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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同學少年》電視劇小說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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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rwrite 發表於 2008-11-6 07:44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恰同學少年
  
      第一章 我叫毛澤東


  一九一三年三月,這一天清晨,長沙城裏一陣微雨才過,空氣中便蕩滿了新葉抽芽的清香和濃烈的花香,透亮的陽光掠進湖南省公立第一師範的院子裏,照得幾樹梧桐新發的鵝黃色嫩葉上的雨滴晶瑩剔透,院牆外一樹桃花含滿雨水次第綻放,紅如胭脂,豔如流霞。
  方維夏匆匆穿過梧桐的綠陰,步子輕快有力,清新的空氣令他精神不由一振。這位第一師範的學監主任已然年近四十,背微有些曲,一直性情內斂,舉止平和。但經歷了一九一一年那一場曠日持久的血雨腥風之後,他和大多數狂熱的年輕人一樣沒有了分別,都為新生的中華民國所激勵和鼓舞,就像這春天一樣忽然從寒冬裏迸發出了無限生機,充滿了無窮活力。
  今天是長沙市商會陶會長到校捐資的日子,這位陶會長是長沙首富,向來樂善好施,尤其看重教育,被稱作湖南教育界的財神,每到捐資的時候長沙各校都是爭相逢迎,其恭敬不下於湖南的都督譚延闓蒞臨。這一次一師數日前才新換了位校長,方維夏唯恐這位新校長不懂其中的干係,冷落了財神,因此急忙趕來提醒。
  他一腳跨進校長室,卻見新校長孔昭綬在辦公桌後正襟危坐,這位才從日本留學回來的法學學士約摸三十多歲年紀,剃得頗短的頭髮根根直立,臉上稜角分明,目光銳利,頗有行伍之氣,他正端正地在一封聘書上寫著字。方維夏見他戴了一頂黑呢禮帽,穿著蘇綢的長衫馬褂,腳下是老泰鑫的圓口新布鞋,胸前掛一塊古銅懷錶。在他印象裏,這位新校長似乎只在上任的那天,才穿得這樣正式,不覺暗自點頭,看來孔昭綬對這位財神還是極重視的,他對孔昭綬說:「校長,商會的陶會長半個小時後到。」
  孔昭綬起身將聘書放進口袋,微笑道:「維夏,今天我有要事要出門,客人來了,你就代為接待吧。」方維夏不覺一愣,忙說道:「商會陶翁每次來,歷任校長都是親自接待的……」但孔昭綬卻擺了擺手說:「我今天的事,比錢重要。」說話間徑直出了門,扔下方維夏在那裏發呆:什麼事比財神上門還重要?
  出了校門,孔昭綬租了一頂「三人抬」的小轎,只吩咐一句:「瀏城橋,板倉楊宅。」便微眯上眼睛養神。沿街一線是高高低低的青磚鱗瓦小樓,深黑色的飛簷和素白色的粉壁在陽光裏清亮而又明淨。各色的招牌和旗幌迎風輕蕩,石板街面上微雨漸乾,一塵不染,空中天高雲淡,往來行人安閒自在。
  孔昭綬打量著街頭的悠閒,不覺想起一年多前長沙街頭的那種驚惶。一九一一年十月(宣統三年八月)武昌起義爆發,隨後焦達峰和陳作新在湖南起義,同時傾力增援武昌。但就在焦、陳抽空身邊兵力增援武昌時,從邵陽趕到長沙的新軍第50協(團)第二營管帶梅馨乘機發動兵變,殺了焦、陳二人。因梅資歷不足,派士兵一頂小轎將譚延闓擁上了湖南都督的位置。其時的長沙可謂是一夜數驚,到處在殺人,到處在搶掠。同時袁世凱的軍隊已經攻佔了漢口,大炮的火力隔江控制著革命軍佔領的漢陽與武昌,近在咫尺的長沙更是謠言不斷,人心惶惶,連譚延闓也有朝不保夕之感。隨即忽然南北議和,一九一二年一月一日中華民國成立。
  民國建立後,譚延闓開始真心實意地裁撤軍隊,發展經濟。其時湖南建立了省議會,頒布了新刑法;興辦了大量的民營及省辦的實業,修築了第一條湖南的公路──長沙至湘潭公路;廢除了清朝的田賦制度,減輕了農民的負擔;還拿出經費大辦教育,選派公費留學生,為湖南的建設培養人才。不到一年,湖南各業都迸發出勃勃生機。
  孔昭綬從日本政法大學留學一回來就得到了譚延闓的聘任,就任第一師範校長。這些天來,他感到長沙這個千年古城一夜之間便從寒冬跨進了暖春,人們從新民國看到了民族復興、國家強盛的希望,都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熱情進行建設。孔昭綬不由熱血沸騰,他等這一天等得太久了,當真有一種時不我待之感。
  轎夫們穿著草鞋的腳拐進一條青石板的小巷。這時忽然傳來一陣喧鬧的鼓樂聲,前方的小巷被擠得水泄不通。孔昭綬怔了一怔,看時,前方不遠處一支儀仗隊,開路的24人全套西洋軍樂隊奏著軍樂,鼓樂嘹亮,後面緊跟著48名法式盛裝、綬帶肩章、刺刀閃亮的儀仗兵,軍容耀眼,步伐整齊,吸引一路的行人紛紛圍觀,小孩子們更是跑前跑後。領隊的那人孔昭綬再熟不過,正是省教育司的督學紀墨鴻。孔昭綬不覺發呆,這分明是湖南都督府專門迎奉貴客的儀仗隊,怎麼到了這裡?又是什麼人要教育司的督學親自出馬?
  小巷太窄,圍觀的人卻越聚越多,孔昭綬的轎子只得跟著儀仗隊後慢慢地走。一時大隊人馬迤邐行來,終於在一間大宅子前停下,看著牆上掛著的「板倉楊宅」的牌子,孔昭綬不由臉色一變,暗想:不會這麼巧吧?
  這時紀墨鴻翻身下馬,輕輕地扣了扣大門,只聽大門「吱呀」一聲開了,走出個中年男子來,穿長衫,中等身材,面容豐潤,目光柔和,舉止沉穩。背後卻藏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梳兩個小辮子,臉如滿月,睜大了一雙漆黑的眼睛伸出頭好奇地打量著。
  「立──正!」隨著一聲威嚴的軍令驟然在門口響起,幾十雙鋥亮的軍靴轟然踩得地上塵土飛揚,一聲令下,儀仗隊的士兵同時槍下肩,向那中年男子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隨即八面軍鼓震耳欲聾地響起來。
  紀墨鴻把手一抬,軍鼓便戛然而止,他向那中年男子深深鞠了一躬,朗聲道:「卑職省教育司督學紀墨鴻,奉湖南都督譚延闓大帥令,特來拜訪板倉先生。」沒等那人開口,紀墨鴻已經向後一招手:「呈上來!」
  一時鼓聲和軍樂又驟然大作。兩名儀仗兵托著一隻錦緞襯底的盤子正步上前,盤中是一封大紅燙金、足有一尺見方的聘書。紀墨鴻雙手捧起聘書,呈到那人面前:「譚大帥素仰先生風格高古,學貫中西,今林泉隱逸,是為我湘省厥才之失。茲特命卑職率都督府儀仗隊,禮聘先生俯就湖南省教育司司長。這是都督大人的親筆聘書,伏請先生屈尊。」四周人群中頓時發出驚歎之聲,目光齊齊投在那張聘書上。
  孔昭綬見狀,不由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懷裏的聘書,他顯然有些措手不及,只睜大了眼看著那中年男子。面對如此排場,那中年人卻像是一個偶爾經過的過客。他並不去接聘書,只是淡淡說道:「楊某久居國外,於國內情形素無瞭解,更兼毫無行政才能,實在不是做官的料子。煩紀先生轉告譚帥,就說他的好意我領了,請他見諒。」
  那人的態度讓眾人都吃了一驚,紀墨鴻尷尬地捧著那份聘書,看著他笑道:「大帥思賢若渴,一片赤誠,幾次三番求到先生門下,先生總得給大帥一個面子吧!」
  「好了,該說的話,我也說過了。楊某區區閑雲野鶴一書生,只想關起門來教幾個學生讀幾句書,譚帥也是三湘名儒,想必能體會楊某這點書獃子想法。不送了。」說完這番話,這人轉身牽著那少女進了院子,反手掩上了院門。
