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樓主: 愁容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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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紅塵(作者)閻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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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5-2 03:27 | 只看該作者
突然的我又閑得發慌。每天上午懶在床上,十點多鐘起來,在房裡到處磨蹭一下,無聊地把什麼東西都翻出來看看,摸到下午兩點半鐘去上班。房子里就這幾樣東西,空空蕩蕩讓人心虛。我忽然著了迷似的喜歡逛商店,好多次我到依頓購物中心,從地下的餐廳一層一層看上去,連六樓的傢具也細細看了,也只能看看,什麼也不敢買。那些精美的東西也並沒有在心中激起強烈的慾望,我知道這些東西離我都很遙遠。就這麼看著,心裡也有了一種說不明白的充實。休息那兩天實在無聊了,我到公共圖書館去看畫報,又借了《紅樓夢》和《金瓶梅》回去看,看累了又趴到陽台上去看汽車。我經常一兩個小時趴在那裡,看樓下汽車行人來來往往。看呆了好象在看,又好象沒看,有時腳都站麻木了才記起已經過了很久。看著下面央街上的轎車烏龜似的爬行,人影子也螞蟻似的移動,遠遠的來了又遠遠的去了,我覺得非常可笑,這個世界很奇怪很滑稽也很荒誕,怎麼就是這個樣子!又在心裡設想怎麼才是不奇怪不滑稽不荒誕,卻想不出來,又覺得似乎也只能如此。於是我站直了身子,挺了胸,想象著一種莊重神情,又盡量在臉上表現出來,稍微探出身子對著下面行人車輛檢閱似地緩緩揮手,喊著:「人民萬歲,人民萬歲!」。

  有一次我站在窗前出神,不知怎麼一來順手拉了一下窗框,聽見一陣輕微的嗡嗡聲,發現一隻好大的蒼蠅被我關到夾層玻璃中間了。看那隻蒼蠅在裡面飛來飛去,我覺得挺有意思,就搬了張椅子坐到窗前去看。對著陽光我看清楚了蒼蠅腳上茸茸的細毛,停著的時候翅膀也在輕輕的顫動,兩條後腿彎過來梳理翅膀,前面兩隻觸角似的東西前後動著。它停下來我就在玻璃上拍一下,它又飛起來,在玻璃上碰得嗡嗡的響,漸漸落下去。又停下來我就再拍一下。這樣有幾十次,它對我拍動玻璃再也沒有反應。我想:「讓我也喂一隻動物。」就到廚房拿了幾粒米飯,飛快地拉開窗框丟進去。過了兩天我又記起那隻蒼蠅,一看它還停在那裡,米飯已經幹了,似乎還是那幾粒。我拍幾下玻璃它動也不動,象是死了。我拿了一根筷子,把窗拉開一條縫去撥它,還是活的,輕輕動幾下竟不避開。這麼老實的一隻蒼蠅使我感到驚奇,用筷子挑了它,它就停在筷子頭上。我把窗戶拉開,它並不飛走。我說:「饒你一條命了。」拿了筷子走到陽台上,伸出去用手一扇,不動,再對著噓一口氣,它飛走了。我對著空氣說:「本來想餵了你做個伴呢,你又要絕食。」把筷子丟到地上。

  我終於有耐心坐下來,寫了幾篇散文雜感,投到《星島日報》和《世界日報》去。文章刊了出來我無動於衷,這個世界離我很遙遠,它承認不承認我都無所謂,我心裡在計算著那點稿費。

  這天晚上接到一個長途電話,是劉曉冬從聖約翰斯打來的,他找林思文。我說:「林思文到蒙特利爾去了,這幾天都不會回來。」他說:「你是高力偉吧。」我說:「是高力偉,我還記得你呢,你在物理系讀博士對嗎?」他說:「找你也是一樣的,一定幫個忙。」他告訴我說,一年多來他幫女朋友申請語言學校終於成功了,她星期四從上海起飛,應該是今天下午到,可飛機到了卻不見人。我說:「在多倫多轉機耽誤了也不一定。」他說了那女孩的姓名特徵,要我到機場去幫他找找。我說:「明天一早我要上班呢。」心想:「到機場去幫你找,你倒是敢開這口,以為機場就在這樓下嗎?」他又問我有什麼辦法在多倫多找到她,我說:「上海航班晚點了也不一定。」他說:「我幫她訂的加航的機票,不太可能晚點。」他說得有點結結巴巴的,我似乎看見了他嘴直哆嗦。

  放下電話不幾分鐘,他又打電話來了,第一句話說:「她跑掉了,一定跑掉了。肯定現在在多倫多。」他要我幫他找找。我說:「多倫多幾百萬人呢,在這海里到哪裡去撈這根針!」他說:「到聯誼會去看看,她來了今晚很可能住在那裡。」他要我現在就去,我說:「都半夜了我還去敲門呀!」答應了他明天一早去。他又告訴我那女孩可能用化名,要我問幾個人有沒有那個樣子的人。我要他明天晚上打電話來問消息,他說:「明天中午行嗎?明天中午!」我答應了。

  有這樣一件事情做我也挺高興。第二天一早我騎車去聯誼會,心想:「是個什麼女人呢,又能夠風騷到哪裡去,把他擠捏成這個樣子!」我查了登記名冊,又問了好幾個人,並沒有這樣一個人來過。中午劉曉冬打電話來,我告訴了他。他聽了呆在那邊了,我「喂」了幾聲也沒反應,我對著話筒吼一聲:「長途呢!」他在那邊說:「完了,完了,這女人,我掐死她!掐死她呀!」

  放下電話我沒再去想這件事,就算真的跑了也沒有什麼稀奇。過了幾天我晚上下班回來,看見劉曉冬在家門口等我。我說:「為那人就跑到多倫多來啦?」進了門他說:「等你都有幾個小時了。我下午五點就到了。」他說著臉上顯著親熱,象見了多久不見的老朋友,其實我跟他就那年聖誕節前說過一次話。我下速食麵給他吃,說:「就乾等了七八個小時?」他說:「我下去走走,又上來,上上下下也有十幾個來回了。」我說:「現在知道熱鍋上螞蟻的心情了吧!」他說:「知道了知道了。我打電話回上海,我妹妹送她上的飛機。」我說:「老劉,我罵你又不好,不罵又實在該罵幾句,是腦袋裡灌了油膩還是怎麼著,這麼想不通,還飛到多倫多來找!什麼玩藝,值不值得嘛!她現在就是坐在你面前,倒在你懷裡讓你摟穩了,明天她要走還是走,你用根繩子拴了牽著也不行,侵犯人權!錢送給航空公司還不如買幾箱啤酒一醉,醒來就好了。她真是個天仙嗎,身上哪裡都雕著花嗎?就把我們老劉坑成這樣!」他說:「老高,說別人的事總是一口氣的事,應該這樣應該那樣,自己沒痛在心裡!她的事我辦了一年多,聯繫語言學校,找經濟擔保,買飛機票,不怕你笑我,光身一個老爺們等這兩年有多少想象你也該知道,就盼著這一天呢!完了,說完就完了!有些事真的就這麼輕易就完了,不相信!」他吃了面在椅子上坐了抽煙,又說:「走之前我媽當她是兒媳婦了,把一個家傳的寶石戒指給她戴上,在國內前前後後花了幾千塊錢,都是我牙縫縫裡省下來的,寄給了她我心甘呢,誰知她就這樣照我頭頂一棍子!」我把毯子抖開說:「兩個男的睡一床挺那個的,你睡地板上。」他點點頭,問:「林思文呢,她還沒回來?」我說:「總會回吧。」他說:「那邊傳說你們快離婚了,我想挺好的一對,上帝選著配人也難配這麼好,不可能吧!」我不置可否笑笑。他掏出一疊信遞過來:「你看,你看看,她寫給我的。」我說:「不客氣我就看了。」他說:「儘管看儘管看。」我順手抽一封,他都丟過來說:「都看看,看了就知道是個什麼東西了。」我說:「知道什麼東西還飛到這裡來找,天下總還另外有幾個別的女人吧。」信上那火辣辣的句子燒得我臉熱,目光都不好意思在那上面多停留:「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有一天在那美好的國度重溫共枕同歡的舊夢」等等,看到這裡我說:「姑娘倒挺會寫的,也怪不得我們老劉擱不下來,火在心裡燒了幾年,說熄就熄啦?」他說:「我主要是慪不過,找到她讓我使勁踢幾腳,我就算了。」我說:「你都跟她睡過了,也該付出點什麼,現在這就打平了。」他躺下去說:「不瞞老兄,出國前在一起前前後後也有兩三年,要是有一間房子,早結婚了,要是有那間房子,訪問學者我也不一定來了,一間房子!」熄了燈他躺在那裡長吁短嘆,煙頭在黑暗中一明一亮。

  第二天上午我陪他去了移民局,坐在那裡等到十點多鐘,總算約見了他。他走到三號約見台去,好奇著我站在後面看。移民官聽了他的申訴,到後面查了一會回來說:「This girl is really in Toronto.But she doesn't want to tell others whereshe stays.We can't help you。」劉曉冬急了,把頭伸過去嚷著:「Tell me,please tell me。」移民官攤開雙手微笑著搖頭。我跑上去拉他一把說:「沒有用的,這是人權。」移民官又按下鍵報了下一個號碼,劉曉冬急了,踮著腳把頭湊得更近,用中國話罵:「他媽的你是什麼東西他媽的你,怎麼不保護我的人權。」移民官大為驚異,嚴肅地望著他。我不好意思,退到後面去。劉曉冬還在罵,移民官的臉色越來越嚴峻。我又跑上去拉他一把說:「罵人也犯法,他聽懂了早就叫警察了。」他聽了「犯法」兩個字,馬上就不罵了,氣呼呼地「哼」著,似乎是瞧不起那不願為他打抱不平的移民官。出了移民局到了街上,他又罵了起來,罵那女人,罵移民官。我說:「老劉,在這裡罵你有什麼用,聽的人只有我一個。」他說:「我太氣了我太氣了!」他站在移民局門口不肯走,我抓了他的胳膊推他,那胳膊在不住地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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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5-2 03:27 | 只看該作者
五十五

在六月里我搬到東區唐人街附近去了。一個上海人租了那一幢房子,一家人住在樓下。樓上我住了一間小的,那間大的已經有一個三十來歲的香港女人住了。

  那些日子在恍惚中象夢一樣的飄過去。每天幹活回來就在房子里呆著,借幾本高陽的歷史小說來看,或者寫幾篇文章投到報社去。到了每周休息那兩天,經常是一整天也不跟人說話,想來想去想到一件可做的事,比如到東區唐人街去買一把小菜,心裡就有了一點充實,也不騎車,慢慢悠過去,又慢慢悠回來。有時回來時就在橋上佇了,看遠處的高樓大廈,看CN塔,看下面高速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這樣閑逛著,又記起在國內把北美的生活想得多麼浪漫誘人,嘴角又浮起自嘲的微笑。那些遠遠近近的風景我已經看得厭倦,閉了眼也能在心裡描摹出是什麼樣子,於是又覺得跟思文在一起吵幾句也有點好處,那樣我可以在心裡有點事情做。到了夜裡我靠在床上捧了書看想引來瞌睡,可經常越是意識到了看書的目的,瞌睡就越不來,心裡有個驕傲的聲音在反抗著說,不能欺騙自己,一直到凌晨四五點鐘。躺在床上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趕快睡著,睡著了心中那種空虛的沉重就沒有了。那種空蕩蕩的沉重有著物質般的質感,壓在心頭我可以感到它的分量。這時我知道了酒的好處,可以讓人暫時忘了痛苦,可惜我又不會喝酒,也捨不得買了來喝。好多次我睜著眼望著一片漆黑有幾個小時,終於忍不住,爬起來穿了衣服,在這半夜裡象遊魂一樣,到無人的街上去遊盪。在夏夜的微風中我感到了涼爽,伸開雙臂微微彎曲想象著是舒開了翅膀,一下一下地緩緩拍擊,身子輕盈地也就有了一點飛翔的感覺。有時就騎了車,沿著街一直下去,到安大略湖邊去看夜景。偶爾看到兩個夜遊的醉鬼吵架,兩個人很溫和地推來推去,罵著髒話,卻打不起來,讓人看了不過癮,這樣我也能看上半個小時。在深夜經過那些無人的街,我一點也不害怕,我在口袋裡裝了三十塊錢,有人來打劫就拿去好了。經過那些黑暗的街角,我總是想象著象報紙上報道的那樣,有人會跳出來,用槍逼住了我。我在心裡等待著,要是真碰著那麼一回也有點刺激,可惜這樣的事從來也不發生。我這時已經厭倦了逛商店,卻又著了迷似地的到銀行區去看利率的變化。在那些利率較高的小銀行之間比較,在心裡計算著利息是否夠付我這個月的房租了。

