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郎。《拾舊沙河夢》116。風雨如磐

巴郎。《拾舊沙河夢》116。風雨如磐
巴郎長篇自傳《巴郎舊事》第一部：《拾舊沙河夢》

*****  夢牽少年時，拾荒百萬字  *****
掬捧沙河那一泓流水，仔細清洗這兩眼昏麻。
常憶起曾經少年英姿，轉瞬間已過六十花甲。
世事如枰棋難料變化，人生似爐鐵反覆錘打。
夕照驛道孑然歸去客，回首來路依稀是舊家。
巴郎  記於20191205  -  20201218


116。風雨如磐

2月22日清晨，軍分區的宣傳車，從萬縣市大街上駛過，高音喇叭刺耳尖叫著，宣讀成都軍區《戒嚴令》；反覆廣抪戒嚴通告，公布戒嚴地段，要求民眾呆在家中；宣布「主力軍」是反革命組織，「赤旗」是反革命幫凶。
「赤旗」只是幫凶，又是學生組織，所以，就沒有給予與「主力軍」同樣的「待遇」，被摧毀鎮壓。而且，學生們平時散居於各中學或技校內，沒有找一個象真元堂那樣的地方，設立總部，也躲過了圍剿這一劫。
聽到《戒嚴令》，赤旗派學生頭目們，大為震驚和不解，馬上開動學校的高音喇叭，向著軍分區方向抗議，說這是鎮壓革命群眾組織的反動行動；是還鄉團的復辟反攻倒算；並號召學生們不要理會戒嚴令，立即上街遊行抗議。
天亮后，解放路中學赤旗分團聞訊，就率先集合了幾十個學生，打著隊旗出來遊行，沿途有許多赤旗派的學生，也有翻天一派的工人職員幹部和市民，自發地參加了進來，人數迅速從幾十人，增加到上千人，聲勢壯觀。

隨之，風傳，真元堂里有「主力軍」戰友被打死的消息，激起了遊行隊伍的極大義憤。他們來到真元堂外的馬路上，湧進直通大門的那條約4米寬巷道。面對持槍戒嚴的軍人，毫不畏懼，大聲吼叫著，幾次三番地，去衝擊士兵們拉起的戒嚴警戒線，想衝進大門去，搶出已被槍殺的戰友屍體。
屢次警告無效，戒嚴軍官朝天鳴槍示警，示威群眾仍置若罔聞，場面很火爆。示威隊伍后波推前浪，依然蜂湧而前，擠迫軍隊。混亂中，有人對士兵拳打腳踢，甚至有人搶奪士兵手中槍械。
忍無可忍勿須忍，於是，在場軍官下令，士兵斷然開槍，囂張地沖在前列、赤手空拳的示威「暴徒」，被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擊得粉碎，被無情的槍彈射殺，當場有近10人被打死，數十人受傷，倒在血泊中，其中多數是「赤旗」戰團的學生。
這些學生，不知死活，狗膽包天，竟然敢擅自闖撞層層戒嚴線，衝擊解放軍，想衝進真元堂去搶回被抓的戰友。不料戒嚴部隊就真的開了槍，打死打傷這許多人。據目擊者和救護者說，根據傷口推斷，士兵們並沒直接對準學生開槍，而是抬高角度，對著示威學生所在巷道周圍牆壁開的槍。然而，由於地勢局仄，難於躲避，絕大多數死者傷者，都是被「撞彈」，也就是打到牆上撞回來的子彈打死打傷的。面對武裝軍隊，真槍實彈，學生們膽怯了，慫了，再不敢以身試法，去衝擊戒嚴線了。但目睹自己的戰友遇難，無不義憤填膺。他們折來路邊豎立著的木製「語錄牌」，用木板製成抬架，抬著真元堂門外被射殺的10具屍體，開始了全城大遊行。