  紀墨鴻不覺呆在那裏,彷彿泥塑木雕,半晌才沮喪上馬而去,一路偃旗息鼓。孔昭綬不覺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孔昭綬下了轎,走到大門前,正要伸手叩門,卻見那門是虛掩的。他輕輕推開,裡面是一個小院落,三面房間,一面院牆大門,正中一個小天井到處植滿花木,陽光透進來,一片蔥蘢,花架子上十數盆蘭花才經新雨,長長短短的綠葉舒展開來,幾朵素白的春蘭悄然綻放,清香滿院。
  只見那中年男子手裏拿著個灑水壺,悠閒地在那裏澆水,少女也提起一個水壺,邊學著父親的樣子灑水,邊歪著脖子問:「爸爸,他們是來請你去當官的吧?為什麼你不當官,當官不好嗎?」
  這人看看女兒,又看看眼前的蘭花,說:「當官嘛,倒也沒什麼不好,不過是有人合適當官,有人不合適。就好像花吧,一種跟另一種也不一樣啊,你比方牡丹,是富貴花,像爸爸和開慧種的蘭花呢……」
  少女搶過話頭說:「我知道,我知道,是君子花。」「對嘍。你想若蘭花變得像牡丹一樣一身富貴氣,那蘭花還是蘭花嗎?」那人笑了起來。不等少女答話,院門口忽然傳來了一個聲音,「恐怕不是。」
  那人詫異地回頭,看到孔昭綬正站在門前,一時間,他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昭綬兄?」孔昭綬也是快步上前:「昌濟兄!」
  「哈哈哈哈,真是沒想到,沒想到啊……」這人驚喜地說著,迎上去握住孔昭綬的手,二人相視大笑。這人名叫楊昌濟,長沙人。又名懷中,字華生,是個虔誠的佛教徒。早年就讀城南、嶽麓書院,研究宋明理學。一九○三年春到一九一三年,先後在日本弘文學院、東京高等師範學校及英國愛伯汀大學留學,並赴德國考察。對西方教育、哲學和倫理學之歷史與現狀、理論與實踐均有深入研究,乃是湖南有名的大學者。方才回國不久。那少女是他的小女兒,名叫楊開慧,今年剛剛十二歲。
  二人一同到書房就坐,楊昌濟兀自還在久別的激動中:「東京一別,一晃這都幾年了,好幾回做夢,我還夢見昭綬兄在法政大學演講的情景呢──『當今之中國,唯有驅除滿清韃虜,建立共和之民國,方為民族生存之唯一方法!』那是何等的慷慨激昂!言猶在耳,言猶在耳啊!」
  「我也一直記掛著昌濟兄啊。從日本回來以後,我還託人打聽過你的消息,聽說你去了英國留學,後來又去了德國和瑞士……」儘管久別重逢,想說的話很多,但孔昭綬是個急性子,略略寒暄,便開門見山:「哎,閒話少敘,今天我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哦。」說著,從口袋裏掏出那份聘書,遞到楊昌濟面前。
  楊昌濟不禁有些疑惑,打開聘書,只見寫著:「今敦請懷中楊老先生為本校修身及倫理教員,每週授課四時,月敬送修金大洋三拾圓正。此約湖南省公立第一師範學校校長孔昭綬。」
  「怎麼,奇怪啊?當此民國初創、百廢待興之際,什麼是強國之本?什麼是當務之急?教育是強國之本,教育是當務之急!」迎著楊昌濟的目光,孔昭綬站起身,聲音大了起來,「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不把教育二字放在首位,何談國家之發展,何談民族之未來?開民智,興教育,提高全體國民的素質,這,才是民族生存之根本,中華強盛之源泉啊!」
  楊昌濟連連點頭:「嗯,這一點,你我在日本的時候就有共識。」孔昭綬繼續說道:「而教育要辦好,首先就得辦好師範,得有好的老師,才有好的教育啊。這回譚畏公招我任一師校長,我也想過了,頭一步就得聘請一批德才兼備的優秀教員,掃除舊學校那股酸腐之氣,為我湖湘之教育開出一個嶄新局面。昌濟兄,你的學問,三湘學界誰不景仰,我又怎能放過你這位板倉先生?」
  迎著孔昭綬殷切的目光,楊昌濟卻明顯地露出了為難的神情。孔昭綬不禁笑了:「怎麼,譚畏公的官你不做,我那兒的廟你也嫌小了?」
  「昭綬兄,你開了口,我本應該義不容辭,不過這一次,只怕你是來晚了。」楊昌濟從書桌抽屜裏取出一封聘書,遞給孔昭綬:「這是周南女中昨天送來的聘書,聘我去教國文,我已經答應了。」
  這個變故顯然大出孔昭綬的意料,看看聘書上的日期,還真是昨天的落款,失望之中,他只得起身告辭,卻仍不甘心:「『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昌濟兄,我記得這可是你畢生的理想啊。」
  楊昌濟道:「只可惜英才難求啊。」
  「你怎麼知道我那兒就沒有英才?我第一師範自宋代城南書院發祥,千年以降,哪一代不是人才濟濟?且不說張南軒、曾國藩這些歷史人物,就是眼下,締造共和的民國第一人黃克強先生,那不也是我一師的畢業生嗎?」
  「可是周南那邊……」
  孔昭綬趕緊趁熱打鐵:「不就是一點國文嗎?我只要你來兼課,耽誤不了你多少時間的。昌濟兄,以你的學問,只要肯來屈尊,未必不能在一師學子之中,造就一批棟樑之材!怎麼樣,還是答應我吧?」
  迎著孔昭綬期待的目光,楊昌濟沉吟了片刻,只好說道:「這樣吧,你給我幾天時間,我想辦法安排一下,要是安排得過來,我就來給你兼這份差。」
  得了他這句話,孔昭綬才算是放心出了楊宅。臨上轎,還回頭鄭重叮囑了一句:「昌濟兄,可別敷衍我哦。」
  送走孔昭綬,父女二人回了書房,開慧一路還在問:「爸爸,孔叔叔他們學校的學生真的很好嗎?」楊昌濟道:「現在在校的學生嘛,倒沒聽說什麼特別出類拔萃的,新學生呢,又還沒招,好不好現在怎麼知道?」
  「可是孔叔叔不是說他們學校出了好多人才嗎?還有個締造民國的黃克強先生,那是誰呀?」
  楊昌濟告訴女兒:「黃克強,就是黃興,也是爸爸在日本的時候的同學。」
  「黃興大元帥?他也是孔叔叔他們學校的學生?」開慧聽得幾乎跳了起來,拉住父親的手臂,「哇!爸爸,那你趕緊去呀,你也去教幾個黃興那樣的大英雄出來,到時候,民國的大總統、大元帥都是你的學生,那多帶勁!」
  「還幾個?哈哈……」楊昌濟不禁一笑,「真要遇上一個,就已經是佛祖顯靈了。可惜爸爸善緣還修得不夠,遇不上哦。」開慧嘟著小嘴問:「為什麼?」
  楊昌濟拍了拍女兒的頭,笑著回答:「你還小,不明白這個道理。這個世上,最難求的,就是人才,且不說黃興那樣驚天動地的英雄人物,但凡能遇上一個可造之才,能教出一個於國於民還有些作用的學生,像爸爸這樣的教書匠,一輩子,也就知足了。」
  開慧甩開父親的手臂,偏著頭,很認真地對父親說:「我就不信!爸爸,你以後一定會教出一個比黃興元帥還厲害、還有本事的學生!」楊昌濟笑道:「你算得這麼准?」開慧起勁地點點頭:「不信我們打賭。」
  楊昌濟笑了,望著書桌上的地球儀和那尊他朝夕敬奉的白玉觀音像,臉上的笑容卻漸漸凝結了起來,心裡想:如此人才,卻不知錐藏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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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yourwrite 發表於 2008-11-6 10:29 | 只看該作者

  陶會長那輛鑲著銀色花紋的豪華馬車才停在一師門口,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便跳下車來。這少女面目清秀,身材高挑,穿一身淡雅學生裙,雖然看上去像個內秀的古典美女,但她纖細而靈巧的雙腳,流光溢彩的雙眼卻洩露了充滿渴望的少女情懷。
  「斯詠!不要亂跑。」陶會長在車上叫道。「爸,我去看看,這個學校好漂亮。」少女說話間直進了校門。陶會長尷尬地向前來迎接的方維夏一笑,說:「小女陶斯詠,小孩子不懂規矩,讓先生見笑了。」方維夏也一笑說:「不要緊。」然後迎著陶會長進了校長室。