  那個休息日我在家呆了一天,磨磨蹭蹭的把白天度過去了。打開冰箱看了半天,也想不起要買什麼,銀行的利率昨天也看過了。可怕的夜晚來了,我騎車到央街逛了一圈,看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回來才十點多鐘。我後悔下午不該睡了那一覺,現在一點瞌睡也沒有。我想找件事做,用力按了按肚子,想體會清楚裡面是不是空了,偏又一點也不餓。我的思維象通了電一樣靈敏,又象原始時代的穴居人一樣貧弱。我把電話本摸出來想跟幾個熟人打電話。平時我很少跟他們聯繫,今天急了沒話也要找些話來說,問一聲「近來可好」。撥了幾處竟沒有一個人在家,失望地把話筒放了。我想起今天一整天還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就坐到床上去,靠著牆,閉了眼把自己設想成兩個人,在心裡一問一答:「你是誰?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一個人呆在這房子里?你從哪裡來?你是幹什麼的?」這樣問答著終於突破了那種莫名其妙的心理障礙,長長地嘆出一聲,順著這一聲,把那些問話在嘴裡說了出來。聽著自己的聲音非常奇怪,又不知道問答者哪一個代表真正的自己,哪一個代表設想中的自己,想來想去來來回回設想了好幾次,都覺得不合適。這樣神經病似的自言自語有幾分鐘,自己感到了無聊又覺得有點恐怖,終於停下來。又下了樓走到街上去,碰了一個人就攔了他問:「Excuse me,Would you show me theway to Yong street?」這樣攔了有十幾個人問了,每個人都很耐心地告訴我方向,我非常恭敬地點頭致謝,「Thank you」前後也說了有幾十遍一百多遍。最後自己也問得厭煩了,把雙手伸過頭頂拍響著,一個人神經質地笑。再往前走,忽然看見對面的馬路的路燈下,有一輛警車停著,幾個警察扭著兩個黑人在搜身,黑人很老實地舉著雙手。我馬上橫過去看,剛走到旁邊站了,一個警察說:「May I help you?」我只好知趣地走開,遠遠看著警察把那兩個人塞進警車帶走了。

  時間還早,不到十二點,我繼續往前走,發現自己走到丹佛士街口。這是多倫多有名的妓女集散地,很多次深夜回家在電車上看見妓女們穿著性感的衣服站在街角路旁,或者慢悠悠走著,等待著生意。我忽然感到自己心跳得厲害,有一種非分的嚮往。沉住了氣一想,自己也並不是想去干那勾當,而是想去跟那些姑娘們說幾句話。明白了自己又有點不放心,又想到自己口袋裡也並沒有錢,才徹底放心了往那邊走去。(以下略去1000字)

  回到小房間里我還是毫無睡意,那種空蕩蕩的沉重又重新聚集起來,在心頭凝成一個結。捧了書到床上去看,也看不進,於是扔開了。又到水房裡把浴盆用肥皂洗得乾乾淨淨,放了滿池的水跳到裡面躺了泡著,渾身搓來搓去也搓不下灰疙瘩。泡了好久覺得夠了,把水放了擦乾身子。想起那香港女人這幾天也不見人影,樓上就我一個人,就打開一條門縫伸手把過道的燈關了,赤裸著身子回到房裡。披了毛巾拉上窗帘在燈下看自己的身子,覺得有點羞愧,又覺得又點刺激。乾脆把毛巾甩開,在房裡走過來走過去,雙手在身上拍得「啪啪」的響,心想:「我把自己嚇著了,把自己嚇著了。」一下竄到床上去坐了,雙手摟了肩盡量縮成一團,一下又跳下來,拍著身子走來走去,又熄了燈,黑暗中在房子里繞著圈子,左邊走幾步,右邊走幾步,想象著電視中演員的表演,做著各種舞蹈動作和造型,眼珠子隨著動作瞟來瞟去左右亂轉。做著我覺到了興奮,逃脫了那種沉重的空虛。最後我「哈哈哈」地笑幾聲,摸到床上去睡了。

  這樣我在孤寂中挨過了幾個月。好多次我覺得自己意志快要崩潰,又懷疑自己思維遲鈍是不是神經有了問題,心裡害怕起來,在心裡默默地背著「八八六十四,九九八十一」,「日照香爐生紫煙」,又輕聲念出來讓自己聽見,似乎這樣就給了自己一個還清醒著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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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5-2 03:28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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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住的街道附近有一所小學,每天有很多小學生越過馬路上下學。(以下略去11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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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5-2 03:29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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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報紙上寫文章多了,也寫出了一點小名氣。報紙上稱我為「大陸作家」,我感到惶恐又有一點得意。慢慢的我有了一點自信,把稿子寄到美國的報刊上去,發表了,又寄到香港去,也發表了。這使我有了勇氣以平等的心態與別人交往,哪怕對方是個博士什麼的呢,我也用不著那樣躲躲閃閃畏畏縮縮了。這樣我交了一些朋友,他們有什麼聚會就叫我過去。孤獨雖然依舊,畢竟又好多了。有時候幹活回來已是深夜一點,我依然精神振奮,寫到三四點鐘再睡。不知怎麼一來,餐館里的同事也知道經常在報紙上寫文章的孟浪就是我。阿良說:「孟浪也在餐館里,怎麼回事!孟浪也切菜包春卷,怎麼回事,嘿嘿!」阿長說:「孟浪怎麼跟我們干一樣打濕手的事,這不對嘛,人家是個知識份子嘛!」說了兩個人互相望了哈哈的笑起來。

  這天多大的一個朋友打電話來告訴我,國內一個女畫家叫汪莉娟的,在大人物畫廊辦畫展,銷路不好,她想把畫抽回來移到紐約去,孫老闆卻把畫扣住了準備賤賣掉。因為合同訂在前面,那些畫她想抽也抽不回,只好在多倫多想辦法。朋友要我儘快寫篇文章發表,看能不能挽回局面。這個畫展我在《星島日報》上看到了廣告,還沒去看過。我知道這些畫家為了出國,不管畫廊老闆條件多麼苛刻,也接受了。這樣至少可以出國看看,回去又可以說是在國外辦過畫展的。到了這裡,老闆按合同行事。畫家打不起官司告不起狀,滿心委屈也無可奈何。

  朋友陪我去見了汪莉娟。(以下略去1100字)

  過了兩天文章在《星島日報》登出來,我又說服孫老闆再花錢做了一次廣告。畫的銷路見著就好了起來。過了一個多星期,孫老闆打電話來告訴我,那些畫賣得差不多了,還剩幾張讓畫家包回去了。他很高興,請我去翠園酒樓去喝茶。我去了,孫老闆塞給我一個二百元的紅包。我也不推辭就收了,說:「孫老闆你把汪莉娟的畫甩賣掉了,她虧了你也虧了,那種價別人買去只當裝飾品,不當藝術品。」孫老闆說:「我跟她賭氣!自己的東西走不動,怨我!這不是笑話嗎?」我說:「老闆你當然不容易,大陸來的畫家更不容易,有時候您放鬆一點,他們也喘口氣,瘦死的駱駝大過馬呢。」他笑了說:「好歹我也算個搞藝術的人呢,心就那麼辣?沒有辦法!我也要找口飯吃是不是?說穿了說透了我這也是生意,商場如戰場,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血淋淋你死我活的事!我今天破產了,跳樓也不會有人拉著我!你信不信?我也想心軟呢,可能軟嗎?」他說著眼中放出一種光來。我看了心顫,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說:「孫老闆別說那麼可怕,我心都被你嚇跳了。」他又笑了說:「這就嚇著你?嘿!十年前我破產了一次,為了朋友的事抹不開面子!朋友做生意貸款請我擔保,又算著有把握就簽了字,可到了期他歸不了帳,銀行把我帳上的錢嘩啦一下就劃去了,又封了我的房子,那次不是我太太死拉著我,我真跳了樓,不想活了!我想人的心要硬啊要硬啊,想著想著真的就硬了。生意嘛,殺人見血的事!」我跟他碰杯喝了口啤酒,說:「老闆您說得這麼恐怖,那個意思我也領會到了。這麼說,我這個人就做不得生意?」他「嘿嘿」的笑,不回答。我說:「我還想等賺足了五萬塊錢做個什麼小生意呢。」他說:「我說一句不好聽的話,是朋友啊,別不高興啊,你根本不行。你不夠狠。生意上的事要狠心,狠心!該咬的時候要一口咬緊,怕他痛?我做二十年的生意,經驗主要就是這個「狠」字,沒有良心吃飽飯。心腸一軟,倒血霉是一定的。生意上的事就是要鑽牛角去,要腆著臉橫下心鑽到牛角尖尖尖上去。這中間的真理我跟你吹三天三夜也沒有用,一定到那一天你自己出血了,痛了,才會明白。生意上的經驗說是說不明白的。說這次吧,我放她走了,好人嗎?好人!可損失我就一個人扛了。甩賣了她的我還少虧幾個!」我說:「孫老闆你看死了我?說不定哪天我就發了!」他眯了眼對我笑,說:「那也許你會走運,這樣的運氣我是碰不到的,想都不敢想會碰到自己頭上來。你要做生意也可以,要倒一次血霉,把這五萬塊錢虧完了再欠上幾萬,從頭來過!那時候你就知道生死之間只隔一層紙。有這種決心你就去做。」我舉了杯說:「孫老闆謝謝你提醒我,我敬你一杯。」他跟我碰了杯說:「恕我直言,你只要心裡明白我不是害你,就別生我的氣。」我說:「老闆我還要謝謝你呢,怎麼說得到生氣上。」「謝謝我倒不必,別在心裡惦記著孫老闆是一頭狼就謝謝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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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快到秋天的時候,二房東告訴我,隔壁的香港女人結婚搬走了。我說:「她結婚了嗎,她反正也沒在這裡住過幾天,她早就結婚了,現在不過是正名,其實在加拿大這名正不正也沒有關係。」他笑了,又說:「過幾天有個女孩子會搬來,從南京來的,是多大的學生,沒關係吧?」他意思是問我和女孩共用廚房水房介不介意。我說:「沒關係,反正得來個人。十八歲的小姑娘和八十歲的老姑娘對我來說都一回事。」他笑了說:「那你挺正經啊。」我說:「想不正經也不正經不起來。」他說:「那你修練成佛了。」我說:「什麼時候回國去我再還俗。別把我看那麼好,我也不是吃素的。」他說:「那隨你們,你們自己的事。」我笑了說:「還不知道是不是個豬八戒呢,你就把我和那個人『們』到一起去了。」他望了我有點神秘地說:「挺漂亮的。」我說:「那是金陵一釵呀!」

  這天晚上下班回來,我發現隔壁已經住了人,燈光從門縫裡透出來。我也沒想什麼,進了屋倒在床上看書,看一會困了就去洗澡。我發現今天澡盆已經有人用過了。擋水的塑料帘子我平時都是拉到左邊,今天卻移到了右邊。搬到這裡來我總是洗淋浴,我特別忌諱和別人共用浴盆,怕傳染什麼病。香港女人搬走後,我用肥皂把浴盆仔細洗刷了一次,開始泡到浴盆里去洗。今天只好又洗淋浴了。洗著的時候我心裡有點不高興,心想,要是自己一個人住這一層樓多好。

  好幾天我都沒見到隔壁這姑娘。我上午十點鐘起床,她已經上學去了,我晚上回來,她卻睡了。這樣過了幾天,我心裡痒痒的有了點好奇,象有隻小甲蟲在那裡停了,那許多隻腳不住地亂動,毛茸茸的惹人。我去揣想這姑娘到底俊不俊,二房東說挺漂亮也不知是真是假。一會兒我希望她挺漂亮,有機會了發展她做說話的伴兒;一會兒又希望她丑,真象個豬八戒,這樣我放寬了心,當她是原來那個女人,各干各的事,心裡也不必七上八下的受刺激。有天上午在樓道里碰了面,那一瞬間光線暗暗的沒看清。我看她很明顯地把頭一低,我也馬上漠然地側了臉,和她擦肩而過。等她過去了,我站在廚房門口看她走下樓去,中等個子,細細的腰肢一扭一扭的,有點意思。這更激發了我的好奇心,倒得找個機會看清這人啥樣。這天早上我醒得早,聽見廚房裡有響動。我爬起來,把衣服穿整齊了,抓了枕巾在臉上乾擦幾把,又摟摟頭髮,開了門走到廚房門口,停一停,惺忪著眼慢慢走進去。她站在電爐邊炒菜,平底鍋「嚓嚓」的響。我輕輕咳嗽一聲,看她回了頭,我馬上把臉一偏,從冰箱里拿出牛奶壺,倒在小鍋里,問:「對不起,煮牛奶可以嗎?」她把身子移開一點,往電爐上一指,也不望我,臉微微往那邊一偏。我把小鍋放到后一排的爐架上,很自然地望她一眼,覺得有點面熟,眼盯著牛奶心想,這人是見過的。忍不住又往那邊瞟了一眼。這不是張小禾嗎?眼下的那顆小黑痣看得清清楚楚。我吃了一驚,她怎麼到這裡來了,怎麼會呢?我在心裡作種種猜測。正想著呢,她叫道:「牛奶,牛奶!」我眼睛並沒從小鍋上移開,但牛奶溢了出來我卻毫無知覺。我把鍋端到一邊,廚房裡馬上飄著一種焦糊的氣味,小鍋放下去的時候太重,幾滴牛奶濺到她的菜裡面。我把手指放到嘴邊吹著,掩飾著說:「好燙好燙!對不起啊。」她還是微微偏了臉不做聲。我心裡想:「咦,還挺傲的啊,以為誰又不知道你!」我端了牛奶到房子里,把小鍋放到桌上,又鑽到毯子里去睡,也不去想這件事。以後我們迎面碰了,象不認識一樣走過去。我覺得這樣也好,非常好。我看見了她就象沒看見一樣,眼睛就這麼望著也不避開,毫無表情地走過去。我對自己用更大的冷漠來回答她的冷漠感到滿意。幸好在加拿大我並不想動什麼心思,幸好。

