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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仕途――古時作官何其難(整理版)[連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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倍可親決策會員(三十九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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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6.1

掉進明月、公子的巨坑已經一個多月了,再也爬不上來了,呵呵。

看到明月的「明朝那些事」轉得興緻昂然,不轉曹三公子的佳作就有些可惜。墮落的上帝曾轉過13篇,等貼無聊,從發整理版。閑話少說,開轉……

前言:

  很簡單,就是準備寫幾個古時候的官吏,琢磨琢磨他們混在仕途的技巧。

  先從李斯同學寫起吧。
  
  咸陽市中嘆黃犬, 何如月下傾金?

  [CENTER]李斯篇[/CENTER]

  公元前238年,李斯第一次登上了中國歷史的大舞台。他此時的角色,只不過是扮演一名小得不能再小的公務員,在楚國上蔡郡里做看守糧倉的小文書,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渾渾噩噩,不知老之將至。他最大的愛好就是在上班時間溜號,牽著自家養的一條黃色的土狗,帶著自己年幼的兒子,出上蔡東門,到野外追逐狡兔。上蔡郡是一個小城,李斯生於斯,長於斯,並一直認為自己將和自己的祖父、父親一樣,死於斯,葬於斯。外面的世界,對他來說並沒有清晰的概念。李斯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房子不大,但已足夠居住,薪俸不高,但尚算衣食無憂。老實說,就這麼過一輩子也是蠻蠻好的一件事情。在投胎人世的時候,閻王爺如果也肯給你這樣一份合同,我相信,十個人裡頭有七八個都會毫不猶豫的簽字畫押的。不知不覺間,青春年華在悠閑緩慢的生活中漸漸逝去,意志在平淡無奇的日子裡悄悄消磨。總之,在此時的李斯同學的身上,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將在未來的二十多年裡,佔據在中國歷史舞台的中央,扮演著顯赫的男二號,享受著最好的燈光和機位,擁有著最多的特寫和對白。

  然而,一件偶然而有趣的事情發生了。李斯同學多少有些潔癖,幾乎從不在吏舍的公共廁所內方便。這天,他忽然內急,忍,強忍,再忍,一再忍,直到不敢再忍。他捧著肚子,彎腰夾腿,直奔吏舍廁而去。廁所里的幾隻老鼠正不無哀怨地吃著糞便,見有人來,嚇得驚惶逃竄。李斯同學無暇多想,先暢快淋漓地解決了內急問題。

  有些人上廁所只是為了清空肚腹,有些人上廁所卻可以在清空肚腹之餘,還能悟出一番道理。這不,李斯同學在邊系褲帶邊往回走時,悲嘆起廁所中那幾隻驚恐的老鼠來,它們「食不e,近人犬,數驚恐之」。推此及彼,自己所管糧倉里的老鼠,卻可以「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李斯把他的這一發現告訴了跟他坐一個辦公室的范偉,范偉說:「是的,我也注意到了,我就納悶,同樣是老鼠,差距咋就這麼大呢?」得,問了白問。要找到答案,還是得靠自己。

  李斯是一個極其認真的人,他決定將廁鼠和倉鼠的貧富差距作為一個課題來研究,為此,他作了一個實驗。實驗很簡單,他把倉鼠抓住,關在廁所里,再把廁鼠抓住,關在糧倉里。三天之後,他來檢查實驗成果。Guess what?曾經的倉鼠現在也「食不e,近人犬,數驚恐之」,曾經的廁鼠現在則「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此情此景,李斯不由百感交集,說出了他在中國歷史舞台上的第一句台詞:「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

  通過這次實驗,李斯明白了一個道理:「鼠在所居,人固擇地。」他開始反省自己迄今為止的一生。我是誰?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我活了二十多年,都活了些什麼?看看自己身邊,盡多是庸庸碌碌之徒。難道我也要和他們一樣,朝生暮死,無聲無息?一想到此,李斯渾身泛起一陣神聖的戰慄。他趴在地上,一陣乾嘔。

  大丈夫於人世間,有兩個問題必須問問自己,活著時怎樣站著?死去時怎樣躺著?留在上蔡郡,他將註定一事無成。他將被胡亂埋葬在某個亂墳堆里,他的名字只會被他的兒女們偶爾提起,而等到他的兒女們也死去了,他的肉體已早已在棺槨里腐朽爛透,他的名字也將不會被世間的任何一個人所記起。到那時,上天入地,也找不到半點李斯存在過的痕迹。正所謂「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一股熊熊的野心之火燃燒在他死寂了二十餘年的心中。他感覺到,名利的野獸正在他的體內蘇醒,並向他發號施令。而他,也將樂意遵從。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於是,他作出了一個決定:離開偏僻貧瘠的上蔡郡,到能讓他建功立業、名垂青史的地方去。

  果斷和決絕是李斯一貫的作風。他在同事們一片惋惜聲中,辭去了為眾多鄉親羨慕的公務員一職。他要到蘭陵去,他聽人說過,蘭陵有當代的一位聖人――荀卿。他要去投奔他,學習帝王之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的頭腦和智慧,便是他仗以揚名立萬的武器。

  李斯辭完職之後,才將他的決定告訴了他那可憐的妻子。可憐的妻子嚇壞了,然而丈夫的意願又怎能違背?她一邊為丈夫收拾包袱,一邊流著眼淚。年幼的兩個兒子問阿媽你在做什麼。她說到,阿父要出遠門去了,要很久才能回來。妻子將收拾好的包袱遞到李斯手裡,小聲問道:「萬一事情不成呢?」

  李斯歉疚地望著妻子,道:「無論如何,我一定要去試一試,就算我不能證明我可以,那也要證明我不可以。」

  李斯摸了摸兒子的腦袋,以為告別。最小的兒子剛學會說話不久,他仰望著自己的父親,脆聲說道:「阿父,等你回來了,我們再到城外逮兔子去。」

  李斯眼眶一熱。他不許自己猶豫,背上包袱,奪門而去。
  
  第一次出門遠行的李斯,心裡忐忑不安。妻子為他新做的草鞋在崎嶇坎坷的道路上留下淺淺的腳印,他正在一步步離開嬌妻和稚子,一步步離開故里和親朋。他已無法回頭。這是一次冒險,是一次賭博。
  
  涉過了三千道水,問過了十萬迴路,李斯日夜兼程,終於在大半個月之後,到了蘭陵。進城之前,他就著溪水洗了一把臉,水中的人兒,皮膚憔悴,滿眼紅絲,面容平靜,無悲無喜。
  
  蘭陵的繁華富麗遠非李斯所來自的上蔡郡所能比擬。馬可波羅驚羨於我中華天朝的錦繡河山和風流人物時的心情,想來也只不過和此時的李斯差相彷彿。李斯同學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和前後左右那些衣冠華麗、外貌瀟灑的蘭陵市民比較起來,他是那麼的寒酸和不起眼。每當有人對他這個鄉下人投來驚異的一瞥時,李斯都會強硬地以目光和他們對視,同時在心裡對自己說道:「這些人也不過爾爾,只如糧倉里的老鼠,寄生在一個好地方而已。倘把他們置於茅廁之中,也就是食不e的廁鼠罷了。」如此一想,李斯的頭顱便在光天化日之下驕傲地昂起。
  
  李斯找人打聽荀卿的住處。那荀卿乃是一代學術宗師,全蘭陵城的驕傲,問誰誰知道,有幾個好心人見李斯是從外地來的,還硬是把他一直領到荀卿的家門口,弄得李斯非常不好意思。
  
  這個時候,荀卿已經從蘭陵令的領導崗位上退了下來,專一心思著述育人。他和孔子一樣,「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嘗無誨焉。」是以儘管囊中羞澀的李斯交納的學費少得可憐,荀卿依然將他收為弟子。李斯溫暖地感受到了,什麼叫萬世師表。
  
  跟隨荀卿學習的弟子雖然不及孔子的三千之數,但千八百人還是有的。為了保證教育質量,荀卿將這些弟子按知識水平分成不同的班級,類似於今天的中專、本科、碩士、博士。李斯安頓好了之後,荀卿對他進行了一次摸底考試,看看到底將他分到哪個班級。然而,李斯並不是一個考試型的學生,出來的成績甚是糟糕。儘管他那一手妙絕人寰的小篆書法看得荀卿三月不知肉味,但是荀卿還是將李斯分到了最低級別的中專班。至此,李斯遇到了他出門遠行以來的第一次挫折。
  
  其實,論智慧和武功呢,李斯一直都比荀卿的那些門下弟子們高那麼一點點,無奈一次考試考砸了,便淪落到最受歧視的中專班去了。更要命的是,由於荀卿先生的精力所限,中專班的任課老師並不是荀卿先生,而是他帶的那幾個博士生。博士生懂個啥啊!李斯灰心喪氣,幾次想回上蔡郡拉倒。然而他覺得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走了,實在太沒有志氣。他醞釀著滔天的怒火,尋覓著泛濫的發泄。
  
  這一天,機會來了,荀卿先生開大課,所有的弟子聚集一堂,聆聽教誨。我們不妨大膽假設一下當時的情況。
  
  一個大院子,黑壓壓的坐滿了人,陽光在頭頂明媚著,為了讓荀卿先生的話傳遍院子的每個角落,弟子們早提前把樹上的知了捉個乾淨,屋檐上的鳥窩也給捅了,偌大的院子,象一台被按過靜音鍵的34寸彩電,闃然無聲。
  
  荀卿先生清清喉嚨,登台開講道:「人之初,性本惡。」話音甫落,一人長身而起,郎聲接道:「人之初,性本善。」 荀卿先生循聲望去,哦,原來是那個小篆寫得極好的李斯同學。

  荀卿先生又道:」先有雞。」

  李斯同學道:「先有蛋。」

  荀卿先生又道:「 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

  李斯同學道:「青、取之於藍,而藍不及藍;冰、水為之,而溫不如水。」
  
  遇上這麼位抬杠的,課是沒法上了,荀卿先生冷哼一聲,拂袖而去。李斯同學則渾身上下被一種復仇的快感包圍,他剋制住不讓自己仰天狂笑,他挑釁地看著身邊的同學,往宿舍走去。他包袱早就收好,他彷彿看見妻子和幼兒正在倚門而盼。
  
  荀卿先生不愧是偉大的教育家,被李斯當庭頂撞之後,氣很快就消了。他看到了李斯同學有其他同學所不具備的獨立思考的可貴品質。他深知,只會人云亦云的人,註定是一輩子沒出息的。他追上李斯,兩人在和平而有好的氣氛下進行了一番長談。荀卿大悅,當即拍板將李斯升入博士班。所謂一逢風雨便化龍,李斯在荀卿的悉心教導下,學業大進,才華盡顯。其文章、經術、謀略、辯論,在荀卿門下已是無人能及。荀卿嘆道:日後能繼承我衣缽的,當為李斯也。
  
  話休絮煩,且不表李斯在饕餮精神食糧的同時,物質食糧卻時常斷檔,不表李斯在孤獨的異鄉對妻子兒女的思念,也不表看見別的同學飲酒嫖妓時李斯心中的憤怒和失落,只表光陰似箭,一晃四年。李斯自度學業已經大成,足堪遊說諸侯、定國安邦。便向荀卿辭行。荀卿挽留他留校任教,李斯婉言謝絕。做學問豈是他的志向所在。
  
  李斯到宿舍收拾好包袱,哼著小曲,心情雀躍而狂野,他正準備出門,卻從門外進來了一個陌生人。李斯好奇地打量了陌生人一眼,而就是這一眼,讓他下定決心在荀卿門下又多呆了三年。那麼,這個陌生人是誰呢?他身上又有著怎樣的魔力?
  
  必須承認,有些人一望而知即為非凡人物。李斯僅僅打量了陌生人一眼,便斷定他是自己今生遇見的第二個註定不朽的重要人物。第一個自然是他的老師荀卿。陌生人衣冠華麗,俊美優雅,提著貴重的皮箱,看樣子象是剛來報到的新生。李斯作為一個老生,對這位新生卻絲毫也不敢輕視。他知道,若小覷了此人,只會是他自己的損失。

  李斯的第六感告訴他,眼前此人必將是自己一生的勁敵。
  
  陌生人注意到李斯,也是眼前一亮。「韓非,韓非的韓,韓非的非。」 陌生人自我介紹道。他說話有些口吃,因此,說了這麼短短的幾個字,已是費了他不少力氣。
  
  李斯哪裡有心情在乎這些肉體上的細微缺陷。他已完全為這個年輕人的名字所震驚。他把自己的腦袋伸進自己的肚子里,在裡頭一陣狂喊:「我沒看錯人。天啦,韓非!他就是韓非!」
  
  李斯近乎癲狂的興奮,不是沒有來由的。韓非,韓國公子,弱冠之年便已眼高四海、名動天下。崇拜英雄是人類的本能需要,韓非,便是為當時無數讀書人崇拜的英雄。李斯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居然能有幸和傳說中的韓非同窗讀書。因此,一時的失態也在情理之中。兩人坐下擺了會龍門陣,均有相見恨晚之意。韓非想不到的是,在蘭陵這麼個小地方,除了荀卿先生之外,居然還有李斯這麼一位智慧之人。李斯想到的卻是,韓非我不如也,我將從而游之,從而學之,從而過之。李斯撂下包袱,不走了。
  
  韓非的到來,在荀卿的弟子中間引發了不小的轟動。韓非所到之處,總會被狂熱的同學們包圍,向他提些五花八門的問題。韓非為人口吃,每由李斯代答。李斯雖為代答,卻總能暗合韓非的心意。很快,李斯和韓非便成為一對死黨。兩人居則同室,出則同車,親密之態,不遜於新婚的夫妻。縱觀中國五千年的歷史,象李斯和韓非這樣令後人心潮澎湃的兩個男人的相遇實不多見。究其原因,一是要相遇的兩個人都是超重量級人物,而且噸位相當,二是要足夠年輕,至少不能太老,人一老,便會固執或傲慢得令人生厭。三是要在一起的時間夠長,一夜情什麼的都不能算。四是要互相影響,彼此促益。五是兩人分開后均能境界較前有一提升。想來想去,大概也只有唐朝那兩個半人半神的詩人――李白和杜甫了。這種可遇不可求的相逢,緣分啊。與此相比,一男一女的相遇則等而下之了許多。即便是才子佳人遇見,那又如何?大家見面了,做愛了,爽的只能是自己,就算拍成A片流傳後世,後人想到你們來,最多也就是性慾高漲,斷然不會心魄搖蕩,只悔生之晚也,不得從游請益。所以說,境界有差距。扯遠了,打住。堅決打住。
  
  看見李斯和韓非如此相得,最高興的莫過於荀卿老先生了。他蒼老的心靈如同秋日的田野,沉浸在豐收的金黃之中。他不無自豪地在孔子畫像前祝曰:吾道之光,吾道之倡,又豈在門人之寡眾?視韓非李斯二人,較聖門七十二賢人孰如?
  
  回到李斯,他在韓非身上學到的知識不會比他從荀卿身上學到的少。韓非以他獨特的貴族身份和超凡的天才,將李斯領入了一片全新的天地。韓非帶來的珍貴典籍、對國際形勢的分析判斷、對歷朝得失的深入見解,都使李斯受益非淺。李斯象一塊貪婪而高效的海綿,能迅速把他所接觸到的知識吸干消化。日後,李斯回憶起這段美好的求學歲月時,這樣評價他和韓非的關係:不遇李斯,韓非不失為韓非,不遇韓非,李斯不得為李斯。這話多少有些謙虛。我願意做這樣一個比喻,即把李斯和韓非比擬成兩個生產知識的國家。韓非國通過口吃牌火車向李斯國傾銷了大量的知識產品,李斯國卻也通過抬杠號貨輪向韓非國反傾銷了大量的知識產品。除了荀卿國之外,韓非國和李斯國互為最大的知識貿易夥伴。只不過最終結算下來,韓非國是貿易順差國,李斯國是貿易逆差國。當時就是這樣。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過了三年,名利的野獸在李斯的體內再度蘇醒,他感覺到時機已經成熟,得時無怠,利在急行。他要離開蘭陵了。這次,荀卿老先生沒再挽留,他知道,此時的李斯不再是七年前的那個李斯,也不再是三年前的那個李斯。此時的李斯,心如滿月弓,志似穿雲箭,他在嚮往著天下,而天下也在等待著他。荀卿老先生只是問道:「汝欲何往?」
  
  李斯對未來的行止早已成竹在胸,當即慷慨言道:「斯聞今萬乘方爭時,游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稱帝而治,此布衣馳騖之時而遊說者之秋也。故斯將西說秦王矣。」
  
  荀卿老先生又問:「汝為楚人,何不事楚?」
  
  李斯道:「楚不能用子,而況斯乎?」這話勾起了荀卿的傷心往事。荀卿長嘆一聲,閉上雙眼,不再說話。李斯給荀卿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去了。
  
  李斯為什麼要去秦國呢?當時,六國皆弱,秦國獨強。六國皆弱,但還不至於弱得沒有一點翻本的機會,秦國獨強,但也沒有強到敢拍胸脯叫囂以一挑六。一般人的想法通常是,寧為雞頭,不為牛尾。六國弱,好啊,正要用人,這一去,還不弄個部級幹部噹噹。秦國強,能人也多啊,位子卻是有限的,一去,頂多也就做個處級幹部。去六國,就這麼定了。李斯可不這麼想。他不做雞頭,也不為牛尾,他象鬥牛士手中的寶劍,帶著鋒利的寒光直奔牛頭而去。他要證明,在弱者中間,他是強者,在強者中間,他是更強者。在他身上,不存在嫉妒這種低劣的情感。當他初見到光芒如太陽的韓非時,心中並無妒忌,有的卻是戰而勝之的勇氣和自傲。我喜歡李斯這一點。熊的沉默比狗的吠叫更為可怕,也更值得尊敬。
  
  紐約人吹噓自己的城市有多牛的時候,通常會說:you can do it here ,you can do it anywhere.那時的咸陽,就如同今日的紐約。所以,我們好勝而驕傲的李斯同學要do it in 咸陽。
  
  李斯再來告別和他朝夕相處三年的兄弟韓非。哥兩個年紀差不多,性情也相近,自然可以說些不足為荀卿道的知心話。李斯痛飲一杯酒,道:「詬莫大於卑賤,而悲莫甚於窮困。久處卑賤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惡利,自於無為,此非士之情也。」其言也悲,其情也痛,其恥也深,其志也烈。韓非貴為韓國公子,對卑賤和貧困自然沒有李斯這樣深切的體會。他本來想邀李斯和自己共赴韓國,但見李斯去咸陽的意願甚堅,也不便多說。韓非傾囊,得十數金,悉數相贈李斯。李斯也不推辭,坦然受之。韓非歌一曲:「子欲西入秦,吾將東歸韓,子勿為秦相,吾不為韓將,子攻兮吾守,兄弟兩相傷。千般相見好,莫逢在沙場。」 韓非唱歌倒不口吃,聽得李斯也是好一陣感傷。兩人灑淚分手。
  
  李斯順路回了一趟闊別七年之久的家鄉,一家人恍如隔世,相見無言,只是抱頭痛哭。兒子們見到李斯,一時間還不太習慣,顯得很是生分。倒是那條黃狗還在,一見李斯,便搖頭晃腦,興奮得不得了。李斯帶著兒子,牽著黃狗,出上蔡東門,到野外追逐狡兔,重溫往日的溫馨記憶。這樣一來,兩個兒子才又和李斯熟稔起來。然而,李斯卻又要再度遠行了。他要去咸陽,一個遙遠而偉大的都城。在那裡,住著一個名叫呂不韋的相國,還有一個名叫贏政的秦王。
  
  不著邊際地寫了這麼多,接下來終於輪到了正題。且看李斯如何在咸陽為自己的仕途打拚奮戰,如何超越眾多的高官顯爵,以布衣之身,位極人臣。我說的這個極,是最高意義上的極。

  十月的咸陽,剛下過一場大雨,一雨成冬,寒氣逼人。在一家廉價酒館內,有一個男子正拿著一隻筷子,蘸著杯中酒,在面前的桌子上寫划著什麼,口中念念有詞。但見這人體態肥厚,衣衫甚是體面,一雙長眉下,兩隻小眼睛放著迷離之光,扁而塌的鼻子,使整個人看上去猥瑣平庸。莫非這人就是傳說中的李斯?這形象,用兩千多年後的東北話來講,也未免太科乘了吧。我不相信李斯就這副尊容。且讓我喚一聲,看看他答不答應。於是我吼道:「李斯。」還好,那人沒有答應。然而,南邊靠窗的角落裡卻響起一個聲音:「李斯在此,是誰喚我?」我趕緊朝李斯走去,只見他身高八尺有半,狼目鷹鼻,顴骨高聳,天方地圓,雖不及韓非的俊雅風流,但也算是一副英氣逼人的好相貌。
  
  李斯對我說道:「閣下如此玉樹臨風,實為我李斯生平僅見,不知有何指教?」
  
  我道:「某正在寫閣下的傳記,不知閣下可否得閑,某有諸多疑問,有待閣下撥雲見日。」
  
  李斯大怒,道:「男兒當持三尺劍,立不世功。即便偶操刀筆,也當寫自家的傳記。替別人寫傳記,你羞也不羞?」

  我道:「不羞。」
  
  李斯更怒,向我揚起水缸大的拳頭,道:「滾。」

  我回到家,在剛開了個頭的李斯傳記上如此寫到:「李斯同學,一貫旗幟鮮明地反對別人替他寫傳記。」
  
  李斯朝我發了一通火之後,前面提到的那個體態肥厚的人過來好心地安慰他。這人自報家門,鄭國是也。又問李斯姓名。李斯有些懶得理會鄭國,便信口胡謅了一個名字,道:「姓姜,名尚。」
  
  鄭國打個哈哈,道:「姜尚姜太公,開周朝八百年江山的第一名相。兄台與前朝聖人同名,好,好啊。」
  
  李斯心裡鬱悶,而且也暗怪鄭國的唐突打擾,也不接話茬,只是喝著悶酒。
  
  鄭國眼神一動,又道:「鄭某不才,卻也知道姜尚並非兄台真名。鄭某略通算術,兄台這隨口編造的一個化名,據鄭某看來,卻也無意間泄露出兄台此刻的滿腹心事啊。」
  
  李斯來了興緻,他倒要看看鄭國如何忽悠,便道:「請兄台賜教。」
  
  鄭國道:「欲潤喉,卻無酒。」

  李斯會其意,替鄭國滿斟一杯酒。

  鄭國又道:「有酒無菜,不如無有。」

  李斯一拍桌子,道:「掌柜的,上菜。」

  酒菜齊備,鄭國這才悠悠說道:「渭水之濱,姜尚垂袖,名為釣魚,意在興周。君亦姜尚,囿困咸陽,直鉤雖下,魚兒不上。」
  
  李斯聞言大驚,難道眼前這人真能看穿自己的心思,又或者他只是歪打正著?於是強笑道:「咸陽乏水,何魚可釣?」
  
  鄭國怪異地看著李斯,道:「兄台又何必明知故問?兄台要釣的,不是逍遙遊弋的水中魚,而是獨攬秦政的相國呂。」
  
  相國呂,即是封爵文信侯,被新登基的秦王贏政尊稱為「仲父」的秦相呂不韋。李斯到咸陽,的確是想投靠呂不韋的。李斯見鄭國已把話全給挑明了,知道也無須再掩飾,便道:「閣下果然高人。實不相瞞,在下姓李名斯,楚國上蔡郡人氏。今學已成,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國皆弱,無可為建功者,故西入秦,欲說秦王。今秦王贏政初即王位,又兼年幼,故國事皆決於相國呂不韋。然而,侯門深似海,李斯來咸陽已三月有餘,卻不得相府之門而入。想我李斯滿腹才學,論辯術縱橫,不輸蘇秦張儀,論富國強兵,足比商君吳起。天生我才而不可用,為之奈何?」說完,慨然長嘆,滿面皆是抑鬱不平之色。
 
  三個月前,李斯剛到咸陽的時候,尚是炎熱的夏日,穿件單衣也會汗流不止。李斯到咸陽的第二天,當時在位的秦庄襄王便一命嗚呼。秦庄襄王之死,頗有些蹊蹺,他一向身體強壯,夜御八女之後,第二天還能精神抖擻地臨朝聽政,然而說死也就死了。一時間,有關庄襄王乃是被人陰謀殺害的謠言傳遍了整個咸陽城。正所謂計劃沒有變化快,在李斯同學看來,死一個秦王沒什麼,重要的是他的整個仕途規劃卻因為這起突發事件而給全部打亂了,只能推倒重來。

  我最心愛的女子曾經對我說過她的仕途規劃:三十歲做到局級,四十歲做到處級,然後就滿足了。伊人早已離我而去,留下我一個人痛罵自己傻B。嗚呼,美人在時花滿堂,美人去后空餘床,床中綉被卷不寢,至今二載猶聞香。香亦竟不滅,人也竟不來……
  
  擦乾眼淚,祝福伊人好運,心想事成。再回到李斯同學這邊。李斯同學見秦庄襄王已死,贏政新立,秦國格局尚未穩定,決定先觀望一陣子再說。在那時,每一個國王的死去,對他的國家而言,都是一場或大或小的危機,朝廷中的各大派系勢力必然會借這個辭舊主迎新君之機,或明或暗地進行較量角力,以爭取在權力的蛋糕上佔據更大的份額。原本佔小塊的想要大塊,原本佔大塊的想要更大塊。當權力蛋糕的再分配達到納什均衡,政局才會再度趨向穩定。
  
  處於觀望狀態的李斯同學,一天也沒閑著,他的足跡遍布咸陽的大街小巷,他的腿勤,嘴更勤,見人就侃,逢人便聊,打聽宮裡宮外,朝上朝下。咸陽作為秦國的都城,政治氣氛是濃厚的。咸陽市民們侃起朝政來,個個都不帶停。李斯是個優秀的聆聽者,又是外鄉人,因此每個咸陽市民看到他,天子腳下討生活的優越感便油然而生,於是乎便如同吃了大力丸似的,侃力十足。李斯心裡清楚,這種道聽途說的東西,就跟人體一樣,70%是水份。關鍵是你要找出那70%的水份,並把它從耳朵里排出去。而這一點,正是年輕時候的李斯的強項。
  
  李斯整天早出晚歸,空著耳朵出去,滿著耳朵回來,就這樣過了一個月的時間。這時,李斯的舉動引起了秦國便衣的注意,懷疑他是六國派遣過來的間諜,正準備把李斯緝拿歸案時,李斯卻忽然從他們的眼前突然消失了。
  
  原來,李斯看看情報收集得已足夠詳細,便把自己關在逆旅的房間之內,三天不出房門,根據手頭掌握的情報,開始重新制定起自己的仕途生涯規劃。
  
  如果說我最心愛的女子為自己制定的仕途規劃是循序漸進、步步為營的話,李斯同學的仕途規劃則是典型的暴富心態,要一口吃個大胖子,恨不能今天見到秦王,明天便作宰相。象這種夢想一夜之間便位極人臣的心態,在論資排輩的今天是斷然行不通的,但在古代,尤其是亂世,還是不乏成功的先例。況且,以李斯的智慧和天賦,睥睨天下,心雄萬夫,不立非常之志,焉為非常之人!
  
  悶熱的天氣使持續的思考變得更加艱苦。李斯全身赤裸,背著雙手,在不大的房間里來回遛彎,幾乎是不眠不休,從他身體滑落的汗水,在泥地上畫出圓形的水跡,幹了又濕,濕了又干。李斯知道,一個完美的仕途規劃是多麼重要,他必須考慮到所有的有利的和不利因素。這短短的三天,將決定他未來長長的三十年,能不慎重?
  
  三天之後,李斯打開房門,晃晃悠悠地走上逆旅的屋頂,以目光包容著秦國宏偉的都城。正是清晨時分,天際有寥寥殘星,萬丈朝霞,火紅的陽光,灑在李斯消瘦的臉龐。李斯強睜著疲倦的雙眼,勉強將身軀站穩,向著剛從夢中醒來的咸陽城作以下豪語:
  
  「我,李斯,李――斯,天慷慨生我,地慈悲養我。天地於我,即有所愛,必有所懷。吾聞諸古人,天下有粟,賢者食之,天下有民,賢者牧之。吾見於今日,天下之粟,待賢者食,天下之民,待賢者牧。此天賜之時,地遣之機。李斯當仁而不敢讓也。
  
  物有高低,人分貴賤。其遇或異,其性不移。相國呂不韋,昔為陽翟大賈,賤人也,往來販賤賣貴,家累千金,士大夫恥之。為賈者,如飛蠅逐臭,惟利是圖,只見一日之得失,不曉百年之禍福。今竊據相國之位,吾知其必不得長久。雖如此,吾將往投之,且秦國之事,皆決於呂氏之府,秦國之政,皆出於呂氏之門,進身之階,舍此無它。忍小辱而就大謀,吾將往也。
  
  呂氏門下三千食客,皆行屍走肉,何足道哉。李斯一至,必如秋風橫掃,烈焰銷冰,盡廢彼等,惟我獨尊。呂不韋,砧上之肉也,取之易如反掌,略動唇舌,便可使之俯首帖耳,而我之所求,將莫不如意。
  
  出仕不為相國,此生虛度。相國之位,且暫寄呂氏,吾欲奪之,只在旦夕之間也。
  
  我,李斯,李――斯,人將稱頌我的名,一如我此刻稱頌我的名。人將敬我,畏我,國將順我,從我。如此男兒,方可笑傲於蒼生,方可無愧於天地,
  
  如是我所思,如是我將行。」
  
  三天不食不睡的李斯,早已是虛弱不堪,說了這一大通話后,再也沒有半點力氣,只覺天旋地轉,眼前發黑,兩腿一軟,暈厥過去。
  
  關於李斯從屋頂摔落到地上的姿勢,到底是平沙落雁式還是陽關三疊式,連李斯自己也不知道,今日自然更加無從查考。然而,這一摔摔得不善卻是可以肯定的。當李斯醒過來時,一時間很是恍惚,渾身的骨頭彷彿斷開,眼前也是白茫茫一片。良久,一片白茫茫中才開始出現可以辨認的事物。他認出那個湊得最近的腦袋,那是逆旅的老闆,正一臉悲憫地望著他,在老闆的身後,是滿滿一屋子的人,大家都是沖他來的。
  
  老闆見李斯醒了,終於鬆了口氣,開店做生意的,可不希望有客人死在自己店裡。老闆回頭對看熱鬧的看客們說道:「都回去吧。沒事了。」沒人肯走,圍得更緊了。他們都滿心期待著李斯能說點臨終遺言什麼的。
  
  老闆對李斯道:「你可把我們嚇壞了,還以為你死了。」

  李斯翕動著蒼白的嘴唇,微弱地說道:「餓。」
  
  老闆弄來一碗羹,喂李斯吃完。李斯無力道謝,倒頭就睡。圍觀的人覺得李斯演的這齣戲很不好看,都失望地離去。房間里又剩下李斯一個人,蜷縮在被窩裡,離家兩千多里。他隻身在咸陽,第一次夢見家鄉。意志堅定如李斯者,在傷痛無助的時候,也難免脆弱,也盼望有懷抱可以依靠。在夢裡,他的眼淚流成河流,承載著帶他回家的小舟。
  
  李斯足足睡了一天一夜,起來的時候,精神飽滿,不可戰勝的神情又重新出現在他的臉上。身體雖然還是疼痛不已,他卻不想再等了,他已急不可待要去征服那個征服了秦國的人。況且,他依靠的不是他的身體,而是他的野心,他的智慧。今天將是他的大日子,他一咬牙,置辦了一桌昂貴的酒席,縱容自己大吃大喝了一頓,算是提前的獎勵。
  
  李斯信心爆棚地來到相國府。他此時的想法很是天真,以為憑自己的才能,一到相府,定會立即被相國呂不韋驚為天人,奉為上賓。等他到得相國府門前,心裡還是不免一咯噔。相國府院牆高達五丈有餘,大門洞開,其深不可測。高大威猛的執戟武士站成兩排,大門寬闊,可容兩排馬車並駛。李斯故做輕鬆地對自己說道:「挺氣派的嘛。」而他的聲音,控制得剛好能讓那些武士聽到。
  
  李斯做出一副熟門熟路的樣子,邁步便往相府里闖,卻被武士厲聲喝住:「什麼人?」 李斯只得站住,昂聲道:「楚國李斯,求見相國。」 武士兇橫地瞪著他,叱道:「好不懂規矩。相國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李斯不解地問道:「什麼規矩?」
  
  武士看李斯怎麼也不象個得罪不起的人物,於是也懶得和他羅嗦。「滾!」他亮起嗓門吼道。
  
  李斯氣得渾身發抖,眼睛如噴出火來,怒視著武士。武士將李斯的眼神理解為一種挑釁。武士面對他惹不起的人的挑釁時,他的回應是叩頭。而面對他惹得起的人的挑釁時,他的回應卻是拳頭。武士夥同他的同僚,在秦國相國府邸的門前,好整以暇地將李斯一頓好揍。從頭到尾,李斯趴在地上,愣是一聲沒吭。從李斯下定決心到咸陽闖蕩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經是一個超越肉體的人。他在人生的另一個層面上進行著孤獨而勇敢的冒險。
  
  武士們也不敢在相國府門前鬧出人命,將李斯打了個七八成死便意猶未盡地住了手,又把李斯拖離相府大門,往不遠處的牆根隨手一扔,扔在沿相國府院牆挨溜排開的一群面目不明的人中間。那群人一個個都如同木雕泥塑,對李斯的到來,連眼皮也不願抬一下。他們正心不在焉地翻檢身著的破棉襖,懶散地捉著虱子,然後偷偷放到旁邊人的棉襖裡頭。
  
  李斯靠在牆根處,身上滿是鮮血,喘息著,咳嗽著。旁邊人嘟噥著向他抱怨道:「你他媽的閉嘴,不就是挨了頓打嘛!別咳起來沒完沒了,咳得老子心煩。」李斯無聲地苦笑,看了看那人,還算面善,便問道:「兄台高姓大名?」
  
  「姓單,名吊五條。」

  「乞丐?」

  「你他媽的才是乞丐,你們全家都是乞丐。」
  
  李斯也不生氣,又問道:「即不是乞丐,為何坐在這裡?」

  「和你一樣,等著見相國呂不韋。你左右看看,這裡的人,哪個不是想面見相國呂不韋,以三寸不爛之舌,博取上卿之位的?可人家相國尊貴得很,老子一沒錢,二沒家景,三沒門路,想見他一面都難,更別說有機會和他說上話了。」

