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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水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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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整版)綠卡---北京姑娘在紐約(作者:曹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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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水影兒 發表於 2004-11-3 05:39 | 只看該作者
離大丑回國的日期不遠了,還有兩個半月。他延期一年的合同,就要解除,校
方問他是不是再延續一年,他搖了搖頭,把教授交給他的表格全部送了回去。
    據他判斷,鐵花就是完全恢復健康,但是精神上受到如此打擊,也不可能使她
在美國有能力再生存下去。
    幾周來,大丑耐心地調養著她,鐵花又一次從死神的魔掌中掙脫出來,可是精
神頹廢到了極點。
    他沒有把她送進醫院,也沒有請大夫到家來診治。他知道,鐵花需要的不是大
夫和藥物,她需要的是人,人的溫暖,因為她受到的傷害是心靈上的。
    大丑盡了全部努力,他已兩周沒去研究所了,並已寫了辭職報告。現在他全天
守候著鐵花,一步也沒有離開過。
    鐵花在皮肉上的傷害,他也做到了他能做的一切。
    為了省錢,他從學校指定的醫生那裡搞來了足夠的治療外傷的藥品,因為他的
醫療保險是加入研究所里的。為了使醫生確信這些藥物是池自身所用,他忍著疼痛
用廚房的菜刀在自己手上割了兩道口子,然後飛跑到醫生那裡,開出了外用消炎和
內服止痛藥品。
    他每次給她上藥前,都先用溫水給鐵花擦身,然後再用消毒液在她的胸上和下
體輕輕地擦拭。
    鐵花屏住呼吸,緊咬著牙關,雙手緊抓住床沿,有時疼得連床單都被揪了起來。
大丑含著眼淚,看著她下體上的傷口,搖著頭。他怎麼也想不出,那個惡棍王老五
是用什麼東西把這兒搞成這種程度。
    他給她上完葯,又把她扶起來坐正,斜靠在床上,然後從廚房裡端來一杯熱牛
奶,裡邊有兩個雞蛋。
    鐵花喝完,他又用柔軟的干毛巾,替她擦去額上、臉上的汗水。
    鐵花看著大丑的一舉一動,覺著要說點話,要說很多話,可說什麼呢? 她似乎
要說大丑你太好了,真像親手足,不,應該說像爸爸。更準確地說,是像媽媽,或
者說像……像丈夫,也許都像。你把這些最親密的關係、溫情,集於一身了。

離大丑回北京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這天晚上,大丑坐在她的身邊,輕聲地說:「要……要麼,咱們一起走……走
吧。」她點了點頭。
    「明,明天,我去訂……訂機票。」
    她又點了點頭。
    「回去了,就……就好了,老……老家窮,有……有人情。」
    她不住地點著頭,重複著:「老家窮,有人情。老家窮,有人情。」
    「臨走前,你,你要去看……看劉老伯,這樣見……見了你爸也……也有個交
……交待。」
    「見劉伯,臨走前,臨走前,見劉伯。」鐵花自言自語。
    最近大丑發覺鐵花皮肉上受的傷害好得很快,可精神上始終不能完全復原。像
這樣總愛重複人家的話,已不是一次兩次了。更可怕的是,她不說話時,兩眼會死
盯一個方向,一看就是老半天,眼珠動也不動。
    大丑為她擔心。他在圖書館翻閱了很多資料,想獲得解除這種病症的辦法。一
本書中寫到:對此症根本的解決辦法,就是指出希望,重複希望,強調希望。
    因此,一個月來,他不停地、反覆地說:「一塊兒回北京。老家窮,有人情。」
    管用,真的管用,眼看著她好轉了。她不僅聽進去了,偶爾還會反問;「大丑,
你說北京變了嗎?咱們回去還跟得上嗎?」大丑開心地笑了。
    書中還指出幫助這類病人的辦法,是多走動,多見人,換環境。
    「鐵花,劉....劉老伯多大年紀了?哪天去看……看他老人家?」他說。


chapter 4 d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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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水影兒 發表於 2004-11-24 03:41 | 只看該作者


    劉老伯真名叫劉玉山, 後來在轉成美國籍時, 美國人送給他一個名字叫 SAM
(山姆) 。來美四十幾年,劉玉山這個名字幾乎無人知曉。SAM這個美國名字除了在
那本藍皮燙金的護照上用過,也沒有人這樣稱呼過他。
    然而餐飲業里一提起劉老伯,地產界里一提起劉先生,乃至中國城裡的老人們
一提到劉矮子,卻是盡人皆知。他雖不是紐約城華人界的金融巨子,也不屬於地產
大亨,可是在中國人的圈子裡也算是赫赫有名了。
    他原籍河北保定,踏上美國國土時才40歲出頭。他身材矮小,身體不壯,人不
出眾,貌不驚人。他憑什麼能在美國的華人界取得如此顯赫的地位呢? 這或許與他
的為人處事有關。他為人大度,他用過的人當中,不管此人曾對他犯過什麼壞,只
要跟他說了實話,他就既往不咎,並予以重用;反之,他重用過的骨幹若是某些大
事欺騙了他,他也毫不客氣地一腳把他踢出大門。
    鐵花記得,在北京時老爸常常提起劉老伯,說他年輕時罵過國民黨政府,30多
歲了還跟學生一起走上大街,貼過標語,撒過傳單,幾次都險些被抓人大獄。在報
社,他也是豬腸子,直脾氣。他罵過社長,頂撞過總編,最後終於被報社解僱。說
起來也叫人納悶兒,他這種人人討厭的直脾氣,怎麼會在美國吃得開? 難道美國這
社會就容他的壞脾氣嗎? 回答應該說是這麼個理兒。美國不僅容他,似乎還註定了
他的這種個性定會獲得成功。
    當然,他的成功還有別的因素。他很聰明,反應俠,什麼事都跟得上。他就認
定了自己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出路只有一條:干,干,干。趁著還有把子力氣,
做,做,做。必須在短時間內,積累一筆小小的資金,然後做生意。他分析,用體
力賺錢絕非自己所長,用錢去滾錢達到多賺錢的目的才符合自己的願望。
    他的實際精神還表現在他的經營上。他從不投機取巧,也不玩股票,更不賭博。
錢少時他做小生意,錢多時則投資大的。他不像有些商人,有一個吹十個,有十個
照著一百個做。
    人品上,他注重信譽,求他的事,只要他答應,就會全力以赴幫你辦好;而他
拒絕的事,誰也甭想再次開口。因此,為他打工的人對他都忠心耿耿,一做就是十
幾年。
    他沿著中國人來美的傳統道路,先以餐館起家,賺到利潤后又投資房地產。苦
心經營了幾十年後,現在在曼哈頓中國城的商業繁華區已有了一座16層的樓宇,在
長島已有三家高級中國餐館的連鎖店。另外,為了幫助年輕人開拓前程,他在服裝
業上也投了資。那麼,他兒女的情況又如何呢?
    大女兒從醫學院畢業后嫁給了洋人,遠在加州,開業行醫,過年必來電話問候;
兒子服役後轉成職業軍人,常駿馬來西亞,是海軍陸戰隊的尉級軍官,每逢聖誕必
寄賀卡一張。
    鐵花離開劉伯,前後已整整八年。這八年當中,她未曾再探望過他。想起來也
充滿內疚之意。可是,經過這八年的風風雨雨,她已焦頭爛額,更無暇顧及探望劉
老伯了。
    臨離開美國之前,鐵花撥通了電話,非常不好意思地告訴劉老伯自己明後天就
要回北京,想約個時間過來與劉老伯告別。
    鐵花說完,本以為劉老伯會感到驚訝,卻沒想到他在電話里只淡談地說:「行,
行,來吧,來吧。」
    她放下聽筒,琢磨著。八年了,整整八年,當初離開他時,他已經75歲,算算,
如今已是83歲高齡。他一定更蒼老、更孤獨了。想到這兒,她恨不得馬上能見到劉
老伯。
    就在她和大丑起飛的前一天,他們來到了劉老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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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水影兒 發表於 2004-11-24 03:45 | 只看該作者
汽車剛靠近那朱紅大門,沖在前面歡迎他們的是「虎姐」和「樣子」--兩隻
德國獵犬,連蹦帶跳地竄著,前爪撲在籬笆牆上,仰著脖子狂吠。
    大丑嚇了一跳,後退兩步,可鐵花並不覺著十分害怕。她慢慢地走到籬笆牆邊,
試著伸出了右手。
    「樣子」和「虎婉」似乎認出了她,拚命地搖起了尾巴。鐵花輕輕地摸了摸它
們的頭,它倆都伸出了大舌頭,爭著去舔鐵花的手心和手背。
    「留神!你……你當心。」大丑沒敢靠前,在身後提醒銑花。
    「吱呀」一聲,朱紅大門打開一扇,探出一個人頭,不是劉老伯而是一位看上
去30歲上下,有一張東方臉型的先生。
    「哪位是常小姐,請跟我進來吧。」他操著南方腔兒。
    大丑剛要跟隨鐵花進門,一把被他擋佐:「請您在外等候,劉先生只說了常小
姐一人。」
    鐵花正想解釋,大丑攔住她說:「我……我正好要……要……去旅行社,訂…
…訂位。晚上,我……我來接……接你。」鐵花隨著這位先生進了大門,「樣子」
和「虎妞」想跑上來與她親熱,可它們的脖子被套上了繩索,繩索的另一頭在一位
肥胖女人的手裡。
    「該死的狗,一來人就拚命地叫,討厭死了。」牽狗的女人也是滿口的南方腔
兒。
    「這邊請吧。」開門的男人說完,就領著她走人正門,來到了一樓那間她十分
熟悉的中式大客廳。她站在中央環視著客廳里的一切,什麼都是原樣,一切都沒有
變:太師椅前的虎頭,地毯上的蚊龍,紫檀木的傢具,還有牆上的佛位,嗅,有一
樣變了,她記起了佛位上的香沒有點著。「滾到後院去,不許再亂叫,還沒到喂你
們的時間呢,討厭鬼!」後院又傳來那胖女人罵「祥子」和「虎姐」的聲音。
    「請上樓吧。」那男人見她停著不走,就過來催她。她上了樓,沒去看二樓的
西式客廳就急著向劉老伯的卧室走去。她正要推門,那個男的擋住她的手說:「等
一等,常小姐,這個老頭子古怪得很,見了人就愛胡說八道。他的醫生告訴我們,
每次見客不得超過半小時。」
    「劉老伯病了嗎?」她問。
    「我看不是什麼大病,有病也是神經病。醫生叫他靜養,你最好看看就出來。」
鐵花看了他一眼,沒作任何回答就推開了卧室的門。立刻,從卧室里衝出來一股很
重的腥臭味兒。
    卧室很暗,只有一盞小燈在床頭柜上亮著。劉老伯似乎正在酣睡,鐵花走進來,
他沒有一點反應。
    室內太熱,劉老伯早已把蓋在身上的毛毯踢開了。他穿了一套白色的睡衣,手
腳縮在胸前,一下一下地呼吸著。
    鐵花站在床前打量著劉老伯,她覺得眼前的劉伯身體似乎小了很多。回憶起他
以前的樣子,怎麼也不敢相信現在他竟成了這副模樣:
    滿臉的老皺皮像個麻核桃,連同脖子上的皮,一起向著枕頭的方向播拉著。她
不忍心看下去,也不忍心馬上離開。她沒有叫醒他,她想臨走前為劉伯做一點事,
盡一點孝心,可又不知道該做什麼。她把劉伯踢下來的毯子從旁邊拉到他的肩上,
心裡暗念了一聲:「劉伯,真對不起您,我走了。」
    突然,劉伯醒了。他費力地抬起眼皮,露出了一對無光的眼。一見到鐵花,又
把兩腮及嘴角上的皺皮向兩邊推開,露出了口腔內已殘缺不全的牙。
    鐵花轉過身去哭了。
    「別,別哭,人老了,就這樣。你坐下,我有話要對你說。」
    他說話前,先用彎曲的右手指向著窗於的方向點了點。
    鐵花立即明白了老人的意思。她先把窗帘拉開,又推開了兩扇玻璃窗,然後又
打開了卧室的門。頓時空氣對流起來,屋裡混濁的氣味減輕了許多。
    她含著眼淚把丟在地上的髒亂衣衫撿起來,放進一個包里,又跑到樓下打開了
洗衣機。
    等從洗衣房回來路過二樓的客廳時,她看見那一男一女躺卧在沙發上,看著中
文電視連續劇,聲音放得很大。他倆連說帶笑地往地上吐著瓜子皮。
    她沒說什麼就進了劉伯的房間。她怕劉伯凍著,把門窗統統關好,然後拉了把
椅子,坐到了劉伯的床前。
    「劉伯,這兩個人是您的親戚嗎?」
    劉伯苦笑著搖了搖頭。
    「他們....?」
    「剛來的新移民,朋友介紹的,說是兩口子一塊兒來當管家。可是,一天到晚
只管他家。」劉伯說著咳嗽起來,一口痰卡住了他的喉嚨。鐵花連忙用左手給他捶
背,右手拿了塊餐紙堵在他的嘴上。
    劉伯喘了幾口氣,接著說:「一天到晚,除了讓我出證明辦他們的兄弟姐妹來
美國,就是嫌我給的工錢低。」
    「您給他們多少錢?」
    「兩口子兩千五。」
    「我看您的卧室這麼亂,好像他們不怎麼盡心收拾。」
    「盡心?我今天還沒吃飯哪!快,你快叫他們給我做飯菜。」
    劉伯雖已年邁又卧病在床,可說起話來的分量還是不減當年,仍然有老闆命令
下人的口氣。
    「常小姐,時間差不多啦,你可以出來啦 I」那胖女人在門外高叫起來。
    「劉伯,我去燒碗熱湯麵給您,您等一會兒。」鐵花說完就走出了卧室。
    推開廚房的門,她嚇了一跳,這裡簡直就像從沒有人清洗過。以前明亮如鏡的
新式爐台,現在變成了農村的大柴灶,到處都是黑乎乎的大塊油斑。
    她先燒了一鍋水,等水燒開的這段時間,她用洗滌劑和鋼絲刷開始清洗廚具。
    「常小姐,您是他的什麼人?」那胖女人靠在門框上問她。
    鐵花一邊擦一邊沒好氣地回答:「親戚。」
    「是很近的親戚嗎?」
    「對,親大爺。」
    「喲,怪不得,你這麼為他於事情,我還以為他是讓你接替我們工作的哪。」
她露出了放心的神色。
    「不,不會。」
    說話間,那個男的也走進了廚房,眨了一下眼睛說:」不對吧,親大爺? 你怎
么姓常,他怎麼姓劉呢?」他懷疑地問。
    鐵花跪在地上,用勁兒地擦洗著,頭也不抬地說:「長年在海外的老華僑,有
幾個不改名改姓的?」
    「這倒也是。不過我們來這裡半年了,怎麼不見你常來呢? 」他仍舊錶示不太
相信。
    「我住在外州,偶爾才來紐約。」鐵花見爐子上的水開了,就打開冰箱去找面。
可冰箱里塞滿了大排骨和五花肉,下一檔全是些南方人愛眩的甜點,還有各種果脯
和小胡挑之類。她又打開了放乾貨的小柜子,可裡面放的不是食物,都是些廉價手
表、照像機以及成捆的毛料和綢緞。
    「哦,這些都是買給大陸鄉下親戚的,下個月有朋友固中國,順便就請他們帶
回去。你別多心,買東西的錢可都是我們自己掙的、你大爺摳死了,多一分都不會
給我們的。」那女人趕忙解釋。
    「這我不管,請問你們有生面嗎?」
    「什麼生面?」男人問
    「麵條兒,生麵條兒。」
    「那種東西我們是吃不來的,不過,我們買了上等的大米。」
    「好吧,快給我。」
    鐵花煮好了稀飯,在冰箱里又翻出一點兒榨菜,切成了絲,一起端到樓上。她
把劉伯扶正、坐好,一勺一勺地喂他。
    「劉伯,您喜歡這夫妻倆嗎?」鐵花吹著熱粥問劉伯。
    「喜歡?我恨不得馬上讓他們滾蛋。」
    「那您怎麼不辭退他們?」
    「談何容易,我現在行動不便。他們欺侮我,就這個電話,」
    他指了指放在床頭柜上的電話,接著說:「要不是我的醫生上禮拜來看我,逼
著他們把電話給安上的話,你前天的電話我連接都接不著。」劉伯氣得咳嗽了兩聲,
又說:「人到這時候,還真不想死,倒不是捨不得這些財產。說心裡話,我想活,
我怕死,這時候要是有人出價,花一百萬能買回十年活頭,我准買他20年,可哪兒
買去呀?」
    劉伯已八年沒見銑花,一見她就跟見到最貼心最知己的老朋友似的,掏著心窩
子。鐵花發現劉伯說話的思路仍舊很清晰,並不像神志不清的老人。
    「鐵花呀,樓下這兩口子壞得很,想孤立我,想害死我。曼哈頓的房租,欠下
三個月了,打電話催我去取。我動不了,可那個女人說替我去拿,讓我簽字,我就
不簽。那可不是筆小錢,一個月有一萬八,三個月就是五萬四,誰放心哪? 長島餐
館的經理打電話來,他們不讓我接,說是醫生的旨意。放他媽的屁!誰不知道,餐
館分的都是現金,經理上門來送錢,他們都不讓我見。他說他就是管家,交給他就
行了。想得美!我的經理能是傻瓜嗎?他全給我另開了一個賬號存著呢。」
    劉伯抬抬手表示讓她靠近些,聲音放得很小說:「鐵花,我枕頭底下放著幾本
兒存摺,他倆不知道。壁廚里保險櫃的號碼,他們套了我幾次,我都沒說出來。你
把手伸出來。」
    鐵花把手伸平,劉伯哆哆嗦嗦地用食指在她手心劃了七位阿拉伯數字:「記住!
