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愁滋味

　　　　　　　　　　　　　　　　　愁滋味

　　　　　　　　　　　　　　　　　　1

　　古人云：家有良田千頃不如一技在身。我老爸說：閑扯！不必千頃，有一頃水田咱就不聽那些豬崽子哭（他會騸豬）。人是啥？人是天上落的星，胎裡帶的命——他相信命運。他認為信命和迷信不是一回事：信命是不跟自己過不去，迷信是被別人灌迷魂湯。
　　
　　四年前——現在說話差兩個半月快五年了——迤邐數載久病不愈的我老媽不幸溘然長逝，我老爸傷心之餘把自己關進村外的機井房裡面壁沉思三天兩夜（吃喝由我專送，每天早晚兩次）。第三天太陽剛落山，我二叔（堂叔，他老爸和我爺爺是親兄弟）懷抱一壇自家土釀的米酒鑽進機井房，嘁嘁喳喳和我老爸嘀咕了三個多鐘頭。將近午夜時分，他們摔碎了酒罈，各自回家收拾了簡單的行裝，又在村口重新碰頭，借著七、八分醉，踏著一地月光，連夜——我老爸抵達洛杉磯當天凌晨四時許（北京時間）與村裡一位有頭有臉的長輩通了電話，詳細彙報了具體行程——徒步跋涉十餘公里，結伴上了偷渡船，漂泊輾轉六十三天，最後從墨西哥與美國接壤的邊境地帶穿越沙漠進入南加州，到洛杉磯蒙特利爾公園我們一家遠親（因其與我老爸的官司未了，事涉隱私且非常敏感，故略去姓名不題）的餐館里不聲不響隱居起來（兼打工賺錢）。
　　
　　一步順了步步順，步步踩在點上——我老爸又碰上個有本事的移民律師，三弄兩弄幫他弄到了合法居留身份。說句公道話：功勞不應該全算在律師頭上，還是我老爸的運氣起了決定性作用。同一個律師弄我二叔的案子就很不發揮，可以說一敗塗地。我二叔和我老爸差不多的身世背景，前腳後腳走上了移民法庭，可他一庭二庭都沒通過，現在上訴到第三庭——很可能是最後一庭了——再不通過勢必轉入遞解程序，下一步跟著就是驅逐出境了。說句悄悄話：鄉里鄉親近來都在半公開議論——我二叔五行不全八字缺火，凡遇大事必有差池，節骨眼上不是睡過頭就是掉鏈子，臨期末尾總是欠點火候。他能順利來美國已經是磕了響頭燒了高香，合理的解釋不外乎是傍著財神走了一遭，沾了我老爸的一些富貴氣。
　　
　　上個月（七月份）中旬，我以優異的成績初中畢業，高高興興和我兩個妹妹一起飛來洛杉磯與老爸團聚。當時在洛杉磯國際機場的候機大廳我們都非常激動，我老爸眼眵和眼淚還有鼻涕手心手背替換著抹怎麼也抹不凈。可我們的高興勁兒並沒持續多久，很快就被憂愁取代了。我到美國后的第一個夜晚就和我老爸發生了爭執，最終還是他先妥協睡了沙發，把地鋪讓給了我。那天晚上我們父子倆討論了今後租房、吃飯、上學等方方面面一系列的籌劃和設想，處處繞不過個「錢」字，各個環節都將面臨一定的困難，談話的氣氛和我們的心情也都很壓抑很沉重。說句良心話：我老爸並不懶，不停地苦熬苦掙，這幾年他除了還清漫遊半個地球所欠的債務、花了大把美元請律師，還不時寄錢回家養活我們兄妹——已經相當不容易了。
　　
　　這時候我姑姑及時伸出了援助之手，邀請我們去她們家落落腳，暫度難關，爭取儘快得到政府的補助救濟。我姑姑在紐約有樓有店，她肯幫忙我們就一定指望得上！這件事使我感觸良深：親不親一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人世間血濃於水的骨肉親情彌足珍貴！
　　
　　我老爸又有了笑模樣，可我的煩惱卻絲毫未減。
　　
　　我妹妹還小（一個初一升初二，一個小學剛畢業），她們年少不識愁滋味。我九月九重陽節將滿十六周歲，合模卡拐的一個寒門貴子——高大偉岸玉樹臨風，胸有城府腹藏錦繡。我有個隱秘的想法沒跟我老爸說——他罵豬罵慣了，嘴巴不嚴實，萬一說漏了湯水得罪人不是玩的——我若去了紐約肯定和我表哥同住一個房間，不管情願不情願我必將成為他的跟班（或稱馬仔）。我在家鄉就早有耳聞，我表哥心狠手辣作惡多端（很可能還身負血債），在紐約唐人街小有名氣，他大白天去自己家的餐館幫忙后腰裡都別著手槍。我膽小，不敢走黑道。我思前想後終於下了決心：暫緩一年升高中，留在洛杉磯賺點錢補貼家用，好過一家四口拉幫結夥去寄人籬下仰人鼻息。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我作為長子，挺身而出為我老爸分擔一些生活壓力也是義不容辭理所應當。