  「你等多久了?」

  「四年。虛擲光陰的四年。」

  旁邊有人不屑地哼一聲,道:「才等四年,老子都等了二十年。前後蹲過五任相國的相府門口。誰敢比我慘?」
  
  又有人插話道:「光慘頂球用?要說冤,還得數我。想當年,范睢剛到咸陽的時候,我還請他吃過飯呢。滿以為這小子作了相國之後,總會照顧提攜我這個故人一把。沒想到,范睢小人得志之後,早就把我這故人忘到九宵雲外去了。拔一毛以助故人,不為矣。嘿嘿,這幫王八蛋,剛當上官,第一件事就是忘恩負義。」
  
  話才落音,馬上有人接道:「你才請范睢吃過一頓飯。蔡澤當年來咸陽的時候,身無分文,鄉巴佬一個。要不是我,他早就象一條狗一樣餓死在咸陽街頭了。是我,花錢供他吃,供他住,找裁縫給他做體面的衣裳。沒有我,他哪裡有機會做宰相?哎,往事不要再提。各位,還是耐心等著吧。」
  
  儘管剛挨過一頓毒打,李斯卻覺得眼前這些人比自己更加可憐,更加值得被鄙視。為了一個也許並不存在的希望,他們在等待中耗盡了自己的青春,失去了至愛的親人。李斯大聲疾呼道:「你們到底是在等相國,還是在等死?」
  
  一人傷悲地笑道:「用舍時焉耳,窮通命也歟。不等又能做什麼?」

  又一人嘆道:「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難道我也會淪落到和他們一樣的地步?李斯氣餒地想道。不,絕不可能。什麼「用舍時焉耳,窮通命也歟」, 什麼「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全是自欺欺人的喪氣話。要是等待能解決問題的話,烏龜早就統治了地球。警惕啊,一不小心,坐以待時就將變成坐以待斃。李斯一刻也不想和這些LOSER呆在一起,他不願意自己沾上他們可恥的霉氣。他扶著牆,一寸寸地站直身體,再次向相府大門走去。

  沒有人對李斯的離開表示出絲毫驚奇。他們又在爭辯著新的話題。
  
  「前天相國的馬車經過時,他撩起窗帘來,特意看了我一眼。」

  「他看了我兩眼呢!左眼一眼,右眼又一眼。」

  「呸。他明明是在看我。他一直都在深情地盯著我,我當時臉都被他盯紅了呢。」
  
  這些話順風傳到李斯的耳朵里,讓李斯幾欲作嘔。這些毫無尊嚴廉恥的士人,說出來的話,和後宮中苦盼帝王臨幸的幽怨嬪妃何其相似!可怕的權力啊,不僅讓你能臨幸女人,也能讓你臨幸男人。
 

[ 本帖最後由 一個中國人 於 2008-9-13 23:12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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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6-6-2 07:34 | 只看該作者
  李斯並沒有再次嘗試進入相府,他只是冰冷地站在相府大門前,平靜而輕蔑的眼神在看門武士的臉龐上依次掠過,他看得很慢,很仔細,他要記住這每一張面孔。在不久的將來,他要讓這八個武士變成八具屍體,以此來向世人宣告:李斯,絕不是一個可以被欺凌與被侮辱的人。饒是這些一貫心狠手辣的武士,暴晒在李斯的目光之下,心裡也不禁寒意陡起。在這個年輕人身上,竟有著比相國呂不韋更強悍更霸道的氣勢。這種氣勢之於男人,就好比氣質之於女人,先天可以生得,後天未必養得。
  
  李斯開口說話了,「汝等庸人,安敢輕吾!汝等恃以辱吾者,徒蠻力耳,今為看門之犬,固得其所也。豈不聞,一人之辯,勝於九鼎之寶;三寸之舌,強於百萬雄師,此李斯所恃也。倘李斯用事,相國也不足為爾等免禍,爾等必死也。 」言迄遠去。八武士為李斯的狂妄所懾,面面相覷,竟忘了阻擋。而沿相國府院牆挨溜排開的那群頹廢的士人則轟然為李斯叫好,類似這樣的狠話,在他們心中憋了許久,只因怯懦而不敢發。今李斯一奮其氣,以受辱之軀,叱罵斥責,他們遠遠聽著,也覺得淋漓痛快。他們為李斯鼓掌歡呼,至於李斯說的狠話能不能化為現實,這些士人卻並不在乎,他們還以為李斯和他們一樣,撂下這些狠話,只不過是為了追求剎那間的口腔快感。他們錯了。
  
  李斯接連受了兩次重傷,能支撐著走回逆旅堪稱奇迹。逆旅見到李斯回歸的形狀,早嚇得面無人色,趕緊給他請大夫不提。
  
  李斯在病榻上調養了近兩個月,身子才漸漸復原。這其間,有好幾次,他都覺得自己已經死去,脫離瑣碎的軀殼,走入永恆的靜寂,四周徹底而絕對的虛無,無可觸摸,無可寄託。他駭驚,卻喊不出聲音,他奔逃,卻無功徒勞。死亡的預先演習,讓他更體驗到生存意義之必須。以我之見,舉凡能成大事、立偉業者,大抵均有過類似的瀕死經歷。比較體驗過死亡者和未曾體驗過死亡者,其活著的姿態有大差異。前者向死而生,後者為死而生。
  
  咸陽的醫藥費可不便宜。韓非贈給李斯的十數金,李斯半數留於妻兒,半數攜來咸陽。三個月的衣食住行,再加上高昂的醫藥費,花銷下來,李斯已是身無分文,即便有心回上蔡,卻已是無力湊路費。他除了困死咸陽之外,似乎已別無選擇。好在商人的眼睛是雪亮的,逆旅的老闆和呂不韋有著相同的眼光,他認定李斯是個國寶級的人才,奇貨可居,於是慷慨地允許李斯吃飯住店都可以掛帳。正因為此,李斯方才可以在咸陽慘淡地支撐下去。
  
  在遇到鄭國之前,李斯便一直處於這樣的狀況:良好的教育,熱烈的想象力,巨大的野心和極度的貧窮。
  
  鄭國和李斯在咸陽的小酒館。

  聽完李斯的遭遇,鄭國陰笑,忽問道:「荀老夫子向來可好?」

  李斯驚道:「君知夫子乎?君也知李斯乎?」

  鄭國道:「荀夫子當世真儒,桃李遍天下,誰人不知?君即為夫子生平得意高足,欲逃名而不可得,鄭國知君,又焉足怪也。鄭國有一事不明,以君之才學,復持荀夫子之薦書,七國之主莫不以延君為幸,奈何卻難逾相府三尺之階,徒見辱於護門之犬?」
  
  李斯心高氣傲,離開蘭陵時,壓根沒有想過向荀卿討要薦書,以荀卿對他的器重,只要他開口,荀卿自然會給他寫一封極盡美言之能事的薦書。手持這樣一封薦書,當比今日手持五六個博士文憑更能唬人。然而李斯卻並不想要,他有自己的強硬原則。李斯答道:「夫子惠吾已多也,李斯愧無以報。今李斯功未成,名不就,不得光耀師門,心實恥之,為人弟子,倘只知假師尊之名以邀幸,不知挾師尊之術以自立,此小人之道,非君子之道,李斯不屑為也。」
  
  鄭國心裡暗贊道:「怪不得韓非公子對此人讚許有加,觀其胸襟,果有可異之處。」又道:「君欲見相國,鄭某或能助之。」

  已是山窮水盡的李斯聞言大喜,道:「願聞其詳。」
  
  鄭國道:「鄭國乃韓人也。相國呂不韋,亦韓人也。鄭國與相國有故舊之誼。鄭國此來咸陽,欲獻策於相國,求富貴榮華。君欲見相國,如不嫌委屈,可暫充某之僕從,及進得相府,君得間說之。相國悅君,願君莫忘鄭國引見之功,相國逐君,則君於咸陽多留無益。天下之大,何處無用才之地,君若欲轉赴六國,鄭國願資以盤纏。君異日有成,勿忘鄭國相助之義。」
  
  好運來得太突然了,李斯有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李斯原不喜鄭國之長相,此時卻是越看他越順眼。李斯心想:咸陽有那麼多家酒館,鄭國卻偏偏走進我在的這一家。他可以在任何時候走進這家酒館,卻偏偏在我最走投無路的時候走了進來。也許,這便是不可測的命運吧。當時的李斯又怎能想到,這其實是一場有意的安排。雖說李斯不免認為扮充僕從有失體面,但想到終於能見到呂不韋,這點小小的委屈實在算不了什麼,於是高興地應允下來。
  
  受鄭國提供的利好消息影響,李斯的股價頓時飆升,逆旅老闆主動張羅著給李斯這一桌加酒加菜。李斯殷勤地勸鄭國酒,又問道:「不知兄台欲以何策獻於相國?」
  
  鄭國是戰國時代有名的水利專家,那時候科學家的地位和今天沒法比,比較之受人歧視,說話也沒人愛聽,心裡那個憋屈啊。李斯這一問,鄭國甚至都有些感動了,也甭管李斯是不是自己的知音,便取出一幅地圖,在上面指點著講解開來:「且看,涇水洛水之間,為關中地,幅員廣袤,然苦於無水之故,地實貧瘠,民終歲墾作,而仍飢以殍也。鄭國之策,首起雍州雲陽縣西南二十五里,鑿涇水,自中山西邸瓠口為渠,傍北山,經涇陽、三原、高陵、臨潼、富平、蒲城而東注洛水,三百餘里以溉田,用注填閼之水,溉澤鹵之地,不數年,則原田彌望,畎澮連屬,由來榛棘之所,遍為粳稻之川,有豐歲,無凶年,關中為沃野,秦得以富強。」
  
  鄭國說得眉飛色舞、唾沫橫飛,以為天下妙計,莫過於此。李斯於水利雖為外行,卻也覺得鄭國的這個Project聽上去很美,但隱隱又覺得其中另有玄機。反正事不關己,他也無暇細想。兩人杯觴交錯,盡歡而散,約定好次日同去相府。
  
  一大清早,李斯找了一條河,趴在岸邊,腦袋長長地升在水上,以水面為鏡子,排演他準備多日的面見呂不韋時的說辭,聲音何時激昂,何時低沉,語速何時該快,何時當慢,何時笑,笑到幾分,何時停頓,停頓多久,每一個眼神,每一種的表情,他都象一個追求完美的導演,摳了又摳,直至他認為無可挑剔為止。有路人經過,還以為他要投水自盡,歡喜得不得了,一個勁地慫恿他:「哥們,你倒是跳啊。」
  
  李斯回到逆旅,鄭國的馬車已等候多時。李斯進入馬車,見裡面堆滿了送給呂不韋的的禮物。鄭國不象李斯那樣貿然登門,照今天的說法,他是排隊預約過的,根據呂不韋的日程安排,今天可以召見他了。因此,鄭國到得相府,自有相府舍人出來接入。
  
  忙中偷閑,先簡單說說呂不韋的生平。

  初,呂不韋是個純粹的生意人,倒買倒賣,不是特別有錢,那是相當有錢。做生意到處跑,這一天就跑到了邯鄲,碰到了一個叫子楚的年輕人。子楚這孩子雖說是秦國王孫,卻比較命苦,沒過過幾天象樣的日子,就被當作人質抵押在趙國。象子楚這樣的王孫秦國有二三十個,少一個不少,所以秦國根本沒將他這個人質的死活放在心裡,照樣隔三岔五派兵來問候趙國的邊疆。趙國很生氣,把子楚的待遇一降再降,弄得子楚很抑鬱。
  
  話說呂不韋一見子楚這個落魄王孫,立時眼冒綠光,連聲感嘆此人「奇貨可居」。 他當即決定要對呂氏家族企業進行戰略調整,並跑回家去做老爸的思想工作。
  
  他問他老爸:「種田的投資回報率是多少?」

  「1000%。」

  「做珠玉生意的投資回報率呢?」

  「10000%。」

  「把一個窮困潦倒的王孫扶植成秦國君主的投資回報率呢?」

  「∞%。」
  
  小賈賈於市,大賈賈於朝。呂不韋和他老爸統一了思想認識之後,要開始做大賈了。於是和子楚談判。他給子楚開出的條件是:「你就出個光人,其餘的全包給我,我保你當上秦國的王。」 子楚一聽,天底下有如此好的事情?將信將疑,秦國的王位他可從來沒有想過,要真能坐上去,那簡直跟白撿差不多,於是他就樂得大方,道:「必如君策,請得分秦國與君共之。」
  
  人們常說,機會只垂青有準備的人。這話其實狗屁不通。機會只垂青有能力的人!強者運強。這世上聰明人有很多,認為子楚奇貨可居的肯定不止呂不韋一個。然而,要真正把子楚這個奇貨銷售出去,卻非得呂不韋不可。誰讓他不是特別有錢,那是相當有錢呢。
  
  馬克思道,為了300%的投資回報率,資本敢冒上絞架的危險。可見外國資本家的命都比較之賤。瞧咱們的呂不韋同學,面對∞%的投資回報率,依然面不改色心不跳。他以無比的冷靜和耐心,向世人展現出他高明的智慧和超凡的策略。
 
  自打結識異人之後,呂不韋生意也不做了,改行玩起了燒錢。由此,生意場上少了只巨鱷,權力場上多了位明星。做網站的,喜歡把別人的錢當自己的錢來燒,呂不韋卻是把自己的錢當別人的錢來燒,端的好氣魄。
  
  呂不韋一甩手就是五百金,送給異人,拿去花,改善改善生活,結交結交賓客,攢點名氣。異人從沒見過噶許多鈔票,好幾天都黑著眼圈,知道的說他躲在家裡通宵數錢玩,不知道的還以為他一朝錢在手,便把妓來嫖呢。
  
  呂不韋一甩手又是五百金,搜羅天下奇物玩好,帶到咸陽,以異人的名義獻給華陽夫人。
  
  當時,秦國為昭王在位,異人的老爸安國君為太子。安國君有許多老婆,異人的母親夏姬只是其中之一,而且不招安國君喜歡。安國君老婆雖多,卻獨獨愛幸華陽夫人一個。偏好華陽夫人無子,於是呂不韋往說之。
  
  所有的女人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她們都是女人。呂不韋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而且花得相當有技術含量,對付女人,他大有一雄可將十萬雌之勇。他成日泡在脂粉堆里,對女人的生理渴望,他能得之於手而有數於心,堪比輪扁斫輪。對女人的心理需求,他能不以目視而以神遇,有如庖丁解牛。因此,儘管他長相薄陋拙惡,但凡和他好過的女子,卻如同中了魔咒似的,心裡再也容不下別的男人,成天什麼事也不想做,就想著和呂不韋一好再好,好上加好。然而,呂不韋是那種萬花叢中過,只葉不沾身的主,用粗俗的話講,就是打一槍換個地方。那些被他遺棄的女人,一輩子也忘卻不了那一夜的風情,只能生活在痛苦和惆悵之中。所謂一幸呂郎誤終生是也。呂不韋的名氣在女人圈中越來越大,所以,雖然他遠非什麼羊車璧人,但出門轉一圈,偶爾也能蒙個擲果盈車回來。
  
  呂不韋對華陽夫人說道:「吾聞之,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今夫人事太子,甚愛而無子,不以此時蚤自結於諸子中賢孝者,舉立以為m而子之,夫在則重尊,夫百歲之後,所子者為王,終不失勢,此所謂一言而萬世之利也。不以繁華時樹本,即色衰愛弛後,雖欲開一語,尚可得乎?今異人賢智,結諸侯賓客遍天下,以夫人為天,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而自知中男也,次不得為m,其母又不得幸,自附夫人,夫人誠以此時拔以為m,夫人則竟世有寵於秦矣。」
  
  華陽夫人以為然,承太子間,從容言異人質於趙者絕賢,來往者皆稱譽之。乃因涕泣曰:「妾幸得充後宮,不幸無子,願得異人立以為m嗣,以妾身。」安國君許之,乃與夫人刻玉符,約以為m嗣。安國君及夫人因厚r遺異人,而請呂不韋傅之,異人以此名譽益盛於諸侯。

  呂不韋從咸陽凱旋歸來,召開了一場盛大的慶功宴。作為宴會的主角,異人自然也應邀出席。酒至半酣,呂不韋雙掌一拍,但見無數俏佳人恍如天仙突降,翩翩而舞。一時室內香風四動,春色無邊。滿座賓客魂不能守,心為之盪。異人正當慾火熊熊之年,只看得骨酥筋軟,鼻血如注。
  
  在這諸多妙齡少女中,尤以趙姬姿容最為絕美,異人一見傾心,便開口向呂不韋討要,他心想,你都為我花了一千兩金,奔波了五千里路,現在不是我求你,而是你求我了,再向你要一個女人,諒你也不敢不給。典型的殺豬心態。不想那趙姬卻是呂不韋最寵愛之人,兩人歡愛未久,正是情深意濃、難捨難分。異人這一要求,無異於與虎謀皮,呂不韋怎肯答應。呂不韋說,這許多女子,由你任挑,挑一個我給一個,挑十個我給十個,但要趙姬,恕難從命。異人當著眾人之面,吃了個閉門羹,臉上也掛不住,便惡狠狠地道,你可別後悔。說完拂袖而去。
  
  美女還是江山?呂不韋陷入兩難。他在異人身上已經押上自己的全部身家,他絕對不能功虧一簣,在眼看即將大功告成時和異人決裂,從而讓長久的努力化為泡影。異人很快就能作秦國的王,而他也將因此成為秦國的相國,他將掌握無邊的權力,主宰無數人的命運。所有這些,趙姬不能給他,異人卻可以。然而,他愛趙姬,他是真愛趙姬。
  
  庭院梅花盛開,遍地落紅,呂不韋仰望長天,心內交戰,莫能自決。他臉色忽青忽紫,反射出內心難以抵抗的疼痛。然而,我卻不揣惡意地以為,這是幸福的苦惱,無有同情的必要。無論美女還是江山,得到任何一樣都夠一般人高呼「夫復何求」的了。
  
  權力最終擊敗了美貌,權力欲壓倒了愛欲。趙姬跪在呂不韋面前,攀附著他的雙腿,滿面珍珠淚,一片心酸辭,紅唇間的濕潤,似仍期待著一次甜蜜的親吻。然而,離別的時候到了,你可以軟弱,而我必須堅強。且讓歡愛如煙雲散去,散成飄渺的回憶。當我疲倦地歸來,有人舉一壺酒,為我祈福,然而那人將不再是你,你在另外一個男人懷裡。親愛的,原諒我。Please forgive me ,but not forget me .
  
  午夜時分,呂不韋敲開了異人的大門,將他心愛的女人拱手相讓。他將趙姬送到了另外一個男人的家裡,送到了另外一個男人的床上。當異人得意地將趙姬壓在身下恣意狂盪時,呂不韋獨自躊躇在邯鄲昏暗的雨巷,如野獸般號啕大哭。
 
  如果說知識改變命運,那麼權力改變什麼?讓我們來解剖一下呂不韋,尋找答案。呂不韋不缺錢,他相當有錢,他也不缺女人,他女人有的是。就連失敗者們出於酸葡萄心理認為成功者不可能擁有的愛情,他他媽的也有。可是當權力出現,向他輕拋一下媚眼,他就象一個在地球上生活了幾十萬年之久的外星人,終於聽到了老家派來接他返航的飛船的召喚。他發足狂奔,在他身後,是棄而不顧的金錢、女人、愛情。在這場也許殘忍的PK中,權力大獲全勝。
  
  然而,呂不韋你慢些跑啊慢些跑。你可以愛上世間任何一個蕩婦,卻千萬不要登上權力的床榻。因為權力場就如同黑洞,一旦進入,連光線也休想逃逸。浸淫在權力場中的人,就象置身於磁力場的鐵塊,不管你有多不甘心、多麼疼痛,終究逃避不了被磁化的命運。權力是一種人們有意不提及的宗教,而且是排它性的一神教,除權力本身之外,不再有別的神。它並不要求信徒的虔誠,然而卻沒有信徒不是一百巴仙的虔誠。它給予信徒隨時離去的自由,然而卻沒有信徒願意行使這種自由。
  
  君不見,漫漫的仕途,有如錯綜複雜的林中之路,在那高可蔽日的密林深處,埋葬了多少男人的青春,見證了多少女人的眼淚。
  
  君不見,光鮮的官場,便是祭祀權力的大雄寶殿,為了得到教主的寵幸,大大小小的官員,乃至於尊貴的皇帝,都不得不在祭壇上獻上他們的犧牲。從尊嚴、朋有、親人、愛情、貞操,到明顯的肉體、隱晦的靈魂,或大或小,或多或少。
  
  權力高高在上地望著匍匐在它腳下的人們,帶著高深的微笑,欣賞著他們為了得到它,作出的種種不人性的、太不人性的表演:

  對易牙來說,兒子是拿來烹的;對吳起來說,妻子是拿來殺的;對漢唐皇帝來說,女兒是拿來賣的;對劉粲來說,庶母是拿來睡的;對劉子業來說,姐妹是拿來奸的;對楊廣來說,老爸是拿來弒的;對趙光義來說,兄弟是拿來砍的……

  權力喜歡這樣的表演,它從不閉上自己的眼睛。
  
  紅顏會化成骷髏,英雄將淪為白骨,官員的墳塋上長滿荒草,皇帝的陵墓旁遊人拍照,只有江山依舊,權力不死。有誰能誇口是他在駕馭權力,而不是被權力所駕馭?以速朽之人生,駕馭不死之權力,我未之信也。
  
  我對呂不韋喊叫著這些,可是呂不韋並未曾回頭。對此有兩種解釋,一是他的奔跑超過了音速,根本聽不見我說的話;二是他雖然聽到了,但認為我全是胡說八道,他沒折回來揍我一頓都算是賞我面子。總之,他跑離了我的視線。

  應網有之意見,決定先按下呂不韋的發家史且不表,單說李斯的仕途歷程。

  這一天,李斯裝扮成鄭國的僕人,和鄭國一道進入相府,來到一處宅院,舍人叫他們先候著。舍人進去通報時,呂不韋正斜躺在榻上假寤,身邊簇圍著十數個絕色妖姬,正各司其職地服侍著他。或捏腿,或捶背,或趕扇,或焚香,或餵食,或撫琴,或舞蹈,或曼唱……舍人哈著腰候著,直等到呂不韋睜開眼睛,這才小心地稟報道,從韓國來的鄭國帶重禮求見,順手遞上一張禮單。
  
  呂不韋和他剛認識異人那會相比,胖了許多,滿臉油光四溢的橫肉,肚子也圓乎乎地鼓了起來。其氣派和他的體型比較起來,膨脹的速度更是驚人。呂不韋掃了一眼禮單,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帶他進來。

  舍人出來,對鄭國說道,相國喚你了。鄭國向李斯努努嘴,示意他跟自己一塊進去。李斯剛一舉步,卻遭到舍人一聲斷喝,幹什麼呢,裡面是你進去的地方嗎?李斯眼看就要和他夢寐以求的呂不韋見面了,卻忽然碰到這麼一位不知好歹的作梗者,怎不火冒三丈。區區一個小舍人,便能毀滅掉他僅有的希望。李斯盛怒之下,也顧不了許多,上前一把薅住那舍人的脖子,將他摜翻在地,抬腳便要朝那舍人的要害踢去,幸好鄭國及時把他拽開。舍人一向仗勢欺人慣了,沒想到今天惹上個不怕死的,他從地上灰溜溜地爬起來,一時間嚇得連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拿眼狠狠地瞪著李斯。鄭國安撫李斯道:「李兄稍安勿躁,等我進去見到相國,再替你想辦法,你儘管放心,一定會讓你見到相國的。」
  
  鄭國和舍人進去之後,剩李斯一個人在院子里。李斯焦慮地搓著手,心臟狂跳得象一個等待被宣判的囚徒。美妙的絲竹之樂和歡快的女子笑聲,從屋子裡隱隱傳出,讓李斯悲觀地感到自己凶多吉少。在未知的等待中,時間過得單調而漫長。
  
  終於,門開了一條縫,探出了舍人的腦袋。舍人也不出來,只是從門縫裡朝李斯招招手,那意思是你可以進來了。
  
  李斯心頭狂喜,腳步卻冷靜地釘在原地。他也朝舍人招招手,示意他過來自己這裡。李斯可不想就這麼稀里糊塗地進去見呂不韋。他要通過舍人之口,先摸摸呂不韋的態度。舍人卻不肯過來,只是加快了招手的速度和幅度。李斯反而更加篤定不動了,從舍人的招手可以看出他的態度,而從舍人的態度又可曲折地反射出給舍人下命令的呂不韋的態度。舍人見李斯不大象會過來的樣子,只得滿腹委屈地走到李斯跟前,不耐煩地說道,楞著幹嘛,相國喚你呢。
  
  李斯不緊不慢地問道,相國是怎麼對你說的?舍人道,就是讓你進去唄,還能咋說。李斯道,相國說的是讓他進來,還是帶他進來,叫他進來,請他進來?舍人心想,讀書人就是毛病多,非得咬文嚼字不行,便回答道,是請你進去。李斯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他已無須再多問什麼,一個請字已經足以說明問題。
  
  人,一生要走很多很多路,重要的卻只有那麼幾步;人,一生要說很多很多話,重要的卻只有那麼幾句;人,一生會認識很多很多人,重要的卻只有那麼幾個。成功者和失敗者的區別,也許就只在於他們多走對了一兩步路,多說對了一兩句話,多交對了一兩個人而已。
  
  李斯終於站在了呂不韋的面前,離他只有一丈有餘的距離。這一天的會面已無數次在李斯的腦海里預演過。他很清楚自己來這裡的目的,他要用他的思想侵略呂不韋的大腦,用他的口才纂改呂不韋的意志。就在今天,就在這裡,他要走對一步路,說對一句話,交對一個人。

  李斯一進入呂不韋的寢宮,眼中便再沒有別人,他沒有偷偷地瞄一眼那些春光乍泄的絕色美女,也沒有在於他有引薦之恩的鄭國身上浪費自己的半根視線,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呂不韋的身上,他已經完全進入戰爭狀態,呂不韋就是他的對手,他的敵人。
  
  諸君不妨自問,倘你見到一位相國級別的人物,並且你見到他不是為了歌功頌德,而是有求於他,你已經走投無路,只有他,拔九牛之一毛便能將你拯救。那麼,你願意給他留下怎樣的第一印象?我想,大概每個人的答案都不甚一樣。對李斯而言,這樣的問題是個偽問題,根本就不成立。李斯想的不是他應該留給呂不韋怎樣的第一印象,而是他應該強加給呂不韋怎樣的第一印象,關於這個第一印象,呂不韋有權評價,卻無權拒絕。當然,這是建立在李斯擁有強大的自信和無畏的勇氣的基礎之上,對那些只想安安耽耽過日子、信奉平平淡淡才是真的人來說,還是請勿模仿為好。
  
  從李斯邁過寢宮的那一步開始,他便在用狂放的肢體語言刺激著呂不韋的神經。他高昂著頭,目不斜視,步伐寬闊而有力,渾身散發出利劍出鞘的奪人氣勢。在他英俊而稜角分明的臉上,看不到絲毫乞討者的惶恐和悲傷,有的卻是施捨者的自在和憐憫。他彷彿並非身處在萬民仰望的高高廟堂,在他看來,這裡只是一處任他縱馬游韁的無主草場。李斯向呂不韋行禮,僅長揖而已。
  
  李斯的狂妄,半是天性,半是蓄意。所謂大知似狂,不痴不狂,其名不彰。呂不韋半躺著,審視著李斯。儘管他不動聲色,但無疑李斯已強加給他這樣的印象:這是一個高傲而強悍的人,這是一個專註而堅毅的人,這是一個絕不會被輕易擊垮的人,關鍵是,這樣的人永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並且總是心無旁騖、全力以赴。於是,在正式的會談開始之前,李斯便已經成功地給會談雙方的關係定下了他想要的調子。
  
  李斯和呂不韋四目相投,如兩隻動物般互相打量,帶著七分挑釁,三分提防。呂不韋在生意場和官場上都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時至今日,他已經貴為相國,但他的心態卻始終在商人和官員之間游移。作為精明的商人,他想的是:我能從眼前這位李斯身上得到些什麼;作為顯赫的權臣,他想的是:眼前這位李斯能給我帶來些什麼。能將這兩種具有互補性的思考方式集於一身,讓呂不韋頗為得意,而他自從政以來能一帆風順,這也是一極大之原因。
  
  一個成功的仕途經營者,無疑也應該是一位出色的心理學家。李斯同學是何等人物!他對呂不韋的研究是如此透徹,以致於他完全有資格在世上任何一所大學里開設呂學講座,我敢保證,就連呂不韋本人,也會迫不及待地前來聽講,而且一節課也捨不得拉下。
  
  早在當年同就學於荀卿門下時,李斯和韓非就說的技巧作過無數次的探討,並達成這樣的共識:「說人之法,有如用兵之道,攻心為上。必先知所說之心,爾後方以吾說當之。」知所說之心,找出他心中最柔軟的那一部分,只需輕輕一擊,便足以輝煌大勝。那麼,眼前這位相國,傳說中的呂不韋,財富與權力並重,陰險與智慧的化身,他的破綻會在哪裡?作為呂學教授的李斯,又將如何一擊致勝?
  
  呂不韋的寢宮內一片安靜,風暴來臨前的安靜。所有的人都預感到有些奇特而瑰偉的事情將要發生,這些事情將在未來產生深遠而強烈的影響。他們期待著,為能親眼見證而興奮莫名。

  從沒有人如李斯這般能帶給呂不韋如此大的壓力,使他艱於呼吸。他下意識地欠起身來,打破了凍結的沉默,冷冷地說道:「你就是李斯?」

  李斯一直在等待著呂不韋先開口說話,他等到了。呂不韋沉不住氣,他表現出了他的好奇心。而無數的教訓表明,正是好奇心要了貓的命。

  「楚人李斯,拜見大秦相國。」 李斯簡單而直接地回答道。諸如「三生有幸,久仰久仰,不勝榮光」這類阿諛之詞,李斯是打死也說不出口的。

  好在呂不韋也不在乎這些虛文形式,他看著李斯,懶洋洋地道:「聽鄭國說,你乃是荀卿老先生的得意高足,號稱有動搖山河之志,經天緯地之才。」

  「李斯不敢自謙。」

  「哼,你倒確實一點也不自謙。不過,本相另外還聽說過一個李斯,兩個月前在本相門前公然辱罵護府武士,咆哮無狀,你可認識這位李斯?」

  「回相國,兩李斯是一李斯。」

  呂不韋見李斯爽快應承,便臉色一墨,斥道:「你可知罪?」

  「李斯知罪。」

  「你可知此乃死罪?」

  「確是死罪。」 李斯答道。呂不韋的臉上一瞬間竟露出失望之色。原來李斯也不過如此,吃自己一嚇,便乖乖地認了,而且似乎連加以狡辯抵抗的慾望也沒有。李斯卻從容接著往下說道:「不知李斯何時能見到那八位護府武士的人頭?」

  呂不韋沒轉過彎來,本能地回了一句:「你說什麼?」以他的身份,說出這樣弱智的話來,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在尊貴而博學的相國的字典里,根本就不該有「你說什麼」這四個字。他只得輕輕地啜一口清茶,以掩飾尷尬。

  李斯將呂不韋的行狀盡收眼底,道:「普天之下,人所共知,相國為人仁而下士,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之,不敢以其富貴驕士。士以此方數千里爭往咸陽,求歸相國門下。相國敬賢愛士之名,近播大秦之境,遠動六國之聽。是以,諸侯以為,有秦諸相,相國最賢。」

  給呂不韋扣上這樣一頂他非戴不可的高帽之後,李斯又道:「李斯背井離鄉,拋妻棄子,遠來咸陽,慕相國之名,以相國為重士也。李斯雖愚,投奔相國之心卻不可謂不誠,然而方才登門,未及入室,便橫遭護府武士之辱,辱之不足,又復毆之,此事為當日數十人所共見,非李斯所敢編造。此八武士不死,則天下之士必視相國之門為畏途,心寒而不敢至也。六國皆以相國之敬賢愛士為有名無實,心恥而傳為笑也。以八武士之人頭,回相國之美譽,換天下之歸心。相國明見高遠,何去何從,當不必再待李斯多言。」

  呂不韋這才醒過味來,敢情李斯說的死罪,不是他自己個的死罪,而是護府武士的死罪。偏他那一套冠冕堂皇的言辭,拿天下來壓人,倒也不好駁得。李斯請砍八武士之人頭,這卻要斟酌斟酌。呂不韋當即岔開話題,道:「且置此事不論。汝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李斯知道,有些事緩則易就,急則難成,是以也不再糾纏,他來此,並非專為取八武士之人頭,而是久等呂不韋此刻一問。他沒有急著回答,只是謹慎地道:「願少聞。」

  呂不韋動了動手指頭,艷姬魚貫而退。

  李斯又道:「願更少聞。」

  呂不韋再動了動手指頭,舍人也退下。鄭國屁股賊沉地坐著,心想以他和李斯的交情,今天這場戲自己是看定了。李斯卻以目光逼視著他,不怒而威。鄭國明白了自己的在場對李斯也是一種妨礙,只得帶著沮喪和懊惱離開。

  偌大的寢宮內,只剩下兩個人,呂不韋和李斯,卻絲毫也不顯空曠寂寥。這兩個巨星的碰撞而出的無形火光,早將所有的空間瀰漫殆盡。

  李斯開口道:「李斯聞知,相國門下食客有三千之眾,四大公子也有所不及,相國得士之多,可謂冠絕天下也。有此事乎?「

  李斯牌的高帽確實非同凡響,呂不韋越戴越舒服,越戴越喜歡,他得意地一捋長須,道:「多乎哉,不多也。」說完,微笑地望著李斯,等待著李斯繼續對自己吹捧誇獎。

  李斯卻站起身來,沉思著踱了兩步,再轉身面對著呂不韋,他用狂熱的眼神緊盯著呂不韋,厲聲說道:「李斯請相國盡誅門下之士。無論親疏貴賤,才學高低,請一切殺之。」 李斯說完,手掌同時往下猛地一斬,其力道之大,竟似能於虛空中觸發風雷之聲。
 
  李斯這席話,由於事先全無徵兆,再加上他金屬般剛硬銳利的聲音,使得其效果極其震撼。呂不韋聞言大駭,險些又傻乎乎地跟著應一句: 「你說什麼?」還好他嘴收得快,這才沒有再度出醜。呂不韋心中大怒,怒李斯傲慢無理,大言不慚。李斯啊李斯,你可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我養這許多士人我容易嗎?這些寄生蟲們成天什麼事也不用干,吃喝拉撒全由我買單,每月還得固定給他們發薪水,要維護秦國的體面和我呂不韋的個人聲譽,這薪水還不好意思給得太少。這些士人要是耍起性子來,我得好聲好氣地去安撫慰問,他們若是在外頭捅了什麼簍子,我還得出面替他們擺平。養士人可比養兒子還累啊。我圖個啥?就圖個不能吃也不能賣的虛名。好傢夥,你李斯一來,象樣的計策一個沒有,張口閉口儘是要我殺人,先要殺八個護府武士,現在又要殺三千士人。你是存心要我呂不韋落下一個不仁不義的千秋罵名呀。
  