這號碼除了你我再沒有人知道了。」他顫顫悠悠地說:「全是現金、大票美鈔、幾
十根金條和兩列印度鑽石。千萬別告訴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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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水影兒 發表於 2004-11-24 03:48 | 只看該作者
「常小姐,你可以下樓了,別讓你大爺太累了,醫生說過不能超過一小時。」
那女人一邊喊一邊重重地敲打著門。
    樓下像是要請客,大盤小盤、暈菜索萊擺滿了一大桌。酒櫃里的茅台、xO (一
種高級威士忌酒)也打開了蓋,三個大杯一邊一個滿滿地盛著青島啤酒。
    「來吧,來吧,常小姐,初次見面,算我請客。」男人熱情地請她上座。
    「是啊,是咽,難得從外州來到這裡,我們不管怎麼說,也是主人。隨便吃吃,
隨便吃吃。」女人也表現得極為好客。
    三個人坐穩后,男的第一個開口:「常小姐,你看上去也年紀輕輕,比我們小
不了幾歲,我們算是同輩人。一回生,二回熟,從今天起,我們就是朋友啦。來,
干一杯吧!」
    「是啊,是啊,我們家鄉的人都是好客的,對朋友都是直來直去的。一看就知
道常小姐也是個直性子人。在美國交朋友真難。住在這鬼地方,想進城吧,不會開
車;呆在家裡看電視吧,又不懂美國話,幾部中國連續劇不知看了多少遍了,真是
煩死人啦!今天能見到你,又是中國人,你說這是不是緣份,啊?常小姐,咱倆也喝
一杯。」
    夫妻倆還真能做,別看都是鄉下人,還挺能喝。三種酒混在一塊兒喝,臉不紅,
話不亂,越說越來勁。
    「不知常小姐這次在紐約要呆多久?」男的問。
    「沒定,看情況。」鐵花開始留了心眼兒。
    「你要是不急著走的話,我們想請你幫個忙。」女的看來要進入正題。
    「什麼忙?」
    「嗨,怎麼說呢? 其實也是小事情,算不上什麼大忙,我們就是……」男的沒
把話說下去。
    女的接上來:「嗯……事情是這樣的,你大爺托朋友把我們請來,說是請我們
做管家,可是半年多來,我們倆給你大爺拼死拼活地干,他還是不滿意。兩個月前
他病了,脾氣更壞,怪我仍給他吃了不幹凈的東西。你是她的親侄女,你來評評理。
不瞞你說,自他病例后,他常常給我們氣受。你說說,我們把小孩子放在鄉下,跑
到這裡給他當中作馬,他一點兒也不表示同情。請他出個擔保,幫我們辦身份把小
孩子接出來,他就是不肯。你說,讓我們怎麼辦? 我可憐的小兒子呀』」說著,女
的傷心地哭起來。
    「你們是說,讓我求他給你們簽字?」
    「這倒不是啦,」女的接著說下去:「我是說,你大爺太不通人情,都老成這
個樣子,人都快死了,還死抱著他那點兒東西不放。常小姐,你想想,請我們來是
做管家,管家管什麼?難道只管喂狗、掃院子嗎?難道只管給他煮兩頓稀飯,扶他上
廁所嗎? 管家就是管賬目,就是管錢。可他把支票本子藏起來,非要自己寫,自己
開。房租、現金又不讓我們碰,疑神疑鬼地生伯我們偷他的錢。常小姐。你說,不
管賬、不管錢,叫什麼管家?」
    「你們的意思是讓我勸他,把賬和錢讓你們管?」
    「對嘍,常小姐,你是個一點就透的聰明人。」男的搶上去接著說:「常小姐,
你今後打算怎麼辦?」
    「什麼打算?」
    「就是你的前途啦、工作啦、掙錢啦什麼的。」
    「還沒打算。」
    「我不信。」男人臉上露出了既失望又狡猾的樣子:「沒打算? 你這個時候來
紐約做什麼?你一定有你的打算。」
    他喝了-口酒,接著說:
    「我們倆來紐約快一年了,咱們都不是小孩子,講出來沒關係,說不定我們還
可以合作。」
    鐵花原以為這兩位只不過是極端自私的人,可聽這話茬兒又不那麼簡單,心裡
馬上繃緊了一根弦兒,她試探著問:「合作什麼?怎麼合作?」
    「那咱們就明說了吧,紐約的報紙你是讀過的,紐約的電視你是看過的,哪一
個不是為了錢? 這裡同中國不一樣,沒有錢就不能活。可是人死了錢就沒用了,你
大爺有那麼多的錢了咱們可以想辦法,讓他的錢為活人使用,你明白嗎? 他活不了
幾天了,要趁他活著的時候,讓他把權和錢交出來。我們倆他是不會信任的了,你
是她的親侄女,他會相信你的。我們不懂英文,不會開支票,這些都是你做,我們
倆可以配合你,不會讓他拖你很久。當然,我們不會餓死他,這樣醫生會查出來,
更不可能下毒藥,警察發現會抓人的。我們會讓他自然地死掉,方法是不理他,孤
立他,用不了多久,我……」
    「行了,別說了!」鐵花氣得下巴直哆嗦。
    那女人說得正來勁,也沒抬頭看她:「好,你明白了就好,事情成了,我們只
要一小半,剩下的全歸你,可以嗎?你說這樣公平嗎?」
    「……」鐵花的雙手直打顫。
    「你說呀,別緊張,人嘛,一輩子還……」
    鐵花「噌」地一下站了起來:「你們倆被解僱了。」
    「什麼,你說什麼?」
    「從現在起,你們倆被解僱了。」
    她作了主。
    肯尼迪國際機場的大門前。
    大丑和鐵花面對面地站在寒風裡。這裡屬於紐約郊外,四周沒有高大的建築,
統統是一望無際的平曠的停車場,所以風顯得更大,氣流顯得更冷。
    大丑被風吹得用手背直擦清鼻涕,銑花從兜里拿出紙巾遞給他。
    「你……你的決……決定是對的,先留下來照......照顧劉伯幾天再…再回去
是……是對……對的。」大丑一邊擦著鼻涕一邊說。
    「也怪我當時太不冷靜,一生氣就辭了他們。」鐵花說著,抬起手捂著被風歐
起來的頭髮。
    「太……太冷了,到大廳里去……去吧。」
    「好。」
    大廳里暖和了很多,可是不便說話。他們找了一閣咖啡屋坐了下來。這裡很安
靜,鐵花叫了兩杯熱咖啡。
    「我總不能就這樣拋下劉伯不管就走。昨天真把我急壞了,一整天翻報紙找人,
可詢問了幾處都覺得不合適。」
    「請……請管家,是得有個了解,不……不然,會出大……大問題。」
    「不過,也用不了幾天,等我找到合適的人,安頓好劉伯,馬上就飛回北京。
我的機票一周后還能用嗎?」
    「能,我給你改……改成了open(不定時)機……機票。」
    「那就好,想起來真叫人高興,再有一個禮拜就回北京
    「是啊! 回……回北京了,回…回北京啦。」大丑說這話的語氣,像是有無限
的感慨。鐵花喝了一口咖啡,低頭叫了一聲:「大丑。」
    「啊?」
    「我想問你一個事兒。」
    「說……說吧。」
    「你…你回北京以後,怎麼打算?」
    「回……回原單位,領導上說給……給我好的待……待遇,好的工作環……環
境。」她抬頭看了他一眼,手指在咖啡杯子的邊沿上來回來去地蹭著:「我……我
是問,你也三十好幾了,你個人生活的打算。」
    大丑低著頭,眼睛看著桌面沒說話。
    「你說呀。」
    他還是低著頭,不開口。
    他倆靜靜地坐著,瞧著咖啡杯里的熱氣,徐徐地往上升。半晌,他看到她揉了
一下鼻子。
    他從餐桌的紙盒裡掏出兩塊餐紙送到她面前。
    她沒有去接,仰起臉嘆了一聲:「好了,時間到了,上飛機吧。」
    大丑坐著沒動,小聲從牙縫裡冒出幾個字兒:「到了北……北京,你……你會
遇到好……好……」
    「大丑。」她打斷了他的話:「你爸媽好嗎?」
    「嗯,好。」
    擴音器里傳出了飛住中國北京的班機預告。大丑並沒顯得十分興奮,只淡淡地
說:
    「我……我走了。」
    她點了一下頭。
    大丑像突然發現了什麼似地說:「你……你還記……記得,八年前,咱倆一塊
兒下……下的飛機。我就站在那兒那……那個地方,我向你要地……地址和電……
電話……」
    她把頭轉開,不去看他指的地方。
    「后……後來,在亞歷山大商……商店,我們又碰……碰面了。還……還有姐
……姐子,那天下……」大丑剎住了下面的話,他看到鐵花流下了眼淚,自己的眼
眶也隨著濕了。
    他倆朝著登機口走去,鐵花跟在他身後說:「大丑,你到北京,馬上給我打電
話。」
    「唉。」他應著。
    「你別叫我不放心。」
    「唉。」
    「回國后,你是博士了,生活上要講究一點兒,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這句話,大丑沒有搭腔。
    就要進關了,大丑停住了腳步。她抬起頭看著他,她從大丑的眼神里似乎感覺
出大丑認為他們這次分別並不是短期的,像是要從此天各一方。她上前拉住他的手
說:「不,不,大丑,我幾天後就會回北京。」
    「以後,你……你一人要處處,多……多加小心。身……身份、綠……綠卡,
算什麼?人,本來就有....有身份;人,本來就…就有尊嚴。人格比什麼都....
..都重要,都.....都有價值。」
    說完,他就登上了電梯。
    鐵花目送著他消失在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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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水影兒 發表於 2004-11-24 03:50 | 只看該作者
大丑相當守信、守時,24小時過後,他果然打回了電話。
    當時,鐵花正在為劉伯做中飯,電話鈴一響,她看了看錶,馬上預感到是大丑
打來的。她抄起聽筒就問:
    「你到啦?」
    「到了,飛機很准……準時。」
    「你現在在哪兒?」
    「六……六部口,長......長話大樓。」
    「真的? 」鐵花跳了起來,就像自己也回到了北京,站在長安街上,跟大丑一
塊兒聊天兒。
    「六部口長話大樓,價錢一定很貴,想個辦法,去你們單位,用公家的電話打,
可以省錢,知道嗎?」她大聲說著,毫無顧曰
    「我……我連家還沒回……回哪,剛下飛……飛機。」大丑如實向她報告。
    「北京好嗎?」
    「變……變了。」
    「快說說,都怎麼變了?」
    「不……不行,太……太貴,後半夜更……更貴。」
    「喲,我忘了,你那邊正是大黑天。」
    「是田,你……你好嗎?」
    「我正在給劉伯做午餐。上午醫生剛剛來過,給劉伯作了徹底檢查。你現在去
哪兒?」
    「先……先打個電話,好回……回家。」
    20世紀九十年代的通訊設施太先進了,它能把天各一方的信息準確傳到。他們
倆雖然隔著太平洋,可彼此的情緒、細微的感覺、甚至對方的呼吸,似乎都可以准
確無誤地相互傳遞。
    此時此刻,東西方通訊的線路極為繁忙,分秒必爭地傳遞著社會上的新聞、商
業上的信息、要人之間的交流及政局上的微妙變化。
    就在這浩瀚的宇宙中競也有這樣一條線路,兩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正談論著生
活上的瑣事,溝通相互間的情感。他們談得挺熱鬧,也滿真摯的。
    醫生最後確診劉伯為老年心血管硬化,腦部雖沒受到嚴重影響,但身體己處於
半癱瘓狀態。
    醫生為劉伯購置了特製輪椅,並教鐵花如何在劉伯出現危險時使用氧氣袋。
    醫生建議,劉伯的病最好請專業人員護理,可由一兩名專業護士來家看護,一
切費用全部由保險公司擔負。
    最後,醫生又把鐵花拉到一邊,單獨對她交待了幾句:「看來老人的病情十分
嚴重,別看現在他精神還算正常,可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專人護理必不可少,當
然最好還是有家人的關照。一來萬一過世,有家人在場也好作善後處理;二來死後
法律手續也需家人出面。」
    醫生定后,她不想直接對劉伯談善後事宜,她生怕因此會刺激老人的感情、加
重他的病情。可自己馬上就要飛回北京,不及時安排好這些事情,她又怎能忍心離
去。晚上,她給劉伯吃完了葯,笑著問:「您有您兒女的照片嗎? 我很想知道他們
長得什麼樣兒?」
    劉伯搖著頭說:「沒有,沒有照片。以前有過,後來撕了,全撕了。」
    鐵花一聽這話茬兒就沒往下問,可是醫生交代的事情,自已又不能輕易做主。
想來想去還是得問。不然萬一出事可怎麼處理?
    「他們都叫什麼名字呀?」她問。
    劉伯叫鐵花把他扶起來。他坐正後,也叫鐵花坐下來:「你問他們想幹什麼,
這我很清楚。請你千萬不要再問起他們,更不可通知他們,我死後......」
    「劉伯,您......」
    「我死後,」劉伯繼續往下說:「善後的事情、法律上的問題,我自有安排。
鐵花,我已是活不了多久的人了,也許,明天就是我的末日......」
    「劉伯......」她想止住劉伯的話,劉伯向她擺了擺手又說:「我對你照顧不
周,來美八年你一定吃了不少苦頭,實在對不起你。可是,我還是要求你一件事,
希望你能答應我。」
    「您說。」
    「發送我的事,還是求助於你吧。」老人說話時,聲音越來越顫抖。
    她含著眼淚,看著劉伯。
    第二天九點整,醫生派的專業護士來了。
    專業護士是個臃腫的黑女人。她一進劉伯的卧室,又量血壓,又聽心臟,又翻
眼皮,又看舌苔,把劉伯折騰來,調過去,翻了好幾下。
    黑女人絕對是個專業護士。美國醫院對待病人的態度,在她身上體現得盡善盡
美。
    在美國,病人一進醫院或一到她們手裡就不成為人,使人感到他們面對的是台
機器。壞了的地方,該拆的拆,該卸的卸,該裝的裝,該補的補,就像檢修車輛一
樣,儀錶一試,指數不對,不由分說馬上就治。就算你一再強調這還能用,自己感
覺沒出什麼毛病,對方聽也不聽,理也不理你,直到看到一切指標在儀錶上的顯示
合乎了標準,才說聲 oK,讓你出院。
    不等專業護理再次來上班,劉老伯就讓鐵花通知醫生,請她不要再來了。
    醫生問為什麼。
    劉伯說:「讓我多活幾天吧!」
    鐵花又搬回來了,搬進她來美國第一天時住的那間小屋。她在整理衣服時又發
現了那隻大頭、大眼、長腿無腳的洋娃娃,還有那張紙,上面寫著她已背熟的那幾
句話。八年了,紙都有些變黃了,可她仍清清楚楚、一宇不差地背得出來:
        人生旅途,幾科所有人都帶有一定的盲目,
    而為了一個目的拼搏、掙扎,自然斗得遍體傷痕
    ......
