破壞性的。後者破壞的目的,直白的說法是為了找死,文雅的說法則是渴望從有機物狀態回到無機狀態。這兩種本能雖然作用相反,但卻同時並存,此漲則彼消,此消則彼漲。

  出於大家可以理解的原因,趙高由於工具的喪失,其性本能已經受到了永久性的壓抑,相對而言,在他身上,死亡本能便表現得格外強烈。事實上,我們也可以從趙高生平的所作所為中,感受到這一說法的真實性。趙高的行事,全是不擇手段、不計後果,目的只有一個,毀滅,毀滅,不斷的毀滅。

  另一方面,死亡恐懼,乃是閹割恐懼的發展和繼續。很明顯,閹割對趙高來說已是既成事實,這方面的恐懼自然不會存在。也就是說,死亡對於趙高,並無恐懼可言。死亡本能告訴他,死亡反而是最完美的歸宿和解脫。

  類似的心理,不獨體現在趙高一人的身上,而是幾乎體現在所有太監的身上。這樣的人一旦掌握權力,危險性可想而知。由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在中國的歷史上,太監絕大多數時間都在扮演著不光彩的角色,起著毀壞的負面作用,整垮了一個又一個王朝。當然,如果就此展開,那將是另外一個宏大的命題,此處且點到為止。

  綜上所述,這註定是一場李斯必敗的賭局,因為趙高輸得起,而他輸不起。

  李斯沉默良久,嘆道,「空口無憑,眼見為實。先帝遺詔既在君手,何不取來與吾一觀?」

  李斯如是說,似乎已經是在找台階認輸了。但如果趙高因此而得意忘形,貿然應允,那可就要大大壞事了。趙高自然不會輕易中計,他賭得更狠更絕。

  趙高大笑,道,「丞相以為我是三歲小兒?我如果交出先帝遺詔,我這命還保得住嗎?先帝遺詔,丞相信則有,不信則無,一切取決於丞相的一念之間。也許真的遺詔早就燒了,誰又說得准呢?」

  李斯冷聲道,「我可以現在就殺了你。」

  趙高大笑道,「固所願也。臣今日死,明日子嬰就能見到先帝遺詔。」
  李斯自然也知道,趙高既然敢來,必然留有後手。說不定,趙高早已將嬴政遺詔放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交付在一個安全的人手中,只要他一死,這個人就會持著遺詔,交到子嬰手上。

  趙高見李斯沉默不語,也不敢逼他太急。李斯雖然輸得一敗塗地,但他作為勝利者,不管是從賭桌風度還是自身安全考慮,都有必要給李斯以一定的補償。否則,輸光了的賭徒,什麼事情干不出來!

  趙高於是道,「請丞相放心,只要趙高在一日,遺詔便絕無外人可知。趙高如死,則必燒遺詔以殉,絕不敢累丞相也。」

  李斯面色略有緩和,趙高又作出一大讓步,或者說是一種利益交換,道,「李由坐鎮滎陽,卻堅守不出,任由盜賊入函谷關,直逼咸陽。李由失職如此,得無二心乎?又或是丞相授意,別有所圖乎?」

  李斯面色一變,趙高卻又笑著說道,「丞相不必憂慮,此事但你知我知,無須驚動陛下。從今往後,丞相與高,戮力一心,外誅盜賊,內扶秦室,不負先帝託孤之意。丞相以為如何?」

  李斯沉默良久,揮手道,「送客。」

  趙高知道,李斯已經繳械投降,不足為患,於是心滿意足地站起,拱手道,「丞相留步,趙高告辭。」

一敗再敗

    自從趙高拜訪過後,李斯驟然間頹唐了下去。幾盞濁酒,數聲嘆息,打發著一段又一段百無聊賴的時光。他不是被趙高擊敗,而是竟被趙高擊潰了。他曾經的勇氣,飄散在風中雨里,取而代之的,是日薄西山的深沉暮氣。

    蒙受了趙高的侮辱和欺凌,李斯自然並不甘心就此服輸,可一想到趙高那魚死網破的無賴戰術,他便沒法不怯弱,沒法不退縮。當然,關於這點,李斯是拒絕承認的。借口總是天底下最容易找到的東西,李斯同樣也找到了替自己開脫的借口:我這是忍辱負重,為了帝國的前途和穩定。這不是沒有勇氣,相反,這是一種更高境界的勇氣,正如後世東坡兄所言: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天下有大勇者,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李斯的光芒為什麼突然黯淡下來,沒人知道原因,李斯也無法告訴任何人原因,包括他的妻子,也包括他的兒子。而隨著李斯的蕭條自閉,反趙高聯盟失去了主心骨,因此也就變得名存實亡。那些曾對李斯寄予厚望的同僚們,憤怒地宣洩著他們對李斯的不滿和失望。可是,李斯依然固執地保持著沉默,既不解釋,也不申辯。

    李斯無法向任何人訴說,他只能獨自吞咽自己釀下的苦果。而這枚苦果,完全只因為他在沙丘時的一念之差。

    六月的天,小兒的臉,說變就變。咸陽的政治氣候,同樣如此,在短短數日之間,便接連變了兩次天。先是趙高佔盡優勢,接著李斯成功反擊,此刻則是趙高重新收回失地,再度當權。

    而在前方的戰場,秦軍在暫時的勝利之後,很快便陷入被動。起義軍越挫越勇,越戰越多,帝國頻繁徵調關中士卒,依然疲於應付。右丞相馮去疾和將軍馮劫兩人,本就不滿胡亥繼位以來一系列倒行逆施的朝政,如今盜賊不止,亡國在即,兩人再也無法坐視,登門串聯李斯,要求聯名上書胡亥。

    如此正當的提議,李斯根本就無法拒絕。定國安邦,他貴為丞相,責無旁貸。只能依了二人,聯名上書胡亥,道,「關東群盜並起,秦發兵誅擊,所殺亡甚眾,然猶不止。盜多,皆以戌漕轉作事苦,賦稅大也。請且止阿房宮作者,減省四邊戍轉。」

    亡羊補牢,猶未為晚。倘若胡亥此時能採納李斯等人的建議,改弦更張,施惠布仁,安撫百姓,則帝國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

    胡亥接到上書,不知如何應答,於是問趙高之意。趙高道,阿房宮為先帝所舉,安可輕廢!戌漕賦稅,此所以供陛下為樂也,益之尚不足,遑論減省?