  這天我休息,睡到中午才起來。我胡亂地吃了飯,懶洋洋地走到東區唐人街買了點水果蔬菜,在橋上看了會汽車,回來又倒到床上去睡,哪裡還睡得著。心想,不睡也好,睡了晚上精神太好,難得熬過去。想寫點什麼東西,鋪開了紙坐在小桌邊,怔了半天一點情緒也沒有。於是下了樓,躺到門口的小草坪上去曬太陽。躺在那裡我想著這一次又寫點什麼才好。忽然想起把張小禾的事寫了,投到香港去也挺好。下次得問問思文,她的故事的後半截是怎麼回事。前不久我把劉曉冬的故事寫了,投到香港去,很快就發表了。當然我沒有用他的名字,也沒用孟浪的筆名,怕萬一他看見了在心裡唾我。這樣想著我在草地上翻一個身,把鼻子湊著地面去聞那青草幽微的清香。側過臉忽然看見張小禾背著書包,穿了牛仔褲,白襯衣扎了進去,遠遠的在太陽底下一閃一閃地走過來。我慢慢坐起來,迎著她望過去,毫無表情地看她漸漸走近。她走近了,臉上也毫無表情,經過了我身邊,頭在我的視線中消失,我眼皮也不抬一抬,在那剎那間,我看見她胸部隆得高高的,在白襯衣里隨著腳步輕輕地上下顫動,很生動的樣子。突如其來地,我全身觸了電似的一顫,一個冷噤從腳底飛快移動著傳到頭頂。這樣的感覺我已經非常陌生了。到加拿大這兩年多來,我對異性有一種冷漠。我用冷漠表示著疏遠和拒絕,這樣來維護自己內心的驕傲。久而久之,內心那跳躍的火花也漸漸微弱。知道了自己是沒戲的人,是局外的角色,我也不往那方面多想。有時我對自己感官知覺微弱的狀態感到害怕,懷疑自己是不是心理上生理上有了問題。還是在兩年前,在聖約翰斯的時候,有一次和林思文去逛超級市場,偶爾轉過臉時,看見一個穿紅色夾克衫石膏模特的胸部微微顯露了出來,我全身也是這樣中電似的一顫,站在那裡呆了有幾秒鐘,思文還用奇怪的眼神望著我。從那以後,再也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哪怕那次阿唐帶我去看脫衣舞,那麼多姑娘又那麼漂亮那麼好的身材,白種人,黃種人,黑人,我也無動於衷。想不到今天自己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就受了誘惑。

  我坐在那裡想入非非,想到了「有亭翼然」這幾個字來形容那種生動。我知道有很多姑娘,為了追求曲線感,用了那種厚海綿的胸衣。曲線是突出來了,但卻沒有這樣一種富於質感的生動。我想來想去,越想越細膩,想象力突破了一切遮蔽,一切都在腦海中活靈活現的浮出來。我故意打亂自己的想象,去想寫文章的事,又去計算存款的數目,可心裡轉了個彎,又想了回來。我抵抗了幾次,沒有用,乾脆放棄了抗拒,讓想象自由地流動,一邊自言自語念叨著:「太下流了,太下流了。」不管怎麼樣,今天心裡能有這麼一顫,我還是感到了安慰。我沒有問題,我是一個正常人,我得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機會證實了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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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5-2 03:30 | 只看該作者
五十九

思文打電話來,問:「最近還好吧?」我說:「老樣子。她又問我,休息那幾天都幹什麼,我說:「看汽車。」她沒聽明白卻也不再問,又告訴我,她房間的抽水馬桶堵塞了,請人疏通要幾十塊錢,問我有沒有辦法。我說:「來看看吧。」就騎車去了。我在工具店買了一個吸筒。去了她望我笑笑,我也望她笑笑。我到廁所里去看,她說:「有氣味呢,臟。」我要她走開,把門關了,揭開蓋子,一隻手捂了鼻子,用吸筒去吸。吸了幾下還是不通,也顧不得臭,雙手握了吸筒去吸。吸通了穢物都下去了,可水還是流得不暢,一放水就快溢出來,再慢慢滲下去。思文推開門說:「可以了。」我說:「可以了我一走你又要打電話給我。堵東西了。」我要她找個東西來鉤,她問:「筷子行不行?」我說:「拿個衣架來折了。」折了一個鐵絲衣架鉤了一會,軟軟的不得力。思文說:「還是請人來算了。」我手執了鐵絲伸到水下面去,她說:「太髒了太髒了,還是去叫人。」我說:「反正已經髒了。」又把衣袖推得更高些,再伸下去,鉤上來一個塑料袋。她說:「這是誰丟到裡面的!」我用肥皂洗手說:「反正你這裡來的人也多。」

  她從冰箱里拿葡萄給我吃,說:「黑加侖呢,出國的時候看報上登了,廣州賣七毛錢一粒,現在怕都要一塊了。」我用左手揀了幾顆吃說:「到這裡才敢吃這玩藝,才幾毛錢一磅。」她又告訴我,約克大學有個學政治學的博士對她有那個意思,來過幾次了。我說:「那好啊。」她說:「我還沒說高矮胖瘦呢,你就說好。生怕我找不到要你負責吧。」幾個月前分手以後,我很擔憂她那樣懸著。在我看來,她應該對現實作出妥協,而不能死抱著一種理想不放。她並沒有充分認識到這一點,我也不好明說出來。我說:「那當然好,至少下次掏馬桶就不要我打濕手了。」她笑了說:「跟你說真的。」我說:「至少是個博士,還是洋的呢。」她說:「博士有什麼用,我還當過洋博士呢。學政治的,將來飯碗都沒有,還來靠我?我自己一點力氣都沒有。」我說:「人人都有缺點,到哪裡去找那麼好的人?真有個那麼好的人,眼睛又望著空中飛過天鵝,說不定心也是黑的。」她說:「起碼有你在前面做個榜樣。」我說:「我算老幾,黑角落裡隨便揪出一個都壓在我上面。」她說:「你回國就威風了。」

  她又詳細告訴我和那個人認識的經過,要我判斷這人怎樣。又說:「專業實在不好呢,也就算了。也離過婚呢,也算了,我也不能那樣去要求別人。只是個子又不太高,可能一米七還差點,年齡還比我小一歲。我有點難接受。」我說:「個子呢年齡呢,差不多就算了,別講究那麼細。」她生氣說:「跟你說就這也算了,那也算了,什麼才不算了呢?是個男人就算了!」我說:「固執就不算了,固執的人將來麻煩大!只要不象我的人我看去都是合格的人。」她笑了說:「那個人倒還不固執。」我說:「老是那個人那個人的,把他的名字吐出來算了。」她說:「那你不能出去說,你作保證。」我說:「什麼軍事秘密,要作保證!你不願說就算了,我跟誰說去!我真要知道那還不容易?」她說:「你保證了啊。那個人叫古博學,這個名字我就不喜歡,跟出土文物一樣。」我說:「名字是稍微太舊社會了點,不過你挑也挑得怪,名字也要挑,那挑起來還有個完?要是我喜歡一個人,她叫做狗屎也可以,叫王八也可以,我當她是王七的妹妹就是。」她笑得頓足說:「你好好玩的。」又說:「我不是挑呢,我有這樣的感覺。」我不明白她是指對那人的感覺還是對名字的感覺,心裡只想她快點安頓下來,就竭力勸她接觸試一試,說:「又表白自己相信原罪說。成功的男人只多了犯罪的機會,有什麼好,可怕。真的事到臨頭你還是不相信,只願對方門門優秀。」她笑了說:「那倒也是,人就有這麼怪,想的做的不一樣。」我說:「反正先只是試一試。」她說:「就聽了你的,試一試就試一試。試了好就好,試了不好就不好,反正是試一試。」我也說:「反正是試一試。」她又笑一笑說:「我們好奇怪啊,婚都離了,還商量這些事!別人知道了會笑脫牙齒的。」我說:「這有什麼呢,有什麼呢,又沒有犯了法的哪一條。」

  我說要走,她說:「再坐一會。」又想起什麼似的說:「上個星期作業我出了三十塊錢請個加拿大人幫我潤色,我想得下期的獎學金呢。教授看出來了,給我一個C,下期的獎學金肯定是沒有了。如果我實在沒有錢了,你借點錢給我可以不?」我心裡一愣說:「可以是可以,借多少呢?」她說:「到時候再看。我不找你借又去找誰借?實在沒辦法,誰喜歡跟人借錢呢?這個忙你一定會幫我,是吧?」我說:「好厲害的口!一定先把一定說了,我就一定不好意思把你堵回去了。可我還是要想一想。到時候再說好不好,說不定你又得了獎學金呢?」她說:「真的你想想這件事。我保證會還給你還有利息。到時候連以前那兩千一起還給你。你實在不肯借也算了,我也能理解你。我這個書還是要讀完的,天也不見得就會那樣狠心把人的路都絕了。」我說:「我這幾個錢,你知道的,來得容易?看我的手!」我的左手食指前幾天不小心碰在燒熱的鍋耳上,燙起一個很大的泡。我把指尖朝下,泡裡面的水就流到指尖那一頭,又把指尖朝上,裡面的水就流到指跟那一頭,反覆幾次,讓水在裡面晃蕩。她抓了我的手說:「讓我看看。」又摸一摸那水泡。我說:「痛得我直彈起來,把手帕打濕了不時敷一敷,照樣要做事。現在倒不痛了,有幾晚都沒睡好呢。」又指了手上幾處刀傷燙傷的疤痕給她看,說:「看了你知道錢是什麼東西了吧。」又摟起褲腳讓她看腿上爆起的青筋。她鬆開我的手說:「你的錢也真的是血汗錢,你不想借我也不怪你。」我說:「我也沒說不借,說不定你獎學金又得了。」她說:「那肯定是沒有的,我銀行里只剩兩三千塊錢了。」我想起孫老闆的話,心要狠,要狠!想丟句過硬的話讓她絕了這個念頭,可就是說不出口。我敷衍著說:「再說啦再說啦。」她說:「你心裡還是掂一掂這件事啊。」
  停一停我說:「你周末也不出去玩玩。」她說:「哪裡去玩呢,別人都忙呢。」我說:「找古博士、張小禾他們去玩玩。」她說:「張小禾,人都不知到哪裡去了,鬼影子都不見一個,電話也不打一個來。」我說:「你碰了她問她就是。」她說:「上次倒碰到一次,告訴我搬到東區去了,電話還沒裝好。」忽然想起什麼很興奮地說:「她跟那個男的分手了,她知道那個男的底細了,賭氣搬走了。有人寫信都告訴了她,也不知誰寫的,肯定是那個男的仇人。」我說:「誰叫她自己那樣輕飄飄的,隨隨便便把自己獻出去了,吃到苦果子了吧。」她說:「別拿那一套來看人,這裡是加拿大!她還算是個有氣性的,知道了就走開,要輪到別人,那還不將錯就錯含含糊糊過了下去,再唆使那男的離婚。仔細一想,天下男人都令人心寒,不能怎麼讓人抱希望。我真的很可憐那些少女,一個個都在夢裡沉著。」我說:「少女可憐,這是什麼話?聽不懂。最好天下女人誰也不抱希望,團結起來把男人一概批倒,就出了口惡氣。」她說:「可女人還是要去抱希望,不抱又怎麼辦?她們總要走到男人跟前去,今天不去明天還是要去,說她們賤那是委屈她們了。人間有些悲劇簡直就是上帝安排的,女人其實沒有選擇。」我說:「那她張小禾也挺倒霉的。」她說:「她也挺倒霉,我也挺倒霉。倒霉的女人多,她一個,我一個,還不知多少,普天下都是。」我指了自己說:「倒霉的人這裡還有一個。」她指了我說:「你?你還不算,不夠資格。你有一條現成的路走,賺得不想賺了就往國內一溜,什麼都有了。」我說:「這條路人人都可以走,可沒人願意走,都捨不得北美的錦繡前程。」她說:「別陰一句陽一句說風涼話。」這時電話鈴響了,是古博士打來的。在她打電話的時候,我做了一個「拜拜」的手勢,開了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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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張小禾不理我,我也不理她。有時迎面走過我頭也不抬一下,象眼中沒見到有個人。我最不喜歡姑娘們那種用冷漠裝飾起來的傲慢。我在心裡說:「以為是個男人就想打你的主意吧,別來這套!」我一點也不想打主意,我覺得那種主意在這個地方離我很遙遠,這使我有志氣做出高傲冷淡的樣子。但有機會了,我又偷眼望她一望,身肢婀娜,臉色白潤,小嘴微微撮著,水溜水秀的挺惹人。她下樓的時候,我站在廚房門口看去,她衣服腰部那細微的折皺傳達出的那點什麼也是刺激想象的。有幾次她從我身邊掠過,我似乎聞到了一絲淡淡的體香,側了頭嗅嗅,卻又什麼也聞不到了。那一絲異香總使我老半天心神不寧。

