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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站》一段感人淚下的愛情故事(看了別哭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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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nt 發表於 2007-3-29 07:58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柳笛又站在了那扇門前。  
十二點剛過,整個教學樓還是一片寂靜,只聽見樓外那些永不知疲倦的知了,在那裡一聲高,一聲低地鳴叫著。柳笛擦了擦額前的汗水,調勻了因一陣小跑而變粗了的呼吸,抬起手,輕輕敲響了門。  
「請進。」裡面傳出一個低低沉沉的聲音,雖禮貌卻不乏冷淡。柳笛推門而入。  
這是一間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辦公室。屋子裡只有一張辦公桌,兩把面對面的椅子。桌子上放著一個鐵皮暖壺,兩隻白瓷茶杯,一個黑皮包,一瓶插著鋼筆的紅墨水。此外,就是摞得整整齊齊的五摞作文本。靠窗戶的那把椅子上坐著一個男老師,白襯衫,黑長褲,衣著簡單、整潔而又死板,一如他的這間辦公室。他的臉色蒼白,而蒼白的臉上卻戴著一幅黑色的碩大的墨鏡,就如一個骷髏上嵌著的兩個黑洞洞的眼窩,說不出來的陰森和恐怖。更奇怪的是,他竟然逆光而坐,這使得他的面部顯得更加陰暗。他就像一具活動的殭屍,給人一種凜然而生的冰冷和凄慘。這間屋子,和屋子裡的主人,都是那樣死氣沉沉。屋子裡唯一有生氣的東西,就是放在窗台上的那盆茉莉花。此時,它已經綻放了不少小而潔白的花朵,隨著微風散發出滿屋子沁人心脾的清香。  
男老師指了指對面的椅子,柳笛就在那上面坐了下來。她熟練地從一摞作文本的最上面取出一本,清了清嗓子,開始讀了起來:  
「《父親》,父親的背又駝了……」  
「停,」男老師果斷地止住了她,「把『又』字改成『更』字。」柳笛提筆就改,她已經習慣了對老師的服從。老師對文字的極端敏感,在很早的時候就讓她信賴不已了。  
改畢,她又讀了下去……  
文章讀完了。男老師沉思了一下,說:「寫上:如果文章詞句不準確,不典雅,就如褲子沒有拉上拉鏈就登台表演一般。」  
柳笛臉一紅,但還是寫上了這句話。她知道面前這位老師作文批語的風格:短短一兩句話,就如一把匕首,準確而果斷地插進要害部位,只那麼一下,就讓你不得不痛,又不得不在痛中思索點什麼。她還記得第一次作文講評課的情景。當作文本發下來的時候,全班同學幾乎都被那只有缺點,沒有優點的評語「刺痛」了。有人當場哭了,有人更是破口大罵。老師只是靜靜地站著,對這一切充耳不聞。從那時起,每一次寫作文,同學們都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地選材構思、譴詞造句,生怕被「刺痛」,但每一次都無一例外地被「刺痛」,只不過「刺痛」的層次在一步步「升級」。就在這一次又一次的「刺痛」中,同學們逐漸發現,自己的寫作水平正在迅速提高。  
而柳笛,她是唯一沒有被「刺痛」過的學生。她的作文沒有評語,只有分數——全班最高分。儘管老師從不問作者,柳笛也從不讀,但在作文講評時,老師總是說:「柳笛,把你的文章給大家讀一讀。」  
寫畢,柳笛又拿起第二本作文……  
窗外的喧鬧聲漸漸壓過了嘶啞的蟬聲。柳笛批完了第十本作文。她看了看腕上的手錶,一點二十五了。於是,她站起來,輕聲說:「章老師,快上課了。」  
章老師也慢慢站了起來,柳笛走過去攙住了他,兩個人共同走出了辦公室。  
這所全省數一數二的重點中學有兩座教學樓。柳笛所在的高二(1)班在南樓的二樓,而章老師的辦公室在北樓的四樓。兩人要走過一段長長的樓梯,經過一個寬闊的操場。北樓是一座舊樓,樓梯已經有些殘破了,柳笛一邊小心地選擇著落腳的地方,一邊提防著那些橫衝直撞的男孩子。儘管這樣,她還是被一個跑著上樓的高一男生撞痛了肩膀。柳笛連忙搖了搖頭,示意他什麼也別說,然後若無其事地向前走去。肩膀很痛,但她扶著章老師的手並沒有放鬆。  
操場中間,一群高三的男同學正在踢足球。柳笛皺了皺眉。每次。她最怕經過這裡,既怕那個飛來飛去的黑白「炮彈」擊中了自己,又怕這些背著號碼的「坦克」們撞倒了章老師。因此,她本能地加快了腳步。好在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他們平安地走過了「危險區」。  
到了南樓,氣氛就好得多了。南樓是一座剛竣工不到兩年的教學樓,一切設備都很齊整,樓內寬敞明亮,很有高等學府的氣派。直到此時,柳笛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她扶著章老師進了教室,走上了講台,然後回到了座位上。她的口很渴,肚子也因午飯吃得太急而隱隱作痛。她習慣地按了按腹部,默默地拿出了語文課本。  
鈴聲響了,章老師低低沉沉地說了聲:「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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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kent 發表於 2007-3-29 07:58 | 只看該作者
二  
柳笛永遠忘不了第一次見到章玉老師的情景。  
那時,她剛以全市總分第一名的成績,考入這所歷史悠久的重點高中。可是,喜悅是別人的,她自己並沒感到多大的興奮。她很快就厭煩了那些向她祝賀的形形色色的人物,他們眾口一詞地稱她為「天才」。而她,討厭被稱作「天才」。  
她記得,四歲的時候,當她被抱到椅子上,站在一個老學究面前,奶聲奶氣地背誦著「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時候,她看到了老學究眼中閃動的淚光。那時,她開始被人們稱為「天才」。五歲,她的第一首小詩發表在雜誌上,雜誌社的編輯親自跑來祝賀,她看到了編輯叔叔那滿頭大汗,那時,她知道了自己是「天才」。後來,當她在九歲奪得全國徵文大獎賽一等獎的時候,當她在十二歲發表了第一篇小說的時候,當她的文章頻頻出現在各種雜誌、報紙上的時候,她無一例外地被冠以「天才」的稱號。可是,聽得多了,她反而不以為然了,甚至開始懷疑起自己究竟是不是「天才」。望著鏡子里那一天比一天漂亮的面孔,她突然覺得自己「天才」的稱謂是靠這張回頭率百分之百的臉蛋掙來的。不是嗎?漂亮的女孩只要有一點點才氣,就會很容易受到別人的青睞。這在全世界,都是一條不成文的「法則」。  
每每想到這裡,柳笛就會覺得好沒意思。她看夠了別人稱她為「天才」時的笑臉,那種笑有些熱情過度了,總覺得有某種不自然的成分在裡面,柳笛乾脆就稱之為「虛偽」。她認為,只有老學究眼裡的淚光和編輯叔叔的滿頭大汗才是真實的,才能成為「天才」的最好註解。可那是小時候的事了,現在,十六歲的她,還敢稱自己為「天才」嗎?  
因此,柳笛最討厭的兩個字就是「天才」。  
退一步講,即使自己是天才,又能怎麼樣呢?她依然沒有選擇生活的權利。她愛好文學,但卻不得不硬著頭皮學數理化。好在上蒼給她一個聰明的頭腦,讓她不大用功就能把數理化學得很好。她不明白她要學那些定律、公式、原理幹什麼,將來她決不會靠它們生活。可是,她很清楚,不學這些,自己就考不上大學,就無法接受那些系統而正規的教育。好在到了高二就要分科,她就可以和物理化學「拜拜」了,這多少給了她一點安慰。她向來不願意違背自己的意願生活,因此沒有入團,沒有當幹部,甚至錯過了學校組織的一次又一次徵文,但她卻不得不強迫自己學數理化。生活,你永遠沒有辦法讓它盡如人意,它可不管你是不是天才。  
如今,來到了這所重點高中,她並不期望自己會受到什麼寵愛,也不希望哪個老師能高看她一眼。她不巴結誰,也不討好誰,她只要活得真實、自由、獨立。她希望她死後,自己的墓碑上能刻上詩人葉塞寧的話:「活過,愛過,寫過,發表過……」  
帶著這種心態,在第一節語文課上,她認識了章玉老師。  
至今,柳笛還清楚地記得,當章老師走進教室的一剎那,不知怎的,原本嘈雜的教室忽然靜了下來。似乎每個人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頭,但又什麼也說不出來。章老師就是在這突如其來的靜默中,緩慢地,甚至有些試探性地走上了講台。  
講台上的章老師太嚴肅了,嚴肅得幾乎有些陰沉。那高挑的身材,挺直的脊背,蒼白而毫無表情的臉,緊閉的雙唇,以及那因黑色鏡片而顯得骷髏般空洞的眼睛,都給人一種冷冰冰、陰森森、凄慘慘的感覺。柳笛只瞥了他一眼,就禁不住打了個寒戰,她覺得自己不是看見了一位老師,而是走進了一座陰暗死寂的古墓,或是闖入了一間籠罩著愁慘與恐怖的凶宅。  
沒有自我介紹,也沒有開場白,章老師開始講課了。  
「同學們,今天我們學習朱自清先生的散文《荷塘月色》。請大家打開書,我把課文讀一遍。」  
教室里掠過一陣輕微的騷動,但很快就平息了。柳笛看了一眼講台,章老師空著手,沒有帶教科書。  
「這幾天心裡頗不寧靜。今晚在院子里坐著乘涼,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光里,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月亮漸漸升高了,牆外馬路上孩子們的歡笑,已經聽不見了;妻在屋裡拍著潤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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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kent 發表於 2007-3-29 07:58 | 只看該作者
天哪!所有的人都抬起了頭,所有的人都張大了嘴,所有的人都把驚訝的目光投向了講台,吃驚地看著講台上那位老師微昂著頭,倒背著手,一句接一句地背誦著這篇優美的散文。他居然是在背!而且背得那樣清楚,那樣有聲有色。他那有感染力的聲音中,有詩,有畫,有情,有境,像朦朧的幻夢,像飄渺的歌聲。他似乎把同學們帶到了那牛乳般月光下曲曲折折的荷塘,看到了如詩如畫的夢境:綠葉田田,荷花朵朵,清香縷縷,月色溶溶……更奇妙的是,他居然讀出了朱自清那種頗不被人察覺的微妙心態——在不寧靜的現實生活中追求剎那的寧靜。同學們被陶醉了。而此時的章老師,似乎也沉浸在自己創造的意境之中,他那嚴肅而陰沉的臉變得柔和起來,這使他看起來有了一絲人的氣息。  
「今晚若有採蓮人,這兒的蓮花也算得『過人頭』了;只不見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這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這樣想著,猛一抬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輕輕地推門進去,什麼聲息也沒有,妻已經睡熟好久了。」  
章老師一字不差地背完了整篇文章。教室里靜極了,同學們都屏住了呼吸,彷彿那有感染力的聲音還在耳邊縈繞著。然後,不知誰帶頭鼓起了掌,接著,教室里響起一片劈劈啪啪的掌聲。  
章老師又恢復了先前的冷漠和嚴肅,對於這讚許和欽佩的掌聲,他顯得無動於衷,唇邊連一絲笑紋都沒有。這異乎尋常的冷漠,比剛才那準確而精彩的背誦更讓同學們吃驚。大家不約而同地想起了那個「讀」字——他竟然把「背」稱作「讀」!掌聲漸漸地零落起來。  
待到大家都靜下來后,章老師開始介紹作者。關於朱自清,他只說了這麼幾句:「朱自清,清華大學教授,文學院院長,是一位著名的學者,也是文壇上很有影響的散文家,同時是一個很有氣節的中國人。我們在小學時接觸過他的散文《綠》,初中時拜讀過另外兩篇散文《背影》和《春》。此外,他的文章,還有《匆匆》、《悼亡婦》、《擇偶記》等。」  
「老師,那篇《擇偶記》,您還能『讀』嗎?」  
大家「刷」地回過頭去。說話的是一個男孩子,高高瘦瘦的,紅著臉,目光中充滿了挑釁的火藥味。於是同學們又把目光集中到章老師身上,其中有幾束也染上了挑釁的味道。的確,這些從各個學校千挑萬選出來的「佼佼者」們,最大的毛病是「自以為是」,而最痛恨的則是其他人的「自以為是」。章老師大概就被他們列入「自以為是,賣弄才學」之類的人了。背誦一篇膾炙人口的《荷塘月色》不算什麼本領,如果要把這篇大家不熟悉的《擇偶記》背出來,那才算真本事呢!同學們幾乎都抬起了頭,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態,等待著章老師的回答。全班只有一個人慢慢低下了頭,她,就是柳笛。  
是的,柳笛低下了頭。她沒有看過這篇《擇偶記》,甚至連名字也是第一次聽說。而她不知道的文章,全校大概就沒有幾個人能知道了。讓章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背誦這篇既非經典,又非名著的文章,這難題——出得太大一些了吧。她有些替章老師擔心了。也許,她是唯一一個替章老師擔心的學生,因為直到現在,她也沒想到「賣弄才學」「自以為是」之類的話。可是,她不知道怎樣制止這件事,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低頭來表示抗議。  
章老師綳了綳嘴唇,臉上依然毫無表情。「我可以試一試。」他說。然後,他沒有理會這句話引起的幾聲議論,開始背誦起來:  
「自己是長子長孫,所以不到十一歲就說起媳婦來了。那時對於媳婦這件事簡直茫然,不知怎麼一來,就已經說上了……」  
天哪!他又一句接一句地背下去了,依然是倒背著手,微昂著頭,那樣慢條斯理,那樣從容不迫。柳笛驚訝極了,她抬起頭,發現同學們都在悄聲議論著,他們,和她一樣震驚!  
