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歷史 -- 易中天講先秦諸子百家爭鳴 （全文連載完）

兩千五百年前，春秋戰國時期的中國，處於劇烈的變革之中。為了解決社會中出現的現實問題，社會上先後出現了以老子，孔子，墨子，韓非子為代表的許多學派。他們著書立說，相互論戰，引發了一場歷時達300年之久的跨世紀大辯論，也迎來了中國思想史上的黃金時代，這就是先秦諸子百家爭鳴。

   百家爭鳴，是中國思想史上的奧林匹克
● 儒家關注文化，留下的是仁愛、正義、自強。
● 墨家關注社會，留下的是平等、互利、博愛。
● 道家關注人生，留下的是真實、自由、寬容。
● 法家關注國家，留下的是公開、公平、公正。

易中天《先秦諸子-百家爭鳴》分成六部，《實話孔子》、《儒墨之爭》、《儒道之爭》、《儒法之爭》、《前因後果》和《繼往開來》。前四部交代清楚百家爭鳴「是什麼」；第五部要回答「為什麼」，即春秋戰國時期為什麼會有百家爭鳴；第六部是回答面對這麼寶貴的文化遺產，我們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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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諸子百家爭鳴】第一部《實話孔子》.

先秦諸子的學說，各成一家之言，對後世的影響極其深遠。其中，最重要的且影響力最大的，便是儒家學派。那麼，要了解先秦諸子百家爭鳴，我們就先從儒家說起。儒家的創始人，是被後世尊稱為「萬世師表」的孔子。

孔子，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廈門大學易中天教授，10月11日12日起做客《百家講壇》（雙休日講課），為我們精彩講述系列節目【先秦諸子百家爭鳴】第一部《實話孔子》.


目錄

01-夫子何人
02-學而優則仕
03_君子固窮
04.頭號教書匠
05_誰是好學生
06_傷心事與玩笑話

[ 本帖最後由 廣南子 於 2008-11-20 19:34 編輯 ]

孔子是什麼人？你拿這個問題去問中國人，十有八九他會告訴你：孔夫子是大聖人！而且在孟子時代，孔子是聖人，早已定論。孟子說：聖人有四種，孔子是其中的一種，聖之時也。這「時」字，就是時間的時，時代的時，時髦的時，時尚的時。那麼，這個聖之時也是什麼意思呢？

魯迅先生說：那隻能翻譯為「摩登聖人」，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時尚聖人。這當然不是孟子的原意，孟子的原意是，聖人中最識時務的。聖人有好多種，有特別清高的，有特別隨和的，還有特別識時務的。孔子是不是特別識時務的聖人？關於這一點，以後會講到。

現在的問題是，說孔子是聖人，他自己同意嗎？不同意。孔子說：若聖與仁，則吾豈敢。聖人和仁人，這兩個稱號，我不敢當。但是，孔子活著的時候，就有人想說孔子是聖人。當時有一位官員，去找孔子的一個學生說：你們的老師恐怕是聖人吧？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他怎麼那麼有才，真是多才多藝啊！

孔子的學生說：那當然了！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是老天爺讓我們的老師當聖人的，不但當聖人，而且還讓他多才多藝。孔子的這個學生是誰呢？是子貢。

子貢姓端木，名賜，衛國人，比孔子小31歲。他在《論語》中，出現的次數排行第二，第一是子路。子貢非常聰明，擅長搞外交，搞政治，也擅長做生意。他是孔子學生中最有錢的，據說孔子周遊列國的費用，都是他贊助的。他和孔子的關係，非常親密，也很隨便。

有一次，子貢去問孔子：老師，您看俺這個人怎麼樣？賜也如何？請大家注意，你們在讀《論語》的時候，對話人之間稱呼，孔子的學生，同老師講話的時候，只能說自己的名，不能說自己的字。字是一種尊稱，字是稱別人的。自己說自己，不能用自己的字。比方說一個電視劇中，曹操不能說我曹孟德如何。曹操只能說：操也如何。這是禮節。

子貢問老師：賜也如何？孔子說：你是個東西。器也。什麼叫器？器就是器皿，比如說盤子，杯子，瓶子等。但是，孔子說的這個器，不單單是指器皿，廣義的說，就是一種東西。

子貢又問：那老師您看，我是個什麼樣的東西呢？何器也？孔子說：你是個飯桶啰。瑚璉也。瑚璉是什麼？是宗廟裡放米飯，放糧食的禮器。所以，瑚璉是什麼呢？實際上就是高級飯桶。

當然，也有學者認為，孔子這是在表揚子貢，說你很厚重，很高貴，像瑚璉一樣，你是個禮器。但是，孔子還有一句話，君子不器，君子不是東西，這不是罵人，意思是說，君子他不能是有固定用途的一個什麼東西。君子追求的是什麼呢？是道。道，在器之上，你要求「道」，而不要把自己定為成一個「器」。我覺得在這個地方，孔子是在敲打子貢。

孔子，為什麼要敲打子貢？因為子貢這個人，太聰明。人一聰明，他就會有毛病：耍小聰明，賣弄聰明，炫耀聰明。據《論語》記載，子貢這個人喜歡方人。「方」是什麼意思？有兩種解釋：一種是說譏諷，一種說是比較。其實，這兩種解釋，在我看來是一回事。

子貢這個人，老喜歡拿自己和別人比，比的結果總是人家不如咱。這樣，他說起話來就不太好聽，特別是說到別人的時候，就帶一種諷刺的口吻。孔子覺得這不行，對這樣的學生得敲打敲打。所以，孔子就說：賜，你就那麼優秀嗎？賜也賢乎哉？我，就沒有那閑功夫，夫我則不暇。來把別人跟自己比，覺得別人不如自己。

孔子這樣說是對的。一個人，不要老和別人比，現在，很多人就是喜歡拿自己跟別人比。比的結果，無非是兩個：一種覺得自己事事不如人，這叫人比人氣死人，結果給自己惹來一肚子氣。還有一種比下來就覺得別人處處不如自己，結果是驕傲自滿。所以，孔子說，我沒有那個閑工夫。

孔子說：三人行，必有我師。每個人都有長處，每個人都有優點，要多看別人的優點，少看別人的缺點，不要去挑別人的毛病。多想想別人有什麼比我強的地方，你把這個長處學過來，從張三那兒學一點，從李四那兒學一點，再從王五那兒學一點，你不就學了三個長處了嗎？如果你從張三那兒看一點毛病，從李四那兒看一點毛病，再從王五那兒看一點毛病，你自己就有仨毛病。

孔子敲打子貢，敲打歸敲打，欣賞歸欣賞，孔子非常喜歡子貢。孔子臨終的時候，子貢趕來看他，孔子說：賜，你為什麼來得這麼晚？我死了以後，我的這些東西誰來繼承啊？

孔子去世以後，子貢就發起了一場「造聖運動」，就是要把孔子打造為聖人。當時，社會上颳起了一股風，要否定和貶低孔子。而且，就拿子貢來說事，說子貢就比他老師強。那麼，子貢會怎麼回答呢？

當時，社會上颳起了一股風，要否定和貶低孔子。而且，就拿子貢來說事，說子貢就比他老師強。那麼，子貢會怎麼回答呢？

子貢就出來說：你們懂什麼啊？我端木賜，我這個房子，院牆很低，只有肩膀這麼高，你們一看就知道，裡面的房子怎麼樣，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們老師的房子，是深宅大院，你恐怕連門兒都摸不著，你哪知道他老人家的深淺啊？別人再優秀，那不過都是丘陵，我的老師是太陽，是月亮，誰都超不過他。

所以，那位太宰來問子貢：你們老師可能是聖人吧？子貢馬上回答：那當然了！老天爺就想讓我們老師當聖人。

孔子在世時，他謙虛地不敢承擔「聖賢」之名，但是兩千多年來，孔子一直作為「萬世師表」而被世人所敬仰。傳說孔子有弟子3000，其中賢達者有72人，「孔聖人」的名號，便是在孔子逝世后通過弟子的傳播，得到鞏固的。

既然孔子並不同意，別人稱他「聖人」，那麼，他又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呢？

孔子說：太宰和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太宰知道我，你們知道我嗎？我小時候是很貧賤的，因為我貧賤，所以我會幹很多臟活，苦活，累活，下賤活。

我們都知道孔子是個大聖人，不知道孔子小時候是苦孩子。孔子祖上原本是宋國的大貴族，慢慢地家道衰落，最後在宋國待不下去了，移民到魯國。到了魯國以後，孔子的父親做過邑宰，相當於現在一個縣級幹部。孔子3歲那一年，父親去世，孤兒寡母，艱難度日。孔子小時候干過很多活，做過季氏大夫的家臣，看過倉庫，餵過牲口，做過會計。所以，孔子說：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

這裡有一個問題，君子多乎哉，不多也，這是什麼意思？有兩種解釋：一種解釋說：我不是聖人，我會的是些下賤活，我怎麼會是聖人呢？君子是不會做這些下賤活的。另一種解釋是說：我之所以多能，是因為我從小吃過苦，我會幹很多別人幹不了的活。那些養尊處優的人，會有這麼多能耐嗎？

關鍵是，在這裡，君子二字怎麼解釋？我認為此刻的君子，是君子的本意，就是君之子。就像公子，公子的本意是什麼？是公之子。再翻譯過來，就是上等人。上等人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他哪會做這些？只有窮人的孩子，才早當家呀。孔子小時候受過那麼多苦，他才能夠多才多藝，所以，他說：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我傾向於後一種解釋，我認為，孔子之所以最後成為聖人，與他小時候的吃苦分不開的。一個人年輕的時候，要多吃點苦，而養尊處優，嬌生慣養，並不是好事。現在，不是有這麼一種主張嗎？年輕人，考上大學以後，保留學籍一年，然後去當兵，當工人，當農民，讓他們知道一點人間的疾苦，對他們的成長有好處。

退一步來講，即便孔子講的這話，不是我解釋的這個意思，我覺得也很了不起，因為這個時候孔子已經非常有名了。雖然他不承認自己是聖人，至少也是一個文化名人。一個人成名以後，往往不願意說自己年輕時候的那些苦難遭遇。事實上，孔子最後，他也看不起以前他自己所做的那些事，他稱之為鄙事，下賤活。後面還會講到，他反對學生學農。儘管他看不起，但是他能實事求是地說出來，我覺得也很了不起。僅憑這一點，我們將敬重他老人家一輩子。

孔子，他不承認自己是聖人，他說自己就是一個普通人，吾猶人也。你要說孔子就跟咱們一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這好像也說不通，他總得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吧？

我覺得孔子是一個學人，理由有三條：一個是他好學，二是他博學，三是他活學。

第一，孔子好學。他的名言是：學而不厭，誨人不倦，敏而好學，不恥下問。孔子甚至說，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不如丘之好學也。孔子稱自己是什麼？丘。因為孔子講這句話的時候，他沒有特定的對象，他謙稱用丘。這句話是說，一個十戶人家的地方，就有像我孔丘這樣又忠誠，又厚道的人。但是，像我孔丘這樣好學的，沒有。甚至有人問他說，你的學生中，誰好學？他說我的學生中，有一個好學的，是顏回，顏回死了。顏回死了以後，就沒有了。

孔子對於好學這兩個字的評價是很高的，在忠信之上。

第二，孔子博學。當時衛國有一個人，去問孔子的學生子貢，仲尼焉學，什麼意思？是問，仲尼的學問那麼大，他是跟誰學的，從哪兒學的？注意這裡的稱呼，仲尼是孔子的字。在《論語》一書中，對孔子有各種稱法：孔丘，仲尼，夫子等等，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口吻。

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呢？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好奇，還有一種是質疑。現在社會上的人，都有好奇心，如果看見一個學問特別大的人，他會琢磨琢磨你，哪個學校畢業的？學的哪個專業？哪個老師教的？他得問問你，你答不上來，你就是一個騙子。你的學問，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

問題是，孔子他恰恰是個沒有老師教的，用今天的話來講，他是自學成才。那麼，對這個問題怎麼回答？你自學成才，你沒有受過正規高等院校的訓練，好像總覺得有點可疑。

子貢很聰明，他說，文武之道，未墜於地。文武之道，指周文王，周武王，創造的那個文化，他們的精神和精髓，叫文武之道。未墜於地，它沒有淪喪，沒有消亡。在哪兒呢？還在民間，在每個人那兒都有。所以，子貢說，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文武之道，到處都有，就在我們這個社會中，我們老師哪兒不能學呢？幹嘛非得要有專門的老師，專門的學校，專門的專業呢？用不著啊！

子貢的回答，相當漂亮。我們都知道，英雄不問出處。一個人只要你有真學問，只要他講課講得好，你管他哪個學校畢業的？你管他是跟哪個老師學的？

我很贊成李零先生的觀點，他在《喪家狗》這本書里，有一個觀點，他說：學無常師才叫大師。什麼叫大？有容乃大。什麼叫師？可法曰師。就是說你的容量非常大，兼收並容，這才是大。而你的這種學識，別人是可以學習的，這才叫師。加起來才能叫大師。

但是，在今天，總是有一些拘泥的看法。有一個達巷黨人，什麼叫達巷黨人？達是地名，這個地方叫達。巷，就是街道，里巷的意思，黨就是他講的這個地方，比方說一個鄉，叫鄉黨。現在陝西人還保留這樣一種稱呼，見了一個陝西人，俄陝西人，你陝西人，鄉黨，老鄉的意思。

在達這個地方，有一個老鄉，他說：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子聞之，謂門第子曰，吾何執，執御乎，執射乎，吾執御矣。

這話傳到孔子那兒，孔子就跟學生說：我幹什麼呢？我當馬夫吧！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鄭玄和朱熹解釋說，這是達巷人在誇孔子。說孔子這個人，太偉大了，太博學了，他的學問樣樣都好，我們甚至都不能叫他為某某專家，只能叫他大師。而孔子謙虛地說：我哪兒是什麼大師，我就是一個趕車的。這是一種解釋。

另外有一種解釋，像楊伯峻先生，林語堂先生，李零先生，他們認為：不是。認為這是一種譏諷，或者是一種嘆息。

楊伯峻先生是我國著名的語言學家，他所著的《論語譯註》，《孟子譯註》等書，都是我國古籍翻譯的重要著作。林語堂先生是我國著名的文學家，他曾撰寫《孔子的智慧》一書，將我國的儒家學說介紹到西方社會。李零先生現為北大中文系教授，著名學者，《喪家狗：我讀論語》一書，在知識界引起巨大反響。

那麼，這三位學者，對於孔子的執御乎，執射乎，吾執御矣，這句話，各持什麼看法呢？

楊伯峻先生認為，達巷黨人的意思是嘆息，說孔子這個人，博學是博學，沒有專長，什麼專家都算不上，太可惜了。林語堂先生的解釋是什麼呢？說孔子這個人，樣樣都通，樣樣稀鬆。什麼都知道一點，什麼都不精。

那麼，李零先生怎麼解釋的呢？李零先生說：這是一個比喻，孔子說，我做什麼呢？如果要做一個專家的話，我是做射擊手，還是做馬車夫呢？射擊手的特點是什麼？盯准一個目標，不能亂動，這是一種專家型的學者。馬車夫是趕著車到處跑，是一種非專家型的學者。孔子說，我選擇做馬車夫，也就是說，孔子並不認為一個人一輩子，只能做一種學問，別的學科都不能涉及。

第三，孔子活學。孔子的學問都是活學問，他不做死學問。他「學無常師」，主張「三人行，必有我師」。也就是說，他不但在書本上學，也在社會中學，在生活中學，在實踐中學。

作為萬世師表的孔子，首先是一個好學，博學和活學的人。在《論語》一書中，共有64次提到了「學」，從開篇首句的「學而時習之」，到「學而不厭」，再到「敏而好學」，「學」的精神始終貫穿孔子的思想和行動。

那麼，孔子的學問為什麼這麼好呢？有三個原因：第一是悟性，第二是貫通，第三是實踐。

孔子講究做學問要有悟性。有一天，孔子突然問他的學生子貢，你覺得你和顏回兩個相比怎麼樣？汝與回也，孰愈？前面我們講過，子貢這個人老喜歡和別人比，比的結果，都是別人不如自己。

你跟顏回比比，怎麼樣？子貢這一回學聰明了，子貢說，賜也何敢望回。我端木賜怎麼敢和顏回比啊？回也，聞一以知十。回這個同學，老師教他個一，他回去一琢磨，會想出個十來。賜也，聞一以知二。我賜呢，都想不到二啊。

孔子很贊同，點了點頭，弗如也，吾與汝弗如也。吾就是我，汝就是你，與就是贊成的意思。我贊成你的說法，你是比不上顏回。請注意這個地方，子貢稱顏回什麼？回。顏回，字子淵，回是他的名。子貢沒有叫他顏淵，是不是子貢對顏回不禮貌呢？不是，因為在跟老師說話時，提到其他同學，必須說名，不能說字，而且後來一直延繼這樣一個禮節。

子貢為什麼比不上顏回？回也，聞一以知十，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舉一反三，有悟性。學人文學科的，悟性比什麼都重要，這是我的觀點。我覺得，學校教學最重要的就是培養學生的悟性。以前，很多人認為，教學的任務就是傳播知識，我是不太贊成的。知識當然要傳授，但是，知識不如方法，方法不如智慧。

有一次孔子跟子貢說：賜，你們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就是讀書讀得多，知識多，記性又好啊？子貢說：是啊！不是嗎？然，非也？

孔子說：非也！不是，我這個人，不是書讀得多，知識多，記性好。予一以貫之，我做學問的訣竅是用一個東西去貫穿它。什麼東西，孔子沒說，我們可以去領會。

也就是說，我們做學問，我們學習，一定要有一個一以貫之的東西。這個東西可以是基本觀點，可以是基本方法，可以是內在邏輯，這叫綱舉目張。你沒有綱，你這些目是沒有用的。可惜我們很多人，都沒有記住孔夫子的教導，老是喜歡比知識多，這就說到孔子的第三條，實踐或者說有用。

孔子非常強調實踐，因為孔子的學問主要是兩門：一個是政治學，一個是倫理學。這兩門學問，都是實踐性非常強的學問。政治學，倫理學是必須要實踐的，不實踐就不知道你的觀點是對是錯。

政治學要在哪兒實踐？官場。倫理學要在哪兒實踐？社會。實踐政治學和倫理學必須幹什麼？做官。你只有做官，才能推行你的政治主張，才能進行政治學的實踐。你只有做了官，你才能敦風化俗，你才能進行倫理學的實踐。

由於孔子的學問，就是這樣一種學問，這就註定了孔子他必須做官。

那麼，孔子，他想做官嗎？我們下集告訴大家。

講先秦諸子，不能不講孔子，說百家爭鳴，不能不說儒家。儒家，是百家爭鳴第一家，孔子是先秦諸子第一人。他們對後世的影響巨大，有許多原因。原因之一，就是孔子和儒家提出了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的主張，為天下讀書人，指出了一條讀書做官的道路，解決了他們錢從哪裡來，人往哪裡去的問題。

孔子為什麼主張讀書做官？他自己想做官嗎？他做官的目的是什麼？今天，我們請廈門大學易中天教授，繼續為我們精彩講述系列節目【先秦諸子 百家爭鳴】第一部《實話孔子》，第二集：學而優則仕。

孔子想做官嗎？想。有多想？很想，非常想，想得不得了！

有一天，子貢去問孔子：老師啊，現在，有一塊美玉，我們是把它藏起來，還是把它去賣了呢？

前面我們講過，子貢這個人是很會做生意的，他是孔子學生中最有錢的。但是，我們要知道，孔門弟子和老師之間的對話，是不能就事論事的，你不能做字面上的理解，它往往包含著別的意思。

子貢有一天問老師：貧而無諂（chan），富而不驕，何如？什麼叫貧而無諂？就是很貧窮，沒有錢用，但是不諂媚，不巴結討好有錢的人。什麼叫富而不驕？就是自己非常有錢，但是不會瞧不起沒錢的人。用今天的話來解釋，就是沒錢的不傍大款，有錢的不耍大牌。子貢問老師，這樣行不行？

孔子說可以。但是，孔子又說，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還比不上更高一個層次的，雖然自己沒錢，但是很快樂。雖然自己很闊氣，但是非常有禮貌。

子貢又問一句：老師，我記得《詩經》上有一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是這個意思嗎？

什麼叫如切如磋？切，磋是指加工象牙類的工藝品，把象牙拿來后切開，然後仔細地把它磨一磨。玉石拿來，先要把它鑿一鑿，然後再把它磨光，這叫琢，磨。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它的意思就是要像對待象牙和玉石一樣精益求精，老師，剛才您講的是這個意思吧？

我們聽了好像有點一頭霧水，這講的是什麼？其實，這是說做人也要像對待工藝品一樣精益求精，切了又切，磋了又磋，琢了又琢，磨了又磨。

孔子對子貢的這個教導，就是在切磋和琢磨。貧而無諂，富而不驕，只是做到了避免不應該的，不應該做的事，你別做。而貧而樂，富而好禮是做了應該的，應該的比避免不應該的，要難得多，而且是又上了一個層次。所以，子貢說：老師，你對我的這番教導，就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孔子一聽非常高興：賜啊，你太有才了！所以，孔門師生之間的對話，不能就事論事，要看到它後面包含的意思。

現在，我們回過頭來，再看看子貢一開始提的問題：老師啊，現在，有一塊美玉，我們是把它藏起來，還是把它去賣了呢？有美玉於斯，你就不能照字面去理解，就是一塊玉。這是什麼比喻呢？玉，在這裡是指：人才，士人，君子。

我們君子，我們士人，我們人才，我們知識分子，就像一塊美玉，我們是應該做隱士，藏起來，還是應該做官，賣了它呢？

孔子回答：沽之哉，沽之哉，吾待賈者也。賣了吧，賣了吧，我正等著買主呢！一口氣說了兩個賣了吧。這裡有一個問題，就是這句話里有一個賈寶玉的「賈」字，到底應該讀什麼？一般的在這裡是讀「賈」（gu），商賈的「賈」，是買賣的意思。說「善賈者」，就是指識貨的人，會做生意的人。「吾待賈者」，就是我正等著賣，我正等著買主呢。

「賈」還有一種讀音，讀「價」。在古代，這個「賈」字，通價錢的「價」。賈字邊加上一個單人旁，就是繁體字的「價」。這裡，你也可以理解為「價錢」， 吾待賈者也，就是我在等著一個好價錢。待價而沽這個成語，就是從這裡來的。

在這裡，孔子到底是在等好買主，還是在等好價錢呢？大家可以自己去選擇，但是，我的選擇是在等好買主。中國有句老話，叫寶刀贈烈士，貨賣與識家。對孔子這樣的人來說，識貨比價高，還是要更重要一點。我主張把它翻譯為：我正在等著好買主，我正在等一個識貨的人。但是，不管怎麼說，是識貨的，還是好價錢，總而言之，孔子主張把自己賣了。

所以說，古代的一個士人，一個知識分子，待價而沽絕非貶義。從這個故事，我們可以看出一個什麼結論呢？孔子急於從政。他一口氣說了兩個沽之哉，賣了！賣了！賣了！

孔子急於從政，使他的一個學生，很不高興。這個不高興的學生是誰呢？子路。子路的名字叫仲由，比孔子小9歲，在學生中年紀算是大的，最早跟的孔子，他在《論語》中，出現的次數最多，是孔子最重要的學生之一。

子路有什麼特點呢？他輩分最高，時間最長，一直跟到孔子逝世前，挨罵最多。孔子罵過的學生有3個，他是被罵得最多的。是不是孔子不喜歡他？不是。是他這個人的性格有問題，子路這個人，用北京人的話來說，是個「渾不吝」，他膽子大，脾氣暴，性子急，認死理，水裡火里不回頭，犟牛一頭。

李零先生說他像李逵，很像。孔子和子路的關係，就像是宋江和李逵的關係。李逵忠心耿耿，挨罵最多，因為他說話老不靠譜。但是，罵歸罵，好歸好，忠誠歸忠誠。

孔子急於從政，子路為什麼不高興呢？因為孔子曾經有過兩次從政做官的機會，但這兩次機會都有問題，招聘孔子的人是叛軍，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反政府武裝力量。