  在心裡我承認這個姑娘算是個不錯的,搬來這麼久了,也沒見她和什麼男人纏到一起。在多倫多,大陸來的姑娘漂亮的不多,有個差不多的模樣,就老有人找她去玩。我從來沒見有人來找過張小禾,有幾次我注意到她整天一個人呆在家裡,也難為她耐得住這份寂寞。有一次她在廚房裡輕輕地哼著歌兒,我下意識地吹著口哨接上去,她馬上就停了下來。我好慚愧,在心裡揍自己幾老拳,停一停又把調子吹下去,證明著是自己吹自己的,與她沒有關係。

  有天晚上我洗澡的時候,躺在浴池裡突然意識到不知什麼時候起,自己又開始泡在浴池裡洗了。意識到這點我吃了一驚,忽地從水裡跳起來,雙腳站在水中想跨出去。猶豫了一會,又覺得沒什麼,慢慢躺了下去。我竭力去回想自己是從哪天開始這樣做了的,但已經想不起來。我覺得很奇怪,自己為什麼不知不覺就這樣放鬆了戒備,連浴池也不洗一下。前面那個女人在這裡的時候,我也泡著洗過幾次,但一定不會忘了洗刷浴池。洗完澡我並沒有那種不安全的感覺。

  這天我休息,叫了孫則虎一家和幾個朋友來玩,做晚飯吃。我買了一箱啤酒,兩隻龍蝦,幾斤螃蟹等,大家都擁在廚房裡。我說:「孫則虎,今天你動手,我休息一天。天天我就是炒菜炒菜,站到鍋邊上我心裡就發慌。」幾個朋友嚷起來:「老孟出錢,老孫出力,我們大家出嘴!」朋友們都不叫我高力偉,都叫老孟,有的乾脆叫孟浪。孫則虎說:「我出力可以,都是我指揮。」他吩咐這個那個摘菜切菜,自己在椅子上坐了開瓶啤酒喝說:「都做完了我來上鍋,不許有人插手搗亂。」他沒分配事給我做,說:「你上午去買了菜,沒你的事了。」我說:「老孫你好厲害,跑到這裡喧賓奪主,還放一個人情給我。」他指了張小禾那間房說:「隔壁住了什麼人,可別是個姑娘!」我說:「好象是個女的,剛搬來我也沒怎麼見過。」他說:「老孟你別打幌子,你我還不知道?她漂亮嗎?」我說:「沒看清楚,也不至於晚上想起來做惡夢。」他說:「有艷福的人就是有艷福,送都要送一個到他床前來。」袁小圓聽了直笑,說:「狐狸尾巴露出來一截了。」他對我說:「有股酸氣熱騰騰從哪裡冒出來聞到沒有?」又說:「她哪裡來的?」我說:北京南京天津地津誰知道呢,想知道你自己去問,她暫時還沒到我這裡申報戶口。」他指了我對別人說:「大家看孟浪好正經個人,讓我們這些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都慚愧。呸!別跟我來這一套!說不定今晚我們一走,你就溜到她房裡上了床。以後我經常晚上兩點鐘打電話來查。」我笑了說:「有老孫魅力的一半就好了!再冷淡的女人也扇得起火來,撲都撲不滅。」袁小圓聽了直笑。我說:「看小袁笑了吧,她在這方面是最有體會的。」又轉向她說:「你要多一個心眼呀,對他行動的掌握要落實到每一分鐘,他會犯錯誤的,會調皮的。」旁邊人說:「我知道老孫老實,他不會調皮。」袁小圓說:「不會調皮,讓他自己說這句話!」又轉向孫則虎說:「給大家說說你的經歷,都是朋友。」有人說:「他想調皮呢,也只敢在心裡調,他太太是什麼人!他吃了豹子膽嗎?」袁小圓說:「打趣起我來了!他調皮我正巴不得呢,還減輕我的負擔。只別找太丑的,讓別人說袁小圓的丈夫沒本領。」大家都鬨笑起來,說:「孫太太心襟這麼開闊,下次我家裡的從國內來了,先到這裡上一課!」孫則虎說:「你們那麼天真就信了她的!她那個鋪子,柴米油鹽醬茶都不賣,只賣一樣東西!我今天喝了酒在這裡開幾句玩笑,回去還不得寫小字!」袁小圓紅了臉說:「你再胡說!」孫則虎裝著沒聽見,喝口啤酒對我說:「跟你說真的,隔壁那個,上了她吧,組成一個臨時內閣,有什麼呢?她寂寞你也寂寞,她需要你也需要,一個要鹵鍋,一個鍋鹵嘛。說真的一個你單身一人曠久了對身體可不好。」袁小圓說:「孟浪別聽他的,女人別拿她們開玩笑,她們心裡挺苦。」我說:「嫂子別替姑娘們擔憂,我老孟還不是那樣的人!」孫則虎說:「好高尚的人,這麼高尚的人我都被感動,馬上就要熱淚盈眶了。」又說:「我們老爺們到房裡去說話。」我跟他到了房裡,他說:「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可是夠朋友提醒了你。只當她是小菜一碟,找機會把她給推了。傻瓜,現在的姑娘誰認真呢,她要你負責?只可惜了我沒這份運道!」我說:「老孫你開玩笑呢,又變成了說真的!我一個打工的,誰會用眼角朝這邊掃一掃,漂亮的當然不掃,丑的也不掃!我用命拼來幾個錢,拿去跟她敷衍吧!汽車也沒一部,誰會跟你。」他摸出一包煙,往底下一彈,跳出來一支,讓我抽去了,又彈出來一支,用兩根指頭捏起,點燃了深吸一口,過癮似的抬頭吐著煙圈,說:「下個月準備買部車,沒錢也要買,二手貨吧。到北美來一趟車也不開一輛,起碼有一半是白來了。老孟你也買部破車玩玩,別死守幾個錢守上甘嶺似的,發不了財的!錢來得辛苦,更要用它那辛苦才沒白辛苦。到那天吃也吃不動了,做愛也做不動了,錢有了也沒有用了。」我說:「你看我房裡三件東西,床、桌子、椅子,買了車不相配嘛。」他說:「有了車,找女朋友就方便了。起碼的面子都沒有,誰跟你呢!女人的虛榮心是她的衣服,你要理解理解。」我說:「有人說沒吃洋肉白來一趟,你又說沒車白來一趟,任務這麼艱巨!」他吸著煙說:「當然最終還是房子,這是最大的目標。到這裡失去的太多了,最大的彌補就是哪一天圓了房子的夢。一幢別墅式的洋樓,前後草坪,人生也只能如此了,還要怎麼樣呢,活這幾十年的!」我說:「失去的東西房子車子也彌補不了。」他說:「老孟,咱們哥們,來點現實的,你是文人,我也算個文人,文人心裡那酸點東西我知道!有什麼用?在這樣的世界上都發臭了。幾千幾萬年我也想過,關你什麼事呢?就算關了你的事,你又能怎樣?還是一個無可奈何!這麼大的天下!自己這幾十年是真的。自己這幾十年,古往今來一切真理都在這句話裡面了,老實人說老實話,誰也別哄著誰。是不是這麼回事?你說!」我說:「你都說了還容得我說什麼!你真要我說呢,我就說。」他把湊近一點說:「你說。」我說:「閃開點,好大煙氣,也不知袁小圓怎麼就讓你親她的嘴。真要我說呢,我說你都是胡說,放屁!」他說:「怎麼就是放屁了,你說!」這時廚房裡的人叫:「孟浪,菜都備好了,叫老孫過來。」孫則虎說:「下次再教育你。」

  一溜就去了。我站在門口,看見隔壁門縫透出燈光,有人影子在晃動,心想:「她在家裡,這麼久也不出來,也不要解個手嗎?」

  孫則虎用清水去煮螃蟹,又抱怨說:「孟浪還是在餐館里撈飯吃的人,螃蟹出也不會買,都是公的,沒有蟹黃。」又說起在國內時,有次招待一個香港朋友吃螃蟹,買了兩斤怕不夠吃,爸爸媽媽裝作有人請客出去了。袁小圓說:「還好意思說!」老孫說:「幾十百把塊錢一斤,沒有辦法啦!我不想做個孝子?可囊中好羞澀,講不得志氣。這是辛酸史,別提它了。」

  吃了喝了,把東西收了打撲克。孫則虎說:「來點刺激。」我說:「打十三張,誰會?」他們都不會。有人說:「還是來三打一。」說好了七十分起叫,七角錢一次,每叫高五分加兩角錢。一個博士沒怎麼打過,出牌的時候手只發抖,大家都笑。玩到十二點多鐘,我贏了幾塊錢。孫則虎輸了想翻本,牌不好也敢叫高分搶了庄打,輸得最多。袁小圓帶了孩子睡在房裡,這時出來叫孫則虎回去。孫則虎說:「剛開始打又要回去。」袁小圓說:「再不走地鐵就收了。」又問誰輸了。我們一起說:「老孫贏了我們三個。」孫則虎說:「再打兩盤。」叫得更猛,兩盤都搶庄打,可都輸了。袁小圓在一旁看了臉色不好看。孫則虎不情願地站起來說:「下次到我家去玩,大家都騎車來,打到天亮再回去。」走到門口他說:「你們單身漢好自由,你們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呢。」一時都去了。

  我躺在床上想睡,忽然聽見隔壁的門一聲輕響,樓道里有了腳步聲,在這寂靜的夜聽得分明,又轉到水房裡去了,門閂一響。一會腳步聲又轉到廚房去了。我想起張小禾還沒吃晚飯呢,她被我們封在屋子裡有七八個小時。我想起覺得好笑。其實她做她的吃的,誰又礙著她呢?就那麼羞答答的怕見人!又不是個真沒見過世面的。我熄了燈,抱了毯子想睡,耳朵卻特別靈,象全身神經都集中到耳朵上來了,廚房裡的聲響聽得清清楚楚。隨著聲音,我想象著她的一舉一動,怎麼切菜,怎麼淘米,活靈活現的。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關你個屁的事呢,要你豎起耳朵聽。」直到她做好飯,端到房子里去。我又細聽了一會,沒有動靜。似乎放了心,只覺得夜沉沉地壓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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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第二天上午,我在廚房裡煮速食麵吃,聽見張小禾走到樓道里來了。我以為她要出去了,誰知腳步聲在我身後響了起來,似乎比平時沉重些,象是在提醒著什麼。奇怪!平時我在廚房裡時,她從不進來,一定等我走了她才來做吃的。有時我就故意慢慢的做,慢慢的吃,慢慢的洗碗,讓她久等。誰叫她那麼傲著呢!感覺到她離我近了,我忍不住偏了頭望了一下,她從冰箱邊側過頭來,似乎是微笑了一下。這更奇怪!我懷疑是自己看花了眼,又望了一下,她正往一隻杯子里倒牛奶,又側臉望著我微笑一下,頭也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一點。這一次我看得分明,也回報了一個微笑,把頭輕輕一點。她端了牛奶回屋子裡去了。我知道剛才這一幕已經消除了我和她之間的那一層潛在的敵意,她那一笑一定有一笑含意。可我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怎麼就會有了這種轉機呢?