  陶斯詠一個人在學校裏緩緩而行。第一師範前身為南宋紹興三十一年(西元一一六一年)張浚、張栻父子創建的城南書院。乾道三年,朱熹來訪時,住此兩月。書院遂因朱張會講而名傳天下,與嶽麓書院齊名。書院建在妙高峰上。妙高峰為長沙城區的最高峰,號稱長沙城南「第一名勝」。學院前臨湘江,與嶽麓書院隔水相望。清末書院被毀,一師便在原址上重建,建築風格仿照日本青山師範學校,以黑白線條為主,等角三角形的深黑色瓦頂,映襯素白的拱形頂百葉窗,墨藍色方形牆面,整個建築群是典型歐式風格,典雅莊重。但連接建築的迴廊迂迴曲折,開出一個獨立的庭院,或有小亭,或有古井,獨具東方韻味。
  此時陽光越發明淨,院子裏幾株老槐抽出新條,一樹垂柳如煙一般,滿院草色蒼然,學生們都在上課,迴廊裏靜寂無聲,暖風輕拂,一隻蝴蝶翩然而飛。斯詠穿過迴廊,在一間一間的教室窗外探過頭去,看裡面都是男生,不覺撇了撇薄薄的嘴唇。
  「衡山西,嶽麓東,城南講學峙其中……」一陣悠揚的歌聲和鋼琴聲忽然傳來,斯詠不自覺地尋聲走過一個迴廊,卻見不遠處繁花綠樹之中,一個穿中式長衫、金髮碧眼的老師在那裏彈著鋼琴,當他那雙白種人修長的手滑過鍵盤時,就有音符如行雲流水般從他靈巧的指端瀉落,這聲音,穿透了斯詠的身心。
  幾十個一師的學生一色的白色校服,朝氣蓬勃,手裏捧著歌譜,嘴裡唱著新學的校歌,眼睛卻被迴廊前斯詠那雙靈動的大眼睛所牽引,不能收回到歌譜上,歌聲也沒有剛才響亮了。斯詠迎著滿院男生們詫異的目光,調皮地一笑。
  「斯詠!」陶會長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走廊一頭的樓梯口,皺著眉頭,儘量壓低嗓門叫自己的寶貝女兒,「像什麼樣子?還不過來?」
  陶斯詠又回看了兩眼,才跑了開去。陶會長責怪說:「這是男校!女孩家東跑西跑,成何體統?」看看身邊的方維夏,又道:「小女失禮,讓方先生見笑了。」
  方維夏倒不在意:「哪裡。陶翁代表商會慷慨解囊,捐資助學,我們歡迎還來不及呢,小姐參觀一下有什麼關係?倒是孔校長有事外出,未能親迎陶翁,失禮之處,還望見諒。」
  辦完了捐款的事,陶會長辭別方維夏,出了校門,正要上車,卻不見斯詠跟上來,回頭一看,斯詠還站在教學樓的臺階下,一副戀戀不捨的樣子。陶會長催道:「斯詠,你到底走不走?」
  「急什麼嘛?爸,你看這兒好美啊,那麼大的樹,還有那麼多花,教室也那麼漂亮……」斯詠一面走一面回頭說,「爸,要是我能到這兒來讀書該多好?」
  陶會長被女兒的話逗笑了:「胡說八道!哪有女孩子讀男校的道理?」
  「可女的為什麼就不能讀嘛?不公平!」
  「不是給你辦好了上周南女中嗎?」
  「可是這兒比周南漂亮嘛!」
  陶會長望著這個被他嬌寵慣了的女兒,忍不住搖了搖頭:「你個小腦瓜子一天到晚想些什麼?一點正經都沒有!還不走?」斯詠噘著嘴,戀戀不捨地又回頭望了一眼,這才上了車。
  車行到南門口,斯詠素來愛逛開在這裡的觀止軒書店,便先下了車。
  她來到書店前,習慣性地看了看門口推介新書的廣告牌,卻見上面最醒目的一行寫著:「板倉楊昌濟先生新作《達化齋讀書錄》,每冊大洋一元二角」,當即抬腳進了書店。
  書店櫃檯前的店夥計一隻手撐著下巴,一隻手百無聊賴地撥著面前的算盤珠子,眼睛卻時不時地盯住書櫃下露出的一雙破布鞋──這個傢伙從一大早就來了,蹲在那裏看書,一動不動,已經白看了一上午了。店夥計心中早已有些不耐煩,斯詠正好走了進來:「請問有楊昌濟先生的《達化齋讀書錄》嗎?」
  「有,還剩最後一本。」夥計滿臉堆笑,「小姐,您算來巧了。我這就給您拿去?」一時在書架上四處亂翻,卻沒有找到,正納悶時,一眼瞟見破布鞋上遮著的正是那本《達化齋讀書錄》,叫道:「這位先生,對不起,打攪一下。」
  那人全沒有聽見他的話,只顧埋頭看書,夥計拍拍他的肩膀,大聲說「先生!這位先生!」「啊?」那人嚇了一跳,問道:「幹什麼?」夥計指指外面,說:「對不起,您這本書有人要買。」
  「哦,你另外拿本給他吧。」這人又埋頭繼續看書。夥計忍無可忍,伸手蓋住了書,說:「哎哎哎哎,別看了別看了。」「怎麼了?」這人站了起來。
  店夥計瞪了他一眼,「這是最後一本,別人買了!」聲音驚動了櫃檯前的斯詠,她向這邊望過來,只見一個青年高大的背影,肩上打了一大塊補丁,說一口略帶湘潭腔的長沙話,「你等我看完嘛……」「我等,人家顧客不能等,你這不讓我為難嗎?」
  那青年忙說好話:「那……那我看完這一章,就兩頁了,看完這兩頁就給他……」「哎呀,拿來吧,你!」店夥計實在懶得跟他糾纏下去,一把將書奪了過來,白了他一眼,換上笑臉走向斯詠,「小姐,對不起對不起,勞您久等了。」
  那青年悻悻地走了出來,斯詠這才發現他身材極是高大,頭髮剃成短短的板寸,眉目清秀,目光卻炯然有神,身上的短衫滿是補丁,一雙布鞋破開了個大口。他淡淡地掃了斯詠一眼,向門外走去。斯詠怔了一怔,沒有接書說:「沒關係,人家在看嘛。」店夥計指了指那青年:「您說那位呀?嗨,都蹲那兒半天了,從早上一直到現在,光知道白看!買不起就買不起吧,他還霸著不讓別人買,真是!」
  這青年聽見這話,猛然轉到櫃檯前,一把將書從夥計手裏搶了過來,重重拍在櫃檯上:「這本書我買了!」斯詠不禁一愣,卻正碰上他示威似的目光。店夥計也愣住了,抱怨道:「人家都買了,你這不是抬杠嗎?」
  那青年也不含糊,他看看書後的定價,回敬道:「先來後到嘛。我先來,憑什麼不讓我買?不就一塊二嗎?」他一手按著書,一手伸進口袋,頗有一副誰怕誰的傲氣。然而那伸進口袋的手卻慢慢僵住了,臉上的表情也跟著僵住了:他左掏右掏,掏來掏去,不過掏出了兩三個銅板,一腔氣勢頓時化作尷尬。
  夥計臉上浮起了一絲嘲笑:「喲,您不是沒帶錢吧?」感受到身邊斯詠的目光,青年的臉頓時漲紅了。夥計卻還在繼續奚落他:「要是您手頭不方便,那我只好賣給這位小姐了。」他說著話,使勁從青年的手掌下抽出書,放在了斯詠面前。
  青年愣了一愣,轉身出了書店。斯詠付了錢,拿著書緩緩沿街而行,這時她突然忍不住笑了:那位青年人就走在前面不遠處的街邊上,似乎腳被什麼東西磕了一下,他發洩地一腳踢去,卻將鞋踢飛了,他趕緊單腳跳著去撿那隻飛出老遠的鞋。
  這個樣子真是太滑稽了。斯詠看著他跳著移到一棵樹旁,正扶住樹穿鞋,那隻鞋鞋幫被踢開了個更大的口子。斯詠的心隱隱地動了一下,她忽然加快了腳步,走到青年身後,將那本《達化齋讀書錄》遞到了他面前,說:「這本書送給你。」
  青年頓時愣住了,看了看斯詠,一時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斯詠把書往他手裏一塞:「你不是沒看完嗎?拿著吧。」青年這才反應過來,趕緊邊手忙腳亂地掏口袋邊對斯詠說:「那,我……我給你錢。」手一伸進口袋,才想起自己根本沒有錢,不由得越發尷尬了。
  斯詠道:「我說了送給你。哎,這可是大街上啊,你不會拒絕一位女士的好意吧?」青年只得趕緊接過書,喃喃地回應:「那,算我借你的,我回頭還給你。」
  斯詠一笑,轉身就走。青年一手舉著書,一手提著破布鞋,高聲問:「哎,你叫什麼?我怎麼找你啊?」斯詠回頭說:「不用了,書你留著吧。再見。」叫了一輛過路的黃包車,徑直上了車。青年想追,但少了一隻鞋,無法邁開步子,他單腳跳著,沖斯詠的背影叫道:「哎,哎──那你有空來找我吧,我就住前面湘鄉會館,我叫──」這時黃包車已經跑出老遠,顯然聽不到他的喊聲了。青年看看那本書,再看看破布鞋,突然沖著那隻破布鞋裂開的大洞喊道:「我叫毛、澤、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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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拿著那本《達化齋讀書錄》,毛澤東用兜裏剩的銅板買了個燒餅,邊啃邊向湘鄉會館方向走來。
