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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天氣太熱了,太陽一會就移動到了楊樹的縫隙里,直照在我們的頭頂,能看到黑色的車身人身的影子投射在馬路上,並隨著時間移動。下午又來了幾個學生,他們說是從湖南師大來的,我和班長和一班副黃文星,爬在車梆上和他們說話。有個女生說她的哥哥也在新疆的部隊里當兵,是去年入伍的,她說哥哥給家裡寫信說部隊是磨練人的好地方,連寫信的口氣也和以前在家時不一樣了,她真的想去哥哥的部隊去看看,她說看到我們她老是想自己的哥哥是不是也會在我們裡面。穿著藍卡上衣的矮個男生說,他畢業后也想去部隊鍛煉鍛煉,但他不知道通過什麼管道。我們聊得比較投機,他們還給我們寫下了通信地址,希望以後能寫信,走時我們就有點依依不捨了。
下午傳來要退的消息,但一直沒有得到指示,說是軍隊的領導正在和學生的高自聯協商。
直到傍晚,才接到撤出古城街的消息。當車隊緩緩起動時,學生、市民歡呼高唱,他們站在馬路兩邊一一與我們握手告別!
學生激奮的說:「解放軍,你們是最可愛的人!我們擁護你們撤出北京城,北京有學生和市民維護,你們放心吧」。有的學生激動地流下了眼淚。車隊從沸騰的古城街駛出來了。馬路兩旁的居民樓門口、廠房門口和樓房的窗戶,站滿了歡送的人群,他們從窗戶里打出橫幅「歡送解放軍退出北京城,我們熱愛你們」,並且一路上到處是鞭炮齊鳴。
9年5月30號星期三
上面沒有下達行動計劃。我們除了看報紙了解形勢,就開始站姿、踢正步和軍體拳的訓練。
1989年6月1號星期四
是要「便衣」進城了,指導員和連長都證實了這個消息,只是還沒有正式通知,班長不要我們往外亂說,但明顯能感覺到營房裡的氣氛有點緊張。
指導員到排里來看,說:「做好心理上的準備,等待通知」,然後來到我面前,我給他打了敬禮,他說:「陳光怎麼辦呢」,我知道他對我有些擔心,從古城撤回來后我就一直消化不良,不想吃東西,拉肚子。
下午1:00軍里下達了正式通知是要便衣進城了。並且各營到團里領來了便衣服裝,有白色和蘭色的襯衣.短袖的汗衫還有蘭色的灰色的褲子。我挑選了白色襯衫和灰色的褲子。
1989年6月6號星期二
6月3號上午10點:指導員決定讓我來押送裝槍支彈藥的車。是個掛著地方牌照的公交車,有個老司機開,他穿了一身蘭色工作服。從射擊場出發目的地是人民大會堂的西後門。
指導員一再囑咐我在車上要鎮靜!保持自然的表情。有人盤問就說是公交車到天安門拉學生,要和司機保持說法一致。車上的槍太多了,沒有我能坐下的地方,只有趴在槍上,把頭露在車窗。其它的戰友也都換了便衣三兩成群地在蘋果園地鐵和公交車上出發了。
車駛出射擊場時侯,看到好多戰友在路邊上正往車站趕。車路過古城時很順利,一路往前開,中間有幾處街道遊行的學生很多,司機就故意把車往車輛多的地方擠,免得讓學生單獨注意到我們的車。行至西單路口時,學生遊行的人比較多,路過我的車時
他們還伸出了兩個手指。有好幾個學生還往車裡看,但他們看不到車窗的下面。駛過西單路往前就看到了人民大會堂,這一帶學生市民並不多,他們主要都在天安門廣場,我們往右一拐300米就順利到達了大會堂西後門。
我可能是第一個到達的運輸槍支的車,後門有幾個武警在值勤,沒有其它部隊的車進來。一個接待我的50歲左右的穿便衣的人,聽我說是65軍的,就叫我先把槍搬運到二樓靠樓梯的拐角處。司機在車上看著物品,我一個人一趟趟地往二樓搬,搬運了快2個小時,其它兄弟部隊的人才趕到,我渾身都沾滿了槍上的黃油,順著我的衣服往下淌。
6月3號下午3點:三點后好多著便衣士兵已經進入到大會堂了,為了尋找到自己的隊伍,軍與軍之間都有標示,我們65軍左肩上扎個白毛巾,而38軍是右肩上扎個白毛巾。