  呂不韋按住自己的怒火。他決定給李斯一個機會,讓他把話說完。倘李斯能自圓其說,那便再做理會。倘他只是危言聳聽,那就拖出去剁了賣肉,咎由自取,須怪別人不得。呂不韋慢條斯理地道:「士人何罪之有?為何要殺?」
  
  「三千士人,皆欲置相國於死地,焉能不殺!」

  呂不韋眉毛一挑,「說下去。」
  
  李斯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道:「相國以韓人仕秦,封文信侯,食十萬戶,金印紫綬,代理萬機。秦王年少,以相國為仲父,計不下席,謀不出廊廟,大秦天下,盡托於相國一人之手。人臣所望,能過此乎?」

  「不能過。」

  「然則相國欲廢秦王而自立乎?」

  呂不韋怒道:「小子放肆!本相受先王厚遇,倚為託孤重臣。呂不韋披肝瀝膽,效忠秦室,天日可鑒。」
  
  呂不韋怒了,李斯反而笑了。李斯道:「相國並無謀反之心,相國自知,李斯也知。然而秦王知乎?秦國知乎?以李斯之見,相國雖無謀反之心,所行卻有謀反之嫌。相國大開門戶,延攬天下士人,至三千之數,此乃慕虛名而處實禍也。」
  
  李斯激動地在呂不韋面前走來走去,邊走邊說:「養士如養虎。據李斯所聞,相國門下之士,只知有相國,不知有秦王,依仗相國之權勢與尊寵,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囂張跋扈,欺凌柔弱,咸陽城內已是怨聲載道,百姓皆因此遷罪於相國。相國門下蓄此猛虎三千,人雖畏之,也必疑之,謂相國有不臣之志,此則養虎又有如養禍也。信陵君以宗室之親,養士納賢,尚遭魏王嫌恨,無以自明,廢而不用,乃沉溺酒色,鬱鬱而終。相國本為韓人,常言有雲,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相國雖忠於秦室,而秦人終不能信相國也。如今相國已是大權獨攬,乾坤獨斷,秦國任君予取予求。語曰『日中則移,月滿則虧』,相國不思韜光隱略,乘盛而返,反而遍求天下之士,集於一門,非為謀反,何為此舉?今日主少國疑,舉國皆疑相國將仿田常代齊之故事,廢秦王而自代。宗室重臣恨相國已久也,一旦以養士自重,圖謀不軌為名,誣相國以謀反之罪,群起而攻之,則相國危急於累卵,而不壽於朝生也。為今之計,惟盡誅門下之士,門下之士既去,則相國無須自辯,天下已盡知相國必無謀反之心也。相國也可長為文信侯,世世稱孤。當斷不斷,必受其亂,願君孰計之!」    
 
  李斯一口氣說完一大通話,稍顯疲憊之態,他住下腳步,俯觀著呂不韋的反應。呂不韋把身子往後一靠,閉目沉思。他的思緒有點亂。李斯一席話,有如當頭棒喝,敲得他有點暈。但要說呂不韋從不居安思危,那倒真是太低估他了。呂不韋雖貴為相國,然而卻有一塊心病,那就是他一直無法染指軍權,軍權始終牢牢控制在秦國宗室重臣手中,是以,他蓄養三千士人,極力籠絡,使其能為己用,能為己死,其實也兼有自保防身之用。三千士人倘糾結得好,也是一支相當可觀的精銳部隊,就算那些宗室重臣意圖兵變,要加害於我呂不韋,看在這支部隊的份上,他們也得再掂量掂量。李斯啊李斯,你說的道理我何嘗不知,我不是捨不得三千條人命,我是不能自毀戰鬥力啊。
  
  電影大師希區柯克曾說道,it is difficult, and it is painful, and it takes a long long long long time to kill someone。我以為,這句話道出了希區柯克導演藝術的精髓。當然,在現實生活中,人,不是這樣子殺的。在古代,對那些握有生殺大權的人來說,殺一個人只是一項簡單的工作,一聲咳嗽,一道眼神,都可以殺人於無影無形。但從殺一個人到殺三千人,那就會量變引發質變,成為一項浩繁艱巨的高風險工程。就算呂不韋有心殺三千士人,他也未必敢冒這樣的風險。千萬不可小看這些吃白食的士人,他們可不會甘心伏首就誅,一旦事情泄露,這些士人聯合起來,反戈一擊,先一命歸西的還不定是誰呢。就算呂不韋真能成功地殺掉三千士人,他也不得不顧忌國際輿論的壓力。那時侯的諸侯大臣,都有一個共同的愛好,那就是狂喜歡指責甚至是干涉別人國家的內政。一旦真對三千士人進行大屠殺,可想而知,從六國遠道而來的滔天口水,呂不韋套十個救生圈也能被活活淹死。
  
  呂不韋計較已定,睜開眼睛,道:「李斯,說得好。但這三千士人,本相一個也不能殺。」

  李斯自然了解呂不韋的苦衷,他淡淡地道:「李斯明白。」
  
  呂不韋心中一動,不由問道:「莫非你有兩全之策?」

  李斯一笑,道:「李斯早知相國宅心仁厚,必不忍取士人之性命。夫人之立功,豈不期於成全邪?身與名俱全者,上也。名可法而身死者,其次也。名在J辱而身全者,下也。李斯不才,卻有一計,能保相國身名兩全。」
  
  呂不韋原本傲慢的語氣開始變得真誠而謙恭,道:「不韋魯鈍,願得先生教之。」

  李斯悠悠說道:「所謂養士,重在一個養字。李斯以為,相國對門下士人嬌縱太過,優其俸祿,肆其所為,不忍稍加約束之。相國以為如此厚待士人,士人必感相國之恩。殊不知,凡士人者,必自恃其才,而相國於門下士人無所任事,養之有日,用之無時,士人懷才而不得見用,長而久之,必心生怨恨,此士人之通病也。授士以金,不如授之以事,相國若能聽李斯一言,則門下士人皆能各展所長,各任其用,人人皆自以為相國重己也。如是,則士人歸心,相國坐收其利而不得其害。此方得養士之妙法也。」
  
  呂不韋見李斯說話雲遮霧繞,不著邊際,急道:「請先生明示。」
  
  李斯見火候已到,也就不再吊呂不韋的胃口,從容答道:「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今相國德行廣被,萬民浸澤;匡扶秦室,功高天下。人生三事,相國惟欠立言而已。為今之計,何不集門下士人於一堂,授以竹簡刀筆,使人人著所知所聞,以為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上關天文,下窮地理,匯諸子百家,錄古史舊聞,輯而成書,立言於當前,光耀於千秋。」
  

[ 本帖最後由 一個中國人 於 2006-11-12 00:40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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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6-6-2 07:35 | 只看該作者
  李斯說得性起,又開始來回兜圈。呂不韋看得眼暈,索性閉上眼睛,任李斯充滿力度的聲音在自己耳邊慷慨陳詞:「諸位士人久受相國奉養之恩,早盼能為相國建功立業。文章千古事,隻字未敢輕。相國借重彼等之才,委以立言大任,試問誰人敢不竭盡才智,惟恐有負相國厚望?士人中或有濫竽充數之輩,胸中一無所有,聞知著書一事,必知難而退,如是則不費吹灰之力,而有沙汰之功。士人既傾力著作,則無暇於外尋釁生事,如是則百姓得以安息,必大讚相國馭下有方。士人文章即出,相國覽卷一閱,便可知曉其才學之高下,相國擇其賢者而用之,如是則開得士之捷徑。此其利一也。
  
  四大公子素以善養士而名聞天下。然以李斯觀之,四人身滅事廢,何足道哉。今相國集門客著書,書成之日,繕寫謄抄而傳於諸侯,則天下之人,皆知四公子養士乃為一己之私慾,相國養士卻為造福於萬代,於是鄙四公子而尊相國。此其利二也。
  
  三千士人合力著書,實為亘古未有之壯觀。於斯時也,相國擺宴設酒,邀文武百官齊至相府,觀瞻著書盛況,則秦國皆知相國以立言宏道為重,而以江山社稷為輕也。相國得以自明心跡於目前,此其利三也。
  
  斯書即成,必汪洋恣肆,蔚蔚大觀。足堪傳諸久遠,遺澤後世。雖歷百千年,相國之名也必高垂而不朽。此其利四也。」
  
  呂不韋被李斯煽動得坐立不安,豪情萬丈。呂不韋問道:「此書如成,何以名之?」

  「無相國,則不能有此書。號曰呂子春秋可也。」
  
  呂不韋頗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充其量只能算個提供著書場地和經費的大款,書的思想內容基本上和自己沒啥個關係,是以這個「子」字可萬萬不敢腆顏承擔。於是說道:「本相以為,還是名為呂氏春秋較為適宜。」

  李斯點頭贊同。通過這一易名事件,他敏銳地察覺到呂不韋在文化上存在嚴重的自卑心理。恩,以後一定要找機會對他狠狠予以打擊。
  
  於是呂不韋大悅,對李斯頓生相見何晚之意,恭聲道:「先生幸教,不韋敬受命。」於是延李斯入坐,奉為上客。
  
  李斯卻並不領情,他向呂不韋躬身行大禮,高聲道:「相國在上,李斯再請八武士之人頭。」

  呂不韋一楞,他以為這事已經算完了呢。八武士乃是托關係才得到目前這份工作的,七大姑八大姨這樣攀起來,多少和呂不韋都有點沾親帶故,雖說殺了也不心疼,但能不殺最好還是不殺。作為一個生逢亂世的政治家,呂不韋的唯一缺陷便是殺心不夠重。又或者他和希區柯克有著同樣的嗜好,喜歡慢工出細活,帶著浪漫的憂傷,在內心的掙扎中,讓一個人的死亡變得艱難而漫長。總之,他不喜歡大面積地殺人,覺得這樣太缺少藝術上的美感。
  
  呂不韋語調冷峻地道:「先生何必定要取那八武士之人頭。不韋知先生當日受辱匪輕,此時猶然滿腔憤懣。呂不韋願厚饋先生金銀,再令八武士當眾向先生下跪賠禮。那八武士也均是上有老、下有小之人,先生寬宏大量,看在本相面上,且饒八武士之命如何。」
  
  如果李斯這麼容易收買,那他也就不能成其為李斯了。有時候,不交易才是最好的交易。李斯不依不饒,非要取那八武士之人頭不可。他要讓世人都知道,當日他在相國府門前說的那番話,絕非戲言。他要讓世人都知道,凡他說過的話,他一定有能力做到。

  公元2000年悉尼奧運會,中國男籃Vs美國男籃,姚明同學面對一眾NBA巨星,猛送火鍋。比賽完了,姚明說了一句很經典的話:我現在知道自己值多少錢了。李斯在把呂不韋輕鬆侃暈之後,也有著類似的感慨。他明白了自己的價值。他堅持自己的價值。要買就別嫌貴,告訴你,還不打折。
  
  戰國時代最貴的是什麼?人才。戰國時代最賤的是什麼?人命。呂不韋最終作了抉擇,花八條人命的代價來得到李斯。他知道,就算如此下足本錢,他也只不過得到了李斯的人,卻並沒有得到他的心。遙想四百零九年前,秦穆公只花了五張黑色公羊皮,就把百里奚給買到手。怎不讓人唏噓,物價飛漲啊。

  應該說,和呂不韋的初次會面,李斯取得了豐厚的戰果。李斯卻清醒地告誡自己:成功?我才剛上路喂。
  
  呂不韋親自駕車將李斯送回逆旅,整座咸陽城為之轟動。這場拙劣的政治秀,雖然讓呂不韋禮賢下士的名聲達到了顛峰,卻也讓此前一直默默無聞的李斯一夕成名。此後的幾天,好奇的人們紛紛湧向逆旅,向逆旅老闆打聽李斯的背景來歷。有些投資意識強烈的人,甚至想把女兒嫁給李斯,倒貼都行,做妾也可以商量的。逆旅老闆一邊兼任李斯的新聞發言人,一邊做起了和李斯有關的紀念品的拍賣生意,狠賺了一筆。
  
  第二天,李斯正式到相國府報到。他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親自監斬八武士。李斯木然地看著跪在他面前的八位武士,從他的眼神中看不出任何復仇的快感。很多時候,復仇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給別人看的。八位武士早沒了當日的威風,痛哭流涕地向李斯求饒,然而太晚了。從他們的拳頭第一次擊打到李斯身體的那一秒起,一切就已經晚了。李斯一揮手,大刀砍下,人頭落地,在地上滾動碰撞,慢慢地停住,有的臉朝上,有的臉朝下。圍觀士人皆大為動容。李斯卻只是冷冷地從牙縫裡迸出一個字,該!
  
  腥紅的鮮血鋪陳在黛青色的地磚上,在李斯眼中,那分明是盛開的權力之花,為他綻放,為他歌唱。在他未來的人生中,他還將看到無數次這樣的花開。
  
  八顆人頭替李斯向全相國府的人做了自我介紹。八具倒下的屍體,墊高了他在眾人眼中的地位。除了呂不韋,其餘人等看見他都很是敬畏,不敢因為他是新來的而少加鄙視。李斯之所以堅持八位武士之必須死,很大的用意便在於此。
  
  根據呂不韋的安排,李斯被安置在代舍,這是上等士人才能住的地方。中、下等士人則只能分別住在傳舍、幸舍。呂不韋雖愛李斯之才,但卻並沒有重用他的意思,可謂是又愛又防。他也不派李斯差事,只是說,你先熟悉熟悉環境,結交結交同事,想做事情,以後有的是機會。所以,在剛開始的一個月的時間裡,李斯一直無所事事,成天東遊西盪,雖說逍遙快活,但心裡卻憋著一團火。他很自然地想起了他在上蔡作公務員時混吃等死的那段日子。雖然如今待遇高了十幾倍,但本質上都是在浪費光陰,自殺生命。
  
  時間一天天悄然逝去,李斯心中的惶恐也日甚一日。他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他的耐心早在荀卿門下讀書的時候便已用盡。閑適而平淡的日子讓他感到窒息,感到背叛了自己。屈原同學感慨:老冉冉其將至也,恐修名之不立。李斯的恐懼卻更為迫切,他擔心明天自己就會死去,或者明天地球就會毀滅,而他,卻和自己的夢想依舊隔著難以企及的距離。

  也許,只有在夢中,他才能找到些許安慰。他時常夢見美麗的妻子,既象母親,又彷彿女兒,用她獨有的纏綿和溫柔,使他感激於自己的並不孤單。她依偎在他的懷中,無論他在天涯還是海角,成功還是失敗,她都會不離不棄地跟著他,相信他,依賴他,崇拜他。一個甘願用一生等待的女人,在男人心中是一種何等唯美而沉醉的象徵。每當李斯疲憊、厭倦、準備向生活投降時,他都能看到妻子那雙明亮而信賴的眼睛。他不能放棄。他必須努力。她配得上世間一切最美好的事物,而他做為她的丈夫,必須要為她去爭取,死而不惜。

  兒子們該又長高了吧。那隻老黃狗還活著嗎?我不在的時候,這兩個壞小子會不會背著母親,偷偷到東門外追逐野兔呢?

  呂不韋曾經邀李斯一道參與編寫呂氏春秋,卻被李斯斷然拒絕。李斯的理由是:文章本小技,於道未為尊。話雖如此,然而,李斯的內心深處何嘗不想著書立說。但他無法去作。他知道,他最好的朋友韓非正在著書,他相信那必是一部不朽的書。即使他著書,也是註定不能超越韓非的。就象李白的感嘆:「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灝題詩在上頭。」所以,李斯不想做無用功,不想在不屬於他的領域徒耗精力。

  李斯拒絕編寫呂氏春秋,讓呂不韋很是不快。此後,每當李斯向他請求授事任命時,他都虛與委蛇地應付過去。哎呀,李斯,君之才華蓋世,可委屈不得。且再多等待數日。本相不予君委任則已,一委任必是高官要津,包君滿意。

  政治家的承諾就如同女人的誓言,你如相信你就是傻瓜。當你日後因為曾把這些話當真而後悔莫及之時,要怨也只能怨自己,因為你自願放棄了不相信的權力。

  北宋的蘇東坡同學,21歲就高中榜眼,風頭一時無兩,仕途不可限量。然而,他的性格太浪漫,太天真,太偏重感情。能寫出十年生死兩茫茫之句的人,絕不是一個適合作官的人。在蘇東坡同學的一生中,聽過眾多政治家對他的承諾,然而卻無一成真。譬如:宋仁宗同學在得到蘇東坡和他弟弟蘇轍后,喜曰:「吾為子孫得兩宰相。」 歐陽修在讀過蘇東坡的文章后,驚呼:「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結果呢?東坡兄一生仕途坎坷、鬱郁不能得志。東坡兄在其晚年,回顧自己的一生,嘆道:我一生有三不如人。下棋不如人,喝酒不如人,作官不如人。這最後一個不如人,最為他看重,也最令他心有不甘。
  
  李斯和東坡兄不一樣,他天生就是做官的料。他自然不會眼巴巴地乾等著,他無時無刻不在主動地挖掘著機會。李斯深知:
  
  在商場上,沒有善意,沒有惡意,只有生意。

  在官場上,沒有比較級,沒有最高級,只有上下級。

  古往今來的官場,均可比擬為一根竹竿,分成若干節。一個人的偉大事業,就是爬上比他自己的階級更高的階級去,而上面的那個階級,則會利用一切力量阻止他爬上去。
  
  李斯沒有看錯,呂不韋始終對他留著一手。別看呂不韋話說得冠冕堂皇,心中卻早就有了絕不用李斯的打算。
  
  鄭國要離開咸陽了。呂不韋已經批准了他的計策,並命他全權主修他規劃的水利工程。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鄭國和李斯兩人把酒話別,卻均是滿腹心事,酒喝得少,話也說得不多。李斯不明白得償所願的鄭國為何看上去如此憂傷。他長相那麼難看,本是沒資格憂傷才對的呀。
  
  李斯雖然對鄭國心存感激,但他並不認為鄭國是自己的朋有。一個人過了25歲,便不可能再交到真正的朋有。李斯知道自己將再也交不到朋有,他並無傷感,他也不再需要朋有。韓非是他唯一的朋有。他始終這麼認為,他相信韓非也和他有著相同的感受。象韓非這樣的朋有,能交到一個就足以招致全天下的人妒忌,如能交到兩個,恐怕就連老天也會妒忌。
  
  馬車催促鄭國起程。鄭國這才開口問道:「李兄在相國處可還如意?」

  李斯並不想向鄭國透漏自己的真實想法。便答道:食有魚,出有輿,於願足也。

  鄭國哈哈大笑,道:「李兄何必瞞我。李兄志向之大,鄭國豈能不知。鄭國將別君而去,望李兄多多保重。鄭國別無所贈,區區薄禮,望君笑納。」說著,遞上一個沉甸甸的包裹。

  李斯解開包裹一看,但見金燦燦一片,晃得他幾乎睜不開眼。李斯急道:「這如何使得。李斯擔當不起。鄭兄遠行,正是用錢之時,如此厚贈,李斯不敢收。」 李斯極力推辭,鄭國強他收下。
  
  鄭國道:「寶劍贈烈士,紅粉送佳人。李兄欲申志揚名,立功當世,此金雖少,或能於君有開路之用。幸勿再讓。鄭國此去,興修水利,不乏聚斂之機,不出數年,雖千金萬金亦易得也。」

  李斯驚道:「鄭兄莫非要侵吞貪污?」

  鄭國苦笑道:「李兄不懂的,鄭國必須貪污。」說完,朝李斯一拱手,上車遠去。

  李斯的確不懂。他知道,某些軍權在握的將領,為打消君王對自己的疑心,會故意貪污不法,自污形象,授君主以柄,安君主之心。但鄭國只不過是個水利工程師,想來也不該有必須貪污的苦衷。李斯想不通。等他想通,那已是好幾年之後的事情。
  
  鄭國離開咸陽后,李斯越發覺得孤單。以咸陽之大,他居然再也找不到可以說話的人,當然,除了我們的呂不韋同學之外。

  呂不韋雖不起用李斯,卻常喜歡邀李斯閑談,然而每次卻都欲言又止。呂不韋是個愛面子的人,他不說,李斯也就不問。誰讓他的前途就掌握在面前這位混蛋手中呢。兩個人就那麼枯坐著,大眼瞪小眼,結果就搞得象兩個禪學大師聚在一起似的:

  來了?來了。

  然後就一直是沉默的沉默。五個時辰之後。

  走了?走了。

  有時候,呂不韋有些想打開話匣子時,往往會在最後多說一句: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李斯回他一句: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說完頭也不回,揚長而去,讓呂不韋把想說的話爛在心裡長蛆。李斯就是這麼狠,管你媽的相國不相國,你讓老子不好過,老子憑什麼讓你好過。呂不韋在李斯一再的培養熏陶下,已經習慣並安於李斯的狂狷了。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因此,儘管呂不韋對李斯恨得牙痒痒的,卻楞是拿他也沒什麼辦法。
  
  李斯有著靈敏的政治嗅覺。他多少能猜出些呂不韋的難言之隱。因為每次呂不韋找李斯閑談,都是在他從太後宮中回來以後。呂不韋一個月總要到太後宮中行走十餘次,每次回來,連走路都會搖搖欲墜,兩腿發飄,象是干過了極重的體力活,心情也是大差,只是不停地唉聲嘆氣。李斯推斷,呂不韋想告訴自己的事情,必定和那位深居宮中的太後有關。

 太后和呂不韋兩人的關係是這樣的:

  太后,秦王贏政的生母,即前文中的趙姬。伊原本是呂不韋最為寵愛的舞姬,後來被呂不韋送給了子楚。當子楚還在世的時候,趙姬就和呂不韋一直藕斷絲連,保持著不正當的男女關係。如今子楚死了,秦王贏政年紀還小,趙姬升格成為秦國的太后,擁有著不受監督的權力,因此,她和呂不韋的男女關係便越來越肆無忌憚。
  
  如前所述,在趙姬和呂不韋之間,曾經存在過純真的愛情。但那已是久遠而泛黃的往事。如今一切全都變了,變得讓人心如刀割,欲哭無淚。
  
  趙姬變了,身份變了,地位變了,她已是尊貴的太后,再也不是那個被呂不韋包養起來的低賤舞姬。她不需要再委屈自己去討呂不韋的歡心,反而是呂不韋要倒過來討她的歡心。這一年,趙姬三十四歲,當年那美艷絕倫的容貌,已經過早地出現衰老的跡象。
  
  對呂不韋這樣的風流成性者來說,人間最悲之事,莫過於紅顏老去。將萎之華,慘於槁木啊。趙姬已不再是當年在邯鄲街頭讓呂不韋驚為天人的那位無邪少女,在她身上,再也覓不見半點當年的純真和羞怯。親愛的,我望著你,你依稀是你,你不再是你。
  
  太后正處在如狼似虎之年,對性索求無度。子楚死後,滿足太后性慾的光榮任務全落在呂不韋一人身上。呂不韋已是四十六高齡,哪裡經得起太后這樣晝取夜索,橫徵暴斂,難免會時常力不從心。有時候,當呂不韋因為難以應付太后需求而遭到太后冷嘲熱諷的時候,他總會滿含熱淚,無比地懷念起子楚來。他多希望子楚這位戰有還健在人間,好能夠替自己分憂解難。
  
  呂不韋在和太後上床時,背負著常人難以想象的巨大精神壓力。在這裡,上床是和他的政治命運緊緊聯繫在一起的。一旦他在床上表現欠佳,那絕不是單純地出了性能力上的問題,而是出了極嚴重的政治問題,路線問題,立場問題,甚至可以上升到愛國主義的高度。於是乎,每次和太後上床,呂不韋都是面臨深淵、戰戰兢兢。關於和太后做愛這件事,對呂不韋來說已是漸漸變質,從受用變成受累,再從受累變成受罪。以至於到了後來,每當呂不韋見到太后時,都恨不得自己是個太監才好。
  
  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呂不韋連將自己閹掉的權利都沒有。因為他那根不文之物已屬於國家重點保護文物,歸屬太后專用品。他倘敢自宮,便是犯了蓄意破壞國家公共財產罪,必將受到嚴重的懲罰。
  
  還有一點必須提及,那就是呂不韋曾經傷害過趙姬兩次,而且一次比一次傷得深。女人那可怕的報復心啊。一旦你傷害過她,你就永世不得翻身,更何況是連續傷害兩次呢。趙姬以她的身體作為報復的武器,讓呂不韋陷入生不如死的境地。呂不韋就這樣被趙姬一次次地蠶食掏空,四十六的人,看上去象六十四。可想而知,當呂不韋難以讓太後身心愉悅時,本就對他充滿報復慾望的太后,必將通過SM的方式,來釋放緩解她緊繃的性壓力。呂不韋絕望地忍受著太后加諸於他的肉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摺磨,他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究竟何時才能是個盡頭。
  
  Anyway,我還是暗暗羨慕呂不韋同學的。至少,他還有被報復被折磨的機會。不象某些同學,連被報復被折磨的機會也沒有。犯賤而不可得,何嘗不是一種巨大的悲哀。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

  在呂不韋表面風光萬千的背後,誰能想到,居然還有著如此心酸而不足為外人道的苦痛。李斯雖然想到了,可也只能對這檔子事佯裝不知,只悶在心裡,對誰也不敢提。呂不韋畢竟還是他的領導,而領導的光輝形象是要維護的,領導的隱秘糗事是要遮掩的。

  某人說過,不怕領導講原則,就怕領導沒愛好。對久困籠中的李斯來說,這話當改成:不怕領導沒愛好,就怕領導沒煩惱。呂不韋的煩惱,就是李斯的機會。李斯雖然不是子楚,但他自信一定有辦法能替呂不韋解難分憂。天無絕人之路,他一定能找出個法子來的。
  
  這一天,李斯照例在相國府三舍里漫無目的地遊盪。這一逛,就逛到了下等士人所在的幸舍,卻見著書大廳里空無一人。李斯再繞到幸舍別院,嗬,原來人都跑這兒來了。
  
   只見一群舍人圍著一個精瘦乾巴、俊秀蒼白的青年,臉上都帶著不懷好意的笑。李斯認得那青年,他名叫嫪毐,比李斯來得早,到相國府總得有個小半年了,為人老實本分,見人就臉紅,話也不敢多說。就這麼個單純低調的孩子,他到底幹了些什麼,讓這些士人要群起而攻之?
  
  其實,事情很簡單,就因為嫪毐自打來了相國府,一次澡堂也沒上過,要知道,那澡堂可是免費的,而且二十四小時供應熱水,硬軟體設施均是全咸陽城頂尖的。半夜都會有舍人從床上爬起來,嬌滴滴地說一聲,今晚,我決定再洗一次澡。所以,嫪毐之從不上澡堂自然引發了眾舍人的高度懷疑。舍人們私底下議論,這廝莫非天閹,要不就是那話兒狂小?更有甚者,懷疑嫪毐是女扮男裝。今天,他們便要聯合起來,給嫪毐驗明正身,以解開他們心中長久的困惑。由此可見,這些士人是何等的無聊。李斯費了老鼻子的勁,終於爬上了一棵歪脖子梨樹,從高處饒有興緻地俯看著這場好戲。由此可見,壯志凌雲的李斯,偶爾也是無聊得很。
  
  嫪毐驚恐地望著一張張雀躍而潮紅的面孔,他知道這些人想幹什麼。他想逃跑,可哪裡逃得掉?幾人一涌而上,將嫪毐放倒在地,便來脫他的褲子。嫪毐象徵性地掙扎了兩下后,便任由人擺布了,口中猶說道:輕點。吾怕疼。
  
  幾條大漢不顧嫪毐的哀求,但聞凄厲的裂帛之聲劃破長空,嫪毐的褲子在撕扯之下,化為片片飛絮。轉眼間,嫪毐的下身便赤裸裸地呈現在眾人面前。眾舍人一看則已,一看之下,都不敢怠慢,發自肺腑地齊聲驚呼,後退不迭。冷靜如李斯,也震驚得差點從樹上摔將下來。

  但見嫪毐的胯間,那根沉睡的不文之物,竟如冬眠的巨蟒,又粗又長。誰能想見世上竟有如此巨大的陽物,一時間,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這,就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嫪毐的驚艷一脫。
  
  從嫪毐的遭遇可以看出,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雖然凄美,卻斷不可信。祝英台女扮男裝,在一幫青年男學生中廝混三年,定然早被人扒了褲子,扒完褲子後會發生什麼,則是不難想象的了。

  且說眾舍人驚駭於嫪毐的陽物之巨,半天沒人說話。終有一人為活躍氣氛,笑罵道:怪不得你小子這般瘦,肉都長那地方去了。眾舍人鬨笑,場內氣氛從沉悶晦澀變得輕鬆愉悅起來。謎底揭曉,真相大白,眾舍人也就準備散場了。然而就在這時,另一人對嫪毐說了一句話:大就大唄,不丟人,何必連澡堂也不敢去呢。

  要說嫪毐真是個老實孩子,心裡想啥,嘴上就說啥。他回答道:「嫪毐不去澡堂,乃是一片好心,怕諸位看了自卑。」

  嫪毐這句實話實說可犯了眾怒。而講真話的代價,往往是慘重的。正在散去的眾舍人全都停了腳步,回頭對嫪毐怒目而視。

  其中一人怒吼道:「媽拉個巴子,別以為你**大我就不敢揍你。」說完就衝上去揍嫪毐。這人的一聲怒吼,可謂是道出了所有在場男人的心聲,自然是振臂一呼,應者雲集。數十條漢子跟著衝上去,邊揍嫪毐邊罵:叫你小子一片好心,叫你小子一片好心!

  在瞎子的國度里,獨眼龍便是國王。但當大家都雙目完好之時,光眼睛大是沒用的,眼睛太大而不知道眯起來裝小,反而還會遭到毆打的。

  李斯一見嫪毐之陰,出於男人的本能,他大悲,並妒忌之,出於政治家的本能,他又大喜,知道今天自己算是撿到了一個寶。李斯擔心再打下去,嫪毐的小命不保。小命既不保,大陰又何用?李斯從歪脖子梨樹上一躍而下,仰天長嘯,其聲穿雲裂石,滿場為之駭然。趁眾人發愣的當口,李斯大叫道:放了嫪毐。

  眾舍人見是李斯,知道他乃是相國面前的紅人,且心狠手辣,剛進相國府,便殺了八位護府武士。眾舍人知道惹不起李斯,都悻悻地住了手。

  一舍人道:李斯,你與嫪毐非親非故,管他死活作甚。嫪毐空有大陰,卻百無一用。吾等將其打死,正好也替相國省些錢糧。

  李斯斥道:汝等有眼無珠,見識短淺。天賦異稟,必有所用。嫪毐日後富貴榮華,遠在汝等之上。汝等拭目待之,眼下且散去。」

  李斯一發火,有不測之威,眾舍人均頗為忌憚,於是徐徐散了。一人邊走邊啐了一口尚躺在地上的嫪毐,咒罵道:「大有什麼了不起。活該你小子作一輩子處男。世上沒有女人吃得消你的。」其實在他心中,認為嫪毐之大,還是頗了不起的。

  李斯揪住那人衣襟,教訓道:休得胡言!上天造物,無獨有偶。有地大的補丁,就有天大的窟窿。疾去!

  幸舍別院里剩下李斯和嫪毐兩人。嫪毐被打得一時還爬不起來。李斯蹲下身子,近距離觀察著嫪毐的那根陽物。遠看已是大驚失色,近觀更是瞠目結舌。大,忒大,實在是大。

  李斯一時來了童心,以棍挑之,問道:「這麼大!是腫的吧?」

  嫪毐苦笑道:天生如此。如奈之何?