  湘鄉會館所在的巷子口,照例擺了個小小的臭豆腐攤子,擺攤的老人雖然不過五十來歲年紀,看上去卻蒼老得像六十好幾的老頭,這老頭叫劉三爹,毛澤東一向喜歡吃臭豆腐,早和他混得爛熟。
  毛澤東一路走來,遠遠便聞到了那股臭味,摸摸口袋,卻只能歎了口氣。剛要走進巷子,忽見那小攤的破木桌旁坐著兩個年輕人,一個十七八歲,長衫筆挺,容貌雅俊,收拾得一絲不苟;一個十五六歲,對襟短衫,還是個愣頭小子。這時劉三爹正把臭豆腐端到二人面前,那穿長衫的頓時皺起眉頭,掩著鼻子:「端過去端過去,他的。」劉三爹趕緊把臭豆腐移到那愣頭小子面前,側頭問那長衫少年:「這位少爺,您不來碗?」
  長衫少年掩著鼻子使勁地搖頭。毛澤東見了他的模樣,當時便笑了,悄悄走了過來。這邊那愣頭小子把臉湊近熱氣騰騰的臭豆腐,深吸一口氣,盯著長衫少年問:「哥,你真不吃?」
  長衫少年頭一搖:「臭烘烘的,吃什麼不好?吃這個。」「聞著臭,吃著香!你就不懂。」愣頭小子說著從筷籠裏抄起一雙筷子就要動手,長衫少年趕緊攔住他,從衣兜裏掏出了一塊雪白的手帕。愣頭小子看他擦著筷子,搖頭說:「就你講究多!」長衫少年瞪了他一眼,反反復複狠擦了幾遍,看看手帕上並無污漬,這才把筷子塞給了弟弟。
  毛澤東走到二人身後,忽然一拍那長衫少年,那少年吃了一驚,卻聽對面的弟弟早抬起頭來,驚喜地叫道:「潤之哥。」這二人正是毛澤東的好友,長衫少年名叫蕭子升,愣頭小子名叫蕭三,兩人是兩兄弟,都是毛澤東兩年前在湘鄉東山學堂時的同窗。看著二人,毛澤東還沒開口,肚子就先發出一陣「咕嚕嚕」的聲音。蕭子升忙拉毛澤東坐下,要了一碗臭豆腐。毛澤東風捲殘雲吃得乾乾淨淨,放下空碗,用手背一擦嘴,這才長長地透了一口氣。
  蕭子升打趣道:「一簞食,一瓢飲,潤之兄飽乎?不飽乎?」「飽也,飽也。還不飽我不成飯桶了?」毛澤東拍著肚皮,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不瞞子升兄,我呀,五天沒吃過一餐飽飯了,天天一個燒餅打發,那燒餅做得又小,吃下去跟沒吃一樣。」
  「怎麼,口袋又布貼布了?」蕭子升說著,掏出錢袋,「嘩啦」一聲,把錢通通倒在桌上,裡面是幾塊銀元和一堆銅板,他把錢分成三堆,也不數,將其中一堆推到毛澤東面前:「拿著吧。」
  毛澤東也不客氣,收了錢:「等我家寄了錢,我再連以前的一起還給你。」
  「等你家寄錢?等你家寄錢你還不餓死七八回了?我說潤之,你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總不能老跟家裏強下去,還是要跟伯父說清楚才行……」蕭子升還在說著,毛澤東打斷了他的話,說:「哎呀,你不明白的。我們家老倌子,什麼都好商量,就讀書兩個字提不得!」
  三個人離開臭豆腐攤,回了湘鄉會館,進了蕭家兄弟租住的房間,蕭子升說道:「我說潤之,你這樣下去不行,才到長沙一兩年,學校讀了無數個,沒一個滿意的,也怨不得伯父生氣。你到底打算上哪所學校?」
  這個話題正觸到了毛澤東的難處,他呆了一呆,摸摸後腦勺說:「那些學校是不行嘛,讀不下去,我有什麼辦法?正好,最近有沒有什麼新消息呀?」蕭三笑說:「潤之哥,我們今天正想去跟你說這件事情的,乾脆,跟我們一起考北大算了。」「北大?」毛澤東眼睛一亮,「北大今年對湖南招生了?」蕭三手舞足蹈地說:「對呀,招生廣告都出來了,全國都可以報名,我和我哥都打算去考呢。」
  「真的?哎呀那太好了!我去年就想考北大,兵荒馬亂的沒去成。哎,它什麼時候招生?能不能在長沙考?」毛澤東大喜過望,一口氣提了一連串的問題。蕭子升笑道:「哪有在長沙考的道理?當然得去北京,就下個月。我和蕭三正在想辦法籌錢呢。潤之,一起去吧。三個人一塊,到北京還能省點住宿費呢。」
  一提起錢,毛澤東口氣便虛了:「那,大概要好多錢啊?」
  「一個人總要150塊大洋吧。」
  毛澤東聽得眼睛都瞪圓了,叫了起來:「一百五?!」
  「你瞪著我幹嘛?」蕭子升看到毛澤東的這副樣子,索性扳起手指給他算賬,「你想呀,這麼遠的路,食宿、路費,兩個月備考,再加上頭一年的學費、雜費、生活費各項,一百五塊已經是緊打緊算了。」
  毛澤東這下傻了眼:「我的個天,一百五!剁了我這身肉,不曉得賣得到15塊錢不?」
  「我現在也是天天愁錢。兩兄弟這一下就是三四百塊,家父這一段身體又不好,家境也不如從前,可除了跟家裏伸手呢,我又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蕭子升話鋒一轉,對毛澤東說,「其實說起來,你比我們強多了。」
  「我比你們強?我都窮得餓飯了!」
  「好歹你家裏並不窮嘛,真要想辦法,這個錢未必拿不出來。」蕭子升道。蕭三也點頭:「是啊,潤之哥,你就跟你爸說說好話嘛,你要去北大,肯定能考取,這麼好的機會,錯過就可惜了。」
  「機會我當然不想放過,可我們家老倌子,哎呀……」毛澤東想想還是搖了搖頭。
  「你沒試過怎麼知道他一定不答應你?以前你讀書,他不是也供過你嗎?你跟他說清楚,全中國就一個北大,最好的大學。父望子成龍嘛,他也盼著你前途無量。」
  「對對對,你把讀北大的好處說他個天花亂墜,萬一說動了伯父,不就解決了嗎?」
  聽著蕭氏兄弟的勸說,毛澤東嘴裡沈默不語,心底裏也不覺有些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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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免費招生


  殘陽緩緩從韶山的峰巒間隱去,一山的蒼翠都被抹上了胭脂。沿山而下,掩映的綠樹翠竹中是一棟十三間的泥磚青瓦房,房前一口池塘,塘邊春草初生,塘內小荷露出尖角。遠處的山野間油菜花開得正旺,一片金黃,夾雜著綠樹和新放的桃花梨花,四處炊煙,嫋嫋而起。
  屋場上,一個中年婦女正拿著一個小竹簸在撒穀喂雞,隨著她「囉囉囉」的叫聲,十幾隻雞爭先恐後地搶著穀粒。不遠處,一個戴著瓜皮帽穿著短褂的老人坐在板凳上,悶頭敲打著一張犁。這時忽然一個驚喜的聲音傳來,「娘!娘!大哥回來了,大哥回來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打著赤腳,邊喊邊直跑過來。
  中年婦女詫異地抬起頭來,正看見少年身後,毛澤東背著藍布行李包,拿著雨傘,大步奔來,老遠便喊道:「娘──娘──」這婦女正是毛澤東的母親文七妹,兩行淚珠立時從她的眼中奪眶而出,她喃喃說道:「石三伢子?我的石三伢子啊……」手一抖,小竹簸頓時掉在了地上。雞群蜂擁了上來,爭搶著穀粒。
  「去去去,去去去……」正在修犁的老人趕緊搶上前,手忙腳亂趕開雞,撿起竹簸,放到了一旁的竹架子上。這時毛澤東放下手裏的行李,向他叫道:「爹。」毛貽昌看了他一眼,說:「你也曉得回來了。」仍自顧去修犁。文七妹急忙擦去眼淚,說道:「快,澤民,幫你大哥把行李拿進去。」那少年答應著,毛澤東忙說:「不用了。」拿起行李便進了屋。
  一家人吃過晚飯,文七妹把兩個小孩子毛澤覃、毛澤建打發去睡覺了,和毛澤東坐在灶房門口。一個縫補著毛澤東那隻破了的布鞋,一個剝著豆,都不時地悄悄偷窺著毛貽昌的表情。
  房裏「劈啪」燃燒著的火塘上,吊著一口老式銅吊壺。毛貽昌就挨近火塘坐在條凳上,把旱煙鍋子湊近火苗,點著了煙絲,跳動的火苗照亮了他滿是皺紋的臉,他長長地噴出一口煙,緊鎖的眉頭下,目光固執。半晌終於開口問:「你講的那個什麼什麼大學?」