可是,誰也沒有辦法證實,章老師背誦的文章,究竟是不是那篇《擇偶記》啊!  
「老師,」一個聲音打斷了章老師的背誦,「《簡愛》,夏洛蒂的代表作,您行嗎?」說話的是另一個男生,他迅速從書包里拿出一本書,正是《簡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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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kent 發表於 2007-3-29 07:59 | 只看該作者
「哪一章?」章老師似乎根本沒看到那個侮辱性的動作。  
「第一章。」  
「那一天根本不可能出去散步了。不錯,我們早上已經在片葉無存的灌木叢中逛了一個鐘頭……」  
「第三章。」  
「在我的記憶里,接下來的一件事是:我感到像做了一場恐怖的噩夢似的醒了過來……」  
「第十章。」  
「到現在為止,我已經詳細記載了我的微不足道的生活中的一些事件……」  
「第二十五章。」  
「求愛的一個月過去了,它最後的幾個小時已經屈指可數了……」  
「第三十一章。」  
「我終於找到了一個家……」  
到現在為止,男孩臉上驚訝的神色一直在告訴同學們,章老師背誦得準確無誤。  
「三十六章。」男孩不甘心地再次開了口,「老師,請你接著這句話背:『這是怎樣的痛苦啊!而這個人卻似乎下決心要拖延下去。』」  
章老師的右手突然攥成了拳頭,身子也微微晃了一下。他久久沒有開口,柳笛在他的額頭上看到了一滴汗。  
同學們靜默著,互相交會的目光中傳遞著勝利者的得意和喜悅。柳笛輕輕嘆了口氣。不知怎的,看著一張張幸災樂禍的臉,她的心裡那麼不是滋味。  
章老師終於開口了,他沉痛地背出了下面的話:「他眼睛完全瞎了,是啊——完全瞎了——愛德華先生完全瞎了。」  
男孩放下了書,無可奈何地宣布了自己的失敗。而其他同學卻由此激發起更大的好奇心。他們七嘴八舌地把自己知道的中外名著一股腦的倒出來,儘管這些書,他們多半只知道名字。  
「《安娜.卡列尼娜》。」  
「《紅樓夢》。」  
「《復活》。」  
「《黃河東流去》。」  
「《老人與海》。」  
……  
直到他們肚子里的書目都倒空了,這種考問才得以停止。可是無論是誰,都沒有考住講台上那位從容應考的老師。  
同學們終於服了,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服了。他們臉上的不滿、輕狂、挑釁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欽佩和崇拜。他們第一次知道了什麼是淵博,第一次感到了井底之蛙面對浩瀚天空時所感到的渺小和悲哀。  
而柳笛,她終於知道了什麼是「天才」。  
可是,面對一束束投向自己的崇拜的目光,章老師依舊那樣淡漠。他不動聲色地問到:「還有什麼需要我讀的嗎?」  
讀?又是讀!這些十六、七歲的孩子,就是再崇拜一個人,也不能忍受這個字所帶來的狂傲和蔑視。教室里頓時沸騰起來。嘈雜聲中,一個聲音格外響亮:「老師,您為什麼總把『背』稱作『讀』呢?難道您就是這樣『讀』著書長大的嗎?」  
這是柳笛的同桌發出的聲音,這聲音立刻引來一片責難。大家紛紛議論著,斥責著,彷彿他們面對的,不是幾分鐘前還被他們崇拜的教師,而是一個聲名狼藉的罪犯。  
只有柳笛沒有開口。事實上,在課堂上,她一直保持沉默,既沒有參與提問,也沒有參與聲討。  
章老師呢?面對這樣群起而攻之的責難,他依然淡漠,似乎這些聲討與他毫無關係。柳笛不解地望著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似乎想找出他如此沉默的原因。突然,一個念頭閃電般的劃過腦海。柳笛被這個念頭嚇得一哆嗦,手中的語文書「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她瑟縮了一下肩膀,似乎在努力排斥這個念頭,可是它卻越來越清晰地呈現於自己的腦海中了:他沒有帶教科書,他試探性地走上了講台,他一直把「背」稱作「讀」,他一直戴著那副該死的墨鏡……天哪!柳笛突然覺得這個念頭是那樣真實,那樣——可怕!她的腦子裡嗡嗡然響著各種聲音,這聲音一點也不比教室里的聲音小。她拚命搖了搖頭,似乎這樣就能把那個念頭甩掉。然後,她再次凝視著那雙戴了墨鏡的眼睛。噢,這雙眼睛是那樣古怪,他彷彿不是面對一張張活生生的面孔,而是面對一片空曠的沙漠,甚至是一片無邊的黑暗。  
教室里的嘈雜聲漸漸平息下來,同學們很快就發現,無論怎樣尖酸的譴責,都不能激怒講台上那位沉默的老師。等到教室完全安靜下來的時候,章老師終於緩緩地開口了:  
「同學們,我沒有說錯,我的確是在『讀』,因為,我只能『讀』印在腦子裡的書!」  
同學們一下子蒙住了,柳笛第一個清醒過來。她的腦海中,流星般地劃過一句話,一句用那樣沉重的語氣「讀」出來的話:「他眼睛完全瞎了,是啊——完全瞎了——」  
低聲而又痛苦地,她叫了聲:「天哪!」  
「其實,」章老師又說,「高中的語文課,沒有必要范讀,照本宣科連我自己都覺得索然無味。語文是培養學生對語言文字的感覺,如果把它上成文學鑒賞課和思想教育課,那還不如自己在下面偷著看小說,因此,以後上課,我決不范讀。可是,」他的語氣又變得沉重起來,「可是今天,我卻必須范讀。我不得不這樣做,即使這樣很容易被誤解為狂傲。希望大家能夠理解我這些話。」頓了一頓,他又補充一句:「對了,在今後的語文課上,大家可以自行發言,不必——舉手。」  
無須再解釋什麼了,最愚魯的人也能從最後一句話中窺到了一切,如果是往常,這番反傳統的話語一定會激起一陣熱烈的掌聲。可現在,同學們卻含羞帶愧地低下了頭,不敢再看一眼章老師蒼白的臉上那黑糊糊的鏡片。柳笛用手抵住額頭,那裡正被一種她從未體驗過的痛苦佔據著。她沒有慚愧,她只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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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kent 發表於 2007-3-29 07:59 | 只看該作者
三  
下課的鈴聲響了,沒有人離開自己的座位。  
章老師又是緩慢地,試探性地走下了講台。可是,不知從哪裡伸出來的拖布頭又大模大樣地橫在他面前。於是,章老師無可避免地拌了上去。「小心!」幾名同學在他還來不及摔倒的時候,飛身上去,同時扶住了他。  
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這一剎那,章老師的身子竟古怪地顫抖起來。他猛地一甩,象是要甩掉依附在他身上的幾條毒蛇一樣,把幾個同學的手臂狠狠地甩開了。  
「走開!我不需要幫助!」他低低地喝到。  
這一切發生得那樣迅速而突然。幾名好心的同學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裡,一時間還沒有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可只有片刻,一種受傷害的感覺就從心底油然而升。大家遲疑地互相看看,又望了望章老師那略帶著厭惡的,冰冷而陰森的臉,終於都一個個地回到了座位上。慚愧的感覺消失了,而報復的念頭又復活了。他們如同剛才盼望章老師出醜那樣,又暗暗地盼望著章老師跌交了。  
只有柳笛默默地跟著章老師走出了教室。  
走到樓梯口,不知從哪個角落裡又躥出了一名男同學,正和章老師撞了個滿懷。柳笛急沖幾步,一把扶住了他。這一回柳笛握得很緊,章老師竟然沒有把她的手臂甩開。  
「謝謝你。但是,請你走開!」章老師的聲音還是冷冰冰的,但語氣卻不乏禮貌。大概他做夢也想不到,扶住他的,居然是剛剛被他呵斥過的學生。  
「讓我送您回辦公室。」柳笛沒有鬆手。  
「不!我不需要幫助!」聲音已頗為嚴厲,還帶著一股不耐煩的味道。幾個學生從教室里探出頭來。  
「讓我送您回辦公室。」柳笛仍然沒有鬆手。  
「我想我已經說過了,」章老師顯然在勉強壓抑著自己的怒火,但聲音卻在不知不覺中提高了,「如果你沒有聽清,我可以再說一遍:我不需要幫助!現在,你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柳笛的聲音很鎮定,也很堅決,「可是,請允許我送您回辦公室。」  
「如果我不允許呢?」他聲音暗啞,眉頭虯結,似乎準備要發火了。  
「如果您不允許,我會鬆開自己的手,」柳笛並沒有被他嚇倒,她用沉靜的,坦率的,清晰的聲音說,「不過,我會一直跟著您到辦公室。在這期間,假如你遇到了麻煩,我還是要——幫助您。」  
「你對我最好的幫助就是從我身邊走開!」章老師的聲音已經冒著火了,「我不需要有人在我身邊扮演上帝的角色!」  
「我不是上帝,也不想扮演什麼角色,」柳笛的聲音不疾不徐,不高不低,卻清晰地回蕩在走廊之中,傳進了每一個人的耳鼓內,「我只是您的一個學生,作為學生,我不想看見自己尊敬和仰慕的老師被別人撞得東倒西歪。也許這些您都能忍受,但我卻不能,就像不能忍受一個崇高的思想被人詆毀一樣。」  
章老師突然沉默了。  
柳笛抬眼望去,想從章老師的表情中窺探到一些什麼。可是,她看見了一張毫無表情的臉。事實上,他的臉一直是毫無表情的,包括剛才,他的聲音已經噴著火的時候。  
半晌,章老師終於開口了:「你是個多管閑事的姑娘。」  
萬料不到他竟說出這樣一句話。柳笛笑了:「我不愛多管閑事,送您回辦公室決不是閑事。」  
章老師的身子顫動了一下,很輕微,如果柳笛不是一直扶著他的手臂,她不會感到這下輕微的顫動。  
「你還很固執,」章老師的臉上依然沒有任何錶情,「是的,很固執,甚至同我一樣固執。」  
柳笛又笑了:「也許吧。能同您一樣固執,是我的榮幸。」  
「那麼,除了固執之外,你能否保證自己不是一個多嘴多舌的人呢?」  
「我以自己的名譽保證,」柳笛誠摯地,堅決地,清清楚楚地說,「保證自己不會問一句看起來像是多餘的問題,不會說一句聽起來像是閑言碎語的句子,更不會和別人談論任何有關您的話題。」  
章老師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如果你能恪守自己的承諾,那麼,請你,」他咬了咬嘴唇,「送我回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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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從那一天起,柳笛的名字,就與章老師緊緊連在了一起。  
她開始接送章老師上下課,開始在放學時送章老師到車站等車。擔任語文科代表后,又開始天天中午幫助章老師批作文。期中、期末考試后,她還要利用休息時間代章老師批閱語文試卷上的客觀題,和寫試卷分析。她,成了出入老師辦公室最多的,也是最忙碌的科代表。  