孔子遇到過兩次做官的機會，分別發生在公元前501年和公元前490年。這兩次叛亂，他們都拉攏孔子加盟，而孔子兩次都動了心，都想去。書上說：子欲往！

子路，這個人很直，他的不高興就寫在臉上。《論語》上有記載，子路不說（yue）,子路不高興。第一次他說：沒有地方做官就不做嘛，未之也已，你怎麼能到那個傢伙那兒去做官？

第二次，老師又要去，子路的話說得就更難聽了。子路曰，昔者由也聞諸夫子曰，過去，我仲由，曾聽先生諄諄教導，說一個為非作歹的，出爾反爾的人，君子是不到他那裡去的。現在，這傢伙明明是一個叛徒，先生卻要去，如之何？請問先生，你怎麼解釋？這話說得相當重，我們都替孔子捏把汗！

歷史上有很多崇拜孔子的人，就出來給孔子打圓場。說你們不知道，孔子哪裡想去啊？他是在考驗子路嘛！這是一種解釋。第二種說，你們不懂啊，孔子是不想去的，但他這個人心軟，厚道，人家來請他，他不能駁人家的面子。再說孔子也想過，雖然那些人都是些壞人，我去了以後，可以幫他們改邪歸正啊！第三種說：你們哪兒知道，這兩個人雖然不是好東西，但是他們攻擊的對象，也不是好東西，這是小壞蛋打大壞蛋。孔子支持一下小壞蛋，那就打了大壞蛋。

我覺得，這三種解釋，實在是曲意回護了，也不是孔子的原意。孔子自己是有回答的，孔子自己的回答，對於我們來說非常重要，實際上，就關係到一個大家都很關心的問題：孔子為什麼這麼急於做官？

我們來看看孔子自己是怎麼說的：

第一次，子路說，沒有地方做官就算了，幹嘛要到這種人那兒去？孔子說，夫招我者而豈徒哉。他們招聘我，難道是白招聘的嗎？不能白招聘，我可以講價啊！我可以跟他們談條件：你用我可以，你得按照我的主張。我去了以後，不按你們那一套做。你答應，我就去，這樣，我可以實現自己的政治主張。

孔子接著說，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如果有人用我，讓我執政，我就把他那個地方，變成東周。東周是什麼？東周是孔子為了解決當時社會問題的一個政治設計。當時的社會出了問題，怎麼解決？孔子認為就是要回到東周，當然，孔子是最希望能回到西周，但是，他明白，西周實在是回不去了。打個折扣，回到東周也行。可是，這個主張大家都不認同，於是，他就想找一個地方，自己去做，搞一個政治特區。

從孔子的這個回答，我們可以得出第一點，他急於從政的第一個原因：實施政治藍圖。

第二次，孔子是怎麼回答的呢？子路問他：先生說過，那樣的地方君子不能去的，現在你要去，怎麼解釋？孔子急了，你這等於是指著我的鼻子，說我出爾反爾，說話不算話。這是在道德審判啊！孔子說：然，有是言焉。是的，我是說過那種話，但是，非常堅硬的東西，那是磨也磨不壞的，非常潔白的東西，那是染也染不黑的。

這是什麼意思呢？是說雖然那伙人是壞人，但是，難道我們好人去了以後就會變壞嗎？只要我們是真正的好人，是變不壞的啊！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

其實，這個回答有問題，它只回答了我能不能去，沒有回答為什麼要去。儘管你好人到了壞人那兒，你不會變壞，那你也可以不去嘛！你為什麼要去？

孔子說：我難道是葫蘆瓜嗎？當時，有一種葫蘆瓜，味道很苦，不能吃，只能做個裝飾，掛在牆上。我難道就是那個葫蘆瓜嗎？難道能夠系而不食？也就是說，我是要有用的，我不能擺在那裡看啊！我是一定要實踐的，我的學說只有實踐，才知道它的價值所在。我只有實踐，才能證明我學說的對錯。不做是不行的，這就是孔子急於從政的第二個原因：實踐學術主張。

孔子急於從政，還有第三個原因：實現人生價值。孔子是什麼人？或者說孔子代表什麼人？士人，君子。士人是相對庶人而言的，君子是相對小人而言的。士人和君子，與庶人和小人有什麼區別？區別就在於，士人和君子是有人生價值的，庶人和小人是沒有人生價值的。

士人和君子既然有人生價值，他就必須去實現。怎麼實現？兩個辦法：一個是做官，一個是做學問。那麼，在這樣兩種選擇當中，最佳選擇是什麼呢？最佳選擇是既做官，又做學問。這就叫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

這裡的「優」是什麼意思？是優裕，不是優秀。以前我們都把學而優則仕理解為，書讀得好了就可以去做官，錯！

學而優則仕是說，我做學問，我還有餘力的話，我就去做做官。前面還有一句，仕而優則學是說，我做官還有空閑，有剩餘的精力，我就去做做學問。

在做學問和做官之間，遊刃有餘，這就叫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這是最佳選擇。

在做學問和做官之間，遊刃有餘，這就叫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這是最佳選擇。如果做不到怎麼辦？首選做官。請大家注意，仕而優則學，是放在學而優則仕前面的。

為什麼要首選做官？第一，做官是讀書的目的。這一點在孔子那裡是非常明確的。第二，做官是士人的正當職業。第三，俸祿是士人的正當收入。只有做官領取的薪水，才是士人的正當收入。

士人也是人，君子也是人，他也要吃飯，他也要穿衣，他也要養家糊口，他也要有錢花。錢從哪裡來？非由天降，非由地生，只能做官。

有人說，不能種田嗎？那不行！種田是小人的事。孔子有一個學生，叫樊須，字子遲，所以又叫樊遲。有一天，樊遲跑去找老師：老師，我想學習種糧食。孔子說我不會，我不如老糧農。樊遲又說：不行的話，我就學種菜。孔子說我不會，我不如老菜農。樊遲只好走了。

樊遲一出門，孔子就罵起來，小人哉，樊須也！樊須真是一個小人，他學農，這哪是君子乾的事情啊？君子讀書幹什麼？做官啊！

你也許會說，這就不對了吧，你上一集剛講過，孔子小的時候多能鄙事，他多才多藝，你是很肯定的，現在怎麼變否定了？告訴大家，這並不奇怪，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孔子小的時候是小人，為了糊口，為了謀生，只好去做那些下賤活。現在，身份不一樣了，他是君子了。君子謀道不謀食，謀心不謀生。怎麼還能像從前那樣挑個擔子去賣紅薯呢？不行，絕對不行！

孔子而且說過：既往不咎，我們不要糾纏過去，過去是過去，將來是將來，我們要面向未來！天底下的讀書人，他們的未來是什麼？做官！做官！做官！

從孔子的觀點，我們可以看出什麼呢？就是孔子為什麼一定要讀書人做官？我覺得，他和解決我們目前國企改革的問題是一樣的。你說我們現在國企改革的問題是什麼？兩個問題：一個是人往哪裡去？一個是錢從哪裡來？

孔子也是為了給讀書人解決這兩個問題：人往哪裡去？錢從哪裡來？人往哪裡去啊？政界。錢從哪裡來啊？俸祿。

孔子很想做官，他說：如果有人願意用我，我保證一年見成效。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期（念ji）月就是一年，一年就可以了。我在這個地方要是治理三年，一定大有成效。就像我們現在的口號：三年一小變，五年一大變。孔子也有這樣的廣告語：期月而已，三年可成。

孔子也介紹學生做官。有人問孔子，你的學生有沒有可以到我這裡來做官的？先問子路，后問子貢，再問冉有，孔子說可以嘛，由也果，賜也達，求也藝。我這三個學生都很優秀，做官不成問題。於從政乎何有哉，從政有什麼了不起的。

這裡又有一個問題了，孔子急於從政，不但自己想從政，也介紹學生從政，鼓勵學生從政，難道孔子是一個官迷嗎？

不是！為什麼說孔子不是官迷呢？孔子雖然非常想從政，非常想做官，但是，孔子的從政和做官，他是有原則的，有底線的。他不是什麼官都做，他也不是什麼時候都出來做官，他也不是見了官就拜，他有原則，他有底線。

他的原則是什麼？第一點是天下有道。什麼叫有道？就是政治清明，有一個好的政治環境，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有一個政治文明的環境，在這個前提下，他自己願意出來做官，也鼓勵他的學生出來做官。

孔子說：天下有道則見（xian），無道則隱。也就是說，天下政治清明，國家政治文明，這個時候，我們讀書人，就應該站出來做官，表現自己。如果政治黑暗，沒有政治文明，我們就做隱士。

他接著說：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邦就是國家，因為當時的政治制度，是邦國制度，就是天下有許多國家，每一個諸侯，都是一個獨立的國家，這樣的國家就叫邦國。

邦有道，國家如果政治清明，很太平，很文明，而你一個讀書人，有知識，有文化，有本事，在這樣的環境下，你居然是窮兮兮的，賴兮兮的，既沒有錢，也沒有地位，貧且賤焉，貧就是沒有錢，賤就是沒有地位，你可恥！太平盛世你居然貧且賤焉，你太可恥了。

但是，如果邦無道，國家政治黑暗，你居然富且貴焉，你居然榮華富貴，人民，好人，君子，都在受苦受難，你卻風光得不得了，你太可恥了。

所以說，孔子的從政是有原則的，要分清楚是邦有道，還是邦無道。這是第一點。

第二點是取之有道。你再想做官，你再想從政，你再想榮華富貴，你不能用不正當的手段去獲得。是的，我想做官，但我不能去跑官，要官，我不能去巴結權貴，我不能做那種下三爛的事情。要做官就堂堂正正的做，你請我做。

所以，孔子說：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富就是有錢，貴就是有地位，榮華富貴這是大家都想的，人之所欲。但是，如果是用不正當的手段得來，君子不要，寧肯貧賤。

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是我們都不想要的，但是，不以其道得之，這個地方有點問題，怎麼叫「得之」呢？很多學者懷疑，這個地方是字錯了，應該是「不以其道去之」，不是用正當手段去避免，不去也。我寧肯受窮，吃苦，沒地位。

所謂君子愛才，取之有道，就是這樣一個思想。孔子，他首先肯定貧與賤，是人之所惡，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就是他首先肯定每個人正常的社會心理需求，孔子不否定這一點，他只是主張要有原則。這就比很多後世的唱高調，真實多了。

我們讀《論語》會發現，其實，孔子是一個非常真實，非常坦誠的人。現在，我們來總結一下：孔子是很想從政的，是很想做官的。他急於從政，做官，有三個原因：一實施政治藍圖，二實踐學術主張，三實現人生價值，「三實」。但是，做官也不容易，不是你想做官就能做的，你還得會做才行。

那麼，孔子這麼一個讀書人，他會做官嗎？我們下期告訴大家。

孔子他會做官嗎？會。對於做官這件事，孔子是「三有一懂得」：有準備，有想法，有策略，懂政治。打開《論語》，我們發現很多地方記載著別人問孔子，政治應該怎麼搞？「問政」。孔子都有回答，而且對答如流。對不同人的問，有不同的回答，說明他有準備！時刻準備著，有機會就上崗。這是一，第二呢？他有想法。

做了官以後，他準備怎麼執政？孔子做官是做事，要做事，得有藍圖。為此，寶貝學生子路和老師，還發生過一次不愉快的對話。這事發生在衛國，有一個君主叫衛出公，準備聘請孔子去做官，要知道，這是孔子盼望已久的一次機會。

子路去找孔子，聽說衛君正等著老師去實現政治主張，請問先生，你去了以後，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麼？孔子說：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正名。必也正名乎。

前面講過，子路這個人渾不吝，他就是一個李逵，說話直通通的。他對老師孔子說：先生真有這個想法嗎？先生真是太迂腐了，幹嘛要正名呢？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

孔子準備從政，他躊躇滿志，好不容易逮到一個機會，碰上子路這樣問他，他的心情會好嗎？孔子的氣不打一處來，指著子路的鼻子就罵：野者由也。仲由，你太野蠻，太粗魯，太放肆了！一個君子對自己不懂的事情，要保持沉默，你又不懂，你亂講什麼！這怎麼能叫迂腐呢？

我告訴你：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錯手足。什麼意思？就是說，孔子的施政綱領，首先是正名。

什麼叫正名？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什麼叫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君要像個君，臣要像個臣，爸爸要像個爸爸，兒子要像個兒子。

怎麼才能像呢？你先得把這個名分定下來，要搞清楚君在這個名分下，你的義務和責任是什麼？臣在這個名分下，你的義務和責任是什麼？父在這個名分下，你的義務和責任是什麼？子在這個名分下，你的義務和責任是什麼？大家都按自己規定的社會角色去做人，去做事，天下不就太平了嗎？

如果這些名分定不下來，你說話都不順暢，這叫名不正，則言不順。如果你說話都不順暢，你事情能辦得成嗎？辦不成。這叫言不順，則事不成。事情辦不成，禮樂制度能恢復嗎？不能恢復。這叫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制度不能恢復，我們的刑法能合適嗎？不能合適。你對民眾的獎懲，都不適當，不合適，那老百姓就不知道怎麼去做，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這，怎麼是小事呢？把子路狠狠地訓了一頓！

當時，孔子64歲，子路55歲，我們想像一下，64歲的老師，在訓55歲的學生，是一個什麼場景？

現在就出來一個問題，衛出公要招聘孔子，孔子去了沒有？孔子去了。做官了嗎？做了。做了幾年？4年。實現了他的政治主張了嗎？不知道，估計沒有。4年以後，孔子氣哼哼地離開了衛國，而且是一言不和，調頭就走。和當權派意見不統一，孔子退朝回來說：駕車！駕車！走人！

臨走的時候，孔子說了一句話：鳥是可以擇樹的，樹也能擇鳥嗎？意思是說，我可以選擇你們，這個地方不行，我可以到別的國家去。孔子走了，子路留在了衛國，最後犧牲在衛國。這說明，孔子對做官是有想法的。

孔子不但有想法，而且有策略。孔子的觀點是官要做，命更要保，原則要堅持，身體不能吃虧。所以，他的做法是八個字：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就是這個國家有危險了，我可不去，這個國家發生動亂了，我可不在那兒待。衛國當時是一個亂國，亂邦，孔子一看不行，就走掉了。子路留下，最後犧牲了。

這個國家是否清明，這不是孔子所能決定的，攤上你是一個不好的政治狀態，怎麼辦？孔子有個說法，他說：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

這個「孫」字要讀作「遜」，謙遜的意思。「危」是什麼意思？直的意思。就是這個國家，政治清明，說話要直，行為也要直，這叫危言危行。如果這個國家政治黑暗呢？行為還要正直，這叫危行。言孫就是說話你要注意點了，說話要謹慎，不要亂講。你說話不謹慎，把當權的惹毛了，就有「咔嚓」你的危險。

我們可以把孔子的這個觀點，總結為兩句話：違心的事不能做，惹事的話不要講。這就讓我們想起康德（1724-1804德國哲學家）的一句名言：一個人所說的必須真實，但他沒有義務把所有的真實都說出來。也就是你一旦說話，必須說真話，但是，這個真話如果要惹事生非，那我可以不說，把嘴巴閉起來，這就是孔子的策略。



衛國是一個亂邦，但是，衛國有一個大（da）夫，叫寧武子，孔子評價他說：寧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就是說寧武子這個人，在國家政治清明的時候，他非常聰明，什麼都知道，一到國家政治黑暗的時候，他就變得傻乎乎的，一問三不知。他的聰明，我們是可以學習的，他那個傻乎乎我們是學不來的。愚不可及，這個成語就是從這裡來的，但是，意思變了。現在的愚不可及，是說蠢得要死，孔子原來說的愚不可及，是說裝糊塗，裝傻。

孔子也會對付權貴，你要參政，你要施政，你要關心政治，總要和官員打交道，官員的水平也不是非常整齊的，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你要是碰上一個不太好的怎麼辦？孔子也有辦法。

魯國有一個人叫陽虎，也叫陽貨，他是季孫氏大夫的家臣。我們稍微講一下當時的社會制度，一個國家有國君，君下面有大夫，大夫是國君的臣。大夫也有自己的領地，叫家。在大夫的家裡，也有他的臣，叫家臣。也就是說，大夫是諸侯的下級，家臣是大夫的下級。

陽貨是季孫氏大夫的家臣，後來他很厲害，不但把他的老闆專了政，還把國君專了政，他成了魯國的掌權人，這叫禮壞樂崩了，亂套了，這是孔子所不能容忍的。國，就是國君的，大夫去當國君都不行，況且你還是個家臣，你來當國君，不是亂套了嗎？

所以，孔子不跟這個人合作，但是，這個人還想讓孔子出來做官。為什麼要讓孔子出來做官呢？一直到現在我們還鬧不明白，我想，也許，他是想搞一點名人效應吧！

孔子根本就不見他，他想了一個辦法，給孔子送來一隻小豬，是蒸全豬，熟的。按當時的禮節，孔子必須回拜，禮尚往來，來而不往非禮也。孔子想，我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打聽清楚以後，趁陽虎不在家，孔子前往拜訪他。人算不如天算，結果在路上還是碰上了他，遇諸塗。

陽貨就說：過來，我跟你說，來，予與爾言。這話的語氣是很不客氣的，在當時，稱對方最不客氣的說法，就是「爾」，你。陽貨接著說：你揣著明白裝糊塗，這能叫仁嗎？懷其寶而迷其邦，可謂仁乎？孔子不說話。陽貨自己說：不能！

好從事而亟失時，可謂知乎？你那麼想做官，一再錯過機會，你能算聰明嗎？能算「知」嗎？孔子還是不說話。陽貨又自己說：不能！然後陽貨繼續又說：日月逝矣，歲不我與。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年齡可不饒人。這個時候，孔子才說話：諾，吾將仕矣。好吧，我出來做官。做了嗎？沒做。孔子出來做官是在陽貨離開魯國之後，這叫惹不起躲得起。當時，還算是躲了一躲，所以說孔子還是有策略的。

前面我們講了，孔子做官有準備，有想法，有策略，還有一條懂政治。孔子懂政治嗎？懂。在孔子晚年的時候，他有兩個學生，一個叫子路，一個叫冉有。冉有的名字是冉求，字子有，所以尊稱他，叫冉有。他比孔子小29歲，這個時候冉有當什麼呢？當季康的宰。當時大夫的家，不是我們現在說的家庭，這個家是指一個領地，管這領地的要有一個總理，或叫總經理，這就是宰。

子路也在季氏手下做事，季氏他是魯國的大夫，力量非常大，他的勢力比國君的勢力還要大。所以國君和這個大夫之間就有矛盾，下邊的人怎麼做得比我還大？他肯定希望做得更大。季孫也算定了國君將來肯定要找自己麻煩，怎麼辦？要未雨綢繆啊，你得做好準備，於是想出一個辦法，就是去打顓（zhuan）臾(yu)。

顓臾是什麼？它是魯國的一個附庸國。什麼叫附庸國？就是當時的制度規定，如果縱橫50里地，是指邊長，比如長50米，寬50米。這麼一個規模的國家，是不能獨立做國家的，它不能直屬天子，必須附屬於一個大國，顓臾就是這麼一個小國，是魯國的附屬國。

顓臾是站在國君這一邊的，將來國君要來收拾季孫氏的時候，它可能會出來幫國君的忙。所以，季孫氏就想了一個辦法，我找個理由，先把你顓臾幹掉。事情決定以後，冉有是季孫氏的宰，還有子路，他們兩個就跑到孔子那兒，去彙報這件事。

孔子雖然自己不做官，他的學生做官以後，下了班還要到孔子那兒去彙報工作。

冉有說：老師啊，季孫大夫恐怕要對顓臾有動作了。孔子說：求，指冉有，這個事，我看恐怕是你的不是。為什麼要打顓臾？顓臾是個社稷之城，顓臾是保衛我們魯國的，是我們魯國的心腹，何以伐為？為什麼要去打它？

冉有說：老師，也不是我們要去打，是老闆他要打，我們倆是不贊成的。孔子心裡想，你們少忽悠我，你們兩個是幹什麼的？你們是助理，你們老闆要出大事了，你們為什麼不出來管一管？

冉有心想，看來是混不下去了，還是給老師說實話吧。

冉有心想，看來是混不下去了，還是給老師說實話吧。冉有說：事情是這樣的，這個顓臾（zhuan，yu)離我們老闆的封地費邑太近，顓臾的力量很強，如果現在不把它拿下來，恐怕以後對我們老闆的子孫後代不利。

孔子想，你還在忽悠我。孔子說：求，一個君子最痛恨的就是不說實話，明明是別有所圖，你偏偏要找個借口，這是最可恥的！你講你們老闆有憂患，我告訴你，什麼是你們老闆的憂患吧！下面說了一句非常有名的話：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

什麼叫蕭牆？就是國君宮門後面的屏風。我們中國的院子，進了大門以後，不能直通進去的，前面要擋一下，宮門口有這麼一個擋風的牆，或者是屏風，這就是蕭牆。為什麼叫蕭牆？就是人進了這個地方，看到這個牆，會肅然起敬。在古代「肅」和「蕭」兩個字是同音，所以叫蕭牆。

孔子是說，你們老闆的憂患不在什麼顓臾，你們怕的是國君，給你們點穿了吧！你們不要來忽悠我。孔子說：治理一個國家，你們要搞清楚國家的真正憂患是什麼？

孔子說：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很多學者認為，這句話里有錯。就是「寡」和「貧」這兩個字的位置應該換一換。應該是不患貧，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

貧是什麼？經濟貧困，沒有錢。寡是什麼？是人口稀少。也就是說一個國家害怕的不是經濟貧困，而是分配不均。一個國家害怕的不是人口稀少，而是社會不安定。如果社會安定，人民和睦，分配合理，你怕什麼呢？所以，你們兩個應該幫助季孫氏做好這個工作，而不是去打什麼顓臾。你們自己都沒有管好，還要去管別人？

這裡的「均」，不是大家都一樣，不是那個平均主義的「均」，因為孔子主張的是等級制度：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和臣怎麼能一樣呢？父與子怎麼能一樣呢？君得大份，臣得小份，父得大份，子得小份，這才叫「均」。孔子的合理，指的是這個合理。平均主義，吃大鍋飯，每個人都得同樣的份額，這是誰的思想呢？是墨子的思想。所以，孔子的這句話不能說他主張平均主義。

孔子對於做官，他是已經做好一切準備，孔子周遊列國，希望能謀求一個官職，來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那麼，孔子最後當官了沒有？當了。

孔子曾經在3個國家做過官，魯國，衛國和陳國。在魯國做過1次，在陳國也做過1次，在衛國做過2次。一次在衛靈公手下，一次在衛出公手下。做官時間最長是在衛國，7年。在三個國家做官的年頭，加起來一共是14年。

孔子活了73歲，有的說74歲，演演算法不一樣。以成年以後來計算，應該說，孔子做官的時間是他成年後生命的四分之一。孔子去求官的國家，有10個，做官的國家只有3個，比例是三分之一。由此可見，孔子一生做官的時間少，碰釘子的時間多。

孔子的所謂周遊列國，其實有兩個目的：一個是求官，另一個目的就是，如果實在求不上官，見了國君或執政的大夫，宣傳一下自己的政治主張。看來，大量的情況是碰釘子，結果是子路發脾氣，孔子發牢騷。

有一次，孔子在周遊列國途中，他們一行來到陳國和蔡國的交界處，被困在那兒了。結果吃不上東西，每天只好喝野菜湯。孔子和他的學生們餓得都爬不起來，這時，子路實在氣不過了，衝到孔子跟前就說：先生，君子亦有窮乎？

這個「窮」字是什麼意思呢？是沒有路走，不是沒有錢用。

在古漢語中，沒路走叫「窮」，有路走叫「達」。沒錢用叫「貧」，有錢用叫「富」。有地位叫「貴」，沒地位叫「賤」。所以，君子亦有窮乎？翻譯成現代漢語是，君子也會沒路走嗎？