  毛澤東小心翼翼地補充說:「北京大學,就是以前的京師大學堂。」毛貽昌猛地把煙鍋子往條凳上一磕,「我不管你什麼金師大學堂、銀師大學堂,一句話,什麼學堂你都莫打主意!150塊大洋?虧你講得出口!你當這個家裏有座金山,容得你一頓敗家子敗噠!」
  毛澤東低頭看著父親,說:「我是讀書,又不是浪費。」毛貽昌一聽更是火冒三丈,用煙鍋子指著兒子說:「你還好意思提讀書!你讀的什麼鬼書?哼!」文七妹忙說:「哎呀,你好點講嘛,一開口就發脾氣,三伢子這才進門……」
  毛貽昌瞪了她一眼,「你少囉嗦!都是你把他慣壞了!」文七妹趕緊不做聲了,埋頭繼續補手裏的鞋。
  毛貽昌卻越說越生氣,「早聽了我的,他不會是這個樣子,你自己看看你自己看看,二十歲的人了,文,文不得,武,武不得,一天到晚東遊西逛,只曉得花錢就不曉得賺錢!都是你這個做娘的從小慣的……」
  毛澤東抬起了頭:「爹!你罵我就罵我,罵我娘幹什麼?」毛貽昌眼睛一瞪:「這個家還是老子當家,老子罵不得啊?還頂嘴!你自己算一下,這些年你讀書讀書都讀出了什麼名堂?東山學堂你呆不住要去省城,老子讓你去了,你呢?讀不得幾天你退學,什麼不好當你去當兵!」
  毛澤東嘟囔道:「那你以前不也當過兵……」毛貽昌卻一句話把兒子堵了回去:「我當兵是沒飯吃!你也沒飯吃啊?你有吃有喝有老子供祖宗一樣供起你,你去當兵!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這句話你沒聽過啊?」
  「我現在不是沒當兵了嗎?」毛澤東緩了口氣。毛貽昌不理他,又裝了一鍋煙絲,湊近火塘點燃,咂了一口,坐回條凳上去,這才說:「那倒是!兵你不當了,你講要讀書,結果呢?今天講要進商業學校學做生意,我還蠻高興,答應你,給你錢報名,你讀兩天講聽不懂什麼英文,你要退學;明天講你要進肥皂學校學做肥皂,我又答應你,又給你錢報名;後天你要進員警學校學當員警;大後天你要進什麼法政學校學法律,當法官;再過兩天一封信來你又到了省一中……你自己算算,半年不到,你換了好多學堂?有哪個學堂你呆滿過一個月?你讀書?你讀什麼鬼書?你把老子當鬼哄才是真的!」
  毛澤東似乎沒發現父親的忍耐已經快到極限了,插嘴說:「那些學校是不好嘛。」毛貽昌眯起眼睛反問道:「那些都不好,這個就好了?」毛澤東忙道:「這次這個不一樣,這是北京大學,中國最好的大學……」
  毛貽昌劈頭打斷他:「你少跟我亂彈琴!哪一個學校你開始不講好?哪一個學校你又讀得下去?長沙讀遍了,不好玩了,你又想起去北京,換個大地方玩是吧?你啊,老子是看透了,從今往後,再莫跟我提什麼讀書的事!」
  一直埋頭補鞋的文七妹忍不住又抬起頭說:「順生,三伢子想讀書,又不是什麼壞事……」毛貽昌轉頭厲聲說:「我求噠你閉起嘴巴好不!」文七妹只得又不做聲了,打量著補好的鞋,收拾著頂針、針線。
  毛貽昌回頭對毛澤東說:「我告訴你,你今天回來了就莫想再走了。銀田市那邊天和成米店,是我的老主顧,人家給了天大的面子,願意收你去當學徒,明天你就跟我一起去,以後老老實實在那裏拜師學徒,三年學成,接老子的腳!」
  毛澤東頭一扭:「我不去!」
  「你敢!我告訴你,以前我都由著你的性子,才搞得你這麼沒出息,這一次的事,板上釘釘,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毛貽昌用煙桿敲打著條凳,「還有,羅家的媳婦你14歲上我就給你定好了,你一拖拖到現在,你拖得起,人家女方拖不起。等你到天和成拜完師,就給我回來辦喜事圓房,以後老老實實成家立業種田做生意,也省得你一天到晚胡思亂想,一世人在外面吊兒郎當!」
  毛澤東聞言,騰地站起身來,毛貽昌瞪眼喝道:「你幹什麼?」
  「我不要錢了,我明天就回長沙!」
  「你再講一遍!」
  「我明天就回長沙,以後再也不回來了!」
  「反了你了?」毛貽昌掄起旱煙桿就劈了過去,毛澤東一閃,旱煙桿打在板凳上,斷成了兩截。毛貽昌順手又抄起火塘邊的火鉗,撲了上來,罵道:「還敢頂嘴?還頂嘴?我打死你個忤逆不孝的東西……」
  他掄著火鉗便是一頓亂打,毛澤東雖然東躲西閃,身上還是挨了兩下。文七妹和毛澤民嚇得趕緊沖上來,死死攔住毛貽昌。文七妹叫道:「哎呀,你幹什麼你?你放下!這是鐵做的,你曉不曉得……」
  混亂中,隔壁的澤覃、澤建也被驚醒了,揉著惺忪的睡眼站到了灶房門外。恰在這時,嘩啦一聲,把大家都嚇了一跳,原來是文七妹裝針線的小竹匾被毛貽昌一火鉗打翻,將裡面的頂針早砸扁了。才六歲的澤建嚇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叫道:「爹──」
  毛貽昌喘著粗氣,直指著兒子,「你給老子聽著,滾回房去蒙起腦殼好好想清白!你要敢跑,我打脫你的腿!」毛澤東哼了一聲,卻被母親連推帶勸進了臥室。毛貽昌找了把鎖來,只等文七妹出來,便「哢嚓」一聲鎖住了房門。
  那天夜裏,毛澤東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卻始終無法平靜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輕微的響聲突然從窗臺傳了過來,毛澤東騰地彈起,撲到窗前,看見澤民正在窗外撬著窗戶。兄弟倆心有靈犀,一裏一外,小心翼翼地一起用力,窗子被撬開了。毛澤民向他做了個手勢,低聲說:「大哥,爹睡著了,你小心點。」
  毛澤東點點頭,敏捷地爬上窗戶,剛把頭探出窗外,卻看見母親站在窗外等著,忙叫道:「娘?」
  母子三人輕手輕腳離了家,到了村口,文七妹這才把一個藍布包裹遞到了毛澤東手中,從懷裏小心地摸出一方手帕包,拿出裡面的幾塊銀元,塞了過來:「你娘也沒有幾個錢,這是瞞著你爹攢的,就這麼多。娘這一世也沒什麼用,你想讀那個大學,娘也幫不上你。要讀書,你就找個便宜點的學堂吧。」
  毛澤東呆了一呆,接過銀元,喉嚨裏不覺一陣哽咽,也不知說什麼好。文七妹撫著兒子的臉,柔聲說:「一個人在外面,要自己多保重,飯要吃飽,冷了要記得加衣服,莫太苦自己,有什麼難處,就寫信回來,娘幫你想辦法。你爹爹也是為你好,就是性子急,你不要怪他,等過一陣子他氣消了,你再寫封信回來跟他認個錯,就沒事了,啊。」毛澤東怔怔地聽著,點頭說:「哎,我記住了。」
  「好了,快走吧,晚了你爹爹醒來了,又走不成了。走吧走吧。」文七妹推著兒子,眼裏卻紅了。
  毛澤東好不容易忍住了眼淚,長吸一口氣,對身旁的澤民說:「二弟,我走了,你在家裏多照顧娘。」
  他剛轉身走出幾步,身後又傳來了文七妹的叮囑聲:「三伢子,記得走大路,莫走山上的小路,晚上山上有狼。」
  毛澤東再也忍不住了,轉身撲向母親,一下子跪倒在地,哽咽著說:「娘,兒子不孝,不能守在您身邊,對不起您了……」眼淚從他的眼中狂湧而出。
  文七妹摟住兒子,拍拍他的後背,催促道:「好了好了,莫哭了莫哭了,娘曉得你孝順。我石三伢子是有出息的人,要幹大事的,娘不要你守著。不哭了啊,快點走吧,聽話,走吧。」毛澤東用力給母親磕了個頭,狠狠擦了一把淚,站起身就走。
  剛走出幾步,他突然愣住了,前方不遠處的大樹下,父親毛貽昌居然正站在大路中央。
  毛澤民和母親都呆住了,一時都不知道怎麼才好。毛澤東和父親對視著,沈默中,兩個人似乎在比試誰比誰更倔強。終於,毛貽昌低下頭、背著雙手,緩緩走了過來。看到父親臉色鐵青地從自己身邊走過,卻看也不看自己,毛澤東的鼻子忽然有些酸楚,這時一個小包裹直落在了他腳邊,隨即地上一陣丁當亂響,月光下灑了一地的銀元,閃閃發亮。
