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以父親

親愛的父親：
離上一個清明節，已經有一年時間了。在這段時間裡，我不止一次的想到你，我也不斷的思量著你這一輩子的生活，思索著你留給我的東西。
父親，你知道嗎，我去年報名了畫畫課，我甚至找來你之前做木工時的照片，你年輕時的照片，把你的樣子畫下來。
父親，你知道嗎？我上初中時你給我做的木箱子，現在也在我家裡，我用來裝寫字和畫畫的用具；還有你親手給我做的兩個小板凳。記得畫畫課上老師說，觀察一樣東西，就是要迫使那個東西把它蘊藏著的生命力交給你，這個時候你才跟它建立了情感。
於是有空的時候，我就看你給做的那對小板凳，圓圓的凳子面，是由三塊板組成的，每塊板上都有木頭本身的紋路，紋路的方向和間距都是不一樣的，那些紋路，讓我想起來衣紋，水紋，想起來毛筆的線條，想起來小時候你做傢具時要怎樣挑選好看的木紋……親愛的父親，你在做小板凳的時候，肯定也精心挑選了木頭，精心搭配了木頭上的紋路吧，似乎我的眼前又浮現出來你比劃來比劃去全身心投入做木工的畫面，似乎那些紋路開始動起來，開始訴說它們見證過的那些歲月與故事，我的眼睛模糊了，淚水無聲地灑落著，我還是靜靜地坐在小板凳面前，卻沒有辦法去動我的筆。每一塊木板，每一條紋路，曾經被你觸摸，被你打磨，被你凝視過，似乎它們上面都還留有你的餘溫。
那是第一次，我如此真切的感覺到了你的氣息。原來你一直都在我身邊，原來我喜歡寫字，喜歡畫畫，喜歡跳舞，喜歡詩詞，喜歡翻譯，喜歡跟藝術有關的東西，只因為小時候，你是個木匠，你身上有一種匠人的精神，不著急、耐心地把每樣東西打磨到你自己喜歡的樣子，看到自己做出來的東西，你會發自內心的欣賞和滿意，覺得自己盡全力了，而且過後你會繼續去改善去打磨。媽媽總是說你沒有辦法靠手藝賺錢的，可是你仍然樂在其中。也許這是你生命中唯一不是被生活所迫而做的事情了，因為我從小就看到了你專註其中的快樂和滿足，而且你是個木匠，是小時候我覺得最自豪的了，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那一對小板凳，是你親自做來送給我的。我終於知道，你送給我的東西不只是小板凳，還有你一直以來的所秉持和過活的某種精神，那就是我從小到大在你身邊看到和熏陶過的手藝人精神，透過那對小板凳，再次傳遞給我。
親愛的父親，曾經多少次，我認為你是不夠強大的，我認為你沒有給我一個父親該給的力量和勇氣。可是透過小板凳，我知道你是很清晰自己喜歡什麼的，因為在做一個木匠的過程中，你從來都沒有妥協和討好過誰，你一直堅持著做自己，做自己喜歡的東西，不管有多少人嘮叨你，抱怨你，你都始終如一的堅守著自己的喜好和自己的節奏，這還不夠強大嗎？
親愛的父親，還記得那次我陪你在上海做介入手術嗎？手術后的那個晚上，我們一起聊天。那是我生命中最難忘的一次跟你的對話。我那麼直接地問你：「你覺得我夠好嗎？覺得哥哥夠好嗎？因為你從來都沒有誇過我們，而你總是在誇表弟，誇別人家的孩子」。你是那麼驚訝地看著我，說道：「當然覺得你們都夠好了，你們一直都是我的驕傲，你們兩個都考上了大學，現在也都有很好的工作，生活得也都不錯」。我問：「那你為什麼從來都沒有誇過我們而是誇別人？」你毫不遲疑地說：「怎麼能誇自己家的孩子呢？這太自誇了，所以最好是誇別人家的孩子啊！」這回輪到我愕然了。你從來沒有認可和誇讚過我和哥哥，原來不是我和哥哥不夠好，是不能誇自家的孩子，而且誇別人家的孩子，也並不是因為自家的孩子不夠好。