孔子說：君子固窮，君子本來就可能沒路走。君子要走大道，現在大道不行，君子就走投無路，這是很正常的。君子會沒路走，小人也會沒路走，君子和小人的區別在什麼地方呢？

孔子說：小人沒路走，就牢騷滿腹，小人窮斯濫矣。這是孔子在敲打子路。君子即便沒有路走，也不能失去君子的風度，倒驢不倒架。其實，孔子有時自己也發牢騷。

有一天孔子說：道不行，乘桴（fu:木筏）於海，從我者，其由與。看來我的主張是行不通的了，算了，算了，我就做個木筏子到海外去，跟我走的，就是仲由吧。仲由一聽很高興，以前我是老挨罵，這一次難得受回表揚，非常得意，老師要帶我到海外去了。

孔子又說了一句：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仲由比我還勇敢，可惜，無所取材。這裡無所取材是什麼意思？有兩種解釋：一種說法是：這不可取，你那麼魯莽。還有一種說法是，找不到材料做木筏子。我贊成后一種說法。

我們講過，子路和孔子的關係，就是李逵跟宋江的關係。宋江說上哪，李逵跟著走。孔子是在發牢騷，他不是當真要到海外去，何況還沒有簽證，你怎麼去？子路是當真了。

其實，孔子他不可能真的離開中國到海外去。海外去不得，海內很傷心，孔子怎麼辦？請看下集。

其實，孔子也想通了，我不能從政，我可以為政。

什麼叫從政？就是實際做官，進入政治的實際操作層面。什麼叫為政？就是影響政治，參與政治，參政議政。

在孔子還沒有做過官以前，有人問過孔子，子奚不為政？先生您，為什麼不參與政治呢？實際上，這個人要問的是，先生您為什麼不做官呢？孔子回答：孝乎惟孝，友於兄弟，施於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意思是說，孝順父母，友愛兄弟，把這樣一種道德風氣，推廣到政治上去，那就是參與政治，我還要怎樣參與政治呢？

這一段話，雖然是孔子還沒有做官時候說的，但這也是孔子的一個思想。就是說我不一定要進入政治的實際操作層面，我可以對政治施加影響。其實，孔子就從來沒有離開過政治。後來，孔子不做官了，他的學生出去做官，下班回來是要向孔子彙報工作的。

有一次，冉有退朝，回來向孔子彙報工作，孔子問他：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晚？冉有說：有政。有政務在身。孔子說：其事也。你忙的不是政務，而是事務。如有政，雖不吾以，吾其與聞之。國家如果有什麼政治大事，我雖然不是在朝官員，但是我也會知道的。可以說，他非常關心政治，熱衷政治。有人可能會問，孔子不是說過，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嗎？這是不是有矛盾了呢？不矛盾。關鍵在於那個「謀」字，「謀」是什麼意思呢？

謀，就是進入實際的操作層面。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就是不越位操作，我不在這個官職上，我不越過這個官位，去策劃，去操作這個官職應該做的事情，但不等於不關心政治，不參與政治。

關心政治，我們可以叫做「思」。參與政治我們可以叫做「為」。影響政治我們可以叫做「施」。

孔子不在其位，但「思」其政，「為」其政，「施」其政。實際上，孔子為自己做過一個設計：他的第一選擇，是自己出來做官，實際操作政治。如果這一條做不到，那就為政，影響政治，參與政治。

他是怎麼為政呢？說（shui）君，遊說(shui)那些執政者。孔子周遊列國14年，其目的就是這兩條。在有些國家做了官，而在有些國家就了碰釘子。孔子只好一個國家一個國家地走，走啊，走啊，（易老師在講台上唱）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沒有一個家（下面聽眾熱烈鼓掌）。

所以有人說，孔子累累若喪家之狗，沒有家，找不到家。那麼，孔子是不是就此真的走投無路了呢？他還有路走嗎？有。

什麼路？育人。這是孔子的第三種選擇，實在不行，我就去培養學生，讓我的學生去做官。讓我的學生到政治中去，操作政治，施加影響。

孔子在政界的求官之路，曲折而漫長，周遊列國，顛沛流離，他雖然未曾求仁得仁，但是他的弟子，卻始終追隨著他，而且他的學生各有所長，其中不乏忠臣良相，所以，孔子做出了從為政到育人的選擇。

那麼，孔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招收學生的呢？

有學者認為，大概是在30歲的時候，孔子不是有句話叫三十而立。孔子一共收了多少學生？傳統的說法三千弟子，七十二賢人。在編在冊的學生有三千，其中，最優秀的有七十二人。在當時的情況下，等於一個人又辦清華，又辦北大。

除此以外，我個人認為，恐怕還有一些編外「粉絲」，比如《論語》中，有一個人叫陳亢（「亢」這個字，在這裡念「剛」），字子禽。陳亢是個什麼人？不清楚，歷史上有各種說法，有的人說，他就是孔子的學生，有的人說他是孔子的學生的學生，具體說就是子貢的學生。我個人認為，他應該是編外「粉絲」。

陳亢這個人在《論語》中出現過3次，提過三次問題：兩次問子貢，一次問孔子的兒子孔鯉。

陳亢問子貢：子為恭也，仲尼豈賢於子乎？他稱子貢為先生，說：先生對仲尼恭恭敬敬，難道仲尼真的比先生您還強嗎？這就不像是孔子學生說的話。

還有一次，還是陳亢問子貢：夫子至於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孔夫子每到一個國家，一定知道這個國家的政治狀況，他怎麼知道的？是他問來的，還是別人主動告訴他的？子貢回答：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是靠我們老師的溫和，善良，恭敬，儉樸，謙讓這些美德獲得的。這好像也不像是孔子的學生問的話。

有一次，陳亢問孔子的兒子孔鯉，孔鯉字伯魚。陳亢比孔子小40歲，比孔鯉也小，所以，他稱孔鯉為先生。陳亢問：孔先生，您是老師的兒子，老師有沒有給你開小灶？子亦有異聞乎？異聞，跟我們不一樣的說法。孔鯉說：未也，沒有。有一回他老人家一個人站在院子里，我恭恭敬敬地從他身邊走過。嘗獨立，鯉趨而過庭。

嘗獨立，是指孔子，我父親一個人站在院子里。鯉趨而過庭，趨是指小步快走，表示恭敬。古人，要從長者身邊走過，不能大搖大擺地走，得低著頭，小步快走，像電視劇里日本女人那樣走，這叫趨。

有一次，我從老人家身邊恭恭敬敬地走過去。老人家把我叫住，問我：學詩乎？你學詩了沒有？我回答：未也，沒有。老人家說：不學詩，無以言。於是我就退而去學詩。

又有一次，我又恭恭敬敬地從他老人家身邊走過，老人家又把我叫住，問我：學禮乎？學禮了嗎？我說：未也。老人家說：不學禮，無以立。你不學禮，怎麼會做人呢？於是我又退回去學禮。就這麼兩件事，沒有什麼特別的小灶。

這裡就出現了一個非常有名的典故，從此以後，父親對兒子的教訓，就叫庭訓。兒子從父親身邊走過，叫過庭。陳亢聽到這個以後非常興奮地說，我問了一件事，卻聽到了三件事：第一個是聽到了要學詩，第二個要學禮，第三個我知道了君子遠其子也，君子要疏遠自己的兒子，不能給兒子開小灶。後來，這也成了中國的一個傳統，做父親的一定要跟兒子「劃清界線」，不能親熱兒子。

中國古代有一個傳統，叫「抱孫不抱子」，就是說，兒子不能抱著，孫子可以一天抱到晚。兒子如果帶一個同學到家裡來，父親要接見，同學可以坐下，兒子卻要站著。

從陳亢「問一得三」的這個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出，在家庭生活中，孔子同樣身體力行地實踐自己的主張。孔子教子有方，在孔子的後人中，出現了許多著名人物，如孔子的孫子子思，繼續發揚孔子思想，並由門人傳授給孟子，在「孔孟」思想的傳承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後來，比如又有漢朝的孔安國，三國時期的孔融，以及清代的孔尚任等等。

孔子不僅教子有方，更是後世遵奉的「萬世師表」。孔子有弟子三千，那麼，孔子收學生的標準是什麼呢？他收學生有分數線嗎？沒有。孔子有兩句名言：第一句叫有教無類，第二句叫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嘗無誨焉。

什麼叫束修呢？就是十條幹肉。這十條幹肉，到底有多長多粗，我們不清楚。但是，我們清楚這個「束修」不是學費，而是見面禮。中國人打交道，你到一個陌生人家去，得拎點東西。何況你是去拜訪老師，見面禮是不可少的。這個見面禮，就叫束修。這是一層意思。

第二層意思，是我的導師吳林伯先生，跟我講的，說束修它還有一個雙關的意思，叫約束修理。就是表示我接愛你的約束，接愛你的修理，是一種拜師的誠意。

有教無類是什麼意思？傳統的解釋是我什麼人都教，各種書上都是這麼講的。我覺得這個問題可以討論，要弄清楚有教無類是什麼意思，首先要弄清楚，有什麼，沒什麼，這個句式。

在漢語中，有什麼，沒什麼，這個句式有幾種情況呢？有四種情況：一種是有勇無謀，有名無實。那麼，有教無類能不能套用這種句式呢？不行。第二種是有增無減，有過之無不及。有教無類能不能套這種句式？不行。第三種是有意無意，有一搭沒一搭。有教無類能不能套這種句式？不行。第四種是有備無患，有恃無恐。有教無類能不能套這種句式？能。

在這種句式中，省了一個字：「則」， 有備無患的意思是有準備則沒有憂患，有恃無恐的意思是有依仗就沒有恐懼。因此，有教無類的意思就是有教育就沒有類別，有教則無類。這個觀點，最早是一位叫謝質彬的先生提出來的，我同意。

有教無類，不是收學生的前提，而是教育的結果。也就是說，孔子提出了一種教育理想，這個理想是，在受教育前，人是有類的，有貴有賤，有賢有愚，但是，通過教育，來消除這些差別。也就是說，有教無類，把「性相近，習相遠」的各種人群，通過教育，消除他們之間的差別。這是孔子的教育理想。

孔子的學識那麼豐富，他會教他的學生些什麼呢？孔子的學問主要是政治學和倫理學，所以，他教學生的內容也有兩個：第一是做人，第二是做官。對其他東西他沒有興趣，比方說自然科學他不教，工程技術他不教，經濟建設他不教，國計民生他不教，這是孔子的局限性。你即便是問到別的問題，比如問軍事問題，孔子說我不懂。農業問題，種地，孔子說我不會。談談文學吧，可以，但一談就談到政治倫理上去了。

孔子有個學生叫子夏，有一天，子夏問孔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

什麼叫巧笑倩兮？倩就是笑容，很好的樣子。什麼叫盼？盼就是眼睛很亮的樣子。什麼叫素以為絢兮？楊伯峻先生的翻譯是，在白色的底子上，畫著花紋。我不太贊成這個解釋，我認為，素以為絢兮，是以素為絢，就是以樸素，以本色為美麗。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就是一個女孩子長得很漂亮，微微一笑兩個酒窩，巧笑倩兮，眼睛一轉，秋波暗送，美目盼兮，不用化妝就很漂亮。這句話很好懂，為什麼子夏還要問，何謂也？我們知道，孔門師生之間的教學，他是要舉一反三的，就是要聯想到別的問題上去。孔子怎麼回答的呢？

繪事後素，禮后乎，啟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孔子說：繪事後素，繪事就是畫畫，后素就是後於素，也就是說，你要畫畫，你得先用白顏色打個底子，然後再畫。這裡，就從美人扯到畫畫上去了。

然後子夏說：禮后乎，學禮也應該是在後面吧。你看又扯到哪去了？孔子說，你太有才了，啟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你啟發了我，我可以跟你討論《詩》了。

什麼叫禮后乎？禮後於什麼呢？沒說。我們猜，可能是後於「仁」。實際上，這裡傳達的一個意思是，你要學禮嗎？你要做一個文明的人嗎？你先要有一顆愛心。一顆愛心，就好比是白色的底子，然後你就可以去學禮了，那就是上面的花紋。

聽起來，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但是，孔子的教學，就是這樣。他的教學有兩個方式，一個是問答，一個是討論。

繪事後素，禮后乎，啟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這是問答式的教學方法，現在我們聽起來，好像是在猜謎語。



一問一答，看起來是簡單，卻蘊含著很深的哲理。《論語》中記載，孔門弟子的主要成就，是在德行，言語，政事，以及文學四個方面，而這位借用《詩經》來問禮的子夏同學，就屬於文學科的。對於孔子的教育方法，孔子的弟子顏淵曾說，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循循善誘這個成語，就是從孔子教學生的方法這裡來的。在《論語》一書中，不僅有孔子與弟子之間的一對一的問答，同樣也有幾個人參加的小型座談會，師生在一起進行討論。

有一次，有四個學生：子路，曾皙（xi），冉有，公西華，陪孔子坐著。子路比孔子小9歲，坐在最前面。曾皙名字叫點，他比孔子小20多歲，坐在第二。冉有比孔子小29歲，坐第三。公西華，他的名字叫赤，他最小，比孔子小42歲，他坐在最後面。

大家坐好以後，開始課堂討論。孔子先說：大家不要因為我比你們大幾歲，就覺得很緊張，今天我們是隨便聊聊。你們平時都愛發個牢騷，老是說沒有人了解我。今天，我問一個問題：如果有人了解你們，準備讓你們出來工作，你們都打算干點什麼呢？如或知爾，則何以哉？

子路率而對曰，子路坐得最近，他一下子就站起回答，他說：一個有一千乘戰車的國家，當時，春秋時候打仗，是戰車和戰車打，沒有步兵，沒有騎兵，一千輛戰車，就構成一軍。天子有六軍，大國是三軍，中國兩軍，小國只有一軍。一千輛戰車的國家，就是一個小國。

子路說一千輛戰車的國家，夾在大國中間，外面有戰爭，國內有飢荒，派我仲由去治理，三年以後，我就能讓它改變面貌。這個時候，夫子哂之，孔子就笑了。

哂（shen），這個字有兩種解釋，一種是微笑，一種是譏笑。這裡，孔子是微笑還是譏笑呢？討論結束以後，曾點問過孔子，他們剛才說得怎麼樣？孔子說，這是個人說個人的志向。

先生為什麼要笑仲由呢？孔子說：要以禮治國嘛！你看仲由一點都不謙讓，所以我笑他。孔子在這兒的笑，我的理解是一種帶有譏諷意味的微笑。孔子笑笑，沒有評論。

然後，孔子就問冉有：求，你怎麼樣？冉有就比較謙虛一點了，他說：給我一個縱橫50-60里，或60-70里的這麼一個地方，讓我去治理，三年以後，我可以解決溫飽問題，如其禮樂，精神文明建設，那就只好另請高明了。孔子說好，也沒有評論。

赤，你怎麼樣？孔子問公西華。赤更謙虛了，他說：我都不敢說我能幹什麼？我只能說，我想學什麼？我想學在祭祀的時候，或者有會盟的時候，戴個禮帽，穿著禮服，學做一個司儀。孔子也沒有評論。

接著就問曾皙：點，你怎麼樣？這個時候，曾皙在鼓瑟，彈奏瑟。從這兒我們可以看出，孔子上課的時候，是有音樂伴奏的，子路也伴奏過，他是個李逵，他彈出的音樂真的不知道是什麼樣子的。有一天孔子說：仲由啊，你那個瑟，就不要在我門口鼓了吧，我有點受不了。

曾皙鼓的瑟估計不錯，鼓到一個樂曲，正接近尾聲，叫鼓瑟希，鏗爾，咚一聲，停下來了，然後，舍瑟而作，就把瑟放下來，站起來回答問題說：

曾皙說：我的想法，恐怕和同學們的都不一樣。孔子說，沒關係，你說吧！他說：我最嚮往的，就是在暮春三月，換上春天的衣服，和五六個年輕人一起，帶上七八個小孩子出去野遊，踏青。在沂河裡洗洗澡，在祭壇上吹吹風，然後，我們又一起唱著歌兒回家。

孔子怎能么說呢？孔子喟然嘆曰，長嘆一聲說，吾與點也，我的想法和你的一樣，我也嚮往那樣的生活，我和你一起去吧！這樣一個結論，是不是有點奇怪了呢？

我們前面講過，孔子是主張讀書做官的，他教學生的目的就是要培養學生做官，學生到孔子那兒去學習，其目的也是畢業以後去做官。按理說，孔子應該肯定讀書做官，但是，當這四個學生髮表他們畢業后理想的時候，子路想做的官最大，夫子哂之。曾點他不想做官，只想去旅遊，孔子卻說，吾與點也。

這裡面到底有什麼文章呢？也就是說，孔子教學他到底喜歡什麼樣的學生呢？下一集，我們來回答。

孔子喜歡什麼樣的學生呢？

從上一集的四個學生，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來看，我們先說公西華，他的理想是在祭祀和盟會的時候，做一個司儀，當一個節目主持人。公西華是一個很聰明的學生，很會辦外交，後來成為一名職業外交官，而且被派到齊國去做大使，出使齊國。公西華出國以後，冉有就跑去找孔子，向孔子申請一些小米，給公西華的母親。

冉有怎麼跑去要這小米呢？因為冉有這個時候，已經是孔子的大管家，是孔子的宰。冉有這個人很會理財，冉有是一位理財專家，子貢是個賺錢專家，顏回是個讀書專家，子路是個打仗專家。後來，冉有又到季孫氏大夫那裡當大管家，替季孫氏理財。

當時，冉有管著孔子的賬，他就向孔子要小米。孔子說給他母親一些吧。給她多少？書上記載是：與之釜，「釜」究竟是多少？學術界有爭論，有各種演演算法。反正我在這裡打個比方，給她一麻袋。冉有說：再給一點吧，那就再給三分之一麻袋。結果，冉有實際給了多少呢？一馬車。孔子就很不高興。

子曰，赤之適齊也，乘肥馬，衣輕裘。公西華的名字叫赤，字子華。說公西赤這孩子出使齊國，什麼叫乘肥馬？不是騎著肥馬，那個時候不騎馬，馬是用來拉車的，就是他坐的是一個很膘壯的馬拉的車子，高級轎車。身上穿的是名牌西服，衣輕裘，最高級的衣服。公西華他闊氣得不得了，他媽的錢還要我來給。君子周急不繼富，君子只能雪中送炭，不能錦上添花。

現在，我們會有好多問題：一個是公西華出差，為什麼要孔子掏錢？再一個就是公西華出的是公差還是私差？公西華出使齊國，是魯國的國君派他去的，還是孔子派他去的？如果是魯國國君派他去的，應該是國君掏錢才對，如果是孔子派的，當然該是孔子掏錢。再說公西華坐的高級轎車，穿的名牌西服，他媽怎麼會沒有錢花，沒有飯吃呢？他媽沒錢花，沒飯吃，為什麼公西華不來要錢，而讓冉有來要呢？等等，一大堆問題，學術界爭論不休。

我的觀點是，公西華出的是公差，是魯國國君派他去的，他的車子，衣服，是魯國國君給的。他花的是公款，公款不能私用，公西華享受這樣一個待遇，是一個大使級的待遇。他坐高級車子，穿高級衣服，到齊國后，多體面啊！這是給齊國人看的。你拿這個錢給他媽媽行不行？不行！公款私用是不忠，媽媽沒錢用，對兒子來講是不孝。忠孝不能兩全，忠在前，孝在後，所以，公西華的媽媽還是沒錢用。

冉有作為公西華的同學，同學的媽媽沒錢用，同學就要來管。這個錢又不能向政府去要，那麼，跟誰去要呢？只有跟老師去講，請老師給點。老師心想：也有道理，給點吧，夠用就行了！這是孔子的想法，冉有的想法是什麼呢？公西華在外面那麼風光，那麼體面，他媽媽在家不能窮兮兮的，不能給點就行，而是要給夠，所以就給了一馬車。

從這個故事裡，我們可以看出，第一孔子的收入不錯，否則怎麼接濟學生呢？第二孔子的學生可以做他的管家，冉有就是孔子的管家。冉有外出做事以後，孔子又聘請了一個管家，叫原憲。

原憲，是地地道道的貧困生，窮得叮噹響。孔子曾經給他一筆錢，當時是給小米，給了多少？九百。《論語》中沒有量詞，這九百究竟是多少？不知道。但是，我們知道，孔子做官的時候，他的俸祿是六萬，粟六萬。

原憲他不要，孔子說你拿著吧，你自己吃不完可以送給老鄉嘛！孔子並不小氣，但是他是有原則的，該給的我就給，不該給的就不給。不能拿我的錢，讓學生去擺譜。

第三就是孔門師生關係像個家庭。孔子就像是一個老父親，下面有大哥，二哥，小弟。公西華比孔子小42歲，是小弟弟。冉有大，又是管家，他不管這個事，誰管？看來，做孔子的管家，還有一點自主權，孔子只批了一麻袋半的小米，他卻給了一馬車。

有一次，一個叫季子然的人，問孔子，子路和冉有這兩個人，是大臣嗎？孔子說：是具臣。什麼叫具臣？就是指有工作能力的人。什麼叫大臣？子曰，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以正義和大道來輔佐國君的，叫大臣。子路和冉有還做不到這一點。

季子然馬上又問了一句：那他們是老闆的跟屁蟲嗎？孔子說那倒不是，如果是殺父弒君，大逆不道的事，這兩個人是不會跟著去做的。孔子對子路和冉有的評價是，他們都有工作能力，都有道德底線，但是，還沒有達到最高境界。

那麼，孔子的最高境界是什麼呢？

孔子的最高境界是什麼呢？是「仁」。

實際上，還有人問過子路，冉有和公西華三個人。有人問孔子：子路仁乎？孔子說不知道。此人又問：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孔子說：仲由（子路的名字）這個人，可以讓他擔任一個千乘之國的執政者，去管理這個國家的兵役和賦稅，至於他是不是仁，我不知道。

這個人又問到冉有，說求怎麼樣？孔子說：他可以到一個縣裡，或一個大夫的領地去當一個總管，至於他是不是仁，我不知道。

這個人又問孔子：赤呢？就是問公西華這個人怎麼樣？孔子說：赤可以讓他穿上禮服，戴上禮帽和客人們談話，可以做司儀，可以做節目主持人，他是不是仁？我不知道。

什麼叫不知道？就是不承認，不承認他們已經達到了「仁」這個境界。這麼好的學生都沒有達到仁的境界，誰達到了呢？恐怕一個都沒有。因為孔子自己就說，他沒有達到。孔子對自己的評價是，若聖與仁，則吾豈敢。一個是「聖」，一個是「仁」，這兩個境界太高了，反正我孔丘是沒有達到。你想，老師都沒有達到，學生能達到嗎？

有人說，你說的這個例子不能算數，孔子這是自己謙虛。孔子是謙虛嗎？我們看看下面孔子是怎麼說的：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雲爾已矣。聖和仁，這兩個境界我沒有達到，但是我覺得我自己，一個是為之不厭，我工作起來不知道厭倦，我熱愛自己的工作，第二我誨人不倦，我熱愛教學，我教起學生來，不知道疲倦。一個大聖人，具備這麼兩條，還謙虛嗎？這兩條也不容易做到。

公西華馬上接了一句：正唯弟子不能學也。先生的為之不厭，誨人不倦，正是學生們所學不來的。

就是說子路，冉有，公西華，他們都有工作能力，都可以出去做官，但沒有達到仁的境界。那麼曾皙呢？孔子為什麼說吾與點也？看來孔子比較欣賞曾皙，為什麼？沒有材料可以證明，只能猜測。

我認為，這是因為曾皙樂，暮春三月，和朋友一起去旅遊，踏青，洗洗澡，吹吹風，唱著歌兒回家去，多快樂啊，樂！曾皙達到了樂的境界，在孔子那兒，做人的最高境界是「仁」，做學問的最高境界是「樂」。

打開《論語》第一條就是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這是什麼意思？關鍵在這個「時」字上，這裡的「時」，有兩種解釋，一個叫時時，時時刻刻，一個叫按時，恐怕按時的說法可能更接近孔子的原意。老師教你，我學，習是複習，練習，按時去複習，練習，那不是一件很快樂的事嗎？