  李斯注目良久,這才嘆了一聲,道:唉,真是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
  
  嫪毐得李斯相救,自然對李斯感激涕零。嫪毐還只是個脆弱而膽怯的孩子,沒見過多少世面,因為自己身體某部分的與眾不同而感覺自卑,極度的缺乏安全感。李斯非凡的威信和氣度,在嫪毐心中呈現出父性般的光輝,使嫪毐產生了信賴和依靠的情感。
  
  風險投資的最大原則是什麼?就是從來只雪中送炭,絕對不錦上添花。惟其如此,方可最小投資,最大獲利。李斯在嫪毐危難之際,只不過輕加援手,便換來了嫪毐一生的崇敬和信任。
  
  李斯問嫪毐道: 還是處男?嫪毐慚愧地點點頭。

  李斯嘆息道:如此巨陰而不派用場,豈不是暴殄天物。可惜可惜。

  嫪毐不服氣的說:誰說它沒派上過用場。我常以它關桐輪而行呢。

  李斯更是驚訝,臉上顯出不信之色。李斯的懷疑讓嫪毐很受傷害。嫪毐激動地道:不騙你。不信我耍給你看。

  李斯哈哈大笑,道:不急在一時。你且好好養幾天,等身體好了,再耍不遲。
  
  李斯將嫪毐從幸舍調到代舍。代舍長極不情願,李斯當著嫪毐的面,沖代舍長一頓訓斥,代舍長不敢得罪李斯,只得從了。嫪毐見李斯如此維護自己,更是死心塌地,恨不得剖腹剜心,來表示自己對李斯的忠誠。

  代舍的待遇遠非幸舍所可比擬。這裡有好飯好菜、好醫好葯伺候著。嫪毐畢竟是年輕人,恢復起來快,將將養了三五天,身子便好利索了。嫪毐拉住李斯,強烈要求耍寶給他看。
  
  嫪毐找來一個桐木車輪,將陽具插入輪軸,嫪毐走,車輪隨之旋轉。李斯看了,大呼壯觀。嫪毐更加來勁,存心要拿出全部功夫取悅李斯,越走越快,到後來竟奔跑起來,車輪轉得飛快,如影隨形,寸不不離。李斯拍手叫絕,喜笑顏開。到咸陽這麼多日子,數今天他笑得最開心,最無保留。
  
  列位看官可能要問了,李斯又不是女人,看見嫪毐的巨陰,他有什麼好高興的?這其中自有分教。
  
  人類有三大夢想。飛翔、長生不老、預知未來。這一刻,李斯已部分實現了其中一個夢想,預知未來。這一刻,思想的閃電,越過預感中的頭顱,將幽暗曲折的未來劈開一條窺探之路。他彷彿已跨越三千多個日日夜夜,到達十年之後,他站在那個尚未來臨的時刻,不無自豪地回眸凝望。路依然漫長,不同的是,他掌控著路的方向。
  
  正如下棋,水平低劣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水平稍好的可以看到三步以後,大國手級別的人卻可以看到三四十步以後,甚至能一眼看到終局。同理,越偉大的政治家,其目光便越是看得長遠,對未來便越是有把握。偉大的政治家,根本不用預知未來,他創造未來。

  李斯便是要創造自己的未來。他將以嫪毐為餌,布下一個涉及到呂不韋、贏政、太后的複雜之局。他也將投身入局,並亂中取利。  

  人類有三大夢想。飛翔、長生不老、預知未來。這一刻,李斯已部分實現了其中一個夢想,預知未來。這一刻,思想的閃電,越過預感中的頭顱,將幽暗曲折的未來劈開一條窺探之路。他彷彿已跨越三千多個日日夜夜,到達十年之後,他站在那個尚未來臨的時刻,不無自豪地回眸凝望。路依然漫長,不同的是,他掌控著路的方向。
  
  正如下棋,水平低劣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水平稍好的可以看到三步以後,大國手級別的人卻可以看到三四十步以後,甚至能一眼看到終局。同理,越偉大的政治家,其目光便越是看得長遠,對未來便越是有把握。偉大的政治家,根本不用預知未來,他創造未來。

  李斯便是要創造自己的未來。他將以嫪毐為餌,布下一個涉及到呂不韋、贏政、太后的複雜之局。他也將投身入局,並亂中取利。

[ 本帖最後由 一個中國人 於 2006-11-12 01:05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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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6-6-3 16:18 | 只看該作者
  (呵呵,俺終於爬回來了。在這二十天里,杭州下了06年的第一場雪,我做了一場三界貫通的玄異大夢。第N遍複習了新龍門客棧,張曼玉還是那麼的銷魂。NBA all star . LeBron James got mvp,但Kobe Bryant卻更讓人敬畏。我還是沒能打通任督二脈,傾畢生修為,一掌擊出,方圓百里,人畜毫髮無傷。既不能盡誅,惟默認眾生之存活。歌照唱,舞照跳。生活的肥皂劇,依然無良而逍遙地冒著泡泡。三兩廢話,是為歸來。)
  
  無論是專權獨裁還是多派制衡,都能夠達成政治格局的穩定,至少在一段時間之內。在這樣穩定的政局裡,仕途就象是限速的公路,就算你是開著法拉利戰車的舒馬赫,對不起,最高速度每年一毫米,咳,就慢慢爬著吧您。天涯網有海水群飛君所云之政治小爬蟲一詞,可謂道盡其間甘苦。對李斯來說,很不幸,眼下秦國政局偏偏就很穩定,呂不韋一人獨大。贏政年歲尚幼,羽翼未豐;太后熱心房事,無意國事。遍尋秦國,無人足以挑戰呂不韋的權威。因此,儘管李斯才華橫溢,地位安如泰山的呂不韋卻並沒有非用他不可的理由。呂不韋想,李斯啊李斯,老子就是要打擊你,蹂躪你,踐踏你,封殺你,反正老子也沒損失,你待怎麼的。
  
  只有政局混亂,李斯的重要性方可不容迴避,仕途的限速規定自然作廢。於是,李斯挽起袖子,要來攪亂政局,反正政局也不是鈾元素,沒必要讓它穩定下來。
  
  李斯的計謀,其概要如下:先,以嫪毐巨陰之事聞於呂不韋,呂不韋是聰明人,自然知道嫪毐對於他的利用價值。次,呂不韋進嫪毐於太后,以逃脫太后的性訛詐。三,嫪毐見寵於太后,權勢漸增,與呂不韋抗衡。再,待秦王贏政長成,秦國之內,三足鼎立,李斯游刃其間,待價而賈可矣。
  
  然而,此局能否成立,要取決於兩個不確定因素。一是嫪毐的巨陰是否徒有其表,其性能力到底如何,李斯心裡沒底;二是秦王贏政對李斯來說還是一個謎。這個十三歲的少年,是否具備雄才大略,是否有志於成為一代明君,李斯毫無知曉。
  
  為了考察嫪毐的性能力,李斯決定請嫪毐嫖妓。嫪毐紅著臉,非常之難為情,但終於還是跟著李斯去了妓院。妓院老鴇雖然閱陰無數,但見了嫪毐之巨陰,仍倒吸一口涼氣,險些昏死過去。老鴇一口回絕,說什麼也不肯做嫪毐的生意。然而重賞之下,必有勇婦。李斯開出的價碼,讓男人都無法拒絕。
  
  當嫪毐和妓女雲雨之時,李斯隔牆而聽。完事之後,李斯第一時間採訪了那位勇敢的妓女。妓女用她已經喊叫得破裂嘶啞的嗓子說了一句:「我現在才知道,做女人真好。」 妓女的感言,讓李斯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妓女的之滿足如斯,便很自然牽扯到一個眾多男同胞都關心的問題:Does the size matter? 因為此一問題與本文主旨無關,姑且存而不論。
  
  李斯又問嫪毐。嫪毐卻顯得情緒不高。相較和女人做愛,他似乎更願意拿巨陰來轉車輪。李斯火了,一巴掌扇在嫪毐的後腦勺,罵道:「沒出息的娃子。車輪不會給你富貴,女人卻可以。」 嫪毐挨了李斯一巴掌,心裡反而湧起一陣粗糙的溫暖。他知道,李斯是打心眼裡關愛自己。

   嫪毐的性能力得到了象妓女這樣的權威人士的高度肯定,這讓李斯對接下來的計劃信心大增。他自願充當起嫪毐的經紀人,開始著手於向呂不韋兜售嫪毐。既然是兜售,便涉及到一個策略問題。
  
  假設李斯直接跑去跟呂不韋作這樣的陳述:「呂不韋,聽說你性功能最近大幅度衰退,太后對你在床上的表現越來越不滿意,你可要當心啊。雖說你拿壯陽葯當飯吃,咬牙硬撐,但畢竟歲月不饒人,再這樣下去,槍倒人亡是遲早的事。不過你不用怕,我有個好主意。我已經替你物色了一個高人嫪毐,他話兒比你大,性能力比你強,實力遠遠在你之上,你把他獻給太后,讓他跟太后在床上火拚,你正好抽身而出。女人嘛,都是水性楊花,慢慢地,太后就會把你忘了,人家用慣了AK47,自然懶得再來搭理你的點38。色是刮骨的鋼刀,遠離了這把刀,你可以多好幾年的陽壽。等秦王贏政長大了,要追究別人和他母親睡覺的責任,嫪毐又正好替你做了替死鬼。任嫪毐千刀萬剮,你自花前月下。呂不韋,你說我這主意好不好?」其結果可想而知。呂不韋定然會把李斯大卸八塊,不為別的,傷自尊了,忒傷自尊了。
  
  其實,李斯這麼說一點也沒錯,都是大實話,而且確實對呂不韋有莫大之利,但他犯了策略上的錯誤,腦子進過水。世上太多明明可以雙贏的事情,最後卻淪為兩敗俱傷,因為人並非所有的決定都出自理性。嫪毐這件事,說好聽點,是在給呂不韋卸包袱,向太後送溫暖。要是說得不好聽,那就是在給呂不韋戴綠帽,替太后拉皮條。兩種說法,天差地別,一個可以加官進爵,一個足以腦袋搬家。策略的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
  
  所以,要成功兜售嫪毐,一定要把握住理智與情感的平衡,一定要作得不露痕迹,一定不能夠傷及呂不韋的自尊。且看李斯如何應對。

  這一日,呂不韋從太後宮中回來以後,照例邀李斯閑談。

  來了?

  來了。

  然後兩個人面對而坐,開始沉默。

  李斯忽然一笑,笑得神秘,笑得鬼祟,笑得突如其來,笑得莫名其妙。但這笑容極其短暫,短暫得如同你我的初戀,開放於剎那,凋謝於無涯。

  呂不韋問道:「你笑什麼?」

  李斯正色回道:「李斯不曾笑。」

  呂不韋也無把握李斯究竟笑也沒笑,說不定是自己眼花,於是也就沒再追問。

  良久之後,李斯又是一笑,恍如達芬奇筆下的蒙拉麗莎,笑得讓人惆悵,讓人思量。

  呂不韋這次確信李斯笑了,又問道:「你笑什麼?」

  「李斯不曾笑。」

  「你笑了。你敢欺本相不成?」

  「李斯不敢欺相國。李斯適才確曾在相國面前失笑,不成體統,望相國降罪。」

  「君非褒女以,一笑亡國。何罪之有。本相只想知道,你因何而笑。」

  「李斯乃凡庸之人,心中所存齷齪念頭,不敢辱相國清聽。」

  「但說無妨。」

  「李斯方才憶及一人,不覺失笑。」

  「何人?」

  「此人名為嫪毐,乃三千舍人之一。」

  「此人有何可笑之處?」

  「相國門下士人三千,有一技之長者大有人在,但有一雞之長者,卻僅嫪毐一人而已。李斯忽然想起曾見此人以其陰關桐輪而行,是以失笑。」
  
  呂不韋似乎來了興緻,道:「哦?此人果有可特異之處。本相倒想看看,他怎麼個關桐輪而行。」

  李斯急止道:「使不得,使不得,嫪毐所為,只是低賤之戲,有礙觀瞻,不堪入大人法眼。李斯看得,相國卻看不得。相國尊貴無極,實乃大秦之體面,一言一行,皆為天下之楷模,切不可近此類市井俚趣,以免遺人話柄。」
  
  呂不韋是越不讓看越想要看,當下便道:「本相只是聊以解悶而已,何懼他人口舌。君可召嫪毐至此,令其一展所能。」

  李斯去而復返,在他身後,跟著惴惴不安的嫪毐,在嫪毐的脅下,夾一桐木車輪。嫪毐雖然來相府有日,卻從未如此近距離和呂不韋接觸,而相國寢宮的奢侈豪華,更是讓他目眩神迷,自覺卑賤。嫪毐低著頭,大氣也不敢出,身軟如棉,虛汗淋漓。
  
  呂不韋看了看嫪毐,覺得這孩子長相甚是俊秀,只是偏於陰柔,有婦人之態。呂不韋道:「你是嫪毐?」

  「是。」 嫪毐答道。

  「聽李斯先生提起,你能以陰關桐輪而行,本相不信,欲眼見為實。」

  嫪毐無助地望著李斯,李斯朝他點點頭,以示鼓勵。
  
  嫪毐脫下褲子,準備表演他的拿手絕技。呂不韋初見嫪毐之巨陰,也是瞳孔放大、駭異難當。在這裡,有一個技術細節,雖然不雅,卻必須提及。欲以其陰關桐輪而行,首先,便需要將那話兒弄硬。然而,嫪毐用手摺騰了半晌,那話兒卻彷彿故意和他作對,總也硬不起來。也難怪,在這樣莊嚴的場合,面對著權勢滔天的呂不韋同學,能心理勃起者,已屬蓋世猛男,倘再能有生理勃起者,則吾人已無可名狀,只得以非人呼之也。
  
  嫪毐偷偷瞄了呂不韋一眼,呂不韋正冷酷而無情地注視著他。嫪毐心中一驚,也顧不上那話兒軟硬,強行插入桐輪輪軸,撒步行將起來。誰知道那桐輪也是欺軟怕硬的主,根本就不賣阮小二的帳,轉了一圈不到,就脫離嫪毐的身體,遠遠地滾開去。第一次表演就這樣以失敗告終。嫪毐獃獃站著,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才好,害怕得都快要哭出來了。
  
  還好,這時的呂不韋體現出了鮮見的寬容,他和藹一笑,說道:「不用怕,拾回桐輪,再來一次。」
  
  嫪毐拾回桐輪,平復了一下呼吸。然而,他的手已冰涼,他的心已慌張,煙波浩蕩,性趣茫茫。嫪毐猶如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明知永陷無望,卻也不得不my hands will go on and on and on…………
  
  呂不韋見狀,便側過臉來問李斯:「他確曾關桐輪而行?」

  李斯答道:「李斯當日親眼所見,絕不會假。想必嫪毐乃貧賤鄙人,初登金玉之堂,懾怖相國天威,故戰慄而不敢起。願相國少假借之。」
  
  呂不韋笑道:「此事有何難哉!」 呂不韋一擊掌,便進來兩個美貌舞女。呂不韋向嫪毐一指,道:「待客。」 兩個美貌舞女也不謙讓,掛著嫵媚的淺笑,向嫪毐走去。看得出來,她們款待客人已不是一次兩次,輕車熟路得很。
  
  至於兩個美貌舞女如何款待嫪毐,姑且從略。只聽嫪毐大吼一聲,其胯間的睡蟒終於蘇醒,振奮身軀,顧盼自雄。嫪毐從容插入桐輪輪軸,繞殿狂奔,桐輪隨其飛轉,但見輪輻亮成一片,燦如梨花。
  
  呂不韋奇特地望著急馳的嫪毐,神情難以揣摩。李斯則望著呂不韋,神情更加地難以揣摩。
  
  於戲,倘嫪毐生於今日,其際遇不外是跟著某個草台班子,輾轉於鄉村城鎮走穴,靠著轉桐輪的絕技,賣幾張門票騙錢糊口而已。偏嫪毐生於戰國,先遇李斯,后遇呂不韋,由此得以成就一番造化。時歟?命歟?
 
  單就表演本身而言,嫪毐可謂是取得了圓滿成功,極矣盡矣,無可加益。李斯相信,嫪毐必定已經給呂不韋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深刻印象。但使李斯困惑的是,十多天過去了,他和呂不韋已閑談過三四回,每回閑談,呂不韋依舊愁容滿面,顯然尚在為太后的肉慾索求所苦,儘管如此,呂不韋卻也一直對嫪毐隻字不提。問題出在哪裡呢?難道聰明如呂不韋,也是當局者迷,悟不出嫪毐對他存有巨大的利用價值?
  
  把嫪毐獻給太后這事,必須要呂不韋主動兼自願才行,逆求不得。沒奈何之下,李斯決定再來點撥呂不韋一次。於是,李斯來找嫪毐。嫪毐自上次在相府作了精彩絕倫的演出之後,滿以為能討得些封賞,結果卻什麼也沒落著,因此心裡多少不快,他看見李斯來了,便沒好氣地說:「你來作什麼?又想拉我到呂不韋面前,把我當猴耍?」
  
  李斯道:「當然不是。咱哪裡是能受氣的人!李斯此來,便是勸你離開此地,另謀高就的。」

  嫪毐一聽急了。他雖然有些氣惱,但真要他辭職不幹,他可實在捨不得。他說道:「我在這裡有吃有喝,每月還能白拿薪俸,天底下哪裡再有這等好事,叫我辭職,我可不幹。」
  
  「如此說來,你也貪戀富貴了?」

  「當然。誰人又不是呢?」

  李斯笑道:「如果有一樁大大的富貴等著你,但你須先忍一時之辱,你可願意?」

  嫪毐想了想,道:「我願意。」

  「既如此,你隨我去見相國,當面請辭去。」

  嫪毐不解李斯用意,苦著臉道:「嫪毐一無所長,離了這裡,何處可歸?」

  李斯道:「你捫心自問,李斯待你如何?」

  嫪毐道:「君於嫪毐,恩同父母,愛如兄長,嫪毐信君仰君,愧無以報。」

  李斯道:「你既知感恩,便當知李斯必無害你之心。富貴豈會從天而降。我所教你,正是以退為進之策。而此策必須面見相國,然後可成。如你這般的尋常舍人,倘不蒙相國寵召,唯一能見到相國的機會,便是辭行謝恩之日。你且放心,李斯自有分寸。等見到相國,你只需如此如此,其餘的交給李斯即可。我保你不僅能繼續留在相府之中,而且,衣錦富貴指日可待。」

  嫪毐不明究里,但還是應允了。他信賴李斯。
  
  於是,嫪毐由李斯領著,來向呂不韋辭行。相國府給舍人的待遇甚為豐厚,鐵飯碗,金腰包,因此,主動要求離開的舍人幾乎沒有。呂不韋聽說嫪毐要走,雖然詫異,但也並未少加挽留,道:「知道了。你去吧。」
  
  李斯向嫪毐悄悄地使個眼色。嫪毐大著膽子說道:「嫪毐斗膽,有一不情之請,望相國恩准。」

  「說。」

  「嫪毐生平別無所樂,惟以陰戲輪而已。嫪毐臨別,欲求相國賞賜桐輪一隻,以壯行色。」
  
  李斯怒叱道:「大膽狂徒,還不快滾。以巨陰轉桐輪,有甚稀罕。空生巨陰,卻只派得這般用場,還不如割掉來得乾淨。速去勿疑。」
  
  李斯可說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呂不韋心中忽然透亮如白晝,困擾他多日的難題剎時間迎刃而開。何以解吾憂?請視臍下三寸。原來,他苦苦尋覓的,只不過就是一條巨陰而已。
  
  接下來就沒李斯什麼事,呂不韋自己就可以搞定。嫪毐果然沒有走成,呂不韋將他盛情挽留下來,並賜以美女良屋,縱容他日夜淫樂。由是嫪毐愈服膺李斯之能。
  
  這一日,呂不韋和太后敘完房事。呂不韋自知表現欠佳,又見太後面色不怡,有發作之意,不由頗為惶恐。呂不韋心裡其實也挺鬱悶,好歹我也捨命陪你弄了一回,就算草草了事,但終是揮涕增河,或可小補。太后可不這麼想,太后只覺得呂不韋這樣倉皇敷衍,如同日下燃燈,雖有若無。
  
  呂不韋強忍心頭的疼痛,在太後面前將嫪毐好一番誇耀。他暗暗痛罵自己:呂不韋啊呂不韋,你還算是男人嗎?為了得到權力,你已將她送上了別個男人的床,現在,為了保住權力,你又要再將另外一個男人送上她的床。而她,是曾為你最深愛的女人,是你發誓要用生命去保護的女人呀。
  
  可以肯定的是,太后聽完嫪毐的光輝事迹之後,流下的應該不僅僅只有口水。她坐立不安,滿面緋紅,恨不能馬上就能把嫪毐叫到身邊,親身一試。
  
  看著太后歆羨的模樣,呂不韋心裡極不是滋味。曾經,我是她的天地,我是她的主宰,然而,永再無這樣的日子了。現在,我在她眼中又是個什麼東西?只是個洩慾的工具。倘此時我橫死在她面前,怕她也是眼也不會眨的吧。女人啊,怎會如此絕情?耶酥曾說道:你們是世上的鹽,鹽若失了味,怎能叫它再咸呢。呂不韋忽然想哭,趙姬,我們的愛,也只能這樣無可挽回了嗎?不行,我絕不允許。無論生死,你都該是我的女人,每一寸肌膚,每一錢骨肉,都是我的。
  
  一念至此,呂不韋瞬時慾火高漲,竟然不顧身份,象野狗一樣撲上太后的身體,恣情縱送,竭力衝突,恨不能就此同歸於盡。一陣瘋狂過後,但見太后粉黛斑駁,發亂釵脫,媚眼如絲,汗濕輕紈。太后乖順似貓,依偎在呂不韋的胸膛,嘆道:「不想老匹夫悍猛如是,只如當日妾破瓜之夜。若天天如此,便是死也甘心啊。」 呂不韋喘著粗氣,沉默不語。肉體的發泄並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安慰。他只覺幻滅虛無。他的痛苦,早在當年他拋棄趙姬的時候便已註定。
  
  呂不韋象一隻斗敗的公雞,垂頭喪氣離開了太后。他獨步在咸陽街頭,馬車在後面遠遠隨著,不敢靠近。時已薄暮,朔風勁吹。呂不韋抬頭仰望,只見純凈得無可比擬的蔚藍,印染著狂風洗過的天空,彷彿淚水流盡的眼,因為冷酷而明亮異常。

  待呂不韋回到相府,已是夜久無雲天練凈,月華如水正三更。呂不韋不理會時辰,即刻派人去請李斯。李斯一請就到。他根本就沒睡下,他知道呂不韋從太后處回來,一定會照例找他閑談,而且,今日的閑談定然和往日大不相同。
  
  李斯與呂不韋對坐,故意打了一個哈欠,迅即用手掩住。

  呂不韋精神卻極旺盛,道:「先生來已多時,不韋日就先生請益,獲教良多。先生之才,不韋欲用之久也。不韋視先生為心腹,今有一事相托,非先生而不可為,願先生勿辭。此事若成,不韋將深感先生大德,必於秦王面前力保先生為上卿。」
  
  李斯面對呂不韋開出的巨額支票,不動聲色。他知道呂不韋所託之事定和嫪毐有關,呂不韋想讓他來操辦將嫪毐送入太後宮中一事。這事不難,然而辦不得。膽敢給太后拉皮條,在任何朝代都是死得不能再死的死罪。事辦成了,就算秦王不殺他,呂不韋也絕不會容他再活下去,因為他已經掌握了足以置呂不韋於死地的秘密。沒有足夠的腕力,別人的把柄最好還是不抓為宜。上卿距宰相僅一步之遙,位不可謂不高,然而,聖人深慮天下,莫貴於生。吾命之為我有,論其貴賤,爵為天子,尚不足以比焉;論其輕重,富有天下,尚不可以易之;論其安危,一曙失之,終身不可復得,能不慎乎。再多再大的榮華富貴,就象是數字0,若沒有性命這個1加在前面,也就是如露如電、夢幻泡影而已。所以,無論如何李斯也要推脫掉這樁差事,保住性命要緊。當然,直接拒絕是不行的,得找到替罪羊才行。李斯於是說道:「敢問是家事還是國事?」
  
  「家事如何?國事又如何?」

  「若是國事,李斯自當責無旁貸,勉力強行。若是相國之家事,李斯身為外人,不便與預。」
  
  呂不韋還真不好回答。倘說是國事,又舉不出哪條法律規定了每個公民有給太后拉皮條的光榮義務。倘說是家事,太後分明是一國之母,與他呂家又有何干。呂不韋只得道:「既非國事,也非家事。先生安坐,此事事關重大,容不韋慢慢道來。不韋……」
  
  李斯也顧不得「長者不及.毋儳言」的禮節,急忙打斷呂不韋的話頭,道:「夫事以密成,語以泄敗。即為重大之事,則舍主事之人,不當再入二耳。願相國惜言,李斯不敢聞也。」 李斯知道,只要讓呂不韋一抖開包袱,他橫豎都難逃一死。不該聽的秘密,必須扼殺在萌芽狀態,一個字也不能聽。
  
  呂不韋面色一沉,道:「本相待先生不薄,本相如今有事相求,先生奈何袖手?」

  「李斯非敢袖手。眼下便有一人,其才勝李斯百倍,與相國之親更遠非李斯所能及。相國莫非忘了?」

  「誰?」

  「甘羅雄才天授,況又為相國庶子,天下皆道,相國養士三千,不如養子一人。甘羅甫自趙國而返,為相國分憂,舍甘羅而誰?。」

  呂不韋猛省道:「若非先生言,吾幾忘卻。」

  甘羅者,秦故相甘茂之孫也,名門之後,高幹子弟。六十三年前,甘茂遭同僚向壽、公孫奭排擠怨讒,隻身亡秦而去,后在魏國鬱鬱而終。甘茂既死,呂不韋養甘羅為庶子,極親愛之。甘羅少立大志,要恢復祖父榮耀,重振甘氏一門。當機會來臨之時,甘羅一計成名,聲聞諸侯,譽為不世出之奇才。其計謀簡要敘述如下:
  
  當時,燕太子丹入質於秦。呂不韋欲派張唐使燕,與燕共伐趙以廣河間之地,張唐不肯行。他的理由是:「使燕必經趙國,當年臣為秦昭王伐趙,趙國深恨怨臣,懸賞百里之地求臣項上人頭。臣入趙,必死也,不可以行。」 呂不韋無奈。甘羅自告奮勇前去勸說張唐。甘羅的策略簡單而犀利,你張唐既然怕死,於是以死懼之。甘羅說張唐道:「得罪了一個你得罪不起的人,後果是嚴重的。昔日應侯欲攻趙,武安君難之,結果去咸陽七里而立死於杜郵。今卿之功不如武安君,文信侯之專更勝應侯,文信侯自請卿相燕,卿逆令而不肯行,文信侯欲殺卿,只在反掌之間耳。卿使燕雖九死一生,留在秦國則十死不生,還要連累宗族家人。願君善擇之。」 張唐於是不敢再擺譜,乖乖地令裝治行。
  
  倘事盡於此,則甘羅也僅一辯士而已,不足為奇。甘羅又謂呂不韋曰:「借臣車五乘,請為張唐先報趙。」 呂不韋許行。甘羅於是以秦使臣的身份入趙訪問。呂不韋交給甘羅的外交任務很明確,向趙王打個招呼,保障張唐平安經過趙國即可。然而使臣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甘羅立功心切,一到趙國便自作主張,說趙王曰:「王聞燕太子丹入質秦歟?」曰:「聞之。」曰:「聞張唐相燕歟?」曰:「聞之。」「燕太子丹入秦者,燕不欺秦也。張唐相燕者,秦不欺燕也。燕、秦通好,合計伐趙,趙危矣。秦之親燕,無他故,欲相與攻趙,而廣河間之地也;王不如割五城與臣,以廣秦之河間。秦所望即遂,則歸燕太子丹,止張唐之行,絕燕之好,而與趙為歡。王以強趙攻弱燕,而秦作壁上觀,不發兵救燕。攻燕所得,豈止五城而已哉?」
  
  趙王大悅,賜甘羅黃金百鎰,白璧二雙,以五城地圖付之,使還報秦王。趙王被人賣了,除了幫別人數錢之外,確實也沒更好的辦法。堤內損失堤外補,趙王乃命龐煖、李牧合兵伐燕,得上谷三十城,而以十一城歸秦。總結這筆買賣,趙國還是小小地賺了一筆,賺得辛苦,賺得憋氣。大頭卻都落在秦國手裡。
  
  秦國空手套白狼,坐收其利,不費一兵一卒,凈賺河間五城,又得上谷十一城,甘羅之功也,其越權逾份之罪,自然不再追究。秦王於是封甘羅為上卿。今俗傳甘羅十二當宰相,正本於此。當年所封甘茂田宅,秦王盡賜還甘羅。祖宗榮耀,一朝光復。

  甘羅一計成名的時候,只有十二歲,標準的兒童一個。十二歲的時候,曹三還在為時常尿床而煩惱羞愧,甘羅卻已經將他的一肚子壞水遍撒燕趙大地。雖然,而我將議論之。
  
  試析甘羅此計,恫嚇張唐,出賣燕國,訛詐趙王,可謂陰損狡詐。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甘羅所為,背信棄義,惟利是圖,誠小人也。或說,河間五城和上谷十一城終究是活生生地落入秦國的腰包,甘羅其有功於秦。何責之苛也!於此論點,吾人未敢苟同。甘羅只是個短線操盤手,只顧眼前,不及長遠。甘羅貌似兩頭獲利,殊不知,如此一來,秦國失信於天下,其本來就不怎麼美妙的國際形象,更是雪上加霜。不僅燕國恨秦之背信棄義,趙國也恨秦之敲詐勒索,早為日後荊軻刺秦、趙高亡秦張本。好在當時秦國太過強大,六國之滅已成定局,甘羅之過不及顯也。
  
  司馬遷評價甘羅道:亦為戰國之策士,然非篤行之君子。可謂深中其害。在更為古老的歲月里,我們的祖先曾是無限高大,讓人神往!政治存一種溫情,戰爭帶一種浪漫。寧廢此身,而義禮不可滅。等到周室衰微,諸侯爭霸,百家學說紛起,各為鼓吹。天下之亂,始於人心之亂。禮義廉恥,日漸淪喪,利慾功名,甚囂塵上。為國君者,帝道不可期,王道不能待,惟亟亟於目前,爾虞我詐,爭致霸道。最後一個夢想以德服人的不合時宜者,或許就是宋襄公吧。
  
  宋襄公與楚成王戰於泓水之上。楚人正渡河,目夷曰:「彼眾我寡,趁其正渡之時擊之。」 宋襄公不聽。楚人渡河畢,尚未列隊,目夷又曰:「可擊。」 宋襄公曰:「待其已陳。」 楚師列隊完畢,宋襄公這才發令進攻。結果宋師大敗,襄公傷股。國人皆怨公。公曰:「君子不困人於戹,不鼓不成列。」子魚曰:「兵以勝為功,必如公言,即奴事之耳,又何戰為?」 子魚責備得是。人當笑宋襄公之迂腐冥頑,也當敬其寧吃敗仗,而大節未敢奪。及宋襄公薨,一個時代隨之永恆逝去。在這個時代之前,我不知道該加什麼樣的定語。
  
  到戰國末年,天下尤趨謀詐也。於是有孫子吳起,於是有蘇秦張儀。一葉落而知天下秋,一名十二歲的兒童,本該是以尿床為己任的花樣年華,卻出落得不擇手段,急功近利。兒童尚且如此,況大人乎。觀乎甘羅,已知禮崩樂壞,人心不古也。時至今日,禮樂早已蕩然無存,笑貧不笑娼成為心理常態,捉鼠方為貓成為人生圭臬。君子小人不足為辯,權勢金錢九鼎一言。
  
  十九世紀英國首相帕麥斯頓曾經說過, 大英帝國沒有永遠的朋友,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這都他媽的什麼屁話。化外之民,犬戎蠻夷。有奶便是娘,動物便是如此,號稱萬物之靈的人類,難道不能有更高一點的精神境界嗎?

 且說李斯向呂不韋推薦甘羅,呂不韋想了想,也確實認為甘羅比李斯更為合適,就從了李斯。李斯暗呼僥倖,好在此時呂不韋並無殺心,也不知道自己將起殺心。呂不韋已被太后弄昏了頭,只想早點擺脫這場噩夢,夢醒之後的事情,他還沒來得及考慮。
  
  李斯出門,仰天長嘆:「甘羅必死也。高才不壽,惜哉!」 其時月明星稀,長空寂寥,天不解語,默然而對。李斯見過甘羅,雖然這孩子架子大得驚人,傲氣衝天,但仍不失可愛,李斯看見甘羅,總會不自覺地想到自己那還留在楚國上蔡的兩個兒子。他們年紀相仿,際遇卻是如此迥異。上蒼造物,寧有厚薄歟?殺八武士之時,李斯心硬如鐵,絕無憐憫,但想到甘羅將死,他卻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愧疚和不忍,以至於他不得不如是安慰自己:楊朱曰:「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前句是,而後句非。侵物以存我,貴賤何如?才智如嗜血之利器,不傷人,則傷己。鋒刃兩端,孰執一是?我不殺甘羅,甘羅因我而死。予豈好殺哉?予不得已也。
  
  甘羅接到任務,也不推辭,反而甚是欣喜。他年幼氣盛,視此為再次展示自己才華的良機。然而,他無論從肉體還是精神上,終究還是太嫩了些。他尚未長成的六尺之軀,正在不可挽回地向地底沉去。
  
  甘羅果然把事情辦得漂亮而麻利。首先,甘羅宣稱嫪毐姦淫呂不韋的使女,按律當下之腐刑。甘羅率人來抓嫪毐時,嫪毐不明究里,嚇得面無人色,只是高呼:「李斯救我!」李斯卻根本就沒有出現,他選擇了徹底地置身事外。倒是一群舍人殷勤地圍觀著,全是幸災樂禍的表情。
  
  嫪毐被拖進一間黑暗的屋子之後,更是不依不饒地瘋狂嚎叫。人之將閹,其鳴也哀。甘羅給了嫪毐兩耳光,才讓嫪毐安靜下來。甘羅道:「汝欲富貴乎?」 嫪毐點頭。甘羅道:「太后欲得汝給事宮中,汝如依允,富貴不可言也。」 嫪毐道:「君戲言耶,嫪毐籍籍無名,太后何以知嫪毐?何況太後宮闈森嚴,惟宦者方可入內。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嫪毐尚無子息,豈敢輕殘肢體。如斷子絕孫,雖富貴何為?」
  
  甘羅道:「汝無須憂慮。太后聞汝天生巨陰,欲求相伴枕席。今日詐為閹割,以絕眾人之疑,再拔汝鬚眉,如宦者狀,雜於內侍之中以進太後宮。此皆相國之妙計,汝富貴之日,勿忘相國之成全。」
  
  嫪毐大喜,欣然自以為奇遇。他做夢也沒想過自己有機會和太后同床共枕,太后可是全咸陽城都知曉的絕色美人,又正在韶華之年,權勢富貴更是別無女人可及,這種檔次的軟飯,朝食夕死可矣。他想到李斯對他說過的那句話「天賦異稟,必有所用。」 李斯啊李斯,你真有先見之明。
  
  甘羅又道:「此事當秘,汝其勿泄。倘有人得知汝假冒宦者,淫亂後宮,汝不知所死處矣。」

  於是嫪毐偽裝受刑,賣力慘叫,聲傳百里,聞者色變。甘羅再取驢陽具及他血,盛於金盤,出門傳示左右,血肉模糊的一大團,任誰也不敢細看,盡以為嫪毐之具,傳聞者莫不駭異。
  
  嫪毐順利入宮。太后一見其俊秀的模樣,已自動情,不待入夜,便令嫪毐侍寢。太后美艷的容貌,已是天下少有的燃情火苗,其尊貴的身份,更是人間無二的催情春藥。嫪毐血氣上涌,顧不得臣子的禮節,只欲盡男人的本分。正所謂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兩人鏖戰繾綣,不知東方之既白。太后大暢所欲,以為勝呂不韋千萬倍也,於是嘆道:「未料閨房之樂,一妙至斯。若有他樂,吾不敢請也。」 自此,太后絕愛嫪毐,朝夕不肯少離。
  
  飲水不忘挖井人,太后乃厚賜呂不韋,以酬其舉薦之功。呂不韋收到太後送來的禮物,心中百感交集。悲莫悲兮生離別,樂莫樂兮新相知。是該訣別的時候了,你從趙姬到太后,我從賈人到相國,我們彼此經過,又互相折磨。往事種種,或快樂或痛苦,且一笑而過。靡不有初,鮮克有終。世事皆如此,愛情何得脫?天地猶在,與君永絕。這雖不是最好的結局,卻已是最終的結局。雖然你已經並不在意,然而我還是要選擇忘記。如此殺死過去,如此埋葬回憶。從此我們不曾相遇,從此我們永遠分離。人生何事不可憐!更那堪回首,當日初見。
  
  太后的舊愛呂不韋尚在儘力平復內心的傷痛,太后的新歡嫪毐卻已是小人得志,一夜驟貴。太后每日賞賜無算,宮室輿馬、田獵遊戲任其所欲,惟恐嫪毐有一星半點的不高興。為討所愛的人的歡心,究竟是女人還是男人更為大方?
  
