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的宇宙：男子亦柔腸百轉，女子亦慷慨悲歌

金庸（原名查良鏞）於10月30日下午，因病在香港養和醫院辭世。

傍晚，當消息得到確認之後，朋友圈幾乎只剩下一條消息：「金庸逝世」。彷彿一個時代結束了。

別人的「一個時代結束了」，可能是溢美之詞，但對於金庸，以及「有華人處必有金庸」的「庸迷」來說，這隻不過是最恰如其分的評價，一點也不多。甚至有人說，我們的世界觀和歷史觀，就是金庸宇宙構造的。

十多年前，我曾在西安的一次「華山論劍」的活動中，作為初出茅廬的小記者，近距離與金庸等人坐在一起；那次活動還有正在拍《神鵰俠侶》的張紀中和尚未走紅的16歲的劉亦菲。

金庸很溫和，很精神，完全不像年過八十的老人。

每一個人，都對金庸作品的這副對聯非常熟悉：「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橫批是「越女劍」。我也早在小學四年級，就開始看《射鵰英雄傳》了，竟然已經看到手不能釋卷；此後在中小學階段陸續讀完全套金庸，並塑造了我的價值觀。

我這樣的「庸迷」，只不過是普通段位的；金庸還養活了一大批人。從仿造他的風格的盜版「金庸新」「金庸巨」「金庸名」等寫的武俠小說，到分析剖析他的小說的各類研究者，再到不計其數的影視化作品、翻拍，大量名導演、明星，憑著「金庸作品」而走紅。直到自媒體的新世代，還有「劍橋倚天屠龍史」的新恆平、六神磊磊、熊太行等作者，靠著分析金庸、寫金庸而走紅。

金庸大俠的武俠世界，就像是一個鯨落，雖然他多年前早已封筆不再寫小說，但它們早已形成了一個獨特的生態系統；就如鯨落可以供養一套以分解者為主的循環系統長達百年一樣，這十五部長篇和中篇，足以供養起無數靠金庸武俠吃飯的人。

整個中國文學史上，這樣的巨匠也不過一個巴掌就可以數過來。

（年輕時候的金庸）

清華大學教授王魯湘這樣來評價金庸：「金庸實際上是一個行業或者是一種產業的發動母機，由他發動起來的產業產生這麼大的生產力，產生這麼大的價值，使這麼多的人能夠有口飯吃能夠就業，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其實，金庸本人的才華非止武俠，他涉足傳媒界多年，1959年創辦《明報》；1968年又創辦主打娛樂、名人及時裝的《明報周刊》，再創《明報晚報》。《明報》在80年代急速發展，他一手寫政論，一手寫武俠，兩手都硬，兩邊都成就卓越。

而且，金庸對政治是有著熱愛的。上世紀五十年代，他甚至還曾去北京謀求外交部職位，最終鎩羽而歸。如果不是熱衷政治，他就不會一次又一次地寫下《笑傲江湖》《天龍八部》《鹿鼎記》等明明白白地影射政治之作，也不會創辦《明報》，更不會長年執筆寫政論。晚年，金庸多有向大陸靠近之意，也令他在武俠世界的矯矯不群，降維到世俗當中。

(金庸書法)

不過，無論如何，大家記得的仍然是他在小說當中的「俠骨柔情」：

這個世界里，既有劍膽琴心，又有兒女情長；既有家國情懷，又有柔情蜜意。

所謂的「金庸宇宙」，就是金庸建構起來的架空世界，這個世界里，既有少林、武當、峨嵋等派別，傳承有序；也有九陽真經、九陽百骨掌、輕功、內力等可以計量的武力值；儒、道、釋、甚至拜火教等各種宗教互相滲透，外國友人或敵人隨時參與混戰；而且，武林高人一直與朝廷和真實歷史有著互動，甚至塑造著歷史。不是說嗎？如果丘處機沒有經過牛家村，中國的歷史是不是就會改變……

更重要的是，金庸建構起一種新的價值觀：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這是早一代武俠小說當中不曾見過的。不曾想，金庸又親手消解了這個世界。從《射鵰英雄傳》之英雄，到《笑傲江湖》中對權力毫無興趣、只知道喝酒追求小師妹的胸無大志的反英雄；到《天龍八部》之英雄走投無路、惟有一死以謝天下；最後更以《鹿鼎記》中的「以為是流氓卻是英雄，以為是英雄卻是流氓」的「古惑仔」封筆。

從浪漫主義、理想主義，到現實主義，小說當中，主角對政治的幻滅，是一步一步來的：由美好、到醜陋；政治對人的破壞，也是一步一步來的：由肉身毀壞、只留英雄氣概在人間；到不混世、不和塵同光、變成流氓，就無以立足；最後只能身與名俱滅。

金庸用十五部小說就寫完了歷史。

（最受歡迎的金庸作品電視劇《射鵰英雄傳》劇照）

而書中的女神，又何嘗是痴痴奉獻的小嬌娘？是天真浪漫的傻白甜？是賢惠內斂的好妻子？都不是，她們，是李文秀這樣的：「他們都很好，可是我沒有一個喜歡的。」

是趙敏這樣的：「我偏要勉強。」

是周芷若這樣的：「倘若我問心有愧呢？」

是程靈素這樣的：「此毒無解，是因為醫生只道世間再無人會肯犧牲自己的生命來救中毒之人」，卻不知，她就是這樣的人；

甚至，是阿紫這樣的，把心愛的男人用毒針紮成重傷，她就可以一生一世照顧他，永遠不分離了……

世間自有痴兒女，敢作敢當；雖是女兒身，又何嘗不是女中丈夫？

自南宋覆滅，風陵渡口，再也不見郭襄；然而，我此刻念及此，眼中竟然含淚。

金庸宇宙當中，男子亦柔腸百轉，女子亦慷慨悲歌；當這個世界通過無數的文字、遊戲、影像作品立在我們面前的時候，每個人都從故事當中接過了人物的密碼，每個人都有了自己的理解和體會。我們和人物一起成長。

但是，今天我們失去了這個宇宙最大的英雄，金庸自己。

我想，那並不是一個終結。他的宇宙還是在延續，鯨落的生命力，還有很久很久。

庸大俠的作品影響的不是一代人，而是幾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