有一個老外他的理解很特別。我們說這個「習」字，繁體字的上面是一個「羽」字，下面是一個「白」字。老外說，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就是在學習的時候，時間長著白色的翅膀飛走了，那不是很快樂嗎？

總而言之，在孔子那裡學習是一件快樂的事情，所以，孔子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你知道知識，不如你喜歡知識，你喜歡知識，不如在知識中獲得快樂。我贊成孔子的這個觀點，我明確反對「學海無涯苦作舟」。按照孔子的教導，學習本來就是一件快樂的事，為什麼要苦作舟呢？你看看孔子上課的時候，多麼快樂？連踏青，春遊都在課堂上討論。

當然，這是一個方面，作為教育者，你要營造快樂的氛圍，而作為學習者，你要以知識，以真理為快樂，誰做到這一點了呢？顏回。

顏回，字子淵，所以也叫顏淵，是孔子最喜歡的學生，這是公開的秘密，誰都知道，地球人都知道。顏回為什麼會討老師喜歡呢？原因很多，比如好學，孔子兩次回答人家問題，說你的學生中誰最好學？他說是顏回。可惜顏回去世了，自從顏回去世以後，就沒有好學的了。顏回的悟性也好，勤奮，等等，他有很多優點。但是有一條，就是顏回在學習中很快樂。

孔子怎麼讚美顏回的呢？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顏回太優秀了，吃著非常簡單的飯，一簞食，一種食物，渴了，拿個水瓢，舀一瓢水就喝。住在那個窮街陋巷裡，陋巷，貧民區。人不堪其憂，所有的人都認為，這個日子怎麼過啊？太苦了，回也不改其樂。顏回自始至終都是很快樂。

顏回快樂什麼呢？一簞食很快樂嗎？一瓢飲很快樂嗎？窮街陋巷很快樂嗎？顏回就是一個窮命，他就喜歡過窮日子嗎？恐怕沒有這種人。顏回的快樂，是他學道的快樂。顏回並不在乎住在什麼地方，住在陋巷，還是住在星級賓館，對他來講都一樣，只要讓他謀道，只要讓他治學，他就快樂。

顏回的快樂，是以知識，以真理，以道義本身為快樂，這是最高境界。所以，孔子像詠嘆調一樣地讚美他，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孔子一個勁地誇顏回，有學生就不服氣了。子貢是真服還是假服，咱不知道，反正，子路明擺著是不服氣的。

有一次，孔子，顏回，子路三個人在一起，孔子對顏回說：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為我與爾，有是乎。別人用我們，我們就出去做官，別人不用我們，我們就當隱士，能夠做到這一點的，阿回啊，就只有咱倆了。子路在旁邊聽著，老師，您說的是啥意思啊？

子路說：子行三軍，則誰與？老師啊，您要是當了三軍統帥，帶兵打仗，誰會跟你著去啊？子路很勇敢，子路會打仗，顏回他不會，他是一個書獃子，意思是說，要是打仗，你會帶誰去呢？

孔子說，我知道有一種人，空著兩隻手，他就敢打老虎，光著兩個腳丫子，他就敢過河，死了他都不知道後悔。反正這種人，我是不會帶他去的。你能聽出來，這是在說誰嗎？

你看看這對話，是不是很好玩？這哪像一個聖人跟聖徒在那兒說話？簡單就是倆個小孩子在鬥嘴，賭氣。但是，我讀《論語》，最喜歡這些場景真實的東西。我贊成李澤厚先生，李零先生的觀點，我們三個人都喜歡子路和子貢。

你說，子路和子貢，這兩個人，一個有勇，一個有謀，一個像李逵，一個像吳用。讀《論語》，把關於顏回的東西，翻來覆去地去看，也看不出他有什麼可以值得我們學習的。

顏回是個聰明而勤奮的學生，這樣的學生，一般都會受到老師喜歡，自古皆然。可以說，顏回是孔子最得意的門生，經常受到老師的表揚。與顏回形成鮮明對照的就是子路，在孔門學生中，子路是挨罵最多的，他不像顏回那樣招老師喜歡，那我們是不是可以說，孔子不喜歡子路呢？

其實，孔子很喜歡子路，他也誇過子路。有一次孔子說，穿著舊棉袍和穿著皮大衣的人，站在一起，毫無羞愧之色的人，恐怕只有仲由了。孔子接著又說，別人闊氣他不嫉妒，自己貧困他不貪求，這就非常好。子路，難得受一次表揚，他就每天背這兩句老師表揚他的話，別人闊氣不嫉妒，自己貪困不貪求。

孔子又說，你就這麼一點德行，老是在念叨什麼呀！這是孔子在敲打子路。你注意到沒有，孔子確實是因材施教，對不同的學生，用不同的教育方法，他掌握學生的性格，他知道性格決定命運，對性格不好的學生，他經常要修理你。

相比之下，子貢就顯得聰明，但他容易耍小聰明，賣弄聰明，自作聰明，所以，孔子也要經常敲打他。說你不聰明，你比人家笨著呢。子路他勇敢，但他魯莽，冒失，盲目，所以，孔子也要經常敲打他。

孔子甚至說過這樣的話，若由也，不得其死然。像仲由這樣的人，不得好死啊！孔子是在什麼時候說的這話呢？也是在一次討論會上，當時有四個學生，其中一個是大孝子，還有子路，子貢，冉有，他們各有各的表情，大孝子一臉的嚴肅，恭恭敬敬地坐在那兒，冉有和子貢侃侃如也，談笑風生，子路呢？也行行如也。

子路，行行（這裡念銀行的行）如也，冉有，子貢，侃侃如也。什麼叫行行如也？就是愣頭愣腦，東北人說鋼鋼的，雄糾糾，氣昂昂的樣子。你說師生之間，在一起聊天，大孝子他嚴肅慣了，冉有和子貢這兩個年輕人，活潑一點，而子路在那兒雄糾糾的樣子，你幹嘛呢？

孔子就笑了，你們看，像仲由這個樣子的恐怕不得好死！孔子本來是一句玩笑話，然而不幸的是，後來成了事實。公元前480年，衛國發生內亂，孔子的這個老挨罵的學生子路，壯烈地犧牲在這內亂之中。當時，在戰鬥中有人用戈擊斷了子路的冠纓。冠上的一根繩子，被打斷了。子路就把這繩子系起來，後來被人砍成了肉泥。

當時，孔子有很多學生在衛國做官，孔子聽說衛國內亂的消息以後，嘆了一口氣說，柴也其來，由也死矣。柴是孔子的另外一個學生，叫高柴。柴是一種羊，叫柴羊，所以，高柴的字是子羔。高柴，他個子矮，相貌不好，智商不高，孔子對他的評價是柴也愚。

高柴和子路，當時都在衛國做官，孔子有一個判斷：高柴雖然個子矮，相貌丑，智商低，他倒是能從衛國回來。子路雖然非常勇敢，但必死無疑。果然，最後是高柴回來了，子路犧牲了。子路壯烈犧牲，是在孔子72歲的時候。一年以後，孔子也去世了。

那麼，孔子晚年的境遇和心情，是什麼樣的呢？請看下集。

孔子，在他68歲那一年，回到魯國。

這一次回國，子貢和冉有起了很大作用。因為在這以前，冉有已經準備回國做官了，臨行時，子貢交待冉有，說我們老師想回家，也想做官，你回去以後安排一下。

後來，魯國的執政者果然把孔子召回國了。但是，他們不想用孔子，他們只想用孔子的學生，所以，孔子回國以後沒有做官，在家教書育人。

到了孔子69歲那一年，也就是他回國的第二年，他的獨生子孔鯉去世，享年50歲。孔子71歲那年，他的得意門生顏回去世，享年40歲。孔子72歲那年，老挨罵的老學生子路壯烈犧牲，又過了一年，也就是孔子73歲那一年，他自己離開人間。

孔子對於他自己的死，是有預感的。有一天，他突然對子貢說，我不想說話了，予欲無言。子貢聽了嚇了一跳，老師不說話，學生怎麼辦？

孔子說，老天爺說話了嗎？春夏秋冬不是照常運行！萬物不是照常生長！老天爺說話了嗎？天何言哉，四時行焉，萬物生焉，天何言哉。

孔子說這話是什麼時候？不知道。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不知道。但是，孔子有兩句話，我們可以推測，是離他去世前不久說的。一句是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還有一句是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乎。

鳳鳥，就是鳳凰。河圖，還有洛書，鳳凰，這些都是祥瑞之物，天下太平的時候，鳳凰就出現了，黃河裡就出現了特殊的圖文。現在，河圖沒有出來，鳳凰也沒有出現，天下不太平。而周公呢？周公是孔子心目中的大聖人。孔子要極力維護的就是周公創立的禮樂文化和禮樂制度，所以，孔子老把周公擱在心裡，經常夢見周公。但是，到了晚年，孔子連周公也夢見不上了。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呢？有一首歌，大家都很熟悉，（易老師唱）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麼，擦乾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可是，孔子到了晚年，連夢都沒有了。可以說，孔子的晚年是非常的孤獨，也非常的悲痛。

孔子已經是夠傷心的了，子路還來添亂。有一次，孔子病重，子路就開始張羅，子疾病，子路使門人為臣。什麼叫使門人為臣？就是張羅同學們來給孔子，成立一個治喪委員會。子路是大師兄，他把同學們召集起來，說我們老師恐怕不行了，我們得趕快成立一個治喪委員會，把任務分配了一下，張三幹什麼，李四幹什麼，張羅完了以後，孔子的病好了。

後來，孔子知道了這個信息，痛罵子路，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這句話翻譯成現代文就是，仲由這個傢伙，搞詐騙，搞陰謀詭計，由來已久。搞詐騙，他是一貫的，這一次綁架我來搞詐騙，我騙誰啊？我騙老天爺嗎？

這句話，我們好像有點聽不懂。本來也是，孔子還沒有死，你就成立治喪委員會，太不靠譜了！不過，頂多也只能說仲由這個人做事不過腦子，但孔子為什麼要說他是詐騙呢？

這裡，我們要弄清楚，「為臣」是什麼意思？古代的「為臣」和我們今天的治喪委員會不太一樣。今天我們的治喪委員會，是人死了以後才工作的，古代的這個「臣 」，是人活著的時候就工作，而且只有諸侯以上級別的人，才能享受這個待遇。國君快要死了，馬上成立治喪委員會，這叫「為臣」，然後就開始行動，讓國君換上壽衣，給他整容，大家圍在旁邊，看著你死。這是一種待遇，你不要搞錯！不是國君以上級別的，是不夠資格的。

這意思就是說，你將來就是這麼死的，我們都做得很妥貼，保證你死得風光，死得體面。現在中國有的地方農村，還保留這種習俗，眼看著老人不行了，給他洗個澡，換上壽衣，擱在那兒，大家圍著，等著他死。意思就是說你放心地走吧。

到了春秋時候，禮壞樂崩，有些大夫，他也享受這個待遇，說明大家都認為這個事情，是一個很體面的事情。子路想，我們老師也做過大夫，魯國大司寇，公安部長一級的國家幹部，我們老師也要享受一回省部級待遇。

子路是好心，不是不靠譜。但是，孔子他並不這麼看，老人家一輩子維護的是什麼呢？就是禮啊，他維護的是周禮。孔子的一舉一動，都是不越禮的雷池一步。在孔子看來，大夫享受諸侯「為臣」的待遇，是僭（jian）越，是犯上作亂。我一輩子都是守禮的，臨死的時候，你給我整個這，我這一世英名，不就毀了嗎？而且還是瞞著我搞的，綁架我來搞，我死了以後說都說不清。人家會說，是你孔丘自己要僭越的，人家會罵你。

孔子說，且予，與其死於臣之手也，無寧，死於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縱不得大葬，予死於道路乎。我與其死在你們這個違背禮制，違背禮法的治喪委員會手裡，我寧肯死在我的學生身邊，雖然我死在學生身邊，不風光，不體面，我難道是死在路上嗎？

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出，孔子對自己身份的定位，我就是一個教書匠，我就死在學生身邊。這一點讓我們肅然起敬，就憑這一點，我也要敬重孔老夫子一輩子！

這個故事，我們從中可以看出，孔子雖然到死都遵循「禮」的約束，卻表現出了他那溫柔敦厚，溫文而雅的長者風範。



孔子是一個性情中人，敢怒，敢罵，敢於發表自己的觀點。我們讀《論語》，常常感到好像書里到處是格言。很多人也許會想象，孔子平時講話，一張嘴就是格言，整個一個「格言簍子」。事實並不是這樣，《論語》它是把孔子幾十年講過的話，挑了又挑，揀了又揀，最後把那些最有哲理的話，集中起來，編成的一本書。

其實，孔子和我們平常人一樣有血有肉，有真情，有實感，他是一個普通人，也是一個性情中人。他的得意門生顏回去世時，才40歲，孔子70多歲，白髮人送黑髮人，孔子哭著說：這是老天爺要我的命，噫，天喪予，天喪予！邊上有人說，先生，您不要太悲痛，請節哀！孔子說：我太悲痛了嗎？我真的很悲痛嗎？我不為這樣的人悲痛，為誰悲痛？孔子說這個話的時候，萬萬沒有想到，過了一年，子路也死了。於是，孔子再一次痛哭流涕地說：這是老天爺要斷絕我啊，噫，天誅予！

孔子他敢哭，也敢罵，罵得最凶的是他的一個學生叫宰予，字子我，尊稱應該是宰我。但是，在《論語》中出現5次，4次是稱宰我，只有記錄挨罵的那一次稱宰予。他為什麼會挨罵呢？因為宰予晝寢，大白天睡覺，孔子就罵他：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wu:抹牆）也，於予與何誅！

朽木不可雕也，這一句大家都懂，什麼叫糞土之牆？這裡的糞土是指垃圾，用垃圾砌起來的一面牆。不可杇，不可以抹平，粉刷。宰予這個學生，根本就不可救藥，簡直就是一個垃圾，更糟糕的後面一句，於予與何誅，我真不知道罵他什麼才好！

宰予犯了什麼錯呢？就是大白天睡覺，有這麼大的罪過嗎？歷代的學者，對此有種種猜測，其實不用猜，孔子後面還有話，孔子說，我以前對人，人家說什麼，我就信什麼，始吾與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現在我要改一改了，今吾與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聽他說了以後，我要看一看他是怎能么做的。什麼時候改的呢？就是從宰予晝寢這件事發生以後。由此我們可以推測，可能是宰予曾經向孔子保證過，我一定要努力學習，白天不再睡覺了。結果他還是白天睡覺，被孔子逮住，你說話不算話，這才要罵他。

孔子把宰予罵得這麼慘，那宰予是好學生還是壞學生呢？好學生！孔子去世以後，子貢帶頭搞「造聖運動」，打造孔子的聖人形象，第一個出來響應的就是宰予。我們去讀《孟子》就會知道，宰予怎麼說的呢？他說我們老師，比堯舜都偉大。好傢夥，一頓臭罵，罵出了一個「骨灰級」的信徒。

為什麼會這樣呢？為什麼一個好學生，被老師罵成垃圾，他還對老師崇拜得五體投地，為什麼？孔子為什麼能成為學生心目中的聖人？原因很多，老師學問大，人品好，繼承文化，誨人不倦，循循善誘，總之很多，我也講不完。我只想講一條，人格魅力。

一個真正優秀的老師，在學生當中，能夠有崇高的威望的，除了學問以外一定還有人格魅力。而做人的第一條，就是真實。孔子恰恰就是一個真實的人，他不掩飾，不諱言他對某些的人蔑視。有一次，子貢去問孔子：何如斯可為之士矣？怎麼樣才可以叫做士呢？

我們知道，士和君子，這兩個概念，當時有兩種含義，一種指身份，一種指品級和品位。君子，他首先得有身份，就是貴族，另外，你光有貴族出身還不行，你還要有貴族的修養，風度，品位，才配叫君子，士也是這樣。

所以，子貢的問題其實是問：怎樣才配叫士？孔子說：受惜自己的羽毛，出使四方，不辱使命，不辱君命，這就可以叫士了。子貢問：可不可以再降低一點標準呢？孔子說：可以，你在宗族中，大家都說你這個人很孝，在家鄉所有的人都說你尊敬長者，這可以算是次一等的士。子貢又問：還有沒有再次一等的呢？孔子說：再次一等的就是言必信，行必果了，這是第三等，這已經是小人了。子貢說：現在從政的人，先生怎麼看他們？孔子說：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他們算什麼東西。

孔子如果討厭一個人，他就不跟你打交道。《論語》里有一段記載，說有一個人，想去見孔子，孔子不見，跟門衛說，告訴他，我病了。門衛就出去告訴來訪者，說先生病了。門衛剛出去，孔子把瑟取下來，開始鼓瑟唱歌。取瑟而歌，使之聞之。故意讓那個人聽見，意思是說我並沒有病，我就是不想見你。

附帶說一句，孔子很會唱歌，《論語》中有記載，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後和之。與人歌而善，這個話有兩種解釋，一種是孔子跟別人一起唱歌，唱得很開心，另外一種是說孔子跟別人一起唱歌，發現對方唱得好，也叫歌而善。我比較傾向於後一種解釋，這是李零先生的解釋。必使反之，一定請他再唱一遍，而後和之，這個「和」要念「賀」，就是跟著唱一遍，唱第二聲部。

比方說《好漢歌》，（易老師唱）大河向東流，天上星星參北斗，後面有一句，嘿呵嘿呵參北斗哇，水裡火里不回頭哇。後面這個嘿呵嘿呵……，就是「和之」。就是一個人唱主旋律，然後孔子跟著來一遍，嘿呵嘿呵參北斗哇。大家想想，孔子這個人是不是很可愛？

孔子，還喜歡開玩笑。他有個學生叫言偃，字子游。言偃出去做官，做的是武城宰。武城是魯國的國都，曲阜旁邊的一個小地方，言偃在那兒當一個行政長官。

有一次，孔子到武城去，是子由請他去視察的，還是孔子自己去看他的，不請楚。反正孔子去了，一進到武城，就聽到弦歌之聲，聽到學校里的音樂伴奏的聲音，孩子們在朗誦詩書。當時，這叫做進行禮樂教化。

孔子就笑了，夫子莞爾笑曰，割雞焉用牛刀。武城，頂多相當於現在的一個鄉，巴掌這麼大的地方，你還搞什麼禮樂教化？這不是殺雞用牛刀嗎？言偃很認真，恭恭敬敬地說：先生，學生聽過您的教導，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君子學了道以後，就有仁愛之心，小人學了道以後，就容易使喚。這不就是您先生的教導嗎？

孔子說：是是是，同學，我剛才是跟你開玩笑的。其實，孔子也未必真的是開玩笑，但是，我們可以想象一下，當時的那個場景。這就是我從《論語》一書中讀出的孔子：孔子是一個既有學問，又有真情實感，血肉豐滿的人。孔子是一個會開玩笑，喜歡唱歌的人，是一個生了氣也會破口大罵的人，討厭別人，毫不掩飾自己的感情。他有學問，也有性情，如果做一個總結，我們應該如何定義孔子呢？

孔子，首先，他是一位文化巨匠。他繼承，整理，傳播了西周以來創立的禮樂制度和禮樂文化。按孔子的說法，他是述而不作，我只傳承，只傳播，我不創造。因為我們先聖創造的文化，已經相當燦爛了，煥乎其文章，我只要能把它們傳承下來，傳播出去，我的任務就完成了。

但是，我們看看，孔子的這個傳承和傳播，實際上是有所創造的。他通過對古代文化的解釋，選擇，表達了他的觀點，而且影響了後世。所以，我們不要小看傳承和傳播，孔子是寓創造與傳播之中，所以，我們說他是文化巨匠。

第二孔子是失意官員。雖然孔子一直想做官，但是他在官場上，基本上是失意的。因為他要實施的政治主張不合時宜。我們在節目開始的時候，講過孟子的觀點，說孔子是聖之時也，也就是聖人中最識時務的。這個話，今天我們來看，覺得有點問題，孔子恰恰是一個不識時務的，他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當時，社會已經發生巨大的變化，沒有人再願意接受他那一套老掉牙的東西。所以，他到處碰釘子，是一個失意的官員。

第三他是模範教師。孔子有過三個人生選擇的方案：第一方案是親自做官，最好能掌握國家政權，然後，在這個國家做政治試驗，搞一個政治特區，把這個國家，恢復到東周，甚至恢復到西周。如果這一條不行，則退而求其次，第二個選擇是為政，通過自己的言論，學說，主張，來影響當權派，影響執政者，讓他們來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政治主張。第一是從政，第二是為政，這兩條都可以算是政治家。如果這兩條都做不到，就只好再退而求其次，培養自己的學生，去做政治家，這一條孔子成功了。

孔子去世以後，他的學生很多人都做了官。孔子為什麼會成為聖人？一個重要原因是，學生都到各國去做官，學生們都掌了權，當然要捧自己的老師。李零先生有一句話，叫學生靠老師出名，老師靠學生出名，當然，多半情況是老師靠學生出名。

一個老師，你要是培養出一個好學生出來，那真叫是福氣啊！更重要的一條是什麼呢？孔子為當時的讀書人，指出了一條出路，就是做官。我們看孔子以後的讀書人，都奔哪兒去了呢？都奔這條康庄大道去了。做官這條金光大道是誰開闢的？孔夫子！所以，後代的那些通過讀書做官的人，能不把孔子奉為聖人嗎？而其他的那些諸子，比如墨子，他是要做工的，莊子是要做隱士的，韓非子說你用不著讀書，最後，大家肯定要哄抬孔子。

第四孔子是性情中人，這是剛講過的。

第五孔子是孤獨長者，到了晚年，其實孔子是很孤獨的。

除了以上五個評價外，還要加一條，孔子是眾矢之的，此話怎講？自從孔子創立了儒家學說和儒家學派，他去世以後，他和他的學說，他的學派就成了後世思想家，必須面對的對象，和必須設法超越的對象。因此，後來，墨家，道家，法家把矛頭都對準孔子，都來批判儒家。

在儒家內部，孟子和荀子要維護孔子和儒家的學說，但是，孟子和荀子的觀點也不一樣，他們兩個也要論爭。

這樣一來，就引發了歷時三百年之久的跨世紀大辯論，這就是先秦諸子，百家爭鳴，這是我們這個系列講座的核心內容。歷時三百多年，情況非常複雜，問題也非常多，但是我們還是可以把它概括為三場大辯論，或者說「三大戰役」：儒墨之爭，儒家和墨家的辯論，爭論的焦點是仁愛還是兼愛。儒道之爭，儒家和道家的辯論，爭論的焦點是有為還是無為。儒法之爭，儒家和法家的辯論，爭論的焦點是德制還是法制。

------------The End-------------

請繼續關注系列講座【先秦諸子 百家爭鳴】的第二部分：儒墨之爭。

感謝易中天老師的精彩演講！

【先秦諸子 百家爭鳴】的第二部：《儒墨之爭》

內容簡介：

    墨子和墨子創立的墨家是批儒第一人。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道家的莊子，法家的韓非可以肯定的說是在墨子之後，弄不清楚年代的，只有一個人就是老子，準確地說，就是《老子》這本書的作者是誰，弄不清楚。學術界沒弄清楚。但是《老子》這本書裡面，沒有指名道姓批判孔子或者儒家的內容，連孔子這兩個字，儒這個字都沒有。而《墨子》這本書裡面，是有指名道姓批判孔子和儒家的，所以墨子是批儒第一人。

    那麼墨子為什麼批判孔子和儒家呢？要回答這個問題呢，就必須弄清楚孔子和墨子有什麼相同，有什麼不同。我認為孔子和墨子有三點不同：第一，時代不同。第二點不同，立場不同。而墨子是站在平民的立場上來思考問題，這和孔子不一樣，孔子是站在貴族和統治階級立場上思考問題。所以，墨子和孔子所站的立場就不同。墨子為什麼有平民立場呢？我認為可能與墨子的出身有關。錢穆先生說他為什麼叫墨翟呢，是臉上刺了墨，罪犯，受了墨刑，這都是猜測。但是由這些信息，我們大致上可以知道墨子這個人的出身可能是比較卑賤的。