    胡亥深以為然,點頭不迭。趙高又道,「右丞相馮去疾、將軍馮劫,國之重臣,不知為陛下謀,而只知取悅黔首,其居心不測,當下獄屬吏。」

    胡亥彷彿是中了趙高的催眠術,也不經過大腦,便頒下詔書,道,「先帝起諸侯,兼天下,天下已定,外攘四夷以安邊境,作宮室以彰得意,而君等觀先帝功業有緒。今朕即位二年之間,群盜並起,君等不能禁,又欲罷先帝之所為,是上無以報先帝,次不為朕盡忠力,何以在位?」於是逮捕馮去疾和馮劫,案責他罪。

    馮去疾和馮劫二人入獄,獄吏酷刑相加,命二人交代罪行。可憐二人赤誠為國,何曾有過不臣之心?兩人相視苦笑,道,「將相乃國之柱石,豈可見辱於刀筆胥吏。」言畢,憤而自殺。

    三人上書,只有兩人入獄,看起來好像是趙高對李斯網開一面。而實際上,趙高何嘗不想連李斯在內一網打盡,只不過力有未逮罷了。畢竟李斯在朝中經營三十餘年,根深蒂固,勢大力沉,非有絕對把握,趙高也絕不敢輕舉妄動。誰都想一口吃個大胖子,只是很多時候,就算有那麼大的胃口,卻也沒有那麼大的胃。

    趙高放了李斯一馬,一則是要造成李斯的錯覺,讓李斯認為自從上次的談判之後,兩人之間已經相當於簽下了某種互不侵犯條約;二則可以讓群臣猜疑,為何李斯獨能倖免,而馮去疾和馮劫二人卻蒙冤下獄,其中莫非另有隱情?只要群臣起了猜疑之心,對李斯的形象便是一次沉重的打擊;三則趙高深知,剷除李斯,宜漸不宜急。

    趙高的策略就是:先削除李斯的羽翼,讓李斯在朝中孤立,然後再動手不遲。所以,先殺蒙氏兄弟,再逼死馮去疾和馮劫兩位老臣,都可視為是這一策略的延續。

    馮去疾和馮劫自殺不久,趙高終於將目標對準了李斯,在胡亥面前進讒言,誣告李斯有意謀反,其言道,「夫沙丘之謀,丞相與焉。今陛下已立為帝,而丞相貴不益,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且丞相長男李由為三川守,楚盜陳勝等皆丞相旁縣之子,以故楚盜公行,過三川,城守不肯擊。高聞其文書相往來,未得其審,故未敢以聞。且丞相居外,權重於陛下。陛下不可不防。」

    胡亥一聽大怒,便欲案治李斯。趙高道,「丞相功高天下,威震社稷,如無端下獄,恐朝野震蕩,百官惶惶。陛下當緩而圖之,使使者至三川,待驗得李由與盜賊通結之狀,再案治丞相不遲。」

    趙高再道,「為免打草驚蛇,陛下可致書於丞相,問以安樂之道,李斯蒙陛下降尊垂問,知陛下猶重之,則必不生疑心也。」

    胡亥大喜,於是修書一封,責問李斯,道,「吾聞之韓子曰:『堯舜采椽不刮,茅茨不翦,飯土塯,啜土形,雖監門之養,不盡此之疏陋也。禹鑿龍門,通大夏,決河亭水,放之海,身自持築鍬,脛毋毛,雖臣虜之勞,不酷烈於此辛苦矣。』然則夫所貴於有天下者,豈欲苦形勞神,身處逆旅之宿,口食監門之養,手持臣虜之作哉?此不肖人之所勉也,非賢者之所務也。彼賢人之有天下也,專用天下適己而已矣,此所貴於有天下也。夫所謂賢人者,必能安天下而治萬民,今身且不能利,將惡能治天下哉!故吾願肆意極欲,長享天下而無害,為之奈何?」

   李斯接書,閱讀一過,只在霎那之間,他頭上的白髮便彷彿更白了幾分。

  奉命文章

    每一個失敗的昏君背後,不是站著一個女人,就是站著一個太監。李斯接到胡亥之書,馬上明白過來,一定是趙高在後面搗鬼。胡亥成天在後宮淫樂歡宴,秉燭夜遊猶恐未足,哪裡有空靜下心來,給他修書問計?

    李斯深知,趙高亡他之心不死。權力鬥爭,歷來講究快、准、狠。本當劍拔弩張、你死我亡之時,趙高卻突然通過胡亥,向他傳來這樣一封書信,好整以暇地要他為胡亥獻計獻策,其意在何為?

    趙高此舉,貌似閑著,實則是閑著不閑。胡亥的來信,其實只問了一個問題,那就是他作為一個皇帝,如何能夠確保像目前這樣,永遠地逍遙快活下去?