  以後我們碰了面就點點頭,有時也「嗨」地招呼一聲。有幾次我覺得她腳步放慢神色遲疑著想說什麼,又怕自己領會錯了自作多情,就一直走過去並不停下來,心裡又不踏實象失去了點什麼。她在廚房裡哼著什麼歌兒,我就吹著口哨接上去,她也並不停下,繼續哼著。她最喜歡哼的一首歌是「我們在回憶,回憶那過去……」,我吹著口哨應和著,心想:「回憶什麼,又挂念著那個人吧。」有天上午我坐在廚房裡吃飯,她進來了,我「哈羅」一聲招呼她。她說:「吃飯呢!」她居然開口說話,奇迹!我說:「吃飯,你呢?」筷子敲一敲碗。她說:「我吃了早飯沒吃中飯,你這時候算早飯算中飯呢?」我說:「按時間呢,可以算中飯了,但這是我今天的第一餐飯。我晚飯吃得晚,餐館里做事都是這樣。」把自己的身分交待出去了我有點緊張,也有點羞愧,看她並沒有感到意外我放了心,想著可能房東已經告訴過她了。她倒了一杯牛奶,在我對面坐下慢慢的喝。我覺得氣氛有點尷尬,沒話找話說,問道:「你喝冷牛奶?會生病的!」她說:「都習慣了。」我試探著說:「聽房東說你在多大讀書?」她「嗯」一聲,似乎不願多說。我還想找些話來說,問她從哪裡來,讀什麼專業,來加拿大多久,又怕犯了她的忌諱,都不敢問,好象動一動腳就會踩響地雷,只好站著不動。沉默一會,我想找個借口離開了,她忽然「喂」了一聲。我眼睛直望了她,她又「喂」地一聲,臉刷地一下紅了。我想:「會臉紅的人總是老實人。」我又輕輕哼起「我們在回憶……」來掩飾那種緊張的氣氛。她再「喂」一聲,說:「問你。」我說:「問什麼,你只管問,我這個人問什麼都可以。」她笑一笑又有點羞澀地說:「前幾天有人喊孟浪孟浪,是喊你嗎?」我說:「是的。」她說:「房東又說你姓高。」我說:「有時候寫點什麼就叫孟浪,朋友也這樣叫了。」我不好意思說「筆名」這兩個字,覺得那是有身分的人才那麼說,我算什麼呢。她說:「是在報紙上寫文章的那個孟浪嗎?」我說:「也不知道還有人用孟浪這個名字在寫不?如果沒有呢,那就是我。」她說:「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孟浪啊!」她這樣一說,我身上都燥熱起來,說:「可不敢這樣說!說得我心裡一衝一衝的,說不定心就衝出口來了。我是活得無聊了,寫著玩,順便也騙幾個稿費。」她說:「你的文章我看過,有一篇是《消極思想的意義》,我喜歡,不是誰想往前沖就沖得上去的,人要有點消極思想才能在這世上活著。還一篇評那些畫的,我也喜歡。」我說:「那都是哄老百姓的。」她說:「別謙虛,過分的謙虛等於驕傲。」我說:「過分的謙虛等於虛偽。」她笑了說:「說了你懂吧!我不懂,信口亂說,可別在心裡笑我。」我說:「到了這裡,別人不笑我呢,我在心裡就向他致敬了,我還敢笑別人?」

  我想起那天草坪上的事,忍不住把目光往她胸前一溜,她今天多穿了件夾克,又是坐著,看不出那麼明顯的曲線。說了一陣子話,她變得神態自若起來,問:「怎麼你不去讀書呢?」我說:「讀過,在紐芬蘭,讀了半年就不讀了,賺錢去了。」她搖頭嘆息一聲,又記起什麼似的說:「有個人也去過紐芬蘭,林思文,你認識不認識?」我說:「是個女的吧?」她說:「她現在在多大讀檔案專業。」我說:「是嗎?這專業聽起來不錯,畢業了找得到工作。」她說:「她先生你見過沒有?」我說:「那當然見過,我們還是朋友呢。」我忍不住要笑,用手擋了臉,低了頭裝著咳嗽,偷笑了一回。她說:「林思文很能幹的。」我說:「能幹有什麼好呢,能幹的女人幸福的少。」她說:「我不能幹,也沒見怎麼就幸福了。反正女人幸福的就少,還不如能幹點,不受人欺負。」我幾乎就要問:「誰欺負過你呢?」話到嘴邊沒說出來。我說:「能幹有能幹的幸福,不能幹有不能幹的幸福,上帝造人的時候都安排好了,他老人家沒打算給人完整的幸福,所以人永遠也得不到完整的幸福。」她要我再說一遍,我又說了,她說:「有點道理。」我心裡想:「索性再鎮她一鎮。」於是說:「世界上的事,你仔細去體會,都是相反相成,好事的反面是壞事,長處的延伸是短處,一定是這樣的。」她點頭說:「有時候我也這樣想,就是口裡說不出來。」又說:「跟你說話還有意思。」我右手敬個軍禮說:「謝謝你的表揚,幫你解解寂寞吧。問你,怎麼不見有人找你玩?姑娘長得那個點,總有人找她,何況你呢!」她堆起一臉的笑說:「我不想跟人打交道,見了人就煩。」我雙手蒙了臉說:「以後我戴個面罩在樓道里走。」她笑得拍了桌子說:「不包括你!」我說:「給我好大的面子,那我這張臉也有資格露在外面了,我這就寫封感謝信給你。」她笑彎了腰指著我說:「看你這個人說話!」笑完了又說:「你應該去讀書,你怎麼不去讀書?你只有去讀書。你到餐館里打工太可惜了,也不是長久之計。」我說:「能賺錢就好。再說我的發音有問題,你聽我說連普通話也不準。」她說:「終歸不是長久之計,可惜了你自己。」我想說「在加拿大我沒有長久之計」,心裡轉了一下沒說出來。她又問我在哪裡讀的大學,學什麼專業,來加拿大有多久了,餐館工作辛苦不辛苦,現在在寫什麼東西等等。這樣我也不客氣,問:「你什麼時候到加拿大?」她說:「有一年多了,在多大讀教育學碩士。」我說:「畢業了工作好找嗎?」她說:「根本沒希望。」我說:「沒希望讀它幹什麼?」她說:「家裡人知道你在念書了,就放心了,不然天天來信催你,覺得你在北美打流不務正業。不讀書家裡人跟親戚朋友也不好說話。」我說:「那你讀個能找到工作的專業。」她說:「誰不想呢,可申請不上,好難的喲!」我說:「你女孩子一個人在這裡一年多,也挺寂寞的啊!」說了去觀察她的臉色。她有點不自然地笑笑,不做聲。我馬上把話岔開說:「說說就到中午了,你不做飯?」她站起來說:「啊呀,我下午還有課呢!」說著去做飯。我洗著碗問:「你一個人吃這麼多?不相信!」她說:「還有晚上的,一次煮了帶到學校去。今晚要上機呢,不回來吃飯了。」我說:「你挺會算計,他們有的人就在圖書館前面買快餐。」她說:「他們學理科的有錢些。」我說:「再睡一覺上班去,我沒有事吃了就睡,睡了就吃,跟頭什麼東西一樣。」

  她嗤嗤地笑。我走到門口她叫住我,說:「說真的,你還是應該去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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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5-2 03:33 | 只看該作者
六十二

那天晚上我幹活回來正在水房洗澡,聽見有電話鈴聲傳來。我想著是張小禾的,從沒有人這麼晚給我打電話。電話鈴響了一陣,樓道里傳來張小禾的聲音:「孟浪,你的電話。」我想著她已經進去了,穿著短褲,赤膊著就跑了出去。張小禾正從門縫中探出頭來,我趕緊用毛巾擋在胸前。她見了我,馬上把頭一縮,頭在門邊碰了一下。我笑著進屋去了。接了電話,竟是周毅龍打來的。我說:「今天你捨得打個長途給我,有什麼事?」他說:「我在多倫多,給你打電話有十次了,你總不在家。」我說:「你來多久了?」他說:「你現在睡了沒有?沒睡我們見個面。」我說:「我正好精神著呢。」我們約好二十分鐘以後在央街和布祿街街口見面,他在帝國商業銀行大廈門口等我。

  我下樓跳上單車去了。(以下略去500字)

  我想他這麼晚約我出來總有點什麼話說,可現在又懶洋洋的不打算說什麼。我看他也並不掩飾自己的頹喪,想著乾脆推他一推。我說:「老周,有點不高興?」他說:「從哪裡去高興起?」我說:「天下的事再大也是個屁事,大不過要了這條命去。站在高山上一望,什麼也都小了,你是歷史博士,這個話其實不要我來講。」他順著我的話說過來:「話也是這麼說,可望來望去,你眼前的那些事情還在那裡。老高,我陷在這裡了!」我說:「哪裡至於就到了這個份上,腳踏著北美的大地,多少人都想不到的事!」他說:「不能說這個話了。在這裡混下去呢,實在看不到前途。總得有條雲縫裡透點曙光下來吧?看不見!我不想爭口氣?我沒有努力?我好歹也算是個人呢。三十多年的距離,我這一輩子也彌補不了,來晚了。語言不行,專業也不行,憑什麼我能在這裡活這條命?打一輩子工嗎?回去呢,國內什麼也丟了,口袋裡也沒有厚厚的一疊,有什麼臉?來都快兩年了,這個樣子,我它媽的都不怎麼象個人啦!想進呢,又進不動,退呢,又退不得。咬緊了牙看那張寡婦臉子把日子挺下去,有什麼含義?我每天在心裡把這些話問自己,轉來轉去還是這幾句話,就是轉不出一條路來!」我說:「說真的,你還是應該去讀書。打工你沒有一點優勢。人家那些人,一天做十幾個小時,十年二十年這麼做著,你行嗎?」他吸著煙嘆息說:「讀書?讀個老娘。不瞞你老高,托福我也考了有兩次,沒信心了,託了什麼福,託了罪來受是真的。再退一步說,學我這行的,讀了四五年讀個博士,還不是一場空?人家的社會,就這麼讓你打進去了?爭不到生存空間啊!」我說:「有人勸過我改專業重新學起,你想過沒有?」他哧地一笑,說:「早個十來年呢,還可以想想,我三四十歲的人了,和二十來歲的人去競爭?不說我沒這個信心,有這個信心也沒這個能力。」我說:「總得找個方向,還有一輩子要活呢。一猶豫,晃一晃幾年過去,完了!」他說:「還說呢,我心裡每天急得下油鍋似的,我好象都看見自己的心剜出來浮在熱油里煎得滋滋的冒白氣,就靠一支煙鎮靜鎮靜。」說著他把手上的煙一舉,「你在多倫多日子長了,倒是幫我個主意。」我說:「做點小生意呢?」他說:「想過,針挑土似的挑起兩三萬塊錢,開個小雜貨店什麼的,慢慢再多積下點錢,做個象樣的小生意。可是到什麼地方去找這一條縫讓我這根針插進去?密密麻麻遍地都是。再說我哪裡又象個做生意的人?我替別人站過櫃檯,才站了兩三個小時,心裡就發毛,沒那份耐性。」我說:「你跟我一樣,文人的毛病都全了。」他說:「能比你就好,你口袋裡還有那麼一小疊。跟你說,你當個笑話聽。前幾年我可看不起錢呢,別人說起錢我聽也不要聽,赤條條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嘛,好瀟灑似的!我還在報紙上寫了篇文章,《不要給我一百萬》,我有了一百萬我就會沒進取心了,會坐享其成了,會墮落了,真好象誰給我一百萬就是要陷害我是要揪我下地獄,一片真心!到今天一萬塊錢也要拿命去搏,才知道那原來是鬼話。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我給騙了,我是個騙子!」我說:「錢原來這麼厲害,到加拿大我才知道,沒有錢你的自尊心都沒處擱,老闆的臉你乖乖看著,你有志氣不看?才知道原來錢還不只是錢。別人賺鈔票容易,那是他的命,我的可一張張都是血淚斑斑。沒來還以為北美遍地黃金,餡餅都掉到口裡。跟那年動員我哥哥下鄉一樣,說去的地方頂上柚子碰著頭,下面花生絆腳,早上去塘邊洗臉,不小心舀上來幾條大魚。」他說:「人活這一輩子呢,也就這一輩子。活著為來為去還不是為了活得更好點,還有什麼呢?不然世上的人忙來忙去都在忙什麼呢?你說,從總統到乞丐都在忙什麼?活著的意義在活著之中而不在活著之外,看得透亮!想不俗也不行。想活得更好就得有錢,人又不能穿空氣喝西北風過日子。可賺錢又是這麼難的事。錢這魔鬼,叫人又愛又恨的!」他又掏出煙來抽,丟過來一支,我一撈沒撈著,掉在地上,我彎腰撿起來叼在口裡。一個巡夜的警察走過來,伸著腦袋往裡面望了望,去了。周毅龍說:「把我們當流浪漢了。」我看看錶已經兩點多鐘,說:「你明天上班?」他說「你要去睡了吧?我也走了。我明天休息。我倒想天天有事做,偏叫你休息。」我說:「我沒事。」他說:「再坐一會,都一年多不見了。」