    孔子和墨子的第三點不同是代表不同。但是孔子和墨子也還有相同的地方，相同在什麼地方呢？就是他們代表的儒和俠都有理想、有追求、有原則、有底線，他們不滿足於自己的謀生，他們還有人生的價值需要實現，他們還有社會的理想需要實現。所以儒家和墨家有相同和不同之處。那麼，墨子究竟是怎樣評判儒家的呢？廈門大學易中天教授為您精彩講述系列節目《先秦諸子百家爭鳴》第二部：《儒墨之爭》。

目錄

2.1 儒與俠
2.2 孔子的藥方
2.3 墨子的藥方
2.4 兩位俠士
2.5 三大分歧
2.6 儒墨是非

墨子是批儒第一人。為什麼這麼說？

今天，請易中天老師繼續為我們講述，系列節目先秦諸子百家爭鳴的第二部分：《儒墨之爭》。

為什麼說墨子是批儒第一人呢？因為道家的莊子，法家的韓非，都是在墨家之後，其中，弄不清楚年代的只有一個人，就是老子，準確地說，《老子》這本書，究竟是誰寫的？現在，學術界還弄不清楚。但是，《老子》這本書里，沒有指明道姓批判孔子，連孔子這兩個字都沒有。然而，在《墨子》這本書里，是指名道姓批判孔子和儒家的。墨子是批儒第一人。

墨子批判儒家，語言犀利，態度激烈。在《墨子》中，記錄了不少墨子和儒家之徒辯論的故事。在這些故事裡，每一次都是墨子勝，儒家敗。墨子開了一個先例，在以後的諸子著作里，都有和別人的辯論，過五關斬六將，沒有走麥城。不像在《論語》中，也記錄了孔子跟別人辯論，孔子辯輸了，也如實記錄。從墨子開始，這種情況就沒有了。讓我們來看幾個辯論的故事。

在《墨子·耕柱篇》中，記錄了墨子和儒家之徒巫馬子的一次辯論。巫馬子是誰？有學者認為，他可能就是孔子的學生巫馬施，也叫巫馬旗，但不能確證，也可能是巫馬施的後代，反正他就叫巫馬子。

有一次，巫馬子對墨子說：子之為義也，人不見而助，鬼不見而富，而子為之，有狂疾。先生您老去做好事，做義事，但是，先生做這些好事，人家看見了以後，也不來幫您，鬼看見了以後，也不來幫您，有狂疾，有瘋病。就是您發瘋了，您是有病。

墨子回答的時候，打了一個比方，說先生你有兩個助理，一個助理當你在場的時候，他也做事，你不在場的時候，他也做事。還有一個助理呢，你在的時候，他拚命幹活，你一不在，他就偷懶。你會看中哪個助理呢？

巫馬子說：我當然看中不管我在不在場，他都幹活的那個助理。墨子說那就對了。看來，你也喜歡有瘋病的人，你也有病。

這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說一個人做好事，他不要在乎別人看不看得見，不要在乎有沒有回報。這是墨子和儒家之徒的一次辯論。

還有一次，一個儒家之徒，來跟墨子說：君子要持重。有一個君子，你不問他，他就不說話，好比一口鐘，你不去敲它，它不響。這就是君子。

墨子說：對，對，君子就是不問就不說話。那你這個鐘，沒有人敲你啊，你怎麼響了？意思是說，我沒有問你，你不是自己說話了嗎？墨子用這個故事來證明：儒家很虛偽，一方面說你是君子，像鍾一樣不敲就不響，另一方面，你卻是在哇啦哇啦說個沒完，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嗎？

再講一個故事，也是一個儒家之徒，去問墨子：請問先生，君子之間，有沒有爭鬥？君子有斗乎？墨子回答說：君子之間是不爭鬥的，君子無斗。這個儒家之徒就說：那怎麼可能呢？豬和狗之間都要斗，君子怎麼不鬥呢？墨子說：可悲啊可悲！有些人說話，一說就是周文王，周武王，商湯王，一做起事情，就是豬啊，狗啊。聽出這是什麼意思來了嗎？就是說你儒家豬狗不如。

我們從《墨子》這本書里，可以看到很多關於這樣的辯論，好像墨子和墨家，總能抓到儒家的把柄。墨子不但是和儒家之徒辯論，而且還指明道姓地批判孔子。

《墨子》中有一篇文章叫《非儒》，「非」就是反對，批判的意思。其中講了這麼一個故事，說孔子當年周遊列國的時候，有一次困於陳，蔡之間，好幾天沒吃沒喝，所有的學生都餓得站不起來。這時，子路不知從哪兒弄來一隻小豬，蒸熟的，送給孔子，孔子是拿起來就吃，也不問是從哪兒弄來的。子路又把別人的衣服扒下來，去換了一壺酒，孔子也端起來就喝，也不問酒是從哪兒來的。

後來，孔子見到了國君，安定下來以後，吃飯的時候，席子擺得不正，他不坐，肉割得不正，他不吃，說是要講「禮」，真是規矩多多！子路想不明白，去問孔子：老師，您這會的表現，這麼和我們以前在陳蔡邊境的時候判若兩人呢？

孔子說：我來告訴你，那個時候我們是求生，現在我們要求義。然後《非儒》篇就說：這個孔子，儒家，他們在肚子餓的時候，只管保命，不管那些東西是從哪兒來的。肚子吃飽以後，就講什麼禮儀，講什麼道義。天底下，還有比他們更虛偽的嗎？

應該說，這是一個嚴重事件，我們必須搞清楚：孔子這個故事，是真的還是假的？如果這件事，情況屬實，孔子虛偽無疑，如果這件事情不實，墨子造謠必是。但是，不管這個故事是真是假，它總歸要傷害一家。那麼，這個事情到底有沒有呢？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這案子，你上哪兒去查？只能猜測，我的猜測是，孔子有學生三千，三千弟子當中有沒有虛偽的？我不能保證一個沒有。墨子的學生三百，有沒有造謠的？我也不能說絕對沒有。但是，可以肯定，孔子不虛偽，墨子不造謠。

那這個故事是從哪來的呢？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誤聽訛傳，別人編了這個故事，墨子聽了以後，信以為真。另外一種可能就是這故事不是墨子講的，因為學術界有一種觀點，說墨子的《非儒》篇，非墨子本人所為，不是他自己寫的，是他學生寫的，甚至是他學生的學生寫的。所以，這完全有可能或者誤聽謠言，或者就是編造出來的一個故事而已。

墨家為什麼要批判儒家呢？

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必須弄清楚，孔子和墨子有什麼相同有什麼不同之處。我認為孔子和墨子有三點不同：

第一個是時代不同，墨子比孔子小80多歲，孔子去世的時候，春秋時代就結束了。我們去看《春秋·經》，《春秋》是當時魯國的一部史書，它分經和傳兩個部分，經的部分就叫《春秋》，傳的部分叫《左傳》。《春秋·經》結束的那一年正好是孔子去世。但是，現在我們看到的《春秋·經》沒有結束在這一年，後面還有兩年，這是後人加上去的。所以，原始的《春秋·經》就到孔子為止，孔子去世，春秋時代也就結束了。

墨子出生在春秋與戰國之間，墨子在世的時候，是戰國時代的開始，戰國是以三家分晉為標誌的。孔子是春秋的最後一個人，墨子是春秋戰國之際的人，他們二人首先是所處的時代不同。一個代表春秋的結束，一個代表戰國的開始。

那麼，春秋和戰國有什麼相同，有什麼不同之處呢？相同的是當時都是天下無道，沒有道德，沒有道義，沒有正義。區別在於戰國時期社會更加動蕩，政治更加黑暗，戰爭更加頻繁，人民更加痛苦。比方說，春秋時也打仗，但戰爭規模比較小，一般一場戰爭，打一天就結束了。主要是打一下，確認一下誰贏誰輸就行了。在打仗之前，要進行外交交涉，要談談話，問一問你為什麼要打我？講清楚以後，大家客客氣氣地說，既然如此，咱們就開打吧。我們把春秋的戰爭叫做「角鬥士」，就像兩個男人決鬥一樣。

戰國就不一樣了，戰國的戰爭一打就是幾個月，殺俘虜，一殺就是幾萬人，幾十萬人，流血漂櫓。所以，戰國時期的思想家，他的心態和孔子不一樣。我們讀諸子，你可以看出他們的不同心態，孔子對現實也不滿，但說話比較客氣，而戰國時期的思想家，他們說話都不那麼客氣，墨子就是這樣。

墨子和孔子的心態是不一樣的，《墨子》中以非字開頭的文章有四篇：《非攻》，《非樂》，《非命》，《非儒》。非，就是批判，就是反對。這就等於是墨子高舉著牌子說：我反對！

第二個是立場不同，孔子的立場是貴族，甚至是站在統治階級一邊的，想統治階級這所想，急統治階級之所急，為統治階級設計如何長治久安的政治藍圖。孔子35歲的時候，到齊國去找工作，見到齊景公，齊景公向孔子問政：孔先生，你說這個政治怎樣才能搞好？孔子說了八個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齊景公聽了非常高興，你這個話說得很好，如果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那麼就算我有飯吃，也吃不到我嘴裡去。孔子更多的考慮，是統治階級有沒有飯吃，不是人民群眾有沒有飯吃。孔子的立場是貴族的，是統治者的。

墨子的立場呢？墨子的立場是平民的，甚至是勞動人民的，墨子更多的是想勞動人民之所想，急勞動人民之所急。他是站在勞動人民的立場上，為勞動人民奔走呼號，爭取權力，所以，他才有那麼多的「非」。

比方說他的《非樂》，什麼叫《非樂》？我們首先要搞清楚什麼叫樂？我們知道，禮和樂，是儒家極力維護的兩個東西。禮樂制度，禮樂文化。那樂是什麼？樂不簡單是音樂，這是它的第一個意思，這裡讀作音樂的樂。第二個意思讀作快樂的樂，指娛樂，更多的是指一種綜藝晚會。那個時候的樂，是一種包括文學，音樂，舞蹈，美術在內的綜合藝術。

這個樂，墨子是堅決反對的。墨子說，這個東西對我們勞動人民來說是沒有什麼好處的，因為當今之世，社會上最嚴重的問題有三個：飢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勞者不得息。我們勞動人民餓肚子沒有飯吃，受凍沒有衣服穿，整天幹活得不到休息，這是我們勞動人民最大的憂患，民之巨患也。

在這種情況下，男人搞什麼藝術活動，會耽誤種地，女人搞什麼藝術活動，會耽誤織布，官員搞什麼藝術活動，會耽誤治國，所以，墨家認為，文學藝術活動有百害而無一利。文學藝術活動沒有好處，只有壞處，由此，墨子得出一個結論，為樂非也！

我們應該怎麼看待這個觀點呢？一分為二。首先我們要肯定，墨子的這個觀點，是沖著統治階級來的，統治階級不顧民眾的疾苦，不首先解決國家的民生問題，在那裡搞歌舞昇平，太不像話了！這一點我們堅決支持。

但是，墨子的這個觀點，叫一篙子打翻一船人，他把所有的文學藝術，精神文明全部否定掉了。墨子不主張精神文明，他認為，只有物質文明最重要。我們知道，文學藝術有很多樣式，不同的人群都有自己不同的藝術和審美需求，你不能說勞動人民就只要求吃飽肚子，只要求有衣服穿就行了，他們就不能有藝術和審美的要求。

大家都看過《白毛女》，楊白勞躲債七天回家來，身上就那麼一點點錢，他不去買二斗紅高梁，而是買了二尺紅頭繩，給我喜兒紮起來。這說明什麼呢？說明勞動人民也是有藝術，也是有審美需求的。

那麼，墨子的這種平民立場是哪兒來的呢？

墨子的這種平民立場是哪裡來的呢？

我認為，可能與墨子的出身有關。墨子這個人在《史記》上是沒有傳的，只有一句話，司馬遷說他：宋之大夫也，他當過宋國的大夫。但是，墨子是不是宋國人？不知道。也有人說，墨子是魯國人，也有人說是楚國人，也有的說他是印度人，是阿位伯人。理由是什麼呢？是他那個姓，「墨」是什麼意思？黑。墨子叫墨翟。「翟」，就是夷狄的狄，就是黑色的外國人，黑皮膚的外國人，墨老外，印度人，阿拉伯人。

錢穆先生說，他為什麼叫墨翟呢？他臉上刺了墨，受了墨刑，是個罪犯。當然，這都是猜測，但是，通過這些信息，我們大致可以知道，墨子這個人的出身，可能是比較卑賤的，或者是比較另類的。我們讀墨子的書，可以看到一些蛛絲馬跡。

比方說，墨子到國君那裡去宣傳自己的主張，就有大夫說，這是賤人的主張。墨子很可能就是一個賤人。我們知道，墨子自己是參加勞動的，手藝很好，會做很多東西，會做車子，估計他成名以後，還參加生產勞動。所以，墨子和孔子一樣，小時候都是苦孩子。孔子說過，吾少也賤，不同的是，孔子後來不卑賤了，孔子嚮往的是貴族的生活，高雅的生活，有情趣的生活，文明的生活，藝術化的生活。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唯酒無量，吃好的，喝好的，一天換好幾件衣服，不同的場合，穿不同的衣服。上課的時候，有樂隊伴奏，開春了，出去旅遊，這就是孔子。

墨子不是這樣，他到成名以後，收了學生，還是過苦日子。粗茶淡飯，布衣草鞋。據說當時墨家這個團體，他的學生小腿上都是不能有毛的，因為你要經常參加勞動。

所以，墨子和孔子這兩個人雖然都很博學，但不一樣。孔子精通六藝，都是貴族藝術。墨子精通工藝，幹活的手藝。孔子精通音樂，墨子精通物理。我們看《墨子》這本書，有一個部分叫《墨經》，裡面有很多物理學的東西。比方說小孔成像，凹凸鏡原理，光學的，數學的，力學的，對這些東西，墨子都有研究。孔子是哲學家，同時又是藝術家。墨子是哲學家，同時又是工程師。一個是學文科的，一個是學理工科的。一個是文科班的，一個是理科班的。這是第二點不同。

第三點不同是代表不同，墨子和孔子代表不同的士。

什麼叫「士」？在周代，包括西周，東周，春秋戰國，士是貴族的最低一等。在秦漢以後，士是平民的最高一等。

秦漢以前，社會分三個階級：貴族，平民和奴隸。在貴族中又分四個等級：天子，諸侯，大夫和士。到了秦漢以後，士歸入平民，平民分四個等級：士，農，工，商。在平民中，士的地位最高，商人的地位最低。

現在，我們把這樣一個等級序列，放在一起看，我們就發現：士，到了春秋戰國之際，這個位置是上下浮動的。你混得好，往上浮動就變成大夫，像孔子。你混得不好，就往下浮動，變成農工商。墨子和墨子的學生，就是從士變成農工商的。

所以，孔子和墨子都代表士，但是，孔子代表示士的上層，有貴族氣，墨子代表士的下層，有平民味。這是第一個代表不同。

第二個代表不同，孔子和墨子代表士的不同群體。孔子代表文士，墨子代表武士。

我們知道，士，除了上下分化以外，還有分工。士，是貴族的最低一等，貴族的前三等，都是有領地的，他們是領主。天子有天下，諸侯有國，大夫有家，士呢？什麼也沒有。士，本來也有一塊田，可以收租，後來也沒有了。

那士怎麼生活呢？他們就得為高級的貴族服務，幫助大夫去管理家的，叫家臣。幫助大夫做一些文字工作的叫文士。幫助大夫，諸侯做一些武裝工作的叫武士。幫助大夫，諸侯出謀取划策的叫謀士。幫助大夫做一些外交工作的叫策士。還有啥也幹不了的，陪高級貴族聊天的叫食客。還有幫他看病的，找葯的，算命的，叫術士，也叫方士。總之，士的特點就是忙的時候幫忙，打仗時幫凶，搞外交幫腔，沒事的時候幫閑。

所以，士是有分工的，其中一個重要分工就是文士和武士。在文士和武士中，也分上層和下層，上層文士可以做智囊，下層文士做文秘，做食客。武士呢？上層的可以做將領，下層的可以做保鏢，做剌客。這些人如果沒有固定的工作，遊離在社會上，就叫游士。

在游士中，文的叫儒，武的叫俠。孔子就是儒的代表，墨子就是俠的代表。

儒和俠是什麼人呢？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自由職業者。他們沒有固定的工作，給人家幫忙。這些人需要歸宿，需要安全，需要引導，需要領袖，否則就無法生存。而統治者對他們是最不放心的，你們都是一些社會上的閑雜人員，到處游來游去，破壞安定團結。所以，孔子就成了儒的導師，墨子就成了俠的導師，他們是儒和俠的引路人，給大家指路，將來的出路在什麼地方？

孔子指出的出路是讀書做官，這是一條金光大道，一條康庄大道，也是一條獨木橋，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墨子指出的路是什麼呢？平時自食其力，急時行俠仗義，這是墨子給俠指出的一條出路。這條路走不通，自食其力，你就不能出人頭地，行俠仗義統治者就不滿意，所以，最後的結果，儒家勝利，墨家失敗。為什麼？因為儒家代表了士的未來，墨家代表的是士的過去，這是第三個不同。

孔子是士人成功的代表，墨子是士人失敗的代表。也就是說，孔子和墨子，是屬於一個階層，兩個代表。

但是，孔，墨也還有許多相同的地方，應該說他們代表的儒和俠，都有理想，都有追求，都有原則，都有底線。他們不滿足於自己的謀生，他們還有人生的價值需要去追求，他們還有社會的理想需要去實現，因此，他們兩家都對當時的社會狀態不滿，都要為當時的社會問題，開出治療的藥方。正是由於他們兩家開出的藥方不同，才引發了儒墨之爭。

那麼，孔子開出的藥方是什麼呢？我們下集給大家講。

墨子是第一個站出來公開批判孔子的，墨家也是儒家第一個公開的反對派。其實，儒家和墨家，都是當時最有理想，最有抱負，最有道德的一群人。他們是社會中的優秀分子，在那個天下無道的時代里，這兩家勢必都要為當時的社會，開出救治的藥方。那麼，孔子為當時的社會，開出的是什麼藥方呢？

講孔子的藥方，首先有一個問題，孔子他能夠給當時的社會開出藥方嗎？能。孔子自己認為能，孔子的追隨者和崇拜者也認為能。

有一次，孔子路過一個城市，是個小城市叫儀，儀城有個小官叫儀封人。什麼叫儀封人？先要弄明白什麼叫「封」？當時的封建制度是領主制度，領主和領主的領地之間要有一個界限，這條界限是用犁挖出的一條溝。犁出的土，翻在溝的兩邊，然後在翻出來的土上種樹，這個動作就叫「封」。封了這個疆以後，指定一個領導人，我們不是叫封疆大吏嗎？這就叫「建」。「封建」這兩個字，就是從這兒來的。

儀封人是什麼呢？就是儀城封的這個疆上種的這些樹，由這個人來管，就是一個管邊境線的小官。這個人，是一個「追星族」，凡是路過此地的名人，他都要去拜見。

孔子來到儀城，儀封人當然要去見。見完以後，他對孔子的學生說：二三子何患於喪乎，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同學們，你們不要因為，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工作，就垂頭喪氣，你們的老師太偉大了，現在天下沒有正義和道義，已經太長時間，老天爺是一定要讓你們老師出來當木鐸的！

什麼叫木鐸？就是一種金屬舌頭的木鈴鐺，一個木頭鈴鐺，它的舌頭是金屬的。古代官員出行，要搖這種鈴鐺，有什麼重要的命令發布，也要搖這種鈴鐺。儀封人說：老天爺是讓你們的老師，當天下的這個鈴鐺 ，當這個木鐸。讓你們的老師出來替天行道，代天發言，所以說，你們的老師太偉大了。

這樣一個偉大的人，面對出了問題的社會，當然要找出一個解決社會問題的藥方來。這個藥方，找到了嗎？孔子認為找到了。那麼，這個藥方，孔子開出來了嗎？開出來了。這個藥方開來了，它管用嗎？不管用。

但是，很多後代人都說管用。直到現在，還有人準備拿這個藥方來救治我們現在社會的病，包括西方社會的病。

我們很想知道，當時不管用，後來又管用，還被人認為可以救當今，救西方的這個藥方，究竟是什麼？

孔子開的藥方非常簡單，只有一個字：仁。

什麼是仁？就是愛人，仁就是愛別人。孔子這個說法是對誰說的呢？樊遲。樊遲是孔子的學生，是一個挨罵的學生。孔子罵他：小人哉，樊須也。

樊遲在《論語》中，出現過六次，挨罵就這一次。五次不挨罵，五次是個什麼情況呢？五次都是提問題，一次問孝，一次問修行，三次問仁。三次問仁中，兩次問智，孔子很滿意，是個好學生。

為什麼說，愛人，是仁的定義呢？因為孔子的學生問仁，一般不問定義，當時我們中國人的學習方式和現在不一樣，不喜歡下定義，都是問怎麼做？實際上，在《論語》中誰問仁，都是問怎麼做才能做到仁？在這裡，我們先講一講什麼是仁？

樊遲向孔子問：什麼是仁？孔子說：愛人。樊遲又問什麼是智？孔子說：知人。樊遲未達，樊遲沒有聽懂。孔子又解釋了10個字：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舉，就是拿起來。直，就是直的。錯，就是放。枉，就是彎的。舉直錯諸枉，就是把一個直的東西，放在一個彎的東西上面，能使枉者直，就能使這個彎的東西變直。

大家聽懂了沒有？不要說樊遲當時聽得一頭霧水，我們聽了也是一頭霧水。這個仁，這個智，是什麼關係？什麼叫把直的東西，放在彎的上，彎的就直了。樊遲也不敢再問老師了，只好回去問同學，問誰呢？問子夏。

子夏是一個聰明學生，子夏一讀《詩經》，說有一個女孩子，眼睛亮亮的，酒窩淺淺的，好看極了，然後，一扯就扯到做人，學禮上去了。他的悟性特別好，好得不得了。

樊遲把情況跟子夏一說，子夏說：我們的老師太偉大了，老師這話內容太豐富了！你想，當年那些聖王，像商湯王，周文王，他們是怎麼做的呢？他們在人民中間海選，選出最賢明的人來當官，那些不賢明的人，不仁的人都跑掉了，就是這個意思。

子夏的這個解釋，以後注《論語》的人，都按他的這個解釋來注這句話。我覺得這個解釋有問題，如果按這個解釋，孔子的話應該這樣講：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無，或者能使枉者去，這樣說才行。

所以，我主張把這個「直」解釋為正確，把「枉」解釋為錯誤。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就是用正確的做法去代替錯誤的做法，就能改正錯誤。這樣講，比較能講得通。如果這樣講，孔子就是在開藥方了。

我主張把這個「直」解釋為正確，把「枉」解釋為錯誤。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就是用正確的做法去代替錯誤的做法，就能改正錯誤。這樣講，比較能講得通。如果這樣講，孔子就是在開藥方了。

現在，不是天下大亂嗎？不是天下無道嗎？不是有許多的錯誤嗎？那麼，現在我們改正錯誤的辦法，就是把正確的東西弘揚起來，錯誤就改正了。

那麼，什麼是直？什麼是枉？什麼是正確？什麼是錯誤？孔子說：禮就是直，禮就是正確。因為這個「禮」，它同時也就是道理的「理」。了解一點訓詁常識的人都知道，中國古代這個訓詁，有一個音訓的原則，兩個字發音相同，它們之間有聯繫，所以，禮和理，它是相通的。禮者，理也。我們為什麼要講禮貌，講禮節？因為它是理，它是道理，它是真理，它是原理。

有了理就直，真理都是直的，掌握了真理的人就理直，理直就氣壯。所以，有理則直，理直則氣壯。我們既然認為，我們的理是真理，那麼，我們就要理直氣壯地去舉直錯諸枉。

你也許會問，怎樣才能舉直錯諸枉？孔子有一個回答，四個字：克己復禮。什麼叫克己復禮？一般的解釋是說：剋制自己，恢復周禮。但這裡出現一個問題，剛才我們講的，這個理本來是很直的，我認為這個理就是真理，我才理直氣壯，我為什麼還要委曲自己呢？我不委曲啊！我為什麼還要剋制自己呢？沒有必要啊！因此，有的學者解釋說，「克」這個字就是能夠，「己」就是親自，「復」就是實踐，但凡自己親自去實踐這個禮，就叫克己復禮。當然有各種解釋，也不求一個結論，我把各種解釋告訴大家。