    一段時間住下來,她發現劉伯很愛講故事,也很會講故事。不過,所有的故事
都出自他自身的經歷。
    聽著劉伯的故事,她感到劉伯雖然人老了,可是記憶依然非常清晰。這使她感
到很諒訝。
    老人的故事非常動聽,不僅時代講得狠清楚,故事的細節也能一一回憶起來。
    劉伯象個說書人,常常在說完一段故事之後,還加上自己的評語和分析。他也
講到他的婚姻生活。
    遠在老家河北保定時,由父母包辦,他不到29歲就娶了親。雖然他和原配夫人
之間缺少感情,可很快就有了一個女兒。
    到北京讀書後,新潮的反封建思想鼓舞了他。他與鄉下者婆離了婚。至於這母
女倆的下落,十年前他回國時才打聽到。原配早巳去世,女兒已在當地縣城做了個
不大不小的官兒,劉伯記得是人民政府的什麼主任。
    講到他目這一對兒女的親生母親時,劉伯露出一腦的苦笑,然後說了句:「這
只不過是一場人生遊戲。」
    鐵花沒理解這句話的含意,但也沒問什麼,靜靜地等著劉伯往下說。
    「到了香港,為了生活,我就上船作了海員,充當苦力。1948年底,我們的遠
洋貨輪抵達紐約。幾個朋友一商量,就一塊兒跳了船,登上美北大陸。
    那時的華人不多,中國城又是台山人的天下。不講台山話,就不稱為唐人。洋
人歧視你不算,就是中國人也排擠你。因為你沒錢,又沒身份。
    苦熬了兩年嫌到點錢,幾個窮小於合股開了個小餐館。沒想到,一下於就成功
了。有了錢,就想到了過正常生活,討老婆。在當時,這可是老大難。朝鮮戰爭一
爆發,排華風潮驟起,想找中國女人作老婆就更是難上加難了。當時中國街的女人
本來就寥寥無幾,還全都有了主兒。想討中國老婆又想得到身份,那純屬是白日做
夢。
    那時,波多黎哥和牙買加的女人倒成了中國光棍的追逐對象。好在她們對男人
要求不高,有口飯吃,就給你生養,給你作老婆。
    我撿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問清了確是有身份的,當天就結了婚。」
    劉伯說到此處,露出了微笑,似乎又回到了那個時代。
    「您愛她嗎?」鐵花小心地問。
    「連話都聽不懂怎麼談愛? 她們說的是西班牙話,一句英文都不會。不過,我
們在一起時過得還可以。五年後,她跟別的男人跑了,既不要孩子,也不要錢。」
    她跟了別人,我也沒太傷心。說良心話,兩個孩子,我也照顧得不多,可你想
多管,他們也不讓。他們身上一半是外國人的血,再加上出生在這個地方,哪裡會
有家庭倫理觀念?不到18歲就各奔東西了。」
    「他們長得什麼樣兒?」鐵花很想知道這兩個混血兒的模樣。
    「嗯…」劉伯想了好半天。他的記憶和思維雖然仍很健全,可形容起他的兒女
來,卻真被難住了。
    「嗯……」他搜尋著記憶說:「大概是,黑眼睛,黃頭髮,單眼皮,高鼻子...
...好像就這些,好像就這些。」老人尷尬地笑了笑。
    劉伯講累了,也讓她講故事。總之,這一老一小,就這樣家長里短,打發著時
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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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水影兒 發表於 2004-11-24 03:53 | 只看該作者
為了不掃老人的興,鐵花也把自己的身世講給老人聽:「我出生在西便門,小
學在育民小學,中學在34中,16歲半去了內蒙兵團,19歲回北京作了糧店售貨員…
…」她講的故事像個簡單的時刻表,又像一本豆腐帳,可劉伯聽得也滿入神。沒講
幾句,她就不好意思了,她知道自己講的故事過於平淡,又無內容,而實際上又是
那麼複雜,講哪段呢?哪些又是能對外人講的呢?什麼又是能夠講給劉伯聽的呢?
    「劉伯,您說我長得還算美吧?」她突然問。
    老人點了點頭。
    「您說,我會真的有人愛嗎?」
    老人又點了點頭。
    「您說,我還會真的愛別人嗎?」她問了幾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后,又開始講了。
她講得是那麼投入,講著講著她竟忘記了聽故事的對象是劉伯。
    「……是的,他丑,說話還口吃,可是他是世界上最美的人。我愛他,我想嫁
繪他。」
    「他現在在哪裡?」劉伯問。
    「北京。」
    「他答應娶你嗎?」
    「不知道。」
    「我活到這把年紀,本無資格再談論什麼愛情和人生。可我還是要勸你幾句。」
劉伯的神色相當嚴肅,他合著眼皮,像是說給鐵花聽,也像是說給自己聽:「人生
一世幾十年,20歲以前是個小混蛋,70歲以後是個糊塗蛋。掐頭去尾,真正的人生
也就這中間50年。不少人在這50年中,為了金錢物質拼得你死我活;不少人為了什
么名譽、利益,也斗得渾身是傷。想來想去,統統都是為著身外之物。活著,一輩
子真是怠慢了自己。」
    劉伯長嘆了一口氣,又說:「鐵花呀,你今年也就30上下,未來的幾十年可要
善待自己,不要太在乎別人怎麼看你。只要你認為值得的事情,你就去做;只要你
認為可愛的人,你就去愛。不然到了晚年,像我一樣,成了孤魂野鬼時,後悔就晚
啦!」
    每次跟劉伯交談,鐵花都感到從劉伯那裡得到了不少有益的道理和啟示。雖然
她與劉伯的年齡相差了半個世紀,可是,她覺得從沒有一個人像劉伯這樣理解她,
甚至她從來也沒有覺得有任何一個人,能與她在心靈上這樣緊密地溝通過。以前,
她害怕和老年人交談,總喜歡和同齡同輩人聊天兒。可現在她甚至盼著能聽到劉伯
的新故事,自己的故事也急切地想讓劉伯知道。
    八年前她剛來美國時,這幢大房子使她孤獨、寂寞、畏懼;現在,這幢大房子
卻使她感到充實和喜悅。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
    她的這種感受慢慢地傳給了劉伯。劉伯的精神慢饅地恢復過來,吃得比以前多
了,臉上也有了顏色,說話、笑的聲音,都比以前響亮、有力。
    大丑回北京以後,只打了那一次電話給鐵花,不知他怎麼想的。自那以後,鐵
花就一直沒得到他的任何音信。
    起初,鐵花還以為他回國后一定很忙。原單位的工作,不知有多少事情需要處
理。可是過了兩三個月,還沒有迴音,她的心也就涼了。
    她太有經驗了。人分兩地,又是東西半球,情況是那麼不一樣,還是少聯絡為
好。因為聯絡越多越會加深雙方的痛苦。為此,她在內心寬容了大丑。一晃半年過
去了,情況在逐漸地變化。
    你信嗎,劉伯的病好得差不多了。雖然還得坐輪椅,可很少讓鐵花推他。為了
加強左臂的力量,他堅持自己動手搬動車輪。
    你信嗎,鐵花已拿到了駕駛執照,並且能單獨一人駕車去曼哈頓收房租,去長
島餐館收現金了。
    你信嗎,劉伯已經可以坐上他那輛林肯大驕車,鐵花駕駛著它,兩人一塊兒去
律師那裡談地產生意。
    你信嗎,劉伯為鐵花投資開了個服裝加工廠,生意做得挺紅火,這個月已開始
見到了利潤……
    鐵花把帳目做得非常仔細,放在劉伯的面前,請他指點。
    老人笑著拍了拍她的手,說:「好,好。是塊料子,是塊料子」
    她成了大忙人,不忙也不行。因為劉伯交給她處理的事情越來越多、她的擔子
越來越重。
    首先是收三家餐館的財,必須天天去。因為是現金,收完錢第二天早起還得去
銀行存入。
    再有就是曼哈頓的那幢商業樓。那兒倒不用天天收賬,可麻煩事比想像的要多。
她本以為,買房子、租房子、收房租是最簡單不過的事。可是,怎麼也想不到,今
天要她請人修下水道,明天保險公司要她加保險;一會兒房客更換需簽新合約,一
會兒地稅漲價,讓她補交錢。最可怕的是一樓的店面生意不好,交不出房租,店主
逃之夭夭,丟下個爛攤子。她準備收回重新出租,又不允許,律師說合約期限不到,
房東無權動房客的任何東西。
    服裝廠的生意倒是不錯,新做出去的樣品件件看好,訂單源源不斷。新上任的
經理是個香港人, 工作盡心儘力,帳目不亂。近日又出現了場地不夠用的問題,她
一天到晚陪著經理到處尋找新場房。
    劉伯除了在幕後給她出點子外,還做了些實際的工作。三個銀行的支票簽字權
都轉給了她,並向各個餐館的經理、樓房的管理員、商業律師等一一下了通知,確
立了鐵花成為劉伯生意代理人的權威。
    她的地位變了,來自各方的尊敬與服從越來越多。起先,她有些不適應,甚至
在內心深處還有些膽怯,生伯眾人會議論,說她是為了圈謀劉伯的財產才如此拚命
地工作。可事實恰恰相反,她不僅沒聽到任何有關這方面的非議,反而聽到對她贊
美的話。 不必擔心美國人的社會圈子, 他們從不關心別人的事情,  頂多說句:
「You`are lucky.」(你運氣真好。) 中國人的圈子,她確信,會有些議論,不過
她聽不到。即使聽到,也絲毫影響不了她對工作的態度和熱情。因為,她牢牢記住
了劉伯對她說的話:活著不是給別人看的,一生決不能怠慢自己;只要你自己認為
是對的,就去追求、去做吧。
    這種突如奇來的地位變化,鐵花接受得很快。不足一年的時間,僅從外表看,
她已經是判若兩人了。她的頭髮高高地盤起,穿著趨時,不斷更替著適合不同季節
的名牌時裝。她駕駛的新車是當今最昂貴最流行的Jaguar,這是劉伯悄悄送給她的
生目禮物。
    鐵花為了回報劉伯,問了幾次劉伯的生日,可劉伯堅持不說,更不接受任何生
日禮物。他說:「讓我忘記歲月吧,能多活一日就多活一日。這剩餘的歲月,全是
你送給我的。想必佛門還是有眼,讓我在暮年得以接近人間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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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水影兒 發表於 2004-11-24 03:55 | 只看該作者
由於她工作太忙,在外時間較多,劉伯建議請個傭人分擔家務,她也堅持不肯。
不管一天下來多累,晚上必給劉伯燒飯,還要一塊兒促膝談心,繼續講他們還沒講
完的長篇故事。
    每晚,除了在生意上她要不斷向劉伯請教外,在處世哲學上也繼續求教劉伯。
劉伯成了她精神上的支柱、生活上的導師和生意上的老闆。
    「鐵花,現在你需要一個幫手了。要記住,管理這麼多事情,不是一個人能幹
得了的。」劉伯語重心長地說。
    「還行,再說有您在我身邊,我什麼幫手也不要。」
    「不,我時光已過,行動又不便。我指的幫手是說你應該找個好男人……」
    「劉伯,您別說了,男人…」她沒把話說下去。她怕劉伯再提起這個問題,自
己會控制不住,會傷心,會引起劉伯不高興。目前,她什麼都可以不關心,她只在
乎劉伯的身體和心情。「劉伯,這事可遇而不可求,慢慢地,我會找幫手的。」為
了不讓劉伯生氣,她這樣說。
    「做事必須實際,只憑自己的意願,往往成不了大業。我看依你的個性,在美
國生意場上,還可以干出來。你年輕又有闖勁,只是你的英文和商業知識方面還比
較欠缺,找個這方面的幫手可以彌補你的不足。」
    鐵花不再說什麼了,老人的話一語中的。其實,她自己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晚上,她回到自己的房間,想著劉伯說的每一句話,甚至他的每一個動作、情
緒和眼神。她發現自己從來沒對一個人這樣上心,這樣尊敬、愛戴。她問自己,為
什麼放棄了回北京而留下來這樣努力地工作?難道真的只是簡單地回報劉伯?也許不
僅僅是這樣。她覺察出這裡有愛,真正的愛。
    她遵從劉伯的指示,第二天一起床就翻開報紙找幫手。不過這個幫手的含義與
劉伯要她找的有所不同。她要找會計師,劉伯以前用的會計她仍打算留用,她現在
找的是私人會計師。
    《世界日報》上,張會計師事務所的廣告佔了整整半版。廣告醒目誘人,大標
題是:高水平的專業知識和熱心的服務是您成功的保證。
    這家事務所的業務範圍無所不及,包括組織公司、會計稅務、查帳簽證、生意
買賣、地產交易和房屋貸款。
    鐵花照著報上提供的號碼,立即撥通了電話。
    「請問是張會計師事務所嗎?」
    接電話的是個女士的聲音。
    「對,您好,請問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們幫助和服務嗎? 本事務所保證為您提供
一流的服務,確保您在法律上的一切權益。我們的收費合理,並具有豐富的經驗。」
    那口音是純正的北京味兒。鐵花沒談正事之前,先願這位小姐聊了起來。
    「聽你口音是北京人。」她說。
    「對,是北京來的。不過,請您先不要有任何偏見,我們的會計師是哥倫比亞
大學的高材生,具有 c.P.A.執照。」
    「你想錯了,小姐,我很喜歡北京來的。」
    「聽你的口音,好像也是北京人?」
    「你猜對了。我能和你們的會計師先談談嗎?」』
    「可以,請您說吧。」
    「怎麼,你......」
    「對,我就是。」
    「你姓張?」
    「是的。」鐵花腦子裡,突然閃出一個人物,就冒冒失失地問:「叫張力?」
    「你…你是......」
    「是,是我,鐵花。」
    「我要見你。」
    「我要馬上見你。」
    「你馬上就來,我給你我家地址。」
    「可你正在上班田?」
    「管他呢,先關門。」
    「那你老闆……」
    「就是我。」
    鐵花放下電話跟劉伯交待了幾句,就發動了汽車。
    從長島到張力居住的地區也就半個小時路程。鐵花按照張力告訴她的地址,來
到了一幢紅磚自頂的房子前。
    她看著這幢漂亮的房子,心裡急切地想知道張力的一切。
    她正要上台階按鈴,忽然聽見兩聲汽車喇叭聲,一回頭,一輛白色的美國「雪
佛來」停在了她的眼前。
    張力開門下了李,兩人一見面誰也沒有上前擁抱、親熱,因為互相都被對方的
打扮驚呆了。眼下正是深秋,張力穿了一件高肩寬擺黑呢大衣,半高筒皮鞋,時髦
的短髮,看上去比男人的還短,臉上化了妝,與過去的張力判若兩人。
    鐵花上身穿的是半短狐皮上衣,下穿一條齊膝的黑色短裙,深色絲襪攏著她的
長腿,腳上穿的是漂亮的高跟鞋。
    她們倆相互打量了半天,誰也沒說誰。這職業婦女的打扮,雖到處可見,可今
天知根知底的始妹瞧著對方竟有這麼大的變化,反倒不知如何是好,都顯得有些手
足無措。
    「張力,你當上老闆了。」還是鐵花先開了口:「這是我早就料到的。」
    「老闆倒是老闆,就是沒打工的。鐵花,你呢?看樣子你又有了新故事。」
    「是啊,進去我跟你說。」
    她們邊說邊上了台階,張力打開了門,鐵花說:「你的廣告詞講的可夠動人的。」
    「廣告嘛,就是要打動人,聽了不動心,叫什麼廣告。」張力的一張嘴講起話
來還是十年前的味兒。
    鐵花走進客廳,看著室內整齊全新的傢具和清雅風格的裝磺問:「你買下的?」
    「總算有了窩,再不至被人一轟就無處藏身了。」
    「太棒了,真佩服你。」
    「單槍匹馬,自食其力,還可以吧?」張力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不要說張力得意,鐵花也為她十年奮鬥的成果感到驕傲。
    想想自己,看看周圍,有幾個能像她一樣,不憑藉任何力量,只靠自己的苦幹
創得這份天下。
    張力拉著鐵花來到樓上,三間卧室布置得井井有條。主卧房間很大,由於不設
雙人床,顯得多少有些空曠。
    「你的那一半,還沒找到?」鐵花看了看她的卧室問。
    「哪一半?我自己就是全部,為什麼要把自己看成半個?」
    她們來到了地下室,地下室全部裝修好了,但是既不住人,也不出租。這裡是
她的健身房,各種鍛煉器械,她買了一大堆,轉角處還裝上了一個新式蒸汽浴室。
    「你過得可真是一人吃飽了全家不倔的神仙日子。」等她們又回到客廳,鐵花
這樣對她說。
    「不錯,本小姐已認定了,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
    「一輩子不嫁?」
    「一輩子不嫁。」
    她們互相介紹了個人的情況,鐵花更著重說明了來意。張力聽明白之後,手掌
一合,說:「太好了,以後你的一切稅務、法律問題全包在我身上。」
    中午,鐵花原打算跟她一塊幾吃飯,可電話打過去后,劉伯建議請張會計師過
來,他要親自了解一些事情。
    張力一聽非常高興,立即爽快地答應並作了一天的安排,決定先和鐵花一起開
車去劉伯家吃中午飯,下午談生意上急需解決的問題。晚上,鐵花再開車送她回家。
    「一筆大生意,一筆好生意。」張力坐進鐵花的Jaguar后風趣地說。
    「我一分錢也不給你。」
    「好厲害的生意人。」
    一路上,兩人談著往事,回憶著十年來的一樁樁一件件。張力的書沒有白讀,
她拿到的是企業管理的碩士學位。對房產、餐館、服裝工廠這幾方面的生意,她首
先提出了一種集中管理的方案,為了省稅,倒可不必合併成一個單一的大公司,但
在管理上,必須形成統一的系統。
    她建議,在城裡設一個主辦公室,人員不要太多,只需雇一個秘書為鐵花接收
傳真和電話。不過此人需要具有操作電腦的經驗,並具備編排軟體程序的能力。
    總辦公室的電腦統管各個部門。餐館、地產、服裝各個部的經理可把每周、每
月、甚至每天的應收應付賬款統統輸入電腦,這樣主電腦就會清楚地反映出公司的
財政情況。
    張力將每周一次定期到主辦公室來查閱賬目,制定最省稅的報稅方案,向鐵花
彙報。
    聽完張力的計劃,劉老伯非常高興,他早就盼著能有這樣的人才來管理目前的
雜亂報表。劉伯沒有這方面的專業知識,但他並不守舊,他跟得上趟。美國是個在
科技方面日新月異的國度,他清楚,跟不上就等於落伍,就等於敗下陣來。
    「張小姐,請問所有的電腦設備需投資多少錢?」劉伯問。
    「三萬左右。」
    「好,明天你就開始操辦,鐵花,你看呢?」
    「太好了,就照您說的辦。」
    劉伯又仔細打量了一下張力,說:「希望你們倆好好合作,鐵花要多鍛煉,逐
漸能夠遇事有自己的主見,不必事事徵求我的看法。」
    經過整整半年的調整,公司業務運轉已趨正常。鐵花真沒想到,經過調整,加
上電腦的應用,公司整個工作效率有了很大提高。她每日只需打開電腦,各部門的
情況就能一目了然。不過她仍然很忙,有些問題電腦系統是解決不了的,那就是人
事。目前,她的主辦公室成了接洽面談的場所,尤其是三家餐館的人員流動性過大,
幾乎每周都有新人調進。
    她的很大一部分精力,就放在如何更有力地控制公司,控制所有人事的去留上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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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水影兒 發表於 2004-11-24 03:57 | 只看該作者
她的主辦公室就設在34街第六大道的一座高層商業樓里。辦公室是裡外套間的
格局。外間分放著三張辦公桌,除了雇一位專管電腦的美國小姐外,另一位小姐在
進口處負責接待,另一張是張力專用的。
    裡間是鐵花一個人專用,半圓型的白色大辦公桌上放著一台主電腦,兩部電話
和一台傳真機。
    辦公桌後面是一個真皮高背可轉動的座椅,顏色是與辦公桌配套的,也是白色,
一切都顯得那麼高雅和威嚴。
    她辦公室的樓層處在56層,打開前窗,迎面正是世界聞名的帝國大廈。
    鐵花坐在舒適、柔軟的座椅上,手裡擺弄著一支簽字筆,雙腳搭在辦公桌上,
眯起眼睛眺望著窗外的帝國大廈,她笑外間的小姐敲了敲門。
    「Come in!」(請進!)她說。
    「There are some people waiting to interview you. Would you like to
talk to them now?」(有人想現在採訪你,你要見他們嗎?)美國小姐探進身來問。
她簡單地回答:「No,never.」(不,永遠不要。)
    鐵花牢牢地記住劉伯的話,賺錢要悄悄地,永遠也不要張揚。所以,她從來不
接見報社的記者,儘管他們無時無刻不在追逐她,可她永遠退避三舍,更不可能對
著電台的話筒或電視台的攝像機說話或是拋頭露面。所以,至今人們只是私下裡耳
聞劉老伯雇了一位能幹的女經理,其餘的什麼也問不出來。她不想充當名女人,更
不願被稱為女強人。她喜歡獨處或拚命地工作。
    桌子上的一台電話響了,是長島餐館的總經理打來的,請她最後面試裁定預聘
副經理的人選。「好,請他過來吧。」半小時以後,美國小姐帶進來一位中年男子,
高商的個子,30多歲。
    鐵花抬頭一看,眼睛一亮,因為她一眼就認出了他是吉米。
    吉米看見眼前這位女總裁竟是多中思念的鐵花,驚訝得本想上前擁抱她,但他
控制使了自己,站在原地沒動,也沒有

出聲.