  兩人又抽煙,他先抽完了,丟了煙頭,望著我。我說:「你說。」他說:「說什麼也只是說說。」我說:「老周,要我給你出個主意呢,你又不會聽,你捨不得口袋裡那張綠卡。象我們這樣的人,最現實的一條路,賺一把回去算了。在這裡不是有出息的材料!我也跟你說句老實話,我的目標,」我伸出五指晃一晃,「有了這個數我就開拔了,大概還有一年吧。再多呆一天也是多餘。你還敢抽煙,我是捨不得的。回去了小小風光一下,也算個小理想。」他說:「老高,真的羨慕你,還有條退路。」我「嘿嘿」笑了說:「我倒還有人羨慕,聽著挺新鮮的,也挺滑稽的,不是什麼好話!他說:「哄你呢。我想回去也回不成。我的兒子,你見過的,小磊,我帶來的,讀三年級了。中國話呢,還能說,中國字呢,爸爸媽媽都不會寫了,罵他他還笑呢。帶他回去讀一年級?把他丟在這裡老婆帶著,自己跑回去,我做得出?我好歹也算是一個父親呢。沒辦法了,錢啊名啊,想通了都放下,放得下兒子?老高,我真的心裡天天挨刀子呢,捅進去拔出來,又捅進去拔出來,殺,殺!血淋淋的滴,嘿嘿!」他說著「殺」的時候手中象虛執著一把刀,一捅一捅地伸縮。我說:「你那趙潔呢?」他說:「還在聖約翰斯,帶著兒子。我真的都不怎麼看得起她的,可她都讀博士了!不是什麼好事。到了地球這一面,什麼都翻轉過來了。」我說:「那她苦啊,要讀書又要帶孩子。」他不做聲。我想他一個人來多倫多,和趙潔之間恐怕有點問題,說:「我跟林思文的事你知道了吧?」他說:「怎麼不知道,這不奇怪,太不奇怪了。女人你還能想她怎麼樣?」我說:「老周,你別罵倒了天下的女人,你家小趙還是挺好的。」他自嘲的笑一聲:「好,好,好得很!你怎麼會這樣想?真的好呢,太陽也從西邊跳出來一回。說起來也真沒臉說,如今連個女人也鎮不住了。她這博士才讀了一年呢。畢業找份工作,我在家裡就別做什麼人了!想當年她追我,捧我跟個什麼人似的。男人啊,就不能倒了霉!她在家裡頤指氣使,氣焰萬丈,我是賭氣跑出來的。我也真想混出點名堂爭口氣呢,可又到哪裡去混?這麼大個世界就沒有我站的那個位子!你說人到了這一步,慘不慘?你還可以撈一瓢稠的往回跑,我回也回不得。你沒有兒子,又撈了一瓢,你要知道你好幸運。我比不得你。沒有辦法!」

  我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那一種得意的神氣,好象這個社會是為他特別安排的。這才一年多呢,就這樣了。居然還有人處境比我還差這麼多,我心裡有了一種陰暗的安慰。我想,這傢伙真的是走投無路了,把我當個真朋友說話。我說:「要是個姑娘長得也有個模樣,嫁個人也是一條路,愛情不愛情也顧不上了,這個社會愛情姓錢,現實得很。這樣呢也算有個著落。要是個男人呢就只有靠自己,可自己又沒有什麼可靠的!要我說,你只有賺點錢回去,五萬沒有,三萬也行。這裡沒有我們的位置,五年十年也不一定找得到自己的位置,幹什麼呢,人這一輩子!為本加拿大護照活這一輩子?騙了父母親戚朋友可騙不了自己的心!」他說:「這我也看到了,沒看到我不那麼悲觀。那本護照呢,就算我想得開,可我的兒子呢?搞得不好一輩子也見不到了。老婆我放得下由她去,回去了我閉著眼也要抓摸個好的,就是兒子的事想不通。你沒兒子,你不會知道這種心情。沒有辦法!」我說:「怪來怪去也不能怪加拿大,只能怪自己。」他說:「沒有辦法!」我感到有了點壓力,好象自己有了給他想個辦法的義務。可我哪又能跟他想出什麼辦法來?有辦法我自己也不至於這樣。我說:「要不你到報社去試試。」他說:「你怎麼不去試試?」我說:「我又不是博士。」又說:「慢慢混著,天無絕人之路。好在這個社會還養人,有了綠卡社會救濟也可以領幾百塊錢一個月,活這條命是沒問題的。不過你老周哪裡就至於到了那一步?」他說:「那也別這麼說,那一步說到也就到了。」

  已經是凌晨三點了,街上的燈光黯淡了些似的。遠處帝國商業銀行大廈通明透亮的在夜中矗立。幾個夜遊的白人黑人幽靈似的走著。偶爾有一輛車放著音樂駛過,夾著幾聲男女的浪笑。周毅龍指了遠去的車說:「人家活得好滋潤的。」我找不出話來說,就問:「劉曉冬現在怎麼樣?早幾個月來多倫多找他的女人,快瘋了似的,含著淚回去了。」他說:「這事你也知道?」我說:「在我這裡住了一夜。」他說:「他現在好!他回去了請我們吃了一頓,喝了幾瓶啤酒,醉了,在地毯上打滾,說酒話,唱歌,醒了酒就想通了,見人有說有笑的,找了一個白人姑娘同居了二個來月,現在又是第二個了。」我說:「那他倒是吃著洋肉了。」他說:「這小子因禍得福,命啊。這份福他自己也沒想過,可就得了!」

  又說了一些話,準備走了,忽然下起雨來,雨點打在亭頂上「撲撲」的一片響。我說:「天留客我們再聊聊。」他說:「也好。」我說:「在這異國它鄉,凌晨三點,聽這一片雨聲,你細想一下此時此景此身,挺奇怪的,都象是幻覺,不象真的。」他說:「老高,有時我差不多已經悟了,紛紛攘攘一個大千世界,轉眼灰飛煙滅,什麼不是過眼煙雲?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四大皆空相,什麼可心焦的?冷眼看世界人生,任它濤生雲滅。把這幾十年一過,誰知道有個周毅龍這麼個人在這世界上溜了一遭?這樣想了,我馬上就要把自己解放掉了。睡一覺醒來,還是不行!那麼多麻煩事它要來找你,你躲不開它!兒子放不下,錢放不下,心裡面裡面還有個名也不怎麼放得下!人到這個地步還說這個,不好意思!文人呀!有了這幾個放不下,一連串的都放不下了。本是個吃肉的人,說不得做和尚。知足常樂這樣的話,都說不出口了,那不是讓人笑話嗎?俗人啊!」我說:「悟的人心裡要有個拙字,你太巧了,哪裡是悟的人!」他說:「看著人家一天到晚蠅營狗苟,居然都有所斬獲。自己也只得回過頭來,殺到這個世界里去拼。我倒是想悟啊,可悟得了嗎?」我說:「悟的人要六根清靜,你是一根也不清靜,說什麼悟!也是得不到了,暫時哄一哄自己的心。」他說:「老高,你知道我。」

  他沉默著不做聲。靠在玻璃一動不動,雕像似的顯出黑色的輪廓。這時陣雨過去了,他說:「走吧。」我說:「走吧。」我們默默分了手,各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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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5-2 03:34 | 只看該作者
六十三

漸漸的我和張小禾熟了起來,有了那麼點朋友的意思。我們很小心地保持著距離,不讓這種朋友不知不覺之中變成了另一種朋友。我在心裡想法也不是沒有,飄過來飄過去不敢認真去想。在這個社會裡,一個男人沒有象樣的收入和身分,就沒資格有那種想法。朋友是朋友,現實是現實,這個我心裡非常明白。我在內心驕傲著,卻又很現實地把自己看得很低。因為這種心理我對張小禾沒有進攻的意思,我得自覺斂著點。她試探著以後對我也放了心,知道我並不是一個不安全的人,放了膽與我交往。我感到她不自覺地看高了我,我心裡很不安,有時就故意開玩笑似的貶低自己幾句,給她一個提醒,怕她更了解了我後知道我不過如此會小看了我。這樣幾次之後我發現效果適得其反,她把我看得更高,好象寫了幾篇文章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我說:「報紙每天出版總要登幾個字上去,有什麼呢。」她說:「那也要能寫。」我說:「那是哄人騙稿費的,我當那是打工。」她說:「你又虛偽了!」又問我報上發表出來文章的繁體字是不是我寫的。我說:「那當然,這裡寫簡體字編輯都不認識。」她說:「你還能寫繁體字!」我心裡覺得可笑,這在她看來也算一回事呢,有了那點好感,崇拜並不需要太多的理由。我說:「你要用心去寫,三天就習慣了,算什麼呢。」她直搖頭說:「不可能,不可能。」後來我發現這正是自己在潛意識中追求的效果,開始我連自己也騙過了。我不去招惹她,可有時也順口說幾句模稜兩可的話,把球踢給她,看她怎麼處理。她總是無知無覺似的不接這個球,很坦然的樣子。我心裡感到羞愧,覺得自己心裡那種閃爍不定的念頭實在太荒唐了點。我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出人意料的事情出現,又似乎什麼也沒等待。有時我在心裡罵自己幾句:「你是什麼人,狗屎堆!在這片土地上還想浪漫?」這樣想了我心裡就平靜下來,有如釋重負之感。有個漂亮的姑娘說說話,這福氣就夠大的了,還想怎麼著嗎?我知道姑娘們明白自己的每一點優勢,明白自己的每一寸價值,她們不會昏頭昏腦地處理了自己的終身,在這個問題上她們要使自己的價值得到最充分的實現。在加拿大你就不能指望會有什麼奇迹發生。可有時候她說話之間也帶著一點點嬌羞,我猜不透這是姑娘們不自覺地在賣弄風情呢,還是在給我一種含蓄的暗示。有一兩次我覺得那是一種暗示的時候,我又感到了一種危險,在內心開始退卻。我想:「即使她有那點意思呢,我也不能夠有,我哪裡就敢交個女朋友?口袋裡那幾張鈔票還得留著的。進一步就更不能了,我哪裡就養得活她?」我不敢承擔這種責任。有時她熱情一點,我又怕去扇動這種熱情,用一種不動聲色的淡漠去抵抗。有一次她炒了菜,自己挺得意的要我嘗一嘗,我說:「聞著香香的就夠了。」她說:「用嘴嘗一嘗,鼻子管什麼用。」我就夾一點嘗了嘗,說一聲「好」。她說:「好多呢,你拿個碗夾點吃去。」我說:「夠了,夠了,不拿碗幾筷子我也把你的夾光了。」她說:「我做得不好。」我說:「好,真的好。」我心裡是真的想說好,可口裡說著挺不自然,象那個「好」字是被她催促了才說出來似的。我掩飾說:「起鍋如果再快一兩分鐘,那就更好。什麼菜炒過了都不好。」她說:「你心裡想說不好,我知道。你是專業水平。」我說:「我的水平哄哄外國人還矇混著,反正中國菜他們吃在嘴裡都是一個意思。」有幾次我有機會很順口地說:「菜就一起做算了,省事。」可我就是不敢把這句話說出口。有時我又覺得她根本沒有那點意思,是我自己心裡作怪,神神鬼鬼的想得太多。人家坦坦蕩蕩的有什麼呢,人家能把你撿得進眼縫縫裡去嗎?

  晚上睡在床上我老想起孫則虎「臨時內閣」那句話,心裡一衝一衝的跳,我用手撫了胸,感到了那顆心的存在。到時候好說好散,不也很好?我要回去,我不敢負責,萬一她根本就沒有要我承擔什麼的想法呢?我放不下心裡那份驕傲,萬一她承認我這種驕傲呢?開始就說清楚了,兩廂情願,也不存在誰騙誰的問題。這種想法對我的誘惑越來越強烈。我覺得自己心裡動了,感到了害怕。我沒有力量抗拒這種誘惑。有時又往另一方面去想,那樣我要裝作很瀟灑地花錢,而且,她跟那個博士分了手,她還不是一個那麼隨便的人,我不必去碰這一鼻子灰,破壞了她對我的一點好印象。這樣想著我又覺得這件事跟自己很遙遠,是自己想昏了頭。想來想去想不清,乾脆在心裡對自己吼一聲:「你算了吧,別干這造孽的事了!」這樣吼幾聲,心裡又能夠鎮定一陣子。可過了不久,那種想法又從幽黯的意識深處爬出來,象一個蟲子在搔不著的地方輕微地蠕動,又象一隻識途的狗,把它趕到遠處也會找著路回到家裡來。

  有天晚上我下班回來,電話鈴響了。我想是周毅龍打來的,卻是張小禾。她說:「我已經睡了,還沒睡著,聽見外面有響動,真的是你回來了。」我說:「對不起,把你的好夢給攪碎了,下次我輕點,躡手躡腳跟個賊樣的在這樓上走,好不?」她笑了說:「沒關係,是我自己沒睡著,我又沒有神經官能症,哪裡走幾步就把我驚醒了。你今天回得晚些?」我今天下班時莫名其妙地和阿良吵了幾句,阿來又來評理,耽誤了一點時間。這都被她察覺了,我心裡有點受寵若驚的意味,可見她平時注意了我。我說:「是回得晚點。」她說:「有什麼新聞沒有?」我說:「新聞怎麼沒有?報上都登出來了,馬爾羅尼總理髮表了經濟政策的演講。」她「咯咯」笑著說:「誰聽這個!」我說:「你乾脆說想聽小道消息好了,聽新聞,好堂皇啊!」她又笑個不停。我說:「我今天和別人吵了一架,一個廣佬想擠走我占我的位置,挑我的岔子,還說要打我,我踢開門要他出去打,其它幾個廣佬其實是向著他,看著形勢不對,又轉一付臉做和事佬。」她說:「看不出你還有這一手,樣子一定很嚇人,可我想不起來!」我說:「時不時我也壁虎爬窗戶露一小手。在沒有道理講的地方你就要用拳頭講道理,這也是生存方式。」她「嘖嘖」一陣,說:「看不出你能文能武的啊!」我說:「以為我的拳頭是棉花包子吧!以後你也會怕我了,我挺凶,我勁又大。」她說:「我不怕你,想不出你怎麼就是個凶樣子,你不可怕。」我說:「不可怕的人最可怕。」她說:「那你可怕!」我說:「可怕的人更可怕。」她帶著點嬌聲說:「你別嚇我。」又說:「最上面就沒有了,最就是最,最可怕,又更可怕,這不通。還是個作家呢。」她說著隔著牆敲得「咚咚」的悶響,我也對著牆「咚咚」敲幾下。我說:「今天知道了我挺凶,勁又大,誰也得小心點。」她說:「你壞!」把電話掛了。熄了燈我睜了眼望著空虛的黑暗,心中品味著「你壞」這兩個字,象牛把草料吐出來反芻。女人客客氣氣地說著男人的好話呢,那一點戲也沒有,說「你壞」呢,那意味就有點濃濃的了。那點意味著在我心中怎麼也化不開,想著這也許就是一種信號的不自覺流露。我幾乎有把握她在心理上已經接受了我,只是能接受到什麼層次,我還想不清楚。也許,她心裡發生的變化她自己也還不十分明白。