我們怎麼樣才能做到克己復禮呢？孔子說：仁。只要你有愛心，你就能克己復禮。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為仁焉。什麼叫「歸」？也有爭論。有人說是贊成，有人說是回到，有人說是誇獎，只要你克己復禮，大家都誇你是個好人。只要你克己復禮了，天下人又都回到仁這個時代了，等等。

總而言之，仁為禮樂之本，所以，孔子說，禮雲禮雲，玉帛云乎哉，樂雲樂雲，鐘鼓云乎哉。什麼是禮呢？禮是禮物嗎？什麼是樂呢？樂是樂器嗎？不是的。是什麼呢？是仁，是愛心。

正是出於這一點，孔子和他的一個學生，叫宰予的，有過一次不愉快的辯論。宰予是個挨罵的學生，原因是他大白天睡覺。他又是孔子的崇拜者，他說我們的老師比堯舜都偉大。宰予在孔子門下是屬於「言語科」，我們打個比方，孔子辦了一個學院，這個學院有4個系，其中一個叫言語系，就是學說話的，辦外交的，宰予就是言語系的學生。言語系的學生能說會道，所以，他經常去為難老師。

有一次，他給老師出了一個難題，也是問仁。別的學生問仁都是恭恭敬敬的：老師，什麼叫仁啊？怎麼樣才能做到仁啊？宰予不是這樣問，他給老師出了一道假設題：老師，假設有一個人告訴你，說井裡掉下去一個好人，你是不是也會跳下去？

現在，有的女孩子，也喜歡提這樣的假設題，她們老是喜歡問自己的男朋友，假如你媽和我都掉進河裡，你先救誰？其實，這道題，你怎麼回答都是你不對。我說：先救我媽，那說明你不愛我。我說：先救你，連你媽都不愛的人，會愛我嗎？

宰予出的就是這樣的題目，你跳還是不跳？大家猜猜孔子是怎麼回答的？孔子說：不能這麼問！怎麼能假設呢？你只能實事求是地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孔子說，何為其然也，為什麼會是這樣？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君子你可以要求他，但你不能陷害他。你不能為了考驗他，弄個人放到水裡，讓他跳下去，這叫陷害。可欺也，不可罔也，你可以哄騙他，但不能愚弄他。明明那個井裡面是空的，你跟他說一個好人掉下去了，你是君子，你應該下去救他，你不能這樣忽悠他！再說，井裡如果真有人掉下去，君子肯定會去救的，但他不一定自己跳下去，他可以打110嘛！這一回宰予辯論輸了。

又有一次，宰予去找孔子，說：老師啊，三年之喪，時間是不是有點太長了吧？什麼叫三年之喪？就是父母去世后，做子女的要守孝三年，在這三年裡，要披麻戴孝。什麼叫披麻？就是用最粗糙的麻布，而且不能裁剪，做衣服的時候，只能用刀砍，所以那個邊很不整齊，也不能縫，要散露著，破破爛爛的樣子，穿在身上當衣服，這叫披麻。然後戴白布，這叫戴孝。腰上還要綁一根繩子，意思是說，父母去世以後，我悲痛得吃不下飯，餓得站也站不住，人瘦得褲子都要掉下來，還要杵根棍子，叫哭喪棒。守孝嚴格來說，父親是三年，母親是一年。母親去世后，披的麻布是可以縫邊的，一般來講，就說是三年之喪。

宰予，屬於搗蛋學生，經常給老師出難題。說守孝三年太長了，孔子問：你說該多長？一年就差不多了！宰予反對三年之喪還有一個正當理由，他說：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我們不是要維護禮樂嗎？我三年披麻戴孝，既不能行禮，又不能為樂，那樣，禮不也壞了，樂不也崩了嗎？禮壞樂崩這個詞，就是從這兒出來的。

禮壞樂崩，是孔子最痛心疾首的事情，宰予就拿孔子最怕的禮壞樂崩來說事，來否定孔子維護的三年之喪。這樣的學生太厲害了！孔子沒話可說，這是一個正當理由，你怎麼駁？



宰予說了一個正當的理由，孔子沒話可說，只好做宰予的思想工作。孔子說，宰予啊，你的父母去世不到三年，你就吃白米飯，穿漂亮衣服，你覺得心裡好受嗎？宰予說，我好受啊！安！

孔子也沒有辦法。子曰，安，則汝為之！你覺得心裡好受，你就去做嘛！你知道，為什麼要有這樣一個制度嗎？因為一個君子，他的父母去世以後，他的內心是很悲痛的，可口的飯菜他吃起來一點味道也沒有，好聽的音樂傳過來，他根本就聽不見，躺在舒服的床上，他也睡不著，所以，他才不做那些事，不吃好飯，不穿好衣服，不聽音樂，不住好房子。現在，你覺得心安理得，你沒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那你就去做嘛！結果，這一回還是弄得不歡而散。說到這個份上，宰予不說什麼就走了。

宰予走了以後，孔子說，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

孔子說，予之不仁也，宰予這個學生真是不仁。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一個小孩子生下來以後，要長到3歲，他爸爸媽媽才不抱他，他才自己獨立行走。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普天之下不管什麼地方，父母去世，都要守孝3年，來報答父母這3年的懷抱。

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這句話有三種翻譯：

第一種是生氣，你宰予難道就沒有在父母那兒得到過3年之愛嗎？你應該得到過嘛，為什麼要反對3年之喪呢？

第二種是惋惜，宰予啊宰予，你不是也從父母那兒得到過3年之愛嗎？你怎麼可以反對3年之喪呢？太可惜了，做人不能這樣啊！

第三種是同情，宰予啊，你是不是沒有得到過父母的3年之愛？有這種可能，父母過世早，是個孤兒，或者父母不太喜歡他，沒有得到過3年之愛，可以原諒，所以你才反對3年之喪。

但是，不管是哪一種翻譯，歸根到底都是一句話，就是3年之喪是3年之愛的回報。也就是說，仁是什麼呢？仁，就是愛和愛的回報。愛是必須回報的，愛的回報就是仁。

孔子說，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一個人沒有愛心，沒有對愛的回報，他會拿禮怎麼樣呢？他會拿樂怎麼樣呢？不當回事！孔子又說，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你要做一個仁愛的人，你要做一個文明的人，你要做一個懂禮樂的人，靠別人嗎？不，靠你自己！看你自己有沒有愛心，這就是孔子對仁的解釋。

根據這個解釋，怎麼來冶當時的社會病呢？

在孔子看來，當時社會出了什麼病呢？禮壞樂崩，禮樂制度崩潰了。難道是制度出了問題？孔子說，不是的，是人心出了問題，是人性出了問題，是人們開始沒有愛心了，是人們不懂得愛的回報了。做兒子的不愛父親，做父親的不愛兒子，做臣子的不愛國君，做國君的不愛臣子。結果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因此，解救當時社會疾病的唯一辦法，四個字：找回愛心。每個人都把自己的愛找回來，做兒子的愛父母，做父母的愛子女，做君主的愛臣下，做臣下的愛君主，讓世界充滿愛！只要世界充滿愛，所有的社會問題都解決了。

是啊，這有道理，你得承認！如果我們都相親相愛，還會有什麼問題嗎？但是，那個愛心找得回來嗎？孔子說找得回來，因為孔子認為，愛心就在你心裡，它原本就在每個人心中，這就是我們說的親親之愛。

什麼叫親親之愛？就是愛自己的父母，愛自己的子女，愛自己的兄弟姐妹。孔子認為，這樣一種愛是每個人天生就有的，是不需要教育的。我們想想，母愛，需要教育嗎？一個小孩子生下來，做母親的，你還要通過教育，才會去愛他嗎？不需要！一個小孩子生下來，哪個母親的眼光里流出的不是全部的愛！如果連這個都要教育，那還叫人嗎？那是畜生，畜生都不如！母愛甚至連動物都有，母雞都知道，老鷹過來了，都要用翅膀護著小雞，這還要教育嗎？

孔子認為，親親之愛是最真實，最可靠的。孔子和葉公有一個對話。葉（這裡念xie 音同協）是楚國的一個縣，當時楚國有一個規矩，大縣的長官叫公，小縣的長官叫長，葉公是葉縣的縣領導。葉公跟孔子講，我們那兒有個人很直，他爹偷了人家的羊，做兒子的馬上去舉報，你說這個人是不是不錯？很正直啊！

孔子說，我們那兒的直，好像跟你們那兒的直不太一樣。我們那兒的直，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我們那兒如果出了這種事，兒子肯定要給他父親瞞著，不僅不舉報，而且還要做偽證，這才叫直。

這話我們又聽不懂了，你說父為子隱是慈，子為父隱是孝，這個我們能理解。這，怎麼能叫直，怎麼能叫真實呢？

因為孔子說的真實，和我們說的真實不一樣。今天我們講的真實，是物理的真實，是事實的真實，而孔子講的是心理的真實，是情感的真實。孔子認為，心理的真實，情感的真實，高於物理的真實，高於事實的真實。人心，是最可靠的。

孔子認為父親犯了罪，兒子本能地要替父親瞞著，那才是真實可靠的。他這個方案，在當時也行不通。孔子周遊列國到處跟人家講仁愛，講讓世界充滿愛，人家都不聽他的。

齊景公說，你說得很好，不過要是按照你說的去做，恐怕我連飯都吃不到嘴裡。孔子自己的國家，八佾（yi 古代樂舞的行列）舞於庭，自己國家都管不了，所以，孔子的藥方，在當時是不管用的。正因如此，才會有別的醫生出來開藥方，比方說，墨子。那麼，墨子的藥方又如何呢？我們下次再講。

今天，我們講墨子為當時社會開藥方。

開藥方，這話也是墨子自己說的。墨子以醫生自詡，我們的民族文化有一個傳統，叫做上醫醫國，這是說，最好的醫生是給國家看病的，墨子認為自己是一個能給國家看病的醫生。

聖人以治天下為事者也，必知亂之所自起，焉能治之。墨子說，聖人是幹什麼的呢？聖人就是為社會看病的。他一定要知道天下大亂的原因，為什麼會亂？他才能治。接著他又說，醫之攻人之疾者然，不知疾之所自起，則弗能攻。就像醫生看病，一定要弄清楚，病人為什麼生病？否則，他就治不好這個病。

墨子在他的《兼愛》篇里說，首先要分析當時社會的病象，病因，病根和病理。

當時社會的病象是什麼呢？墨子說，當時的病象是國相攻，家相篡，人相賊。就是國與國之間，互相打仗，家與家之間，這裡指大夫的家，互相掠奪，人與人之間，互相傷害，這是病象。

社會為什麼會得這個病呢？這就要找病因。墨子認為病因是君不惠，臣不忠，父不慈，子不孝。做君主的他不仁惠，做臣子的他不忠誠，做父親的他不慈愛，做兒子的他不孝順。所以才國相攻，家相篡，人相賊。這是表面原因，根本原因呢？墨子認為起不相愛。說到底是人與人之間沒有愛了。

做父親的不愛兒子，損害兒子的利益來肥自己。做兒子的不愛父親，損害父親的利益來肥自己。做君的不愛臣，損害臣的利益來肥自己。做臣的不愛君，損害君的利益來肥自己。總而言之，大家互相之間不相愛了，所有的人都在損人利己，這就是病根。

表現出來的病理是什麼呢？強執弱，眾劫寡，富侮貧，貴傲賤，詐欺愚。強勢的欺負弱勢的，人多的欺負人少的，有錢的欺負沒錢的，有地位的欺負沒地位的，聰明的欺負那個傻的。總而言之，弱肉強食，這就是當時的社會病狀。

社會既然是這樣，該怎麼辦呢？對症下藥，缺什麼，補什麼。現在，世界上缺的是愛，那就補愛。怎麼補？像愛自己一樣來愛別人，這叫什麼呢？叫兼相愛，簡稱兼愛，展開來說，三句話：視人之國，若視其國。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身，若視其身。

翻譯過來就是，看待別人的國家，就像看待自己的國家。看待別人的家族，就像看待自己的家族。看待別人的身體，就像看待自己的身體。把別人的身體，看作是自己的身體一樣，你還會傷害別人嗎？不會。把別人的家族，看作是自己的家族一樣，你還會去傷害別的家族嗎？不會。把別人的國家，看作是自己的國家一樣，你還會去傷害別國嗎？不會。所以，只要兼愛，天下太平。

這話，從道理上來講，應該是講得通的，問題是做得到嗎？墨子也猜著了，大家肯定說做不到。所以，他自己出來回答：能做到的。怎麼證明能做到呢？墨子就擺事實，講道理，出主意，做實驗。

有人說，兼愛好是好，就是做起來太難了。墨子說，有多難啊？是不是要胳膊下面夾一個泰山飛過去，有那麼難嗎？你們說沒有人能做到嗎？我告訴你，有人做到了，大禹做到了，商湯王做到了，周文王做到了，周武王做到了，怎麼做不到呢？這叫擺事實。

墨子說，我告訴你，這樣做是有好處的。愛人者，人必從而愛之，利人者，人必從而利之。你愛別人，別人也愛你！你幫助別人，別人也幫助你！不合算嗎？你為什麼不去做呢？這叫講道理。

怎麼出主意呢？上行下效，只要統治者帶頭兼愛，大家就都能兼愛。兼愛就那麼難嗎？兼愛就是愛別人嘛，愛別人難道比餓肚子還難？比穿難看的衣服還難？比赴湯蹈火獻出生命還難？這樣的事情，只要君主帶頭，或者命令下去就會有人去做，比如楚靈王是喜歡細腰的，倒不是說他只喜歡女人細腰，男人也要細腰，包括他的臣子們，他喜歡細腰的人。人要苗條，長得太胖，大肚皮做不了官。結果怎麼樣？楚國那些當官的，紛紛餓肚子減肥，上朝的時候，一個個都扶著牆走，這不是做到了嗎？

楚王好細，宮中多餓，吳王好劍術，國人多傷疤。吳王好勇，他喜歡勇士，結果他下邊的戰士，一個比一個能赴湯蹈火。上有所好，下必行焉。只要你當領導的帶頭兼愛，全國都兼愛。這叫出主意。

前面我們講了，墨子是一個物理學家，是個工程師。作為一個科學家，他不光會講道理，還會做實驗，用科學實驗來說服你。墨子就做實驗，比如，有兩個士，一個是主張兼愛的，一個是反對兼愛的。

主張兼愛的人就想，我要看待別人就像看待自己一樣，我對待朋友就像對待我自己一樣，朋友肚子餓了，我就給朋友吃的。朋友身上冷了，我就給他穿的。朋友病了，我就把他送醫院。朋友死了，我去把他埋葬。

另一個人呢，他不主張兼愛。我怎麼可能把朋友看得跟我自己一樣呢？所以，朋友餓了，我不給他吃的。朋友冷了，我不給他穿的。朋友病了，我不幫他治病。朋友死了，我也不把他埋葬。

如果有一天，你要出遠門，你把老婆孩子託付給一個朋友，你會選誰呢？是選那個主張兼愛的，還是選那個反對兼愛的呢？不用問，誰都會選那個主張兼愛的人。這說明主張兼愛是對的。

如果你不相信，我們再來做一個實驗。兩個國君，一個是主張兼愛的，一個是不主張兼愛的。主張兼愛的國君，他的老百姓餓了，就給他吃的，冷了給穿的，病了給他治，死了給他埋。另一個國君，老百姓餓了不給吃的，冷了不給穿的，病了不給治，死了不給埋。如果我們要選擇國君，大家來投票的話，你投誰的票啊？這個道理太簡單了，當然是投主張兼愛國君的票！兼愛有朋友，兼愛有民心，兼愛能得到大家的擁護。我們為什麼不兼愛呢？

墨子通過實驗來說服大家，這叫雄辯有力，滴水不漏。事實也擺了，道理也講了，主意也出了，實驗也做了，我們還有什麼理由不去做呢？

事實也擺了，道理也講了，主意也出了，實驗也做了，墨子的主張，後來就風行天下，得到很多人的擁護，可以說風頭蓋過儒家。

這時，墨子認為自己有資格挑戰儒家了。那麼墨子和墨家是怎麼批判孔子和儒家的呢？在《墨子》這本書里，記載了儒墨的一次辯論。這個辯論的人就是前面我們提到的，叫巫馬子。

巫馬子跟墨子說，子兼愛天下，未雲立也，我不愛天下，未雲賊也，功皆未至，子何獨自是，而非我哉？先生你兼愛天下，人必從而愛之，人必從而利之，都是你說的，實際上，情況如何呢？你是兼愛天下了，但沒見天下人愛你啊？我不愛天下，也沒見天下人來害我啊？也就是說，你墨家的藥方也好，我儒家的藥方也好，我們都沒有治得了病啊？功皆未至，我們都沒有成功。既然是這樣，你憑什麼說，你是對的，我就是錯的呢？

墨子說，好比說，現在有一棟房子著火了，有一個人，一看著火，拿了一把火就去，想讓這火燒得更大一點。還有一個人看見著火，捧了一盆水去，結果這個捧水的人，沒有把火澆滅，拿火的人，也沒有把火燒得更大，他們都沒有成功，請問你贊成哪一個人？是拿火的，還是拿水的？

巫馬子說，我當然贊成拿水的。墨子說，對啊，所以，我就贊成我反對你。什麼意思？就是說你們儒家那個仁愛，那是放火，縱火，我墨家的兼愛才是救火。我們儒墨兩家，水火不容。你是火，我是水。

這樣一來，墨家學說對儒家學說來講成了一個嚴重的挑戰。墨子之後，儒家的二號代表人物孟子，拍案而起，痛斥墨家。孟子說，墨子是禽獸也。你簡直是畜生！

這個事讓我們感到奇怪：兩個醫生來看病，孔子看了病說，這個社會有病的原因是不愛。墨子看了病說，這個社會有病的原因是不愛。孔子說：治病的藥方就是愛，墨子說：治病的藥方就是愛。這不是一樣的嗎？怎麼說是水火不容呢？就算你們之間觀點不同，也不至於罵人家是畜生啊？人家主張天下人互相相愛，怎麼就是畜生呢？

原來儒家主張的愛，和墨家主張的愛，不一樣。

孔子主張的愛是仁愛，什麼叫仁愛？仁愛，是有差別，有等級的愛。仁愛這個理論，它的出發點是親情，是指有血緣關係的人，他們之間的那種感情。血濃於水，孔子認為這最靠得住，而且這個東西是天生的，不需要證明，也不需要教育的。

愛自己的父母，子女，兄弟，姐妹。然後，再擴大一點範圍，愛自己的堂父母，堂子女，堂兄弟。然後，再擴大一點，愛族父母，族子女，族兄弟，都是同姓的。再擴大一點，愛鄉親父老，老鄉，再擴大一點，愛自己國家的人。最後還有一點愛就給少數民族，給外國人。

孔子是華夏族，周邊還有許多少數民族，東邊叫夷，南邊叫蠻，西邊叫戎，北邊叫狄。仁愛，是以自己的家庭和家族為核心，把愛輻射出去，它愛的程度是遞減的，愛的力度是逐漸減小的，減到最邊上就沒有了。我們中國有五服之類的制度，五服是指親疏，越遠的愛就越少，死的時候，禮節也越少。儒家講的是這個東西，這種愛是有差別的，是有等級的，是等級制度下的愛。

而墨家主張的愛，是無差別的愛，無等級的愛。所有的人，不管你是華夏民族，還是自己家人，還是少數民族，還是外國人，都一樣地愛，這叫兼愛。一個兼字，劃清了儒墨兩家的界線。

墨子說，不兼則不愛，你如果不是平等地愛別人，那就沒有愛。墨子講的有沒有道理呢？有道理。因為愛是無私的，你一旦有私就無愛。在這個問題上，墨子有一次和儒家的辯論，還是跟巫馬子。

巫馬子對墨子說：先生主張兼愛，主張無差別，無等級的愛，反正我是做不到的。我是鄒國人，我愛鄒國人肯定超過愛越國人。鄒國在現在的山東鄒縣，孟子的故鄉，離魯國很近。越國在現在的浙江，離鄒國老遠，那麼遠的國家，我憑什麼愛它？隔壁近的國家我肯定要多愛一點，但是，我愛鄒國要超過愛魯國，我愛魯國要超過愛越國。我愛我的老鄉，超過愛鄒國的一般國民。我愛我家族的人，又會超過愛老鄉。我愛我的父母，會超過愛我家族的人，最後我愛我自己，要超過愛父母。越近我就越愛，別人打我，我疼，你打別人我不疼啊！我為什麼不解除自己的痛苦，去幫助別人呢？我有病啊？所以，我宣布，我只可能損人利己，我不可能捨己為人。這是巫馬子對墨子說的話。

墨子聽了以後問：先生這個主張是準備藏在肚子里，還是準備公開發表？巫馬子說：這是我的主張，為什麼要藏在肚子里？我是要公開發表的。

墨子說：好，你死定了！

墨子說：好，只要你的這個主張一發表，你死定了！

你的主張是：我只可能損人利己，不可能捨己為人。大家會怎麼看呢？有兩種觀點：一個是贊成，一個是反對。這是墨子的觀點，其實，還可能有第三種觀點，不贊成也不反對。

贊成的人會怎麼說呢？你巫馬子說，我就是要損人利己，不能捨己為人。現在，我就來損你，利我自己，你巫馬子對我來說就是別人。所以，一個人贊成你的主張，就有一個人要殺你，來利自己！有十個人贊成你的主張，就會有十個人要殺你，來利自己！天下人都贊成你的主張，天下人都要殺你，來利自己！你不就死定了嗎？

反對的人會怎麼說呢？你在妖言惑眾，這種言論不能讓它散布和傳播，這是什麼輿論導向？把他殺了！所以，有一個人反對你，就有一個人要殺你。有十個人反對你，就有十個人要殺你。天下人都反對你，天下人都要殺你。

最後的結果是什麼呢？普天之下，不管是贊成的，還是反對的，都要殺你，你不是死定了嗎？

墨子是物理學家，工程師，科學家，邏輯學家。墨家學派是中國最早研究邏輯學的，他講究邏輯推理。

墨子的這個推理對不對呢？我認為一半對，一半不對。前半段是對的，我們確實不能主張損人利己，損人利己的結果是，每個人自己會受到損害，包括主張損人利己的人自己。你主張損人利己，第一個被損害的可能就是你。這個推理是對的。

後半截就不對了，第一你不能以言治罪，不能說人家主張損人利己，你反對他，就把人家殺了。人家沒有犯死罪，你可以批判他，但不能殺他。第二巫馬子現在是把這個主張說出來了，如果他不說呢？怎麼辦？你以為損人利己的人都是舉著旗子，高喊我就是損人利己的！地球上恐怕沒有這種人。

真正損人利己的人，表面上都說我是捨己為人的。但凡提出這種主張的人，多半是只說不做。老百姓都知道，會叫的狗它不咬人，咬人的都是不叫的狗。巫馬子充其量是一隻會叫的狗。

第二墨子這個邏輯上，也有問題，他只說了兩個選項，第一個選項是兼相愛，第二個選項是別相惡。這是你自己設定的，而且你還設定他們是水火不容的。那我說還有第三個選項，還有第四個選項呢？我可不可以既不兼相愛，也不別相惡呢？所以，這裡面的邏輯前提有問題。

邏輯推理，大前提必須正確。如果大前提是錯誤的，你後面的邏輯關係再對有什麼用？好比穿衣服，你第一個扣子沒扣好，後面的扣子即使你全都扣上了，也是錯的。

現在我們來看，人的愛有差別，這是人之常情。人，愛自己的人，愛總要多一點。愛別的人，愛總要少一點。你作為一個倫理學家，社會學家，你在解決倫理社會問題的時候，你不能不考慮人之常情，人之常理。所以，這是墨子的問題。

通過這個故事，我們也發現了儒家的問題，就是巫馬子說的那句話，我愛我自己，超過愛父母。馮友蘭先生說，這個話不像是儒家說的，儒家是孝字當先，甚至主張孝治天下，孝，首先是愛父母。儒家的人怎麼可能說，我最愛自己，超過愛父母呢？

馮友蘭先生猜測，這一段一定是墨家編出來的，編出來以後，往儒家頭上扣屎盆子。我也認為這一段話，不大可能是孔子學生的話，是墨家編的。

但是，我覺得編得有道理，這是根據儒家的離自己越遠的，愛就越少的這個邏輯，推理推出來的。我愛鄰國的人，超過愛遠一點國家的人。愛本國的人，超過愛鄰國的。愛家鄉的人，超過愛本國的。愛父母超過愛家族，那麼，愛自己，當然就要超過愛父母。

在儒家的仁愛里，這一點也是最不能解釋的，憑什麼說愛父母要超過愛一切人？你的根據在哪裡？你說愛孩子要超過愛一切人，那是天性。但是，孝，不是天性的，不是生下來就有的。

儒家還有一條經不起推敲的，你憑什麼說在父母中，愛父親要超過愛母親？中國古代禮法規定，對父親的孝要大於對母親的孝，當然，事實上恰好是相反的。在中國歷史上，最愛的就是母親，你去看中國的文學作品，歌頌母親的太多了，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一直唱到今天的「世上只有媽媽好」，哪兒有唱世上只有爸爸好的？

我們從自然的感情來說，中國人最愛的是母親。我們把黃河叫母親河，把長江叫母親河，把自己學校叫母校。你規定父親守孝三年，母親守孝一年，父親去世，喪服不能縫邊，母親去世喪服可以縫邊。你的道理在哪兒？不知道。

墨子的這個故事，不管是真的，還是編出來的，它是一腳踩中了儒家的「雞眼」，所以，儒家就要蹦起來，孟子就蹦起來了，罵墨子是禽獸。這恐怕只是孟子批判墨子的原因之一，孟子批判墨家，其實還有更深層的原因。

那麼，這個深層原因是什麼呢？我們下次再講。

慢慢看.