我們在大會堂一層二層到處尋找著自己的部隊,大會堂里人越聚越多了,我在三樓和65軍的聚集了,指導員和連長在忙著清點人數,我們連應到48人實到45人,還有3個人沒有到齊,查了幾次才發現炊事班長和一個87年入伍的老兵,還有與我同年入伍的新兵沒有到,查遍了大會堂所有的地方也沒有找到。
這時廣場上的學生已經覺察到軍人進入大會堂了,在大會堂里能聽到學生的呼聲越來越高。
6月3號下午4點:到4點時,我們師接到了一項任務,和我一樣,38軍的一輛押送槍支彈藥的車,被困在西單,而且槍支彈藥被學生和市民給搶走了。我們部隊就是去西單搶回那些流失的槍支彈藥。在出大會堂的西門時,就被學生和市民用卡車公交車一層層地堵住了。十幾或二十幾排的車橫一趟、豎一趟的給攔截了去路,車上全是憤怒的學生和市民。前進不了,又退不出去。所以在那裡持續了很長時間,和學生發生了一些衝突,學生和當兵的都有受傷。學生還在那兒不停地演講。當兵的怕被沖開隊伍,你抱著我、我抱著你,手挽著手。這時從大會堂牆外的亞運會停車點扔來了很多磚頭和酒瓶子,在當兵的頭盔上劈里啪啦滾著,有的士兵臉上被砸出很多血,部隊在人群中闖出一條縫,把受傷的戰士抬回大會堂里。
學生這時候一次次衝擊大會堂,情緒非常激昂,那天下午一些學生用磚頭和酒瓶子砸人民大會堂的玻璃。他們知道解放軍要管制天安門廣場了。直到晚上九點左右,部隊才和學生達成協定。學生讓出一條路,當兵的又退回到大會堂里。
6月3號晚上十點:大會堂的一至三層都住滿了軍人,連樓梯上也都是人。上面下令可以原地就坐不能睡覺。因為隨時都可能出發。每人發了兩匣子彈,子彈要上堂,要把保險關上。氣氛太緊張了,每人都處在高度緊張的狀態。樓下傳來了槍聲,說是38軍一個士兵槍走火了,打傷了一個人。這時外面廣場上學生的呼聲一浪接一浪。
從早上到現在沒有吃東西了,會堂裡面更沒有可吃的。偶然能看到幾個女服務員推著餐車往軍長住的地方去,軍長住在東邊的樓梯口拐角的地方,那裡搭建了個臨時帳篷,往上就通到三層大會堂的露台了。看到服務員推餐車經過,有些士兵就開始吹口哨,結果引來了整個大會堂里的士兵都吹起了口哨。女服務員不好意思地低頭推著餐車往前走。好多士兵更是「囂張」了,故意大敞著廁所的門,在裡面洗裸體澡,有意識地要女服務員們看到。
更可氣的是軍長吃飽了飯挺著大肚子帶著墨鏡,身後跟著5個190身高,胸前掛著微型衝鋒槍的護衛,還有好幾個漂亮的女兵緊跟在後面,在大會堂里走來走去的。
中間我和李干士一起去拍照片,我背著一誇包膠捲和照相機鏡頭,二樓三樓到處去拍,甚至到領導們指揮室里。後來我們爬上了大會堂的樓頂,一眼就看到東西長安街和天安門廣場上的學生。廣場上已經沸騰了,學生們四處奔跑著,有的聚集在一起高喊著口號。這時候北京市政府戒嚴指揮部第一號令在廣場上空播放:「廣大市民和學生們,北京市已經發生了嚴重的反革命暴亂,一小撮破壞分子煽動學生瘋狂的攻擊我人民大會堂,向我人民大會堂和解放軍武警戰士投擲石頭和燃燒瓶,致使我多名解放軍武警戰士受傷!現在請學生和市民馬上離開廣場,否則一切後果自負」。
6月3號12點:大會堂里的部隊馬上要行動了,一樓二樓三樓的部隊都已經集結完備,士兵全副武裝等待著最後命令。士兵之間互相傳話說,「上級的命令,如有阻攔者可以開槍!」我心裡很發慌!擔心我們出去時會遇到學生的阻攔,如果我不開槍,那後果怎樣呢?假如開槍了學生們一定會很慘的!我也擔心在那種混亂的場合中,自己怎麼能分辨出那個人是學生市民中的壞分子,這種疑慮使我很難打開槍上的保險!這時大會堂的東門已經打開了,部隊分好幾十個縱隊從東邊的各個大門慢慢往外移動。走到大會堂的台階上時就連成了橫隊,烏鴉鴉靜靜地站在那裡。對面就是天安門廣場。廣場上像是開了鍋似的沸騰!東西長安街和北京城的上空已經槍聲四起,遠遠的能看到長安街上已經火光衝天。