    鐵花坐在原位,臉上也顯出了慌亂。
    「是你?」她輕聲地說。
    「鐵花……」
    她馬上從座位上起來,定到窗前,背朝著他,剎時那些記憶中的舊事、那些昔
日的創傷隱隱地折磨起她來。她想轉過身來痛罵他一頓,又想讓他坐下來講講他的
近況;她想把他轟出辦公室,她又想拉住他的手痛哭一場……
    這些複雜的心情,一時間搞得她舉棋不定。她閉上雙眼,想讓自己安靜一下。
    吉米什麼話也設說,像犯人被宣判了死刑一樣,木油、獃滯。
    鐵花非常珍惜剛剛獲得的一切,她不願再想以前的事。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她
要永遠忘掉,可是生活卻像和你開玩笑。紐約的華人圈子竟是這樣窄小,今天,吉
米的出現實在叫她難以承受。
    「你可以走了!」她斬釘截鐵地說。
    她聽到身後吉米的腳步在移動,然後又聽到一聲開門聲。她坐回原位,把頭枕
在雙臂上,流下了眼淚。突然,不知出於什麼動機,她快速地寫了一張紙條,寫好
后給外面的小姐,請她傳給正要上電梯的吉米。
    吉米打開紙條,上面寫著:「晚六點,在世貿中心大廈頂樓餐廳見。」
    世界貿易中心頂樓餐廳,正是十年前吉米第一次請她吃飯的地方。今晚,他倆
又同坐在一張檯子上。
    「我在西雅園的一家餐館一干就是六年,老闆看我肯干,就幫我申請了移民。
去年,我終於獲得了綠卡,也顧不得老闆罵我沒良心,我又到了紐約。吉米簡短地
講述他的經歷。
    燈光下,她看著吉米的臉。這張臉曾經與自己那麼親近,如今,似乎沒有什麼
變化,看上去還是那麼坦誠。坦率地說,她曾認認真真地愛過他,或者應該說,直
到今天她對他也恨不起聚。
    你這次來紐約是找我嗎?」她問,眼睛卻沒有正視他。
    「是,我曾說過,等我……」
    「吉米,我現在一切都很好,這你看到了。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你最好還
是另作打算吧。」
    吉米低著頭,半晌說不出話來。
    鐵花勸他喝一點兒酒,吉米一口氣喝乾了半杯白蘭地,他擦擦嘴說:「我懂,
我懂。」
    說話間,侍從端上來兩份牛排。
    「吃一點兒吧。」鐵花說,語氣中略帶同情。
    「不了,今晚我約了另一家餐館面試。」說著他起身要走。
    「你不喜歡在長島那家餐館做嗎?」
    「怎麼這麼說?那是你的權力。」吉米的語氣表現出與她的距離。
    「不要同店裡的人談論你我以前的關係,你能做到嗎?」
    吉米點了點頭。
    「那就請你多費心吧。」
    吉米看著她說話的神態,損住嘴,微徽地笑了。是笑她答應給他工作機會,還
是笑她如今已變成很成熟的商業女人,不得而知。
    一個月後,她又約了吉米來到帝國大廈頂樓,為他重新做了安排。
    「從下月起,你去另外一家店作總經理,原來的總經理和你對調。這片店生意
總是上不來,希望你去了以後有所突破。」
    「謝謝你的栽培。」
    「我將給你乾股百分之十五,年底如果真有大幅度長進,咱們再談。」
    吉米怎麼也想不到,鐵花能給他這麼好的機會。他明白鐵花的用心,所以,他
沒講任何條件就馬上回店著手新的工作。破格使用吉米這招棋,鐵花是走對了。吉
米去了不到五個月,這片店就變成了三片店中利潤最高的一家。
    鐵花和張力商量后,決定由吉米總管整個餐飲部,鐵花私下答應他的乾股一躍
為百分之二十。
    這樣,鐵花省出了大量時間去關心服裝生意。吉米也很欣慰,他的理想終於得
以實現,從此也算有了發揮自己能量的天地。雖然他還有更大的野心,可目前他認
定了必須死心塌地做好鐵花交給他的每件事情。
    鐵花對吉米的重用體現了劉伯教給她的經營之道。劉伯常說:生意就是生意,
對下屬、對合作者絕不可夾雜任何個人感情因素。鐵花非常懂得劉伯的意思,做生
意時讓感情摻進去常常必敗無疑。以前的「花王慶」不就是個例子嗎?
    可是,對待吉米,她還是多少帶了一點兒感情色彩。倒不是依然念舊,藕斷絲
連,而是因為另外一件事。
    上個周末,鐵花剛一到家,還沒來得及上樓看劉伯,廳里的電話就響了。她拿
起聽筒一聽,臉上的肌肉頓時綳了起來。
    「吉米,我不是告訴過你不許給我家裡打電話嗎?」她嚴厲地說。
    「有急事,想快點通知你。」吉米唯唯諾諾地說。
    「什麼事?」
    「你看前天的報紙了嗎?」
    「太忙,還沒有看。」
    「我也沒把握,不知是不是,可又怕你…」
    「什麼事?」
    「也許我瞎猜,多疑了,可我想,這一定是你關心……」
    「吉米,是前天的報嗎?」
    「對,你手頭上有嗎?」
    「你等一等。」鐵花說著,把無線電話聽筒用肩卡在耳上,雙手翻閱起報紙來。
    「第八版左下角。」吉米在電話里提示她。
    她看到了,那是一條不長的文字消息,標題為「一名少女今晨墜樓身亡」。文
章是這樣報道的:
        據警方透露,該少女身份不明,但有證據證
    實她來自中國大陸北京。死者身上沒攜帶任何
    證件,一張半舊的照片證實了她的來歷。這張照
    片是她童年時與父母的合影,照片的背景是北
    京建築物。另據法醫檢驗,該少女不屬他殺,純
    屬自殺身亡。她身患絕症,是否 AIDS(艾滋病)
    現還在化驗中。
        希望華人社會、各界人士,伸出援助之手。
    事隔兩日,此女仍無人認領。
    鐵花看完就把報紙扔在一邊。她沉重地坐在沙發上,那隻電話聽筒也滾到了地
上。聽筒里傳來吉米「喂,喂」急聲。
    鐵花顫抖地把聽筒拾起來,放到嘴邊:「吉米,你先幫個忙,現在就去警察局
查看一下,一有消息立刻給我回電話。」
    說完,她撲倒在沙發上,把頭埋在靠墊里,內心的創傷使她直不起腰來。過去
的惡夢,又一幕幕地出現在眼前,那一對小酒窩和那對小虎牙,像幽靈一樣,在她
眼前晃來晃去。
    她安排劉伯上床以後,沒有回到自己的房間。她一個人又來到了樓下,把報上
的消息又看了一遍。
    難道真的是妞子嗎?難道真的是善良天真的妞子遭到這樣的下場嗎?她急切地等
待著吉米的消息,她害怕查出來的結果證實那就是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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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水影兒 發表於 2004-11-24 04:01 | 只看該作者
一直等到深夜兩點,還不見有電話打來,她有些坐立不安,很想親自去警察局。
她正要起身,電話響了。
    「喂,是吉米嗎?」她焦急地問。
    「你別急,死者是頭朝下墜樓的,面部已無法辨認。那張照片是風景照,人頭
太小,根本看不出來。不過,我還是出面認領了,不管怎麼說,她是從北京來的,
這一點確定無疑,反正都是我們的妹妹。」
    「你確定不是妞子嗎?」
    「不下定。別管是不是,反正人已經死了,我也交了錢,辦好了後事。你放心
吧,明天大家都有很多事要做,你先休息吧。」
    吉米說完就掛上了電話。
    她回到自己的房間,久久不能入睡。她真不希望是妞子,也不希望這個命運悲
慘的姑娘也是來自北京。
    幾年來,妞子被人們遺忘了,也被自己遺忘了,鐵花想起了妞子為她做的每一
件事,一種強烈的內疚刺疼她的心。
    劉伯的舉動,最近有些不大正常。他經常很早醒來,給什麼人打電話。又有幾
次鐵花下班回來,發現劉伯的律師坐在他的卧室里,並且神秘地不讓鐵花知道。
    鐵花已習慣了在美的生活方式,再近的關係,也從不主動去打聽人家的隱私。
至於律師,雖然見到她時既客氣又有禮貌,卻從不透露他和劉伯談話的內容。
    近日,劉伯除了體質變弱,精神上也顯得有些緊張。他睡眠比以前少了,吃的
除了一些流質的食物,也很少要求鐵花給他帶回饅頭、燒餅一類的中國北方面食。
    還有一件特別的舉動,他把保險櫃的號碼清清楚楚地寫下來,交給了鐵花。更
有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情是,他叫鐵花開車帶他去看墳地。這塊他早已購置下來的墳
地,就在長島最大的公墓園裡。
    鐵花尊重老人的意願,一一照辦了。
    這個周末,劉伯叫鐵花上他卧房來。鐵花進來一看,老人已自己爬起來坐在床
沿上。她趕緊扶著他,讓他坐到輪椅里。「這兒有幾份表格,你先看看,我……我
沒別的請求,如……如果同意,快快簽字吧。」老人指著床頭柜上的幾張表格,費
力地說。
    鐵花拿起來看了一遍,拉住劉伯的手說:「劉伯,您考慮得太多了,我明白,
你全是為我,可您,您別……」她的喉嚨發梗,說不下去了。
    「簽吧,這是最快的辦法,不然,我死了,你的事還不知要拖多久。律師說,
只要你簽了字,三個月就可拿到臨時綠卡,一年後就可有正式居留權了。」
    「劉伯。」她叫了聲,不知對劉伯再說什麼。
    這是一份結婚註冊表,她簽了,劉伯滿意地笑了,她抱住了劉伯。
    1998年冬,劉伯去世了。
    她遵照老人的遺囑,沒有舉行隆重的葬禮,也沒有舉行盛大的入葬儀式,只是
租了幾輛黑色的大型送葬車,明燈在長島住宅周圍轉了一圈。沒有見報,華人界也
沒有更多的人知曉,劉伯就這樣結束了他坎坷的一生,悄悄地離開了人世。
    下葬后的第二天,律師來到了她家,抱來了一大堆文件,
    讓鐵花簽字。根據劉伯的遺囑,鐵花將繼承劉伯生前的一切財產。
    劉伯死後,她沒有痛哭,她安靜地處理著一切事情,她知道擺在眼前的事情是
那麼多,那麼複雜。哭是沒有用的,傷感也無濟於事。再說她也沒有時間再去多想
什麼,因為整個公司,除了吉米主管的餐飲業還能打乎外,地產已出現了大問題。
    張力本是主管這一方面的,倒不是她能力不夠,或不盡責任,而是美國的經濟
出現了大滑坡,股票市場的混亂導致了地產業的不景氣。
    服裝生意也由於購買力的降低而無進展,原來看好的樣子,生產後都壓在倉庫
里。工人等著發工資,供應原料的廠家也天天逼著要賬。
    劉伯去世后的幾周,商場上風雲突變,公司經濟運轉下滑,使得她身體消瘦了
十來磅。
    她非常明白美國商場的殘酷性,此時如果一旦亂了陣腳,就會出現不可扭轉的
趨勢。
    她有些緊張,生伯劉伯辛苦刨下的基業敗在自己手裡。白天她和張力研究如何
對付眼前的困境,晚上回到這所空蕩蕩的大屋於里,真想大哭一場。現在的她是多
么需要劉伯呀!沒想到這位久經沙場的老將剛一離去,生意上就出現了這麼多問題。
    她一個人獨處時掉過眼淚,甚至想不做了,把所有的產業賣掉,過過輕閑的日
子;她也試著幾天不上班,一個人躲在家裡,可那更可怕,閑得快要逼死她了。一
旦什麼都不幹時,她腦子裡全是以前的惡夢。形形色色的人物像幽靈、像魔鬼-中,
時向她逼來。
    她變成了工作狂。
    今天,她的辦公室里擠滿了人,大部分是公司餐飲業的骨幹。包括三個店的正
副經理,加上吉米,還有各店的會計,統統坐在了她白色辦公桌的對面。
    「自助餐,不僅是當前流行的一種經營方式,而且也是縮減開支的最好辦法。
各店經理,請你們現在把廚房人員人數和工資的報表報給我聽一下。」
    其實,她從電腦中早已清楚地了解了這方面的開支。她故意讓他們再複述一遍,
以強調她提出改變經營方式的必要性。各店經理都一一彙報了本店廚房的人數和工
資開支。吉米作了一個總結:三個店每家廚房的人數平均12名,總計36名。工資平
均按每人一千八算,共計六萬四千八百元。
    「好,」她繼續說:「自助餐可免去大部份廚房的人工。現在每個月六萬多,
請問一年是多少錢?」她問大家。
    有人提出反對,認為這樣一改,二三十名職工,將面臨失業,員工家屬也面臨
著生計問題。
    「生意歸生意,不能因為這些問題存在,就不改變作法。要知道,公司也是要
生存的。不過,公司應負擔一定的遣散費,直到員工們找到新工作。」
    坐在她前面的人,誰也沒有說話。她知道他們在想什麼,說她狠,說她無情,
說什麼也沒關係,這是挽救公司餐飲業的重要步驟。
    開完會她又去了那座商業樓,張力那裡所有的房客和律師已在等候她了。
    她脫下大衣,向各位問了聲好,就用中文講了她的意圖,張力為她作翻譯。
    「從今天起,這座商業樓,我全權委託曼哈頓地產公司處理......」
    張力一句一句地為她譯成英文。其實,鐵花一句不講,她也能把鐵花的意思說
清楚。因為,這點子本來就出自於她。這是她和鐵花研究的方案,管理一個樓房,
問題太多,關係太多。張力建議把這座樓委託地產公司管,地產公司有專業的律師
和專門收賬的人員。因為收賬的是彪形大漢,你不想交房租,除非不想要命。你想
拖欠,可以拿利息來。地產公司收費也合理,一年才攤到百分之七。
    服裝生意是劉伯特意為鐵花創辦的,她打算在時裝生意上大幹一場。如能走運,
可把目前的形勢扭轉過來。
    她首先把庫存積壓的產品全部低價出售,把死錢變為活錢,及時付給了原料廠
和線廠。這樣她的商業信譽可以保證完好。
    與此同時,她和設計師為今年秋季共設計了60種新款式服裝。為了不被中間商
控制, 她在第七大道又開了一間像樣的服裝覽售室,打出了自己「T&H Fashion」
(鐵花時裝)的商標招牌。
    鐵花的英文名字縮寫「T.H.」雖然在世界馳名的第七大道,也就是時裝大道,
從沒有半點名氣,可是由於它在同等產品中價錢偏低,款式又獨樹一幟,所以一開
張就招徠了不少客人。兩位售貨員忙得不可開交,一邊客氣地招待著客人,一邊忙
著抄寫訂單。
    鐵花來到服裝覽售室,打開電腦一看,心裡有了把握。一種事業上的成功感,
使得她握住拳頭在空中一揮,說了聲「GreatI」(太棒了 !)