此時天上下著小雨，伴著寒風，密密麻麻地灑在人們的臉上身上。幾個尚未被抓的翻天派組織頭頭，光著青皮頭顱，任雨水淋濕了衣衫，浸透了身體，依然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在遊行隊伍的前頭。數十面高舉的戰旗，代表著參加遊行的眾多組織，在雨水沖打下，旗面低垂不再飄揚，顯得非常沉重。
緊跟旗幟，是「狂飈文藝造反團」的管樂隊，在憤怒悲愴地吹奏著。10塊躺著屍體的木質語錄牌，分由4個人放在肩膀上扛著，合著哀悼樂曲沉重的節奏，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動。再後面便是擠滿了大街，望不見盡頭的人流，男女老少都緊挽著手臂，在萬縣市的主要街道遊行，朝目的地影劇院前人民廣場而去。不停地呼喊著口號，呼喚著死去的戰友，迎著風雨，唱著《國際歌》，歌聲呼喊聲，似颶風般席捲整個萬縣市上空，瀰漫著悲憤和抗爭的氣氛。
遊行隊伍里人人都昂首挺胸，雙眼閃爍著悲憤反叛的火花。在斜風細雨中，濕漉漉低垂不動的戰旗，語錄牌上那些躺著軀體上，被雨水沖洗得蒼白的臉，萬千人沉重的腳步聲，再加上無數條喉嚨中發出的低沉悲壯的歌聲，突然就在天地間形成了一種異常莊嚴肅穆的氣氛，連空氣彷彿都凝固了。人行道上圍觀看熱鬧的人們，突然地，都停止了交談，肅目注視著。

這時，也有紅色派，特別是「紅色產業工人兵團」和「紅聯站」其它組織，用訓練有素的精壯漢子，守住廠門，及要害機關的大門。冷漠地看著遊行的翻天派眾，面露鄙夷神態。在一些大樓上，不時有紅色派眾，幸災樂禍地嘲笑著，謾罵著：「你造謠，那些沖警戒線的傢伙，都是自己踩死的！你為反革命鳴冤叫屈，攻擊戒嚴部隊，就是現行反革命！」。
全城大遊行，並沒有改變被鎮壓的翻天派組織的命運。緊接而來的幾天，萬縣市裡，翻天派垂頭喪氣，呆在家裡坐以待斃；紅色派揚眉吐氣，帶領警察到處抓人。為了擴大鎮反影響，把被鎮壓的組織搞垮搞臭，軍分區和公安局還編印了鎮反的小冊子廣為散發。
小冊子中，除了羅織「主力軍」、「赤旗」的大量罪狀外，還刊印了這些組織的主要負責人的照片，簡述了他們的反革命罪狀。這些首惡，有20多人，統統被剃了光頭，穿著藍條白底的囚服，個個臉色蒼白，萎靡不振，就象真正罪大惡極的反革命要犯。偶爾可見那桀驁不馴反叛無覊的目光，與古時押赴法場就地正法的江洋大盜類似。
其中，還有萬縣市出名的國民黨舊軍官姚少將。姚曾任國民革命軍少將副師長，是萬縣市難得養成的「大魚」一條，解放時被判刑勞改。出獄后，這位國軍高官和眾多被定義為階級敵人的遺老遺少一樣，謹遵「只許規規矩矩，不許亂說亂動」的訓示，成天謹小慎為，惶恐度日，但在那階級鬥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年代里，仍然在劫難逃。「2-22鎮反」中，禍從天降，這位爪鈍牙脫的死老虎，又被抓捕入獄，剃了光頭，指控其充當「主力軍」的幕後指揮。其照片，被赫然列在第二位，僅次於「主力軍」匪首熊道生之後，而在「赤旗」匪首鍾嘉鈺之前。文革時代，欲置對手於死地，為了增強宣傳效果，把他與國民黨反動派之類的階級敵人掛鉤，是一個慣常使用的有效辦法。