可是,僅憑這些,是不能輕易把自己的名字同章老師相提並論的。章老師不是那種輕易讓你和他有瓜葛的人,相反,他寧願拒所有人於千里之外,而獨善其身、自行其是。這一點,只要看他一眼——不管這個人多麼愚魯遲鈍,都能敏銳的感覺出來。那永遠是黑白兩種冷色調的著裝,永遠挺直的脊背,永遠毫無表情的臉,永遠空洞無一物的眼睛,構成了他永遠的冷漠無情。因此,即使想接近他,幫助他的人,也多半會被這種冷漠嚇退的。當然,也有一兩個心腸極好的人,出於同情和憐憫,曾經試著想幫助他,卻無一例外地被他那禮貌而又冰涼透骨的謝絕徹底打消了助人為樂的念頭。久而久之,人們知道了「幫助」一詞在章老師的詞典里是永遠行不通的忌語,因此,包括柳笛在內,誰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這個詞了。  
也許只有在課堂上,大家才感到章老師還有那麼一點點的活力與生趣。講台上的章老師,更多的給人一種「才華橫溢」的感覺。他的確沒有再「范讀」過課文,可是沒有人懷疑他能把古今中外的名著一股腦地背下來,而且能對它們一一發表自己獨特的見解。他的課講得精彩極了,那深刻的分析與精闢的闡述,能讓講台下的少男少女們從課堂議論到操場,從校內議論到校外,從今天議論到明天。而隨著自我情感的投入,章老師冷漠的神情也開始有了些微的變化。雖然他在同學們哄堂大笑的時候,也從來沒有露出過一絲笑容,但面部表情畢竟柔和多了,偶爾也會露出讚許和欣喜的神色。這讓大家感到同他或多或少地拉近了一些距離。更可貴的是,章老師從不限制同學們的思想,而且常讓那些「持不同政見者」暢所欲言。一次,在高校長和同年組的另一位語文老師尹鴻聽課的課堂上,同學們為魯迅的文風爭論得不可開交,尤其是「反對派」的言辭,其激烈程度,足可以讓魯迅他老人家從墳墓里爬出來,和他們當眾辯論。章老師認真傾聽了雙方的觀點,然後畫龍點睛似的發表了自己的見解:「也許魯迅自己都不喜歡這種肅殺的文風,可卻不得不使用它。因為這種文風是那個時代逼出來的。如果魯迅少一分對民族和時代的責任感,而多一分胡適、林語堂般的閒情逸緻,那麼他的文風也許會不那麼冷峻肅殺,可文壇上就少了一位用筆做刀槍的戰士了。請問那個風雨如晦的年代里,我們是需要直面慘淡人生的勇士呢,還是要風花雪月的文人呢?」話音剛落,高校長就擊案叫好,同學們也覺得自己的認識深刻了許多。課後,尹老師曾當著校長和全班同學的面,指責章老師不應該在課堂上如此放縱學生,對此,章老師只淡淡地應了句:「我認為,限制思想就是扼殺能力。」一句話,又引來了一陣熱烈的掌聲,也讓尹老師的臉紅了好一陣子。儘管他在事後拚命詆毀章老師的見解,卻怎麼也詆毀不了這樣一個事實——每次考試,不管他在試卷上怎麼做手腳,一班的語文成績總比二班高那麼一二分。別人都說,一班的學生能力太強,他們對語言文字的感覺太好了。  
可是,只要下課鈴聲一響,章老師臉上所有的讚許、欣慰和柔情,就像魔術桌上的茶碗茶壺一樣,轉眼間消失得一乾二淨,只剩下那張蒼白而漠然的臉。同學們往往無法接受這種突如其來的轉換,就如無法接受從鮮花滿地的天堂,一下子掉入濃煙滾滾的火葬廠一樣。沒有哪個十七、八歲的中學生不崇拜知識和學問,可是他們更希望自己的老師充滿了人情味。而章老師,你閉著眼睛聽課,人情味還很濃。睜開眼,人情味跑了一半。一離開講台,人情味就消失殆盡了。再加上他拒絕幫助的行為在第一天就傷了同學們的自尊心,因此讓同學們去喜歡這樣一個沒有人情味的老師,幾乎是辦不到的。同學們只能在課堂上歡迎他,而課後對他「敬而遠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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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kent 發表於 2007-3-29 07:59 | 只看該作者
至於在同事中間,章老師更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冷落。同行是冤家,章老師的才華,足可以讓所有的語文老師都成了他的「冤家」。而那種最讓知識分子接受不了的「孤芳自賞」般的清高,以及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又讓其他老師也成了他的「冤家」。章老師似乎並不在乎他有多少個「冤家」,因為他壓根就在拒絕同所有老師的來往,那間只有一人的辦公室就是最好的證明。因此,當那些「冤家」們明白閑言碎語對章老師一無所動之後,就只能對他報以冷落了。  
所以,這樣一位不願與任何人有瓜葛的老師,能允許柳笛的名字同他聯繫在一起,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迹了。究其原因,眾口一詞:「大概是因為柳笛對他照顧得太周到了吧。」  
的確,柳笛對章老師的照顧是無微不至的。入學第三天,她發現章老師辦公室的暖壺經常是空的。於是,她開始天天早晨為章老師打水。頭兩天,暖壺裡的水沒有動。第三天,柳笛在暖壺旁發現了一包香片。打開瓶塞一看,一壺水被喝得一滴不剩。漸漸的,柳笛發現章老師的茶癮實在不次於煙友們的煙癮,於是每天打水后,她又主動為章老師泡一杯茶。可這一切,柳笛隻字未提,章老師也從來沒問。  
每逢大掃除,柳笛總是獨自來到章老師的辦公室打掃衛生。她拒絕了分配來的幫手,因為她知道章老師喜歡清凈。她輕手輕腳地掃地、拖地、擦桌子,冒著危險擦玻璃,盡量不弄出一點響動。而章老師,只是緊繃著嘴唇,用手支著頭,坐在那裡沉思,對柳笛的到來恍若未聞。沉思是章老師臉上唯一的表情,柳笛知道章老師一旦陷入沉思,會幾小時幾小時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任何人都無法打斷他的思緒。因此,在筋疲力盡地結束一切勞動后,她總是悄無聲息地退出辦公室。  
一個月後的某一天,章老師忽然對柳笛說:「請你到財務室,幫助我把工資領回來。」不知為什麼,聽到章老師親口說出「幫助」這個詞時,柳笛居然有一種想流淚的衝動。而看到了工資表的時候,她才知道,章老師在學校,其實只是個代課教師,說白了,就是個臨時工的身份,並不屬於學校的正式成員。她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打抱不平的憤怒,似乎這種安排不是侮辱了章老師,而是侮辱了自己。可是,她又能怎麼辦?這樣一所學校,竟然能讓一個雙目失明的人來教課,這本身就是一種極大的寬容了。柳笛只好把那為數不多的工資如數交給了章老師。章老師隨手接過來,放在自己的衣袋裡。從那一天開始,每個月,不用章老師提醒,柳笛就會主動替他把工資取來。  
不僅是取工資,每次教職工開會,都是柳笛替章老師參加的,會後,她會把內容一一向章老師轉達。有時,她會帶來一些表格,這些表格,也是章老師口述,柳笛填寫的。在各種各樣的表格中,「學歷」一欄,章老師總是讓她填上「高中」。柳笛決不相信這樣一位滿腹詩書,才華橫溢的老師,會只讀到高中就結束了學業。她還記得,高一下學期,一個法國代表團來校訪問,偏巧翻譯有急事來不了,是章老師用流利的法語出色地完成了翻譯工作,受到了法國客人的一致稱讚。難道,那「法語」也是高中時學的嗎?但是,想起自己的承諾,柳笛咬了咬牙,還是把疑問咽到了肚子里。  
冬天到了,肆虐的流感病毒侵襲到了章老師的身上。於是,柳笛帶來了一盒「感冒靈」。「一日三次,一次兩片。」柳笛從來不說一個「送」字。章老師接過葯,默默地摸出兩片,放在嘴裡。一日,章老師咳嗽得厲害,甚至無法正常上課。中午,柳笛把一袋「止咳沖劑」泡到章老師的茶杯里。批作文的時候,章老師發覺「茶水」有些不對味,於是一反往日小口品茶的習慣,端起杯來一飲而盡。看著他毫不猶豫地把「茶」喝下去,柳笛竟然忘了去讀作文,一種她自己也不了解的感動使她的眼裡充滿了淚水,她突然感受到了這樣一個事實:「章老師信任她,只信任她!」  
是的,柳笛成了章老師在校唯一信任的人,他只接受柳笛一個人的幫助。凡是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他都可以毫不勉強地讓柳笛去做,他不反對,也不忌諱人們把柳笛的名字同他聯繫在一起。甚至,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后,柳笛就成了他與外界聯繫的唯一紐帶,就連校長要找章老師,也得經過柳笛的同意。柳笛有時也會問自己:「章老師為什麼這樣信任我呢?」她知道,不是因為自己照顧得周到,不是的。對於別人,章老師根本不給他們照顧自己的機會。也許,是因為自己始終恪守著初次相識時的承諾吧。的確,儘管心中有成千上萬個迷團,她也從未向章老師提出任何一個有關他的問題,更沒有和別人談論一句有關章老師的話。每當別人想從她那裡探聽一些章老師的情況時,她總是付之一笑。其實,她也真的說不出什麼來。章老師儘管和她接觸得這樣頻繁,但除了必要的話之外,從不多說一個字。沒有見過比他更「惜字如金」的老師了。別說閑談,就是在工作中,能用一個字表達清楚的,他決不會用兩個字。對於他的情況,柳笛所知道的並不比別人多。她只不過做到了不去主動窺探別人的隱私罷了。她知道揭一個人心靈的傷疤是件很殘忍的事情,也許章老師正是為了保護自己,才把自己武裝成為一塊有稜有角的堅冰吧。柳笛可以接近這塊堅冰,卻決不能觸摸,更不用說去窺探和融化他了。  
春天來了,柳笛在章老師辦公室的窗台上,放了一盆小小的茉莉花。誰知到了夏天,它卻以驚人的速度生長著,並開出了數不清的小白花。於是,章老師的茶杯里,開始溢出了茉莉花的清香。每當看見章老師對滿室清清雅雅的香氣凝神品味的時候,柳笛就會覺得,這樣一個外表冷漠無情的人,其實內心深處,一定有著不為人知而深藏不露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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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是的,章老師的確有著深藏不路露的情感,這一點,柳笛在一次次送章老師到車站,陪他等車的過程中,體會得最為深切。  
送章老師到汽車站等車,是柳笛一天中最輕鬆最愜意的事情。每天,放學鈴聲一響,柳笛就飛快地收拾好書包,第一個衝出教室,一路小跑著來到章老師辦公室的門前。每次去章老師辦公室,她都是這樣一路小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然後,她輕輕敲響了門,卻不進去。過一會,章老師拎著黑色皮包走了出來,她便挽起章老師的手臂,師生二人一起走出了校園,走向2路公共汽車站。  
從校園到車站的路很短,只有百十來米,但柳笛卻覺得這百十來米的道路充滿了一種無言的溫情和愜意。夕陽把兩個人的影子拖得長長的,晚風吹來,清清爽爽的,有時還會送來飯菜的香味,讓人垂涎欲滴。三三兩兩的學生背著書包,從他們身邊走過,撒下一路歡歌笑語——放學,大概是天下所有學生最高興的時刻。踩著水泥方磚,聽著兩個人的腳步聲清脆的響著,柳笛總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輕鬆,一天的疲勞,都在這短短的一段路上煙消雲散了。  