我老爸先是死活不同意，我說你租好了兩房一廳我就分分鐘飛紐約，那還不簡單？一句話把他噎了個跟頭，半天沒吱聲。我不忍看他苦大仇深愁眉不展的樣子，又哄他說現在上學我也聽不懂課，起碼得先上半年英文補習班，我在這裡邊打工邊自學英語，權當留了一級，耽誤不了多少青春（其實我聽懂課一點問題沒有，我老爸到了美國我們兄妹就開始如饑似渴地惡補英文，一套《英語九百句》我幾乎倒背如流）。知子莫如父，我這點鬼把戲想必騙不過他，可他比誰都清楚我從小就不是一般地倔，我要是咬住了屎橛頭年糕都換不出來，誰也休想拗過我。他也怪可憐的，紅著眼圈信誓旦旦地打了保票：就以三個月為限，他頭拱地也要租好兩房一廳，一定給我個交代！我又去找我們的遠房親戚苦苦央求，他們為此專門召開了一次家庭會議，經研究決定特事特辦破格錄用了我，廚房的人事安排及具體分工也適時作了相應的調整——抓碼升了炒鍋，打雜補了抓碼；我充當生手打雜，享受最低工資待遇。我自信我會很快進入角色，他們自然會逐步給我加薪——前景可期，光明燦爛。
　　
　　我老爸陪我們兄妹參加了一日游，走馬觀花遊覽了環球影城和迪斯尼樂園，轉過天來就帶著他的兩個寶貝千金投奔我姑姑去了。
　　
　　右手勺碰左手鏟噼噼啪啪學炒飯，拆雞剝蝦切洋蔥劈芥蘭——撂下這樣拾起那樣，手腳不閑就是好夥計——我的打工仔生涯就這樣開始了！餐館宿舍宿舍餐館，手掌手指鼓起泡又磨成繭，枯燥乏味的日子一天天重複著，簡簡單單聊無新意。我是個窮人家的孩子，苦慣了，從不挑肥揀瘦，特別能吃能裝（田雞田鼠燒熟了都香），骨架崢嶸身板挺拔，且又滿臉青春疙瘩，我說我今年十八歲絕對沒人懷疑，說二十歲也準保很多人相信——廚房裡那點活兒根本累不著我。可有一樣讓我心情不爽：我討厭一個大男人肚子上系塊白圍裙，怎麼看怎麼像個家庭婦女，不倫不類，有些滑稽——那感覺實在是糟透了。
　　
　　忘了哪本書里說過：人在年輕時覺得一天很短一年很長，到老了正好倒過來會覺得一天很長一年很短。我自以為還不算太老，可已經真切地體驗到時光難捱度日如年——我每天都在懷疑加州的太陽被哪個壞小子用膠水偷偷粘住了，我的手錶是否該換塊電池了——我的每一天都格外漫長啊！我真想請那位寫書的老師來美國的中餐館干兩年試試，看他還敢不敢說風涼話了！
　　
　　今天早晨我正在刷牙洗臉，忽聽有人點著我老爸的名字氣急敗壞地破口大罵（鏡子里反映出我們那位遠房親戚正對著電話聽筒吆喝），我急忙過去跟我老爸通了話，約略知道了個大概。原來我老爸到了紐約沒幾天就犯病：頭皮、脖頸、胳膊、肩膀、腰腿、坐骨神經還有腳後跟，渾身上上下下沒不痛的地方。去曼哈頓下城醫院透視拍片化驗坐實了他不是裝的，真是有病，甚至病得還不輕，再到餐館顛炒鍋在可預見的將來連想也不用想了。我老爸認為他的病是成年累月每天站十二、三個鐘頭炒菜累的，理應屬於工傷，於是他便卸磨殺驢過河拆橋，翻臉不認人，一紙訴狀把他供職四年有餘的外賣店告上了法庭。也許是因為跨州越省的官司略嫌麻煩，或許還有一些其它的考慮，這案子律師接得很勉強——律師的意思是贏的可能不是一點沒有，但希望渺茫。
　　
　　事急無君子，我老爸又不是聖人，我相信他甘冒眾鄉親之大不韙出此下策必屬萬般無奈不得已之舉，是非曲直法律自有公斷，包括我在內的任何人都沒資格對此說三道四妄加評判！
　　
　　無巧不成書，合該有事——我老爸在律師樓的樓梯上遇見我們鄰村的一位老鄉，一激動就把嘴巴門口的崗哨撤了，痛痛快快走漏了風聲。俗話說事前小膽，事後大膽——他不先小膽直接就大膽顯然在程序上犯了原則性錯誤。我就納悶，鬍子拉碴個大老爺們，又不是三歲兩歲吃屎的孩子，他怎麼就不拍拍腦門替我想一想呢？無論如何也應該事先給我打個招呼呀！就算人家寬宏大度不遷怒於我，不攆我，我還有臉再在人家店裡家裡蹭嗎？見過當爹的沒見過這號當爹的，他這明擺著是往我頭上套褲衩、把我往岸上甩！我別無選擇，於第一時間提出口頭辭呈，措詞誠懇且不失恭敬，態度友善又十分果決。他們在氣頭上，沒跟我客氣，馬上就張羅著要給我買飛機票送我去飛機場去紐約。我半分鐘都不願耽擱，婉言謝絕了他們的好意——接過三百六十美元工資——含著淚鞠了躬，灰頭土臉來到大街上。

（待續）

後續已轉往「心香一瓣」，有興趣的朋友可去那裡瀏覽閱讀。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