    緊接著,她估算了一下成本,又查看了一下流動現金,她決定參加紐約最大的
時裝表演大會。
    座落在曼哈頓第12大道的 Javits』 Center大廈,全部由黑色的玻璃磚組合而
成。
    秋季的時裝表演就在這裡舉行。說是紐約的時裝節,實際是來自世界各地,包
括法國、 義大利、英國、日本等國的著名時裝設計家,都要在這裡大顯身手。「T
& H Fashion」大字招牌下,擠滿了圍觀的客人,人們爭先恐後地觀賞著,一個個
亮麗的洋模特兒,更換著鐵花和她的夥伴設計的各種時裝;隨著美國的熱門音樂弦
律,她們出來進去,極擺著,展現著她們的種種風姿。
    談判桌上的訂單,已堆起了厚厚的幾疊。兩位售貨員已忙得滿頭大汗,訂單還
在不停地一張一張往上加。
    鐵花站在舞台的后側,她一邊指點姑娘們如何穿戴好衣服,配好裝飾物,一邊
用手指挑開邊幕向外看。
    她露出了12年來從未有過的笑容。
    她累了一天,想在臨關門前四處走走,了解一下其他國家及來自歐州的時裝走
向。
    她離開了 T&H攤位,沒走多遠,在人群和眾多的旗幟中,一面國旗吸引住她的
目光。 那是一面鮮紅的五星紅旗, 她一怔,真想不到,中國的廠商也參加了紐約
JAVITS時裝大展。
    她急忙擠開人群,來到了五星紅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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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關門時間快到了,這裡已近收攤,幾位身材苗條的年輕妨娘有的坐著,有
的站著吃著麵條。她們嘰嘰喳喳地說笑著,仔細一聽,竟是北京口音。
    她剛走上前同姑娘們打了聲招呼,一位中年人就走過來打斷了她們的談話。
    一經攀談,才知這位先生是領隊。他非常熱情而又好客,當得知鐵花也是來自
北京,同時也是搞時裝生意時,他握住她的手說:「常小姐,祖國正在深入改革、
開放,希望你回國投資,幫助我們打開北美市場。」
    鐵花一面激動地握住他的手,一面說:「太好了,太好了。」她向領隊打聽了
如何回國開辦企業、反銷北美的一些具體問題。
    領隊耐心地向她介紹合資、合營、合作三種不同方式,並介紹了三資企業在北
京、在全國得到發展的好形勢。臨走時,他們互遞了名片。
    鐵花高興地約他們共進晚餐。她把隊長送給她的名片存放好。她心裡作好了打
算,有朝一日,一定回北京開辦企業,讓紐約有北京的產品,讓北京的服裝有紐約
的新款式。
    她一夜沒睡,編織著她回北京辦企業的夢。
    她太興奮了,回北京,回北京辦企業,這個新想法幾乎成了她每天早上起床以
后的第一個念頭。
    整整一個夏天,她的工作重心全放在服裝生意上了。她心裡非常明白,這是一
場賭博。全公司的成敗,就看服裝生意能否有起色。因為訂單大,投資必然大,幾
十萬買料子的錢,除了從銀行借貸一部分外,她把長島的這幢高級住宅,也做了第
二次貸款的抵押。
    工錢也是一項巨大的開支,吉米主管的餐飲業,由於鐵花果斷地改變為經營自
助餐,收效很大,一度生意興隆。這樣,省出來的廚房人工費和賺出來的利潤又全
部補在了服裝生意張力曾勸鐵花,如此長的戰線,有一定的風險,不如縮短戰線,
服裝的投資暫時放到明年;今夏不如集中精力,先把餐飲做好,穩住陣腳,然後再
向服裝挑戰。
    可鐵花不肯,為了這還跟張力差點吵翻了。鐵花的理由是,這麼多的訂單,這
么好的生意,拋之實在可惜。此時是關鍵時刻,如果膽子太小,坐失良機,怕是后
悔都來不及了。
    她堅持自己的主張,不顧張力的勸阻,可當她一人獨處時,心裡卻時常打鼓。
雖然她跟了劉伯已有四年多,可當時美國的經濟較平穩,劉伯在世時有他的不斷指
點,也沒碰上突如其來的大筆投資,所以這四年的商場經驗究竟能否應付當前的大
變動,她沒有足夠的把握。
    老天有眼, T&H Fashion,這既非名牌又非出自名人之手的產品,出廠后,銷
路不錯, 以至於那些連中產階級都不敢問津的高檔時裝店, 象什麼 Saks  Fifth
Avenue,Bloomingales的窗口上,也掛出了鐵花設計的新款式。
    可鐵花仍然不敢大量生產,一方面她考慮到再投資的問題,另一方面,生怕突
然出現滯銷。她嚴格按照訂單進行生產,她想這樣保守些,再壞,也不致於賠錢。
    但是鐵花的經驗還是不足。聖誕前大批貨發出去以後,回收賬款的速度卻減慢
了。原因是由於幾家比較大的商店也想轉虧為贏,大量購買了存貨。雖然聖延期間
的購買力很強,但只是一時的。過完了節,也穿完了,有的顧客就想退貸。節日一
過,排著長龍來退貨的各大商店屢見不鮮,吃虧的當然是商店。可今年有所不同,
今年的經濟不景氣,吃虧的就不只是商店。由於商店的拖欠,經濟利益直接影響像
鐵花這一級的製造商。
    甚至有些小的零售商店,乾脆明白告訴你:「還不上貸款,倒了。」
    好在春季並不是服裝業的旺季,基本沒有再投資的問題。所以,收回來的錢多
做為積累資金。
    等到臨近夏季,座收款目慢慢回收時,公司的經濟狀況呈逐漸上升趨勢。
    鐵花查看了一下電腦,生意雖受到一些損失,但還是有贏餘。可正在她高興的
時候,各大商店卻催她繼續做出新的樣品,她猶豫了,或者說,她膽怯了。
    報上報道失業人口上升,華爾街股票下跌,經濟走向低谷,她不得不放慢了腳
步。
    今年她只打算製作20套左右樣品,而且,信譽不好的客戶,還被她拒之門外。
    吉米主管的餐飲業,頭疼的事情還不算多,人員的流動還不算大。吉米確實有
一套,他畢竟在這圈子裡混的時間久了,一般的事情,他都可自行處理。鐵花對他
也很放心,因為他也算是個老闆,生意的好杯,直接關係到他的利益。
    商業樓,目前已不用再貼錢,因為服裝上嫌得的利潤,分一部分再次投進了這
座比較穩當的商業樓。因此,銀行每月貨款的數目減少了許多,現在收支基本持平。
    由於放饅經營腳步,鐵花現在比較空閑了。空下來,她想起了去年紐約的那次
服裝大展,想起了國內那伎領隊的話。她又動了心,時不時地把那位領隊送給她的
名片拿出來看。
    她沒有急著聯絡,她清楚,現在聯絡上也沒用,正式綠卡還沒到手,她不能回
去,回去事情也辦不成。
    她利用等綠卡的時間,從銀行里支出一筆錢,準備去拉斯維加斯玩玩。
    Bally's casino是拉斯維加斯的老牌大賭場,它的豪華馳名世界,它的廣告遍
布全球。有人說,這裡是美利堅富有的象徵;有人說,這裡是培育星條旗權貴們的
溫床。
    鐵花單獨一人,租了一套金碧輝煌的 VIP(總統)套房,它的奢華,絕非劉伯的
長島巨宅可以比擬的。
    幾日住下來,她除了給張力打了幾個電話,算是辦了點兒正事外,天天就是賭
累了休息,吃完了看每晚不同的超級半裸體表演。
    在賭檯上,她夾在一群賭客中叫喊;在劇場里,她跟著狂熱的觀眾沸騰。
    可是,每當她回到這個大房間,一個人獨處時,仍然不能放鬆。拚命賺錢,就
圖這個?她躺在床上扔心自問。
    她煩了,她想馬上回紐約,回紐約幹什麼去呢? 進了那間辦公室,又去幹什麼
呢? 她頭大了。因為到了那兒,想的每一個問題,說的每句話,統統都是為著一個
字--錢。沒日沒夜,沒死沒活地干,目的就是那個錢字。
    有了錢幹什麼呢?上哪兒去呢?拉斯維加斯算是高消費、高享受的地方了,可是
又到底享受到了什麼呢?
    半夜,她睡不著。不知從哪兒來了一股子邪勁,她抄起筆坐在那巨大的寫字檯
前,情手寫著:
        我累了,
        我真的累了,
        我想停一停,
        我想靠靠岸。
        不需要漂亮的港口,
        也不要美麗的海灘,
        只要你碰碰我的頭,
        只要你摸摸我的肩,
        可是難,真難。
        這港口,就是看不見。

    寫完了,馬上又撕了,她怕人笑話。書沒讀過多少,夜大也沒畢業,詩?文學?
算了吧,充其量,她不過是個嫌錢的蟲子。她笑著躺回到床上。
    後半夜的拉斯維加斯,正是歌舞昇平的好時光,窗外一亮一滅的霓虹燈,照得
她的卧房五彩續紛,使她合不攏眼。她又站起身來,唱起了歌。聽不清是瑪當娜的
「原野上的狂愛」,還是蘇小明的「軍港之夜」。反正她是邊唱邊在梳妝台前化起
了妝。
    她描好了最後一道眉線,又打開壁櫃,找了件性感的衣服。
    不知不覺,她下了電梯,來到了一家舞廳門前。她聽說過,這裡是男人脫衣舞
的場所,可自來了以後,還從來沒試著往裡走。
    她付完了門票錢,打開了門,頓時,叫人心顫的美國 Hot Music(熱門音樂)就
傳進了她的耳朵。
    三位肌肉健美的小夥子,玩命地扭動著下肢,眉飛色舞地挑逗著前排的女士。
女士們嗓子都已喊成了破鑼, 可還是不停地往表演者的身上扔錢, 並強烈要求:
「Give me a hot kiss.」(給我一個熱吻。)
    後面的觀眾拚命地往前擠,鐵花已被狂熱的女士擁到了台前。
    突然間,舞台上的燈全部熄掉,漆黑中,尖叫的女士們,差點兒把她踩倒。
    幾分鐘之後,燈又被打開,幾位被壓倒在台上的女士們,連叫帶笑地爬回到原
座。
    一個表演者擠眉弄眼地向她逼近,她見勢不妙,扒開了人群就往外逃。
    出了舞場,她邊擦汗邊想:「這些女人雖不知來歷,可看上去也有著一種高雅
的氣質,你可以感覺到她們都受過良好的教育,可黑燈瞎火的,她們到這兒來又是
尋求什麼呢?」
    在拉斯維加斯的最後一天,她簡直呆不下去了。她坐立不安,不停地看著表,
焦急地等待著飛機起飛。
    她糊徐了。
    她慌了。
    她盼著綠卡快點寄來。
    她閉上眼睛,編織著她的北京夢。
    回到紐約后,鐵花並沒有立即去上班,她想在家多呆幾日,整理一下思路。
    幾日來,她把自己的生活做了調整,生意照常做,但生活要安排好,還要保留
節假日。她模仿著張力,到商店選購了一大批健身器械。
    可是沒過多久,她的生活腳步又被全部打亂了。制定好的時間表,根本無法實
施。
    她想起了劉伯生前說的一句笑話:「紐約人,不做沒飯吃,做了吃不上。」
    令她痛苦的是,她已不屬於自己了,她成了整個發動機中的一個齒輪,別的部
件一開動,你不想轉也不行,還得跟著跑;而一跑起來,就像美國高速公路上的汽
車一樣,慢下來還得吃罰單。
    整個紐約城,就是台巨大的發動機,24小時,從沒個間歇。
    老實說,她並不是懼怕這種高速運轉,她是怕那個壓力,那個無形的壓力,也
許是來自紐約的生活形態,也許是來自她自己。
    她跟著跑,可總也看不到終點。
    目標在什麼地方,她找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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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水影兒 發表於 2004-11-24 04:04 | 只看該作者
這天早上,她剛剛起床,忽然聽見「祥子」和「虎妞」一陣狂叫。她隔窗看見
郵遞員來了,心頭一亮。
    她急忙穿上衣服,跑下樓打開信箱:一個黃牛皮紙信封躺在裡邊。信封上標著
美國移民局的字樣。
    她小心地拆開信封,激動的心都快蹦出來了。「啊--」,她控制不住,大聲
叫了出來。
    綠卡終於到手了。
    她一個人跑到後院,把「祥子」、「虎妞」叫了過來,摟住它們,在地上打起
了滾兒。
    她趴在「虎妞」的耳邊,輕輕地告訴它:「虎妞,我終於有她又抱住「祥子」:
「祥子,你瞧,多不易呀,14年,我用了14年哪!」
    她出了後院,又跑到山丘上的最高處,扯著嗓子喊:「我有了!我有了 !」
    山丘上的小松鼠一個個被驚呆了,躲在樹枝後面瞧著她。她把綠卡高高地舉在
手中,拿給它們看:「你們看,你們看呀。」她瘋了,真的發瘋了,圍著山坡跑上
跑下,嘴裡不停地念著:「我有了,我有了……」
    她突然停住了腳步,遙望著劉伯墓地的方向,含著淚花顫顫地說:「劉伯,劉
伯,您老人家安息吧,我有了。」
    當然,對鐵花這樣的失態,人們是不太會理解的。怎麼啦?至於嗎?不就是一張
塑料卡片嗎?它怎麼就會讓鐵花如此瘋狂?
    寫書的人,你太誇張!
    先生們,小姐們,朋友們,你們想過嗎,一個妨娘從24歲,隻身來到紐約,花
了14年,耗盡了最光採的年華,飽受了心靈上巨大痛苦和肉體上的殘酷折磨。14年
哪!
    可鐵花,她,她,她怎麼這麼傻呢?為了這張卡,她的總投資到底是多少?這,
這誰算得清明?
    朋友,就讓她哭一場吧!就讓她瘋一下吧!她畢竟為了這張卡,苦過,累過,
哭過,笑過,死過,活過。
    這時大丑也突然來信了,信中說,他下周將帶一個考察團來紐約,希望和她見
個面。
    信寫得相當簡單,最後幾旬是,請她原諒五年來他從未給她寫過信。
    第二天她一進辦公室,頭一件事就是打開傳真機,按照大丑給她的傳真號碼,
發了出去。
    傳真的內容是這樣的;
    大丑,我歡迎你來。可不巧的是,我已訂好機票,下周返京,準備和國內有關
單位洽談合資開辦服裝公司一事。在這方面,我非常需要你的幫助。你知道我離開
北京已經十多年了,而這十多年,正是國內改革開放的大變動時期,我的老朋友中
沒人懂得生意。
    我希望你能介紹幾位你的朋友助我一臂之力,在京開辦實業,共同開發新的市
場。......