  母子三個人面面相覷。只聽見毛貽昌冷冷地說:「你娘老子的話你都聽到了,那種少爺公子讀的什麼大學,莫怪家裏不供你,自己去找個便宜學堂,再要讀不進,就老實給我滾回來!」說話間他頭也不回,徑直向家裏走去。
  看著父親消失的方向,毛澤東驀然心裡一熱。他蹲下去,伸出被父親用火鉗打得滿是淤青的手,一塊一塊地撿著地上的銀元。摸索中,他突然停住了──父親扔給他的包裹裏除了銀元,居然還有一瓶跌打油!他猛然站起來,大聲叫道:
  「爹,我記住了,我會讀出個名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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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yourwrite 發表於 2008-11-10 10:57 | 只看該作者

  從湘潭韶山到長沙,約摸一百五十里水路。毛澤東坐船回到長沙,已經是第二天傍晚時分,他下船便向蕭氏兄弟的住地而來。方才坐下,蕭子升正想開口,蕭三卻搶著問道:「潤之哥,上次我們說一起考北大,你決定沒有?」
  「我這次來就是要跟你們說這件事情。唉,我回家去一說上北大要一百五十塊大洋,我們家老倌子就火冒三丈。哦,差點忘記了,我這次是來還錢的。不好意思,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毛澤東邊拿出錢來,邊把自己挨打,連夜逃跑的事說了一遍,末了說:「老倌子給的錢不夠啊,我現在也不知怎麼辦好。」
  蕭三哈哈大笑,說:「你們家老倌子真有意思。」蕭子升卻靜靜地聽兩人說話,一言不發。毛澤東問道:「你們兩個怎麼樣了,有辦法了沒有?」蕭子升聞言歎了口氣,從懷裏拿出兩樣東西,一封信、一張報紙。把信遞給毛澤東,神色凝重,說:「子暲也看看吧。」蕭三呆了一呆,伏在毛澤東背上看時,卻是一封家書,寫道:「子升、子暲吾兒,汝父昨日為汝學費一事,外出籌借款項,突發暈眩舊疾,至跌傷右足。家中近年生計本已頗不如前,豈料又生此變故?來信所言報考北大之學雜各費,恐已難以為備……」蕭三臉色頓時變了,說:「娘什麼時候來的信,哥你怎麼早不說。」
  子升不理他,說:「家父都病成這樣了,我們做兒子的,不能為家裏分憂也就罷了,還提什麼考北大?按說家裏出了這樣的事,我們兄弟就應該回家盡孝,不該再想什麼讀書的事。可家父這些年辛辛苦苦,盼的就是我們有個像樣的出息,現在說不讀書的話,他老人家是斷不會答應的。」
  蕭三張大了嘴說:「那怎麼辦?」子升將那張報紙推到二人面前,上面赫然是一則湖南省公立第一師範的招生廣告,末尾「免收學費,免費膳宿,另發津貼」一行字極為醒目。
  毛澤東頓時明白過來,大笑說:「你想去讀不要錢的師範?」
  「除此還有什麼兩全之策?」子升苦笑了一下,「其實師範也不錯啊,又不要錢,出來又不愁沒事做。再說,一師這次除了五年制的本科,還開了兩年制的講習科,我正想早點畢業做事,讀兩年,就能出來幫著供子暲,也不錯呀。」
  蕭三沈默一時,說:「哥,你讀書比我強,還是我去考講習科,你讀本科吧。」「我是大哥還是你是大哥?這件事不要提了。」子升回頭發現毛澤東仍拿著那份報紙出神,便問:「潤之,你的學費也沒湊足,有沒有想過下一步怎麼辦?」
  毛澤東彷彿沒有聽見他的話,突然沒頭沒腦冒出一句:「『毛老師』?哎,你們覺得,『毛老師』三個字,喊起來順不順口啊?」看看蕭氏兄弟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毛澤東接著說:「我是說我要是去教書,往講臺上這麼一站,那些學生不得喊『毛老師好』嗎?」
  「你也想考?」子升、蕭三這才明白過來,三人頓時相視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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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yourwrite 發表於 2008-11-10 10:57 | 只看該作者

  湘江自南向北迤邐而來,在大西門穿城而過,將長沙城分作東西兩部。自光緒三十年(1904年)長沙開埠,客貨雲集,大西門渡口便成了長沙最繁華的渡口。
  這一天清晨,在渡口長長的石階旁,衣著一絲不苟的紀墨鴻坐在椅子上,一面蹺著腳讓人給他擦皮鞋,一面看報紙,報紙背面是醒目的「湖南省公立第一師範學校招生啟事」。給他擦皮鞋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身材高挑、體形單薄。他專注地看著報紙,卻忘了手裏的活計。紀墨鴻顯然感覺到了,他突然移開了報紙,對著小夥子吼道:「喂,你還擦不擦?」這個少年名叫蔡和森,湖南湘鄉人。
  蔡和森吃了一驚,手腳麻利地忙碌著:「擦,擦,馬上就好……先生,擦好了。」紀墨鴻看看擦得鋥亮的鞋,站起身,掏了兩個銅板遞出去。蔡和森紅著臉,輕聲說:「我不要您的錢。先生,能不能把這份報紙給我?」
  紀墨鴻愣了一下,看著眼前這個小夥子,穿的一身學生裝,雖然打著補丁卻很整潔,問道:「擦鞋的還看報?你認識字嗎?」蔡和森點了點頭。
  紀墨鴻嚴肅的臉頓時笑了起來,他把報紙遞給蔡和森,「拿去吧。貧而好學,窮且益堅,我最喜歡這樣的年輕人了。」蔡和森連忙謝過,蹲在地上,認真地看著報紙,全沒聽到碼頭上響起的高亢的汽笛聲,輪船靠岸,旅客紛紛湧了出來。
  向警予在保姆僕人的簇擁下慢慢下了船,她老遠便見一乘轎子候在路邊,一個管事模樣的人領著大堆僕人站在那裏,不覺皺了皺眉頭,向管事問道:「斯詠沒來?」管事笑說:「小姐臨時有事,她臨走時託付小人,千萬要照顧好向小姐。」這管事正是陶會長的管家,向警予的父親則是漵浦商會的會長,陶向兩家是世交,常有往來,向警予與陶斯詠自小就是好朋友,此次向警予前來長沙就讀周南中學,向父便托陶會長代為照看。
  管事說道:「向小姐,這是我們老爺給您準備的轎子。」向警予手一揮:「謝了,我用不著。」
  管事忙道:「那哪行啊?您是千金小姐,哪有自己走路的道理?」
  「我就喜歡自己走路。」向警予理也不理他,直上了臺階。管事還想勸,保姆攔住他說:「您就別客氣了,我們小姐就這習慣,從來不坐轎,勸也沒用。」
  管事愣住了,後面跟上來的僕人嘀咕了一句:「這什麼小姐呀?」管事瞪了僕人一眼,僕人趕緊不做聲了。管事只得向轎夫一揮手:「跟上跟上。」前面向警予走得飛快。
  警予忽然停在了蔡和森的身後,她被蔡和森手裏的報紙吸引住了。蔡和森詫異地一回頭,卻看見一位美貌少女正探頭看自己手裏報紙上的廣告,正不知所措,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情,這少女已經大大方方地也蹲了下來,對他說:「哎,報紙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蔡和森還沒遇到過這樣大膽的女子呢,他實在不清楚對方要做什麼,只得趕緊把報紙遞給她。管事的跟了上來,很是抱歉地說:「向小姐,您要看報啊?我這就給您買去。」
  「不用了不用了,我不正在看嗎?」警予頭也沒抬,小聲讀著廣告:「『……於見報次日,即開始報名。』哎,這是哪天的報紙?」一時亂翻,去看報頭的日期,也不等蔡和森回答,又自言自語道:「今天的?太好了!」
  看到蔡和森正茫然地望著自己,她笑了笑,問:「哎,你想去考啊?到時候咱們一塊兒考。」「一師不是女校,你怎麼可以去考呀?」蔡和森真想不明白,怎麼這個女生連長沙的一般學校不招女生都不知道?