    李斯的任務,就是必須正面回答這個問題,以他法家巨子的身份,為胡亥的行為提供思想和主義。

    在胡亥的問題當中,已經預設下了這樣一個前提,那就是目前帝國的路線和政策是合理的,是要長久堅持下去的。所以,只要李斯一開口回答(回答的質量並不重要),就已經足以表明,他作為帝國的丞相,肯定了這一預設的前提,承認目前的路線和政策是正確的,無可指責的。

    而事實上,胡亥繼位以來的一系列政治舉措,不僅讓下層百姓民怨沸騰,叛亂四起,即使是在朝廷官員當中,多數人也是對此抱有異議和抵觸的,只是迫於高壓,敢怒而不敢言。馮去疾和馮劫兩人作了出頭鳥,挺身進諫,結果被投入監獄,自殺身亡。對此,絕大部分朝廷官員都持著同情和惋惜的態度,對胡亥與趙高也是越來越失望。

    趙高逼迫李斯回答問題,正是要讓他站隊表態。李斯一旦回答了問題,就等於選擇了和趙高同一陣線,從而站在了大部分朝廷官員的對立面。而這樣的後果就是,李斯在朝中只會越來越孤立,他曾經的支持者們,也將起而不滿他,反對他。

    李斯雖然能夠輕易看透趙高的陰險用心,但卻就是無解。他的死穴,已被趙高牢牢地捏在手裡。

    除了回書之外,李斯已別無選擇。

    自從當年的《諫逐客書》之後,李斯很久沒再寫長篇大論了。和韓非不同的是,李斯並無著書立說的嗜好,他更傾向於行而不言。

    雖說是長遠不曾動筆,但李斯的文章功力並未衰退。相反,隨著歲月的積澱,思想的成熟,現在的李斯,已臻人書俱老的境界。

    儘管所寫乃是一篇奉命文章,而且寫得心不甘情不願,但架不住李斯的老去詩篇渾漫與,提筆未幾,已是千言立就。

行督責書

    李斯此番所寫,正是日後著名的《行督責書》。其文雖篇幅較長,但千古名篇,不容不敬,姑原文照錄於下:

    夫賢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責之術者也。督責之,則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此臣主之分定,上下之義明,則天下賢不肖莫敢不儘力竭任以徇其君矣。是故主獨制於天下而無所制也。能窮樂之極矣,賢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為桎梏」者,無他焉,不能督責,而顧以其身勞於天下之民,若堯、禹然,故謂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韓之明術,行督責之道,專以天下自適也,而徒務苦形勞神,以身徇百姓,則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貴哉!夫以人徇己,則己貴而人賤;以己徇人,則己賤而人貴。故徇人者賤,而人所徇者貴,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凡古之所為尊賢者,為其貴也;而所為惡不肖者,為其賤也。而堯、禹以身徇天下者也,因隨而尊之,則亦失所為尊賢之心矣,夫可謂大繆矣。謂之為「桎梏」,不亦宜乎?不能督責之過也。

    故韓子曰:「慈母有敗子,而嚴家無格虜」者,何也?則能罰之加焉必也。故商君之法,刑棄灰於道者。夫棄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罰也。彼唯明主為能深督輕罪。夫罪輕且督深,而況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是故韓子曰「布帛尋常,庸人不釋,鑠金百溢,盜跖不搏」者,非庸人之心重,尋常之利深,而盜跖之欲淺也;又不以盜跖之行,為輕百鎰之重也。搏必隨手刑,則盜跖不搏百鎰;而罰不必行也,則庸人不釋尋常。是故城高五丈,而樓季不輕犯也;泰山之高百仞,而跛羊牧其上。夫樓季也而難五丈之限,豈跛羊也而易百仞之高哉?峭塹之勢異也。明主聖王之所以能久處尊位,長執重勢,而獨擅天下之利者,非有異道也,能獨斷而審督責,必深罰,故天下不敢犯也。今不務所以不犯,而事慈母之所以敗子也,則亦不察於聖人之論矣。夫不能行聖人之術,則舍為天下役何事哉?可不哀邪!

     且夫儉節仁義之人立於朝,則荒肆之樂輟矣;諫說論理之臣間於側,則流漫之志詘矣;烈士死節之行顯於世,則淫康之虞廢矣。故明主能外此三者,而獨操主術以制聽從之臣,而修其明法,故身尊而勢重也。凡賢主者,必將能拂世磨俗,而廢其所惡,立其所欲,故生則有尊重之勢,死則有賢明之謚也。是以明君獨斷,故權不在臣也。然後能滅仁義之途,掩馳說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聰揜明,內獨視聽,故外不可傾以仁義烈士之行,而內不可奪以諫說忿爭之辯。故能犖然獨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若此然後可謂能明申、韓之術,而修商君之法。法修術明而天下亂者,未之聞也。故曰「王道約而易操」也。唯明主為能行之。若此則謂督責之誠,則臣無邪,臣無邪則天下安,天下安則主嚴尊,主嚴尊則督責必,督責必則所求得,所求得則國家富,國家富則君樂豐。故督責之術設,則所欲無不得矣。群臣百姓救過不及,何變之敢圖?若此則帝道備,而可謂能明君臣之術矣。雖申、韓復生,不能加也。

    通讀李斯此書,雖難逃阿胡亥意之譏,但另一方面,卻也還是很好地體現了李斯的政治思想。

    所謂督責,督者,察也。察其罪,然後責之以刑罰也。督責二字,雖不是李斯所發明,但作為一個重要理論被提出,並加以全帝國範圍的實踐,卻無法不歸功(或者歸過)於李斯。

    在這裡,李斯無疑是受到了他師兄韓非的啟發。按,督責二字最早見於《韓非子》八經篇:「有道之主,聽言督其用,課其功……言必有報,說必責用。」可以看到,韓非是將督責二字分開使用,李斯則是將督責二字併為一體。這一區別,並非只是玩了一個簡單的文字遊戲,細究之下,我們可以發現,李斯的這一思想,實際上是在韓非的基礎上又有所發展和創新。

    韓非曾提出一個「形名參同」的理論,督責乃是其中的一個組成部分。所謂的形名參同,見於《韓非子》主道篇:「故(明君)虛靜以待,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虛則知實之情,靜則知動者正。有言者自為名,有事者自為形,形名參同,君乃無事焉,歸之其情。」