6月4號1點:這時候整個廣場上的電燈突然間熄滅了,天安門廣場上的學生也平靜了下來,遠遠的能看到學生們在各個帳篷里來回走串著。特種兵以極快的速度從大會堂這邊向廣場包抄。我們部隊也配合著開始往天上射擊。借著廣場上學生的帳篷里的隱隱約約的光亮看到,特種兵們手握衝鋒槍以匍匐和衝刺的動作已經進入了廣場,他們迅速到了人民英雄紀念碑的位置,遠遠的已經能看到他們的身影了。我終於鬆了口氣,握槍的手全是汗。一個多小時后廣場上的燈又重新亮了。這時廣場上的廣播里傳來了台灣歌手侯得鍵的聲音:「同學們,我是侯得鍵,讓我們撤離廣場吧,我們沒必要做出不必要的犧牲了」 侯得鍵反覆重複著這段講話。
6月4號2點:侯得鍵用沙啞的聲音說「同學們讓我們手挽起手,到紀念碑這裡來,讓我們圍繞著紀念碑正轉三圈,倒轉三圈撤離吧」。廣場上的學生已經開始往紀念碑中心地帶聚集了,從城外趕來的裝甲車部隊已經從東西長安街上開來。我們和特種兵也逐漸的向里合攏,特種兵們走在最前面,開始逐一清查每一個帳篷。
6月4號3點:學生圍繞紀念碑的周圍高唱起國際歌。然後逐漸向廣場的東南角方向撤離。在東南角學生和武警發生了衝突,遠遠能看到武警組成的人牆拿著盾牌和警棍在燈光下一閃一閃的。我和李干士拍照的地點依然是在我們部隊所處的廣場西北角這個位置。東西長安街上靠金水橋邊的馬路上已停滿了裝甲車部隊,車頭沖著廣場等待命令。
6月4號4點左右:裝甲車部隊開始向廣場開動,一開始推倒的是自由女神像那巨大的雕塑。緊接著就是把學生們遺留下的帳篷和物品推成象一座座小山一樣。瞬間裝甲車遍布了整個廣場。
6月4號5至6點左右:天剛蒙蒙亮時,北京上空下起了小雨。整個天安門廣場狼煙四起,到處是沒有燃完的灰燼,一灘灘黑水到處流淌著。灑落在雨水中的物品有紙箱子、衣服、被子、食物、報紙、成堆的自行車還有很多學生遺留的筆記本。我留下了幾個學生的筆記本和膠捲放在背包里,其它的物品李干士不讓我檢。他說全燒了它,紀念碑周圍的底座上全是學生寫的標語和畫的鄧小平李鵬的漫畫像,幾乎看不到大理石的白色了。
6月4號7點左右:7點鐘后我和炮連連長還有5個戰士,去值勤時才看到大會堂的一層幾個大廳里躺的全是受了傷的軍人,他們躺在地板上,好多人渾身是血,也有的大腿和胳臂好象是斷掉了,部隊的醫務人員正在忙著給他們用白紗布包紮著傷口。有的重傷員,醫務人員臨時用大會堂里的屏風,把他們圈了起來。我們值勤從大會堂里出來,穿過人民英雄紀念碑, 紀念碑周圍到處是學生仍下的標語橫幅,雨水把標語上的筆墨色和紙的紅色浸泡了下來,黑紅色的污水順著紀念碑的台階四處流。往南面走學生的物品堆的象山一樣高,火焰加雜著雨水發出吱吱地叫聲,在一堆沒有燃盡的紙箱子速食麵和被褥的混合堆里,我看到了一個女孩完整的頭髮,發梢處一根紫紅的皮筋纏著,我有點疑惑,這頭髮像是齊齊的剪下來的。往東走再往北走,在紀念碑的北面約200米,看到一輛軍用車裡押的全是「暴亂分子」,幾個士兵在用槍托砸一個人。往西走到西長安街上,路兩旁的樹已經被燒光了,路障被撞的七零八散,路上全是燒焦了的軍車,和一眼望不到頭的還在辟里八嚓燃燒的火焰。
整個天安門一下子安靜了。到處是全副武裝胳臂上扎著白毛巾的軍人,裝甲車部隊停滿了東西長安街,一架架直升機降落或起飛在天安門廣場……〔未完待續〕
(說明:本日記是根據本人當年日記和後來的記憶整理而成)
陳光簡歷
1988年參軍,在北京軍區65軍服軍役。1989年參加了平息在北京發生的動亂。
1991年入解放軍藝術學院學油畫,1997年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油畫專業。現在工作生活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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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June 04,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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