  嫪毐和太後房事之餘,閑極無聊,也開始玩弄起政治來。背靠太后這棵大樹,參與政治也是一種必然,資源浪費,豈不可惜。欲從事政治者,中人之智足也。事實也是如此,便觀歷代大小從政者,真正有才華的比例極小。嫪毐才智實屬有限,然而從起政來也有鼻子有眼的,無他,惟見樣學樣而已。嫪毐從政,概以呂不韋為榜樣。嫪毐蓄家僮數千人,又招攬舍人復千餘人。嫪毐權勢漸大,朝中趨炎附勢者爭往投靠,嫪毐黨同伐異,培植羽翼,聲勢漸漸已能與呂不韋分庭抗禮。
  
  嫪毐即貴,也不曾忘卻李斯,數度盛情相邀,均為李斯婉拒。李斯倒不是放不下臉面,去跟從這個當日的小弟。李斯連呂不韋都看不起,更何況嫪毐。他知道嫪毐終非成事之人,早晚必敗,從之雖可得意於一時,禍患卻在長遠。李斯自感天命荷身,必穩妥以求周全,故而不肯依附嫪毐。嫪毐志得意猖,身邊人滿為患,也不來強求。呂不韋見李斯拒絕嫪毐,嘴上雖然沒說什麼,心裡卻頗是欣慰,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看來李斯畢竟還是忠心於自己的呀。
  
  李斯知道呂不韋會這麼想。他就是要呂不韋這樣想。

 情場失意之後,呂不韋突然間頹唐了許多,面容清減,發有霜色。聖人生而知之,先知先覺,所以不為物喜,不為己悲。普通人卻往往只有在事後才會恍然大悟,檢討得失。嫪毐先霸佔了呂不韋的女人,再來瓜分呂不韋的權力,這時,呂不韋不免有了悔意,覺得太便宜了這對狗男女。然而木已成舟,後悔葯無處可覓。呂不韋轉而記恨甘羅,他恨甘羅為什麼不再度自作主張,當真把嫪毐這個賤人閹了;他恨甘羅把事情辦得太過漂亮,漂亮得沒有絲毫挽回的餘地。
  
  錯誤既然已經鑄成,也只好一錯到底。只要再做一件事,呂不韋就可以徹底地將那個負心的女人從自己生命中抹去。他要殺死甘羅。甘羅的存在,對他既是一種有形的威脅,讓他覺得總有把柄攥在別人手裡;又是一種無聲的嘲笑,嘲笑他既給自己戴綠帽,又替人家作嫁衣。存在就是不合理,所以甘羅必須死去。父子情誼,且等來生再續。
  
  幾天之後,一則神話在咸陽城裡傳誦開來。這則神話說的就是甘羅的突然暴亡。甘羅死的前一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見紫衣吏持天符翩然而至,對他說道:「奉上帝命,召君歸天上。」夢醒未幾,甘羅便無疾而卒。於是滿城唏噓,無盡嘆息。沒有人對甘羅的死因有任何懷疑。或許他們都以為,象甘羅這樣的天才,就應該這樣死亡,也只能這樣死亡,象流星一般劃過天空,用璀璨換長生,以剎那為永恆。
  
  有些人死得太早,有些人死得太晚,而有些人根本就不應該出生。甘羅過早地得到智慧,卻也過早地失去呼吸。通過呂不韋為掩飾他真實死因而編造出來的神話,甘羅得以神化,死後哀榮,更勝生前。婦人們將其奉為神明,為之立廟建祠,香火祭祀,禱告求以為子。此時的婦人,自然還沒有讀過千年之後蘇軾同學的那首詩: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呂不韋瞞過了所有人,卻瞞不了李斯。甘羅之死早在他預料之中,甚至可以說是他一手促成。
  
  一個孩子死去了,另一個孩子卻即將出生,嫪毐與太后的孩子。嫪毐與太後日夜交歡,不久太后便懷妊。現如今計劃外生育最多罰款了事,可那時,對太後來說,計劃外生育不僅是丟醜,更是要丟掉性命的。孩子他爹束手無策,天真地想要和太后雙雙殉情。還好太后處變不驚,從容化解危機。她謊稱自己生病,行重金賄賂卜者,使詐言宮中鬧鬼,當避西方二百里之外。於是太後去咸陽而徙雍城,居大鄭宮。嫪毐自然隨行。孩子出生之後,築密室藏而育之,不使人知。
  
  李斯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或目睹或耳聞了這眾多的事情。他一直在思考兩個問題。呂不韋為什麼不秘密將嫪毐送入太後宮中,而要大費周折,在眾人面前演一出詐為閹割的鬧劇?嫪毐與太後為何突然行色匆匆地離開咸陽,他們在隱藏什麼,又在逃避什麼?這兩個問題之間,有沒有什麼聯繫?
  
  沒有人會告訴李斯答案,也沒有人能告訴李斯答案。

 西諺有云:Everything happened for a reason 。按中國的說法,事出必有因。李斯象一個偵探,擺在他面前的案情已然明朗,動機卻隱晦不明。他要完成從案情到動機的倒推過程。
  
  先來分析呂不韋。

  奧卡姆剃刀的原則是:如無必要,不得增加實體數目。對一樁陰謀而言,如無必要,不得增加旁觀者數目。雖然旁觀者未必能成為知情者,但畢竟平添了許多被戳穿的風險。呂不韋為了將嫪毐扮作宦者送入太後宮中,煞費苦心,人證物證全都備齊,該辦的手續一道也沒拉下,該蓋的公章一個也沒省略。其動機何在?首先排除呂不韋是白痴的可能性,即肯定呂不韋是一個智力健全的完全行為人,完全清楚自己的行為所可能導致的後果。也就是說,他之所以大費周折地演這出鬧劇,是經過權衡的,是在眾多方案中他認為對自己最為有利的一個。那麼,這個方案的好處在哪裡?
  
  人的視網膜上存在著一個視覺盲點,和黃斑相鄰,沒有感光細胞,物體的影像落在這一點上不能引起視覺。哈里波特的隱身衣,就是根據這個原理研製而成的。人的心理大概也有這樣的盲點。你越藏著掖著,他便越是好奇,越是來勁。你擺在他眼面前,他反而視而不見。所以,新聞聯播看過就忘,小道消息越傳越廣。這種心理原型,可以一直上溯到從偷食禁果的亞當夏娃。
  
  馬爾克斯在他的小說《一件事先張揚的謀殺案》中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維卡略家的女兒安赫拉在結婚後的第二天被退回娘家,因為在新婚之夜她的丈夫羅曼發現她並非處女。按照當地的風俗,這是奇恥大辱,必須由新娘的兄弟殺了那個讓家族蒙羞的男人才能挽回家族的顏面。安赫拉在家人的壓力下說出了一個最沒有可能的人——納薩爾。安赫拉的兄弟都不相信是納薩爾玷污了安赫拉的清白。但安赫拉既然已經指認是他,她的兄弟就有義務殺了他為家族雪恥。兄弟倆並不想殺人,於是便早早就把殺人的時間公開向外宣布,他們希望納薩爾能在那個日子到來之前逃走,這樣他們便可以既雪恥又不殺人。然而,所有的人都當是一個玩笑,聽過就算,既沒有人去通知納薩爾,也沒有人出面阻止兄弟倆。結果,兄弟倆騎虎難下,在那個預先公布的日子,極不情願地取走了納薩爾的性命。我們可以設想,如果兄弟兩個行事稍微鬼祟一點,反而會引起別人的重視和猜疑,則納薩爾也不至於冤死。在愛倫坡的小說《失竊的信》中,我們可以發現同樣的心理模式。
  
  人的心理定勢就是這樣:壞事只能偷偷地干,陰謀都見不得光。既然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公然行事,可見其中自然便不會有陰謀。三十六計第一計便是瞞天過海,釋義有云:備周則意怠,常見則不疑。陰在陽之內,不在陽之對。所以,首先發現太陽中存在黑子的,應該是心理學家,而不是天文學家。
  
  李斯對呂不韋的心理學造詣並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呂不韋到底想瞞過誰。隱瞞必然源自恐懼,而這世上能讓呂不韋有恐懼感的人,連楊過都應該數得過來。

  李斯分析完呂不韋,再來分析太后。
  
  牛頓第一定律的陳述是:物體倘不受外力,便會保持勻速直線運動狀態或靜止狀態。人也是物體,太后也是物體。太后不好好地呆在甘泉宮內保持靜止,而是突然作起了加速運動,風急火燎地離開咸陽,直奔雍城大鄭宮。可見太后定是受到非同一般的外力。蒼蠅專叮有縫的雞蛋,巴掌只摑無恥的臉蛋。要找出外力,先要找到內因。據官方給出的說法,太后之所以離開咸陽,是因為宮中鬧鬼,太后染恙,當避西方二百里之外,方可平安。李斯是不信這一套的,他是一個無神論者。他不相信有神鬼的存在。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偉大的神,只有偉大的人,沒有可怕的鬼,只有可怕的人。人才是世界的主宰。所有的榮耀,所有的權柄,所有的國度,源於人,歸於人。而人啊,只有短暫的一生,從生到死,如曇花一現,再開無期。除了他自己之外,沒有人能對他的死亡負責。活著既是手段,更是目的。在短暫的一生,要窮盡最多的可能,而不是無奈地等著死亡的降臨。沒有報應循環,沒有末日審判,一切都是允許的,一切也都是被允許的。要讓這一生轟轟烈烈,風風光光,才不枉來人間一遭。不管用什麼手段,不管用什麼計謀,總之,要讓此生完滿,不許留絲毫遺憾,因為這一死,將會死好久好久……
  
  話說回來,太后匆忙離開咸陽的真正內因是什麼呢?首先排除太后趕著去投胎的可能性。太后明顯是在藏匿,怕為人見。她藏匿的不是嫪毐,她藏匿的是她自己。在這段日子裡,太後起了變化。一個女人會起什麼樣的變化?通過對詞語的聯想,李斯從投胎想到懷孕。莫非太后懷上了嫪毐的孩子,乃受驚而逃?從嫪毐入宮的時間推斷,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然而,太后平時本就是深居簡出,甘泉宮更是非常人所能入內。能見到她的人有限得很,況且她貴為太后,隨時有拒絕別人見駕的權利。太后選擇遠遠地藏匿,可見是在躲避一個經常來見她的人,而且是一個她不能拒絕見的人,她擔心那個人發現她有孕在身。呂不韋本來有這個可能,但太后沒有躲避呂不韋的道理,她懷孕了,還該感謝呂不韋這個媒婆,要請他吃酒才是。那麼除了呂不韋,只剩下唯一的可能性。
  
  能夠讓呂不韋和太后都忌憚不已的,只能是秦王贏政!秦王贏政就是李斯在尋找的答案。然而,答案只能回答問題,卻不能解決問題。
  
  儘管如此,秦王贏政的出現依然令李斯大感興奮。他已經從呂不韋和太后的身上感受到了贏政巨大的影響力。斯人不言,威嚴自在。對李斯來說,贏政不再是一個抽象的人名,而是開始變成一個鮮活的人。算來,秦王已是十五歲的少年。贏家有王初長成,養在深宮人不識。在那高大而幽深的華麗宮殿里,一個孤獨而年輕的王,正在一天天成長,長得高大,長得強壯。他有著怎樣的模樣?他有著怎樣的思想?

 呂不韋已經很久沒找李斯閑談了。這彷彿是一種信號,表示李斯已經在相國面前失寵,於是舍人們見到李斯,也就不再象往日那般客氣。李斯一笑置之,並不計較。他知道,呂不韋只是暫時地冷落自己,不為別的原因,而是呂不韋需要慢慢消化他對李斯的怨氣。對此李斯也無能為力,辯白只會讓情形變得更糟,除了等待,他已別無良策。
  
  李斯沒有料錯,呂不韋的確對李斯懷恨在心。最近發生的這些煩心事,幾乎可以說全因李斯一人而起。首先就是嫪毐。嫪毐現在仗著太后的權勢,已經不將他這個相國放在眼裡,明裡暗裡都在向他發起兇猛地挑戰,他秦國第一權貴的地位已經岌岌可危。嫪毐雖然是自己親手養大的毒蛇,但畢竟是李斯把嫪毐帶到自己面前來的。沒有李斯的多管閑事,嫪毐不至於有今天,他呂不韋也不會有今天。其次就是甘羅。呂不韋甚是疼愛這位養子,如果當時不是李斯竭力在自己面前推薦甘羅代己,那麼現在死的該是李斯,而不是甘羅。白髮人殺黑髮人,情非得已,痛何如哉。甘羅死了,意味著呂不韋不僅少了個兒子,而且損失了一個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呂不韋心裡也清楚,其實一切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但人都有減輕自己罪孽感的本能,於是習慣委過於人。呂不韋通過歸罪於李斯的方式,以獲求內心的平衡。呂不韋沒有想到的是,他其實一點也沒有怪罪錯人,李斯早就設計好了這樣的劇情,他只不過照著李斯寫好的劇本演出來而已。
  
  李斯知道,自己之所以還活著,沒有被呂不韋殺來泄憤,既是因為他出眾的才華,也是因為他在數度拒絕嫪毐時所表現出來的對呂不韋的忠誠。李斯已經在相國府等待了兩年。他並不在乎繼續等待下去,直到呂不韋忘記了對自己的怨恨。他有預感,等待即將結束,他必將被召喚。李斯的信心,來自於他對目前秦國形勢的判斷。
  
  如前所述,當李斯決定將嫪毐推銷給呂不韋時,他便已經為未來的秦國勾勒出一幅三足鼎立的藍圖。呂不韋、嫪毐、秦王三人各為一足,互相牽制,互相爭鬥。如今,三足鼎立的局面已然形成,比他預計的進度提前了許多。呂不韋自不消說得,新貴嫪毐權勢暴增,咄咄逼人。秦王嬴政深藏未露,但從呂不韋和太后對他的忌憚便可以看出,其實力也絕對不容低估。
  
  對最高的權力寶座來說,三個人明顯是太擁擠了。誰都想一個人霸佔寶座,將另外兩個擠下去。嫪毐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行動了,他蓄家僮數千,養舍人復千餘人,清洗原有的朝中官員,任以自己的親信,呂不韋的權勢,正在被嫪毐一點點地蠶食。呂不韋不可能無動於衷,身為官場中人,他自然清楚,一旦權力失去,將會是什麼下場。呂不韋不來找李斯,李斯也樂得靜觀其變,反正不管呂不韋的策略是進攻還是防守,都少不了他李斯的用武之地。所以,呂不韋不邀自己閑談則已,一旦來邀,必是委以重任無疑。
  
  十天之後,呂不韋果然派人來邀李斯前去閑談。李斯為這次遲到的閑談作了充分的準備。他知道,這次呂不韋終於是要授職給自己了。他列舉了幾種可能性。一是讓自己繼承甘羅死後空出的上卿之位。二是命自己出任九卿之一。這是最好的兩種可能。三是命自己假裝投靠嫪毐,實則為呂不韋充當內應。這種可能性基本為零,因為呂不韋還沒有對自己信任到這種程度,肯定會擔心弄假成真。四是讓自己充當秦王嬴政的講習老師,既教導年少的秦王,又能隨時掌握他的思想動態。這也是一種相當有誘惑力的可能。五是派自己監軍,插手軍隊事務,為呂不韋培植軍方勢力。這種可能性也相當不錯。其餘的可能性還包括派自己到地方當郡守,或是讓自己出使外國等等。

  對這潛在的多種可能,李斯都詳細考慮過自己不同的應對策略。所謂謀定而後動,等到臨場再作反應是來不及的。
  
  李斯暗自壓抑住內心的興奮。他即將告別被圈養起來的舍人的身份,正式踏上仕途,開始獨當一面。好的開始等於成功的一半。他深信,內外交困、急於反擊的呂不韋,一定會給他一個好的開始。當李斯昂首進入到呂不韋的寢宮時,他滿懷著對未來的美好憧憬。
  
  呂不韋正襟危坐,精神看上去尚可,他不動聲色地看著李斯,道:「多日未見先生,怠慢勿怪。不韋近日事物繁雜,無暇分身,不得和先生清談,深引為恨。」

  李斯心裡一笑,口中卻道:「天下安危,社稷所望,繫於相國一身,相國當保重身體才是,何必事必躬親。」

  呂不韋道:「正待先生為不韋分憂。」

  「敢問相國欲委李斯何事?」
  
  呂不韋心中不快。李斯這小子從來不肯痛快應承,總要他先出牌,然後再做決定。狡猾的楚人。呂不韋道:「不韋欲進先生為郎。未知先生意下如何?」 說完,呂不韋眼睛緊盯著李斯,貪婪地窺探著他的表情。
  
  李斯聞言,猶如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大失所望,他所有的應對策略此刻全都派不上用場,於是沮喪不可阻擋,盡數寫於臉龐。呂不韋這種帶有侮辱性質的安排,心高氣傲的李斯萬萬沒有估算到。李斯這才發現,呂不韋根本沒有他想的那麼善良,呂不韋惡毒得很。現實是如此殘酷,他來之前所設想的最壞的一種可能性,現在聽起來都象是痴人說夢。
  
  要了解李斯屈辱的心情,有必要先來了解一下秦國的中央官職設置。秦國官僚,最高級別為三公,分別是丞相,御史大夫,國尉。其次為九卿,分別是奉常,宗正,郎中令,衛尉, 太僕,廷尉,典客,治粟內史,少府。三公九卿共同構成秦國的最高決策層。這其中,郎中令所管轄的是一個強力部門,掌殿中議論、賓贊、受奏事、宮廷宿衛及殿中侍衛之事,類似於今天的中央辦公廳外加中央警衛處(比喻得不一定準確,望網有指正)。郎是郎中令的下屬,掌守門戶,出充車騎。郎這個職位沒有固定編製,往往多達千人,俸祿從三百石到六百石不等。由此可見,郎實在是一個很不起眼的官職。郎一般由貝選、蔭任、軍功特拜來產生,可謂是個個都有來歷有背景。要在這一眾的同事熬出頭來,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李斯心思電轉,yes or no ,他必須馬上做出決定。他雖然未曾和呂不韋對視,但已能感到呂不韋眼中的寒意。呂不韋如今不比往日。以前的呂不韋,無論在商場還是官場,一直順風順水,凡有所求,無不如願,因此心態上比較平和,偶遭忤逆,也能容能忍。李斯以前敢和呂不韋唱反調,先是拒絕參與編寫呂氏春秋,再拒絕接手送嫪毐入太後宮的任務,便是利用了呂不韋的這一點。如今的呂不韋,正處在一生中鮮有的低潮期,接連的挫折和巨大的心理落差,讓他已到達崩潰的邊緣。此時的呂不韋,儼然是一頭易怒的雄獅,稍不順心,便可能會暴跳如雷,行為過激。李斯自然知道好歹,事不過三,今天自己絕對不能再拒絕呂不韋的提議。否則,呂不韋盛怒之下,要弄死他,只不過如捏死一隻螞蟻般輕易。況且,呂不韋畢竟是政治家,不是慈善家,李斯吃了呂不韋這麼久的白食,再不為他出力,於情於理,也確實交代不過去。李斯於是拜道: 「多謝相國抬愛。李斯不敢辭。」
  
  「如此說來,你是應允了?」

  「相國知遇之恩,李斯欲報之久矣。只是李斯擔心,此去為郎,人微位卑,終無助於相國。」
  
  呂不韋至此方才露出笑意,他道:「先生此言差矣。有心報恩,雖販夫走卒,其必能有吾所利。無心報恩,則雖富有四海,拔一毛利我而不為。不韋薦先生為郎,職位雖卑微,其中卻自有深意。」

  「李斯愚頑,望相國垂示。」
  
  呂不韋打了個哈哈,面容忽又嚴肅無比,道:「先生可知今郎中令為何人?」

  「綱成君蔡澤。」

  「先生可知蔡澤?」

  「李斯只聞其名,尚無緣得見其人。」

  呂不韋道:「蔡澤,歷事四世,秦之老臣,不韋所據相國之位,原為蔡澤所有。此人雖已失勢,但苟賴資歷,猶得任九卿之郎中令,此人素與不韋不甚相睦,不韋欲行事,此人每多阻攔。如今先生可知不韋用意?」

  「李斯明白。」
  
  呂不韋滿意地點頭道:「先生果然乃蓋世奇才,一點便通。先生既然已然明白,不韋也就不再多費口舌。先生放心前去赴任,不韋暗中自會扶持於你。先生如有所求,儘管開口。」
  
  李斯老實不客氣地道:「李斯願得五百金。」想當年,呂不韋從邯鄲隻身奔赴咸陽,擺平華陽夫人,也只用了五百金而已。兩相對照,李斯可謂是獅子大解頤了。但呂不韋連嗝也沒打一個,便爽快地同意了。李斯這麼漫天要價,其實也自有考慮。李斯抓准了呂不韋的心理,只有狠心要價,才能讓他相信自己是個辦事負責任的人。呂不韋在他身上花的錢越多,便會越發一廂情願地相信他的忠誠。呂不韋雖然富甲天下,五百金對他來說也不能算是一筆小數目。你呂不韋既然在我身上投資了五百金,總不能看著它打水漂吧,把我扶上馬再送一程便成為必然。有了五百金,上下活動,收買人心,在千餘名郎里脫穎而出也將變得輕易許多。

[ 本帖最後由 一個中國人 於 2006-11-12 01:19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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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6-6-7 19:06 | 只看該作者
  
  雖然五百金到手,李斯一出門還是氣得狠狠地罵娘。呂不韋啊呂不韋,你他媽的分明是在坑我。

  一言以概之,呂不韋就是讓李斯到蔡澤手下去當卧底。幾年前,還是呂不韋獨掌朝政的時候,郎中令蔡澤領導的便已是一個獨立的衙門。一手遮天終歸是遮不牢的,還有手指縫不是。蔡澤個性剛強善妒,歷來對呂不韋的命令陽奉陰違,根本就不賣呂不韋的帳。他心理不平衡啊。想當年老子當秦國相國的時候,你還不過是邯鄲的一個下賤商人。如今爬到老子頭上拉屎撒尿,老子鬥不過你,老子忍,但時常給你使使拌子,過過乾癮也是好的。失勢的官僚,有如被拋棄的怨婦,一般眼睛都是通紅通紅的,不是因為哭的太多,而是妒火在瞳孔里噼啪燃燒。
  
  其實,郎中令雖然遠不如相國尊貴,但仍稱得上實權在握,蔡澤見到秦王的機會,比其他八卿都要多。由於郎中令負責秦王的安全保衛工作,通常都會由秦王極其信任的人來擔任,通常不會輕易撤換。呂不韋可以把其餘八卿象搓麻將一般地洗來洗去,卻楞是不敢動蔡澤。一旦他撤掉蔡澤,換上自己的心腹,無疑就等於昭示全天下:秦王的性命就操在我呂某的手裡,我想殺就殺,想剁就剁。倘果真如此,則呂不韋便是自踞爐火之上,天下皆以其心存異志。所謂身懷利器,殺心自起,即便他有簧舌三千,也休想辯得清白。呂不韋並無心謀反,他很清楚,攬權絕非多多益善,而是要適可而止。所以,蔡澤這塊又臭又硬的石頭,儘管有些礙手礙腳,卻還能一直安穩地呆在茅坑裡。
  
  蔡澤當年從燕國布衣一躍成為秦國宰相,也算是暴發戶出身,但他偏偏對其他暴發戶懷著濃厚的敵意,很是看不起。呂不韋拉攏過他,不成,反遭其譏笑。當近日嫪毐在秦國政壇強勢崛起時,也曾試圖籠絡蔡澤,蔡澤拒絕他時,不僅譏笑,更是再加上辱罵了。越新越大的鈔票,越惹人喜歡。越新越大的暴發戶,越招人憎恨。
  
  可想而知,李斯作為呂不韋的人,在蔡澤手下作官,境遇將是何等的悲慘。蔡澤定然會象防賊一樣地防著他。蔡澤對呂不韋都敢使拌,對一個小小的李斯,那還不得又踩又壓,打成人渣,也好給呂不韋一個教訓:別再派人來了,在我這裡,你呂不韋說了不算。
  
  李斯罵完娘之後,慢慢冷靜下來,開始審視事件積極的一面。相國府終非久留之地,現在去到王宮,雖說只是任郎而已,但好歹是個官,有個名分。自己畢竟也算是邁出了第一步,成功地進了官場,而且不用出賣色相,也不用花錢買道,荷包里還先凈落五百金的活動經費。只要能進這個當官的圈子,領到當官的執照,萬事都好商量。孔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我李斯曰:官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而且,巧合的是,郎的職責還就是執鞭御車。難道,冥冥中自有天意?

  呂不韋的薦書擺在了蔡澤的案頭。蔡澤一眼掃過,輕哼一聲,又斜眼打量李斯。李斯也回看著蔡澤,但見他長相甚是怪異,曷鼻巨肩,s顏蹙L,令人望而生厭。

  蔡澤將薦書遠遠拋開,道:「相國親筆為汝寫薦書,想必汝必有過人之能。」

  李斯道:「李斯一無所長,相國錯愛而已。」

  蔡澤冷笑道:「明人不說暗話。相國用意,你我皆知。切記,此乃王宮,非相國府第,言盡至此,汝好自為之。」

  李斯怏怏告退。蔡澤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你如安份守紀,看在呂不韋的份上,也不難為你。倘若要惹是生非,陰謀詭計,對不起,相國也袒護不了你。
  
  算起來,李斯已經換過三次地方。從上蔡到蘭陵,再從蘭陵到相國府,再從相國府到王宮。孟母三遷為教子,李斯三遷為作官。如今,李斯已經三十三歲,方才正式踏上仕途,開始了卑微的郎官生涯。可謂是入行既晚,起點又低。

  秦王嬴政三年這一年,李斯的人生充滿絕望、灰暗無光。多年之後,李斯已是權勢無匹、兒孫繞膝,他滿可以帶著愉悅的口氣向孫子們談起這段艱苦的歲月,孫子們聽過一笑,渾不在意,爺爺所受的苦難已是陳年舊事,和他們毫無關係。他們生來便已富貴,何必問其出處,只需泰然享受即可。
  
  一入侯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每讀此詩,悲不可抑。而王宮之深邃,更非侯門所能及。李斯置身其中,只如蜉蝣於天地,滄海之一粟。和作舍人時的自由散漫、無所拘束相比,作郎官不啻於是在下地獄。

  郎官為軍職,實施的是軍事化管理。當過兵或受過軍訓的同學,應該能夠體會新兵的遭遇。李斯新兵報到,一上來就是半年的高強度軍事訓練。教官得蔡澤授意,更是對李斯百般刁難,幾欲置其於死地。李斯雖然心裡委屈,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到什麼山,唱什麼歌。幸虧他身子硬朗,又兼如散財童子般地廣施錢財,打通關節,這才有驚無險地挺了過來。
  
  李斯得出生天之後,每天的工作便是荷甲持戟,侍衛宮殿。當秦王嬴政外出時,則充車喝道,跟著馬車嘿喲嘿喲地一路小跑,基本上全是體力活,沒什麼智商含量。秦王嬴政每次外出,主副車加起來有十多輛,李斯跟著車隊出宮數十回,別說見秦王嬴政的面,就是連秦王嬴政究竟在哪輛車中也不知道。雖然斯人不得見,但想到自己離秦王嬴政不過數丈之遙,李斯還是會忍不住熱血沸騰,暫時忘了自己心中的屈辱和不平。
  
  李斯在王宮站崗之時,也數度見到呂不韋的馬車出入。起初,他尚目光熱切地望著幕幃深垂的馬車,如同沙漠中迷路的旅人望著前來打救他的商隊。然而,馬車總是疾馳而過,呂不韋安坐車中,從不肯撩起窗幔,向李斯少加一瞥。漸漸地,李斯的目光變得冷漠暗淡,直至對呂不韋的馬車視而不見。
 
  李斯和他的老師荀卿一樣,也和他的師兄韓非一樣,篤信人性本惡。即: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但絕對有無緣無故的恨。你把事情辦砸了,有人恨你;你把事情做好了,還是有人恨你;你什麼事情也不做,照樣有人恨你。一個人只要活在世上,天下便都是他的敵人。既然如此,請允許我以天下為敵。
  
  呂不韋曾答應過李斯,會暗中扶持於他,然而口惠而實不至,煞是可恨。李斯只能獨力在蔡澤的魔爪下掙扎。蔡澤在李斯周圍布下眼線,對他的一舉一動都嚴加看管。在如此提防之下,李斯根本接觸不到任何機密。
  
  李斯每天都會給呂不韋提交一份卧底報告,說是報告,可他能接觸的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又實在無所報告。但這根本難不倒李斯。他做文章是一把好手。魯迅先生都說過:秦代文章,李斯一人而已。迅哥兒說話一向靠譜。李斯根本不發愁沒東西可寫,他下筆動輒數千言,從風吹楊柳,到雨打芭蕉,從宮花寂寞,到晚霞夕照;文不加點,揮筆立就,然而,正經有分量的,讓呂不韋感興趣的內容,一個字也是沒有。可憐的呂不韋,每天捧著李斯送來的幾十斤竹簡,看得頭昏眼花,但見滿篇華麗文辭,讀時齒頰生香,讀罷了無一物。不久,呂不韋便產生了審美疲勞,於是批道:不韋知先生恪盡職守,深感欣慰。從今往後,大事則奏,小事可免。
  
  少了每天向呂不韋遞交家庭作業這樣繁瑣的任務后,李斯於是逍遙,相當長的時間之內,他幾乎已同呂不韋斷了來往。早有探子將這一情形報知蔡澤。蔡澤屬下有侍郎王綰者,乃世家之後,頗有才智,甚得蔡澤器重。李斯著力結交,不久兩人便成好友。王綰與李斯談論,對李斯之才大為拜服,自愧不如。王綰又替李斯在蔡澤面前美言。慢慢地,蔡澤見李斯並無異動,也稍微放鬆警惕,偶縱酒行樂,也會傳召李斯侍宴。
  
  蔡澤此人刻薄寡恩,殘暴專橫,其領導方式在屬下中多有怨言。此人口頭禪便是:想當年,我當相國的時候……蔡澤又喜訓話,每召集屬下諸郎,大放厥詞:「爾等聽真,爾等皆為牛馬豬狗,予宰予割,偷生人世,行屍走肉。吾為爾等深恥之。」 諸郎礙著他蔡澤什麼事?而他偏要惡語相加,這就是無緣無故的恨了。蔡澤又善自我標榜:「惟吾能自致青雲之上,大名彪炳於史冊,萬古流芳。吾不恨吾不見後人,恨後人未見吾也。」 這就是有緣有故的愛了。
  
  在李斯看來,蔡澤已是暮氣深沉的廢人,只知道躺在昔日的輝煌之上,緬懷感傷,議論起當今朝政來,滿懷牢騷,橫加挑剔,以為新不如舊,今不如古,大有蔡澤不出、蒼生奈何的悲憫豪情。然而事實卻是,他的仕途已接近終點,郎中令一職,已是他守護的最後陣地。官場失勢,進而心態失衡,反正仕途無望,於是破罐子破摔,陷入自怨自艾的心理迷宮,不以同道眾為幸,而以仇人多為樂。李斯不免為蔡澤悲哀,並問自己:得到了卻又失去,和從來就未曾得到,究竟哪種情形更糟?