如果不是當面問的你，如果不是面對面看到你最自然最自發的反應，我不會相信這真的。我糾結了幾十年的心結，瞬間打開了，我甚至開始後悔為什麼不早點問你，為什麼要浪費那麼多年的時間互相猜測卻不直接去問你呢？而我跟你面對面聊這個話題的時候，你的病情已經很嚴重了，甚至這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你生前跟我最後的談話了。這對我，對哥哥卻是那麼的重要，原來你一直都是為我們而感到自豪的，原來你一直都是那麼的愛我們。
也是在那個晚上，我問起了你生命中所歷經過的疾病乃至死亡。我問起姑姑的事，你說：「小時候就經常照看妹妹，背著她出去玩，妹妹小時候很乖的，特別招人喜歡，可惜後面生病了，沒有治好。」我問：「是誰帶姑姑去看病啊？」你說：「我和你爺爺都會推著她去醫院，妹妹一直都很堅強，很少哭，到了後期，痛得很厲害，每次我去看她，她就會對我說』哥哥，哥哥，我的頭好痛好痛啊！『那個時候我的眼淚就嘩嘩地往下流，我什麼也都做不了。痛得太厲害了，妹妹就會說』活著太難了，太痛了，這樣活著就沒有意思了『，我聽著心都快碎了，妹妹那個時候才十來歲，她去世的時候我還不到二十歲。」
你說這些時候的流淚了，那個時候，你都不到二十歲，卻已經經歷了疾病與死亡，原來你作為大哥哥，也曾經溫柔地照看過你的小妹妹，也曾經心痛而又無助地看著小妹妹被病痛折磨，原來你身上也有如此溫情的一面。我也流淚了，那個時候我都四十多歲了，面對你的疾病和痛苦，我也一樣的心痛和無助，我突然間理解了年輕時的你，而那時的我似乎也被你深深的理解了……
後面，我又問起來爺爺的事，你說：「就是因為妹妹的病逝，父親當時悲傷過度昏倒在雪地里，後面病情就嚴重了。那個時候就是我用木車子推著父親去醫院，後面醫院也治不好了，還是我用木車子把父親從醫院推回家裡。」我問：「那爺爺去世的時候呢？你哭了嗎？爺爺臨終前跟你說過什麼吧」。你說：「在妹妹病逝后五年，我的父親就病逝了，父親臨終前跟我說』人這一輩子很短暫，一轉眼就過去了，不要爭多量少的。還有，你的兩個弟弟就託付給你了『。我聽到這些就哭了，跟父親說』你不用囑咐我，我也會照顧兩個弟弟的『，父親去世后，我哭得很厲害，而你的兩個叔叔，他們年紀小，都還不知道哭，只知道玩」。我問：「那個時候，你心裡是什麼滋味啊？」你說：「我覺得我沒有依靠了」。那一刻，我看見了你的眼淚，你的脆弱和你的無助，與此同時，我也看到了你的勇敢和擔當，我第一次看見如此真實的你，我親愛的父親。我也理解了這麼多年來，你為什麼那麼在乎兩個叔叔的生活，你為什麼要把整個大家庭的責任背負在自己身上，原來那是對爺爺深深的愛，那是你對大家庭深深的愛。
那個晚上，我們聊了很多，我們流了很多眼淚，但那是我生命中如此美好又如此難忘的時光，時空的交錯，讓我理解了那時和此時的你，同時又覺得被你深深理解了。
之後的日子，我們幾乎沒有再怎麼聊天了，當最後醫生說你不能再做手術，讓你回家時，哥哥再度經歷了你當年把爺爺接回家的經歷，我也一樣的心碎和無奈，就如同你當年的心碎和無奈一樣。
在你去世的前三天，我回家見到了你，我眼淚嘩嘩地流著，你卻給了我一個微笑，我知道那時你已經如此平靜地面對死亡，而我卻不捨得離開你，儘管我也捨不得你受苦。
這是你離開我們的第二個清明節了，你做的小板凳，你和我之間的那些談話以及你的那些生命故事，會伴隨著我的一生。任歲月流逝，你身上最最珍貴的品質與精神卻越發凸顯出來，給到我指引，給到我力量和勇氣。
親愛的父親，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