    比較可知,韓非的督責,講究以靜制動,后發制人。而李斯的督責,則強調主動出擊,積極干涉。有趣的是,這種思想上的差異,也正是兩人性格上的差異。

    話說回來,單從理論上看,李斯的督責制度本身並沒有錯,反而自有其積極和深刻的一面。只不過,這個制度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出現,被一個錯誤的人執行,從而火上澆油,將帝國進一步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胡亥接到李斯的回書,大喜,於是行督責益嚴,稅民深者為明吏。胡亥曰:「如此則可謂能督責矣。」刑者相半於道,而死人日成積於市。殺人眾者為忠臣。胡亥曰:「如此則可謂能督責矣。」

    帝國的局勢,從此越發水深火熱。而在外人看來,這一切全因李斯的《行督責書》引起,黑鍋也應該由李斯一人來背。李斯畢生辛苦積攢起來的人品和聲望,一時之間跌到了谷底,而且再也看不出有反彈的跡象。

    李斯曾經龐大的勢力,至此已被趙高一步步地蠶食掏空。短短一年之間,李斯失去了蒙氏兄弟,失去了馮去疾和馮劫,失去了朝廷群臣的信任和支持,現在,他又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民心。

    然而,李斯還是下不了反擊的決心。他只能在夜深人靜之時,步出中庭,仰望長天,暗自切齒道,假如我再年輕二十歲……

     勇士未必高大

    形勢發展到現在,李斯再多的讓步,都已經不能再讓趙高滿足。李斯只要還活著,對趙高就始終是一種威脅。

    近來,李斯一直在委曲求全,唯恐被趙高找到發難的借口。然而還是那句話,借口永遠是天底下最容易找到的東西。

    趙高的借口,來自一個和李斯八杆子也打不著的人。

    且說某一日,胡亥忽然心血來潮,打算關心一下國事,於是召集宮廷博士,問道,「朕聞盜賊至今猶在猖獗,諸生有何高見?」

    博士諸生三十餘人齊道:「願陛下止作阿房宮,輕賦稅,撫百姓,使天下得以安居而樂業,亂自平也。」

    胡亥聞言,憤怒形於顏色。誰敢動朕的阿房宮?誰敢動朕的賦稅?

    博士叔孫通見勢不妙,道:「諸生所言皆非也。夫天下合為一家,毀郡縣城,鑠其兵,示天下不復用。且明主在其上,法令具於下,使人人奉職,四方輻輳,安敢有反者!此特群盜鼠竊狗盜耳,何足置之齒牙間。郡守尉今捕論,不足為陛下憂。」

    胡亥這才轉怒為喜,道,「善。」賞賜叔孫通帛二十匹,衣一襲。至於剛才那些勸他停止修建阿房宮的博士,則下令投入監獄,使獄吏治其罪。

     叔孫通和其餘倖免於難的博士,出宮,反舍,置酒壓驚。席間,博士正先質問叔孫通道:「先生何言之諛也?」

    叔孫通笑道:「公不知也,非有我在,公等皆將不脫於虎口!」

    正先身雖不足五尺,脾氣卻甚為火爆,大叫道,「死何足懼!我等食國之祿,忠國之事。今國有危難,理當秉公直諫,豈可只顧個人安危?」正先越說越怒,舉蠟燭火擲向叔孫通。叔孫通猝不及防,頭上狠狠挨了一記,卻也並不惱怒,意色自若,笑道:「先生用火攻,固出下策耳!」

    正先愈怒,走近叔孫通,將他連人帶坐席一道高高舉起,然後摜擲在地。叔孫通從地上慢慢爬起,依然風度不改,徐徐振衣理冠,坐定之後,悠悠對正先說道:「我有雅量,不和你一般見識。」

    正先更怒,拔劍便要格殺叔孫通。叔孫通見正先是來真的,再也顧不得雅量,倉皇遁去,再不敢在咸陽多作停留,一直逃回故鄉薛地。後來叔孫通先後事奉項梁、楚懷王、項羽,最終歸於劉邦,為漢制定禮儀,先後拜為太常、太子太傅,倒也一生功德圓滿。

    正先還劍入鞘,仰首痛飲三杯,環視諸博士,慷慨言道,「國事如此,全因閹人趙高而起。諸公且稍候,待我取趙高人頭,與諸公下酒。」

    諸博士多為讀書人,哪裡見過這樣的鐵血場景,盡皆驚慌失色,不知所措。

    正先奪門而去,趁著酒興,仗劍急行。正逢趙高從咸陽宮中出來。此時的趙高,自知數敵太多,每次出入都格外戒備,後車十數,從車載甲,多力而駢脅者為驂乘,持矛而操戟者旁車而趨。只要其中有一樣沒準備好,趙高就不會也不敢出門。

    護衛甲士見到正先,也不提防,正先那麼小的個子,任誰也不會想到他會是做刺客來的。正先只說有急事相告郎中令,護衛甲士放他過去。

    正先近到趙高跟前,趙高正待相問,正先已是拔劍便刺。趙高身高臂長,勇力絕倫,一把抓住正先手腕,用力一捏。正先手腕碎裂,再也無力持劍,劍墜於地。

    正先見行刺不成,破口痛罵。

    趙高笑道,「嘻!天下之勇士也,乃敢加兵刃於我。嘻!加兵刃不成,又敢加惡語於我。」趙高說笑著,一邊順勢將正先揪翻在地,手握正先之發,以其頭撞地,直撞得正先頭破血流,昏迷不醒。

    就這麼一會功夫,便聚集了數百位看熱鬧的人,一時之間,圍者如堵。趙高見有了觀眾,越發興奮,起了炫耀之意,於是倒執正先雙腿,高舉過頂,便欲將正先分屍,一撕兩半。

    觀眾屏住呼吸,既滿懷恐懼,又暗暗興奮。

    趙高卻又改變主意,將正先扔回地上,命人找來繩索,一頭捆住正先,另一頭拴住馬車之上,然後策馬揚鞭,招搖過市。

    就這樣,正先被活活在地上拖死。在他身後,是一道漫長的血痕,蜿蜒彎曲,穿街過巷,直抵咸陽宮前,離皇帝胡亥只不過一兩里地的遙遠。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細節成就完美。
圖片類未註明[原創]的均為轉帖!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萬