  王綰級別較李斯為高,秦王嬴政出行,王綰常得隨侍。李斯每與王綰對坐,有意無意總會將話題往秦王嬴政身上引。李斯如同初陷愛河的男子,對有關秦王的一切都充滿好奇、百聽不厭。據王綰所言,秦王雖只是十六歲的少年,卻已聰慧睿智,威嚴肅穆,讓人不敢仰視。假以時日,必能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御宇內,成為一代明君。李斯聽在耳中,不由身酥體軟,心馳神往。
  
  這一日,蔡澤擺酒,李斯侍宴。席間,美人身如盤蛇,舌送瓊漿,蔡澤不覺大醉,乃披髮縱歌。歌曰:長劍天外,其光不銷;英雄未老,豎子當道。豎子當道,如可奈何?水積風厚,萬里扶搖。其歌既畢,蔡澤環顧傲視,狂言道:「呂不韋,賈人也,嫪毐,閹宦也。出身卑賤,世人不齒。且容二豎子得意,待秦王長成親政,吾必再為相國,取二人性命,俟時當再與諸君痛飲。」
  
  席罷,李斯拉住王綰,秘語道:「蔡澤將死也,君知之乎?」

  王綰變色道:「安出此語?」

  李斯道:「蔡澤昏聵自傲,不得人心。酒後僭越,妄測上意,此非人臣所當語。以相國之位自封自許,置君王權勢於何地?君見秦王,得間語之。王或怒而廢之。蔡澤即黜,代之者必為君也。」

  王綰道:「酒後之言,何必當真。蔡澤四世老臣,深得秦王信任,豈可因一言而輕廢。圖之而不成,招禍必也。且容再議。」
  
  李斯試探目的已經達到,於是見好便收。他知道王綰也是不甘人下之人。蔡澤作為王綰的主管領導,他若不倒,王綰便無法出頭。因此,王綰欲扳倒蔡澤之心,較李斯更為迫切。蔡澤一心以為他最大的敵人便是呂不韋和保獠恢畲蟮牡腥巳淳馱謁燮さ紫隆
  
  時光荏苒,轉眼已是深冬。整個中國都在下雪。

  大雪穿越洪荒,穿越時光,在中國的每一個角落飄飛灑落。從齊國的臨淄、燕國的薊城,到楚國的郢城、魏國的大梁,再到韓國的新鄭、趙國的邯鄲,都在大雪中緩慢而艱難地睡去,烽火連天的中國大地,暫時得以安息。雪花輕柔地漂落在黃河和東海,覆蓋著漢江和渭水。在這潔白純凈的世界,掩蓋了貧賤者的哀愁和富貴者的驕奢,冰凍了孤寡的眼淚和戰士的熱血。雪花飄飛,如嬰兒童真的呼吸,帶著上蒼的善意,在兩千兩百五十年前,灑落在戰國那苦難而憂傷的土地。
  
  隨著雪花的安詳,李斯似已回到家鄉。在上蔡城中,也該有著這樣的銀色盛裝。美麗的妻子,人空瘦,倦梳妝,她坐於門檻,遙望西方,那裡有她的夫君,她的信仰。妻子垂下眉瞼,輕聲地為他祈禱安康。兒子們在院子里堆著雪人,雪人高大,彷彿是父親的形象。
 
  大雪七日方停。雪停之日,正值蘭池宮梅花盛開,秦王嬴政心情大佳,傳令排列儀仗,浩浩蕩蕩直奔蘭池宮賞梅而去。李斯跟著車隊,緊跑慢跑,雖然寒風凌厲,卻也不覺寒冷。等到了蘭池宮,秦王的馬車直駛入內,李斯和一群低級郎官則站在宮殿前侍衛戒備。李斯跑了十幾里地,內衣已被汗濕,這一靜下來,才覺出冬日嚴寒,針砭入骨,儘管如此,他也只能如雕像般站立,不敢稍動。
  
  不一會,王綰從宮裡出來,朝李斯神秘地一招手。李斯過去,王綰說道:「吾知李兄欲見秦王久也,且隨我來。」 李斯聞言大喜。
  
  王綰帶李斯到一處庭院,庭院門口立著幾個郎官,也都是李斯認得的。王綰住下腳步,道:「未經傳召,無人能近秦王百步。只能委屈李兄,在此稍作張望了。」 李斯本以為王綰要將自己直接帶到秦王身邊,沒想到最終卻只能隔著百步遙望,心裡不免有些失望,但又念及王綰也不容易,他把自己帶到這裡來,也擔著極大的風險,他已經不能做得更多。做人要感恩,也要知足。李斯道完謝,於是舉目向庭院中望去。
  
  這是改變李斯一生的一次遠眺,

  這是影響嬴政命運的一次凝眸。

  這一眼的風情,時到今日,猶不覺其古老。
  
  庭院本已遼闊,在白雪的映襯下更顯幽遠,山水煙橋,庭榭樓台,渾不似人間。鮮紅的梅花,燦爛飽滿,樹下有一少年,著王者之服,神情淡然。蔡澤在他身後不遠處恭敬地候著,不敢發言。

  這少年便是李斯思慕已久的秦王嬴政。他雖只有十六歲,卻已身高八尺有餘,英俊冷漠的臉龐上,不帶絲毫稚氣。
  
  嬴政和狄更斯筆下的很多主人公一樣,有著悲慘的童年。他和他的母親,在趙國的邯鄲相依為命,缺衣少食,有時甚至靠乞討為生,遭受恥笑,忍盡欺凌,直到九歲才被送回咸陽。然而,從他白皙的膚色,優雅的形體,根本找不到任何幼年曾遭受過磨難的痕迹,彷彿他一出生,就已養尊處優在咸陽的宮殿里。
  
  李斯曾聽過這樣的謠言:嬴政其實不是庄襄王的親生骨肉,而是呂不韋和太后的私生子。李斯一度還曾經被這樣的謠言迷惑,但當他看到嬴政之後,這才相信謠言永遠只能是謠言。在嬴政身上,看不到半點呂不韋的影子。嬴政身為王者的高貴氣勢,是商人出身的呂不韋一輩子也無法企及的。
  
  莎士比亞曾說:有人生而偉大;有人因奮鬥而偉大;有人則被吹捧成偉大。李斯能感受到,嬴政便是生而偉大之人。他就是為了不朽而誕生。天空是他的極限,他是人類的極限。他的光芒,將註定穿透千年萬年,一如當初之耀眼。
  
  李斯已忘卻身在何處,他眼中只有那位折梅在手、緩緩輕嗅的俊美少年。是的,那少年便是他用一生在等待的那個人。一個站在歷史起點的巨人,一個空前絕後的君王。感謝上天,在遇見你的時候,讓我已經出生,讓我還在活著,雖然活得那麼渺小,那麼卑微。
  
  李斯全身發燙,他要追隨這位少年,站在他的身邊。

  秦王嬴政視察完梅花,便到一旁的殿中取暖稍息,王綰和諸郎自去殿前侍衛不提。撇下李斯孤伶伶地站在庭院門口,進既不能,退又不甘。糟蹋美女,固是人生不可承受之快,糟蹋機會,卻是千古難以承受之恨。機會就在李斯的眼前,秦王嬴政此刻便在前方的殿內,若有所待。這樣的機會,不知何時才會再次出現。李斯必須抓住這次機會,面見秦王,用他的智慧和說辭來打動秦王。機會當前,李斯因為激動而兩股戰慄,卻也因為膽怯而憎恨自己。他站在冰天雪地,一點一滴地醞釀著自己的決心和勇氣。
  
  在西方的結婚儀式上,主婚人神父有一句話通常是必說的:你們若是有誰認為這樁婚姻不應該舉行,請當著主的面,現在就說出來,要麼永遠不要說。(大意如此,不知原文。)這句話貌似為新婚夫婦著想,實則是在慫恿新郎或新郎的舊情人跳出來大搞破壞,把婚事攪黃。這就是談判中常用的一招技巧,時間逼定。嘿,這是上帝給你們的最後機會,你們再不說,就永遠也來不及了,連上帝也救不了你。
  
  時間逼定的技巧,不僅可以用來慫恿別人,更可以拿來激勵自己。司湯達的《紅與黑》里,就有這樣一個細節,在我年少時曾給我以巨大震撼:
  
  十八歲的於連給自己定下了一個目標:在晚上十點的鐘聲響起時,他一定握到德

[ 本帖最後由 一個中國人 於 2006-11-12 01:22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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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6-6-7 19:08 | 只看該作者
  李斯見嬴政面露激賞之色,決定再燒上一把火,於是拜道:「臣李斯言已盡,請服湯鑊。」
  
  且說李斯匍匐在地,將自己的性命放在嬴政手中,靜待嬴政裁決。在李斯的預料之中,事情的正常進展應該是這樣的:嬴政正在興頭上,和他有相見恨晚之意,忽然聽到他要尋死,這哪成啊,於是愛才之心頓起,連忙將他攙扶起來,好言勸慰,不僅赦其無罪,並立即授以高官顯爵,倚為股肱。
  
  然而,出乎李斯意外的是,嬴政偏偏一言不發,非但沒來攙扶,連痛快話也不給一句。李斯也不敢抬頭去看,只能將臉貼著冰冷的磚地,乾乾等著。李斯哪裡是真想死啊,他只不過是照本宣科,說了一句勸諫君王之後的常用的客套話而已。通常君臣二人都心照不宣,按照遊戲規則,誰也不會把這尋死的話當真。可是,嬴政是按規則出牌的主嗎?
  
  李斯心裡七上八下,全身流汗,控制不住地發抖戰慄。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問題。然而,他狠話都扔出去了,退路已被堵死,再討饒已經來不及了。
  
  嬴政沉思著,彷彿在故意考驗李斯、折磨李斯。幾乎是過了一萬年之久,嬴政這才說道:「先生且回去歇息。明日寡人當再與先生議論。」
  
  李斯兩腿發軟,揪著一顆心,惶惶不安地回到住所。他想自己大概還活著,但能活多久,他卻一點把握沒有。經過此事,他對嬴政的畏懼又加深了幾分。這孩子不簡單,深諳御下之道,嬴政抓住了他的把柄,看來他是要把這把柄一直攥下去,不會輕易鬆手的。
  
  是夜,李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這時,敲門聲響起。開門一看,是蔡澤。李斯連忙迎進。

  蔡澤一改往日囂張的態度,笑臉說道:白日多有得罪。蔡澤特向先生賠罪來了。

  李斯連忙道:維護秦王,乃郎中令職責所系,李斯豈敢怪罪。倒是李斯一時莽撞,給郎中令添麻煩了。

  蔡澤心裡罵道,你知道就好。嘴上卻說,哪裡哪裡。

  兩人相對無言,各想心事。
  
  蔡澤的內心獨白:李斯都和秦王說了些什麼呢?秦王替李斯保住性命,又特地派人將他客客氣氣地送回,看來一定是對他器重了。秦王說我老了,這信號太明顯了。和李斯比,我實在是老人了。莫非,他要罷免我,用眼前這位李斯代替我?不可能。我可是四世老臣,秦王絕不會懷疑我對他的忠心。晚上,秦王還賞賜了我金和綢緞呢。但秦王的心思,深遠得很,猜測不透。昨晚上那兩個小娘們還真不錯。那一身細白的嫩肉,真是吃人不吐骨頭啊。奶奶的,今晚有心梅開二度,又怕力不從心。嘿,我怎麼忽然想到這些?莫非這就是傳說的意識流?打住。我本來以為李斯是呂不韋的心腹,但李斯若是呂不韋的心腹,他大可不必硬闖宮殿,甘冒被烹的危險來說秦王。呂不韋完全可以直接將他推薦給秦王,而不是送到我手下來當個吃力不討好的卧底。看來他和呂不韋的關係不過so so 。看這李斯,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莫非秦王已經和他交過什麼底?
  
  李斯的內心獨白:蔡澤啊蔡澤,你別看我表面上氣定神閑,我心裡苦著呢。秦王在我頭上懸著一柄劍,不說砍,也不說不砍。當然,這些我絕對不會告訴你。說不定門外就有幾個郎官埋伏著呢。我不裝出得意洋洋的樣子來,讓你誤以為秦王對我即將大用,萬一你要將我殺人滅口,我能怎麼樣?我還能給秦王託夢喊冤不成?
  
  蔡澤乾咳一聲,道:我聽秦王的近侍說,今日秦王對先生甚是賞識啊。

  李斯暗笑,心道:好嘛,訛我來了。

  李斯心裡透亮得很。蔡澤撇下美人床、溫柔鄉,夤夜來此,便是意在探探他的口風,從而摸摸秦王的態度。秦王白天對蔡澤說的話可不輕,而這些話可以說全是因李斯而起。李斯根本就不相信蔡澤和秦王的近侍有密切的交往。如果蔡澤和秦王近侍很熟的話,這一趟完全可以省略。況且,蔡澤當官不是一天兩天,理應知道,身為外臣,交結內侍,可是犯了君王的大忌。
  
  李斯知道言多必失,只要裝作莫測高深就對了。於是說道:「如此說來,大人和秦王近侍很是熟稔,時常互通消息?」

  這樣的帽子蔡澤可擔當不起。蔡澤面色一沉,道:不得胡說。

  李斯道:李斯不曾說,都是大人自己提及的。

  蔡澤打個哈哈,道:「我也是偶然聽來的。」話鋒一轉,又道:「先生和秦王兩人談論了足有三個時辰,不知所談何事?可否透露一二?」

  李斯道:「未經秦王授意,李斯不敢說。望大人海涵。」
  
  蔡澤有千種套路,李斯有萬般搪塞。總之,蔡澤始終吃不準秦王對自己的態度,更吃不準秦王對李斯的態度。他決定還是不得罪李斯為好,也算是給自己留條後路。不能多個朋友,那也不要多個敵人。

  蔡澤一拍手,兩個郎官推門進來,將一個包裹放在桌上,又退出。李斯暗呼好險,門外果然埋伏有郎官,好個蔡澤,早有兩手準備。

  蔡澤將包裹推給李斯,道:「蔡澤老眼昏花,不識先生大才,平日多有虧待先生之處,還望先生毋怪。區區薄禮,聊表歉意。」

  「李斯乃是大人屬下,正該求大人垂青照應才是。尊卑有別,豈敢造次?大人錯愛,李斯萬萬不能收。」
  
  蔡澤作出推心置腹之態,道:「先生不必推辭。不瞞先生,蔡澤與相國素來有隙。相國也知此事,而仍遣先生為郎,其用意必是忌先生之才,欲借蔡澤之手殺之。當日蔡澤委屈先生,皆因中了相國之計而不自知。蔡澤醒悟已遲,幸好先生安然無恙,不然蔡澤罪過大也。」

  李斯知道這禮不收也得收了。只有收了,才能表明自己和呂不韋不是一夥的。李斯因道:「李斯妄收大禮,愧無以為報。」

  蔡澤大笑道:「蔡澤只為謝罪,豈敢望報。叨擾已久,先生早些歇息。」
  
  蔡澤雖強作歡笑,卻掩不住心中的焦慮和惶恐。他一無所獲,鬱郁離去。看見蔡澤的沮喪,李斯一陣快意,幾欲大喊。蔡澤,你也有今天啊!

  然而,真正的痛苦,必然是建立在別人的快樂之上。而真正的快樂,卻不能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我快樂所以我快樂,你快樂所以我痛苦。
  
  李斯送走蔡澤,躺在床上,被窩冰涼,頓感凄愴。快樂究竟藏身何處呢?久違了,快樂。我就在這裡,鎖在這裡,困在這裡,all by myself , 哪裡也不能去。哪裡也不能去呀。他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無論喜悅還是悲傷,都無人與他分享。他思念家鄉,思念妻子和孩子。但他在思念這些的同時,卻不得不更加思念另外一個人。秦王嬴政。
  
  秦王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以目前為止李斯的觀察,嬴政雖然只有十六歲,卻已是沉默寡言,喜怒不形於顏色,心裡能裝事,更能想事。秦王的童年經歷,和他目前的處境,註定了他不可能獲得安全感。也許他就喜歡這種缺乏安全感的感覺。要獲得存在的最大享受就意味著:危險地生活。
  
  李斯算是體會到了嬴政這孩子的高明之處。他自己缺乏安全感,因此也要讓他身邊的人全都生活在不安全之中。他不說殺李斯,也不說不殺,讓他自己猜測去。自己的命都操在君主手中,那你還不得先君主之憂而憂,后君主之樂而樂?
  
  李斯度過了他一生中最漫長的一夜。他幾乎一宿沒睡,明天,會發生什麼呢?

  第二天,秦王嬴政如約召見李斯。一個普通的郎官,要受到君主的單獨接見,而且是在咸陽宮正殿之內,這是何等的榮耀。在這世界上,灰姑娘的童話倒是時有發生,灰小伙的故事卻罕有聽聞。在很多同事眼中,李斯無疑就是個撞了大運的灰小伙。
  
  李斯帶著野蠻的夢想和嗜血的渴望,來到咸陽宮。這回會面和昨天在蘭池宮的會面不同,這是一次正式的會面,這是一次解謎的會面。李斯知道謎面,而嬴政卻知道謎底。
  
  空曠肅穆的正殿之內,只有李斯和嬴政兩個人。這裡的每一塊磚,每一片瓦,每一根柱,每一道梁,都代表著秦國的尊嚴和權力。在這樣莊嚴的地方,人不自覺便會生出敬畏。
  
  換了地方,換了時間,李斯的心情也和昨天大不一樣。昨天,他還是一窮二白,他是抱著必死之心,拚命一博,當時只覺熱血沸騰,反而並不覺害怕。今天,血已冷卻,他已經有了希望,有了得失之念,這才覺出后怕來。然而,他想說的話,能說的話昨天都已經一口氣說完。而有些話,同樣具有殺傷力,卻還不到時候說,或者不能說,不敢說。他已經打光了手中的牌,他現在能做的,就是看著嬴政出牌。
  
  嬴政冷著臉,也不寒暄,道:「聽聞先生曾為相國舍人。」 他的口氣平淡而自然,只是在簡單地說出一樁事實,並沒有任何傾向或感情。
  
  李斯這才醒悟,為什麼昨天聊得如此投機,嬴政都沒有當場拍板,給他一官半職。原來,昨天晚上嬴政調查他的底細去了。李斯又喜又憂。喜的是嬴政想要用他才會去調查他。憂的是,和呂不韋的關係,曾經是他仕途上的助力,現在卻很可能成為他仕途上的阻力。他心裡犯嘀咕,嬴政到底知道他多少底細?他是應該選擇坦白從寬還是等著抗拒從嚴?如果將呂不韋比作他的舊愛,嬴政比作他的新歡。要得到新歡的心,他就必須和舊愛徹底地劃清界限,絕對不能有半點藕斷絲連。嬴政啊嬴政,我的心裡只有你沒有他,請你相信我的情意並不假,我的眼睛為了你看,我的眉毛為了你畫,從來不是為了他。
  
  李斯道:「臣為相國舍人兩年有餘,日夜所思,為大秦而不為相國。如今忝為郎官,為吾王執鞭喝道,於願足也。」

  嬴政道:「寡人年齒未壯,國事全仗相國,先生為相國舍人,也算是在為國效力。」
  
  這明顯是假話套話,句句都暗藏機鋒,有試有探。海明威的冰山理論在此得到了完美的體現。嬴政能一直容忍呂不韋?李斯絕不相信。嬴政現在還不是時候反擊,只能忍耐等待,對呂不韋縱容佯從,絕不會輕易暴露自己要對付呂不韋的意圖。李斯知道,和嬴政說話,可得多加十萬分小心。在嬴政面前,不僅不可強間呂不韋,就連順間也不可以。最好就是裝做對嬴政要對付呂不韋的心思一無所知。一旦桶破了這層窗戶紙,暴露了嬴政心中這不可告人的秘密,則嬴政很可能便要殺他滅口。
  
  李斯道:「相國終是相國,王方是國。為王效力,才是為國效力。」

  嬴政又道:「寡人聞嫪毐也曾為相國舍人,先生可知此人?」
  
  李斯幾乎嚇出一身冷汗。他怎麼什麼都知道?看來,在呂不韋身邊,定然埋伏有嬴政的人。這孩子確實不簡單。

  李斯不敢隱瞞,道:「臣與嫪毐同為舍人之時,頗是親近。及吾王恩賜嫪毐富貴之後,臣與嫪毐已甚少來往了。」

  嬴政面色和緩了些,道:「寡人聞知嫪毐曾數度籠絡先生,均為先生婉拒。寡人不才,敢問為何?」

  「臣雖不才,也知嫪毐能有今日,皆賴吾王所賜。臣愛富貴,惟吾王能賜。」
  
  嬴政露滿意之色,道:「昨日一晤,寡人受教非淺。離間之計,既為先生所教,也願先生為寡人行之。願拜先生為長史。」

  李斯拜道:「謝吾王錯信,臣必竭力,不負吾王。」又道:「臣有一事相求,望吾王恩准。」

  「何事?」

  「臣孤身在咸陽,妻兒尚在上蔡,已有三年不得見面。臣欲將妻兒接來咸陽,從此為秦人,不為楚人。」

  秦王於是大悅,欣然應允。
  
  李斯做了兩年多的舍人,大半年的郎官,一直都沒有把老婆孩子接到咸陽來,在嬴政看來,這表明李斯還存在投機心理,留著兩手準備,並沒有恆心為秦。直到現在,嬴政親口封他為長史之後,這才張羅著把老婆孩子都接過來,表明了他要真正在咸陽安家落戶,表明了他要全心為嬴政效命,他把老婆孩子接過來,既有享受天倫之意,也有將他們作為人質,藉以安嬴政之心之意。嬴政自然大悅。

  從當年決定辭去楚國上蔡郡小吏這個沒有前途的末流公務員之職算起,李斯已經苦熬了整整十一年,其間的艱辛顛沛、心路起落自不必細表。現如今,他總算是苦盡甘來,熬出頭了,他終於在最強大的秦國的中央政府里作上了官,而且這官雖不是三公九卿,卻也實在不能算小。
  
  那麼,李斯被封的長史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官呢?只有搞清楚這一點,才能更好地理解李斯日後的仕途遇合。
  
  說起來還真是叫人頭大,在當時的秦國,有好幾種官都同樣地被稱為長史,很容易搞混淆。譬如丞相的屬官中有被稱為長史的,國尉和御史大夫的屬官中也有被稱為長史的,前後左右將軍其下也置有長史之官。這麼多的長史,名字雖然相同,其職權待遇卻是有著相當大的差別。
  
  到底哪一個才是李斯所封的長史呢?史冊的記載已然不詳。我的推測是,當時李斯所封的長史應該是國尉的屬官,而不是象很多人認為的那樣是丞相的屬官。以嬴政的智慧,他是不會將好不容易得來的李斯再送回到時任相國的呂不韋身邊的。而且,從李斯就任長史后的所作所為來看,更可以確定這一點。
  
  李斯就任長史后,主要工作就是:在六國境內開展恐怖活動,干擾乃至改變六國正常的內外政策。對六國官僚名士,能拉攏的就拉攏,不能拉攏的就暗殺。在李斯的手下,聚集的是一批謀士說客和劍客死士。這樣的工作,必須是軍職者方可擔任。又,只有國尉和前後左右將軍屬下的長史為軍職。再,前後左右將軍屬下的長史向來是跟隨長官鎮撫邊境,只有國尉屬下的長史是留在中央政府辦公,因此,李斯所封之長史,當為國尉屬官,其秩千石。
  
  當時的國尉之位空缺已久,李斯連名義上的長官也沒有,只用對嬴政一人負責,行動起來更是得心應手。關鍵是,李斯這個長史是正職,是一把手,在自身職責範圍內,他有獨立決定權,不用和旁人商量,更不用擔心別人和自己搶功勞。
  
  從李斯的工作內容可以看出,李斯所主持的這個部門,類似於今天美國的中情局,前蘇聯克格勃,以色列的摩薩德。通過這樣的類比,不難想象出李斯的重要性和影響力。從某種意義上說,將李斯稱為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個特務頭子也不為過。也只有在這樣的崗位上,李斯才能迅速地表現出他出眾的才幹和膽略,越來越得到嬴政的信任和依賴。
  
  官位是死的,人是活的。長史之位,原本職責並不是這些,這些職權,可以說是嬴政按照李斯的計策為李斯量身定做的。嬴政任命李斯為長史,當是經過深思熟慮。他的政治才華,在這件事上得到了初步的展現。
 
  道教里有一種高深的修鍊,名為練內丹,修元嬰。所謂陰陽相感慨,精凝成童子是也。據傳,修鍊到此一境界者,便可成為真人,能借雲飛去,朝見上帝。如此玄妙的修為,非我所能見,亦非我所能語。然而,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不亦殆乎。
  
  毋需修鍊,每個人內心裡都已自有一個孩子存在。這個孩子,安靜而無助地呆在我們的內心,等待被愛,等待被寵,等待溫柔的撫摩,等待睡前的呢喃。他不會隨著我們的年歲增加而長大。就算你已是百八十歲的老頭或老媼,這個孩子卻依然年幼得不行,他獨立在時光之外,他是長不大的彼得潘。這個孩子,珍藏著我們神秘的童年。他是靈魂和情感的源頭,沒有受到污染和破壞。因為他,我們懂得了愛和被愛,因為他,我們選擇了愛和被愛。
  
  我們時常能夠感受到這個孩子的存在。我們的諸多行為也表明了這個孩子的存在。再兇惡再難纏的人,也許他們真正需要的只是一個擁抱,一句說話:「乖,不要怕,我帶你回家。」他通過幹壞事來逃避內心的孩子,來否認內心的孩子,希望能和童年一樣遭到懲罰,對孩子來說,懲罰和愛是連在一起的。俗話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句話,反過來同樣成立: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孫悟空是個特例,他沒有童年。他從石頭縫裡蹦出來時就已經是一隻成年公猴。在他的內心深處,從沒有一個可愛的小猴存在。所以,他註定是只有缺陷的猴,他沒有愛。他也不會愛。在這一點上,吳承恩的描寫是深刻而準確的。
  
  嬴政已經十六歲了,他和同齡人比起來,明顯早熟許多。險惡的環境,逼迫著他快速成長。他已將自己的童年拋在身後。但是,他卻無法擺脫內心裡的那個孩子,他窮盡一生也不能將其抹去。
  
  那是怎樣的一個孩子?一出生就被自己的父親拋棄,和可憐的母親相依為命,象乞兒一般遊盪在邯鄲街頭,衣衫破舊,食不裹腹,受人欺負卻又無力報復,沒有希望,沒有夢想。九歲那年回到了咸陽,回到了他父親身邊。然而他依然感受不到父愛,他既非父親的獨子,而父親又忙於政事和房事,難得和他相聚,他十三歲那年,父親作為一個陌生的男人,永遠離他而去。不僅如此,到咸陽之後,他連唯一的母愛也已失去。母親同樣沉迷於宮殿珠寶和床第之歡,再也不會象當年那樣,把他當作自己在這世界上僅有的寶貝。當他受到委屈,用溫暖而修長的手指為他擦去眼淚;當他睏乏時,把他抱在懷裡,唱著好聽的歌謠,哄著他慢慢地睡去。
  
  儘管他體內的那個孩子,依然饑渴而無望地期盼著愛。但他卻已是將自己打造成冷酷而堅強。他越來越多地佔有世界,卻也越來越少地得到愛。天破猶可補,一顆受傷的心卻永遠無法復原。嬴政從缺乏愛,到抵制愛,再到否認世間有愛存在。
  
  缺乏愛對普通人來說只是一己之傷痛,沒人關心,沒人在乎。他只能在暗夜孤獨地舔著傷口,徒勞地欺騙著自己: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一切都會好的。他的力比多向內蔓延,以傷害自己為樂趣。

  但對帝王來說,缺乏愛,他的力比多卻是向外張揚,在帝國身上發泄轉移,整個國家都被迫聆聽他的呻吟,承擔他的不幸,接受他的抗爭。
  
  對嬴政來說,無物不可得,惟一愛難求。他已是無上的王,誰能愛他,誰敢愛他,誰有資格愛他?他體內的孩子,永遠得不到擁抱,得不到安慰。孩子在他的心裡流著眼淚。這使嬴政產生了強烈的幻覺,彷彿他從來也不曾長大,他並不是住在咸陽宮殿里尊貴的王,他仍然是那個可憐的流浪乞兒。
  
  他害怕心中的那個孩子再度成為現實,奪走他現在所有的一切。他無時無刻不處在這樣的心理危機之中:也許當他某天醒來,突然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邯鄲街頭,一無所有,任人欺辱。這個嚴重的心理危機,直到他把趙國滅掉、把他幼年的所有仇人全部殺光之後才得到解消。
  
  此時的嬴政,少信善疑,極度缺乏安全感。要獲取安全感,他便必須讓自己強大起來,消滅所有對他構成威脅的人,直到讓自己天下無敵。因此,他和呂不韋之間必有一戰。就算呂不韋沒有造反的心,但他擁有造反的實力,嬴政作為君王,就必須隨時都作最壞的打算。
  
  對他來說,和呂不韋這一戰來得越晚越好。他需要爭取時間,培植壯大自己的實力,但同時,又要保持低調,不至於過早驚動呂不韋,以防他狗急跳牆。更何況,他的敵人,除了呂不韋之外,還有一個嫪毐。
  
  眼下,嫪毐和呂不韋正斗得不亦樂乎,對嬴政暫時都無暇顧及,或不以為意。但嬴政卻不願坐等漁利。他知道,只有把劍握在自己手裡,才能把命運握在自己手裡。
  
  在嫪毐和呂不韋把持朝政大局的情況下,要培養自己的嫡系,難度不亞於背著老婆攢私房錢。與其虎口奪食,不如另起爐灶。在嫪毐和呂不韋兩人勢力不及的地方,開墾拓荒。於是,就有了李斯所掌控的這個新成立的特務部門。這個特務部門,便是隱藏的利爪,黑暗中的銳士力者。名為對外,然而一旦國內有事,卻能立即掉轉劍鋒,為嬴政而戰,為嬴政而死。
  
  雖然只是封了個長史,李斯心裡卻也沒什麼好不平衡的。他想得開。他知道,如果他早來或晚來咸陽十年的話,憑他的才華和能力,也可以和張儀、范睢等人一樣,一躍而為上卿,乃至丞相。可他偏偏在這個時候來了咸陽,這個時候遇見嬴政。現在的嬴政,夾在嫪毐呂不韋之間,手中的權力有限,能封李斯為長史,已是盡了他的全力。正所謂:我有的不多,卻願將最好的都給你。長史這個官職上的含情量,絕不低於十好幾年前的上卿丞相。

  高音C之王是誰?

  帕瓦羅蒂。

  低音C之王又是誰?

  沒人知道。

  道理就是這樣:高調之人,有聲有名,低調之人,默默無聞。
  
  李斯作了長史,也算是昂首跨入了秦國中央政府政治局委員的行列。但他卻是眾多委員中最為低調、最不為人知的一個。他不追求曝光率,也從不公開發表政見。別說是秦國老百姓,就連許多政府內的高級官員,也根本不知道有李斯這麼號人物存在。每回廷議時,他都列席,卻從來都一言不發,彷彿自己並不在場。因此,在相當長的時間之內,李斯在秦國政壇里並沒有引起任何象樣的注意,都以為他只是一個吃閑飯的人而已。
  
  世間有一種誘惑最為難當。那就是榮歸故里、衣錦還鄉。項羽曰:「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綉夜行,誰知之者!」就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他執意將都城設在彭城,而不是設在更利於統治天下的咸陽,為後來兵敗身亡埋下了禍根。縱觀項羽的一生,始終帶有強烈的賣弄心理和表演色彩,他更適合當明星而不是君王。
  
  時至今日,許多在海外取得成功的華人華僑,紛紛回鄉,或投資或捐款,在故鄉留下一幢幢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建築。此舉固然出於回報家鄉人民的拳拳愛心,但不可否認的是,其衣錦還鄉、光宗耀祖的心態也是一大動因。尤其是考慮到他們當年離開時的境況。
  
  查拉斯圖拉閉關修鍊十年,出關后的第一句話就是對著太陽這樣言說: 「啊,你,偉大的星球啊!假若你沒有被你照耀的人們,你的幸福何在呢?十年來,你每天向我的山洞走來:假若沒有我,和我的鷹與蛇,你會厭倦於你自己的光明和這條舊路罷。」
  
  沒有人類,太陽的存在也就失去意義。有錢不亂花,等於沒錢。沒有觀眾,再好的戲也等於沒戲。好不容易當上了大官,卻要忍住不回家鄉顯擺威風,就好比女人買了新衣服卻要忍住不照鏡子,都需要莫大的自制力。
  
  當李斯離開家鄉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嘲笑他,等著看他的笑話,等著他狼狽地回來,沒人能想到他會有今天的成就。現在,他終於作了大官,如果回去家鄉,前呼後擁,在鄉親們的面前大擺排場,讓當初笑話他的人都閉上嘴巴,讓當初鄙視他的人都前倨而後恭,豈不是人生一大快事?然而李斯卻並不在意這樣的樂趣,他將低調進行到底。在派人去上蔡老家接妻兒時,也只是讓使者說自己在咸陽做小吏,勉強解決了溫飽問題而已。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即見佳人,云何不喜。
  
  且說李斯的妻兒經過兩千餘里的長途跋涉,終於到得咸陽。馬車徑駛入一個華麗深重的大宅院里。這裡當是高官顯爵之府,絕非尋常人家所居。妻子和兒子不明究竟,以為來錯了地方,心裡都驚慌不安。和馬車夫說話,馬車夫卻只顧策馬急行,並不答應。直到馬車停下,車門打開。妻子看見李斯,這才長鬆了一口氣。
  
  李斯帶著調皮的笑容,望著自己的妻子,壞壞地道:「Surprise?」 他象個孩子,剛做了一件自認為十分得意之事,等著心愛的人的誇獎和讚歎。

  可憐的妻子半點也不surprise,她驚魂未定,流著眼淚問道:「此是何處?」
  
  李斯把妻子領下馬車,帶著妻兒在府里轉悠,道:「此地便是李長史府。你便是長史夫人了。以後,這裡就是我們的家。」

  妻子是一個來自小地方的本分女子,她惶恐地道:「吾輩世代平凡,怎住得這等奢華的地方?你不定是造了什麼孽吧。」

  李斯哈哈大笑,道:「這算得了什麼!為夫日後的富貴榮華,將百倍於此。這些年委屈你了,你就安心地享福吧。」
  
  妻子迷惑而興奮的表情,讓李斯大感快意,十一年來所罹受的苦難,在這刻得到了加倍的回報。作為一個男人,讓愛我的人為我驕傲,即是一生中最高的獎賞。
  
  入夜,全家相聚於一場盛宴,酒入歡腸,好一番感傷。親人就在身旁,愛人就在身旁,畢生最珍貴之人,終於卸下行囊,得以廝守,不再天各一方。
  
  李斯的心裡獲得了久違的平靜。長久的分別,他對妻子的愛反而更加高漲。在這愛中,又滲入了愧疚之情。妻子的容顏依然美麗,卻掩不住歲月留下的印記。十一年了,這十一年裡,他在她身邊的日子不超過十一天。一個女人,能有幾個十一年可以等待,可以孤寂,可以空空地凋謝?親愛的,在你最美麗的時分,我卻不能陪在你身邊。而這些時光已然消逝,全是最美的時光。我該給你怎樣的補償?我們已錯過了過去,絕不能再錯過未來。從今天起,我以丈夫的名義發誓,我們將永不再分開。
  
  李斯再打量著兩個兒子。不知不覺間,兒子們都已長大。長子李由的個頭都快趕上他了,次子李瞻也已到了他的肩膀。他再也不能把兒子托上肩膀,在野外賓士,追逐狡兔。他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他沒有見證他們的成長,也不曾分享他們的苦怒哀樂。李斯想到:或許,當他們看到別的孩子有父親可以撒嬌,可以依靠,他們心中一定在怨恨著我吧。但他們終究會明白。我所苦苦奮鬥的,正是為了他們。我將給他們的,要遠比他們失去的多。孩子們,你們的一生還很長很長,長得足夠你們把童年的苦痛遺忘。你們羨慕那些有父親的孩子不過一年兩年,而那些曾被你們羨慕的孩子,從現在開始,卻要反過來羨慕你們一輩子。
  
  李斯喝完一碗酒,柔聲地問妻子道:「我不在的日子,你們母子一定吃了不少苦。」

  妻子笑著回答道:「有你每年派人送回來的銀子,日子過得倒很是寬裕。鄉親們都誇你又能幹又顧家呢。」

  李斯大驚,道:「我幾曾送過銀子回家?」

  妻子絞著手,急道:「這可如何是好?我一直以為那些銀子是你送回來的呢。要不然我也不會收下。不是你又會是誰?白白地受了人家恩惠,這可怎麼使得。」
  
  李斯心裡也起了疑惑,這個好心的神秘人到底會是誰呢?

  且說秦王嬴政用人不疑,給了李斯充分的信任和器重,放權而不問。李斯上報的年度預算,嬴政看也不看,全數照批,一個子也不少給。可供李斯肆意支配的金玉財寶,可謂不計其數。李斯全都公款公用,半點貪念也不曾起。他倒不是有意要作一個清官。只是常言道,愛護衣服要趁新,珍惜名譽須趁早。他可不想在他仕途的起步階段,便落下罵名和把柄。
  
  自李斯就任長史以來,憑藉雄厚的財力和優渥的待遇,延攬人才、招募新丁的工作進行得十分順利。其所掌控的特務部門在短時間內便迅速膨脹壯大,下屬多達千人。李斯分別將其秘密派遣至六國,或刺探情報,或賄賂暗殺。從此,時常會有某位六國的政府要員忽然暴斃,死因千奇百怪,兇手逍遙法外,久之便成為懸案,不了了之。李斯和他的手下,都謙虛內斂得很,對自己的傑作保持著沉默。不比今天,一有血案或爆炸發生,便會跳出好些個組織和個人來,搶著宣稱對該事件負責。
  
  聞香識女人,食髓知味道。李斯初嘗權力滋味,頓覺妙不可言,終日不厭。有了權力,他就可以輕易地凌駕在眾人之上。他知道,作官便是自己的終生職業了。天下三百六十行,除了作官,他什麼也不想再干,也不能再干。
  
  看看他手下都聚集的是何等人物!有絕世的劍客,有勇猛的俠士,有聰慧的辯客,有善謀的術士。這些人物,單拎出來,個個都稱得上人中龍鳳,然而卻都拜倒在他的腳下,聽任他的調遣吩咐,他的任何命令,都能立即得到執行,無人敢於違抗,無人敢於頂撞。他們的命運就控制在他的手裡,維繫在他的一念之間。他可以給他們滾燙的富貴,也可以給他們冰冷的懲罰。這是怎樣的痛快!
  