2路公共汽車站,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車站,沒有涼棚,沒有座椅,只有一個鐵牌子,孤零零地立在那裡。站牌旁邊挺立著一棵高大的金絲柳,柔軟的枝條一直垂到地面。春天,枝條上冒出一個個的小芽孢,嫩得幾乎可以滴出水來,遠遠看去,一片朦朧而柔和的新綠。離站牌不遠處,有一個小花壇,柳笛常常扶著章老師坐到水泥砌的花壇邊沿上休息。花壇里栽種著幾株丁香。隨著金絲柳的芽孢漸漸長出綠葉,丁香也會綻開一朵朵紫色的小花,綴在心形綠葉叢中,就像散落在花壇中的一顆顆紫色的小星星。柳笛一直篤信著那個關於丁香的美好的傳說,所以這時就會虔誠地去尋找五瓣的丁香花。如果找到了,就會偷偷地塞進章老師的皮包里,企盼著它能給章老師帶來幸福。而章老師,往往會默默地拔出一棵青草,放在鼻子下面,嗅著草葉和泥土混合的芳香,漸漸地陷入了沉思。  
夏天是多雨的季節。每天清晨,柳笛最關注的就是天氣預報,一旦預報有雨,她就會帶上兩件雨衣。而湊巧的是,章老師也往往帶上兩把傘。每到這個時候,師生二人就各穿著一件雨衣又各打著一把雨傘,全副武裝地向車站走去。如果碰上狂風暴雨,章老師就會帶著柳笛到附近的樓洞里避雨。柳笛最怕打雷。一次,一聲驚雷爆炸般的在她耳邊響起,她竟然嚇得尖叫一聲,一頭扎進章老師的懷裡,緊緊抱住了他的腰,好象章老師成了他的保護神。章老師顫抖了一下,但沒有躲閃,也沒有伸手樓住柳笛。他只說出了一句似乎像是閑談的句子:「別怕,柳笛,這隻不過是上帝在咆哮罷了。這世間的不平之事太多了,上帝偶爾也會看不過眼呢!」  
這聲音依然那樣冷漠平靜,卻在平靜中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安慰的力量。柳笛抬起頭,這才意識到自己伏在一個男老師的懷裡。她紅著臉鬆開了手,想解釋兩句什麼,可章老師卻緩緩搖了搖頭,似乎「看」到了柳笛那份窘迫和不安。柳笛驚愕地看著章老師,那張臉依然毫無表情,似乎沒有被雷聲驚擾,也沒有被任何其他的因素驚擾。  
秋天,高大的金絲柳開始落葉了,丁香也凋謝了,先凋謝的是薄薄的葉片,后凋謝的是細細的枝條。水泥方磚的小徑上遍布著落葉,鬆鬆脆脆的,踩上去簇簇作聲。章老師經常緩緩地踱著步子,專註地傾聽著腳下那落葉的吟唱。夕陽和晚霞將他的發上身上染上了金色的光芒,這光芒與落葉的金黃相交融,看起來有一種震撼的、悲壯的美。一次,章老師拾起地上的一片落葉,輕輕地嗅著。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跑過來,好奇地問:「叔叔,落葉香嗎?」  
從來沒看見過章老師這樣和藹,他蹲下來,摸索地扶住小女孩的雙肩,臉上漾起一片溫柔。「落葉不香,」他說,「可是每一片落葉,都有太陽的味道。」  
柳笛突然不知被一股什麼樣的力量撼動了,覺得自己喉嚨發哽,眼眶竟微微有些濕潤。不知過了多久,她摸摸眼角,才發現那裡噙著一滴淚。  
冬天,凜冽的北風颳了起來,颳得這個北方城市一片天寒地凍。金絲柳凍僵了,丁香樹凍僵了,連那個鐵鑄的站牌也似乎凍僵了。柳笛只好不住地搓著手,跺著腳取暖。章老師儘管只穿著一件黑呢子大衣,卻經常有意無意地站在柳笛身前,為她擋住呼嘯的寒風。兩人最喜歡的就是下雪,儘管那時等車的人特別多,車廂也很擠。晶瑩的雪花落在每一個角落裡,遮掩了一切醜陋,讓世界變得那麼純潔和坦蕩。柳笛欣喜地看著那雪花在路燈下飛舞,就像夏天那小小的螢火蟲。而章老師則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任雪花墜滿他的黑呢子大衣,墜上一層飄渺的銀白。有時他會摘下手套,把雙手插進厚厚的積雪裡,好久才拿出來,手指已凍得通紅。  
是的,從學校走到車站是美好的,在車站等車也是美好的。儘管在這段時間裡,兩個人幾乎從不交談,但彼此都會感到一種無言的溫馨。只有在這時,章老師那深藏不露的情感,才能在不經意中稍稍流露出一點點,而當這種情感流露出來的時候,柳笛就會覺得自己的心,和章老師貼近了許多。可是,汽車總是要來的。每當2路汽車駛來的時候,章老師總能比柳笛先發覺。他能傾聽出各種車輛的聲音,從來沒有出錯。柳笛只好無奈地扶著章老師上了車。隨著「咣當」一聲,鐵門關上了,關走了所有的輕鬆與愜意,只留下了難以言表的失落和悵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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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kent 發表於 2007-3-29 08:00 | 只看該作者
六  
又是一個炎熱的中午。  
柳笛坐在章老師對面的那把椅子上,手裡握著一本還沒有打開的作文本。這是全班唯一沒有批閱的作文本了。柳笛躊躇著,腦海中反反覆復地回蕩著這樣一段話:「『我的老師』之類的作文,想必大家都已經寫厭了。但小學生的作文和高中生的作文總不能在同一檔次吧。希望大家能寫出些新鮮的東西,寫出高中生的水平。只提出一個要求:這次作文,不能寫我。如果違反了要求,對不起,零分。」  
這是章老師在作文課上的一段話,這段話在她腦海中已經縈繞了整整一周了,今天中午,更是一遍又一遍的在她頭腦中回蕩。章老師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所以,她讀過的所有作文中,竟沒有一個敢「犯規」的。柳笛的手心滲出了汗水,可是,手中的作文本,她還是沒有勇氣打開。  
「柳笛,」對面的章老師開口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今天中午,你只讀了九本作文。」  
當然,全班50名同學,每天要讀十本作文,這一點,她和章老師都很清楚。她看了一眼章老師,依然是毫無表情的臉,嚴肅,冷峻,卻有著無法抗拒的威力,和凜然不可侵犯的尊嚴。哎,該來的總要來的,誰讓……她咬了咬嘴唇,心一橫,打開了作文本。  
「《記一位老師》。」柳笛終於讀出聲來,「章玉先生是我高中的語文老師……」  
章老師渾身一震,脊背就不知不覺地挺直了,彷彿被蜜蜂蟄了一下似的。他的眉峰開始聚攏起來,面孔上的肌肉綳得緊緊的。「別讀了,零分!」他的聲音嚴峻、冷漠而凌厲。  
柳笛瑟縮了一下,但還是接著讀下去:「他教了我整整兩年……」  
「零分!」章老師又一次重複著這個分數,聲音冰冷到了極點。他咬住了下唇,胸脯在微微地起伏著,似乎正在壓抑著心中的怒火。  
柳笛依然在讀:「入學時,我沒有想到他是一個盲人……」  
「行了!別讀了!」章老師觸電似的跳了起來,他的臉色變得像鐵一般青,胸脯劇烈地起伏著,鼻子里氣息咻咻,像野獸般喘著氣,「零分!零分!!零分!!!」他連珠炮似的噴出了三個「零分」,一聲比一聲高,每一聲都像一髮帶著火的炮彈,毫不留情地射向了柳笛。  
柳笛害怕了,她已經預料到章老師會生氣,但從來沒想過章老師會發火,而且會發這麼大的火。在她的記憶中,章老師從來沒發過火,他給人的感覺就是冷,冷得像南極千年不化的冰山。天,誰能想到一座冰山也會噴出憤怒的火焰?柳笛覺得自己的心在胸膛里一個勁地往上躥,似乎已經躥到了喉嚨里,而且馬上就要從口中躥出來了。可是,掙扎著,也靠著一些慣性,她還是把後半句讀了出來:「更沒有想到,他會給我帶來如此巨大的震撼和影響,在我的心中留下永遠不能抹殺的烙印!」  
讀完了這句話,柳笛癱軟在椅子上,她覺得再也讀不下去了,短短的一個開頭,竟耗費了她積聚了一周的勇氣。 章老師忽然愣住了,這後半句話好象一個神奇的魔法棒,一下子點住了他。他呆了幾秒鐘,臉上的憤怒漸漸褪去了,臉色由鐵青轉為蒼白。「柳笛,」他說,聲音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和冷漠,「這是你的作文嗎?」  
「是。」柳笛輕聲說。這是章老師第一次詢問文章的作者。  
「那麼,」章老師慢慢地坐下來,「你可以把這篇文章讀完。」  
柳笛的心中,忽然湧起了一股無言的感動。雖然違反了作文的要求,但,大概只有她能理解章老師制定這個要求時心中那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此刻,也只有她能體會到,章老師做出這個決定,是用了多大的勇氣和毅力。她覺得自己消失的勇氣又回來了。展開自己的作文本,她抑制了一下激動的心情,緩緩地讀了起來。  
文章很長,柳笛似乎要把這兩年所有憋在心裡的話都倒了出來。她寫了章老師的第一堂課,和課後的初次相識;寫了在升旗儀式上唱國歌的時候,全校一千多名師生,只有章老師一人唱起了國歌;寫了章老師批閱作文時的情景;也寫了她送章老師到車站等車時的感受……章老師靜靜地聽著,一句話也沒有說,深沉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他看起來是沉默寡言的,也是深不可測的。終於,柳笛讀到了文章的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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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kent 發表於 2007-3-29 08:00 | 只看該作者
「這就是章老師。他是一個謎,一個無法解開的謎。雖然我從沒試圖去解開這個謎,但心中總會纏繞著許許多多的疑問……」她突然停下了,遲疑著不肯讀下去。  
「往下讀,不要怕觸動我心中的傷疤!」章老師終於插了第一句話。  
柳笛心一動,雙目失明的章老師,居然能「看」穿她的思想。這種穿越力讓她驚異而震動。她只好接著讀下去:「他的眼睛是怎樣失明的?他有親人嗎?他為什麼有滿腹學問卻只有高中文憑?他遭遇了怎樣的災難才能讓自己的臉上永遠沒有笑容……我找不到答案,也知道這樣的尋找,可能就是對章老師一種變相的傷害。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章老師才把自己武裝得如此冷漠吧。可是,不管怎樣,我都認為他是我遇到的最出色的老師。一次次的相處,我總能在他身上發掘出一些嶄新的東西,一些屬於思想與感情方面的東西。這些東西總能使我感動,使我震撼。他擁有一些別人很難擁有的東西,那就是——偉大的思想和崇高的精神!我只能這樣總結他:他以前的故事,飄渺得像遠處的螢火;他的思想,深遠得像高山森林;他的感情,像海洋深處涌動的暗流;他的心靈,像一個豐富而偉大的金礦。」  
柳笛放下作文本,長出了一口氣。她抬眼去看章老師,想從他的表情中發現一些什麼。可是章老師依然毫無表情。他的臉就像一張無字的白紙,你不可能從那上面讀出任何一點東西。  
房間里靜極了,只有那盆小小的茉莉花,靜靜地綻放出滿屋子的清香。  