主題

2萬

帖子

1萬

積分

版主

倍可親決策會員(三十九級)

Rank: 7Rank: 7Rank: 7

積分
18510
59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8-7-13 10:08 | 只看該作者
2008年7月13日

李斯最後的反擊

    好不容易遇到一次刺殺,卻雷聲大,雨點小,無驚也無險。趙高回府之後,只感覺意猶未盡,索性召來一位心腹,交給他一把劍,指著自己的肚子,道,「刺我。」

    心腹大駭,不知趙高是何用意,堅決不肯。

    趙高不悅道,「叫你刺,你便刺。」

    心腹嚇得撲通跪倒,道,「微臣不敢,求老爺饒過微臣。」

    趙高道,「不用怕,你只管刺。我非但不來怪你,反而重重有賞。」

    心腹壯著膽子,道,「那我可刺了。」說著,提劍慢慢向趙高的肚子戳去。

    趙高大怒,道,「你就不能痛快些!」

    心腹滿頭大汗,只能將心一橫,把眼一閉,一劍刺出。

    趙高巋然不動。一劍入腹,如穿敗革。趙高大痛,上竄下跳,嗷嗷怪叫,大叫道,「你還真下得了手。」說完,拔出劍來,一劍砍下心腹的頭顱,然後喚醫官前來護理不提。

     且說正先之死,而且是這般摧殘式的死法,令得朝野震動,人人自危。趙高的威勢也由此更加膨脹,再也無人敢和他直接叫板。

    李斯聞到了血腥氣息,越發不安起來。不幾日,又接到長子李由從三川發來的家書,書中抱怨道,朝廷派來使者監軍,害得他不得自由。

    朝廷派使者監視李由,這事李斯並不知情。看來,一定是趙高瞞著他在搗鬼,其目的再明顯不過,那就是要尋找和搜集李由通敵的罪證。

    李斯本以為他和趙高已經取得共識,對李由三川縱敵之事既往不咎。沒想到,趙高轉身便已變臉,要拿李由來大做文章。李由並未通敵,這點李斯很清楚。但李斯更清楚,罪證這東西,說無就無,說有就有,實在找不到,也大可以妄加捏造。

    一旦趙高尋找到或捏造出李由通敵的罪證,將足以置李斯全家於死地。事已至此,李斯不得不反擊。

    可惜的是,李斯已經錯過了時機。趙高的緊逼,加上他自己的配合,已經使得他的實力大打折扣。如今的他,已經無力發起武鬥,只能選擇文斗。

    於是,趁著胡亥駕臨甘泉宮遊玩戲耍,而趙高又不在胡亥身邊,李斯借著夜色的掩護,輕車簡從,秘密來到甘泉宮求見。

    胡亥照例拒絕見面。幸好李斯有兩手準備,取出早已寫就的奏章,命宦官轉達。

    奏章如是寫道,「臣聞之,臣疑其君,無不危國;妾疑其夫,無不危家。今有大臣於陛下擅利擅害,與陛下無異,此甚不便。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罰,以威行之,期年遂劫其君。田常為簡公臣,爵列無敵於國,私家之富與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陰取齊國,殺宰予於庭,即弒簡公於朝,遂有齊國。此天下所明知也。今趙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如子罕相宋也;私家之富,若田氏之於齊也。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陛下不圖,臣恐其為變也。」

    李斯的奏章,已經不屑於最起碼的掩飾,而是直接對趙高指名道姓,直指他有謀反作亂之意。胡亥對趙高信任有加,容不得別人說趙高的壞話,於是宣李斯進見,質問道,「何哉?趙高,故宦人也,然不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潔行修善,自使至此,以忠得進,以信守位,朕實賢之,而君疑之,何也?且朕少失先人,無所識知,不習治民,而君又老,恐與天下絕矣。朕非屬趙君,當誰任哉?且趙君為人精廉強力,下知人情,上能適朕,君其勿疑。」

    胡亥的話說得很重,意思也很明白:你李斯年紀大了,也沒幾天好活了,幫不上我什麼忙,我不信任趙高,還能信任誰呢?

    如此看來,在胡亥心中,只等李斯一死,便將馬上安排趙高接李斯的班。趙高時為郎中令,已經可以無法無天,肆意妄為。如果再讓他作了丞相,名正言順地掌握朝政大權,後果將更是無法設想。

    李斯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大聲爭辯道:「不然。趙高,故賤人也,無識於理,貪慾無厭,求利不止,列勢次主,求欲無窮,臣故曰殆。」

    胡亥打斷李斯,道,「丞相無須再言,朕不愛聽這些。」說完拂袖而起,便欲離去。

    李斯知道,胡亥這一走,下次要想再見到他,就不知道得等到什麼時候了,心中一急,沖著胡亥的背影大聲叫道,「陛下留步,臣還有話說。」

    胡亥詫異地回頭,不耐煩地道,「說來。」

    李斯嘴唇顫動著,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本來打算將趙高私藏嬴政遺詔的事給捅出來,但轉念一想,如果真捅了出來,趙高一定會矢口否認,而他也拿不出確鑿證據,可以證明趙高撒謊。那時也沒有錄音機,可以錄下當時趙高威脅他的那些談話。再者,沙丘之謀一事,也頗為胡亥忌諱,既不光彩,也不正當,最好大家都裝作不曾發生,誰也不要提起。