非常好的文字，很喜歡易老師的教書風格，既能夠欣賞到語言的力量，又能夠領略思想的啟示。謝謝廣南子！

中國思想史上的黃金時代，就是先秦諸子百家爭鳴。
廢黜百家獨尊儒術就不那麼美好了。
古希臘也有過類似的時期，蘇格拉底之死標誌著這一時代的終結。

孟子批判墨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有點奇怪。因為孟子和墨子他們兩個人太像了，反倒是孟子和孔子不太像。孔、孟的差別是很大的，我們先來講一講孔、孟之別，再講孟、墨之同。

孔子和孟子的個性，相差很多：第一點，孔子寬厚謙和，孟子剛直不阿。孔子是一個很寬厚很謙和的人，因為他是講禮的，禮之用，和為貴。禮是講讓的，禮和讓是聯繫在一起的，所以叫禮讓。不管怎麼說，孔子再怎麼他是要顧顧別人的面子，他不會硬邦邦的把你頂回去。

孟子就不一樣了，有一次，孟子準備去見齊王，已經準備好了，齊王也不知道哪根神經搭錯了，派一個人來跟孟子說：寡人非常想見先生，只是寡人感冒了，不能吹風，故不能登門拜訪。如果先生能上朝來，寡人也願意勉強上朝，我們在朝廷上見面，行不行？

孟子，本來是準備上朝的，一聽大王這話，就說：對不起，不好意思，我也感冒了，不能吹風，咱們就不見了吧！

到了第二天，朝廷有個大夫家裡死了人，孟子要去弔喪，他的學生就過來說：先生，這不行吧，昨天您還說感冒了，不見齊王，今天又去參加追悼會，不合適吧？

這有什麼不合適的，今天我的病好了。於是孟子就去參加追悼會了。剛走不遠，一會兒他的學生追上來說：先生不好了，齊王派醫生來了。我沒有辦法，只好說先生上朝去了。先生，您就趕快上朝去吧！但是孟子說什麼也不去。孟子他不能上朝，也不能回家，只好找了個朋友家，一個叫景丑的人家裡住下。

景丑就看不懂了，說孟先生，君臣是講禮的，孟先生此舉好像不太符合君臣之禮。孟子說：我告訴你，天下有達尊三，爵一，齒一，德一。天底下最尊貴的有三樣東西，第一個是地位，官位，這是尊貴的。第二個是年齡，年紀大的就要受尊敬。第三德行，道德品質高尚的人受尊。他齊王不能憑藉自己地位高，就蔑視我們年紀大的，修養好的。

孟子說：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但凡那些有作為的君主，一定有不能召見的臣子。這些君主，一旦要向這些大臣，臣子，或者民間人士請教，是要自己登門拜訪的，不能召來，喚來的。像我們這樣有德的，有學問的人是不會去的。

孟子身上有一種士人的風骨，有骨氣。他跟孔子一樣，也周遊列國，到處推銷自己的主張，但是，他不卑躬屈膝。他甚至說：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你們在遊說諸侯大夫，想找工作的時候，告訴你，首先要把你老闆不放在眼裡，說大人則藐之，先藐視他，勿視其巍巍然，不要為他那崇高的地位給嚇著，然後你再宣傳你的主張。

那個人問，這樣，我找不到工作怎麼辦？孟子沒有說。我可以替他說：拉倒唄！在家待著！所以，孟子是一個剛直不阿的人。

第二點不同，孔子溫文爾雅，孟子心直口快。孔子說話都是繞著彎說的，客客氣氣，讓你自己去心領神會。孟子就沒有那麼溫和了，有一次，孟子去見齊宣王，他說有一個人，出遠門的時候，把自己的老婆、孩子託付給他的朋友，等他出差回來一看，他老婆、孩子又餓又凍沒人管。大王您說，對這樣的朋友該怎麼辦？齊宣王說：棄之，斷交嘛！這樣的朋友要他幹什麼？

孟子說：對，那比方說如果有一個官員，他根本就管不住這個部門，大王您看，這樣的官員該怎麼辦？齊宣王說：已之，撤職！那孟子又說：好，那麼如果一個國君治理一個國家，弄得一塌糊塗，您說該怎麼辦？知道大王會怎麼回答嗎？

王顧左右而言他，齊宣王把腦袋別過去說：哎，今天網上有什麼新聞啊？大王不回答你。這是孟子比較客氣的話，所以，孟子不太討人喜歡，他是想怎麼說就怎麼說。

孟子有一個觀點叫不直，則道不見。就是說真理都是正直的，真理也都是直白的，如果你不用最直白，最明白，最通曉，最直截了當的語言把你的觀點說出來，那麼，你的觀點就不是真理。真理怕什麼？孟子不管，照說不誤。

第三點不同，孔子為人低調，孟子個性張揚。孔子是很謙虛的，他說我是述而不作，我只是做一些傳承的工作，沒有創造，其實，孔子是有創造的，孔子是寓創造於傳播之中，在傳播中闡述自己的觀點，建立自己的學說和體系。若聖與仁，則吾豈敢。你要說我是聖人，說我是仁人，我不敢當！不敢當！不敢當！

孟子不謙虛，很張揚，他的名言是，如欲賓士天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也？你們想天下太平嗎？如果想天下太平，在今天這個世界上，除了我，還有誰能做到？這個氣派，太厲害了！孟子對誰都不客氣，包括對他的學生。

孔子對學生很好，他的名言是，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嘗無誨焉。只要你送十條幹肉做個見面禮，表示一下尊師重道，我總歸要給你一些教誨的。

孟子怎麼說呢？予不屑之教誨也者，是亦教誨之而已矣。我不屑於教他，那就是教他。看來，孟子對有些人他是不屑於教的，你送廿條幹肉也不行！這話只有孟子敢說，學校老師敢說嗎？孟子他個性張揚，所以他敢說。

孟子比孔子想得開，孔子有時是有牢騷的，前面我們已經講了：我的主張施行不了，我就做個木筏子，飄海過海。其實，孟子也到處碰壁，因為儒家的藥方是救不了當時的社會，沒有人聽他們的。但是，孟子怎麼說呢？他對一個人說，你想遊說諸侯嗎？我告訴你怎麼遊說：人知之，亦囂囂，人不知，亦囂囂。

囂囂是什麼意思？就是快樂。我們去遊說諸侯，推銷自己的主張，這個「知」可以翻譯成「理解」， 人家理解我們，我們很開心，人家不理解我們，不接受我們的主張，我也很開心。

為什麼我們君子能做到時時刻刻都開心呢？因為我們尊德樂義，我們尊重的是道德，我們快樂的是正義，只要我是正義的，我就快樂，這跟人家理解不理解有什麼關係呢？

孟子說，尊德樂義，則可以囂囂矣，故士窮不失義，達不離道。只要你尊德，樂義，你就永遠是一個快樂的人。就是走投無路的時候，我不離開正義，我春風得意的時候，也不離開道義。得志，則加於民，不得志，修身見於世，我得志了，我做官了，我有條件實現自己的理想了，我就造福於民，把恩惠交給百姓。如果我不得志，我管好我自己，用我自己的優秀品質，給大家做個表率，這就叫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歸根到底，因為儒家講道德，首先我自己做一個正人君子，堂堂正正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如果能夠實現我的政治理想，我就用這個理想，為人民謀福祉。如果做不到，我就我管好我自己，給大家做表率，這就是孟子。

孔、孟二位，孔子寬厚謙和，孟子剛直不阿。孔子溫文爾雅，孟子心直口快。孔子為人低調，孟子個性張揚。各用一句杜甫的詩來形容，孔子是潤物細無聲，我們讀《論語》，如沐春風。孔子是溫柔，敦厚，春風化雨，潤物細無聲。孟子呢？我們讀孟子的書，如聞戰鼓，讀了《孟子》以後，總覺得要操起一個什麼傢伙，去干一點什麼事情才行。孟子是俠肝義膽，氣勢磅礴，一洗凡馬空，這是孔、孟之別。

從這一點上來說，孟子像墨子。孟子和墨子有什麼共同點呢？他們都行俠仗義，都反戰愛民。如果要細分一下，那就是墨行俠，孟仗義。墨反戰，孟愛民。

墨子行俠的故事，墨子救宋大家都很熟悉。

當時，魯國有一個工匠，叫公輸班，就是魯班，發明了一種攻城的器械，他把這個「專利」賣給了楚王，楚王要使用這個武器去打宋國。孟子知道這件事以後，趕路十天十夜，想到郢都去見一見楚王。

到了楚國，孟子先見公輸班。公輸班說：先生不遠萬里而來，有什麼要兄弟我效勞的嗎？孟子說：我在北方有一個仇人，想請先生幫我去把他做了。此刻，公輸班的臉，馬上就拉了下來。

接著，墨子說：事成之後二百金。公輸班說：太不像話了！你想買兇殺人？鄙人義不殺人。我是義士，我主張正義，我怎麼能為了錢去殺人呢？墨子說：你一個都不殺？你們去打宋國，會殺死多少人？魯班說：不是我要打的，是楚王要打的。

墨子去見楚王，見了楚王說：有這麼一個人，自己家裡有的是山珍海味，他卻去偷鄰居家的酒糟米糠，自己家裡有的是綾羅綢緞，卻要去偷隔壁人家的破衣服，自己家裡有的是高級轎車，卻要去偷鄰居家的破車子。大王，您說這是什麼人？楚王說：這人有病！盜竊病。

墨子說：是啊，現在楚國和宋國就好比是這兩家人，你們楚國地大物博，應有盡有，而宋國又小又窮，要什麼沒什麼，你還想去打它幹什麼？你楚王現在多的是土地，缺的是人民，地廣人稀，宋國呢？多的是人民，缺的是土地，你這一仗打過去，你要犧牲你的人民，得到那麼一小塊土地，你這不是有盜竊病嗎？楚王無話可說。

但是，楚王和公輸班都不願意就此罷手。楚王說：人家已經把攻城的工具都發明出來了，不用不是白不用嗎？墨子說：好，那我們就來用一用吧！

於是，墨子和公輸班解下身上的腰帶，做成一個城的形狀。然後，公輸班拿一塊板子，模擬攻城。墨子也拿一塊板子，模擬守城。結果怎麼樣呢？九設攻城之機變，墨子九拒之。這個「九」什麼意思？大家都說是「多次」。告訴大家，也有書上翻譯的就是「九次」。馮友蘭先生的書上就是九次，所以，說九次，說多次都對。九攻，九守，最後公輸班都輸了，黔驢技窮，墨子卻是綽綽有餘。

公輸班說：你不要高興得太早了，我自有辦法對付你，我不說。墨子說：我知道你有辦法對付我，我也不說。楚王說：你們在幹嘛呢？你們都說說嘛！

墨子說：我知道公輸先生的辦法，無非是先把我殺了。把我殺了，就沒有人來幫宋國守城了。你們就可以打宋國了，是不是？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們，我的三百學生，現在已經拿著我發明的器械，帶著我想出來的辦法，守在宋城之上，單等你們去送死了。楚王說：既然這樣，那我們就不打了。

楚國決定不打宋國了，墨子也回去了。回去的時候，路過宋城，天上下著大雨，墨子對守城的人說：能不能讓我們進宋城裡去避一避雨？宋國人說：你們別進來，現在是備戰時期，不讓任何人進。這說明什麼？說明墨子跟宋國沒有利害關係，人家也不認識他，墨子是純屬行俠，純粹是為了實踐他的學術主張，反對侵略戰爭。

孟子也一樣，他仗義。鄒國有一次發生戰爭，鄰國打過來，鄒國的官員30多人，被鄰國軍隊殺了，鄒國的老百姓在一旁袖手旁觀。鄒國的國君很生氣，說我的人民怎麼是這個樣子的！都是一些見死不救的傢伙。

於是，鄒國的國君就把孟子請來，先生，像這個樣子，你認為應該怎麼辦？孟子說：活該！誰讓他們平時對老百姓不好啊！

那一年，我們鄒國發生飢荒，老百姓流離失所，沒有飯吃，年輕人逃難要飯，年老的餓死在家，國君當時你的倉庫里有的是糧食，有的是肥肉，有的是珠寶，你的官員就不向你如實報告災情，看著老百姓活活餓死。這樣的官員死到臨頭的時候，老百姓不去救，這不是活該嗎？

孟子仗義啊！

墨子反戰，孟子愛民。墨子是反對侵略戰爭的，有一篇文章叫《非攻》，反對進攻別人，這篇文章是墨子的反戰宣言。可以說，墨子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和平主義者，而且主張以戰爭反戰爭，以正義戰爭反對侵略戰爭，來保衛和平。

在《非攻》篇里，墨子有一個說法，他說有一個人，偷了鄰居家的桃子和李子，我們都說他是壞人。又有一個人偷了鄰居家的雞和狗，我們說這個人比那個偷桃李的人還壞。又有一個人偷了人家的牛和馬，我們又說這個偷牛馬的，比偷雞狗的又要壞一些。又有一個人殺了人，我們說這個人就更壞了。

由此，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就是你損害別人的程度越大，或者說你讓別人受到的損傷程度越大，你的罪過就越大。所以，殺人罪比盜竊罪大。

可是，現在有人帶著軍隊，要去殺人，一殺就殺那麼多人，不但沒有罪，大家反而都說他是英雄，這是什麼道理？像這樣打著各種旗號，率領軍隊去大規模屠殺別國人民的人，該判什麼刑啊？

孟子說，殺一無罪，就是不仁。你只要殺一個無罪的人，你就是犯罪，就是不仁。孟子那個時代，比墨子所在的時代還黑暗，墨子是春秋之交，孟子已經到了戰國中期。孟子形容當時的戰爭是，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為了爭奪一塊土地，把這個土地上的人全殺了。為了爭奪一座城池，把這個城裡的人全殺了。

孟子認為，這樣一種戰爭，罪大惡極。所以，孟子提出，善戰者服上刑。越會打仗的，處分應該越重。當然，這指的是侵略戰爭。實際上，中國的戰爭，從春秋開始，就已經沒有正義戰爭了，叫做「春秋無義戰」。到了戰國時期，完全是為了滿足某些人的私慾，置人民群眾生命財產於不顧。因此，在那個時候，墨子和孟子都是反戰的。

墨子反戰，孟子愛民。孟子為老百姓說話，孟子和梁惠王有一段對話，梁惠王就是魏惠王，魏國的國君，因為他後來遷都到了大梁，所以又叫梁惠王。

孟子問梁惠王：拿一根棍子殺人，和拿一把刀殺人，有區別嗎？梁惠說：那沒有什麼區別，都是殺人。孟子說好，那麼用棍子刀子殺人，和用政治殺人有區別嗎？梁惠說：也沒有區別。孟子說好，現在我們來看看你魏國是一個什麼情況：

你魏國是：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飢色，野有餓殍，此率獸而食人也。你的廚房裡堆滿了肉，你的馬廄里全是膘肥體壯的好馬，可是你的人民怎麼樣呢？你的老百姓，活著的人面黃肌瘦，沒有飯吃，野地里到處躺著餓死的人，這就是你的政治！你這不就是用政治殺人嗎？這就叫率領著野獸去吃人，此率獸而食人也。

野獸之間互相殘殺，人看著噁心，何況你是一個做仁君的，一個做民之父母的人，你帶著野獸去吃人，還有什麼資格被稱為民之父母？孟子就是這樣當著君王的面，這麼說。可見，孟子愛民的力度，要強於墨子。

所以，孟子和墨子相比，從個性來看，他更接近墨子，而不是接近孔子。從立場來看，孟子也接近墨子，也不是接近孔子。就是這個孟子，在儒家當中，卻第一個站出來痛批墨家，話說得還那麼重，這到底是為什麼？我們甚至發現，墨子的觀點和孟子的觀點，他們有驚人的相似之處。

墨子的兼愛說：視人之國若視其國，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身若視其身。看待別人的國家，就要像看待自己的國家一樣，看待別人的家族，就要像看待自己的家族一樣，看待別人的身體，就要像看待自己的身體一樣。

孟子怎麼說的呢？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家也有老人，也有父母，對待別人的父母，也要像對待自己家的老人一樣。我自己家也有子女，對待別人家的孩子，也要像對待自己的子女一樣。

你看，他們兩個人的觀點不是很像嗎？如此相像的兩種觀點，為什麼會水火不容？為什麼會發生如此激烈的衝突？它們的根本分歧到底在哪裡呢？我們下一集來回答這個問題。

孟子和墨子的觀點到底有什麼不同？

墨子說：視人之國，若視其國，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身，若視其身。

孟子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這有什麼區別呢？區別在於關鍵詞上，墨子的關鍵詞是「若視」，孟子的關鍵詞是「以及」。「若視」和「以及」有什麼不同？「若視」是一模一樣，你怎麼看自己就怎麼看別人，看自己和看別人是完全一模一樣的。「以及」是由此及彼，從我出發，再到別人。在這裡，孟子的愛是有等級，有差別的。

孟子說，君子之於物也，愛之而弗仁。於民，仁之而弗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

孟子，把愛分成三等，最低一等，是對萬物的愛，這個愛可以稱之為憐愛，愛惜，愛護，呵護。一個君子對待天地萬物，對待自然界，要愛護它，但是，用不著仁德，為什麼？因為它不是人，它是物。這叫愛之而弗仁。

仁德給誰呢？給人民，於民，對他們要有仁愛之心，這是第二等級的愛，叫仁愛，但是不親，這叫仁之而弗親。

那麼親給誰呢？給親人，親愛是最高一個等級的愛，親愛給父母，給子女，給兄弟姐妹。從對親人的親愛出發，擴展為對人民的仁愛，再從對人民的仁愛出發，擴展到對萬物的疼愛，愛惜。

從對親人的親愛，到對人民的仁愛，再到對萬物的愛惜，這就是愛的等差。這個問題卻遭到了墨家的反對，應該說這是墨子的後學了，因為孟子比墨子晚了好幾十年，孟子和墨子他們兩個人是不可能直接發生辯論的。

在孟子的書里，墨家之徒和孟子有一次辯論。墨家之徒說，你們儒家主張愛護民眾，要像對待嬰兒一樣，這不就是兼愛嗎？因為嬰兒是沒有差別的，剛生下來的小孩子都是一樣的，那不就是愛沒有差別嗎？

孟子說，一個嬰兒在地上爬，眼看就要掉到井裡去了，這不是嬰兒的過錯。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說，一個嬰兒在地上爬，眼看就要掉到井裡去了，不管是誰，都會去救他。這時候沒有人會問：這個嬰兒是誰家的孩子啊？這是出於什麼呢？這出於人的天性，善良的天性。

這個天性，在孟子那兒，叫惻隱之心，就是不忍心讓別人受到傷害的這樣一種心情，這是人的天性。是人，都會這樣做，這跟兼不兼愛沒有關係。在孟子看來，天性高於仁愛，也高於禮義。

當時的禮義規定，男女授受不親，除了你的媳婦，別的女人的手你是不能抓的，抓了就是非禮。但是，孟子說，如果你的嫂子掉到水裡去了，你拉不拉她一把？因為嫂子是不能碰的，所以她掉到水裡去了，我也不能拉她一把。那你就是畜生！嫂溺不援，是豺狼也。我去拉她一把，是不是就是兼愛了呢？不是的，這是一種人的善良的天性，這裡面就沒有兼不兼愛的問題。

孟子認為，兼愛是不可能的，是不現實的。孟子對那個墨家之徒說，你當真認為能做到愛你鄰居家的孩子，超過愛你哥哥家的孩子嗎？按照常理，愛哥哥家的孩子要超過愛鄰居家的孩子，愛自己的孩子要超過愛哥哥家的孩子，這是人之常情。不愛自己家的孩子，只愛別人家的孩子，當然也會有這種情況，那是極個別極個別的特殊情況。

童話裡面也講，一群動物在那兒回答問題：哪個寶寶最漂亮？豬媽媽說：豬寶寶漂亮。兔媽媽說：兔寶寶漂亮。狼媽媽說：狼寶寶漂亮。河馬媽媽說：河馬寶寶漂亮。所以，要在實際中做到兼愛是非常困難的。

墨子好像也知道這一點，因而他提出了三個方案，來解決這個問題。這三個方案又引發了儒墨兩家的三大分歧。

墨子的三個方案是：利害的算計，鬼神的嚇唬，君主的專政。由此引發了儒墨兩家的三大分歧。這三大分歧是：功利還是仁義，鬼神還是天命，君權還是民權。

這三大分歧是：功利還是仁義，鬼神還是天命，君權還是民權。先講第一個分歧：功利還是仁義。

墨子自己也知道，要做到兼愛是很困難的。所以，墨子他首先告訴我們，兼愛是有好處的，我們有很多人不願意行兼愛，是因為他不識其利。兼愛有什麼好處呢？墨子說：愛人者，人必從而愛之。利人者，人必從而利之。惡人者，人必從而惡之。害人者，人必從而害之。

你愛別人，別人就會跟著愛你，你幫助別人，別人也會像你一樣幫助你，反之，你恨別人，別人也跟著恨你，你害別人，別人也跟著害你。你是希望得到愛呢，還是希望得到恨？你是希望得到幫助呢，還是希望得到陷害？這個賬你會不會算？為了你得到幸福，你必須給別人愛，給別人幫助。這是墨子的第一個辦法，利害的算計。

墨子的這個賬算得對不對？這個賬，算得肯定是對的，但是這裡又出現了一個問題，按照墨子算的這個賬，兼愛就成了一種投資，一種有利可圖的社會保險。也就是說，墨子的這個辦法，是讓我們每個人，買一份保險，為了保證自己得到愛，得到幫助，得到幸福，因此我得先投資，先去愛別人，先去幫助別人。

看到這個說法，孟子肚子里在冷笑，你這是在說利還是在說義？在孟子看來，義和利是針鋒相對的，利就不是義，義就不是利。打開《孟子》這本書，第一章《梁惠王上》，寫孟子去見梁惠王，梁惠王對他說：叟，不遠千里而來，有什麼好處給寡人啊？老頭兒，你大老遠的跑來見我，給我帶點什麼好處啊？