  哪怕就在隔壁,我們也常常打電話說話。她從不到我房子里來,也不邀我到她房裡去。憑著這一點,我又對自己的判斷十分猶豫。也許她並沒有那份心思,對她來說,我只是一個可以放心又可以排遣寂寞的對象。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動那麼多腦筋去急死了自己的腦細胞?這樣想了我又覺得心裡一寬。這天中午她在廚房做飯,我就坐在桌子邊和她說話。如果在以前,我還要煮點牛奶喝或做點什麼遮掩一下,現在沒事我也這樣坐著。她做了飯端到桌子上來吃,一邊和我說話。我目光不時地大膽在她臉上停留,她也並不閃避,很坦然的樣子。突然,莫名其妙地,連我自己也沒有一點思想準備,隔著桌子,我往她臉上吹了一口氣。這舉動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低了頭,伸一伸舌子。如果她沉下了臉,我就無地自容了。我緊張抬起頭,看見她望著我笑了一笑,很明顯的給我的羞愧一種寬容的安慰。我又和她說話,可氣氛總有了點異樣。我想:「如果我把這一笑理解為含蓄的允諾,大概也不會錯到哪裡去吧。」我的心跳得厲害,好象有什麼重大事情會要發生。我想象著自己的手輕輕移過去觸了她的手,她不移開,就一把抓住。又想象自己隔了桌子飛躍過去雙手摟定了她。看她又很坦然的樣子,依然若無其事地說話,又想:「到底是過來人,沉得住氣。」我心裡方寸已亂,似乎被什麼力量推動著,很突兀地問:「你知道我是誰?」她說:「你是誰,你不就是孟浪?那你還是誰?」偏我心裡緊張著,舌頭通了電似的控制不住說:「我過去怎麼回事你知道不?」說完我馬上又後悔了。她很不願說自己過去的事,我說起自己過去的事,對她有一種壓力。而且,我這樣有一點迫不急待地把什麼都講清楚的意味,有什麼必要呢?不料她淡淡的說:「過去的事,就是你跟林思文的事嗎?我知道了呢。」我的舌頭怎麼跟拔了開關似的煞不住,說:「已經分手了。」她說:「知道,已經分手了,已經分手了,這我知道,已經分手了。」我心裡一急,又說:「我沒有別的意思。」她「撲哧」一聲笑出來。我真的很恨我的舌頭了,那麼控制不住。我用牙齒咬舌尖一下,算是懲罰。怕又會有什麼話溜出來,又把舌尖用牙齒咬住。張小禾看出我的窘態,寬容地笑著說:「誰也沒說你有別的意思。林思文那麼好一個人,你也挺好,真的不知怎麼就配得這麼好,多難喲,分手太可惜了。」我說:「分手可惜,不分手更可惜,兩個人都陷在裡面耽誤了。」她說:「你也不為她想想。」我說:「代價我也付了。」她說:「那不一樣,到底她是女的。」聽到這樣說,我心裡那種不安分的想法倏而消失,笑了說:「你為她打抱不平!你們女的什麼時候結成了統一戰線,男人都是你們的敵人。」她說:「沒那個意思,她是我的朋友,我就要為她說話。」我說:「我不是你朋友,所以你不為我說話。」她笑而不語。我又說:「思文都跟你講了?」她說:「思文都跟我講了。」把「思文」兩個字咬得特別重。我說:「林思文跟你都講些什麼呢,林思文她?」她笑著說:「思文都告訴我了,思文她。」我說:「林思文她怎麼講?」她說:「反正講了,前幾天。」我試探著說:「反正林思文把我說得一無是處,橫豎都不是個東西。」這時她吃完飯,把碗一推說:「那倒也沒有,思文還說了你的好話,說你人好。」我說:「搞半天林思文還表揚了我。你只揀好的說。」她說:「思文要我別出去說,你別去問她。」我說:「說的都是好話,下次我碰見林思文要謝謝她在外面抬舉我。」她說:「我看思文有點後悔了,她對你還是有感情的,你們和好算了。你心裡有意思自己又不好意思,我給你遞個信過去,說合說合。」我猜不透她這些話是帶著一點酸意呢,還是提醒著一種距離。我說:「倒謝謝你一份好意!」她說:「那我就去對思文說了,你可別開玩笑。」我說:「要你幫忙呢,自然會來找你,不過我看暫時不必多此一舉吧。」她把一根指頭在我眼前一劃說:「黑心狼,男人都是這樣。」我順勢去抓她那隻手,撈了個空,被她閃開了。我說:「下次請你吃夜宵去,你真的太好了,太仁慈了,沒罵我狼心狗肺,罵聲黑心狼就算了。」她笑著晃著身子。我說:「林思文她知道你住在我隔壁?」她說:「思文沒問我。」我在心裡暗笑:「她沒問你,你倒會說話。你自己不說她又從哪裡問起?我說:「林思文下次問你呢?」她說:「你不告訴思文,她怎麼會知道問?你告訴她沒有?」我說:「我總記著要告訴林思文她,每次又忘記了。」她說:「我不喜歡別人知道我住在哪裡。」我說:「你不喜歡別人知道你住在我隔壁。」她說:「反正你別出去說,你說我就惱了。」我說:「不說,不說。你替我保密,沒人知道我住在你隔壁;我替你保密,又沒人知道你住在我隔壁,達成協議!」她撮撮嘴唇,對我扮了個怪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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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5-2 03:34 | 只看該作者
六十四

天漸漸涼起來,又到了楓葉紅的時候。多大聯誼會主席黃憲打電話來,告訴我聯誼會周末組織出去玩一天,每人交十加元,交通和中餐都在裡面了。我開始還不想去,他勸我,我就應了。我要阿來這個星期六別排我的工,說是朋友從國內來了,要去機場接人。(以下略去460字)。

  我向張小禾說:「這個星期六你們出去玩吧?」她說:「交十加元你也可以去。」我說:「你去不去,你去我就去。」她說:「本來不想去,太多事了。朋友一定要拉我去。」我一笑,她馬上說:「是女朋友。」我說:「是男朋友也沒什麼奇怪,太不奇怪了。」她說:「是個女朋友嘛,人家騙你幹什麼?」我說:「那我就把心放下來了。」馬上又說:「別生氣啊,逗你玩的呢。」她笑了說:「你逗我玩,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說:「比我小的我看去都是小孩子。」她說:「你才大了幾歲!」我說:「你今年二十歲吧,我三十歲,你都該叫我叔叔了。」她說:「我都二十四了呢。」我說:「我正好三十四,還是你叔叔。」她用手指在臉上刮著:「羞,好不要臉,占我的便宜,叫你哥哥還差不多。」我說:「那你叫一聲。」她說:「叫一聲你敢應?」我「嘿」地一笑:「那我不敢,你叫吧,我真的不敢。」她狡黠地一笑說:「你豎起耳朵聽了,我開始叫了。」我側了頭對了她。她說:「靠近一點,我不好意思叫很大一聲。」我把頭靠過去一點。她突然把雙手在我耳邊用力一鼓掌,我就裝著嚇了一跳,她直樂說:「逗你玩的呢。你還想我上你的當真的就叫了?我又不是幼兒園的。」我說:「跟你說真的,星期六我也去。」我把球踢給她,看她會不會說一起去的話,可她說:「你真的也去,那太好了。」

  我自己也搞不清跟張小禾到底是怎麼回事。開始一場真正的戀愛,除了互相可以接受對方這個人之外,其它方面太缺乏現實基礎。也許正因為如此,我沒有勇氣她也沒有勇氣捅穿那透明的一層紙。若是朋友呢,這遊戲玩得有點過分了。好在我已經不是熱血青年,自信還不至於越陷越深不可自拔。我對這件事不抱真正的希望,可又情不自禁地想去觸一觸,似乎後面有一種很神秘的東西在吸引我。有時候我想解放了自己,人生何必那麼認真,這天涯海角的,誰又管著了誰呢?來一次不負責任的愛情遊戲,也許並沒有真的就傷害了誰。而且,張小禾在這方面也並不是沒有過經歷,也不至於就把事情看得那麼神聖。這樣想著我幾乎就要來一次大膽的突破,成功了至少可以緩解自己內心的饑渴,碰了釘子也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她總不至於到處去說。既使別人知道了也就那麼回事,在這裡誰會把這當一回事呢?又想到多倫多屬於我們這個圈子裡的漂亮姑娘就那麼幾個,那麼多博士什麼的還輪不到呢,還輪得到我?碰了壁可就難堪了。這幾個月來我的自信慢慢恢復了點,這使我有勇氣從容不迫地和別人交往,可這種勇氣還沒有大到有把握對張小禾採取進攻姿態的程度。

  星期六清早我聽見外面有響動,掙扎著爬起來。張小禾在廚房裡弄早餐,我匆匆洗了一把臉,也走到廚房裡。她見我來了,一邊和我說話,一邊加快了動作。我心想:「誰追你呢!」卻故意用很快的動作去煮牛奶,又腳步匆匆地到房裡去整理東西,再到廚房裡來。她在烤好的麵包上塗了草霉醬正準備吃,卻又收起來,說:「我先去了好嗎,有朋友等我!」我說:「你去,你去,我還要好一會呢,剛起來。昨晚看書到兩三點鐘才睡。」她背著一個包下樓。我站在廚房門口,她經過我身邊說:「也要快點,晚了車就跑了。」我「嗯」一聲轉臉去望窗外,聽腳步她到樓下了,我突然一轉頭,看見她站在樓下回過頭張望。碰到我的目光,微微一張嘴似乎想解釋什麼,卻馬上掉過頭去,開門走了。她的舉動我能理解,她怕別人看見我們在一起議論紛紛,畢竟我們沒有那麼回事。但我心裡還是受了一點傷害,又慶幸自己沒有因大膽妄為而丟臉。我朝樓下虛踢一腳,心想:「以為誰真的想跟你一起去吧!」到多大圖書館門口,那裡已經站了一大片人。我看見林思文和幾個男的站在那裡說話,她看見我,眼神招呼了一下。我也不過去打招呼,退到一邊去判斷哪個是古博士,又去搜尋張小禾來了沒有。不一會來了兩輛大客車,大家一窩蜂湧上去佔位子。我覺得自己不是學生,資格似乎差一等,不好意思去擠,站在邊上等著。人都上完了,最後一排還有空位,我過去坐了。剛坐好張小禾就上來了,就她一個人。她看見了我,眼睛眨一眨,我動動嘴唇算是答覆。我稍稍移動一點身子,準備她會過來。前面有個男的馬上把身邊的提包移開,要張小禾坐,她很自然地坐了。一路上那個男的總是找機會和張小禾說話,張小禾只是敷衍幾句,馬上又偏過頭去和通道那邊的一個姑娘說話,兩個人頭湊在一起,親熱得不行。我在後面冷眼看去,覺得這種冷漠和親熱都有點誇張,在心裡猜測是不是做給我看的。

  客車在高速公路上開了一個多小時,(……以下略去28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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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愁容騎士 發表於 2006-5-2 03:35 | 只看該作者
六十五

我對張小禾說話時多了一點嚴肅,不再在話中夾帶著什麼。有時我覺得已經完全說服了自己,為了這顆驕傲的心我必須放棄那種前途渺茫的嘗試。可有時又感到深心有一種力量在反抗著這種驕傲,反過來向自己證明那種說服是一種虛偽的自我欺騙。我的變化張小禾也看出來了,她說:「孟浪,你最近心情不好?」我解釋說:「窮人心情總沒法好。」她說:「那也不會總是窮。」我又跟她說笑開玩笑,用玩笑來掩飾兩人之間那種欲進欲退若即若離的關係。事後我又恨自己不能堅持那一點淡漠,倒好象是欠了她什麼似的要表現出那種熱情。我不知道她是否明白那一點淡漠的意義,我總覺得她心裡是明白的。如果明白了又裝作接受了我的解釋,仍舊帶著一點主動坦然地和我來往,她心裡就有那點意思了。她有自信,有優越感,這樣她才能忽略我那一點驕傲,那一點淡漠。我總想猜透她的心,卻總也猜不透。