好久,章老師終於開了口,:「你真的不想解開這些疑團嗎?不,你想。只不過為了恪守自己的承諾,更為了不觸痛我心中的傷痕,你把這份慾望整整壓抑了兩年。兩年,真難為你了。」他的眉心蹙了蹙,唇際飄出一聲幾乎聽不出來的嘆息,「你想知道和我有關的事,是嗎?」他輕輕地說,似乎在問柳笛,又似乎在問自己,「好,」他下決心的點了點頭,聲音冷淡而堅決,「那麼,我就滿足你的願望,給你講一些我的故事。」  
柳笛一凜,她張大了眼睛,驚愕地瞪視著章老師。這太出乎意料了,太……不可思議了。「章老師,」她結結巴巴地說,「您可以不講,如果您覺得……」章老師揮了揮手,止住了她的話。他拿起茶杯,慢慢地品了一口茶,似乎在回味著茶中的苦澀。然後,他開始講起了自己的故事,聲音很平靜,很自然,彷彿在敘述一件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事情:  
「我不是本地人,我的家鄉在蘇州。我的父親是一位中學美術教師,因為自己沒有實現當畫家的夢想,所以把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可能得益於他的遺傳,我從小就對色彩和光線有著極為敏銳的感覺,也練就了一雙善於觀察的眼睛。可是,我卻瘋狂地愛上了文學。因為有美術的一點點天賦,我非常善於觀察和捕捉生活,能很快地從生活中提煉出我需要的素材來進行構思和創作。而藝術家們對美的發現和對生活的熱愛,又會常常點燃我創作的激情。你知道,這些對於一個愛好文學和寫作的人來說,意味著什麼。我迷上了文學已經到了不可自拔的程度,於是,在高考的時候,我背著父親報考了北大中文系,並以全省第一名的成績被錄取。」  
他忽然停了下來,若有所思地端起了茶杯,卻沒有往唇邊送。凝神思考了一會,他又開了口:「柳笛,你將來考大學,一定要考北大,那真是人類知識和精神的聖殿。」  
柳笛怔了一下,她從那平靜的話語中聽到了一絲蘊涵著的,難以察覺的關切。還沒有來得及細細品味,章老師的聲音又在她耳邊響起了:  
「我來到北大,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如魚得水。我一頭扎進了知識的海洋,開始瘋狂地汲取,而那與生俱來的天賦和驚人的勤奮,又讓我很快成為同學中的佼佼者。那時,用『出類拔萃』來形容我在同學們中的地位是一點也不過分的。我擁有讓他們羨慕不已的東西——一雙善於觀察的眼睛和一顆易於感受的心靈。就這樣,我在北大度過三年美好的時光。就在畢業之前的那個寒假,我的父母因為工作調動來到了這個離北京不遠的城市,於是,我回來和他們一起過春節。而就在春節的前一天,發生了那場可怕的火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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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一聲,柳笛手中的筆掉在了桌子上。她看了看章老師,不知怎麼的,竟希望他能停止這殘酷的敘述。章老師終於把手中的茶放到唇邊,飲了一口。茶已經涼了,大概味道更苦澀了吧。  
放下茶杯,章老師並沒有像柳笛希望的那樣停止,他繼續平靜而低緩地敘述著自己的故事:  
「直到現在,我還記著那夜的火光。火光是那麼明亮,那麼明亮,那麼明亮……我一直在想,我的父母在如此明亮的火光中升入天堂,一定是非常快樂。我真想和他們一起去了,去天堂觀察那光和色,感受美好與快樂。可是我沒有,我視覺中的最後記憶,是火光中的一堵牆向我砸來,然後,我的眼前就是一片黑暗——永遠的黑暗。」  
章老師終於停止了他的敘述。他的臉依然是那樣平靜,平靜得沒有一點激動的漣漪。柳笛用手支著額頭,感到無法述說的痛。那有如死水般的敘述,以難以名狀的力量,扯碎了她五臟六腑,震動了他整個神經。她沒有哭,她哭不出來,她只覺得自己的心臟在那兒緩緩地滴著血——一點、一點、又一點地滴著血。  
「怎麼樣?聽了我的故事,你有何感受?」章老師的聲音依然自然而平靜,就如他剛帶著同學們分析了一篇小說,現在正在詢問大家的心得體會一樣。  
「痛苦!」柳笛從牙縫中吐出這樣兩個字。  
「你說什麼?」章老師「霍」地站了起來,他的身子僵直而顫抖,似乎受到了突如其來的震撼。  
「痛苦!」柳笛又重複了一遍。除了這兩個字,她沒有別的字可說。  
章老師的嘴唇忽然輕微地顫抖起來。他猛地轉過身去,摸索著抓住了窗框。他似乎在剋制著自己。幾秒種后,他的身子不再顫抖,背影看不出任何異樣,只是,那緊抓著窗框的手上,爆出了幾條又粗又長的青筋。  
好久,他終於緩緩地開口了,身體依然背對著柳笛:「你知道嗎?以前,當我向別人講述這段往事的時候,也曾問過他們的感受,而他們的回答,無一例外的逃不過兩個詞——『同情』和『可憐』。」  
柳笛震動的抬起了頭。一剎那間,她了解章老師似乎比兩年來了解的還要深刻得多。她突然明白了好多以前不明白的東西。她明白了章老師為什麼要拒人於千里之外而獨善其身,明白了章老師的冷漠和孤傲,實在是緣於不得已的苦衷,也明白了章老師為什麼能信任她,接受她的幫助了。有誰願意生活在與世隔絕的孤獨中?有誰願意不為人所知,不被人接受?可是,「同情」和「可憐」本身就是一種歧視。而建立在「同情」和「可憐」基礎上的幫助,更是對章老師尊嚴的一種否定和嘲笑。因此,章老師用冷漠和孤傲來武裝自己,他寧願錯誤地拒絕個別真誠的關懷,也不願屈辱地接受太多帶有歧視的幫助!他自願與世隔絕,雖然這樣會隔絕掉所有的快樂和幸福,但最起碼也會隔絕掉帶有侮辱性的「同情」和「可憐」。只有隔絕,才能讓他保存著自己的尊嚴!  
上課的鈴聲突然響了起來。章老師轉過了身子,臉色一如平日蒼白而冷漠。「柳笛,」他說,「上課了,咱們走吧。」  
「可是,」柳笛看了看桌子上的作文本,「我的作文……」  
「零分。」  
柳笛愣了幾秒鐘,她直視著章老師,想說些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口,只能在喉嚨里干噎著。然後,淚水就湧進了她的眼眶,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抓起筆來就寫,用力如此之猛,甚至於劃破了那厚厚的紙張。  
  「我不能違背自己的承諾,」章老師一字一句地說,似乎每個字都很有分量,「但是我可以告訴你,我沒有後悔聽了這篇文章,更沒有後悔——對你說了這些話!」  
又是一陣淚水湧入柳笛的眼眶,它衝掉了原先噙在眼中那失望和委屈的淚,讓柳笛的眼睛變得清亮而閃耀著光彩。章老師默默地,主動地把手臂伸給了柳笛,柳笛顫抖了一下,然後輕而穩定地扶住了他。於是,兩人就像平常那樣,並肩走出了北樓,向操場南面走去。  
起風了,一陣夏天罕見的風。整個操場,立刻成了黃沙飛揚的世界。柳笛和章老師攙扶著的背影,漸漸在風沙中模糊了,只聽見一段清純的歌聲,從不知哪個角落的窗口,向這混沌的世界飄來:  
「伸出你的手,  
  讓我來攙扶,  
  走過蒼茫孤寂的沙漠,  
  尋找渴望以久的綠洲……」  
儘管狂著呼嘯,這飄渺而清純的歌聲,卻始終是那樣清晰,那樣執著地在天地之間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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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kent 發表於 2007-3-29 08:01 | 只看該作者
七  
  可怕的高三終於到了。  
  不管這些剛剛參加過「成人儀式」的孩子們願不願意,他們必須接受作為「成人」的第一個挑戰——考大學。而接受的方式,就是一頭扎到書堆里,填鴨似的學、學、學。大學的校門開著,可是每十個學生里只有一個能走進去。為了使自己從千軍萬馬中脫穎而出,成為通過「獨木橋」的一分子,每個人都在拚命的給自己加碼,頭不抬眼不睜地學習,而且還在暗中互相較量著,生怕別人比自己用功,而在某一天超過自己。這世界本身就是個競爭的舞台,到處都存在著明爭暗鬥,你是強者才能獲勝。優勝劣汰,這在人類還是猿猴的時代就成了不變的法則。  
  學校開始增設了晚自習,從晚上六點開始,每天兩節,第一節老師講課,第二節考試或自由複習。沒有人埋怨。這是遲早的事,如果不開設晚自習,倒會有一群家長和學生怨聲載道。柳笛和章老師自然也被卷進了複習的旋渦。剛開始,學校害怕章老師無法承擔那繁重的教學任務,準備給柳笛的班級換一個語文教師,沒想到卻遭到學生強烈的反對。大家寫了一封措辭激烈的聯名信,派柳笛到高校長和教導主任那裡交涉。柳笛作為同學們的全權代表,只說了一句話:「章老師無法勝任的工作,我都可以一力承擔,在章老師身邊,沒有人能夠取代我的位置,在我們心中,也沒有人能夠取代章老師的位置。」高校長聽后,長長嘆了口氣。他撫摩著柳笛的頭,慈愛而擔憂地說:「孩子,我真無法想象,你畢業后,章老師該怎麼辦?」  
  柳笛一愣,是啊,畢業后,誰來照顧章老師?誰來幫助他工作呢?可是,畢業是一年之後的事情,現在首要的,是把章老師留在自己身邊。結果,他們贏了,章老師被留了下來,而柳笛肩上的擔子,無形中就更重了一些。五點放學時,柳笛照例要往章老師的辦公室跑。如果晚自習沒有章老師的課,她還要送章老師到車站等車。如果有,她就在辦公室里幫助章老師改改卷子,或抄一些複習題的答案。第一節晚自習到七點半才結束,等車已經來不及了,所以,章老師乾脆住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兩張椅子拼在一起,就是一張床;一件軍大衣,就是一個棉被;一塊麵包或一袋速食麵,就是一頓晚餐。北樓取暖設備並不好,柳笛索性把自家的電暖氣拿到了章老師的辦公室。章老師接受了,沒有說一個「謝」字。  
  新的一年在師生們的忙忙碌碌中,悄悄地向大家走來。12月31日,一早就下起了雪。雪花密集地飄舞著,不一會就染白了大地,染白了房屋,染白了樹木,讓整個城市都籠罩在新年的氣氛中。這一天,學校破例沒有上課,而是讓所有學生——尤其是高三的學生以班級為單位,召開新年聯歡會。孩子們從繁重的功課中逃了出來,立刻都顯出了活潑的,愛笑愛鬧的天性。他們在綴滿了雪球的冬青上,掛上了一條條彩帶,一串串紅燈籠,還有一張張精美的賀年卡。不知誰別出心裁,把幾串風鈴掛到了冬青上,於是,一陣陣悠揚清脆的風鈴聲,伴隨著少男少女們活潑輕快的笑聲,飄灑在整個校園的上空。  
  教室里更是熱鬧非凡。每扇窗戶都用彩漆噴塗上各種各樣有趣的圖畫,並無一例外用誇張的字體寫著英文「Happy New Year To You」。黑板上,畫著聖誕老人,畫著生日蛋糕,畫著米老鼠,唐老鴨,畫著久違了的卡通和童年。無數的彩帶,無數的拉花,無數的氣球,無數的紙屑,還有無數的笑臉,無數的笑聲,構成了無數的歡樂和喜悅。猜謎、傳花、唱歌、跳舞、做遊戲、演小品……孩子們充分發揮了自己創造的天性,充分表現出人類快樂的本能。沒有習題,沒有輔導,沒有作業,沒有考試,今天,是屬於學生的,是屬於青春的,是屬於歡笑和夢想的!  