    胡亥見李斯不答,追問道,「丞相想說什麼?」

    李斯低頭嘆道,「臣已經忘了。」

    胡亥笑道,「丞相這麼快就忘事,大概是真的老了。」

    李斯一無所獲,怏怏回府,心中滿是挫敗之感。想當年,面對強悍睿智的嬴政,他李斯都可以做到言則必聽,計則必從。可如今,面對一個愚蠢遲鈍的胡亥,他李斯卻楞是束手無策,毫無辦法。李斯不由得格外思念起嬴政來,思念起他們的親密無間,思念起他們的君臣相得。曾經,李斯是那麼驕傲,心中暗暗認為,嬴政能有他這樣的大臣,是嬴政的福氣。等到如今胡亥作了皇帝,李斯才真切地體會到,能找到嬴政這樣的君主,應該是他李斯的福氣才對。

    可是,再多的思念,也不可能讓嬴政復活過來。逝者如斯,而生活仍將繼續。

趙高的勝利

    且說胡亥在甘泉宮玩懶了,玩厭了,這才回返咸陽宮,忽又想起李斯上書之事,於是傳來趙高,問道,「丞相以為趙君將要謀反,不利於朕,可有此事?」

    趙高不答,只是匍匐在地,痛哭失聲。

    趙高本來身材魁梧偉岸,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哭的,居然哭出了一個受到了委屈的孩子的效果。

   胡亥經趙高這一哭,心裡也莫名一陣酸楚,道,「趙君有什麼話,盡說無妨。」

    趙高慢慢擦乾眼淚,道,「非陛下問,臣也不敢言。前日博士正先刺我,正是丞相指使,欲置臣於死地。」說著解開衣襟,露出剛結疤不久的傷口。

    胡亥伸手過去,撫摸傷疤,感嘆不已。

    趙高道,「臣邀天之倖,保得賤命,能繼續為陛下效牛馬之勞。倘劍再偏得一分,恐怕臣便將與陛下永辭也。」

    胡亥越發嗟嘆,道,「丞相欲殺趙君,趙君何不早言?」

    趙高道,「丞相勢大權重,又得陛下寵幸,臣所以處處退讓,實不忍令陛下為難也。」

    胡亥拂袖道,「丞相乃先帝之臣,自恃功高,素來輕朕,朕不樂之久也。」

    見胡亥表明了他對李斯的態度,趙高於是順桿往上爬,道,「丞相所患者獨高。高已死,丞相即欲為田常所為,取陛下而代之。趙高死不足惜,只恨到時不能立於陛下左右,為陛下護駕盡忠也。」

    《三國志"簡雍傳》記載了這樣一則逸事:時天旱禁酒,釀者有刑。吏於人家索得釀具,論者欲令與作酒者同罰。簡雍與先主游觀,見一男女行道,謂先主曰:「彼人慾行淫,何以不縛?」先主曰:「卿何以知之?」雍對曰:「彼有其具,與欲釀者同。」先主大笑,而釋欲釀者。

    簡雍可謂談言而解紛,以歸謬法證明了持有釀具者未必一定會釀酒,至多只能算是一名釀酒嫌疑人而已。從邏輯上講,只有當某事件真的發生時,我們才可以說,該事件的發生為真。而在此之前,所有對該事件發生的預測,都只能是一種概率推算,不應作為呈堂罪證。

    話再說回來,先主劉備可以放過一名釀酒嫌疑人,卻斷然不會放過一名謀反嫌疑人。皆因茲事體大,已顧不得邏輯合理,寧錯殺,勿枉縱。而縱觀中國歷史,誣告謀反,歷來是離間君王和重臣的最佳武器,屢試而不爽。無他,彼有其具,彼將行淫矣。

    胡亥也正是這麼想的,於是召來宦官,命起草詔書,道,「其以李斯屬郎中令!」

    趙高假意惶恐,道,「拘執丞相,此事非小,請陛下三思。」

    胡亥哪裡經得起激將,厲聲道,「朕意已決,君勿復言。」

    趙高一臉肅然,心中卻早已樂開了花,恭聲道,「臣謹領旨。」

    胡亥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便對當朝丞相李斯逮捕審判,此舉是否違背了法律,且置諸不論。而單就司法程序而言,要審判李斯,也不應交給身為郎中令的趙高,而是應該交給主掌刑辟的廷尉才對。

    杜預注《左傳》,其中有云:「法行則人從法,法敗則法從人。」可憐李斯一生篤守的以法治國,至此已是蕩然無存,而他即將面臨的這場審判,更是註定了毫無半點公正可言。

七宗罪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人失勢,追隨他的那些黨羽,自然也將跟著遭殃。李斯這一被捕,其宗族賓客同樣在劫難逃,悉數被投入監獄。一下子抓捕了數千人,咸陽城幾乎為之一空。

    雲陽監獄,李斯再熟悉不過的地方,他官居廷尉之時,便經常來這裡現場辦公。在這裡,他送別過嫪毐,送別過韓非,拯救過鄭國。那時的他萬萬不會想到,有一天他也將成為囚徒,在這裡失去尊嚴和自由。

    趙高端坐堂上,俯視著李斯,心中滿是勝利的喜悅。他並不急著審問,他要好好享受這美妙的時刻,享受將曾經不可一世的李斯踩在腳下的淋漓快感。良久,趙高方才開口說道,「丞相也有今日乎?」

    李斯大叫道,「李斯無罪。」

    趙高陰笑道,「丞相有沒有罪,不是由丞相說了算。念在你我昔日同朝為臣的情分,我也不來為難你。只要你肯招供,承認自己謀反,然後自殺以謝陛下,我可保你全家性命無憂。」

    李斯怒道,「荒謬!李斯欲反,何待今日?」

    李斯態度越強硬,趙高反而越高興,他喜歡看到李斯的掙扎。趙高飲了一口酒,悠悠說道,「上次我在丞相府,求飲而不得,只能看丞相吃酒。今日輪到丞相看我吃酒,豈不慚愧。丞相欲飲乎?只要丞相開口相求,趙高是絕不會吝嗇一盞酒的。」