    我的傳真號是(212)478一1532
    半小時后她辦公桌上的傳真機響了起來。然後,傳真紙自動送來了大丑的迴音。
    大丑傳來的消息是:
    鐵花,得知你即將返京辦合資企業一事,非常高興。其實,你早就應該如此,
我太了解你了,你必須在北京有自己的事業。
    國內變化非常大,特別是人們的思想觀念已有很大調整,絕非像你當初走時那
樣。這一點,你一到京就會發現。
    我介紹給你一位朋友,他雖然不曾經商,但是受過大學教育,年紀又輕,又有
幹勁,在祖國的改革大潮中有些作為。這位朋友,人品可靠。鐵花收到后,馬上又
寫了一封簡訊,迫不及待地發往北京:
    大丑,你我海外深交多年。雖然五年未見,但一提要求你就作了安排,實在感
謝。只可惜此次返京,與你陰錯陽差不能見面。不過,如合資辦得成功,相見機會
不愁沒有。 說不定到那時,你我可能日日工作在一起。另附我班機日程與 班次號
碼,望那位朋友能去機場接我,因為,我將帶回大量紐約樣品。
    大丑的最後一份傳真過來得也很快,上面寫道:那位朋友我已通知,住處已經
安排妥當。也許會讓你驚訝,飯店就在建國門外,房間已訂好,高級套房#1508。
飯店的名字想必你早巳聽說過一中國大飯店。
    鐵花的最後一份傳真極其簡單,除了再次感謝之外,只寫一句
    大丑,你的那句名言,我一直沒忘,「老家窮,有人情」。

chapter 5 d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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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水影兒 發表於 2004-11-25 02:52 | 只看該作者


    1990年12月底,她要啟程回北京,回到她那相別已久的家鄉。
    超大型的波音747客機, 載著她向東飛。這種特殊設計的巨型客機,飛行速度
俠,座位又寬大。她訂的是頭等艙,舒適的座椅,像個卧床。
    自從坐上飛機,鐵花根本就沒有躺下過,頭總是歪向窗口,不停地向外張望。
她低頭看著手錶,一分鐘一分鐘倒數著時闖。
    她睡不著,她急,她嫌飛機飛得慢。
    頭等艙里也就四五個人,空下的座位,坐著幾位航空小姐,在說笑。她向其中
的一位詢問了北京現在的時間。調好表后,她計算著還要在這飛機上熬多久。
    聯合航空公司的起飛時間是下午,沒幾個小時就不見了太陽,地球的自轉,正
好配合了飛機的速度。
    機艙的小燈,一個一個全滅掉,那四五個客人,要了毯子,進入了夢鄉。只有
錢花,半眯著雙眼,回憶著在紐約的14年:皇后大學遇張力,骯髒的地下室出現了
吉米;那叫人難忘的查理? 史密斯,還有那該千刀萬剮的王老五,劉伯,這位給她
帶來生機的老人,有著悲蒼的移民生涯;還有妞子,已被時間和人們遺忘了的妞子
……。
    一路上,她不停地想。快進人中國領土時,她又想起了黃自強和楊易文。她也
想見一見他們。不是為了別的,人已近不惑之年,過去的,都已成為歷史。她只想
和他們談談,談什麼,她沒想,她就是想見見。
    她想見老家的一切,育民小學、34中、小糧店,以及居民樓前的護城河。
    想不到,她甚至連那個大頭、大眼、長腿無腳的洋娃娃,也帶回來了。她自己
也想不通究竟為什麼帶上它。
    啊,快了,快了,就差幾個小時了。
    飛機在最後幾個小時的飛行中, 遇到了頂風,強大的氣流使波音747放慢了飛
行,誤點了兩個小時,所以飛機在北京著陸的時間已經是深夜兩點左右。
    她戰戰兢兢地走出了座艙,在通往候機大廳的通道上,她的腳步放得非常慢。
她不是不想快點兒走出機場,面是不熟悉怎麼走。雖然頭頂上不斷地出現她最感親
切的中文字,可是,她心裡還是沒底,不知應該走哪條線。
    幾位聯航的美國空中小姐,手裡提著皮箱,快速地超過了她,甚至比她還熟練
地左一轉右一轉地走進了大廳。
    她取出行李和幾箱紐約帶來的樣品衣,來到了機場大樓外。
    12月底的北京已經非常寒冷,她穿好了那件黑色貂皮大衣,站在風中,四處張
望,她等待著大丑派來的朋友接她。她站在黑漆漆的機場外,看著家鄉夜空的星斗,
看著家鄉的月亮,聽著周圍再親切不過的北京話。她哭了,真想喊一聲:「媽,我
回來了,您能讓我在地上打個滾兒嗎? 讓家鄉的土,家鄉的地親親我,疼疼我,您
就讓我撒回嬌吧!」
    寒風中,她抽了一下鼻子,由於多年的習慣,身上沒帶手絹,紙巾放在包里,
她只好用手背抹著鼻子,像小時候媽錯怪了她一樣;委屈著,抽泣著。
    一輛半新的賓士,停在她的眼前,從車上跳下一個人來,熱情地問她:「您是
常鐵花小姐吧?我是王一來先生派來接您的。」
    她住進了中國大飯店,  這家五星級飯店確實名不虛傳,   雖比不了Bally's
Casino那樣富麗,但是跟美國的一些五星級飯店比起來也毫不遜色。曼哈頓的高級
飯店,鐵花也住過,可與中國大飯店一比,似乎中國大飯店還略勝幾籌。
    裡邊的中西餐廳,菜色的齊全,座位的舒適程度也絕不亞.於美國的Hilton,
Marriott, Hyatt或Sheraton.特別是各餐廳的服務,令鐵花覺得受之有愧。每次
進餐,當你一坐下,竟有五、六個男女服務生站在你周圍,不停地為你更菜、換碟
子、擦桌子、點煙。這是她在北美最高級的飯店也沒有享受過的。
    她看著那些年輕漂亮的服務小姐,非常想與這些北京的姐妹們聊聊天,可是很
難做到。那些小姐也許被紀律約束,對她畢恭畢敬。
    就是她想套套近乎,講明自己也是北京人,住在這裡是出於無奈,工作需要,
可是小姐們對她也只是微微一笑,照舊遠遠地站在她的身前、身後,隨時注視著她,
周到地服侍著她。
    不要說餐廳小姐,就連開大門的服務生,站在電梯前的小姐們,對她統統都是
敬而遠之。
    她的雍容華貴,引來了一些久羨慕的儀論。
    晚飯後,她回到房間里,打開電視。電視里正播放一台晚會,歌星們在模仿港
台歌星的唱腔和動作,唱得既賣力,又投入。她立即轉換了一台,因為這類東西她
看煩了。另一台,放的是美國大型連續劇 Dynasty(豪門恩怨),她更不要看了,應
該說是很怕看到。她馬上換了一個台,因為她真的不願看,她不願讓不倫不類的肥
皂劇擾亂她在北京的正常思維與生活。
    下一台很好看,是評戲,看了一會兒才知道演的是北京郊區農村改革開放的故
事。她看得人了神,還跟著評戲的流水板哼了起來。
    第二天一早的電視節目是《七色光》,節奏歡快的片頭曲能使人跳起來,少年
兒童的天真、可愛是那麼吸引她。她趴在床上,托著下巴,津津有味地看著。她覺
得從《七色光》里看到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小學、中學時代的故事。
    她聽著、看著,眼裡閃著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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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水影兒 發表於 2004-11-25 02:54 | 只看該作者
她住進中國大飯店已有三四天了,這種與北京人隔絕的日子叫她受不了。她想
回趟家,去見老爸。原打算等大丑的朋友找好了合資對象,談好了,簽完了字一塊
兒請爸吃飯,共同慶賀。可沒想到,由於時間倉促,找合資對象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因此她決定,當晚提前去見年邁的父親。
    她叫了輛計程車,說了聲「復外西便門居民樓」,司機哼著流行歌曲,一踩油
門兒就上了路。
    「您這是從美國回來的吧?」司機慢不經心地說著。
    「是啊,你怎麼知道?」她驚奇地問。
    「咱哥們兒干多少年了,一瞧您這身打扮,甭張嘴就知道。」
    「打扮怎麼啦?」
    「從美國回來的人就是大方,穿的衣裳都透著寬鬆。」
    鐵花今晚沒穿貂皮大衣,為了見老爸,還特意找了一件自己設計的廉價套裝。
不過,真讓司機說著了,它確實也是當今美國正在流行的Oversized(寬鬆式) 。她
想了個主意,今晚讓老爸陪她去居民樓的商店,買幾套北京人平時穿的衣服,省得
叫人看了不顧眼,活受這個隔離罪。
    見老爸之前,她作好了充分的準備,準備去接受父親的悲痛,也準備自己出現
控制不住的傷心。
    可是,怎麼也沒想到,竟發生了想不到的事,見到老爸,幾分鐘的驚喜過後,
就是一頓不停的責怪。責怪她十幾年來,只會寄錢,從不關心父母的安危;責怪她
為什麼連這次返京都不早作通知。難道人去了美國,心就變得無情無義了?
    「連你媽去世,都不趕回來看一眼,寄錢管什麼用?你媽想見的是你這個人。」
    「爸,您不了解,當時查理……」
    「怎麼不了解,怎麼不了解也不至於你連趟家都不回,你都不知道,當時,你
媽有多想你!」
    說著,老人掉了淚,家裡雇的小保姆,馬上過來扶住老爸,並勸鐵花不要再吱
聲。
    她抬頭看著老爸,雖然他已年邁80,可看上去不像劉伯那樣蒼老。
    經小保姆介紹,她得知他的身體越來越好。特別是近年來,他加強鍛煉,逐漸
增加運動量,早起參加老年 DISCO(迪斯科),傍晚去公園遛鳥。這些都使得他滿面
紅光,聲音洪亮。
    不管老爸怎樣責罵,她都不多加解釋。因為,她不願意讓年邁的父親,知道她
的過去而影響他的情緒和健康。
    她看到老爸有結實的身體,有幸福的晚年,還說什麼呢? 這不就是她最大的安
慰嗎?
    一想起躺在紐約街頭的無人照料的老年人,既便象劉伯這樣的有錢人,暮年晚
景又怎麼樣呢?還不是孤獨無奈,最後落個無人照管的下場。
    老爸有什麼牢騷,就讓他發去吧。她聽著老爸的責怪,低著頭,不吱聲。
    「鐵花,你也老大不小了,該懂懂人情世故吧。那麼多的親戚朋友,哪一個不
知道你去了美國,個個都眼巴巴地盼你回來。看樣子,你這回是兩手空空,這……
這你讓我怎麼作人。」
    「爸,明天我上街去買點兒補上!」
    「什麼,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眼下,經過改革開放,家家生活全比以前
強多了,誰稀罕你街上買的糖豆、大酸棗。人家盼的是洋貨,美國貨。鐵花,你少
給我丟人,給我爭個顏面。能不能在你住的飯店,請上兩桌。」
    「好吧,我請。」鐵花雖然答應了,可心裡還是覺得十分不舒服,心想:「何
必呢,不如叫到家裡聊聊家常,那有多開心。」
    可是她沒說出來,還是依了老爸的主意。
    第二天晚上,中國大飯店的中餐廳,鐵花預訂了兩桌酒席。
    鐵花七點準時下了樓,訂好的兩桌,人已經坐滿。
    老爸拉著她的手,一一向來賓作了介紹,除了一兩位媽媽的遠親她還有印象外,
其餘幾乎全是陌生人。以前她在國內時,不記得有這麼多親戚朋友走動,今晚她才
知道老常家原來是個大戶人家。
    老爸笑著讓她管這個叫二姨。
    老爸訓斥著兩個小姑娘:「怎麼那麼不懂禮兒,快過來叫表嬸。」
    兩個小伙兒深深鞠了一躬,同聲叫她「表嬸」。
    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婆婆抿著嘴兒說:「瞧瞧,多有出息呀,表姥姥見你時,你
才這麼高。」老婆婆雙手比劃著說。
    鐵花為了不掃眾人的興,盡量給老爸作面子,她要了茅台、五糧液等高檔酒,
其他菜肴均由每人自點。
    「隨便,誰愛吃十么叫什麼,今晚難得一次團圓,大家就敞開吃吧。」老爸的
聲音跟洪鐘一般。
    開席之後,涼、熱萊不斷上。有些菜,鐵花別說沒吃過,連菜名都叫不上來。
更有些萊擺得就像精美的藝術品。什麼「孔雀開屏」、「風凰展翅」、「二龍戲珠」、
「三堂會審」等等。這些萊名,光瞧著菜盤上的圖案,就知道廚房大師傅得擺弄多
長時間。
    「吃吧,吃吧,鐵花也不會常回來。美國的老闆,不在乎這點兒,咱們也給鐵
花點兒面子,來,喝!」一個她根本不知道是誰的中年人站起來說。
    「可不是嗎,別說美國的老闆了,就是個工人也不會在乎,幾個鐘頭錢就出來
了。」一個留著小鬍子的年輕人說。
    「表嬸,美國老闆一個月賺多少錢?」
    「表姐,聽說美國吃飯買東西,用卡片不花錢,是嗎?」
    她對所有的問題都沒有直接回答,因為人家根本就容不得你回答,問完了你,
又和別人大侃上美國了。
    時髦的年輕人,根本不動中國酒,內行地用英文向服務生要Coca Cola(可口可
樂)和 Seven Ups(七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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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水影兒 發表於 2004-11-25 02:56 | 只看該作者
有的不知出於什麼動機,飯局中間,又叫了幾瓶飯前喝的葡萄酒,滿滿地倒上
一杯,一飲而盡,帥氣地對夥伴擺了一下手說:「哥們兒,來,行嗎?」
    對面的哥們兒站起身,擺開架式想划拳,年輕的妨娘攔住他們說划拳太士,不
是美國派兒。那小夥子紅著兩眼說:「我見過,西部電影里的漢子,喝酒乾脆就用
瓶」。他說著,把瓶子舉到嘴邊,多半瓶的紅葡萄酒,一口氣被他灌進了胃裡。
    老爸和他的老友哈哈大笑,拍著手說:「好樣的,將來准有出息。鐵花呀,要
是有機會,把你表弟弄出去,說不定又能給常家爭口氣,又是一位大老闆!」
    小夥子一聽到鼓勵的話,沖著鐵花拍了拍胸脯:「表姐,這話倒不是吹中的,
在坐的,哪個不知道咱哥們兒做生意低山有一套。」
    鐵花坐在那裡沒說話,兩眼盯著酒杯里的紅葡萄酒,鮮紅的液體在杯里盪來盪
去。她忽然覺得,杯子里裝的哪兒是葡萄酒,那分明是血,是她,是妞子,不,是
當了移民與家鄉人不能溝通互不了解而傷透了心的血。
    大丑推薦給鐵花的那位朋友名叫趙一岸,30多歲,受過完整的高等教育。他本
職工作幹得很出色,又想在改革的大潮中闖出一條新路。他人品同大丑一樣正直、
善良,但是不像大丑長得那麼丑。
    趙一岸長相屬英俊小生那種類型。也不知他是受了大丑之託,還是他本身就比
較清高,一個多月干下來,人瘦了,臉黃了,可從不向鐵花提出報酬的要求。
    當然,做慣了美國老闆的鐵花,在生意上也早巳養成了職業習慣,事兒沒辦成,
不談報酬。可他幾十天干下來,鐵花也總得表示一下心意。塞給他錢,他拒收;想
請他在飯店吃頓飯吧,他卻找了一家馬路邊的涮羊肉館。
    鐵花為了與北京人縮小距離,早就換上了京城姑娘們平時最常見的便裝。她不
僅改了裝束,就連說話,也學著現時流行的口頭語,哥們兒長哥們兒短地說著。
    趙一岸和她坐在館子里年涮著熱騰騰的火鍋,喝著廉價的二鍋頭。鐵花雖對羊
肉、白酒不感興趣,可她特別喜歡這個氣氛。她覺得,這才是真正回到了北京,她
的雙腳這才真正落了地。
    她多麼想在北京搞起一個企業,每年都能回到這片熱土上來,加加油,充充電
啊!
    「鐵花姐……」趙一岸比她小几歲,所以就這樣稱呼她。她愛聽這一稱呼,覺
得親切、溫暖,這使她又想起了大丑的那句話:「老家窮,有人情。」

    「鐵花姐,這小館子的衛生條件差點兒,肉,您還是涮老點兒好,別學我,我
是鋼牙鐵胃。」趙一岸是個細心人,不僅在工作上仔細,生活上,對鐵花照顧得也
是無微不至。
    「行,還行,沒問題。」鐵花笑著說。
    「您回來已經一個多月了,能告訴我您對北京的最大感受嗎? 」趙一岸像個記
者似地提問。
    「感受嘛……」鐵花想了一下說:「變化多,真多,新飯店多,新公路多,自
行車多,汽車也多,人,好像也多出了許多。」
    「除了這麼多『多』以外,有沒有少?您覺得少點什麼嗎?」
    「人情。」鐵花脫口而出。
    「我就知道您得說這句。不過,您的判斷有些誤差。」趙一岸涮了一筷子羊肉
說:「人情不少,應該說比以前更多。您說了這麼多的多,這人情多,應放在第一
位。不過,我說的人情,跟您理解的那個人情不太一樣罷了。我敢說,全世界所有
的名城,包括您住的那個紐約,哪兒的人情也比不上咱北京多。這人情,換句今天
的話說,就是關係。您瞧瞧,這大街小巷騎自行車的,忙著趕路的,開著小汽車的,
急著上無軌的,他們都在佑什麼呢? 不信,您隨便叫佐一個問問,十有八九都會告
訴您:『送人情去呀』!」
    她特別愛聽趙一岸講話,不僅清楚、明了,而且風趣、幽默。
    趙一岸喝了一口二鍋頭又說:「這人情,這關係,對還是不對,得瞧您怎麼看。
這麼說吧,在紐約,您倒是想送,送誰,往哪兒送,送什麼,門朝哪兒開,您知道
嗎? 亂送, 逮誰送誰, 行嗎? 我聽說,美國人也有送的,可那是白送,頂多說聲
Thank you very much; 他根本不懂,咱北京這送了之後緊跟著的是意思。送可是
門學問,而且是門大學問,是咱老祖宗給咱們留下來的遣產。您在西方呆長了,我
看您還是先補補這一課。」
    鐵花認真地聽著。
    「這一個多月來,」趙一岸接著說:「您老嫌事情辦得慢,關關卡卡的,不順,
為什麼?那是您總睜著兩眼瞎找,找您那份情。您想想,瞎找就找得著啦?依我看您
得把找變成送。」
    如何送,也有很大學問。趙一岸跟她講了不少這裡的規矩,鐵花確實也長了不
少見識。
    吃完了火鍋,送走了趙一岸,鐵花叫了輛出租,並囑咐司機開慢點兒,因為她
想多看看北京街頭的夜景。
    各大飯店亮著燈,門庭若市,車水馬龍,也許大家都在忙於送?