  「廣告上也沒說只招男生啊?怎麼這樣啊?太沒道理了!我還以為省城會比小地方強呢,也這麼落後!」警予站起身,把報紙還給蔡和森,沖管事大聲說,「走,去第一師範!」管事又是一愣,這位小姐讓他已經有些昏頭昏腦,「不回陶府嗎?」
  「我現在不去陶老爺府上,我要去第一師範!」向警予一字一頓地說著,走出幾步,又回頭對蔡和森說,「哎,你等著看,我肯定跟你一起考。」
  向警予直奔第一師範而來,一腳踏進教務室,叫道:「老師,報名處是這裡嗎?我要報考。」教務室此時只有國文教師袁吉六一個人,這位前清的舉人花白大鬍子,體態肥胖,留著剪過辮子後半長不長的披肩髮。他半天才弄明白眼前這個風風火火的女子居然要考一師,幾乎有些不敢相信,「你個女娃娃考一師?」
  向警予挺起腰桿,大聲道:「我是女人,不是什麼女娃娃!」袁吉六把眼鏡往鼻樑上一推,看也不看警予一眼,「女人更不能考!男女之大防都不要了,成何體統!去去去!」看到向警予的臉都被氣白了,旁邊的管事趕緊插話:「這位先生,說話客氣一點嘛。這可是向會長家的千金……」
  「我管你什麼千金萬金,趕緊領回家去,少在這裡搗亂!」袁吉六揚揚下巴說。這時一名校役進門,「袁先生,校長請您去開會呢。」「知道了。」袁吉六慢條斯理地起身,端起水煙,邊走邊對管事說:「趕緊走趕緊走,也不看看地方──這是學校,學校是女人家來的場合嗎?搞得沒名堂!」
  「你才沒名堂呢,老封建!」向警予沖袁吉六的背影跺跺腳罵完了,又沖著管事說,「走,這種地方,請我我都不來!」她沖將出去,從袁吉六背後擠過,揚長而去。袁吉六被擠得一個踉蹌,連水煙壺都差點掉了,氣得他吹鬍子瞪眼,半天才憋出一句:「簡直……簡直……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哼!」
  向警予憋著氣到了陶家,一進陶家就大聲嚷嚷:「氣死我了,真是氣死我了!簡直不把女人當人!真是氣死我了!」這時門外一個聲音傳來,「什麼事把我們的向大小姐氣成這樣?」陶斯詠站在了門前。
  「斯詠,你個死丫頭,也不到碼頭接我。」警予叫道,兩人一把抱住了,笑鬧成一團。這時一個傭人上前來說道:「小姐,剛才姨太太來電話了,她和表少爺一會就到。」斯詠聞言怔了一怔,頓時不耐煩起來,說:「知道了。」卻對警予說:「走,去看看你的房間。」
  二人上樓來,警予一面看,一面把報考一師被拒的事說了,斯詠卻有些心不在焉,趴在床上說:「誰要你跑到男校去報名的?其實讀周南還不是一回事?反正都是師範。我現在才是真的遇到麻煩了。」
  警予卻沒有聽出她的言外之意,在房間裏不停地走來走去,說道:「那也不能把我轟出來吧?還城南書院,千年學府?都是老封建!況且,我也沒說非得進一師,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誰比誰差呀?」
  斯詠點點頭,應和道:「那倒是,進了考場,說不定那些男生還考不過我們呢。」
  警予一聽這話,突然停下腳步,偏著頭想了想,然後一臉壞笑地看著斯詠,湊近她說:「如果有兩個女生,悄悄去參加了一場只准男生參加的考試,而且考了第一名,然後她們再去告訴那些老封建考官,你們錄取的頭名狀元,乃巾幗英雄陶斯詠、向警予是也,那時候你會是一種什麼感覺?」
  斯詠推開她說:「去去去,異想天開!我可不跟你發神經!」「哎,我可不是跟你開玩笑,我們這回,就是要讓他們看看,女人比男人強!來,拉鉤!」警予一本正經地湊攏來,向斯詠伸出手來。斯詠猶豫著,警予用目光鼓勵著她,斯詠顯然經不起這番慫恿,終於按捺不住,兩隻手的小指勾在了一起。
  這時陶家的丫環進來,講王家的老爺、太太和表少爺已經來了。斯詠聞言呆了一呆,不情願地站了起來,苦著臉看著警予,警予笑說:「快去,別讓人等急了,我累了,要睡覺,就不打擾你們約會了。」說話間又曖昧地一笑,斯詠瞪了她一眼,半晌才緩緩下樓來。
  陶家的客廳裏,西裝革履、戴著近視眼鏡的王子鵬坐在沙發上,一雙纖弱的手下意識地絞在一起。他長得頗為清秀,從頭到腳收拾得一絲不苟,只是臉色略有些蒼白,身後站著他的丫環秀秀。
  斯詠進了客廳,看到父母和姨夫姨母都不在,有些意外,只好很不自然地招呼子鵬:「表哥,你來了?」
  子鵬站起身,同樣的不自然,緊張地擠了個笑容。倒是秀秀乖巧地叫了一聲表小姐。
  「喲,斯詠,」王老闆、王夫人與陶會長這才從裡面出來,王夫人先咋咋呼呼叫了起來,「子鵬今天專門來邀你出去玩的,都等你半天了。我們大人要商量點事情,你們小孩子出去玩吧。」
  斯詠看看三位長輩,再看看局促不安的王子鵬,一臉的不情願,向外走去。子鵬趕緊跟了出去。秀秀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拿起子鵬的圍巾,跟在子鵬身後。王夫人眼睛一瞪,呵斥道:「阿秀,少爺陪表小姐散步,你跟著算怎麼回事?一邊去。」
  秀秀收住腳步,回到夫人身邊,目送著子鵬出門。只見子鵬跟在斯詠身後走出大門,悄悄窺視著斯詠的表情,正好斯詠回過頭來,他又趕緊低下頭。
  斯詠問他:「你到底想上哪兒去?」「我……隨便。」斯詠說道:「王子鵬,你什麼時候能有一回主見?哪怕就說一個具體的地點,這不是很難吧?」
  子鵬緊張地絞著雙手,不敢看斯詠。斯詠移開目光,搖了搖頭。這時遠處忽然傳來教堂悠揚的鐘聲,子鵬似乎想起了什麼,興奮地說道:「我們去教堂!」
  「聽說……你要上周南去讀書?」子鵬終於找著了一個話題。斯詠點頭說:「周南女中師範科。還有一個朋友跟我一起。」「誰呀?」子鵬無話找話。
  「漵浦商會向會長的女兒,叫向警予。我們約好了一起讀師範,以後畢業了,一起當老師。對了,你呢?」斯詠說道。「我什麼?」子鵬呆了一呆。
  「你的打算啊?打算上哪所學校?學什麼?打算以後幹什麼?」
  「我,我還沒想好。」子鵬半晌才說道。
  「就是說,姨父姨母還沒給你安排好,是嗎?」
  子鵬不禁有些窘迫。這時教堂的鐘聲再次響起。子鵬突然想起了什麼,忙不迭地掏起口袋來,他掏出一大把零錢數著,兀自不足,「斯詠,你──有沒有零錢?」
  斯詠看得莫名其妙:「你要那麼多零錢幹什麼?」子鵬吞吞吐吐地說:「我……我借一下。」
  「王少爺,哎,王少爺來了……!」這時一大群小乞丐看見子鵬,呼啦一下圍了上來,一隻隻黑黑的小手伸了過來,子鵬忙不迭地把手中大把零錢分發給每一個孩子。在孩子們的一聲聲「謝謝」裏,斯詠溫柔地望著子鵬分發零錢時那燦爛的笑容。
  孩子們一陣風似的來,又一陣風似的散去。待最後一個孩子跑開,子鵬回過頭,正碰上斯詠的目光,這目光他很陌生。在教堂外的椅子上坐下,斯詠問:「你好像跟他們很熟?」
  隔著一個人的位置,子鵬坐在斯詠左邊:「也談不上……我經常來這兒,他們習慣了。」斯詠望著子鵬,子鵬被她的目光弄得一陣緊張,低下頭。
  斯詠沉吟說道:「表哥,有句話我想跟你說。其實,你是個很好、很善良的人,可你想沒想過,一個人光心地善良是不夠的。你可以發善心,給這些孩子施捨,可這能改變什麼呢?你能改變他們的前途,能改變他們的命運嗎?」
  子鵬愣住了,他顯然沒認真想過這些問題。斯詠又說:「中國到處都是這樣的孩子,如果光是施捨,而不為他們去做點什麼,那他們今天是這樣,明天還會是這樣,甚至他們的孩子,他們孩子的孩子仍然會是這樣。這就是我為什麼要去讀師範,要去當老師的原因。」
  她抓起子鵬那隻略有些蒼白的右手:「你有沒有想過,你的這雙手,能為這些孩子,能為這個社會做些什麼有用的事?能讓你自己覺得,你是一個對別人有用的人?表哥,這些問題,我們都好好想想,好嗎?我先走了。」
  斯詠走了,子鵬呆在那兒抬起自己的手,彷彿不認識一樣端詳著,直到鐘聲又一次響著,驚得一群鴿子撲啦啦從他面前飛起,才站起身來。
  中午子鵬悶悶不樂回到家,他在心裡反復咀嚼著斯詠的話,呆坐在陽臺上,隨手翻看當天的報紙,當他看到一師的招生廣告時,沈默了一時,忽然忍不住問正給他端茶來的秀秀:「秀秀,你說,我,王子鵬,是不是一個有用的人?」
  秀秀放下茶杯,站在少爺身後,說:「少爺讀過那麼多書,還會洋文,心又那麼好……您是少爺,怎麼會沒用呢?」
  子鵬把手裏的報紙放在桌子上,撐著下巴說:「我有用?我是能文,能武?還是能做工,能種田,能教書,能醫病,我能幹什麼?我對別人有什麼用?除了當少爺,我連一杯茶都不會泡,還得你泡好了給我端過來!」
  秀秀以為是自己說錯了話惹少爺不高興了,趕緊擺著手說:「少爺,好端端的您這是怎麼了?您哪能跟我這種下人比呢?少爺……」
  「我應該跟你比,跟你比了我才會知道,我就是個廢物,一個廢物!」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子鵬拿起那份報紙,讀著上面的廣告,說:「我不要做廢物,我去考一師範,當教師,教孩子!」