據說，軍隊奉命鎮反，原本只限定「主力軍」這一個「反革命組織」，及其首惡，大約也就十來個人。軍隊在「」2-22」凌晨執行了戒嚴和抓捕任務后，便撤回了駐地。但既然開始了鎮反，我們這社會便按照多年形成的習慣，將其視為一場「運動」，人人都要參與進來。
受夠了赤旗派欺壓的紅色派更是興奮，不用發動便積極參與「鎮反運動」。他們也不管自己單位的對立派是否「主力軍」，只要對方與「主力軍」有過聯繫，便將其大小頭目和所謂「跳得高」的骨幹分子視為「反革命」或「幫凶」，捆綁起來往公安局「扭送」。赤旗派的學生頭目等高中學生也紛紛被捕入獄。
一時間，恐怖籠罩，幾乎各單位都在抓人。翻天派的頭頭腦腦，骨幹親信，積極分子，機要人員，也很快被抓入獄，或隔離拘押。本已半癱瘓的公安局於一夜之間煥發生機，立即在舊軌道上高速運轉起來。凡是紅色派革命群眾扭送來的傢伙，問都不問統統收監。才不過幾天，看守所里便人滿為患，每間二十平方米左右的囚室內，能塞了四五十個「現行反革命分子」。睡覺時，「反革命」們緊擠著躺下去后，誰都別想再翻動一下身體。無奈之下，只能將那些「罪惡較輕」「認罪有悔改表現」的傢伙，交回原單位看押。為防自殺，一進監獄，就會將被抓人員的皮帶腰帶一類東西收繳。隔三岔五，配合市鎮行動，分別把他們押回單位，用手提著沒有腰帶的褲子，接受紅色派組織的批鬥，及不同程度的折磨。

雖然宣布取締了「主力軍」等群眾組織，抓了這些組織的頭頭，並把他們押回原單位批鬥，在這「紅色恐怖」期間，凡翻天派都是人人自危。然而，經過多次政治運動，民眾思想覺悟有所提高，有了心理準備，知道黨內路線之爭的殘酷，有時會達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再加翻天派眾，自認為跟著紅司令和中央文革造反奪權沒有錯，鎮反，不過是歷史上曾多次發生的路線鬥爭的又一次表現，是走資派夢想復辟的舉措而已。
革命低潮，已經來臨。不要灰心喪氣，挫折，並不可怕，黑暗即將過去，曙光就在前頭。所以，其多數成員的暗中活動一直沒有停止。膽大者紛紛「畏罪潛逃」，省市上訪，赴京告狀，去找紅司令和中央文革申冤報屈。而呆在家裡的人，也不甘心一味「挨整」，進行秘密串聯，等待東山再起的時機。他們仿造電影小說的情節，學習解放前國民黨統治下白色恐怖時，我地下黨的工作方式，躲過公檢法的監視，時常秘密聚會，議論文革的形勢，交流打聽到的小道消息，刻印和散發傳單。傳單的主要內容，是最高統帥和中央文革關於革命造反的論述、指示和講話，還有國內著名造反組織的活動情況。此外，還刻印了許多流行歌曲，如《抬頭望見北斗星》、《遠飛的大雁》等，私下裡廣泛傳唱，表達造反派惶苦無助，企盼救星的心態。

不久后，風向轉變，領袖從「右」又擺到「左」邊，文革新貴們佔了上風。4月2日，《人民日報》發表評論員文章：《在大風大浪里成長》，吹響了全國範圍內反擊「二月逆流」的號角。
見到這篇文章，翻天派們激動不已，互相傳看，高呼我們就要翻身了！他們從多種渠道收集信息，綜合各地反潮流情況，刻印散發傳單，催生希望，鼓舞鬥志。長江兩岸烽煙起，巴山蜀水鼓聲急。
不久，從北京又傳回告狀學生的信息：他們受到了中央文革的接見，中央文革支持造反派，毛主席支持造反派！本來偃旗息鼓的翻天派組織，就像被注射了一針強心劑，一下子復甦回陽了。又紛紛豎起自己的旗幟，拉開架勢，要與紅色派組織展開針鋒相對的鬥爭。
「二月逆流」匆匆而過。迫於形勢和上面的高壓，軍分區不得不宣布為被取締的反革命組織「主力軍」和幫凶「赤旗」平反。在失去了二個多月的自由后，被抓頭領骨幹全部被無罪釋放，精神煥發，又成為了堅定的革命造反派。反革命和革命的轉換，似乎在一夜之間就完成了，令人嘆絕。

90年代出版的《萬縣市志·大事記》記錄：「1967年2月22日凌晨3時，萬縣軍分區奉令鎮反，宣布『主力軍戰團』為反革命組織。上午10時許，發生部分學生和群眾衝擊駐軍警戒線的騷亂，死亡33人」。
巴郎  記於20200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