  柳笛也被捲入這熱鬧的人群,和大家一起唱,一起跳,一起鼓掌,一起歡笑。高三的日子的確太壓抑了,屬於柳笛自己的時間也太貧乏了,她真需要放鬆一下自己,讓那繃緊的神經和疲憊的身體好好休息休息了。她是個愛獨處的孩子,可是今天,在同學們中間,她卻感到興奮,感到充實,感到一種難得的發泄般的快樂。她終於領悟到了,再孤獨的人,也會在內心深處有一種渴望,渴望和他人交往,被他人所知。而在領悟這個道理的同時,她更深深地體會到,章老師自願選擇了孤獨,該有多麼大的勇氣和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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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kent 發表於 2007-3-29 08:01 | 只看該作者

聯歡會直到下午兩點才結束。同學們意猶未盡。班長忽然大喊一聲:「歌廳!歌廳!誰去歌廳!」  
  立刻有一個很小的聲音說:「中學生不準去歌廳。」說話的是柳笛。  
  「去他媽的不準!」班長突然口吐髒字,「我們憋了三年了,就這一天,還忌諱什麼!何況,歌廳又不是什麼骯髒齷鹺的地方,我們只是去那裡聚會聯歡而已。誰跟我去?出了事,我兜著!」  
  立刻,有二十多人站到了班長旁邊。柳笛一看,大多數居然是那些成績不錯的同學。他們大概比別人更感到憋悶,更需要發泄。  
  「柳笛,你去不去?」班長問她。  
  「我……」柳笛遲疑地望著北樓四樓那個小小的窗口。  
  「章老師嘛,」班長看出了她的心思,一句話就解決了問題,「現在才下午兩點,五點鐘,咱們保證回來,誤不了你的事。」  
  「可是……」柳笛還是不放心。雪下得更大了,大片大片柔軟的雪花,使她簡直看不清那扇小小的窗戶。它在撲朔迷離的雪花中,顯得那樣渺小而孤獨。  
  班長注視著柳笛,這個小女孩,即使在臃腫的冬衣包裹下,也能看出她的美來。那纖細的眉,小小的嘴巴,白皙而細膩的皮膚,瘦削而動人的下巴,還有那雙眼睛,那樣深沉清亮,那樣充滿詩情畫意,又那樣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描繪不出來的天真與寧靜。這樣一個輕靈如水的女孩,這樣一個讓全校男生都為之心動的女孩,居然在平日里連正眼也不瞅他們一眼,而寧願圍著那個瞎子轉。他突然感到一種不平衡。咬了咬牙,他開始「煽動」了:「同學們,柳笛是咱們學校最漂亮的女孩(在柳笛面前,誰也不敢用『校花』這個詞,怕這個詞褻瀆了她),可是她卻從來不給咱們男生面子,今天又要不參加咱們的聚會。難道高三(1)班的男生,真的這麼窩囊嗎?」  
  同學們立刻發出了一片近乎起鬨似的喧鬧聲。柳笛趕緊擺了擺手:「行了行了,我去還不成嗎?算我怕了你們了!」  
  於是,大家簇擁著,去了學校附近的一個歌廳,要了一間最大的包房。歌廳四面無窗,門一關,裡面就不知是白天還是黑夜了。班長別出心裁地點燃了幾支紅色的蠟燭,室內立刻瀰漫著溫馨浪漫的情調。這一下,同學們都放開了,紛紛拿出自己的「絕活」。柳笛從不知道,班級里還有這麼多的人才。「瞌睡蟲」袁柯的霹靂舞跳得棒極了,他渾身上下好象沒有一塊骨頭,哪個部分都能扭曲。跳到最後,他竟然單手撐地,在地上飛快地轉起圈子來,博得大家一片喝彩。班長的情歌唱得實在動聽,《再回首》、《其實你不懂我的心》、《愛在深秋》、《謝謝你的愛》……也不知他唱了多少首。反正這裡不是校園,沒有人會指責你「少兒不宜」。幾名吉他手組成的「男人樂隊」,唱起自編的校園民謠,簡直蓋過了「老狼」和他的《同桌的你》。女孩子也不甘示弱,一曲瘋狂的「迪斯科」讓那些男生們目瞪口呆。柳笛驚訝極了,這些「天才」們,怎麼平日里一個也沒有被發現呢?是啦,禁錮在書本里,掙扎於題海中,背負著沉沉升學負荷的孩子,怎能有機會去展示他們的才能呢? 如果不是這次聚會,大概直到畢業,他們留給別人的印象,都會是一群埋頭苦學的書獃子。  
  柳笛被感染了,被這自由和歡樂的氣氛感染了。她和他們一起高歌,一起狂舞,一起歡笑。在大家的慫恿下,她也表演了一支英文歌曲——卡朋特兄妹的《昨日重現》:  
  「快樂的日子並不長久,  
  它早已無影無蹤。  
  如今它又回來,  
  像失去的老朋友一樣。  
  哦,我喜愛的老歌……」  
  這淡淡的,帶有一點感傷和懷舊情緒的旋律立刻感染了同學們,大家情不自禁地和她一起唱起來:  
  「所有美好往事,  
  清晰地重現眼前,  
  我仍然像以前那樣,  
  流下了眼淚。」  
  一曲唱罷,所有的人真的淚流滿面。  
  這樣的場面,這樣的氣氛,不能不讓柳笛感動。青春是真誠的,青春是快樂的,青春是有感染力的。柳笛就被它深深的感染了,她忘了時間,忘了地點,忘了一切,更忘了那扇小小的、模糊的窗戶,和窗戶後面那個焦急等待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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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kent 發表於 2007-3-29 08:01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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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盡興走出歌廳,看到風雪瀰漫中的沉沉夜色時,柳笛才醒悟似的跳起來。「天哪!幾點了?」她驚叫著問旁人。  
  「八點半。」一個同學不經意地看了一下表。  
  「什麼?」柳笛的腦袋「嗡」的一下炸開了。八點半?自己居然玩到了八點半!她突然覺得自己的身體無法抑制的顫抖起來。而和身體一起顫抖的,還有那顆撲撲跳動的心臟。來不及細想,她撒腿向學校跑去。天,自己怎麼會玩兒到八點半!怎麼居然把章老師給忘了!章老師,章老師呢?他現在在哪裡?柳笛的心就像打翻一鍋沸油,滾燙、燒灼而疼痛。她覺得自己真是個混蛋!  
  雪,下得更大了,而且不知什麼時候起了風。凜冽的北風捲起一團團一堆堆的雪,往柳笛的臉上身上扑打過來。柳笛覺得自己穿得夠臃腫的了,卻一個勁地打著哆嗦。她想起了章老師,他只穿著一件單薄的呢子大衣啊!天,章老師,你究竟在哪兒?如果你在辦公室里,你如何能熬過這長長的,寂寞的下午?如果你已經回家了——哦,這樣的大雪天,你是怎麼走到車站的?柳笛的心亂成了一團,儘管風雪這麼大,她還是加快了腳步,趔趔趄趄地向學校奔去。  
  終於,她跌跌撞撞地闖進了校門——上帝,校門居然沒有上鎖。習慣性的,她抬眼向四樓那扇小窗戶望去。辦公室沒有開燈。可是,那又能說明什麼?盲人是永遠不需要光明的。柳笛不加思索地撲進了北樓。  
  樓內也沒有開燈,柳笛立刻陷入到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方向感消失了,光與色消失了,她只能憑著記憶,摸索著,一點點地順著樓梯爬上去。聽著樓梯的地板發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音,被一團混沌虛無的黑暗包裹著,柳笛突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怖和孤獨,沒有天,沒有地,沒有日月星辰,沒有山川河流,沒有花草樹木,沒有鳥獸魚蟲,整個世界就剩下一個孤零零的自我,像一艘孤獨的小船,在無邊的黑暗中戰戰兢兢地漂泊,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被暗礁撞得粉身碎骨。黑暗,大概是最可怕最不幸的世界了。柳笛突然想到,章老師,不就是整天整夜生活在這樣的世界中嗎?五年前的那場大火,就註定了他今後的命運——逃不掉的無邊黑暗,走不出的無邊黑暗,無盡無止的無邊黑暗。此時,她才覺得自己能體會到一點點章老師失明時的心境了。哦,盲人的世界本就孤獨,章老師又自願把自己砌進更深的孤獨,而今天,自己又奉送給他一分孤獨……自己,實在殘忍!  
  終於來到了四樓。柳笛的眼睛已經開始適應了暗淡的光線,勉強能夠看見物體的輪廓了。她剛辨認出了那扇門,就急切地向它奔去。可是,來到門前,她卻習慣性地停住了腳步。遲疑了一下,她輕輕敲響了門。  
  沒有人回答,四周死一般的寂靜。  
  她再敲,依然是寂靜,可怕的寂靜。  
  她猛的推了一下,虛掩的門立刻開了。  
  屋裡一團漆黑。柳笛點亮了燈,突如其來的光明讓她睜不開眼睛。然後,她看清了屋裡的一切。辦公桌、椅子、茶杯、暖壺、茉莉花、還有那個電暖氣……還是老樣子,只是,沒有章老師。雖然在預料之中,柳笛還是感到難言的失望和惆悵。她再次掃了一眼,突然,她發現章老師的帽子和手套,居然忘在了辦公桌上。她的心一緊,沒戴帽子手套,章老師能去哪裡?然後,在帽子手套的旁邊,她還意外地發現了一張紙,紙的旁邊,是那支用來批閱作文的紅色鋼筆。難道,章老師寫過什麼嗎?三年來,她從未看過章老師寫字,即使在上課,他也從不板書。她哆哆嗦嗦地拿起紙,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發抖。紙上沒有字,只是縱橫凌亂地畫滿了問號:大的,小的,輕的,重的……各種各樣的問號重疊著,交錯著糾纏在了一起,象一團亂糟糟的麻。有幾個問號畫得太重了,甚至劃破了紙張。顯然,畫這些問號的人,當時是多麼焦灼、煩躁而憂慮!柳笛的心中猛的一陣抽痛,淚水劈劈啪啪地落在了紙上,浸濕了紙上那鮮紅的問號。問號上的紅色在擴大、擴大,終於模糊成一片血一樣的殷紅。她的心也如那些糾纏在一起的問號一樣,被痛悔與內疚糾纏著。章老師,您在詢問誰?您在詢問什麼?您是在問那個科代表為什麼沒有來接您嗎?是在問她為什麼把您一個人冷落在這裡,讓孤獨一點點地啃蝕您的靈魂嗎?您可知道,她居然把您忘了,把您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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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kent 發表於 2007-3-29 08:02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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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眼模糊中,柳笛又看見了那遺落在辦公桌上的帽子和手套。哦,如此焦灼憂慮的章老師,竟然沒戴帽子手套就出去了。在這風雪瀰漫的夜裡,他會去哪裡?難道,是去尋找她嗎?天,他怎麼去「尋找」啊!柳笛心如刀絞,冷汗就從額頭上冒了出來。再也不管樓內有多黑暗了,她掉轉身子,旋風般地衝出了辦公室,衝下了樓梯,衝到了收發室的門前。  
  不顧一切的,她敲響了收發室的門。「李大爺!李大爺!」她拚命喊了起來。  
  李大爺慢騰騰地走出了收發室。柳笛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李大爺,章老師呢?你看見章玉老師了嗎?」  
  「章老師啊,哦,看見了。」李大爺的聲音蒼老而緩慢,「五點鐘的時候,他到我這裡來,問我看沒看見你出去。我告訴他:沒有哇。真的,出去的人那麼多,我真沒有看見你,尤其是,這次,你沒有和章老師一起出去。」  
  柳笛心中一酸。沒有和章老師一起出去,這就是一個錯誤。  
  「章老師聽我這麼說,就執意要去你們班看一看。」  
  「啊!他去了我們班!」柳笛驚呼起來。天很冷,可她覺得脊椎骨都在冒著冷汗。  