孟子說：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說說仁義，說說道德，講那麼多好處幹什麼？所以，在孟子那裡，義和利是針鋒相對的。

在現實生活中，在我們的觀念中，義和利也是針鋒相對的。功利的，肯定不是道德的；道德的，肯定不是功利的。見義勇為就是不講利害，損人利己就是不講道德，只算利益。

可以看出，墨子和孟子在兼愛的問題上，是針鋒相對的。墨子推行兼愛，先給我們算帳，兼愛，對大家來說都有好處，也就是從利益的角度來講道德，但孟子不屑一顧，他認為講道德的時候，就不能講利益，道德和利益是衝突的。那麼，他們兩個人的看法，誰更有道理呢？我認為，各有各的道理。

行仁愛，還是行兼愛？在這樣一種選擇中，墨子和孟子的立場是相反的。孟子考慮的是可能性，墨子考慮的是超越性。孟子反對兼愛，他認為不可能。

那麼，道德要不要有可能性？答案是肯定的，道德必須具有可能性。一個道德，你把它提出來，如果它不可行，結果就是偽善，是你逼人家做假。

我有一個觀點：一個道德是不是真道德，就要看它符不符合人性，但凡它不符合人性，我認為它就是偽道德，就是偽善。在中國歷史上有很多這樣的偽善，比如前面講的男女授受不親，比方說男女青年結婚必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就是偽道德。因為它違背人性，所以，道德不能不講可能性。

但是，問題是道德，它又不能只講可能性，比方說現在大家肚子餓了，我這裡剛好有很多饅頭，請大家把它們吃了吧，行不行？這有什麼不行的？行啊，肯定能做到。這是道德嗎？這裡沒有道德問題，你不能說它不道德。

道德又不能只講可能不可能，道德還得講應該不應該。作為一個有道德的人，這個時候，你要考慮，這個饅頭，我應該不應該吃？如果是嗟來之食，是不義之財，就不能吃，這就是道德的考慮。如果當你懷疑饅頭裡面有毒，不吃，那就不是道德的考慮。

道德既要有可能性，也要有超越性。超越什麼？恰恰應該是超越功利。所謂道德，本來就是不考慮功利。我見義勇為，我舍己求人，可能會對我不利。我跳到水裡去，可能會淹死；我衝到火里去，可能被燒傷；我和歹徒搏鬥，可能被砍一刀，但是，我還是要去做。我超越了這個功利，這才是道德。

道德必須講超越性。奇怪的是墨子在這個時候，和孟子的立場，剛好反過來了，孟子這個時候講超越性，超越功利，墨子反而講可能性了，說什麼兼愛有好處，究竟誰對呢？

我，先投墨子一票，因為墨子講到了道德的根本，就是我們人類為什麼要講道德的問題。

我們天天在講我們要重建道德，但是我們首先要搞清楚，我們為什麼要講道德？說到底，就是要保護我們每個人的利益。道德的根本目的，恰恰在於功利。

損人利己是不對的，那麼請問：為什麼損不得？如果這個人沒有個人利益，我損得損不得？他根本就沒有個人利益，無利可損，就不存在損不損的問題。如果這個人的個人利益是不受法律保護的，我損得損不得？

所以，你要批判損人利己，前提應該是，首先得承認每個人都有不可剝奪的個人權利，而且，這個權利是受法律保護的，也受道德保護的，是不容你隨便侵犯的。因此才能說，損人利己是錯誤的，而捨己為人是高尚的。一個高尚的人，正是因為他捨去了自己的個人利益才高尚。前提是，你得首先承認他有個人利益才行。承認這一點，恰恰是實現道德的途徑。

經濟學家張維迎先生，有一個觀點，他說什麼叫誠信？從經濟學的角度來看，誠信就是放棄眼前的小利益，去謀取將來的大利益。這就是利。比方說我們買東西，經常會買到假貨。他說買什麼人的東西，容易買到假貨呢？就是那些流動商販，那些攤子上的東西，最不可靠，因為他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如果是自己小區的小賣部，你可以放心。因為社區小賣部跟我們小區居民要做長遠的生意，他不會為了多掙5塊錢來坑你一下。所以，要有長遠利益保證，人，才可能有誠信。

誠信是道德，是義，它恰恰是建立在利的基礎上的，所以，我要先投墨子一票。

同時，我也要投孟子一票，為什麼呢？

誠信是道德，是義，它恰恰是建立在利的基礎上的，所以，我要先投墨子一票。同時，我也要投孟子一票，為什麼？

這就是我們還必須知道，道德畢竟是超功利的，當我們面臨一個具體問題的時候，你是做利害的考慮，還是做道德的考慮？這就考驗你：是一個道德的人，還是一個非道德的人？

在面臨具體問題的時候，我們應該放棄功利的考慮，而去追求道德的高尚。這裡，一個講的是根本（道德），一個講的是現實（功利），只有把這兩者結合起來，才是一個比較完整的正確的看法。這是墨子的第一個辦法：利害的算計。

墨子也知道，光用好處來說服大家是不夠的，甚至可能說不服大家。墨子的第二招是：鬼神的嚇唬。

墨子是有神論者，他相信鬼神是一種真實的存在，世界上就是有鬼，有神。世界上為什麼要存在鬼神呢？

墨子說，他們是要監督我們是否兼愛？你是一個兼愛的人，神就會來獎賞你，給你幸福，給你健康，讓你富有。你要是做壞事，鬼就會來懲罰你。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你做了虧心事，鬼就要來敲你的門。

所以，我們要兼愛，要行善，要做好事，不要做壞事。這是他的第二個辦法，用鬼神來嚇唬你。墨子的這個觀點，用我們中國人通常說的一句話來總結，就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間未到，時間一到，一切都報。

對於墨子的這個觀點，我們應該怎麼看？

首先，要肯定他一條，墨子提出這個觀點，主要是針對統治階級的，因為統治階級有權，他做好事容易，做壞事也容易。當時的情況，統治階級多半是做壞事的，壓迫，剝削，掠奪人民。墨子警告他們，你們不要太過分了，小心鬼來找你。

同時，我們要指出，世界上根本沒有鬼。鬼神的嚇唬，是靠不住的。這一點，它就不如儒家的天命。墨子是鬼神論，儒家是天命觀。天命觀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聽天由命，我做我該做的事情，能不能成功，能不能得到回報，我聽天由命。

在鬼神嚇唬的問題上，墨子自己也差一點鬧笑話。有一次，墨子生病了，他的學生就來找他。先生，您怎麼會生病的呢？先生教導我們說：一個人兼愛，行善，仗義，做好事，神就會來保佑他身體健康，他是不會生病的。現在，先生生病了，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先生做了不好的事，鬼來懲罰你了，還有一個就是鬼神瞎了眼，沒看到我們先生是好人，是不是搞錯了？要知道，鬼要是搞錯的話，這個事誰也沒有辦法！

墨子說：第一我沒有做壞事，第二鬼神也沒有搞錯。學生就搞不明白了，那您為什麼會生病呢？墨子說：人生病有很多原因：工作太累，天氣變化，飲食不當，都會生病的。就像一棟房子，有一百扇門，你就把一扇門堵住了，還有九十九扇門都開著，那個病，它從哪兒不能進來？學生沒話可說了。

但是，這裡有一個問題，原來鬼神的嚇唬，只是一扇門，還有九十九扇門呢，那你這一扇門，能把大家震住嗎？震不住！這樣，兼愛又做不下去了。

墨子也知道，鬼神的嚇唬也不頂用，或者說不完全頂用，於是，他又提出了第三個辦法：君主的專政。如果你不兼愛，如果你做了壞事，鬼神治不了你，還有領導來治你，由你的上級來治你。如果上級不兼愛，則由上級的上級來整治，這叫什麼？這叫尚同。

尚同，現在我們看到的這個「尚」，也是上下的「上」，在古文中是通用的，所以，尚同是什麼意思呢？就是同上。就是每個人的思想，觀點，意見，行為都要和上級相同，保持一致。村民要和村長相同，村長要和鄉長相同，鄉長要和國君相同，國君要和天子相同，天子要和天相同。這就叫尚同。

凡是聽話的，上級就獎勵你，給你好處，凡是不聽話的，上級就懲罰你，給你壞處。這是現實生活當中的獎懲。也就是說，在墨子看來，兼愛其實很困難，只能用專制的辦法，來實行兼愛，這叫以專制行兼愛，由最高領導統帥大家兼愛。

但是，這樣一來，就出現了一個問題。這樣做，完全違背了墨子的立場。前面我們講過，儒墨兩家的立場：孔子是站在貴族的立場上，站在統治階級的立場上，墨子是站在平民的立場上，站在勞動人民的立場上，原本是這樣的。所以，孔子才講有等級的愛，有差別的愛，最愛要給國君。

墨子是站在勞動人民立場上的，所以，他講兼愛，但是，發展到現在，墨子居然是以專制行兼愛，就是說，要靠最高權力來推行兼愛。

這樣一來，儒墨兩家就有了第三大分歧：君權還是民權。你要的是君權還是民權？這是儒墨兩家最重要的一個分歧，就是在仁愛與兼愛的這個問題上，最重要的一個分歧。

這個分歧，我們必須專題來講，請看下集。

前面講了儒墨兩家的分歧，這兩家的根本分歧是仁愛還是兼愛。在這個問題上，派生出三大分歧：是仁義還是功利？是天命還是鬼神？是民權還是君權？而民權君權的問題，集中在墨子的又一觀點上，尚同。

墨子的思想有十大主張，其中最重要的主張是兼愛和尚同。因為兼愛和尚同，都是墨子針對當時社會病開出的藥方。墨子認為，社會之所以出了問題，天下之所以大亂，有兩個原因，一個是起不相愛，另一個原因是生於無政長，沒有好的領導。

墨子說，人類剛剛誕生的時候，古者民始生，是沒有領導的。那個時候一個人，有一個主張，十個人，有十個主張，一百個人，有一百個主張。每個人都認為自己的意見是對的，別人的意見都是不對的。結果交相非也，互相批判，這不就亂套了。墨子說，結果是天下大亂，若禽獸然，人類社會變成了動物世界，因為意見太多。

因此，所謂尚同，與其說是因為當時沒有好領導，不如說是當時意見不統一，或者說沒有一個能把大家的意見統一起來的好領導。墨子認為，要解決天下大亂的問題，有兩個辦法，一個是提倡大家互相相愛，一個就是要有一個好的領導，把大家的意見統一起來，誰都別吵，這樣天下就太平了。

你說意見不統一，天下就大亂，所以意見必須統一，靠誰來統一？靠老百姓嗎？老百姓能統一嗎？老百姓本來就是被統一的對象，老百姓人多，嘴雜，七嘴八舌，一娘生九子，九子十條心，所以只能靠領導來統一，只能靠統治者來統一。

領導不會是一個人，領導不統一怎麼辦？墨子說：由領導的領導來統一，這叫逐級尚同。就是一級一級地去統一，首先有里長（村長），把村民的意見統一起來，送到鄉長那兒，服從鄉長的。鄉長統一鄉鄰的意見，送到國君那兒，服從國君的。國君統一國民的意見，送到天子那兒，服從天子的。村長和村長意見不統一，鄉長說了算。鄉長和鄉長意見不統一，國君說了算。國君和國君意見不統一，天子說了算。最後統一到天子那兒，他一個人說了算。這不就統一了嗎？

墨子提出尚同，就是上邊說對的，你必須說對，上邊說不對的，你必須說不對。你不要和領導的意見唱反調。你和領導的意見相反，鬼就會來找你，懲罰你。你和領導的意見相同，神就會來保佑你，獎勵你。

而且墨子還認為，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實行兼愛了。所有的人都跟上面的意見統一，只要上面說兼愛，大家不都全兼愛了嗎？這個辦法太好了！只要天子一個人說話就行了。

但是，這樣風險太大，萬一這個天子不兼愛呢？天子不兼愛，國君就不兼愛。國君不兼愛，鄉長就不兼愛。鄉長不兼愛，村長就不兼愛。村長不兼愛，老百姓就不兼愛。

墨子說，你們放心，你們不要杞人憂天，天子肯定會兼愛的。你想想，我們為什麼要天子？天子來到人間，就是來行兼愛的，上天，老天爺，神，為了讓天下太平，讓我們過上好日子，特地選擇了天底下最善良，最聖明，最有能耐，最有道德的人來當天子。從天子開始一級一級從下面選拔優秀人才來當國君，當鄉長，當村長，我們這個制度就保證了從上到下，都是聖明的，都是兼愛的。

但是，如果我當時在場的話，我要對老人家說：我不放心，因為我搞不清楚，你那個最聖明的天子，是怎麼選出來的？是老百姓選的嗎？那個時候又沒有投票制。是官員選的？老天爺選的？就算你是炎黃子孫，你是最優秀的，但你怎麼保證你的後代也是最聖明的呢？你怎麼保證你選出來的國君，鄉長，村長都是合格的呢？

墨子也考慮到了，所以，他提出領導人必須聽取下級的意見，下級發現問題不向上級提意見，要到受懲罰。看起來好像很民主，有意見儘管提，但是他同時規定，如果你的意見和上級發生衝突，你必須服從上級。表面上看起來，這是民主集中制，實際上還是君主獨裁。所以，馮友蘭先生說，這樣的政權，必定是極權主義的，這是一個君權至上，絕對服從的社會。墨子想像出這樣一個社會，並不奇怪，因為墨家是一個軍事團體，他們講究的就是令行禁止，絕對服從。軍人以服從為天職！

在這個問題上，孟子恰恰和墨子相反。在墨子那裡，君權高於民權。在孟子那裡，民權高於君權。

孟子有一句名言：民為貴，社稷次，君為輕。民權是第一位的，政權是第二位的，君權是第三位的。當然，孟子也贊成君主制，這一點沒有分歧。先秦諸子在君主制這個問題上，都沒有任何分歧。孟子認為，君主只能是一個，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君主只能是一個，而且是世襲的。孟子發展了孔子的正名說，天底下只有一個君主，但是，你得像個君王才行。

孟子對梁惠王的兒子梁襄王的評價是，望之不似人君，看上去他就不像一個君主。也就是說，君主是必須的，而且只能有一個，但你必須合格。有沒有條件呢？有，三大條件，孟子提出，第一個條件是要關心民生，與民同樂。合格的君主，你必須關心老百姓的生活，具體的有三個考核標準：

一保證基本生活，孟子設了一些硬指標：50歲的老人，都要有棉衣穿，70歲的老人，都要有肉吃，不能讓老百姓受凍挨餓。二關心弱勢群體，有四種人是弱勢群體：鰥，寡，孤，獨，當時，沒有下崗工人。鰥，老而無妻的；寡，老而喪夫的；孤，幼兒無爹媽的；獨，老而無子的。一個合格的君主，必須對這四種人給以特殊關照。三與民同樂，你要和老百姓一起快樂。

孟子去見齊宣王，跟齊宣王講仁政。齊宣王跟孟子說：先生，你說的有一定道理，只是做起來有點困難。要50歲的老人有衣穿，70歲的老人有肉吃，鰥寡孤獨要關注，我都贊成，但是，寡人有疾，寡人好貨，就是寡人有一個毛病，寡人喜歡錢。

孟子說：那沒有關係，誰不喜歡錢？你只要和老百姓一起喜歡，不就行了嗎？齊宣王又說，那不行，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寡人還有一種毛病，寡人喜歡女人。孟子說：喜歡女人沒有錯，誰不喜歡女人？但是，你和老百姓一起喜歡漂亮的女人，不就行了嗎？

孟子還說：聽說大王喜歡音樂。齊宣王的臉一下子就變白了，我不是喜歡古典音樂，我是喜歡流行歌曲。孟子說：沒關係的，流行歌曲也是音樂，這不丟人，反正你喜歡音樂。

我想問問大王，你是喜歡一個聽啊，還是跟別人一起聽？我當然喜歡和大家一起聽。你是跟少數人一起聽啊，還是跟多數人一起聽？齊宣王說：當然跟我愛好一樣的人在一起聽，人越多越好！孟子說：對啊，如果你和全國的老百姓一起喜歡流行歌曲，那不是最快樂的嗎？所以說，與民同樂，對你也是有好處的，你也能從中得到快樂，

孟子認為合格君主的第二個條件是：了解民意，尊重事實。你執政的時候，你要了解民意，尊重事實。

墨子的說法是：上面說是，下面都得說是，上面說非，下面都得說非，一切聽上面的，聽領導的，你自己不要亂講。

孟子相反，孟子說：在一個國家中，要選拔一個人才，如果左右皆曰賢，國君周圍的人都說那個人不錯，未可也，你不能提拔他。諸大夫皆曰賢，官員們都說這個人不錯，應該提拔他，未可也，你也不能提拔他。國人皆曰賢，全國人民都說這個人不錯，可不可提拔他呢？然後察之，你得去考察一下，如果他確實優秀，可以提拔，這叫選賢。

對殺人的處理也一樣，左右皆曰可殺，未可也。諸大夫皆曰可殺，未可也。國人皆曰可殺，然後察之。要去進一步考察他是不是犯了死罪？如果確實是罪行累累，十惡不赦，然後你才能殺。執政的觀念是什麼？孟子說：是既要聽取群眾意見，又要尊重科學事實。這是第二個條件。

第三個條件是：尊重民權，對等交流。孟子認為，君主是領導，民眾是被領導，但是，君與臣，官與民之間，應該是對等的。孟子有一句名言，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

你做君主的，如果把我們看作是親如手足，我們就把你看作是自己的心肝。如果你把我們看得像狗和馬一樣，我就把你這個君王視同路人，我不認識你！如果你把我們看得像土疙瘩，我就把你當敵人，視如寇讎。在當時，講這話，分量是非常重的，意思是說必須對等交流。這是孟子認為合格君主的三大條件。

如果君主不合格，怎麼辦？


這個問題，孟子和齊宣王也討論過。宣王問孟子：什麼叫公卿？公卿，就是朝廷中最重量級的大臣。孟子說：你問哪一種公卿？宣王問：公卿還分幾種嗎？

孟子說：公卿分兩種，一種叫貴戚，一種叫異姓。貴戚是同國君同姓的，同一個家族的。他當不上國君，就當了大夫。還有一種就是外姓的，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宣王問。孟子說：貴戚公卿他們的義務是，當你有了錯誤，他們就要提意見，如果你不接受，怎麼辦？易位！廢了你！這時，宣王的臉一下子拉了下來，廢了我？

孟子說：大王不必緊張，這不過是說說而已！因為大王問我這個問題，我不能不實話實說。宣王的臉色緩過來一點，那異姓的大臣怎麼樣？如果是你君王有了錯，他們也要提意見，如果你不聽，怎麼辦？棄之，就離開你，大家都不來幫你的忙，讓你做孤家寡人。

事實上，孟子是主張「革命」的。在先秦諸子中，孟子是「革命派」，他雖然承認君權神授，天子和國君的權力是上天給的，是天命。但他同時又說：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天聽誰的呢？聽老百姓的，君主的權力，是上天賦予的，但是，上天在授權的時候，它是先聽老百姓的。所以，一個君主一旦對老百姓不好，做不到前面講的三大條件，就是一個不合格的君主，人民就有權起來「革命」，把你推翻。

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違背仁德的人叫賊，破壞正義的人叫殘，那個賊人，殘人，叫民賊獨夫。他不叫君主，是個獨裁者，沒有資格當君主，我們可以推翻他。

所以，周武王革命，不是弒君，因為當時商和周的關係，是君臣關係。有人提出，武王怎麼能伐紂呢？紂是他的領導，這不是弒君嗎？孟子說：這不是弒君，我只聽說消滅了民賊獨夫，沒聽說什麼弒君。這就是孟子。

這裡，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墨子是站在勞動人民立場上的，結果走向了君主獨裁。孟子原本是站在統治階級立場上的，結果走向了人民革命。一位名人有一句名言，說歷史往往喜歡開玩笑，本來我是想進這個房間的，走進去以後，才發現是進了另外一間房間。所以，我首先要重重地投上孟子一票。

孟子的民本思想，太可貴了。對墨子我則要表示深深的遺憾，墨子太可惜了。墨子有一個綱領性的思想：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這是墨子的理想，為天下人民謀福祉，原來是這樣的，但是，墨子的觀念太狹隘，他只知道人民群眾有物質需求，不知道人民群眾，還有精神需求。他只知道人民群眾有經濟利益，他不知道人民群眾還有政治利益。因此，他只為人民群眾爭取生存的權利，經濟的權利，不為人民群眾爭取思想的權利，言論的權利。而且他還要求人民群眾，把自己的思想，把自己言論的權利無條件地交給統治階級。

結果，按照墨子的方案，勞動人民可能會從經濟壓迫中解放出來，但同時變成了統治階級的精神奴僕，這是非常令人遺憾的事情。現在，我們還不能對儒墨之爭做最後的結論，因為先秦諸子百家爭鳴，方興未艾。

就在儒墨兩家進行激烈辯論的同時，有一個聲音，也在中華大地上響起，這個聲音不是仁愛，也不是兼愛，你們不是都想做點什麼嗎？現在，最要緊的不是做點什麼，而是不做什麼。我們這個社會，之所以出問題，就是因為我們做得太多，你們開出的藥方，仁愛也好，兼愛也好，要麼是揚湯止沸，要麼是火上澆油，而現在我們要做的事情，是要釜底抽薪。也就是說，真正救治這個社會的藥方是三個字：不吃藥！

發出這個聲音的思想家是道家，那麼道家又是怎麼一回事呢？道家為什麼要主張順其自然，無為而治呢？請繼續關注本系列第三部分：儒道之爭。

很好，繼續，加油！

【先秦諸子 百家爭鳴】的第三部：《儒道之爭》

內容簡介：

  儒道之爭，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儒墨道三家之爭。因為道家和儒家墨家都不相同，儒墨之爭的焦點，是兼愛還是仁愛，儒家主張仁愛，墨家主張兼愛，但不管是仁愛還是兼愛，總歸是要愛。而道家的觀點是不愛。不愛，也就是無為，不做什麼。那麼我們就要問一個問題，道家為什麼主張不做，為什麼主張無為呢？而在前面的節目里，我們闡述了這樣一個觀點，就是先秦諸子，儒墨道法四家，代表的是不同的士，儒家代表文士，或者說是儒士，墨家代表武士，或者說是俠士，那麼道家代表什麼士呢？隱士。

我們如果說道家就是隱士的代表，就有一個問題，儒家、墨家是武士和文士的代表，儒家是文士的哲學家，墨家是武士的哲學家，這是講得通的，因為文士也好，武士也好，儒士也好，俠士也好，他們是要做事的。要做事就要有理論根據，要做事就要有哲學指導。所以他們需要自己的代表，需要自己的發言人，需要有自己的理論，需要有自己的哲學，你隱士不做事，不做官，那你要什麼理論依據，要什麼哲學指導呢？你不需要啊。這說明什麼呢？說明道家不等於隱士，隱士也不等於道家，道家不能說就是隱士，道家只能說是隱士哲學家。也就是說作為哲學家，道家的立場是隱士的，但是他自己的社會角色是哲學家，是隱士他就不做，是哲學家他就要說，不說就不是哲學家。道家作為隱士哲學家，他的任務就是把道家為什麼主張不做的，這個道理說出來，所以道家是隱士哲學家，他們對於天下興亡，其實還是關心的，你不關心也不說啊，不關心說他幹什麼，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我為什麼要說，還是關心。只不過呢，他們認為這個天下已經沒救了，關心沒有用，它已經壞透了。如果要救，也只有一條出路，就是無為。

這就是道家作為隱士的哲學家的基本觀點，由此，就引出了道家與儒墨兩家的三大分歧：

    第一個分歧是天下有葯可救，還是無可救藥？
    第二個分歧是，是拯救天下，還是拯救自己？
    第三個分歧是，積極有為，還是消極無為？
    儒道的三大分歧具體內容是什麼呢？

    廈門大學易中天教授為你講述系列節目《先秦諸子百家爭鳴》第三部儒道之爭。

目錄

3.1 隱士哲學家
3.2 從楊朱到老莊
3.3 無為之謎
3.4 道之謎
3.5 老莊之別
3.6 儒道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