  秀秀看了看報紙,忽然說道:「少爺,您這張報紙能給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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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yourwrite 發表於 2008-11-10 10:58 | 只看該作者

  湘鄉會館巷子口賣臭豆腐的劉三爹今天收了攤,兒子劉俊卿考上了法政學堂,眼看著就要報到了,可是家裏哪能拿得出三十塊大洋的學費呀?實在沒有辦法,劉三爹只好領著兒子去了三堂會。
  堂裏的大哥馬疤子斜在榻上抽著大煙,手下的親信老六帶著好幾名打手兇神惡煞地侍立在旁邊。馬疤子噴了口煙圈,懶洋洋地說:「嘿,有意思。借錢交學費?我說劉老三,你不是真老糊塗了吧?」
  劉三爹把腰快彎成一張弓了,低聲懇求:「實在是想不出法子了,這才求到馬爺這兒。就三十塊大洋,多少利息我都認,求求您了。」
  「你認?」馬疤子坐了起來,長長地伸了個懶腰,盯著劉三爹問:「你拿什麼認?啊?就憑你那清湯寡水的臭豆腐攤?」他說著下了煙榻,過來拍拍劉三爹的肩膀,又說:「老劉啊,聽我馬疤子一句勸,死了這條心吧。就為你這傻兒子讀書,這些年你都過的什麼日子?能典的典能當的當,三更半夜起早貪黑,連閨女都押給人家當了丫環,你值嗎你?」
  「俊卿他會讀書,他真的會讀書,他以前在學堂年年考第一的。」劉三爹趕緊拉過劉俊卿,「俊卿,來,你把學堂的成績單給馬爺看,你拿出來呀。」
  這種卑躬屈膝的屈辱令清秀俊朗的劉俊卿很是難堪,他沈著臉,甩開了父親的手。
  「好了好了,誰看那破玩意?」馬疤子看到劉俊卿這副樣子,「哼」了一聲,「我就不明白,這書有什麼好讀的?還當法官?馬爺我一天書沒讀過,連法官還得讓我三分呢!告訴你,沒錢就別做那個白日夢,麻雀變鳳凰,還輪不到你那臭豆腐種!」
  「我求求您,馬爺,只要俊卿進了學堂,我給您做牛做馬……」劉三爹還不死心,劉俊卿卻實在受不了了,他轉身就走,劉三爹趕緊拉他,「俊卿,你回來,快求求馬大爺……」
  劉俊卿甩掉父親的手,說:「要求你求,我不求!」
  馬疤子在身後叫道:「喲嘿,還蠻有骨氣?我說小子,真有骨氣,就別把你家老頭往死裏逼,自己給自己尋條活路是正經。馬爺我為人義字當先,最是個愛幫人的,要不,上爺這兒來?爺手底下能寫會算的還真不多,包管有你一碗飽飯吃。」
  父子倆回到家已經是黃昏了,棚屋裏已經簡陋得沒有任何一樣值錢的東西。一道布簾將本來就狹窄的房子一分為二,靠外面雜亂地堆滿了石磨、竹匾等做臭豆腐的工具,只有一床窄小破舊的鋪蓋擠在牆角,這是父親住的地方。布簾另一側桌椅床鋪雖然簡單,卻還乾淨整潔,那就是劉俊卿的書房了。劉俊卿氣憤地在床頭坐下,點亮油燈,看起書來。
  忽然門外輕響,秀秀走了進來,她見劉俊卿在那裏讀書,也不驚動他,只在布簾外悄悄拉了父親一把,掏出一個布帕遞給父親,小聲說:「爸,這是我的工錢。」一時又看布簾裏的劉俊卿一眼,說:「那個法政學堂那麼貴,一年學費好幾十塊,我們上哪弄得到這麼多錢?」
  劉三爹無奈地說:「我想,實在不行,我明天再去求一求三堂會……」秀秀急了,打斷父親的話說:「爸,那種錢借不得,利滾利,要人命的!」
  「我怎麼這麼沒用?我怎麼這麼沒用?就這麼一個兒,我都供不起他讀書……」劉三爹抬手猛捶著自己的腦袋,哭著說。
  劉俊卿在屋裏坐不下去了,他掀開布簾子走出來,緊緊地抱住已是老淚縱橫的父親,叫道:「爸,你別這樣,大不了……大不了我不讀了。」
  「怎麼能不讀呢?你這麼會讀書,你要讀了才有出息,你要當法官的,不讀怎麼行呢……」劉三爹一把捂住了臉,「都怪我這個當爹的沒用,害了我的兒啊……」劉俊卿兄妹相互看了一眼,不說話,秀秀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半晌掏出了那張報紙,遞給劉俊卿說:「哥,這是我找我們少爺要來的,可能,你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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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yourwrite 發表於 2008-11-10 10:59 | 只看該作者

  湘江對岸的嶽麓山。山下濚灣鎮劉家臺子的一個小巷子裏,用竹籬笆圍成一個小院落,院內一間陰暗的小房子裏,桌上、地上堆滿了火柴盒子和糨糊,斜陽照進來,一個婦人和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正低頭在那裏糊著火柴盒。
  這個婦人梳著一個大髻,烏黑的頭髮總挽在腦後,穿一件深藍色衣衫,雖已極是破舊,但破口處都用花飾掩蓋,整潔異常。她面容清瘦,眉角間滿是風霜之色,然而舉止從容嫺靜。
  「第……八十五頁。」婦人一邊報數字,一邊手不停地忙碌著。
  小女孩手邊赫然是一本翻舊了的《西哲詩選》,她看了一眼標題,蓋住書,拿起刷子,一面在火柴盒上刷糨糊,口裏背誦:「『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憤慨,也不要憂鬱。』」她背了這句,停下來,看著那婦人。
  「不順心時暫且克制自己,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就要來臨。」婦人立時續道,然後看著女孩。女孩也續著,「現實總是令人悲哀,我們的心卻憧憬未來。」又停下來。婦人又接道,「一切都是暫時的,它將轉瞬即逝。」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從普希金到雪萊,從哥德到席勒,背個不停。這時一個少年走進了院子,正是蔡和森,他輕手輕腳掀開牆邊的破草席,把一個擦鞋的工具箱藏進去蓋好,換出自己的書包背在背上,然後擦了擦手上的黑漬,整理好衣服,這才推門進了屋,問:「媽,小妹,今天誰贏了?」
  「打平!」小女孩放下手裏的刷子。她正是蔡和森的小妹蔡暢,那婦人是他的母親葛健豪。蔡和森放下書包,坐在妹妹身邊幫著糊火柴盒,低著頭說:「不可能,你能跟媽打平?」蔡暢得意地說:「今天我發揮得好,不信你問媽。」
  葛健豪看著兒子,問:「又這麼晚才放學啊?」蔡和森答應著,不動聲色地避開了母親的目光,對妹妹說:「來來,再比,我也來一個。小妹,你來翻書。」
  「書待會兒再背吧。」葛健豪拍拍手,站起身,叫著兒子的小名,「彬彬,你來一下,我有話問你。」少年蔡和森猶豫了一下,立即微笑著站起來跟母親出了房間。等兒子出來,葛健豪關嚴了房門,站到破草席旁問兒子:「這些天學校裏還好吧?」
  蔡和森故作輕鬆地回答:「就那樣。」「就那樣是哪樣啊?」葛健豪的語調平靜。蔡和森說:「還不就是上課,也沒什麼可說的。」
  葛健豪的眼睛還看著兒子,一隻手卻掀開了草席,指著露出來的擦鞋箱:「就用這個上課嗎?如果不是你們學校今天寄通知過來,媽到現在還被你瞞著呢。你自己看看,學校說你一直欠著學費沒交,最近一段乾脆連課也不去上了。彬彬,要學費為什麼不跟媽說呢?」
  「咱家現在哪交得起這麼多學費啊」!蔡和森低下了頭,小聲說,「小妹又要讀中學了,我是想……」
  「不管怎麼想,總不能不去讀書!」葛健豪打斷兒子的話,平靜了一下,伸手按在兒子的肩上,很堅決地對兒子說:「彬彬,你是個好孩子,你心裡想什麼媽也知道,可不管怎麼苦,不管怎麼難,媽不能看著你們兩兄妹失學。連媽都在讀書,何況是你們?不怕窮了家業,只怕蠢了兒女啊,你懂不懂?」
  「可這個鐵路學堂,我實在是讀不下去了,一年學費這麼多,我不能看著媽你白天晚上糊火柴盒子供我上學,再說也供不起啊!」蔡和森歎了口氣。
  葛健豪眼眶不由紅了,說:「媽明白,媽不是那種不切實際的人。學校太貴,咱們可以換,好學校也不是個個都貴的。關鍵是你得讀下去。」
  蔡和森這時從口袋裏掏出了那份疊好的報紙,打開遞給母親:「我想過了,媽,我想退學考一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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