  「是啊,」李大爺嘆息著說,「我勸他不要去,可他不聽。他的脾氣你也知道,我又不敢幫助他,只好看著他一步一滑地向操場南邊走去。雪下得這麼大,他又什麼也看不見,我眼睜睜地看著他跌倒了,爬起來。然後又跌倒了,又爬起來。哎——」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真的,我真數不清他跌了多少個跟頭。他居然連帽子也沒戴……」  
  「行了,李大爺,別說了!」柳笛覺得心臟撕裂般的疼痛,頭上的冷汗黃豆般地沁了出來。這一切都是她的錯!都是她的錯!「後來呢?」她又急切地問到。  
  「後來,我實在不忍心看下去了,就回到了收發室。」  
  「然後呢?章老師到底去了哪裡?」  
  「這,我可不知道了。」李大爺的臉上一片茫然。  
  柳笛失望地嘆了口氣。打聽了這麼半天,她還是不知道章老師的下落。章老師會去哪裡?會去哪裡?她焦急地,反覆地問著自己。突然,她腦中靈光一閃——車站!對,車站!自己怎麼把車站忘了呢?不假思索的,她又向車站跑去。  
  雪,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小得多了。粉屑似的雪花,零零散散地在空中飄浮著。人們早已回家過年去了,冷冷清清的馬路上,竟看不到幾個人影。路燈發出暗淡的光芒,沒精打採的。這光線與雪地的銀灰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片寂寥的青白色。柳笛的腳步不知不覺中慢了下來。她在冷清的人行道上走著,越走越不是滋味,那平素短而充滿生趣的方磚路,此時卻顯得漫長而單調。離車站一點點的近了,近了,柳笛突然感到了一種莫名的膽怯。章老師會在車站上嗎?最後一班公交車早就開走了,他還在車站幹什麼?自己遺忘了章老師,又有什麼資格期盼他在等著自己呢?柳笛咬了咬嘴唇,腳步更慢了,每走一步都是那樣沉重。她想早些走到車站,又害怕早些走到車站。帶著這種矛盾的心裡,她終於看到了那個孤零零的站牌。站牌的下面,一動不動的,挺立著一個高大的身影。借著路燈暗淡的光線,柳笛認出了,那,正是章老師。  
  是的,這是章老師。他還是穿著那件單薄的黑呢子大衣,沒有戴帽子和手套。他站在站牌的旁邊,一隻沒有戴手套的手緊緊抓住站牌的鐵柱子。他站在那裡有多久了?沒有人知道。柳笛只是看到,他的身上發上,已經落了足有一寸厚的積雪,雙腳陷在雪地里,腳面已經被雪埋沒了。他就這樣一動不動的站著,在青灰色的燈光下,他看起來就像一座花崗岩的雕塑。  
  柳笛呆住了,一時間,她被這無言的雕塑震撼得不能思想,不能呼吸。然而只有片刻,她就覺得自己的心臟在痛楚著,在絞扭般的痛著,痛得她手心冰冷而額汗涔涔。淚水湧進了她的眼眶,淚眼朦朧中,她覺得章老師已經變成了水霧中模糊浮動的影子。她抹了一把淚,把手按在胸口上,下意識地安撫著痛楚的心靈。然後,她輕輕地走到那座「雕塑」面前,滿懷歉意地叫了聲:「章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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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kent 發表於 2007-3-29 08:02 | 只看該作者
「雕塑」微微地震動了一下。「柳笛!是你嗎?」章老師那低低沉沉的聲音里竟蘊藏著一種掩飾不住的喜悅。然而只有瞬間。他又恢復了慣有的冷靜。「我知道,」他接著說,冷漠卻帶著一絲金屬般的顫音,「我知道,如果你沒有出什麼意外,一定會到這個車站來找我。」  
  「章老師!」柳笛終於帶著哭腔喊了起來。她覺得顫抖從腳底一直向上爬,迅速蔓延了四肢,進而讓她整個身體,整個心臟,整個靈魂都顫抖起來。她的心臟猛一陣抽搐,然後就開始痙攣起來,那麼痛楚,那麼痛楚,那麼痛楚……章老師,他畫出那些焦灼的問號,他冒著風雪,摔了無數個跟頭去「找」她,他不知寒冷不知疲倦在車站等了她這麼久,居然只是擔心她出了什麼意外。而她,卻在章老師被孤獨啃蝕而又為自己焦灼擔心的時候,去和別人唱歌、跳舞,把他忘得一乾二淨!一時間,她覺得自己那麼卑鄙、那麼自私、那麼無情、那麼——不是東西!她摘下手套,慢慢握住章老師那緊抓住站牌的手。章老師顫了一下,急忙往回縮,但是由於站得太久了,他的手臂竟僵硬得一時無法動彈。柳笛輕輕撫摩著這隻冰冷而僵硬的手,輕輕的,輕輕的。她想說些什麼,卻覺得喉中有什麼東西哽住了,幾千幾萬句要說的話,竟一句也說不出口。然後,她聽到章老師那命令般的聲音:「柳笛,把手拿開,別冰著你。」  
  短短的一句話,就如平地捲起了一陣龍捲風,把柳笛所有的悔恨、慚愧、內疚、感動、自責……都卷到了一起,讓各種各樣的情感在柳笛的胸膛升騰著,翻滾著,撞擊著,讓她這小小的心靈不斷地顫慄。她終於抑制不住自己,一頭扎到章老師的懷裡,「哇」的哭出了聲。一切一切的痛悔,一切一切的愧疚,一切一切的感動,一切一切激蕩著的情緒,都隨著那聲嘶啞的哭喊,一起噴射出來。她昏昏然地抱住了章老師,昏昏然地說了句:「章老師,罵我吧!懲罰我吧!責備我吧!我錯了!我錯了!我把您給忘了!我居然把您給忘了……」  
  柳笛痛哭著,訴說著,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然後,在冥冥中,她真真切切地感覺到,章老師那僵直的手臂,居然在輕輕地撫摩著她的脊背。而他的聲音,就在她的耳邊,第一次,那樣溫存那樣輕柔地對她說:「哦,柳笛,別哭了。你沒有錯,你為了我,犧牲了太多太多的時間……別哭了,好嗎?」哦,那聲音,溫柔得就像三月的春風,竟找不出一絲寒意。柳笛在這柔聲細語中慢慢停止了哭泣,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心像浸著蒙蒙細語中的花蕾,掛著晶瑩的露珠,那樣空靈、美好而純凈。  
  雪,悄悄地停了。一彎新月鑽出了雲層,它把自己柔和的光輝撒向世界。這光輝和白雪相映襯著,彷彿給整個世界,披上了一層朦朧的,輕盈的,夢幻般的婚紗。  
  一切,都是那麼聖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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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kent 發表於 2007-3-29 08:02 | 只看該作者
十一  
  七月末,高考的成績終於發表了。章老師所教的班級考得相當好,尤其是語文成績,平均分居全省第一。柳笛更是以718分的高分,名列全省文科總分第一名,其中的語文成績更是高得驚人,滿分150分,她竟答了147分,大概在全國,也能奪冠了。  
  消息傳來,全市轟動。市長親自接見了這位「文科狀元」,稱讚她「年少有為」。各個報社的記者也紛紛採訪她,讓她談感想,談體會,談一大堆無關緊要的問題。學校特地張貼了鮮紅的喜報,並請柳笛為全校的同學做報告。班主任陳芝老師也喜上眉梢,稱柳笛為「天才」,說她早就預料到柳笛能順利地考上北大。柳笛的父母更是春風滿面,一天到晚樂得合不攏嘴。柳笛心中懸著的石頭終於落了地,也著實興奮了好一陣子,可是,面對鋪天蓋地而來的讚譽之詞,面對各種各樣的採訪和活動,這種興奮之情很快就煙消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數不盡的煩躁。她推掉了學校的報告會,謝絕了許多不必要的採訪和活動,最後,為了躲避那些瘟神一樣的記者,乾脆整天躲在章老師的辦公室里不出來。反正章老師的辦公室向來「嚴禁入內」,即使聯合國秘書長,不經章老師允許,也不能隨便進來。章老師對這一切依然淡漠,聽到自己班級的語文成績全省第一,他連頭都沒抬。倒是聽到柳笛的好成績,他的臉上,才露出一絲難得的欣慰。  
  接下來,就是等待錄取了。  
  重點高校本科錄取的通知書下來了,沒有柳笛的。  
  普通高校本科錄取的通知書下來了,仍然沒有柳笛的。  
  柳笛的父母慌了,他們開始四處打聽,探訪,可是毫無結果。柳笛的父親甚至往北大掛了電話,對方的回答極其客氣而又含糊曖昧,讓他摸不到一點頭腦。柳笛也著急了,按說她的成績,已經遠遠超過了錄取分數線,怎麼可能不被錄取呢?是被漏掉了?是出了什麼差錯?還是通知書沒有按時送到?各種各樣的疑慮像一團亂麻,讓她簡直理不出一個頭緒來。要知道,分數並不是錄取的唯一條件,不錄取的理由有好幾十條呢!誰知道自己攤上了哪一條?採訪的記者漸漸絕跡了,原定的一些活動也在柳笛沒有推辭的情況下,因為各種「合理」的借口而取消了。柳笛,一下子由上帝的寵兒,變成冬天被冷落的麻雀了。這從輝煌到寂寞的瞬間轉變實在讓她無法接受。而就在這時,一些不知從哪裡滋生出來的謠言,又通過一種看不見的途徑悄悄地傳開了。什麼「核卷時除了問題」,什麼「分數公布錯了」,簡直五花八門,更有甚者,有些人竟說柳笛在考試和閱卷時作了弊,被別人舉報了,因此取消了錄取資格。這種種種種的謠傳,讓柳笛這個極有涵養的女孩,也忍不住氣得要爆炸。她覺得自己簡直要發瘋了。在學校里,她要面對一張張詢問的嘴巴,在家裡,她還要面對父母那愁雲密布而又強作歡顏的面孔,世界之大,她卻簡直無處容身,只有在章老師那間小小的辦公室里,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  
  是的,自從成績發表后,柳笛就天天下午來到章老師的辦公室里等著錄取通知書,章老師也天天來學校陪著她等。師生二人常常默默無語地坐了一個下午,然後,由柳笛送章老師到車站等車。柳笛曾經勸章老師不要冒著酷暑陪伴著他,章老師只是固執地搖了搖頭。其實,柳笛很希望章老師陪伴著她。不知為什麼,章老師那張平靜而漠然的臉,卻帶著難以形容的安慰的力量,它似乎比任何安慰的言語都起作用。看著章老師這樣安然,這樣沉靜,這樣成竹在胸,柳笛那顆本來躁動不安的心,也會奇迹般的平靜下來。她會想起章老師說的那句話:「我敢用性命擔保,你——一定能考上北大!」這鏗鏘有力的話語,在這焦急混亂的日子裡,竟成為柳笛精神上唯一的支柱。可是,這個支柱也有動搖的時候,誰知道章老師擔保出去的性命能否收得回來?好幾次,柳笛按奈不住內心的焦躁,猛的站起來,在室內踱起了步子。這時,章老師就會摸索著給她泡一杯茶,然後摸索著從那盆茉莉花上摘下一朵小花,默默地放到茶杯里。章老師省吃儉用,飲茶可相當講究。品著杯里那翡翠般的液體,望著那朵小而潔白的茉莉花在茶杯里靜靜地漂浮,聞著茶杯里飄出的那股清清雅雅的香味,和滿屋子帶著甜味的清香,柳笛就會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寧靜。那些焦躁不安的情緒,也不知悄悄跑到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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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kent 發表於 2007-3-29 08:02 | 只看該作者
真的,要不是有章老師在支撐著她,柳笛真不知道如何度過這段難熬的日子。可是,八月份已經過去三分之二的時光了,連班裡成績最低的同學,都領走了本科錄取通知書,而柳笛的通知書,還是沒有下來。  
  然後,就在這樣一個焦躁的下午,就在柳笛沮喪得近乎絕望的時候,章老師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敲響了。  
  聽到敲門聲,章老師和柳笛都吃了一驚,居然有人會敲這扇門!可是,只有瞬間,兩個人就都意識到了什麼。一定是李大爺,一定是!章老師囑咐過,一有柳笛的通知書,就讓李大爺馬上送到自己的辦公室來。天!柳笛覺得自己的心在擂鼓,血液全往頭腦里沖。她猛的站起來,轉身就去開門,匆忙中竟帶翻了椅子。  
  打開門,柳笛愣住了,門外站著的,竟是一個素不相識的白髮老人!  