  再看看他能做些什麼事。License to kill, 奉旨殺人。只要李斯願意,他甚至可以隨意取走千里之外的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的性命,不僅不用負任何責任,而且還可以作為自己的功績,得到嬴政的封賞。別人的生死,只在自己一反掌之間,這又是怎樣的誘惑。
  
  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李斯嘗過了權力的滋味,便再也無法放棄權力。就象一個女子,不幸愛上了道林格雷這樣的美男子,從此,她便不可能再愛上別的男子,雖然明知道自己遲早要被拋棄,卻已是欲罷不能。陳世美娶了年輕美貌的公主,美色富貴兼收,享盡人間至福,他也是無法回頭。曾經滄海難為水。他寧挨一刀斬,也斷然不肯和老妻秦香蓮再續前緣。
  
  基辛格說過,權力就是最好的春藥。對李斯來說,權力卻是最壞的毒品。吸過一口,便已經成癮,再無戒除的希望。隨著時間的推移,癮頭會越來越大,也越來越難以滿足。於是,只有不斷地吸,更多地吸,作更大的官,掌握更多的權力。
  
  由於特殊的工作性質,李斯對自己的妻兒也都保守著秘密。在妻兒的眼中,李斯的身上在發生著明顯的變化。他變得不苟言笑,陰鬱可怕。
  
  職業和環境對人的改變是巨大的。看看克格勃出身的普金,我們就應該知道,特務部門出來的人,都有這樣一股冷酷的氣質。真正的特工,絕無可能象007那樣風流輕狂,美女都中了邪地往他床上躺,對手都瞎了眼地朝他槍口撞。

  秦國從戰國七雄中脫穎而出,成為首席強國,自商鞅變法始。《左傳·成公十三年》有云: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在商鞅的改革下,秦國大事,惟耕與戰。
  
  那個時候,我們的袁隆平先生還沒有誕生,農業的產量也不可能有大幅度的提高。相較而言,戰鬥力的大幅度提高要來得更為現實易行。與提高秦國戰鬥力密切相關的一個措施,是商鞅對秦國原有爵位制度的大膽改革。曾經為貴族和宗親壟斷的爵位,開始向所有的人暢開大門。而且,取消了貴族世祿,在爵位面前,人人平等。取得爵位的唯一途徑就是在戰場上立軍功,就連宗親也不能例外。
  
  普通的平民百姓,只要在戰場上殺敵立功,便可以憑藉所立軍功大小,獲封相應的爵位。從理論上講,一個普通平民,完全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取得最高的侯爵爵位,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作為那時侯秦國普通家庭的男子,從一出生,就接受了這樣簡單而有效的教育: 首先,努力種田。種田為了什麼?為了填飽肚子。填飽肚子為了什麼?為了上戰場打仗。打仗為了什麼?為了殺敵人,立軍功。立軍功為了什麼?為了得到爵位。得到爵位為了什麼?為了享受尊貴,不再種田。
  
  這就是秦國夢。兩千多年後,在大洋彼岸的美國,也創造出了自己的美國夢。兩場全民之夢,成就了兩個當時的超級強國。一個人若是沒有夢,只是表明他的睡眠系統有了毛病,一個國家若是沒有夢,則表明這個國家的新陳代謝出了問題。
  
  商鞅的改革,使秦國驟然強大,並最終統一天下,商鞅於秦國可謂有不世之功。但具有反諷意味的是,也正是商鞅的改革,啟蒙了民眾的心智,使「沒有永遠的貴族,也沒有永遠的平民」的觀點深入人心。等到陳勝揭竿而起之時,正因為有了商鞅的啟蒙教育,陳勝才喊出了一句流傳千古、並為日後所有造反派原文引用的口號,口號一出,立時應者雲集,終至亡秦。
  
  這句口號只有八個字:「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在耕戰思想的指導下,也為了更好地與軍功封賞相對應,在商鞅的主持下,原有的五等封爵制被廢除,繼而以十八等爵級代替。打個不恰當的比喻,網路中有許多練級遊戲。假設遊戲A最高只能升到5級,每升一級都需要一萬點經驗值,而且很多玩家都有外掛作弊(相當於貴族爵位世襲)。遊戲B最高卻能升到18級,每升一級只需要三千點經驗值,而且絕對無外掛作弊(相當於爵位面前人人平等)。哪個遊戲會更受玩家追捧?答案可想而知。
  
  爵位的等級增加了,獲得爵位的條件也更加細緻和透明化。拿一般士兵來說,法律上寫的清清楚楚,得爵首一者,賞爵一級。當士兵從戰場上歸來,一手交上砍下的敵人人頭,一手就把該得的爵位領到手。立即兌現,不打白條。如此一來,士氣又怎會不高漲呢?

[ 本帖最後由 一個中國人 於 2006-11-12 01:36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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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anbt 發表於 2006-6-10 15:17 | 只看該作者
沒,沒有了嗎?!!!正過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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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6-6-15 10:36 | 只看該作者
2006.6.15

  在演義和話本里,古時戰爭更多的是一種兩軍主帥的單挑遊戲,士兵們則只是免費入場的觀眾兼啦啦隊。倘果真如此,則天下當無戰也。一戰之時,英國民間有語:「捉德國之君王將帥及英國之宰執,各置一戰壕中,使雙方對擲炸彈,則三分鐘內兩國必議和也。」
  
  將千萬士兵的砍殺互殘簡化為兩將的一決雌雄,說書人和小說家非單圖省卻口舌筆墨,更藉此傳達了他們天真的弭兵理想:兩國相攻伐,士卒何罪過?且令君帥相博,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為也。
  
  然而,果真讓兩將單挑,士卒只需作壁上觀即可,在古往今來的眾多軍隊中,至少有一支軍隊的士卒是堅決不會答應的。這支軍隊,就是虎狼之師,大秦鐵軍。
  
  商鞅自己也承認:凡戰者,民之所惡也。但在他執政的短短二十年裡,他卻成功地將戰爭變成了老百姓的最愛。秦軍士卒,對戰爭有著異乎尋常的狂熱和迷戀。
  
  貝克特等待戈多。秦國老百姓等待的卻是打仗。無戰可得,輾轉反側。聞戰則相賀也,起居飲食所歌謠者戰也。
  
  商鞅的秘訣很簡單,他扼殺了民眾所有的希望,只有打仗殺敵,立功授爵,才是民眾唯一的出路。
  
  打過群架的同學應該有這樣的體會:兩隊人馬一通亂戰,每個人都眼睛通紅,腦袋空空。挨了一拳,不知道是誰打的,揍了別人一拳,也沒時間來看看被揍者的臉。
  
  在古時候的戰場上,也會出現這樣的問題。一個敵人通常要挨好幾劍,才會最終斃命。而這幾劍很有可能出自不同人的手筆。那麼,殺死這名敵人的功勞該記在哪位戰士的身上?軍功當前,每個戰士都會搶著應承是自己乾的。孰真孰偽?即便起死者於地下,怕也是說不清道不明。
  
  因此,要對軍功進行封賞,就必須確立一個簡明的考核標準。秦國的解決方案是:誰殺人誰舉證。你說敵人是你殺的,那麼就把他的腦袋砍下來作為證據。正所謂:一頭在手,軍功我有。我們可以想象,秦國的老兵在向新兵傳授戰場經驗時,一定會說上這麼一句:「殺完人,別忘了砍頭哦。」
  
  軍功得來費辛苦,而秦國對軍功的爵位賞賜也絕不含糊。得到爵位,不僅意味著社會地位的提高,更有豐厚的物質利益。凡斬敵國甲士一顆首級,賜爵位一級,賞田一頃、住宅九畝、庶子一人;倘要做官,則授五十石之官。功賞相長,軍功越大,爵位越高,特權越大。
  
  正因為所欲有勝於生者,所惡有甚於死者,秦兵在戰場上無不威猛瘋狂,六國軍隊望而生畏,未戰先卻。
  
  對此,張儀作過精彩而令人生怖的描述:夫山東之卒,被甲冒胄以會戰,秦人捐甲徒裎以趨敵,左挈人頭,右挾生虜。夫秦卒之與山東之卒也,猶孟賁之與怯夫也,以重力相蚜,猶烏獲之與嬰兒也。
  
  李華作《弔古戰場文》,其文奇悲,開篇有曰:浩浩乎!平沙無垠,不見人,河水縈帶,群山糾紛。黯兮慘悴,風悲日曛。蓬斷草枯,凜若霜晨。鳥飛不下,獸鋌亡群。亭長告余曰:「此古戰場也。常覆三軍,往往鬼哭,天陰則聞。」
  
  可以想見,秦軍所經過之戰場,當較此更為慘烈,遍野橫屍,皆無頭顱。倘真有鬼哭,也當如關雲長之鬼魂,陰森著身體,慘綠地叫著:「還――我――頭――來――」而這些鬼在成其為鬼之前,想必定曾為秦軍於後舉劍猛追,邊追邊喊:「繳頭不殺!」
  
  秦軍殺敵必斬首,即是為了便於考核軍功,更是對敵人心靈的一種極大摧殘。當一個人能清楚地預見到自己的死狀,則死亡便顯得尤其具體而恐怖。敵國士兵面對野蠻的秦軍,便會忍不住地先在腦海里浮現出自己身首異處死去的畫面,未及交戰,已是怯了三分。
  
  而對朝廷高級官吏來說,爵位還有一個特別的用處,那就是排名先後之用。比方說一群高級官吏共同出席某次活動或者視察某項工作,主持人在向大家一一作介紹時,不是根據他們的官職高低,而是根據他們的爵位高低來排列先後次序。
  
  商鞅制定的十八爵級經過演變,到秦王嬴政之時,為二十爵級,分別寫在下面:第一級公士,第二級上造,第三級簪,第四級不更,第五級大夫,第六級官大夫,第七級公大夫,第八級公乘,第九級五大夫,第十級左庶長,第十一級右庶長,第十二級左更,第十三級中更,第十四級右更,第十五級少上造,第十六級大上造(也名大良造),第十七級駟車庶長,第十八級大庶長,第十九級關內侯,第二十級徹侯。
  
  李斯此時所封爵位,為左庶長。巧合的是,商鞅的仕途也是從左庶長起步,再封為大良造,再封為商君。有了這一點巧合,李斯不僅對自己的爵位沒有抱怨,反而從心裡暗暗生出一絲欣喜。
  
  雖然無意向李斯推銷保險,但我們還是有必要來關心一下李斯此時的收入情況。
  
  在當時,官員的收入通常由兩部分構成。一是官職俸祿,二是爵位收益。在整個收入構成里,官職俸祿很有可能只佔很小的一部分。舉呂不韋為例。呂不韋官為相國,俸祿萬石。同時,他的爵位為文信侯,被封食河南雒陽十萬戶。和他豐厚的爵位收益相比,高達萬石的俸祿也實在不值一提。
  
  如前所述,李斯作長史的俸祿為千石,而他左庶長爵位的收益則是賜邑三百家,賜稅三百家。這樣的收入雖然和呂不韋相去甚遠,但和他在楚國上蔡作小吏時相比,卻已是天差地別。他在上蔡一輩子能賺的錢全加起來,也抵不上他現在在長史的位子上干兩年。光從錢的角度出發,李斯也會慶幸自己當年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更何況,李斯的志向,又豈在求財而已!
  
  (關於六國不用商鞅之法,在同學們的基礎上,隨便再談點個人看法,供探討。六國的文化比秦國發達。文化,某種程度上即意味著壓抑。在六國看來,商鞅之法,任賢而不任親,趨功利而舍禮儀。 「苟有利焉,不顧親戚兄弟,若禽獸耳。此天下之所同知也,非所施厚積德也。」

  博爾赫斯在解釋英國人不能接受泛指的事物時,乃是出於倫理上的顧忌而不是思維上的無能。六國不用商鞅之法,概也有與此有類似之處吧。)

  命運女神開始向李斯露出了微笑,權力的大門已經向他敞開。咸陽的月亮,在李斯看來,比故鄉更圓更大。在長史的位子上,李斯牛鼎烹雞,過得很是順利。他並無大材小用的怨氣,工作起來熱情而賣命。
  
  對老闆來說,只有小職員,沒有小職位。對君主來說,只有小官員,沒有小官位。李斯未必真心熱愛他現在的工作,但他知道,他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嬴政的眼睛。嬴政在暗中注視著他,考核著他。
  
  草綠霜已白,日西月復東。轉眼已是嬴政七年。
  
  這一年,嬴政二十歲。李斯則是三十七歲,按但丁的說法,人生穹門的頂點剛過了兩年。對從政者來說,這個歲數正是仕途的關鍵時期。一般來講,一個人最終能在仕途上走多遠,位子能夠坐多高,到此時應該已經能看出一個端倪來。正如孔子所言: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一個註定能在仕途上大有作為者,到了這個年紀,原始積累階段已經基本完成。他應該已成為方面長官,在自己的圈地里,展現出了予人深刻印象然而又並非全部的才華,擁有豐富而穩固的高層人脈,建立了自己的良好聲譽,有著與身份相稱的朋友和敵人,而後者往往比前者更為重要。
  
  總之,到目前為止,以上幾個徵兆在李斯身上都有體現。他的前途是光明的,潛力是巨大的。李斯每天早上起來照鏡子時,都會這樣給自己打氣:李斯,我看好你喲。
  
  在長史任上的四年,李斯究竟取得了哪些政績,史書闕載,吾人也不便臆測。但可以想象的是,在這四年裡,他很好地強大了自己。
  
  在每個官員的職責範圍內,都或多或少存有一些難以界定的灰色區域。這些灰色區域,可能是無主之地,也可能是眾官紛爭之地。佔有這些灰色區域,宣布為自己的專屬領地,便意味著佔有更多的權力,意味著不用升遷就可以官大一級。
  
  李斯謹小慎微地開拓長史一職的職責疆域,在不至於觸犯嬴政的前提下,利用長史這一平台,開闢權力新土。他通過使長史一職變得越來越重要,從而讓自己變得越來越重要。
  
  李斯已經有了一批自己的追隨者,他手下的死士刺客,已經成為一支不容忽視的軍事力量。而作為軍隊系統的高級官員,他也以自己的軍功(卓有成效的暗殺行動和情報工作)證明了自己的價值,取得了最為排外的軍隊系統的信任。
  
  四年以來,秦國和六國的局部戰爭一直沒有停過。但李斯更為關注的還是秦國內部的鬥爭。
  
  呂不韋和嫪毐的較量還在繼續,在太后這個賢內助的支持下,嫪毐漸漸在較量中佔據上風。兩虎相鬥,必有一傷。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大小官員,不是呂派就是嫪派。如果你兩派都不是,你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因為這隻能表明你還不夠檔次。明眼人都知道,呂不韋和嫪毐的鬥爭已經到了一個十分危險的程度。雙方劍拔弩張,勢不兩存,只等一個合適的時機或者借口。
  
  讓李斯費解的是,嬴政彷彿只有坐山觀虎之意,並無主動出擊之心。李斯甚至有些心灰意冷。難道他看錯了嬴政?又或者,嬴政手中握有他並不知道的底牌,所以才會如此安穩坦然?
  
  李斯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那就是嬴政一直在培養他。沒有嬴政的刻意栽培,他不可能這麼快就能在軍隊系統里樹立自己的資歷和威信。這一切的用心,總該有個說法才是。

  這一日,嬴政召見李斯。

  按照嬴政的習慣,被召見者在見到嬴政本人之前,根本不可能知道此次召見的目的,因此也很難作任何有效的準備,是福是禍,只有在見面的那一刻才會揭曉。
  
  李斯原以為這只是一次尋常的召見,嬴政只不過想聽聽他彙報工作而已。等到了宮殿,這才發現有些異樣。偌大的宮殿,只有嬴政一個人在。
  
  嬴政坐於幽明之中,四周廣闊而安靜,地上有青灰的光線漂浮遊弋。這個年輕人身上似有一種天生的光芒。隨著年歲漸長,光芒越發強烈,讓人目眩神迷,不能直視。這樣的人,不可能被擊敗,更不可能被控制。
  
  嬴政孤獨地撫摩著他心愛的長劍。在那不可言說的姿態之間,透射出神明般的偉岸魔力。李斯每次面對嬴政,都感到一種被照耀的幸福,併產生崇高的衝動。在李斯眼中,嬴政屬於人間,卻又遠高於人間。
  
  話題從無意的閑談開始。
  
  嬴政以指彈劍,有清越之聲,經久方息。嬴政目注長劍,面有傲色,道:以長史之見,此劍如何?
  
  李斯不解其意,只好先以套話敷衍道:「吾王之劍,乃國之利器,非臣所敢置評。」
  
  嬴政瞥了一眼李斯,似有不滿,又道:「寡人嘗聞,天下之劍,有三分之說,長史可知乎?」
  
  李斯這時才品出些味道來,嬴政是在試探自己呢。於是說道:「臣聞諸莊周,劍可三分,乃天子之劍,諸侯之劍,庶人之劍也。」
  
  「何為天子之劍?」
  
  「據莊周所言,天子之劍,以燕G石城為鋒,齊岱為鍔,晉衛為脊,周宋為鐔,韓魏為夾,包以四夷,裹以四時,繞以渤海,帶以常山,制以五行,論以刑德,開以陰陽,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劍直之無前,舉之無上,案之無下,運之無旁。上決浮雲,下絕地紀。此劍一用,匡諸侯,天下服矣。此乃天子之劍也。」
  
  嬴政嘆道:「莊周之言,不亦善哉!」
  
  李斯道:「不然。莊周所言天子之劍,終為有形之物,非足以久恃也。」
  
  嬴政一驚,道:「以長史之見,天子之劍又當如何?」
  
  李斯微一沉吟,道:「臣以為,天子之劍,其要在不可見。無鋒而利,無鍔而剛,無脊而固,無鐔而威。天子穆穆,至高至大,方地為輿,圓天為蓋。其劍耿介,倚天之外,用則人不知,藏則人莫覺。無行無跡,無時無地,高懸如日月,不移如星辰。此劍上秉天意,下治萬民,持此以問天下,惟天子一人而已。」
  
  嬴政默然色動,良久方道:「寡人久居深宮,無人教誨。昔日蘭池宮與長史初晤,始知天子之功。今日有幸,再蒙教誨,乃曉天子之道。長史如不棄寡人,請為客卿。」
  
  此次召見的目的到這時方才揭曉。嬴政要拜李斯為客卿,適才的一番對話,權且當作一次小小的面試。
  
  客卿相當於是秦王的私人顧問,對國家大小政事,都有指手畫腳的權利。而秦王所作的重大決定,一般也都會先來徵求客卿的意見。客卿一職有著優良的傳統,秦國數任宰相都是從這個位子提拔上去的。因此,在朝廷官員看來,客卿完全可以稱為預備宰相。作上了客卿,離作宰相也就不遠了。

  李斯作了客卿,等於半個臀部坐在了相位之上。然而,等他真正當上宰相,卻已是二十七年之後的事情。二十七年之後,他已經是一個六十四歲的垂暮老翁了。行百里者半九十。仕途何嘗不是如此。官位越高,再往上爬就越難,所花時間也越久。李斯從布衣爬到客卿,只花了七年。從客卿爬到宰相,卻用了二十七年。好在,他終於爬到了,抵達了夢想的終點。正如彼得拉克所言:誰要是走了一整天,傍晚走到了,就該滿足了。
  
  張愛玲卻與彼得拉克路數不同,她有一句話:出名須趁早。然而,她出名早則早已,晚景卻很是凄涼,不甚美妙。她過早地到達了人生的顛峰,以至於要用漫長的餘生來嘆息追悔。
  
  中國有諺語道:大器晚成。德國也有類似的說法:流傳久遠和發跡遲晚成正比。真正能成大器的人畢竟是少之又少,然而,當感傷年華虛度、一事無成之時,讓自己安靜下來,品味這些諺語,卻也不失為極好的安慰劑。
  
  李斯一早奉召,急匆匆地出門,連牙也許都還沒來得及刷呢。嬴政卻在毫無半點徵兆的情況之下,便將客卿之位突然塞到了李斯的懷裡。李斯對此並無充分準備,他陷入長久的驚訝,連禮節性的愉悅也無力表達。嬴政的風格一向如此,就彷彿是為了追究最大的戲劇效果,總是讓決定突如其來,事先無法猜測,事後只能接受。
  
  嬴政的思緒,一如其人之神秘,飄渺如空,深藏若虛。聰明如李斯者,也難以琢磨得透。阿甘他媽說,生活如同一盒巧克力。嬴政的心,卻有如黑暗的山洞。你永遠不知道,從裡面蹦出來的,是美貌的仙女還是兇殘的野獸。
  
  將自己的念頭秘而不宣,只在暗中冷眼觀察,是好是壞,都不作評價。而當他向你發動突然襲擊之時,你恍然發現自己業已失去反抗或改正的機會。對普通人來說,這叫陰險狡詐。對君主來說,這卻是統馭藝術。
  
  嬴政君臨著他的臣民,給他們以未知的恐懼。當恐懼與歲月同行,臣民們慢慢領悟到,自己的命運並不掌握在自己手裡,嬴政的一個決定,便可以送他們上天堂,也可以逐他們入地獄。洞穴的幽深,作為一種遠古的象徵,讓窺視者不能自拔,難以轉身,甚至上癮。如水的凝望淹沒身體,彷彿卸卻命運之重,逃脫生存之痛。生命的狂喜,源於羔羊和牧人之間的遊戲。
  
  李斯榮升客卿,無喜無悲,只感驚訝。有時候,陞官並非好事。他暫時還無心考慮個人前程,他要先來個換位思考,弄清楚嬴政的用意。
  
  客卿並不做決策,但是影響決策。事無大小,客卿都有權過問,而長史的職權卻只能局限在軍事中的一小塊。對李斯來說,從長史到客卿,並不是一個陞官的過程,而是一個正名的過程。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李斯處在客卿之位,便可以理所當然地全面參與秦國的各種決策,而不用拘於軍事之一隅。
  
  透過客卿一事,李斯預感到,嬴政將開始對焙吐啦晃げ扇⌒卸耍約涸蚴且幻堵氏絨某齙鈉遄印@釧骨逍訓厝鮮兜劍嵐嗡頹洌皇且蛭退對擔蛘呦不端穆閭澹且柚廝惱尾嘔約八幣約奧啦晃ぶ淶奈⒚罟叵怠
  
  夫爭名者於朝,爭利者於市。既為仕途中人,棋子的命運便無可避免,與其在邊角之地默默無聞,不如在中腹高處左右勝負。李斯於是拜謝嬴政,願為客卿。
  
  嬴政大喜。他英俊的臉龐露出孩提般純真的笑容,讓李斯深受感動。彷彿不是他在賞賜李斯,而是反過來他從李斯處得到了賞賜。
  
  嬴政道:「先生既為客卿,當罷君臣之禮,改執賓主之禮。」李斯辭讓不得,只得順從。禮節的變換,也為接下來的談話創造了必要的條件。君臣之間,高下尊卑,有所不能言。賓主之間,平視對坐,惟求盡歡,自可敞開了吃,放開來說。
  
  嬴政和李斯對坐,一種神聖的氣氛彌散開來,讓局中人也大受感染。兩個人都知道自己是誰,都理解自己的重要性。兩人之間的談話,必將影響深遠,怎能不格外謹慎!
  
  嬴政開口道:四年前於蘭池宮,寡人有幸得先生教誨,無日敢忘。一統六國,混同宇內。先王尚不敢望此,寡人何德何能,而蒙先生冀望如是之殷。先生當日所言,悉為外事,今寡人年已壯,願以身受命於先生,請先生以內事教之。先生勿辭。
  
  李斯心想,嬴政可夠開門見山的。我這新官還沒上任,他便開始要讓我點火了。他是逼著我作惡人呀。外事易說,內事難道。今秦國內事紛雜,究其源頭,只在嫪毐和呂不韋兩人。嬴政非不知情,而仍問之,其意何為?
  
  李斯躊躇不敢言。有些話,說出去就再也收不回來。要在嬴政面前說嫪毐和呂不韋的壞話,實在是很容易也很快意的一件事,以李斯的口才,說上三天三夜也沒問題。然而,為圖一時口快,而招殺身之禍,李斯可不願意。
  
  李斯的擔憂在於,他怕嬴政志向不堅。萬一嬴政並無決心和準備馬上就對嫪毐和呂不韋開始有所動作,而他卻大肆攻擊嫪毐和呂不韋,很有可能倒霉的就是自己。世人皆知:狡兔死,良狗烹;高鳥盡,良弓藏;而另有一類高明的獵人,卻狡兔未死而先烹良狗;高鳥未盡而先藏良弓。以為危險既去,則兔不狡逃,鳥不飛高,趁其無備,舉手而可擒也。所以,李斯害怕,嬴政如果還不想開始和嫪毐和呂不韋正面衝突,而只是想麻痹兩人,使兩人不防備自己,則他在嬴政面前強間兩人,正好被嬴政抓個典型。嬴政犧牲他一個李斯,就可以顯示出自己對嫪毐和呂不韋兩人毫無保留的信任,從而麻痹敵人,使敵無備。念及此層,李斯默然無語。
  
  嬴政見李斯不語,又動之以情道:吾大秦立國垂六百餘年。昔以周室附庸,為周王息馬,地僻且狹,方不過三十里,民不過萬,又兼四野多患,岌岌於覆滅者數也。歷代先君,不甘辱弱,耽思竭慮,開疆闢土,其間血淚艱辛,寡人每追思之,涕泗長流,不能安枕。及至寡人,秦地已半天下,兵敵六國,被險帶河,四塞以為固。虎賁之士百餘萬,車千乘,騎萬匹,積粟如丘山。六國事秦,有如郡縣。秦有今日,皆歷代先君之功。寡人不才,受國於先王,自知無能,心常惶惶。祖宗基業,得來匪易,倘廢於寡人之手,百年之後,有何顏面見先人於地下?寡人年幼而先王崩,不及聽誨。今太后徙居雍城,遠離咸陽,寡人雖尊,卻孑然一身,無可依靠。望先生憐先王之宗廟,不棄其孤也。
  
  李斯聽完嬴政所言,變色易容。他想不到,嬴政會對他如此推心置腹,所言情深,所望意切。如是悲憐,非人君所當語也,而嬴政竟形諸於口,叫李斯怎擔當得起。他如果繼續耍大牌,玩無可奉告這一套,是不是有些太不知好歹乃至於不知死活?
  
  嬴政知道李斯心中尚有疑惑,又道:當日先生不言內事,先生不敢說,也知寡人不能聽。今寡人已壯,寡人能聽,先生仍不敢說,先生疑寡人之志歟?寡人愚不肖,得遇先生,是天以先生教寡人而存先王之宗廟也。寡人得受命於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棄其孤也。先生請言,事無小大,上及太后,下至大臣,原先生悉以教寡人,無疑寡人也。

  好話說三遍,聽了也討厭。豈止聽的人心裡討厭,說的人其實更加不快。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更何況是予取予求的君王。嬴政已經表現出了足夠的誠意,三勸四請,李斯要是再不發言,恐怕就永遠也不能再發言了。雖然到目前為止,嬴政還沒有殺過人,但不代表他永遠不會殺人。不會殺人的君王,李斯不僅未曾見過,連聽也未曾聽過。作為客卿,卻不能為君主獻計獻策,而只會保持沉默,留著有何用?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在此非常時期,嬴政可沒有閑情雅緻,體會「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又或「 心事浩茫連廣宇,於無聲處聽驚雷。」
  
  而嬴政那彎曲的脊背和火熱的眼神,也讓李斯感到自己應該沒有看錯人。嬴政象一柄鋒利的寶劍,磨礪已成,正急切地尋找敵人,一試鋒芒。
  
  在嬴政體內,流淌著秦國王室的血,這血中充滿野性的活力,張揚勇猛,絕不低頭。曾經,這樣的血使秦國從一個茸爾小國變成天下霸主,叫六國膽戰心驚,畏如猛虎。如今,這樣的血也讓嬴政不甘受辱,象個橡皮圖章,任人擺布。
  
  李斯認為自己可以說了,於是道:「臣昧死敢言內事。臣聞人主之所以身危國亡者,以大臣太貴。所謂貴者,無法而擅行,操國柄而便私者也。人臣太貴,必易主位;臣聞萬乘之君無備,必有千乘之臣在其側,以徙其威而傾其國。」
  
  嬴政安靜地等著下文。他知道,李斯這是理論先行,馬上就該結合實際了。
  
  果然,李斯又道:「千乘之臣有一,則人主便當自危。況一國之內,千乘之臣有二乎?今嫪毐呂不韋,皆千乘之臣也。秦自四境之內,執法以下,至於長挽者,故畢曰:『與嫪氏乎?與呂氏乎?』雖至於門閭之下,廊廟之上,欲之如是也。臣使六國,與其君臣議論,彼等也只知秦有嫪毐、呂不韋,不聞秦有王也;六國事秦,實事嫪呂二人而已。
  
  夫擅國之謂王,能利害之謂王,制殺生之威之謂王。今嫪呂二人擅行不顧,出使不報,進退不請,廣結黨羽,其意昭然。權安得不傾,令安得從王出乎?

  嫪呂二人竊據國柄,決制於諸侯,剖符於天下。戰勝攻取則利歸於己,國弊御於諸侯;戰敗則結怨於百姓,而禍歸於社稷。
  
  今自有秩以上至諸大吏,下及王左右,無非嫪呂二氏之人。見王獨立於朝,臣竊為王恐,萬世之後,秦國基業尚在,而享之者非嬴姓子孫也。」
  
  嬴政面色沉重。李斯所言,他並非未曾想過,但有時候,自己想和別人指出來,感覺完全兩樣。嬴政道:「寡人慾圖之久也。無奈相國奉先王功大,心有不忍。嫪氏極得太后之恩寵,去之不便。」
  
  女追男,隔層紗。李斯知嬴政心動,只需再推他一把,於是又道:「溺於淵,猶可援也,溺於權,不可救也。田常勢已極也,而取齊自代,三家威非小也,而裂晉三分。嫪呂二氏,深溺於權,安肯輕罷。權不辭其多,位不辭其高,王不圖之,必反為其所圖。願王明斷,早日罷黜二人,收權自重,止社稷之疑,安天下之心。
  
  嬴政於是稱善。

  嬴政又問李斯道:「嫪呂二人根深葉茂,黨羽廣結。非有萬全之策,未易輕撼。先生高才,敢問計將安出?」
  
  李斯再以言語相激,道:「莊子欲刺虎,館豎子止之,曰:『兩虎方且食牛,食甘必爭,爭則必斗,斗則大者傷,小者死,從傷而刺之,一舉必有雙虎之名。』卞莊子以為然,立須之。有頃,兩虎果斗,大者傷,小者死。莊子從傷者而刺之,一舉果有雙虎之功。依臣愚見,莫如縱嫪呂二人相攻,是必強者傷,弱者亡,王從傷而伐之,一舉必有兩實。此猶莊子刺虎之類也。」
  
  所謂計策,因時而設,因人而成。李斯之計,乍一聽也無甚破綻,實則暗藏危險。李斯倒要看看,嬴政是否有足夠的聰明,能夠洞察高遠。
  
  嬴政聽完搖頭,不以為然,沉聲道:「先生才盡於此乎!抑或心中尚存疑慮,有所不教寡人?先生以嫪呂二人為虎,寡人則以其為犬。龍戰於野,其血玄黃。犬咬於市,雞飛糞揚。嫪呂一旦相鬥,其勢如火燎原,必蔓延全秦之境,雖寡人不能救。以寡人之兵傷寡人之兵,以寡人之臣伐寡人之臣,非寡人之所欲也。倘復有人居間作亂,火上澆油,惟恐不亂,寡人將奈之何?嫪呂相鬥,亂我社稷,毀我國力,於秦國有百弊而無一利,秦國中衰而天下躍躍,如六國合縱而出,并力西向,則秦國危在旦夕也。先生為寡人善謀之。」

  嬴政一言即出,不由得李斯刮目相看。李斯是不當家不管油鹽貴,而嬴政小小年紀,卻已經很有了當家作主的樣子,一筆帳門門的精,責任心大大的強。在嬴政看來,無論如何,絕對不能讓嫪毐和呂不韋真打起來。政治和經濟不一樣。對君主來說,絕對不能搞市場政治,讓大臣們自由競爭。而必須實行計劃政治,由君主作那暗中操控一切的看不見的手。
  
  常言道:不能把孩子和洗澡水一塊倒掉。嫪毐和呂不韋必須被除去,但必須由嬴政親自操刀,將損失減到最小。讓兩狗互咬而主人旁觀,就算最好的結果是兩狗同時斃命,家裡也一定被糟踐得不成樣子。況且,以嬴政站在君主的角度來看,嫪毐和呂不韋完全是公款鬥毆,用的是我嬴某人的錢,派的是我嬴某人的兵,殺的是我嬴某人的子民。嬴政可不想當這個冤大頭。
  
  嬴政另有一層顧慮。狗咬狗的戲或許好看,但票價卻並非每個人都承受得起。嫪毐和呂不韋一旦起了衝突,又有誰能保證這個衝突不會越變越大,最終無法收拾?一次蝴蝶的揮翅可能導致一場颶風,一次偶然的暗殺卻引發第一次世界大戰。萬一嫪呂之爭演變成長期內戰,秦國便很有可能面臨滅國之災。嬴政別說是一統天下了,能否獨善其身都已是一個疑問。
  
  遭到嬴政的譴責,李斯非但沒有沮喪,反而心裡大喜。秦王明見大略,真吾主也。跟著他,何愁不能創造千古偉業,名垂後世!