    路邊小館,人滿為患,裡邊熱氣騰騰,行酒猜拳,也許個個都在忙於情?
    特別令她驚訝的是涮羊肉,幾乎是三五步就是一家,隔不遠又是一戶,家家生
意繁忙,戶戶客人不斷。
    她記得,小時候,羊肉在北京算是奢侈品。一是市場上根本買不到,二是即便
有貨也是先供應穆斯林。可如今,羊肉火鍋處處可見,似乎已成了冬季北京一大特
征,一大景觀。
    如果你在北京繞一圈,你會覺得北京城就是一個大火鍋,它燃料旺,佐料全,
品味多,原料足。
    十幾年的變化太大了,這火鍋,不就是改革的熱潮;這氣氛,不就是開放后的
景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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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水影兒 發表於 2004-11-25 02:59 | 只看該作者
她充滿了信心,決心好好地大幹一場。
    她還沒送,就覺得先找到了,找到了她要尋找的那份情。當然,世界上只收穫
而不付出的事是沒有的。
    美國倒是不送,可她吃。一不留神,吃你個幾萬;十幾萬的。
    她期待著,趕快在北京干成個事兒。
    趙一岸按照新研究的方案,又開始忙碌起來。鐵花一人呆在飯店有些發悶,就
想趁此機會到南方走走,看一看南方的生意機會。
    她一邊打開箱子,整理著要去南方穿的單衣服,一邊打電話訂機票。
    最近她的心情比較愉快,經趙一岸的啟發,她懂得了辦什麼事都得先拉拉關係,
套套近乎。因此,她平時說話盡量不露英文,努力模仿著北京當今最流行的語言。
    她拿起了電話,訂機票。
    「喂,我是1508房間,幫個忙兒,給哥們兒訂張去深圳的飛機票。」
    「搗什麼亂,誰是你哥們兒!」一位小姐在電話里說完就生氣地掛上了電話。
    她笑了笑,心想,太冒失,套近乎也不能瞎亂套。
    她又拔了電話,改了口氣:「喂,我姓常,房間號碼是1508,請問近日有去深
圳的航班嗎?」
    接電話的好像還是那位小姐:「有。收外匯券。」
    「好,您就給我先訂一張吧。」
    「先訂? 沒這規矩,下樓付現金。」對方電話沒有掛上,她清楚地聽到:「狂
什麼呀,不就是個倒爺,倒奶奶嗎?」
    想說北京土話吧,人家不理;要說正經普通話吧,又被人誤解,那讓我說什麼
呢?
    她試著使用英文了。
    「Hello, I would like to reserve a ticket for Shenzhen. Are  there
any seats available?」(喂,我想訂一張去深圳的機票,還有空位子嗎?)」
    「Yes,there are.」(是,有空位。)
    她氣得沒有往下說,「啪」的一聲就掛上了電話。確實,她非常生氣,不只一
次了,這洋活、洋人,怎麼就那麼吃香!北京人幹嘛那麼看不上咱北京人,犯得上
嗎?咱北京人犯得上那麼祟拜他們嗎?
    一氣之下,她打消了南方之行的計劃,反正也沒有兩三天,不如好好休息一下。
當她收起南方的衣服,準備放回箱子時,低頭看到了那個大頭、大眼、長腿、無腳
的洋娃娃。傍晚,北京下了頭場雪,馬路上、屋頂上都像蒙了一層薄薄的紗。由於
雪下得不大,路上的行人,不見一個人穿防雪外衣。
    她喜歡北京的雪,它給人一種柔情,不像紐約的大雪,瞬間弄得鋪天蓋地,走
在街上總會覺得有危險。
    北京的雪,說化就化;紐約的雪,會讓全城十天半個月一片白色。
    她下了車走到國務院宿舍的大門前,停住了腳步,對面的居民樓與十幾年前沒
什麼兩樣。國務院宿舍也沒有太大變化,只是周圍蓋起了新式的高層建築。當年這
座不可一世的樓房,現在卻顯得很矮小,似乎已失去了往日的威風。她低著頭往裡
走,想避開傳達室的詢問。
    她打算只是看看,或是在門前站站就足夠了,沒準備和楊易文見面談點什麼。
因為,有什麼可談的呢? 時過境遷。如果她神不知鬼不覺地來過,又能得知他過得
很好,她也就心安了。畢竟都是為了那張卡,她自己才無知地作出那個決定,是環
境使她失信了,但畢竟是她失信了。
    她很想知道,目前,他到底怎麼樣了。
    她站在二樓5號門前, 不敢敲門。她低頭看著樓道堅硬的水泥地,想起了黃自
強的鎖鏈子和地上的那灘血,她用鞋底蹭了蹭那塊水泥地,似乎在尋找。一切都過
去了。5號門裡聽起來很熱鬧,從門縫裡鑽出來的音樂很耳熟,那是什麼?奧,美國
新潮歌星普林斯的「性就是靈」,怎麼?這兒也有?!……
    她正想下樓離開, 剛巧5號門打開了,隨著普林斯的狂叫,從裡邊走出兩個連
說帶笑的年輕姑娘。
    「請問你找誰,是約好來的嗎?」其中一個問。
    「不不,我…我是找楊易文,楊先生!」慌亂中,她突然說出了自己的來意。
    「小彪,外面有人找你爸,我們買完酒,馬上就回來。」另一個姑娘面向門裡
喊著。
    一位高大英俊的小夥子出現在門口。
    她一眼就認出了這個當年的皮猴子楊小彪。小彪當初見她時才五六歲,現在根
本認不出她是誰。
    「請問您……」小彪故意拉長聲,等她回答。
    「我是楊易文的老朋友,他要是不在,我就定了。」
    「您一定是從海外回來的吧?」
    「你怎麼知道?」
    「在北京的老朋友都知道他出去了,您一定有幾年沒見他面了。」小彪長大了,
說話神態和小時完全不一樣。
    「奧,他去哪兒了?」
    「澳大利亞悉尼。」「奧,他,他好嗎?」
    「挺好的,昨天還寄來了照片,您不進屋坐會兒嗎? 」鐵花鬼使神差地跟著小
彪進了屋,也許是因為楊易文不在家的原因吧,她顯得很坦然。
    「您也是從澳州回來的嗎?」小彪一邊帶她往裡走一邊問。
    「不,從美國。」
    「真的?我這些哥們兒正準備去美國,您正好給我們講講,您快請屋裡坐。」
    原來的大客廳,如今可變了樣,那套黑色大沙發不見了,大寫字檯也不知搬到
了什麼地方。燈光較暗,也看不清擺設,好像酒味,香煙味,成了這間客廳的主調
兒。她一進來,有人就把普林斯降格了,聲音放到最小。隨著燈光也亮了許多。
    幾位青年男女,停住了他們的舞步,有的站,有的坐,圍住了小彪和鐵花。
    「這位女士是我爸爸的老朋友,剛從美國回來。大夥兒交個朋友,認識認識,
美國人最開通,見面就是朋友,沒咱們那套,不撮幾頓,談不上哥們兒。」小彪向
大家介紹著。
    這些20來歲的年輕人,從他們的打扮就看得出來,他們大都屬於新潮的「先鋒
派」。男孩子頭髮的長度,比紐約格林威治村的嬉皮士短不了多少,身上的穿戴,
也與街上的大不相同;女孩子的打扮雖比不上當今的 punk(旁克) ,但性感的衣服
也敢穿,該袒的袒,該露的露,就差頭髮沒染成紅色了。
    「您看過好萊塢名片《麻雀變鳳凰》嗎?」一個小夥子問。
    鐵花搖搖頭。
    「片子說的是一個流浪街頭的窮妓女,一夜之間成了個大富婆。對了,那個億
萬富翁,好像就是你們紐約的。」小夥子說得煞有介事,忘記了那只是一部電影。
    鐵花聽了劇情介紹,才知道他講的是一部名叫「PRETTY WOMAN」(漂亮女人)的
電影。
    「您說,美國的妓女,都有機會變富,看來女人長得漂亮,在美國就一定會成
功。」
    「那只是一部電影。」鐵花淡淡地說,因為她極不同意這個小夥子的邏輯。
    「電影,電影就是藝術,藝術就是從生活中來,誰敢瞎編呢? 」小夥子表現出
非常內行的樣子。
    「您住的那個紐約,可是個好地方。」一位姑娘搶上來說:「那是美國藝術的
大搖籃。霹靂舞,這是您常見的吧,它的發源地就是紐約街頭。」
    「霹靂舞,什麼舞?」鐵花真不知道什麼是霹靂舞,
    「就是那種舞,這樣的。」說著,姑娘脖子一伸,胳膊一扭,做著動作。
    鐵花覺得怪異,還是笑著說:「不清楚。」
    「咱們來一段吧。」姑娘提議。
    音樂一起,鐵花才知道,他們說的是曾經在紐約最流行的「Break Dance」。
    姑娘、小夥子們踩著鼓點兒,怪摸怪樣地模仿著布魯克林黑人的動作,認真地
尋找著紐約街頭藝人的感覺。
晴耕雨讀,隨遇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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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水影兒 發表於 2004-11-25 03:02 | 只看該作者
鐵花覺得很納悶兒,這些文化,這精神,怎麼這麼快就傳過來了,從哪兒進來
的,又是從哪兒學來的? 不知道,想不透,厲害,真厲害!文化的滲透力之強,令
人難以想象。
    霹靂舞音樂停了,她本想介紹一下,美國也有很多很多玩命讀書的人和拚命干
事業的青年人。
    可是,還沒等她開口,小彪從裡屋拿出來一疊照片,遞在了她的手上。
    「這是我爸在悉尼的照片,您要看嗎?」
    她翻了兩張,照片上是楊易文和假在他懷裡的年輕女人的合影。再翻兩張還是
二位的合影。
    「我爸可享了福了,又是新婚又是洋日子,可他還不知足,說過得不適應,想
回來。您說,這人哪有個夠哇?」
    鐵花的手指有些發顫,她放下照片說:「對不起,我還有事,下次再見吧。」
一轉身就朝門外定。
    「阿姨,您貴姓,要不要寫信告訴我爸?」小彪在她身後大聲地問。
    她沒回頭,擺了擺手,就朝樓梯口走去。
    「您常來,阿姨。」
    她急急忙忙回到中國大飯店,外面的雪還沒停,她進屋打開了窗子,還是覺得
悶。她不知為什麼會出現這麼重的壓抑感。她看著窗外的雪花,站了很久。突然,
她打開了皮箱,找到了那個大頭、大眼、長腿、無腳的洋娃娃。
    她把它拿在手中,走到窗前,從十五樓往外望,中國大飯店前面不遠處的工地
正在打地基,不知又要興建一家什麼高級飯店。
    新打的地基很深,遠處燈光映在裡面亮閃閃的,她低頭看著,覺得頭有些昏。
    她把右手伸到窗外,一撤手,那大頭、大眼、長腿無腳的洋娃娃,迅速地墜落
下去。不一會兒她聽到了「啪」的一聲,是那洋娃娃掉在地上的聲音,
    中國大飯店的商務中心,送來了張力從紐約打來的快件傳真。
    服務員客氣地把文件交到她手上。她一邊焦急地讀著傳真的內容,一邊下意識
地從兜里拿出了幾塊錢,說了聲謝謝,就往服務員手裡塞。
    「對不起。我們不收小費。」服務員禮貌地對她說。
    其實給小費的習慣,她來北京兩個月來,已經快忘掉了,可今天一收到美國打
來的傳真,眼睛看著洋文似乎覺得自己又身在紐約才做出這種舉動。
    當服務員謝絕時,她才立即明白了這舉動不適合北京的習慣。
    「對不起,忘了,忘了。」說著她收回了錢。
    「您是從美國回來的吧?」服務員笑著問。
    她也笑著點點頭。為了補救剛才的冒失行為,她很客氣地為服務員打開了門。
    服務員站在原地沒有動,問了聲:「您要配額嗎?」
    「什麼?」
    「您要配額嗎?」
    鐵花的生意做的正是服裝生意, 趙一岸和她也正在為此事天天發愁。「配額?
你也懂進出口貿易?」
    「我有路子。」服務員說著,輕輕地把門關上,神神秘秘地小聲說:「不過,
我這路子……您知道,這配額就是錢。住在飯店的客人,向我問這事的人多了,我
連理都不理。前兩天有個老外,提著一箱子的現金,全是嶄新的美鈔,拿出幾打兒,
拍在我手上,我不要。您說為什麼?」
    「為什麼?」
    「為……跟您這麼說得了,因為我早就瞧出來您是美國回來的,又是咱北京人。
咱北京人有便宜,幹嘛讓老外占著哇? 您哪,這麼著,說個數兒,開個價兒,預付
我個三五萬,我就給您跑去,弄來弄不來,您就看我的本事了。」
    「你真行?」
    「這條路我直通…,怎麼跟您說呢,說白了吧,北京市我平趟,全中國沒我辦
不成的事……。」
    「謝謝,我不需要配額。」鐵花說完,就客客氣氣地把他送出了門外,因為兩
個月來,她也清楚一點了,趙一岸也曾多次提醒她,要嚴加防範這類侃爺,她也遇
到過幾次。有一位,甚至比他侃的還邪唬。說美國總統布希在京當大使時,常跟他
一塊秘密下館子,要論起輩份來,布希好像是二哥。
    張力傳來的文件,確實相當緊急,公司三個部門的目前狀況向她一一作了彙報,
並請示鐵花儘快做出處理決定。
    首先她介紹了紐約市由於地稅增加,故商業樓每月的賬目又在吃緊;二樓的房
客破壞簽署的合約,改做非法的毒品生意,現已被警方查封。因此造成不僅房租不
能按時回收,政府的罰款又是一大筆,正在請律師打官司,律師費的開支也不是小
數。
    吉米管的餐飲業由於今年經濟走向低谷而不景氣,自助餐的經營方式也報虧損。
吉米建議先暫賣一家餐館,補交拖欠政府的稅款,以此來扭轉餐飲局面,請鐵花作
出決定。
    服裝方面的應收賬款,一大部分還是爛掉了。目前,張力已托請收賬公司自行
處理。新的二十件樣品已趕製完成,要不要及時推向市場,也請鐵花作出決擇。
    急件的最後幾行宇,是通知鐵花,大丑下周六抵達北京,鐵花有望可見上一面。
不過張力還是催她不必等大丑了,快快回來處理紐約的事情為好。
    鐵花看完張力的彙報,心急如焚。北京的合資還沒個頭緒,紐約生意又出現了
危機,目前的情況,真是騎虎難下。可是,她從電視及報紙上看到,大陸大批合資
企業如雨後春筍般地興起,想要扭轉當前紐約生意的不順,在京興辦企業應說是條
出路。
    想來想去,她仍然堅信自己的想法。北京畢竟是自已成長的地方,儘管十幾年
的隔絕,她還是熟悉環境的;儘管人們的思維方式和經營方式不同,但她相信,早
晚還是能找出一條可行的途徑的。
    不過,她還是要及時趕回紐約,不儘快解決好那裡的事情,北京的事情也會亂
了陣腳。
晴耕雨讀,隨遇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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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水影兒 發表於 2004-11-25 03:03 | 只看該作者
北京的事,她請趙一岸繼續進行下去。自己決定下周返回紐約,機票訂在周日。
因為局六大丑到達北京。她想,此次無論如何也得和他見上一面。在她內心深處,
這趟回北京,一是辦合資,二是要見大丑,把事情談開,兩件事幾乎是同等重要。
離周日回紐約還有幾天。鐵花吃過晚飯,走出了中國大飯店。沒走多遠,斜對面處
出現了一幅巨大的霓虹燈,紅紅綠綠的閃著幾個大宇「卡拉 oK」。
    這種起源於日本,又在台灣發揚光大的娛樂活動,在紐約是見不著的。美國人
覺得這種玩藝兒不夠刺激, 他們有他們的玩兒法。 年輕人有 DISCO和各種古怪的
PARTY(派對) ;中年人有各種酒吧和懼樂部;老年人喜歡旅遊和狂賭,這樣美國人
才覺得夠勁。
    因此, 不管日本人有多麼遠見高明的商業頭腦, 有多麼精明的推銷本領,這
「卡拉 oK」 還是與美國絕緣,打不進市場。她走進建國飯店的舞廳,坐到一張台
子上,要了杯橙什。一位手持話筒,擺動雙腿的小夥子,陶醉在「愛才會贏」的台
灣歌曲里。
    台語,鐵花雖不會說,但也不生疏。因為她生產服裝的車間里,來自台灣的工
人大部份都會哼哼幾句,車間錄音機里經常放的也都是這幾首流行歌。
    小夥子唱歌咬字准。感情又投入,唱完了最後一句,響起了一片掌聲。他桌上
的幾位朋友向他伸出了大拇指,他得意地擺了一下手說:「咱哥們兒還有絕招兒,
等會兒給你們用廣東話來段『迷人的香港夜』。」他一口北京話。
    當舞廳上出現一位漂亮的姑娘,唱起了「上海灘」的主題歌時,人們都站起來
跳起了四步舞。
    美國年輕人跳舞,不管別人,有的也不一定需要舞伴,自己跟自己叫勁,上了
弦兒似的,不弄出一身臭汗,勢不罷休。而這裡的年輕人跳舞,似乎都很合乎規範,
每一個舞步和姿勢都很講究,連臉面的表情,也好像有人要給他們拍照片似的。整
個氣氛像是在表演,原來他們唱、跳,是要給別人看的。是的,東西方文化的差異,
好像就在這點。一個是不顧他人,完全自我,一個是我自己受點累不要緊,周圍看
的人要給點面子。
    沒錯,面子,是這個,是面子。
    昏暗中,她認出了一個人,是T& H服裝公司的一位工人,叫阿香,中年婦女。
就在離她不遠的桌子上,她正操著台灣口音的國語,眉飛色舞地大講特講美國服裝。
    鐵花本想上前打招呼,可一看她講得那麼起勁,全桌的親友聽得那麼入神,就
打算等一會兒再說。
    「我們美國華僑,最講究穿,也講究吃,像我身上的這套衣服,」她指著鐵花
工廠生產送給員工的節日禮品說:「這套衣服,少說也得五百美金,折成人民幣就
是兩、三千,差不多是你們一年賺的工資。」
    「要說起吃來,」阿香接下去說:「我請你們到這裡聽聽歌,算得了什麼? 在
美國,吃是最便宜的,我們講究假日到國外去旅遊,去吃世界上最好的山珍海味。」
    「您一個月賺多少錢?二嬸?」一個姑娘好奇地問。
    「這個,在美國是不能隨便打聽的,不過,我也可以告訴你一個大概,反正,
我的工資,任新房、開汽車、到處玩玩是花不完的。」
    「哇--」,桌上的人們都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那你們老闆掙的就更多了吧?」
    「她? 那怎麼清楚,她的生意多啦,賺的錢是數不過來的,鈔票都用機器點。
聽說她還是你們北京人。」
    「北京人?」
    「對呀,她運氣可好了,嫁給了闊老頭,沒幾年,老傢伙一死,就全成她的了,
真是個聰明人。」
    鐵花聽了這些,再也不想上前去打招呼。付完了賬,就回到了飯店的卧房。
    她躺在床上思付著:阿香只不過是生活在美國最低層的一個普通工人,平時節
省得要死,她為什麼千里迢迢跑回中國,在親戚朋友面前耍這個威風? 她要滿足什
么?她要達到什麼?