  「你就是柳笛同學吧!」老人含笑走進了辦公室。柳笛吃驚地打量著他:花白頭髮,帶著金絲邊眼鏡,風度翩翩而又慈祥和善,渾身都散發著高貴、儒雅的書卷氣,一看就是一個從書齋里走出來的學者。他發現柳笛一直在打量著他,就溫和而從容地介紹著自己:「我姓蘇,是北大中文系的老師。」  
  北大來的?柳笛心中一動。章老師也似乎吃了一驚。他迅速坐直了身體,身下的凳子發出了一聲輕微的響動。  
  「我是為了你的錄取問題而來的。」蘇老師開門見山地點明了來意,「事情是這樣的。公布分數后,我們調研了你的語文試卷,因為這幾年高考,我們還沒有看到過這麼高的分數。可以說,你的語文試卷答得相當好,尤其是作文,三個閱卷老師竟都給了滿分。不過,他們在打分的同時,還各自寫了一句評語……」蘇老師從口袋裡掏出一張試卷,「你可以看看這些評語。」  
  柳笛迫不及待地接過試卷。不錯,三個老師各寫了一句評語。其中一位老師寫道:「文章離奇得讓我不得不打高分。」另一位老師是這樣寫的:「我從未看見過這樣離譜的真實。」第三位老師更直白:「我居然相信了這些事情是現實生活中發生過的。」  
  「這三句評語說得再明顯不過了,」蘇老師收起卷子,把它放回口袋裡,接著從容敘述,「三位老師都懷疑你文章的真實性,但都被你的文章感動了,換言之,是被文章中的情感說服了,竟不約而同地打了滿分。我們傳閱了你的作文,說實話,我們都沒有辦法相信文章中記敘的事情,尤其是你們語文老師竟是個——盲人。」蘇老師看了一眼章玉,還是把這個詞吐了出來,「可是,我們和這三位閱卷老師一樣,被文章中那美好、真摯、深沉、純潔的情感征服了。然後,關於你的錄取問題,就出現了兩種截然相反的意見。一種意見認為,如果這篇文章是虛構的,就不符合本次考試的作文要求,作文也不能給這麼高的分數,文章的作者也就沒有資格邁進北大的門檻;另一種意見認為,文章的情感如此濃郁而感人,所記敘的事情一定是真實的,否則,作者一定寫不出這樣的情感。文章的作者是個奇才,放棄這樣一個人才,是北大的遺憾。兩種意見爭執不下,最後,學校破天荒地決定派我來這裡調查一下,看一看文章所記敘的事情是否屬實,如果屬實,就可以當場發給你通知書。」  
  柳笛簡直目瞪口呆了。她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的一篇作文,竟在北大引起了這樣的猜疑和爭論,而且差一點壞了大事。她看了一眼章老師,他的表情是奇特的,似乎在研判著什麼,又似乎陷入到某種思緒里,專註的神情中竟帶著一絲激動。聽了蘇老師這樣一番驚心動魄的話,他竟沒有為柳笛申辯一句。柳笛微微有些失望,她只好自己申辯: 「蘇老師,我的作文……」  
  「不用說了,」蘇老師微笑著止住了她,他的笑容那樣親切和煦,就像三月的春風,「我剛才去了校長室,該了解的情況基本上都了解了。文章中記敘的事情居然是真實的!請原諒我用了『居然」這個詞,因為我實在想不出其他詞語表達我的驚訝。直到今天,我才真正了解,生活中的確會發生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我們看來是匪夷所思的事,在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場合,特定的人物身上發生就是合情合理的。比如說文章中的這位語文老師,」他把目光轉向章老師,客客氣氣地說,「如果我沒認錯的話,這一位,就是文章中的章老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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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kent 發表於 2007-3-29 08:02 | 只看該作者
自從蘇老師走進辦公室后,章老師一直未發一言,這時卻突然站了起來。他高大的身軀在無法抑制地顫抖著,雙手緊緊抓住了桌子的邊沿,似乎一鬆手,他就會一頭栽倒在地上。他的嘴唇也在顫抖著,蒼白的臉因過分激動而泛起了一陣潮紅,太陽穴上的青筋爆了起來。「您是……」他終於開口了,聲音竟抖得厲害,「是……是……蘇文教授吧!」  
  
  

  
  蘇老師愣住了。他仔仔細細地端詳著章老師,似乎要把他看透。突然,他面孔上的肌肉痙攣起來,臉上呈現出極度的震驚和痛苦,身子像觸電似的抖動起來。他激動地,哽咽地,顫巍巍地說:「您……你……你難道是……是……」  
  章老師忽然止住了蘇文教授的話。他似乎在用全部的毅力勉強克制住了自己。然後,他用手指了指房門,低沉而嚴肅地命令道:「柳笛,請你出去!」  
  柳笛震驚地看著這一切。她從來沒有看見過章老師這樣激動。難道又是一個「不可思議」嗎?聽到章老師的命令,她顫動了一下,但沒有移步。  
  「柳笛,出去!」章老師的語氣中帶著一股無法抗拒的威嚴,他竟省略了那個「請」字。  
  柳笛又顫動了一下。她望了望兩張激動的面孔,突然明白了,這裡無論將要上演何種場面,都是屬於章老師和蘇文教授兩個人的,而不是屬於她的。咬緊了嘴唇,她快步跑了出去,並懂事地帶上了房門,遠遠地走開了。  
  在走廊的盡頭,柳笛遇到了高校長。他倚窗而立,手中拿著一支煙,不住地對窗外吐著煙圈。柳笛走過來,和他並肩站在一起。  
  「怎麼?」高校長問,「見到蘇文教授了嗎?」  
  「見到了,」柳笛簡單地回答,「他和章老師可能認識,兩個人都激動得不得了。」  
  「很有可能,」高校長並沒有覺得怎樣的驚訝,「章老師曾經是北大的高才生。」  
  「我知道。」柳笛低而清晰地說。隔了一會兒,她又對高校長說:「校長,給我講一講章老師的事吧。他們都說,您最了解章老師。」  
  「哦?」高校長懷疑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也知道很多嗎?」  
  柳笛搖搖頭:「我知道得並不多。章老師很少跟我談及自己的事。我只知道他是蘇州人,在北大念過書,知道他擅長美術和文學,愛彈吉他,愛看海,讀了很多書,還知道——他是怎麼失明的。」  
  高校長溫和地笑了:「你知道的也不少了。不過,既然你想聽,我就給你講講我所知道的章老師吧。你,應該有資格知道他的一些事情。」他又吐了一個煙圈,凝視著它在風中飄散,漸漸地陷入了回憶中:  
  「我和章老師的父親是好朋友。我們曾一起讀過師範大學,我讀數學專業,他讀美術專業。上學時,我們就是莫逆之交,工作后雖然一南一北,但一直沒有中斷聯繫。後來,在我的鼓動下,他調到了我們這個城市,在咱們學校里擔任美術教師。誰知沒過半年就……直到現在,我對這件事仍不能釋懷。我總在想,如果我沒有鼓動章老師的父親調到這裡來,這場悲劇也許就不會發生。因此,每次面對章玉,我總感到一份歉疚。」  
  「校長,您不必覺得內疚。」柳笛突然插口道,「這場悲劇是無法預料的,您無法預知命運。」  
  高校長感激地看了柳笛一眼,默默地長嘆了一口氣:「章玉也經常這麼說,可是我始終不能原諒自己。在那個寒假,我第一次看到了章玉。那真是一個有思想,有智慧,有深度的男孩子。可以說,看他的第一眼,我就立刻喜愛上了他。後來,我又去了他的小屋——他在市區又自己租了一間平房,說是假期在那裡寫畢業論文。在那間小屋裡,我們進行了一次長談,我從沒看過這樣充滿才氣的男孩子。他知識太豐富,思想太深刻,見識太不凡……總之,他太卓越,太優秀,太出類拔萃,甚至太讓人嫉妒。我豈止喜愛,簡直就是欣賞他了。我常想,如果沒有那次火災,他該是多麼出色的人才!可是,那場火災,把他給毀了……」  
  高校長低下頭來,默默地看著手中的煙。一縷青煙緩緩地上升,在他眼前盤旋,繚繞。他臉色凝重,眼神憂鬱到了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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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kent 發表於 2007-3-29 08:03 | 只看該作者
「當我在火災后匆匆趕到醫院時,章玉的父母已經雙雙斃命,而他則昏迷不醒。我在他的床頭守了整整兩天。他的灼傷並不嚴重,但受了強烈的腦震蕩,似乎是一堵牆砸在了他的身上。第三天,他醒了,卻什麼也看不見了。  
  「當時,醫生並不能判斷他是否是永久性失明。在他的強烈要求下,醫生冒險給他動了手術。可是,手術失敗了。我還記得那天拆紗布時的情景。當章玉眼睛上的紗布被一圈圈地拆開時,我緊張得簡直要透不過氣來,就連身邊的醫生,額頭上也滲出了汗。紗布被拆下來了,我們屏息看著他,而他,只是平靜地坐在那裡,平靜得讓人心悸。屋子裡靜極了,只聽見掛鐘發出的「滴答滴答」的聲音。我不記得這種寂靜持續了多久,對我來說似乎比一個世紀都要長。然後,他說話了,聲音竟沒有一絲顫抖,他問大夫:『從此之後,我是不是永遠也看不見了?』我們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大夫想說一句善意的謊言,但他臉上的神情,實在讓大夫無法欺騙他,只好實言相告——他的眼睛再也不能復明了。他微微點了一下頭,平靜得讓人心痛。我忍不住哭出了聲,而他卻用那平靜得出奇的聲調對我說:『高伯伯,咱們回病房吧。』  
  「從那一天起,他就靜靜地躺在病房裡,很少說一句話。我怕他想不開,憋出病來,就經常逗他說話,他卻說:『高伯伯,我很好,不會出事的。』那時,我沒敢告訴他父母雙亡的消息,怕他承受不了。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問我:『高伯伯,我的爸爸媽媽,是不是都去世了?』我一陣辛酸,這孩子太精明,對他,簡直不能隱瞞任何事情。沒辦法,我只好告訴了他。他沒有哭,只是一整天都沒有說話。」  
  高校長又一次停了下來。一支煙快要燃盡了,他望著煙蒂上那點火光和那纏繞著的一縷青煙出神。柳笛的睫毛垂下了,兩排細碎潔白的牙齒咬住了嘴唇,沒有說一句話。半晌,高校長拋掉了那個煙蒂,又燃起了一支煙,開始急速地吐著煙霧,用手撐著落地窗,他茫然地看著窗外的景物:  
  「一個星期後,章玉開始主動下床練習行走,同時開始練習自己的聽力。他拒絕用盲人杖,寧願一次又一次摔交。但是,他進步很快。他練習得很刻苦,可以看出,他是在積極地適應黑暗的日子,努力的『活』下去。半年後,他出院了。在住院的半年裡,他沒有說過一句怨天尤人的話,甚至沒有一句抱怨和呻吟。  
  「回到家裡——也就是那個小屋裡,他堅持歸還我墊付的所有醫藥費用,和父母的喪葬費用。他和他父親一樣,不肯平白受別人一點恩惠。他父母的保險和賠償金,幾乎都用來還債了。僅剩的一點,也剛夠一年的生活費用。生計的問題,嚴酷的擺到了他的面前。他不肯住到我的家裡,堅持自己獨立生活。在思考了整整一周后,他告訴我,他想當教師。  
  「我一驚,這根本是不可能的!可是他態度很堅決。他說他在大學畢竟學到了一點東西,這些東西不能就這樣荒廢了。如果他今生不能用這些知識來做些什麼,就把它傳給下一代好了。他請我幫助他把所有高中的語文教材、教參和資料都用錄音帶錄下來,認真地聽和學,並讓我經常帶他去學校聽老師講課。可以看出,他是在努力鑽研,其精神是任何一個老師都無法比擬的。可是,一個盲人當教師,必定是一件很困難,甚至是不可思議的事,何況,誰又能給他做教師的機會呢?這真等於給我出了一個很大的難題。他對我說:『高伯伯,我知道您很為難。我生平很少求人。可是這次,我求您看在我父親的面上,幫助我!』他的語氣如此誠摯而悲哀,我能不幫助他嗎?如果不是我,他決不能落到這種『求人』的地步!我對他,對他父母都有愧呀!於是,我使盡渾身解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可以讓他教課了,可是,僅僅是個代課教師。他倒很滿足,只要能教課就行。這樣,他試著教了你們這個班,沒想到,他居然教得那麼好。學校那麼多的語文老師,居然都超不過一個盲人。」  
  一直默不作聲的柳笛忽然開口了:「高校長,您這話說錯了。這不是眼睛的問題,而是水平和能力的問題。其他老師肯定超不過章老師,因為他們不具備章老師的水平與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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