  這天晚上下班回來,我聽見她房裡有男人的聲音,高一聲低一聲的。這麼晚還有人呆在這裡,我心裡一時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我心中的憤怒一躍而起,雙手捏了拳對那張緊閉的門做出威脅的進攻姿態,一拳一拳虛著用力打過去。可馬上又意識到自己並沒有這種憤怒的權力,信心在傾刻間瓦解,只恨自己以往太自作多情。我輕手輕腳走到她房門邊,想聽聽他們說些什麼,唧唧噥噥的又聽不清,便想象著他們是說著情話。我對自己的舉動非常慚愧,幹什麼呢?我乾脆放寬了心在過道里走,故意弄出點響聲,又把水房門關得「砰」地一響,似乎在提醒著張小禾,以後你也不用再在我面前做出那點溫柔,你的事我都知道。我洗了澡,刷了牙,捧了高陽的《玉座珠簾》坐到床上看。眼睛盯了書,心裡卻想象著隔壁那一幕會有了什麼進展,不堪的畫面都浮到了眼前來。耳朵也分外的靈,捕捉外面的每一點響動,一忽兒覺得有一種輕微瑣細飄忽不定的浠浠之聲,一忽兒又覺得是一種隱約含糊難以細辯的嘖嘖之聲。我忽然心跳加快,支起身子仔細分辯,又是一片沉寂,讓人懷疑聲音竟是發自我自己的內心深處。我心想:「老子今晚陪你們倆了!」打算等著,看那人走不走。又輕輕開了門探頭一望,隔壁燈還亮著,又放心了一點似的。好幾次我想把耳朵貼到牆上去聽隔壁的動靜,被羞恥感阻擋了。在毯子里我用一隻腳踢了另一隻腳一下,心裡說:「關了你什麼屁事呢,要你這樣操心!」賭氣地熄了燈去睡,翻來複去哪裡又睡得著。

  我忽然猛地一驚,好象聽見有個聲音在喊「孟浪」。我跳下床,立在黑暗中側耳聽了一下,分明聽見張小禾又叫了一聲。我赤腳著沖了出去,聽見張小禾房中有一陣響動,她在喊著:「出去!」又似乎有人捂了她的嘴,她沉悶地喊著:「孟浪!」我推了推門,推不動,把門拍得「砰砰」的一片響。裡面又一陣響動,張小禾在喊:「孟浪!」這一次我聽得非常清楚,拍著門叫:「張小禾!張小禾!」響聲到了門邊,門鈕響了一下,我推推還是不動。那個男人的聲音也聽得清楚:「小禾,小禾,聽我說,聽我說最後幾句。」張小禾嚷:「鬆開我!」我退一步準備用赤腳踹門,門鈕又響了一下,我撲上去把門推開一條縫,裡面有人用力抵著。我把赤腳塞到門縫裡去,裡面的那個人用力推門壓得我的腳骨頭都要斷了似的。我心中火氣騰騰的燃上來,用身子猛的一闖,門開了,只見一個很高壯的男人正抓著張小禾的雙肩從門邊推開。我不要命地撲過去,抓住那人的胳膊,猛地往旁邊一推,他坐到了地上,眼鏡掉到地毯上。我又踢他一腳,腳丫子痛得一彈。他雙手去摸索眼鏡,一邊問:「你是誰?」我用腳把眼鏡拂到他手邊,他摸了戴上站起來說:「你是誰?」我擺開架式防備他撲過來,計算著撲過來就對著眼鏡一拳,一邊說:「你管我是誰,欺負女孩子,是誰誰也管得。」他並不撲過來,眼瞪著張小禾說:「好哇,小禾,你叫他來打我!」原來高高壯壯卻是個孬種。張小禾站到我身後指指他說:「叫他出去,出去就算了。」我指著門口說:「你老老實實走了,今天就算了。」他說:「你是誰,我們的事不要你管。」我望張小禾一眼,她說:「叫他出去,出去就算了。」我推他一把說:「還不想走是吧?想死賴在這裡一夜嗎?」他說:「我們的事不要你管。」我說:「別它媽的自己跟自己多情,好不要臉,誰跟你是『我們』了!半夜跑到女孩子房裡動手動腳,還是個東西嗎?」他說:「你這個人不講道理!你知道我是誰?」「你是誰?一泡屎!我昨天排泄出來的,都酸臭了!」他說:「你罵人!」我說:「是人我會罵他?我從來不罵人!」他還在那裡不動,我上去掀他一把,他反過來掀我,我性子上來說:「咦呀,你還不服輸!」狠命地掀他一把,他扶著牆壁才沒有倒下去。沒等他站穩,我準備朝他屁股上踢一腳,張小禾把我一拉:「叫他走就算了。」我走過去,一把掐了他的胳膊,把他往門口推。他甩過來甩過去不肯走,一邊嚷:「不關你的事,不關你的事。」我的手用力掐緊他的肌肉說:「關不關我的事?」他痛得一叫,老實了不再亂甩。我把他架到門口,他回過頭說:「好啊,張小禾,你今天叫人打我了!以前你都不記得了,你看我要報仇的。」我說:「你要報仇!」手中用力一捏,他又痛得一叫,說:「今天你打了我啊,你自己別不承認!」我說:「打了你,承認。」他說:「我要去告你,你動手打了我!加拿大動手打人是犯法的。」我用膝蓋在他屁股上一頂說:「你也拿加拿大嚇我,老子反正犯法了再犯一下。狗奴才,告去吧你!你拿手捂人的嘴,誰先犯法?」我把他架到樓梯口上說:「下次就沒有這麼客氣了,有膽的只管再來,反正我失業在家裡沒事。你要報仇,看你有幾個腦袋。」說著把他往下一推。他抓著扶手在樓梯上站穩了,回頭還想說什麼,我眼一瞪,他一步步走了下去。我跟在他後面,押個犯人似的,挺直了胸得意著搖晃幾下。他出去了,我閂上門,從門上的小窗往外看。只見他鑽進了小轎車,發動起來,搖下車窗,沖著樓上喊:「張小禾,你叫這個男人來打我!婊子!」我猛地一拉門追了出去,罵一句:「什麼東西!」車燈一亮,車嗖地開動了。我追幾步追不上,在地上亂摸想摸到一塊石頭,也沒摸到,只好一揚手把那塊想象中的石頭朝車那邊扔過去。

  我在門口站著,給張小禾一點時間,讓她平靜一下。外面一片濃黑,只是在很遠的地方有街燈亮著。赤腳踩在水泥地上我感到了涼意。對自己剛才的行動,我很滿意。我覺得自己也有了那麼點俠士的意思,很有力量似的。在加拿大我已經習慣了畏縮,沒想到自己今天這麼勇敢真的就動了手。有人需要我,特別是一個漂亮的姑娘需要我,這種感覺令人陶醉。想起了魯智深三拳打死鎮關西,又遺憾自己沒有那麼大的膽量,不然趁那傢伙喊著要報仇,一拳把他從樓梯上打下去,多麼瀟灑。我想象著自己站在樓梯口上一拳打過去的那種神態,和他滾下樓梯在下面趴著的樣子。這樣想著我在黑暗中奮身舞了幾拳,很有點慷慨激昂的意思,又有點無賴的味道。對著黑暗我神經質地笑了。

  二房東披了衣出來,擰亮了台階上的燈問什麼事情。我說:「跟一個朋友吵起來了。」他說:「沒打吧?門拍得響砰砰的。」我說:「推了兩下。」他說:「加拿大可打不得架的。」我說:「知道,人家是法治社會。」他進去了。我上樓時故意把腳步放重些,給張小禾一個提醒。我知道她會給我一個說明,可是我並不需要。我倒很願意避開那種場面,聽她訴說感到羞愧的事情我也會感到痛苦。上了樓我看見張小禾的房門大開著,只得走了進去。她正坐在床沿發獃,見我進來,抬頭望我一眼,很羞怯的樣子。我說:「睡了吧。」想退出去。她嘴唇張合幾下,突然雙手一捂眼睛,叫一聲:「孟浪!」倒在床上,伏在枕頭上哭起來,肩膀一聳一聳地抽動。我想安慰她幾句,又不知怎麼說,怕反而會觸及到那件事情。我不知所措地站了一會,拖過一張椅子,接一杯水放在上面,掩上門,悄悄退了出去。

  我不閂門倒在床上,等待著張小禾可能會來找我。正昏沉沉有了點睡意,門「咚咚」響了,我說:「請進。」張小禾進來,看出她已經洗了臉梳好了頭髮。我指著唯一的一張椅子叫她坐了。她笑一笑說:「今天謝謝你了。」我看出她的笑是預設好了的,看起來她還是決心給我一個說明。我說:「這謝什麼呢。」一邊想著怎麼在她提到那件事的時候把她的話堵住。她說:「不是你還不知怎麼樣呢,他老說老說不肯走。」我說:「有機會幫你一點忙我也很高興,說真的我還要謝謝你呢。」我把襯衣袖子推上去,把胳膊伸平,捏緊拳頭,往胸前一拉說:「我覺得自己還是有點stronge,好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又捏一捏手臂說:「肌肉呢。」她一笑說:「他比你壯些,沒你勁大。」我說:「明天你有課沒有?」她說:「他是自己找上門來的。」我說:「你餓了沒有,我給你倒杯牛奶來。」她說:「剛才那個人不講道理。」我說:「那也不怪。天下事要明白道理是容易的,要克服偏見慾望是困難的,所以天下總是多事。道理總是蒼白無力的。」她說:「這個人是約克大學的,他姓劉。」我說:「約克大學在加拿大地算個好學校了。」她凄然一笑說:「剛才那個人,剛才那個人。」我說:「剛才那個人,臭狗屎別提他了。」她說:「說起來呢,也不是什麼有光彩的事。」我乾脆說:「我早知道了,他是約克大學計算機系的一個博士。」她身子往前一探,驚異地問:「你怎麼知道?」我說:「這也不是什麼秘密。」把思文告訴我的跟她講了。她說:「你都知道這麼詳細,也不早說。怎麼加拿大也跟國內一樣,什麼事傳得比電還快。」我說:「還是這些人嘛。」她說:「你早知道了也好,我還鬆了一口氣,要自己去說那些事總是很困難的。」我說:「有什麼呢,加拿大!有這樣的事是正常的,沒有這樣的事是不正常的,看作正常是正常的,看作不正常才是不正常的,加拿大!」她說:「我總覺得那樣不好,可不好又是我自己那樣做了。想起來也不知怎麼回事,一步步就那樣走下來了。」我說:「要是他國內沒有人,其實也可以,他專業好,將來工作沒問題。」她沉吟說:「也不能只往錢上去想。」我笑了說:「把你們姑娘看小了吧!」她有點生氣說:「畢竟人和人不同。」我裝作沒注意她的神情,說:「說不同也不同,說同也同,同中有不同,不同中又有同。到底同還是主要的,都是人那一類的嘛。」她說:「彎彎曲曲的,聽不懂。」我說:「想一想就懂了。」她一笑說:「我是懂中有不懂,不懂中又有懂,到底懂是主要的。」我說:「憑你這句話我就說你懂了。」她說:「有些人你可不要看扁了,畢竟人和人不同。」我壯了膽說:「我倒希望自己在這裡犯了個錯誤。」她抿了嘴笑而不語。

  她把椅子移近一點,說:「我本來想都告訴你,你自己又不要聽,可別怪我。」我聽出她話中有種暗示,她承認了我有知道這件事的權利。但我又怕自己領會錯了,何況自己今夜做了一回俠士,似乎有必要維護這種形象,不要讓她想著我有什麼其它動機。決定了不接了她的話頭往那個方向推動,於是說:「以後再來找你的麻煩,只管叫我,別看我戴副眼鏡,還打得幾個人贏,做工的人天天練肌肉,也拉得下臉,說凶就凶了。有那麼點賴皮的味道也好,說打就打嘛,說罵就罵嘛,斯斯文文有什麼好?」她笑了說:「你在國內也這樣?」我說:「那倒也不,身分不同了,解放了自己。剛才那個王八──對不起,我罵他了。」她說:「你只管罵,關我什麼事。」我說:「剛才那個王八,我跟他講道理,又從哪裡講起?」她說:「你剛才表現好,象個男子漢。看不出你膽子真挺大,勁也大。」我說:「總有一天會大到你也怕起來的。」她說:「你不會,你不會,你就是不會。」

  快天亮的時候我忍不住打了個呵欠,想用手去遮掩已經來不及。她說:「鬧得你一夜沒睡,我去了。」我說:「什麼時候你有情緒只管來鬧。」她站起來說:「我去了。」我說:「今天你第一次到這間房裡來,零的突破。」走到門口我鬼使神差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她一驚,回頭來望我,眼中帶著疑惑。我心裡衝動著揣測這眼神的意味,想著把她拉回來會怎麼樣。又想到那樣我不也成了王八了,壓抑著衝動,搖搖手做個「拜拜」的手勢。她停在門口又望我一下,馬上又轉了頭,回到自己房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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