    李斯哼了一聲,並不接話。

    趙高忽然面色一變,冷聲說道,「我再問一遍,你招是不招?」

    李斯道,「無罪之人,何招之有?」

    趙高道,「既然如此,可不要怪趙某無情。」說完一揮手,迅即進來幾名精壯獄卒,滿面兇橫,直逼李斯而來。

    李斯怒視獄卒,高叫道,「某乃當朝丞相,爾等膽敢!」

    獄卒們當然知道李斯是何許人也。以前,李斯對他們來說,就是神話中的人物,光芒萬丈,可望而不可及。不成想,堂堂的帝國丞相,一夜之間便變為階下之囚,淪落到他們的手中,任由他們擺布。這樣的反差,他們一時間也難以轉過彎來,見李斯勃然大怒,也不禁心驚膽戰,不敢動手,只是拿眼望向趙高。

    趙高冷酷地點點頭,道,「我可沒看到什麼當朝丞相,在我眼中,只有一個蓄意謀反的罪犯。」

    獄卒們這才勇氣倍增,開始有條不紊地給李斯用刑。在這方面,獄卒們都是地道的行家,他們知道如何血腥,如何殘忍,如何讓犯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斯被吊在半空,全身赤裸,前後左右四名獄卒,手執皮鞭合圍著他,對他輪流實施著鞭打。

    什麼天理,什麼王法,什麼人性,都已被遮蔽在黑暗之中,擯棄在監獄之外。此時此刻,不會有人來在乎李斯的冤屈,也不會有人來分擔李斯的痛楚。而一旦脫去權力的甲胄,李斯也只是一介凡夫而已。他照樣會流血,照樣會慘叫。

    每一鞭,都結結實實地抽打在李斯的身上,所到之處,即刻皮開肉綻。

    李斯年近七十,垂垂老矣,怎能經受得住這樣的酷刑。百鞭之後,已是血肉模糊,昏死過去。

    等到李斯醒來,看著自己滿身傷口,稍一動彈便痛不欲生,不由淚如雨下。士可殺不可辱,他本可以像馮去疾和馮劫二人那樣,一死了之。但他不甘心。他自負辯才,只要給他一枝筆,他就可以撬動胡亥的心,讓胡亥醒悟過來,是李斯而不是趙高,才是他最應該信任的人。

    獄吏倒也通融,聽到李斯的要求,很快便給他找來了筆和竹簡。李斯艱難地爬起,開始給胡亥上書。

    李斯每寫一個字,都要牽動傷口,讓他冷汗直冒,幾欲昏厥。

    這封上書,他是用血在寫,他是用命在寫。

    李斯寫了一整天,也才寫了不到三百字而已。其書曰:「臣為丞相治民,三十餘年矣。逮秦地之陝隘。先王之時秦地不過千里,兵數十萬。臣盡薄材,謹奉法令,陰行謀臣,資之金玉,使遊說諸侯,陰修甲兵,飾政教,官鬥士,尊功臣,盛其爵祿,故終以脅韓弱魏,破燕、趙,夷齊、楚,卒兼六國,虜其王,立秦為天子。罪一矣。地非不廣,又北逐胡、貉,南定百越,以見秦之強。罪二矣。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親。罪三矣。立社稷,修宗廟,以明主之賢。罪四矣。更克畫,平斗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樹秦之名。罪五矣。治馳道,興游觀,以見主之得意。罪六矣。緩刑罰,薄賦斂,以遂主得眾之心,萬民戴主,死而不忘。罪七矣。若斯之為臣者,罪足以死固久矣。上幸盡其能力,乃得至今,願陛下察之!」

    和上次營救鄭國一樣,李斯這次也是正話反說,在書中曆數自己一生犯下的七宗罪,實則是力表自己為帝國立下的七大功勛,其情不可謂不悲,其心不可謂不哀。

    李斯將書交付獄吏,千叮嚀萬囑咐,道,「一定要轉交陛下,不可落入旁人之手。事成之後,保爾子孫富貴,世世榮華。」言畢,又含淚道,「李斯性命,帝國安危,盡在君手。慎之勉之!」

    獄吏答應著,轉身便將書交到了趙高手上。趙高看也不看,徑直投入爐火之中,道,「死囚安得上書!」

    竹簡燒罷,趙高見獄吏依然在一旁侍立,於是斥道,「李斯既然有力氣作書,想必也有力氣繼續受刑。還呆著幹什麼,還不去給那老傢伙用刑,看他還能嘴硬多久。」

    條件反射

    李斯現在過著兩點一線的生活,從刑房到囚室,再從囚室到刑房。獄卒們懾於趙高的嚴命,用刑唯恐不狠,下手唯恐不重,非要打得李斯親口承認謀反不可。

    古羅馬人曾經說過,嚴刑之下,能忍痛者不吐實,不能忍痛者吐不實。蒙田亦云:刑訊不足考察真實,只可測驗堪忍。

    忍痛所以難,不僅難在生理上,更難在精神上。像李斯這樣意志力強大的人,對疼痛的忍耐能力,應該說是遠遠高於常人的。但另一方面,他所接受的殘忍刑罰,也是常人無法想象的。在一輪又一輪永無休止的重刑之下,李斯再也堅持不住,他屈服了,他承認了。而獄卒們渾不理會他身心的痛苦,猶然說著風涼話,道,「你早承認不就完了,何必平白遭這許多罪呢。」

    考諸史冊,李斯乃是中國歷史上被屈打成招的第一人。只是,這樣的紀錄,對李斯來說,恥莫大焉;對帝國來說,也並不光榮。

    聞知李斯招供,趙高大喜,但他卻沒有急著向胡亥報告表功。按照帝國法律,終審權還是掌握在胡亥手上,李斯招供之後,胡亥必然派人前來複審。如果李斯到時候突然翻供,拒不承認謀反,雖說李斯未必一定能因此而鹹魚翻生,但至少也將給趙高平添無數麻煩。