    鐵花想了好久。她又想起,去年工人李太太跟她抱怨的一件事。
    李太太有個獨生子,二十好幾,移民來美國不正經干,一心就惦記著賺了錢回
中國威一威。打了半年的裝修工,存上了四千塊,李太太兒子拿了錢,準備回國威
三天。回南京前,買了一套自西裝,一雙自皮鞋,一頂白禮帽,看起來像電影《紅
色娘子軍》里南洋歸來的洪常青。下了飛機就開始威,帶著女朋友到處買。你想想,
四千美金三天花,他能不威嗎?三天過完后回到紐約,就又老老實實幹起了裝修工。
威?他回來后還威得起來?!別說「威」,在老闆面前連粗氣都不敢出一口。
    這些人為了滿足一時的虛榮、自尊,可把大陸上的人們弄糊塗了。糊塗到你說
出外面的實情,就沒人相信。
    鐵花也想起自己。多年來,跟家裡人又說了多少實話? 有的當然不好說,沒法
說出口,可該說的,又說了多少呢? 總怪國內的人不理解,沒法溝通,可你倒說實
話呀。有時還怪國內人貪小便宜,那你少送點呀。
    這怪誰呢? 誰也甭怪。等到辦成了移民就更說不清了。說心裡話,鐵花確實覺
得有些委屈。兩個多月,總覺得理解她的人不多,就連老爸,她也不滿意。她由此
產生了新的孤獨感。國內也投人疼她,沒人關心她。
    14年的美國生涯,你們知道我有多少苦水,怎麼就沒人同情我呢? 可又一想,
不說出來,又會有誰知道? 再說……再說當初走的時侯,也沒人拿槍逼著你,不是
你自願走的嗎?說不清了,還是瞞吧。
    想來想去,她覺得自己也是在蒙,蒙誰哪?國內人、自個兒?這到底是怎麼形成
的?她納悶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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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到了。
    北京的節日氣氛進入高潮,她真想再呆上幾日,不想馬上回到紐約。好在三十
晚上是周五,離她返美的日子還有兩天。三十這一天,她要好好地過一過,不然,
回到紐約就甭想再過中國年了。一想起一個人回到長島那幢冷冰冰的大房間,頂多
叫上那個單身女郎張力開車過來聊聊天,她恨不得把這一天當作十天來過。
    三十的上午去趙一岸家吃中飯,送點禮物給他太太和孩子,算是拜個早年。趙
一岸一見她,就興奮地告訴她,合資的事有希望了,合同、章程已擬好,正在等著
她去簽字,開業典禮定在三月初,中方很有誠意,資金都提前到位。鐵花一聽,緊
緊握住趙一岸的手,激動不已。想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一岸,好像我這條遠
洋輪,今天……今天靠岸了。」
    三十的下午,她又回了趟家,想跟老爸再吃頓團圓飯。她進了門,把茅台和水
果剛放好,老爸就含著老淚對她說:「你怎麼還不走哇,兩個多月了,快走吧。」
    鐵花聽了一怔,心想,人老了確實會犯糊塗,大年三十的,怎麼剛一進門,就
說這話。
    「爸,我是後天的飛機票。今兒不是三十嘛,想跟您多呆會兒,不然這一別…
…」
    「鐵花,你出去久了,不明白這裡的事兒。你是北京出去的,說的又是一口北
京話,日子長了,就不新鮮了。俗話說,外來的和尚好念經,你這全身的打扮,再
加上你平常待人接物隨便。你想想,還值錢嗎?」
    鐵花不明白,問:「我表現得跟咱北京人一樣,不好嗎?」
    「你呀,傻孩子,錯啦。眼下是吃遠不吃近,吃外不吃內。你越這麼著,就越
沒人拿你當人看。」
    「那我拿著、擺著倒好啦?」
    「對嘍,不僅如此,還得端著點兒,還不能呆長了,回來點一卯就走,這才值
錢呢。」
    「爸,您真是的,咱幹嘛干那不實在的事兒? 今兒,我為什麼這麼早來,就是
想跟您多呆會兒,好讓我跟您倒倒我在紐約的幾十年的苦水。」
    「你甭說,我也不想聽。傻丫頭,不是我不願聽,我的意思是你少說。爸也活
到這把歲數了,做事、想問題,也全是惦記著你。實話對你說吧,有苦,也得往肚
子里咽。說出來,只有掉價,沒有好處。」
    「爸,掉什麼價?在美國不苦幹,人家自給你錢啊?I沒有到了美國就發財的。」
    「可沒人愛聽你這個。聽了,人家也是笑話你,說你沒能耐。」
    「那……那就說好聽的,光說有錢,甭說這錢是怎麼來的?」
    「對啦,你看看眼下。這些有錢的,哪個苦來著,能耐人,賺錢不費力,費力
不賺錢。」
    「爸,這不實際,起碼在美國不是這樣。今兒,我得跟您好好說說。」
    「別介,大年三十的,少訴苦,你說點讓我高興的吧。」
    整個下午,父女倆弄得有點不高興,最後為了初一拜年,請親朋好友吃飯的事,
還差點吵起來。
    她為了不讓老爸生氣,以晚上還要會見合資對象總經理為由,走了。
    爸爸臉上露出了笑容:「好好跟人家談,多少擺著點,別忘了帶禮物! 」等鐵
花出門時,老爸還追著囑咐她。
    她走出了居民樓,沒有去找總經理,一路上她邊走邊想。
    她再也不想繼續蒙下去了。她想說,說實話。她要告訴全北京的父老鄉親,咱
誰也別蒙誰了,說實話吧!
    可怎麼告訴他們呢?一個一個逮著誰跟誰說,這不成了樣林嫂,半神經了嗎7再
說了,不了解你過去的北京人,聽了你在紐約的事,說不定成了人家茶餘飯後的笑
柄,演繹成海外傳奇故事。別小看了這點 ,北京侃爺可有這個本事。
    她想起了一個人來,對,應該對他說,他最了解她的過去,天下好像只有他了。
她想起了黃自強。

    六部口電報大樓的時鐘,敲了12下,全北京立即鞭炮齊鳴,煙花爭艷。
    黃自強提議讓鐵花領略一下北京三十晚上的輝煌,他們站在中國大飯店的第十
五層上,共同觀賞北京壯觀歡騰的春節夜景。
    鐵花雙手緊捂著耳朵,對黃自強大聲說:「自強,太棒了,這情景,就像前些
日子,美國電視上播的中東戰爭。」
    黃自強只見她嘴巴動,聽不見她說什麼。於是,他關上了所有的窗戶,立即,
三十晚上的煙火被關在了窗外。
    「你知道嗎?年年這樣。」黃自強關好了門窗后對她說。
    黃自強已經來了好一會兒了。今天是他請鐵花在樓下餐廳吃飯。
    同他交談幾小時后,鐵花覺得他變了,不是小變,是真的變了。他變得不愛說
話,年輕時候的鋒芒,在他身上,已尋不到蹤影。以前的那種渾不講理,現在變成
了寡言、穩重。
    從他斷斷續續的介紹中,鐵花得知,似乎他已成了大生意人,做的什麼生意,
他吱吱晤晤也講不清楚。不過,他的派頭、出手大方的程度,叫鐵花吃驚。他請鐵
花在最好的餐廳,點了最名貴的菜,一共花了多少錢,鐵花也沒見他付,只是跟經
理點了個頭,就大大方方走出了餐廳。
    「自強,你變了,真不得了,怎麼那麼闊?」鐵花問他。
    「這沒什麼。」黃自強說。
    黃自強的穿戴,同年輕時候相比,完全成了兩個人。他穿著全套的皮爾? 卡丹
西裝,名牌領帶、皮鞋。腕子上,閃著一塊金黃色的「勞力士」。腰裡總別著兩個
叫不停的 BP機, 手中總是握著一個大哥大,不知是不是生意真有那麼忙,反正隔
不一會兒,他就對著大哥大「嗯,奧,好,行……」的 oK一番。
    「你能不能把這些都關上,叫我跟你說會兒話。」鐵花雖然多年不見黃自強,
可一見到他,還是倍感親切。因此,說起話來,就相當隨便。
晴耕雨讀,隨遇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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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水影兒 發表於 2004-11-25 03:08 | 只看該作者
黃自強,不管他現在是多麼不可一世,一聽到鐵花的命令,還是跟小時候一樣,
言聽計從。
    「自強,你能告訴我,自從77年底我去了美國,你都怎麼過的,快說給我聽聽。」
    「先是折了,這你都知道。」(折了,即進了勞教所。)
    「後來呢?」鐵花不太願聽那段兒。
    黃自強點上一支煙,侵吞吞地說:「前門外練攤兒,一天也就弄個兩三張兒。」
    「我要聽你現在。」
    「現在?現在一天幾本兒,我也不練!」
    鐵花已掌握了一些眼下北京流行的新詞兒。幾張兒就是幾十塊錢,幾本兒就是
幾千塊的意思,這都是常用語。
    「幾本兒都嫌少,你做的是什麼生意?」
    「不是跟你說了嗎,離不開個倒兒。鐵花,聽你的吧,你不是有話要說嗎? 」
黃自強迴避了她的提問,又把話題轉向了鐵花。
    「自強,說起我來,話很長。14年的紐約生活,不是一句半句就能講清的。你
要是真想聽,我就真跟你說。真的,自強,我也真想跟你說說。」
    「說吧。」
    「原來,我不打算說了,可今兒,我特別想找個人說,你……你能認真的聽,
聽我說說我的真實故事嗎?」
    「能。」
    「聽了以後,你不會笑話我?」
    「不。」
    「你真的也不會怪我?」
    「不。」
    鐵花真的開始說了。從1977年底離開北京,飛機上遇到了大丑,在長島劉伯家
的寂寞,講到在皇后大學認識了張力。當她講到在地下室遇到吉米時,為了能使自
己鎮靜,打起精神,她讓黃自強給她點上一支煙。
    她不會吸煙,一曰濃濃的萬寶路,嗆得她流下了眼淚。她講,為了辦楊易文去
美國的事,為了綠卡,她和吉米同居。當講到吉米沒有身份,騙了她時,黃自強插
話說:「太虧她又接著講到查理,那個曾認真愛過她的美國人,出了車禍不幸身亡
時,黃自強說了一句:「真可惜。」
    講到這兒,已經是後半夜了,電視里的春節特別節目已結束,窗外殘留著零零
星星的鞭炮聲。
    桌子上的煙灰缸里,堆滿了黃自強抽過的煙頭。他耐心地聽,聚精會神地聽,
聽他從來沒有聽到過的故事。
    鐵花擦了一下眼淚,開始講到了王老五。一提起王老五,她胸中燃起一團怒火。
她講他如何欺侮她、虐待她。當講到最後,在那個破爛地下室,王老五棄她而逃時,
黃自強雙眼一瞪,站起身來,大罵一聲。
    早晨的陽光,從窗口照射進來。聽了一夜的黃自強,仍不覺得困;講了一夜的
銑花,也不覺得累。
    當把劉伯對她的幫助講完時,「蓋了嘿! 」黃自強的眼裡,也亮出了光。14年
的身世講完了,鐵花像完成了一件重大心愿,她站起身來,走到窗前。
    初一的早晨,大街上顯得很安靜,整個中國大飯店,像是還在沉睡。
    黃自強聽完了整個故事,也就說了「太虧了」,「真可惜」和「蓋了嘿」這九
個宇。鐵花真不知道他聽懂了沒有,聽明白了沒有,他到底怎麼想。
    她突然轉過身來,從皮夾里掏出那張綠卡,那塑料的卡片在她手中直發抖,她
急著問黃自強:「自強,你說,你評評理,花了14年,用我的青春,用我的靈肉換
來的就是這個,你說,這值嗎?」
    黃自強點上了一隻煙,又吐出了三個宇:「你傻×!」
    鐵花先是一怔,覺得這話太粗。可仔細一想,這粗話,理可不粗。是的,這是
一旬北京最粗俗,最易懂的話。她突然覺得,幾乎再也找不出另外三個宇,能更貼
切、更恰當地形容她這14年的經歷了。
    她登上了回紐約的飛機,還是沒見著大丑。鐵花一時疏忽,竟忘記了東西方的
時差,大丑周六中午到京,她訂的是周日的飛機,這13個鐘頭的時差,造成了兩人
又沒能相見。
    可她仍不死心,直到飛機已經離地,她還低頭尋找那張與眾不同的臉和那雙極
其粗糙的大手。她總認為,他定會及時出現,說不定就在機場的大廳,四處張望著,
尋找她呢。
    等到飛機已經升上天空,腳下全是白雲時,她仍流著眼淚,望著窗外。她總認
為,大丑正站在地面上向她揮手呢。幾天來的疲勞,加上與黃自強的徹夜交談,使
她感到精疲力盡,躺在椅子上睡著了,這一睡就是十幾個鐘頭。當她醒來時,擴音
器播出飛機正在穿過北極。
    她睜大雙眼,瞧著沒有人煙的白色大陸,這塊大陸的磁場,沒有中國大陸和北
美大陸那樣強大,她覺得有點頭昏,有點目眩。
    此地正是東西方的分水嶺。她突然感到,這38個年頭,算是白活了。她像嬰兒
一樣直哭,因為她鬧不清,她到底屬於分水嶺的哪一方。這邊吧,說你是老外,那
邊吧,格格不入。
    「我……我這38年,鬧鬧轟轟地是在幹什麼呢?」她鳴咽著問自己。
    她覺得撲進了媽媽的懷裡,但找不到奶頭,吸不到乳汁;她又覺得,自己像是
被過繼出去的孩子,那個家庭倒是很闊,可個個板著面孔,她覺得冷。
    她腦子裡,又出現了那段話:

        人生旅途,幾乎所有人都帶有一定的盲目,
    而為了這個目的拼搏、掙扎,自然斗得遍體傷
    痕。
        輕傷者,步屢艱難;重創者,匍匐爬行。
    我們嘲笑不知深淺的河鰻,終日趕路,奔向
    藍色的大海,孰不知,深海處到底有多黑。
        我們嘲笑不知高低的旅鼠,一生都在奮力
    向頂峰攀登,孰不知,崖下到底有多深。
        河鰻,也許剛剛游進大海,就被兇猛的鱉類
    吞食;旅鼠,也許未至峰頂,就困死在途中。
        不必嘲笑河鰻和旅鼠了,人類又何曾不是
    如此。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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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摩 發表於 2004-11-30 11:40 | 只看該作者
70年代美國就有波音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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