    所以,趙高必須徹底打消李斯翻供的念頭。於是,趙高按照條件反射的法則,對李斯進行了科學的調教。

     趙高找來一位門下賓客,命其假扮胡亥派來的御史,前去複審李斯。假御史到得監獄,支開旁人,對李斯說道,「臣奉陛下之命前來,此間無人,丞相如有冤屈,盡可以實相告。」

    自從入獄以來,這是李斯聽到的第一句溫暖的、有人味的話。李斯激動得熱淚盈眶,胡亥終於派人來了。長久的刑罰已經讓李斯變得脆弱,變得輕信,他根本就沒有懷疑眼前這人的身份可能有假,而是將他當作一根救命稻草,牢牢抓住,再也不肯放手。

    李斯執假御史之手,大哭道,「請君一定要轉告陛下,李斯是冤枉的,李斯是忠臣啊!」又細訴自己對帝國的功勛和赤誠。假御史並不留心去聽,只是偶爾嗯上一聲,聊作應付。

    假御史前腳離去,獄卒後腳進來,對李斯劈頭就是一頓亂棍,邊打邊訓斥道,「叫你膽敢翻供,叫你膽敢翻供!」

    李斯吃痛不過,只能抱頭求饒,道,「別再打了,我再也不翻供了。」

    趙高仍不放心,再派一位賓客假扮謁者,謊稱奉胡亥之命,複審李斯。李斯猶不醒悟,又在假謁者面前自訴冤枉。李斯激憤不已,淚盡而泣之以血。假謁者見狀心中惻然,卻也愛莫能助。

    假謁者一出,獄卒再次進來,對李斯又是一陣狠揍。

    就這樣,趙高先後派了近十撥人,冒充胡亥的使者來試探李斯。李斯不辨真偽,每每翻供,自陳冤情。隨後,照例要挨上一頓棍棒或鞭撻。

    像巴甫洛夫著名的實驗那樣,李斯也形成了這樣的條件反射:只要他一翻供,就必然要遭受毒打。他實在是不想再挨打了,他實在是寧願死。

    假作真來真亦假。等到胡亥真的派人前來複審之時,李斯再也不敢相信眼前這人真是胡亥的使者,他只是一味地重複道,「我有罪,我欲反。」

    使者回報胡亥,胡亥不僅不會想到是趙高在暗中下了手腳,反而對趙高大讚道:「如無趙君,幾為丞相所賣。」

    不久之後,胡亥派往三川搜集李由通敵證據的使者也回到了咸陽。對李斯來說,使者帶回來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而這好消息和壞消息,其實又是同一個消息——李由在前方英勇抗敵,雖寡不敵眾,也拒不投降,最終為項羽和劉邦的聯軍所破,死於曹參之手。

    老年喪子,自然是再壞不過的消息。然而,李由在前線頑強戰鬥,為國捐軀,堪稱帝國的英雄,關於他通敵的指控自然也就不攻自破。李由以他的壯烈犧牲,證明了李斯全家的無罪,卻也算得上是好消息了。

    可惜的是,李由的犧牲,依然無法拯救他全家的命運。此時的朝廷之中,趙高已經一手遮天,無所不能。日後他可以指鹿為馬,現在他也能顛倒黑白。在趙高的威逼利誘之下,使者也只得捏造事實,上奏胡亥道,「李由通敵,確有其事。」

    至此,胡亥對李斯謀反一事再無任何疑心,於是命趙高為李斯量刑。

    趙高奏道,「李斯位居三公,不思報國盡忠,而起不臣之心。人臣之罪,莫過於此,非重懲不足以安天下,鎮萬民。判曰:李斯具五刑,誅三族。」

    具五刑,按《漢書·刑法志》,具體內容為「先黥,劓,斬左右趾,笞殺之,梟其首,菹其骨肉於市。其誹謗詈詛者,又先斷舌。」即便是在嚴酷的秦法之中,具五刑也稱得上是最殘忍的一種刑罰。

    胡亥接奏,喟然嘆道,「李斯侍奉先帝數十年,於我秦立有大功,此天下共睹,不容忘卻。如無李斯,朕也不能有今日人主之尊。知恩不報,非人也。量刑如此之重,朕心實不忍。」

    趙高面白如紙,滿心惶恐,聽胡亥這意思,莫非他要寬恕李斯,饒李斯不死?果真如此,那可就全完了。胡亥一句話,就可以讓他在審判李斯時所使的種種伎倆,全變成了白費心機。李斯已經明白過來,都是趙高在設計陷害他,一旦李斯死裡逃生,全力反撲,他趙高又將如何抵擋?

    趙高搜腸刮肚,醞釀著自己的說辭,準備勸諫胡亥維持原判,胡亥卻已接著說道,「改具五刑為腰斬,其餘如君所奏。」

    趙高大喜,恨不能抱住胡亥,嬌聲嗔道,「你早說嘛,害得人家的小心肝噗噗地跳。」

    總之,無論是具五刑還是腰斬,李斯終究還是一死,而且同樣死得毫無體面可言。或許,在胡亥眼中,將具五刑改成腰斬,雖然是換湯不換藥,卻已經是他仁慈的最大限度了。

[ 本帖最後由 一個中國人 於 2008-8-18 12:39 編輯 ]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細節成就完美。
圖片類未註明[原創]的均為轉帖!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1

主題

197

帖子

44

積分

貝殼新手上路

初過語言關(三級)

Rank: 2

積分
44
60
chirp 發表於 2008-8-18 10:54 | 只看該作者
來學歷史了
回復 支持 反對

使用道具 舉報

您需要登錄后才可以回帖 登錄 | 註冊

本版積分規則

關於本站 | 隱私權政策 | 免責條款 | 版權聲明 | 聯絡我們

Copyright © 2001-2013 海外華人中文門戶:倍可親 (http://big5.backchina.com) All Rights Reserved.

程序系統基於 Discuz! X3.1 商業版 優化 Discuz! © 2001-2013 Comsenz Inc.

本站時間採用京港台時間 GMT+8, 2025-6-18 02:43

快速回復 返回頂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