  有雨降臨。透明的水簾,懸掛在宮殿的上空。而宮殿幽深,雨聲王爭王爭可聞,以多變的節奏,敲打著地面的灰塵和人心。宮殿之內,李斯和嬴政謀划著彼此的命運。在某種程度上,他們兩人的命運,也就左右了整個帝國的命運。
  
  李斯和嬴政一樣,他也並不希望看到嫪毐和呂不韋開戰。用我們現在的話來說,他已經是一個即得利益者,剛剛又被提升為客卿,前途一片光輝燦爛。他不再是當年那個窮小子,自恃才華蓋世,卻因為得不到相應的地位和回報,於是對世界充滿恨意,認為這世界充滿了不公平和不公正。他鄙視並痛恨那些竊據高位的得勢者。用他師兄韓非的話來說:智法之士與當途之人,不可兩存之仇也。
  
  現在,李斯已變成了自己當年所鄙視的人,成了當途之人。地位變了,立場隨之而變。他現在覺得這世界公平得很。他對世界感到滿意,對自己也感到滿意。七年之前,為了改善自己的處境,挖到仕途的第一桶金,他可以不顧一切,甚至付出自己的生命,反正,那時他的生命也一文不值。現在,他卻沒必要再冒這樣的風險。他才三十七歲,他的好日子還長得很。他等得起。
  
  嫪毐和呂不韋一旦開戰,對他並無特別的好處,而且很有可能導致秦國大亂,傾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好不容易博來的榮譽和地位,便將毀於一旦。而嫪毐和呂不韋兩人保持和平的話,以他的智謀,以及他跟嫪毐和呂不韋兩人的特殊關係,他就可以在嬴政面前展現出他獨特的個人價值,將自己的能力發揮到最大。
  
  四年之後,李斯終於又有機會和嬴政單獨相處。和上次不同,這次他穿著衣服,而且官拜客卿。上次是我要說,這次是要我說。
  
  在大方略上和嬴政不謀而合,李斯於是道:國之權勢,在軍在政。王者執此二柄,號令諸臣,有如風行草上,莫敢不從。夫明主者,不恃其不我叛也,恃吾不可叛也;不恃其不我欺也,恃吾不可欺也。軍政之權,不在君,便在臣。今賴背ㄊ憑±俊M踔保月湟病
  
  嬴政點點頭。李斯又分析道,嫪毐和呂不韋兩人互為掣肘,有化解不開的深仇大恨。(既是政敵又是情敵,不恨才怪。不過這話可不能告訴嬴政。)兩人都有這樣的心態,寧願自己吃點虧,也絕不會便宜對方。因此,客觀上就為嬴政收回權力提供了可能,只要把握好分寸。要削權,就兩個人一起削,不厚此薄彼,不要讓人感覺偏心,抱怨道:為什麼你光削他的權力,不削我的權力,嬴政,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呂不韋挨了一刀,自然不高興,但只要他看到嫪毐也被捅了一劍,卻也就心裡平衡了。反之,嫪毐也會有同樣的受傷感想。
  
  時至今日,心理學仍不能被稱為一門精確的科學,心理學的結論,更多的是建立在經驗和想象之上。在古代,心理分析則更加不可依靠。因此,就需要先做個小小的實驗,檢驗李斯為嫪毐和呂不韋兩人建立的這個心理模型是否成立。如果不成立,再想他法,如果成立,就大可以放聲高唱:我得意地削,我得意地削。
  
  這個實驗的操作過程,我們將在後面提到。
  
  當然,只知道一味地剝削再剝削,那是資本家,而不是政治家。對嫪毐和呂不韋二人,要邊拉邊削,邊削邊拉。陽賜其虛爵,而陰奪其實權。如此打一下揉一下,就算他心中有氣,卻也找不出合適的借口發作。
  
  兩個人的話題進一步深入下去。嬴政問道:寡人慾除嫪呂二人,當以孰先孰后,孰急孰緩?

  李斯毫不猶豫地答道:當以嫪毐為急。

  相比較嫪毐呂不韋二人,無疑是嫪毐謀反的可能性更大。以李斯對呂不韋的了解,呂不韋是沒有謀反之心的,不然也不會聽了自己的忽悠,去裝什麼文化人,編起呂氏春秋來。
  
  不容否認的是,呂不韋對秦國尤其是對嬴政立有大功,沒有他呂不韋,也就不會有嬴政的今天。因此,他的權勢和地位,實至名歸,大臣們滿意,百姓們服氣,就連嬴政對此也沒什麼話好說的。呂不韋不選擇謀反,以他的功勞,在理論上完全是可以善終的。
  
  況且,就算呂不韋真有心謀反,也不會等到今天。謀反和下賤一樣,都是一種本能,而不是一時衝動。如果要把這種謀反本能具象化的話,那就是反骨。在生理解剖學上,這塊骨頭是無法找到的,但在心理學上,這塊骨頭卻又是真實存在的。諸葛亮說魏延腦後有反骨,雖是小說家的演義,卻也不乏其深刻的道理。
  
  嫪毐不同於呂不韋,他於秦國寸功未立,卻一步登天,佔據高位,全憑著太后的大力支持。攀附他的人雖多,但憎恨他小人得志、滿心希望看到他身敗名裂的人更多。他的根基和人望,終究不能和呂不韋相提並論。呂不韋是功臣,而他嫪毐,卻只是個寵臣而已。
  
  當然,嫪毐會最終走上謀反之路的真正原因,李斯卻沒有向嬴政提及。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他知道總有一天,會有人將這個秘密告訴嬴政的,但他很清楚,那個告密而註定不會討好的傻瓜絕對不會是他李斯。
  
  想當年,太后之所以離開咸陽,就是因為懷上了嫪毐的孩子。四年過去了,以嫪毐的性能力,想來太后的肚子又該大過了幾回。淫亂太后,還生下了孽種,一旦事發,必死無疑。嫪毐為求自保,只有選擇謀反,或能博出一線生機。到那時,太后的地位會比較尷尬,她必須在嬴政和嫪毐之間作一個選擇。有嬴政則無嫪毐,有嫪毐則無嬴政。至於太后屆時到底將會作何抉擇,李斯目前尚無把握。
  
  嬴政又問:以先生之見,何時是除去二人的最佳時機?

  這個可難說得很。不確定因素太多。李斯只能毛估估道:總在三五年之間。

  嬴政厲聲道:三五年太久,最多兩年。兩年之後,寡人便將行冠禮,正式親政。當寡人戴上王冠之後,不希望再有任何人擋在寡人前面。
  
  嬴政和李斯的會談一直持續到深夜。以上提到的只是他們談話的一小部分。有關談話的其餘內容,還是讓日後的事件發展來自然揭曉吧。
  
  經過這一番長談,兩個人的關係得到了極大的升華。如果在君主身上也適用友誼這個詞的話,那麼,嬴政此刻便將他的友誼給了李斯。
  
  據說人和人之間有四種關係最鐵:一起同過窗,一起嫖過娼,一起分過贓,一起扛過槍。但是,鐵也分個三六九等,如馬口鐵、鑄鐵、生鐵等等,未可一概而論。在李斯身上也存在這四種關係。和他一起同過窗的是韓非,和他一起嫖過娼的是嫪毐,和他一起分過贓的是趙高。而通過共同對付嫪呂二人,他也在某種程度上算是和嬴政一起扛過槍。然而,想想他們各自的結局,不免悲嘆,鐵終究只適合作砍刀,不適合作紐帶呀。
  
  從今天開始,在嬴政和李斯這兩個不世出的人物之間,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首度合作,而他們堪稱親密的合作關係,一直持續了未來的將近三十年。

[ 本帖最後由 一個中國人 於 2006-11-12 01:45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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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6.19
  
  人心之深邃莫測,即便是萬能的耶和華也不能確信。於是先有約伯的家破人亡,以為考驗。後有耶穌在曠野四十晝夜,受魔鬼的三次誘惑。聖經的預設邏輯:神不可被人試探。而人則必須為神所試探。
  
  嬴政要剷除嫪毐和呂不韋,風險之大,不待多言,一定要找到正確的人才行。他不僅要有能力,更要對自己忠心。李斯得以雀屏中選,嬴政乃是經過慎重考慮。四年來,李斯在長史位子上的表現,證明了他的能力。李斯曾先後拒絕了呂不韋和嫪毐的誘惑拉攏,堅定地以一個無黨派人士的面目出現,更表明了他是經過考驗,值得信任的。
  
  想當年,李斯的處境悲慘窘困,卻能人窮而不志短,先後拒絕呂不韋和嫪毐的誘惑,的確需要莫大的勇氣。天下皆知得之為得,而莫知舍之為得。如今,他苦心的忍耐終於收到回報。
  
  李斯榮升客卿,卻依然還兼任著長史一職,並將工作目標逐步向國內轉移,對朝中百官暗中加強監視。
  
  嬴政要逐步削弱嫪毐和呂不韋的權力,蔡澤很光榮地成了第一個實驗品。這時,蔡澤還在郎中令的任上,卻已是蕭條了許多,很少問事,對屬下也不再動輒責罵,也不再開口閉口就是那句口頭禪:想當年,老子當相國的時候。蔡澤的職責,眼下率多已由王綰代勞。
  
  李斯帶著愉快的心情重回郎中令府,回到他曾經戰鬥和生活過的地方。他這一趟,當然不是為了故地重遊,而是專程找蔡澤而來。蔡澤早聽說李斯被提拔為客卿,正是嬴政眼前的紅人,心理雖然委屈,卻也不敢怠慢,對李斯盛情款待。席間作陪的,多是李斯當日的上司,此時卻皆在階下對李斯殷勤勸酒,小心逢迎。李斯看著一張張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心中大快。李斯雖然放肆著自己的高興,卻克制著自己的酒興。他此來有正事要辦。
  
  借著酒器和舞女的掩護,蔡澤心中犯起了嘀咕:李斯這小子來找我作甚?莫不是他驟得大官,特來故地顯擺?羞辱當日欺負自己蹂躪自己的同僚,看他們匍匐在自己腳下,象孫子一樣嚇得大氣也不敢出,從而一解心頭之恨?前天夜裡,老子忽然中途不舉,好生恨懣,究竟是那賤人的問題,還是老子自己的問題?媽的,我怎麼又玩起了意識流?打住。或許,李斯也並不是我所想的那麼齷齪,說不定這小子還算有點良心,如今富貴了,特來找我這個老上司謝恩不成?
  
  李斯眼中卻渾然沒有蔡澤這位老上司。他從來也沒有把蔡澤當上司看過。蔡澤只是曾經橫在他面前的一座小小山丘,註定要被他踩在腳下。如今,他早已攀越蔡澤,站在另一個更高的高度,蔡澤被他俯視,至於昔日的同事,則只有被他鳥瞰的份。李斯此行,不為謝恩,也不為報仇,一切都是公事公辦,他只是奉命前來宣布一件事情。而他可以預見的是,聽到這件事情,蔡澤一定會很不高興。
 
  酒過三巡,舞女也換了三撥,肚子里裝的客套話已差不多售罄。李斯面色一沉,蔡澤會意,揮手讓眾人退下。
  
  眾人去而李斯無言。蔡澤因笑道:「適才舞姬之中,可有入先生眼的?蔡澤這就派人給先生送到府上去。」
  
  就在四年之前,李斯還只能站在台階下面,對著那些翩翩起舞的美艷少女乾咽唾沫,而那些少女們的眼中,也全沒有他這個一文不名的小郎官。如今,只要他一句話,就可以把她們據為己有,任意索求。念及此處,李斯心裡又是一陣快意。然而,君子愛色,取之有道。他今天是專作惡人來的,他可不想在這個時候,欠下蔡澤的人情。李斯一擺手,笑道:「這個不急。」
  
  蔡澤問道:「敢問先生為何而來?」

  李斯正等他這一問,於是道:「李斯奉秦王之命,特來通報郎中令。」他將身子湊近蔡澤,低聲又道:「秦王知郎中令有病在身,不能任事,特恩准郎中令暫且告病休養,待朝廷覓得合適人選,郎中令即可卸任引退,頤養天年,豈不美哉。」
  
  蔡澤聞言,雙手顫抖,酒杯從手中跌落。蔡澤面如死灰。他知道李斯方才所說的話的分量。他再也不可能重登相國之位。他的仕途已經到達終點,他的政治生命已經結束。他的一生,也就這麼交代了,接下來,就只有等待死亡靜靜地降臨。蔡澤強笑道:「秦王定是誤聽人言。先生今日應親眼所見,蔡澤賤體頗是康健,尚可為用。望先生於秦王面前,為蔡澤辨正洗誣。先生大恩大德,蔡澤定銘記終生。」
  
  李斯看著蔡澤絕望的面容,心中無半點同情,只是冷冷地道:「郎中令乃大智之人,為何執迷不悟?秦王用意,郎中令真不知歟?」
  
  蔡澤爭辯道:「秦王為何輕棄蔡澤?廉頗未老,蔡澤無病。」
  
  李斯面如寒冰,道:「你想要真病嗎?要知道,讓你真病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李斯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卻讓蔡澤嚇出了一聲冷汗。他這才明白,問題並不在於他是否有病,而是嬴政鐵了心要廢他的官。他不甘心地道:「蔡澤服侍秦室,已歷四世,忠心耿耿,可鑒日月,為何是我?」
  
  李斯望著蔡澤,一時也不說話。鏡頭推近李斯的面孔,越推越近,李斯的面孔漸漸虛化。是的,這是一個電影中常用的回憶鏡頭,李斯的思緒,回到了那一日的咸陽宮殿。

  李斯為嫪毐和呂不韋兩人建立了一個心理模型,要檢驗它是否成立,便需要貢獻一個官職出來作誘餌。嬴政問起李斯的建議。李斯說出了蔡澤的名字。嬴政不由乜了李斯一眼。嬴政知道李斯和蔡澤的關係不怎麼樣,李斯突然給出蔡澤的名字,很難讓人不懷疑他有公報私仇之嫌。
  
  李斯也不避嫌,正色解釋道:要削嫪毐和呂不韋之權,便先要削其黨羽。撤掉他們的黨羽,換上自己信任的人。但是一開始卻不能馬上著手去削。因為關鍵是要摸清嫪毐和呂不韋兩人的心態,這就要先自掏腰包,從自己的勢力里拿出一人來作誘餌。作誘餌並非人人夠格。誘餌太瘦,嫪毐和呂不韋不會上鉤,誘餌太肥,自己又負擔不起。蔡澤就是一個肥瘦正合適的誘餌。現在要作的就是把他串在魚鉤上。只要對外宣稱蔡澤有病在身,請求歸隱,希望朝廷另派人出任郎中令以自代。郎中令這個官職,嫪毐和呂不韋垂涎已久。消息一傳出,嫪毐和呂不韋必定搶著推薦自己的黨羽出任郎中令。兩派相鬥,誰也不肯服輸,這時我王出面,推出一個與兩派均無關係的第三方人選,嫪毐和呂不韋都不願意郎中令一職落在對方手裡,於是也就默認了我王的提議。如此一來,則可證實嫪毐和呂不韋均害怕對方佔便宜,勝過害怕自己吃虧。於是,其權可漸削也。
  
  嬴政聽言,陷入沉思。嬴政問道:郎中令之職非同小可,萬一弄假成真,魚未釣到,反賠了誘餌,該當如何?該當如何?
  
  嬴政急切發問,李斯從容作答。夫謀事者,先慮敗,后慮勝。眼下只是讓蔡澤裝病而已,萬一嫪毐和呂不韋分出勝負,達成默契,共推一人選,此事仍有挽回之餘地。只需宣稱蔡澤得名醫診治,病情痊癒,可復職視事,則嫪毐和呂不韋空斗一場,仇怨加深,卻也只能無功而返。蔡澤可得重為郎中令,我王羽翼無傷毫髮。
  
  嬴政點頭,輕輕說道:可。
  
  在《三國演義》第十八回里,郭嘉說孟德公,袁紹有十敗,而孟德公有十勝。其中有言:紹多謀少決,公得策輒行,此謀勝也;毛宗崗對此評道:此袁、曹第一優劣處。毛宗崗此評大是。毛宗崗評三國,雖於曹操諸多惡語,極欠公道,但相比起李和尚評水滸來,則高出不知幾許。
  
  技多不壓身,謀多亂人意。故商鞅說孝公,成大功者不謀於眾。百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持百謀而莫決,不如得一謀而急行。選擇太多,有時還不如別無選擇。自由戀愛,只落得遍體鱗傷、心枯靈槁;包辦婚姻,卻往往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扯遠了。
  
  嬴政是王,高高在上的王,他雖然只有二十歲,卻已經不能拿自己的年齡來當擋箭牌。作王,就意味著不能耍賴,不能找借口。李斯只需要提出建議,而他卻要承擔所有的後果。所有的行為都由他發生並最終跌回於他。他必須有決斷的魄力和買單的勇氣。徐志摩有詩: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而嬴政所呈現在李斯眼前的,最是那一點頭的果敢。
  
  嬴政認可了李斯的計策,又道:「此事即為先生倡謀,但憑主裁,勿誤寡人大計。」
  
  鏡頭再次推近李斯的面孔,李斯抬頭凝望遠方,似在沉思,又似在嚮往。鏡頭逐漸虛化。是的,這是一個幻想鏡頭。接下來,鏡頭切回郎中令府。
  
  且說蔡澤驚聞自己被秦王廢黜,心如死灰,只覺再無顏苟活人世,乃拔劍自刎。李斯急上前奪劍。兩人胳膊纏繞,相持不下。
  
  蔡澤叫道:「蔡澤即見棄於秦王,留此身何用?但求一死,以自明志節。蔡澤盡忠秦室,自認有功,今無端罷去,蔡澤焉能忍辱偷生,徒為今人後世笑!」
  
  李斯好言勸道:「一死雖快,卻無補於事。且從長計議。」
  
  蔡澤大笑道:「當年梁人唐舉為蔡澤相面。蔡澤問壽,唐舉對曰,從今以往者四十三歲。蔡澤謂御者曰:吾持粱肥,躍馬疾驅,懷黃金之印,結紫綬於要,揖讓人主之前,食肉富貴,四十三年足矣。自唐舉相面至今,已逾四十年也。蔡澤此生已足,死而何憾!」說完,蔡澤一使勁,又要抹脖子。
  
  李斯打心眼裡想鬆手,任蔡澤死去。蔡澤啊蔡澤,當年我在你手下的時候,你可是把我往死里整。倘論起春秋復仇大義來,我第一個要復仇的人就是你。如今你想要抹脖子了,那就抹吧。我樂得看好戲,才不來攔你。你自戕了,最多也就告我一個不作為。
  
  然而,想象終究只是想象,現實中的李斯,卻不得不違心死命地拽住蔡澤的手。蔡澤不能死,至少現在還不能死。他活著,嬴政就多條退路。李斯拽了片刻,感覺到蔡澤也好象並沒有用盡全力,似乎他更象是在演戲,並非一心求死。既然如此,那就好辦了。
  
  李斯畢竟要年輕些,力氣上占著上風。蔡澤在李斯的懷裡掙扎了一會,也就從了。李斯於是道:「李斯有聞,為人子者,小杖則受,大杖則逃,不陷父於不義也。為人臣者,有冤則諫,諫而不聽則默,存身惜命,不陷君於不仁也。君賜臣死,臣不敢不死。君未賜臣死,臣不敢不活。今郎中令一劍封喉,棄世輕死,是舍大義而就小節,奮一己之冤屈,而陷秦王於不仁不慈,此非人臣之道也。李斯雖愚,竊為郎中令不齒。」
  
  蔡澤緊繃的身體軟了下來。李斯見蔡澤神情漸漸平靜,也知其死心已去,便鬆開蔡澤,將其佩劍入鞘,放在一旁。
  
  蔡澤長嘆道:「孔子曰,老而不死謂之賊。蔡澤老也,既不能見用,又復不能死,奈何奈何!」
  
  李斯象一面擦得鋥亮的鏡子,貪婪地汲取著蔡澤那悲涼的表情,每一個細節都不想放過。蔡澤的白髮、皺紋、眼淚、鼻涕,都訴說著他的可憐和絕望。他生命之燈的燈油已經耗盡,現在是在干燒著燈芯,那是怎樣的疼痛。李斯心中大笑:這一趟沒有白來啊。最高明的復仇,並非奪去敵人的生命,而是奪去敵人的希望,奪去敵人的夢想,讓他除了生命,一無所有。
  
  李斯將自己的喜悅深藏不露,好心地開解道:「郎中令可知秦王用意何在?」
  
  蔡澤道:其實不知。望先生解惑。
  
  李斯道:李斯也不知。
  
  蔡澤狠狠地白了李斯一眼。心想,好你個李斯,你他媽的逗我玩呢。
  
  李斯不緊不慢地接著說道:「然據李斯推測,秦王於郎中令冀望甚高。郎中令為秦重臣,已歷四世,忠心不二,功在社稷。今秦王年未壯,冠未加,值內憂外患之秋,正該借重如郎中令這般老臣子才是,豈有廢而不顧、自折股肱之理?依李斯看來,秦王此舉乃是以退為進,先貶后賞,以示威於內外,結心於閣下。郎中令只需靜待佳音,秦王定必別有任用。」
  
  蔡澤早分寸大亂,李斯說什麼他就聽什麼,當下問道:「敢問先生,秦王欲何用於蔡澤?」
  
  李斯笑道:「秦王明視高遠,思謀精深。李斯豈敢妄自忖度。不過,李斯以為,閣下倘復得官,定然比郎中令只高不低。」
  
  蔡澤睜著一雙昏暗的老眼,接話道:「莫非是相國?」
  
  李斯大笑,道:「此乃郎中令自道,李斯可不曾言。」
  
  蔡澤忽然搖搖頭,道:「如今,呂不韋據相國之位,權高勢重,豈是說廢就廢得的?」
  
  李斯笑望蔡澤,道:「李斯只聞一女不可二嫁,未聞一國不可二相。」
  
  蔡澤於是轉憂為喜,道:「必如先生言,蔡澤定當厚報先生。」
  
  李斯笑得更加絢麗。他適才對蔡澤說的這一番話,全是臨時起意,胡亂編造的。嬴政根本沒有再起用蔡澤的打算。李斯就是要在蔡澤已經絕望到谷底之時,再給他一些虛幻的希望。李斯這樣作的目的,還是為了復仇。
  
  我曾經在某本書上看過一則最為奇特的神話。如今那本書已經記不起也找不到了,和生命中的眾多事物一樣,神奇地消失了。這個神話說的是,穆罕默德有一座後宮。後宮里住著不計其數的美貌妃子,每天晚上,穆罕默德都把這些妃子輪流臨幸一遍。而到了第二天早上,這些妃子卻又全都回復處子之身,白璧無瑕地等待著他的再次臨幸。
  
  處子之身,對女人來講,一旦喪失,一般就再也找不回來。而在這則神話里,妃子們的處子之身卻可以長久保持,於是,穆罕默德就可以讓破瓜重複發生。李斯對待蔡澤,也大抵如此,復仇一次並不過癮,他也要讓復仇重複發生。所以,在蔡澤已然絕望、復仇已經完成之時,他又給了蔡澤新的希望,並讓他活在這樣的希望里,然後,他將那希望重又奪去,復仇行為得以再次發生。只要他願意,這樣的復仇可以一直繼續下去,直到蔡澤終於一命嗚呼。
  
  蔡澤自然不知李斯的心思。他正沉浸在對未來的美好憧憬里。蔡澤喜笑顏開,大聲對李斯道:「先生可有雅興,蔡澤養有寵姬,才貌俱佳,向來秘不示人,今願喚出為先生歌舞一曲,儘先生之歡,肆先生所為。」
  
  李斯推辭道:「禮雲,公庭不言婦女。李斯不敢請。」
  
  蔡澤打個哈哈,道:「不言,不言。只是賞玩而已。」說完,蔡澤一拍掌,果有絕色妖姬應聲而出。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且說蔡澤因年老多病,請求辭去郎中令職務的消息一傳開,秦國的政壇頓時變得熱鬧起來。消息是在廷議之時傳出的。蔡澤因為生病,而且據說病得不輕,離死只差半口氣了,自然不能親自到場。嬴政將蔡澤親筆寫就的辭職申請傳示百官,爾後說道:「綱成君勞苦功高,積勞成疾,寡人心實痛惜之。本欲虛郎中令一位,以待綱成君病癒,重再任職視事。然綱成君病勢已陷深淵,恐有不測,郎中令位在九卿,權高事巨,不可久缺。有功者受重祿,有能者處大官。切望諸公舉賢不避親,薦人不避仇,為寡人善謀之。」
  
  弦外本無音,聽者自聞之。嬴政說得冠冕堂皇,聽的人卻品出別樣味道來。這不是公然鼓勵跑官嘛。得,秦王都這麼說了,咱也不能辜負了他一番美意。郎中令,那可是卿中之卿,如此高官,走過路過不容錯過。一朝錯過,終生悔過。於是,廷議散了之後,開完大會開小會,在嫪毐和呂不韋的府上大門處,都掛上了這樣的牌子:會議進行中,請勿打擾。
  
  嫪毐和呂不韋都養有數以千計的舍人,再加上朝中投奔他們的那些大小官吏,此時都象烏鴉一樣,緊盯著郎中令這塊肥肉。他們也知道,要得到秦王的任命,首先便要取得自己主子的認可和出面推薦。於是,在嫪毐和呂不韋面前自薦的、他薦的、哭的、笑的、請客的、送禮的、唱的、罵的、攀親的、道故的,蔚為大觀,不一而足。其中千姿百態,無暇細表。
  
  前面說過,曾幾何時,呂不韋對控制郎中令一職是心存顧忌的。然而如今情況有變,一是嫪毐攬權太凶,給了呂不韋巨大的壓力,他必須壯大自己的實力,以免在和嫪毐的較量中,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二是這回是嬴政主動開口,公開徵求郎中令人選,如此一來,推薦自己的親信出任,也可以說是奉命而為,忠君報國,過程上合理,程序上合法,諒別人也不能有所異議。至於嫪毐,仗著有太后墊背,更是百無禁忌,劃到籃子里的都是菜,攥在手裡的都是官。
  
  郎中令只有一個,而欲得者眾多,這也讓嫪毐和呂不韋犯起了頭疼。或許,也只好來一場超男大賽了,先是海選,再五十強,二十強,十強,三甲,就這樣一步步選過來。
  
  再次廷議,果如李斯所料,嫪呂二派經過內部的協調選拔,都推出了自己的人選,互相貶斥,各不相讓。嬴政心中暗喜,面上卻裝出慍怒之色,命令駁回重議。
  
  廷議即罷,嬴政單獨召見李斯。李斯知道,是時候該嬴政推出忠於自己的人選了。果然,嬴政問道:「先生曾與王綰共事,寡人慾舉其為郎中令,先生以為如何?」
  
  李斯和王綰私交甚好,王綰如當上郎中令,對他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他知道嬴政只是象徵性地一問,其實心意已決,於是不疼不癢地挑一個小毛病,道:「王綰是否太過年輕?」
  
  嬴政笑道:「不然。先生三十七歲為客卿,王綰與先生年歲相仿,為何作不得郎中令?寡人並非不知,綱成君荒蕪政事,全仗王綰背後為其支撐。王綰雖無郎中令之名,所行卻已是郎中令之事。寡人索性成全於他,令其實至名歸。」
  
  李斯心裡一驚。王綰替蔡澤代行郎中令之權,嬴政原來早已知之,既知之而竟縱容之。看來,王綰也是頗得嬴政之歡心,以後該當和王綰再多多親近才是。
  
  聆聽是一門學問。一個好的聆聽者,能在周圍產生一種氣場,讓人禁不住產生口水泛濫的慾望,不喊停就只能狂噴不止,直到噴成木乃伊或乾屍。李斯便是這樣一個好的聆聽者。
  
  孤獨的人,通常不愛說話。高傲的人,通常也不愛說話。嬴政集孤獨和高傲於一身,更是惜言如金。
  
  以李斯之善聽,遇嬴政之惜言,結果會怎樣?是李斯耳朵起繭還是嬴政食言自肥?
  
  應該說,現在的李斯,於嬴政是半師半友的關係。自從李斯向嬴政提出統一六國的構想以來,嬴政觀察了許多,也思考了許多。他正需要李斯這樣一位聆聽者。
  
  本來,今天的正式議題是關於確定由王綰出任郎中令的。嬴政卻忽然起了談興。主動將話題延伸開去。
  
  嬴政帶著傾訴和交流的語氣說道:「寡人有所思,願與先生議論之。治國先治吏,治吏先擇吏。寡人十三即位,國柄先有呂不韋獨掌,後有嫪毐瓜分。二人當朝,任用親信,排斥異己,附之者雖眾,而怨之者更巨。所謂怨之者,乃身在仕途,卻不得嫪呂二人見幸者也,其中得無有才有能者,堪任之以事乎?寡人慾擇而用之,既用其能,復用其怨,以分嫪呂二人之勢;此為擇吏於目前也。寡人不肖,不敢步先王後塵。舊吏老臣,可共守成,不可同開創,寡人皆欲棄而不用。寡人所用,必如先生及王綰之類,年壯力強,而志未伸,願未足,有如新礪之戈,正當銳時,惟其如此,方可果勇不顧,臨敵力戰,先為主慮,後為己顧。倘天命歸於寡人,可隨者若輩也。」
  
  聆聽者就如同球賽中的裁判,水平越高,越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於是,談話如水銀瀉地,比賽如流水行雲。
  
  嬴政越說越興奮,而李斯仿同透明。嬴政接著說道:「人主治臣,如獵師治鷹。取其向背,制在饑飽。不可使長飽,也不可使長飢。飢則力不足,飽則背人飛。夫舊吏老臣,皆飽腹之鷹也,腦滿腸肥,厚顏無恥,只願尸位素餐,安於富貴,寡人賞之而不喜,罰之而不懼。彼等無利於寡人,又焉能為寡人驅使於無前也?而王綰之流,如空腹之鷹也,功名未立,爵祿不厚,又兼正當氣盛之年,翅疾爪利,寡人賞之則喜,罰之則懼。寡人於其有威有利,其爪翅之功,寡人得以坐而收之也。此為擇吏於長遠也。」
  
  那時的嬴政,便早已懂得了幹部隊伍應該年輕化的道理,只不過其理論依據與今日頗為不同罷了。
  
  李斯聽完嬴政所言,心中不免疑惑,嬴政久處深宮,究竟是誰教給他這些道理?或者如後世張良謂劉邦,其才能殆天授歟?
  
  另一方面,嬴政如此袒露胸襟,直言不諱,也讓李斯心裡既榮幸,又害怕。嬴政的這番話,黑暗陰冷,實在能稱得上是難以啟齒的私房話,只有其閨中密友才資格與其分享。李斯有自知之明,他絕算不得是嬴政的閨中密友。他只是嬴政的一名臣子,暫時得到嬴政的看重和信賴而已。而君主向臣下暢述御下之道,對臣下而言未必是祥兆。分享君主隱秘的心事,可能比分享君主公然的權力更為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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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李斯時刻到了,李斯作為中間人,即將開始他左右逢源的表演。
  
  每個人大概都有過作中間人的經歷。或是幫遞紙條、或是勸架、或是作和事佬、或是當電燈泡、或是當第三者等等。萬物之間,均存有引力和斥力,在人的身上,這樣的引力和斥力被稱為人際關係。中間人的作用,就是改變現存的人際關係,使其走向親近,或使其趨於疏離。
  
  嬴政貴為君王,除了和妃子們雲雨尋歡時之外,其餘時候,也免不了需要中間人,甚至比常人更為需要。有許多事情,他都不方便親自出面。因為他是王,他是整個帝國的底線,他是最後一道城牆。他說出的話,作出的決定,無論對錯,都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而派中間人出面,他退居於幕後,便給了自己緩衝的時間和修正的空間。
  
 在出發去拜訪嫪毐和呂不韋之前,李斯仔細地過了一遍腦子,認清自己所將要扮演的角色,以及將達成怎樣的目標。
  
  李斯這個中間人,是三方面的中間人。既是嬴政和呂不韋之間的中間人,又是嬴政和嫪毐之間的中間人,也是嫪毐和呂不韋之間的中間人。當然,他這個中間人是有傾向的,他名為中間人,實是嬴政的代言人。也就是說,他拉的是偏架。他的目的是:說服嫪毐和呂不韋收回各自的郎中令人選,共同接受王綰為新的郎中令,同時讓嫪毐和呂不韋將所望未遂的原因歸咎於對方,而不是將矛頭對準嬴政。
  
  權力是剛猛的,而政治卻應當柔軟。李斯要讓嫪毐和呂不韋相信,政治是妥協的藝術,而他們二位,正是天才橫溢的藝術家,如將自己這樣的藝術天賦白白浪費,實在可惜。
  
  為了更快的達到目的,有時就必須妥協,甚至是倒退。不僅是因為欲速而不達。這其中,還另有講究。
  
  兩點之間,並非直線最短。因此,欲從一點到達另一點,並非以走直線路徑為最快。因為時空並非平坦,而是彎曲。真正的最短路徑,很有可能是一條極為怪異的弧線。沿著這條弧線前進之時,當事人或許會陷入迷茫,我這豈不是越走越遠?我這不是在往回走嗎?其實大可放心大膽地往前走,因為你正走在正確的路上。正所謂,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
  
  所以,不用怕走彎路,走彎路有時候是一種必須,更有可能反而本就是捷徑。再者,誰又能確保自己一定走的是直路呢?當我們在生活中遇到挫折,甚至感覺倒退之時,不妨偶爾這麼想,也許,心情會不一樣。
  
  由此生髮開去,自然界是造物的作品,是造物留給人類的一本無字天書,體現著造物之意志和思想。所有的哲理,其實都早已蘊藏在大自然里。故老子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故聖人以天地為儀型,格物以致知。故君子之道,察乎天地,習見之物,足相發明,常聞之事,可以為鑒。

  李斯決定先從呂不韋說起。他已經說過呂不韋多次,經驗豐富,深具心得。李斯的馬車輝煌地經過相國府大門,長驅直入。那時的馬車不比今日的汽車,有車牌可掛,一看車牌,就知道車主的底細和地位。但看門武士的眼睛也不是白長的,光看李斯所乘馬車的配置和顏色,就知道那是客卿的馬車,哪裡還敢阻攔。看門的往往就是這樣,認車不認人。在著名的列寧和小衛兵的故事裡,如果列寧不是步行,而是乘坐自己的專車,或許那小衛兵一早便已放行吧。
  
  李斯坐在寬敞的馬車內部,穿越整個相國府。李斯已是許久沒回來這裡了。在這裡,他度過了人生中最為苦悶和難熬的三年時光。相國府依然還是那個相國府,但在此時李斯的眼裡,相國府卻分明變矮了,也變小了。
  
  呂不韋親自接見李斯。自從李斯就任長史以來,兩人就斷了私交。此次李斯以客卿的身份登門造訪,自然好一陣寒暄。譬如:李斯啊,你榮升客卿,我還沒去恭喜你呢,實在是慚愧啊。相國大人,瞧你說的,那還不是全靠你的栽培。你的恩德,李斯是一天也沒敢忘記的啦。李斯啊,難得你還有這份心。你好久也不來看我,是不是升了官就看不起我這個老傢伙了。哎呀,相國折煞我了。我早就想看你來著,這不是看你日理萬機,怕打擾了你不是。今天我是拼了會煩你擾你招你厭棄,也要來拜謝你這位老上級啊。諸如此類的場面話,足足擺了小半個時辰有餘。
  
  李斯不提來意,呂不韋也佯裝不問。呂不韋帶著李斯參觀著書大廳,呂氏春秋的編撰工作還在緊張地進行之中。看著那些「為覓一佳句,捻斷三根須」的舍人們,李斯不禁想到,要是當初我接受呂不韋的邀請,參與編寫呂氏春秋的話,我現在大概也和他們一個模樣吧。剎那間,他竟感覺時光彷彿凝滯,自己則陷入莊周夢蝶的幻覺。
  
  呂不韋的話將李斯帶回現實。呂不韋臂膀一揮,笑道:「呂氏春秋,千秋盛舉,萬世典籍,從此六國何敢再目我秦國為不文之國?當日若非先生提議,不韋又焉能想及此舉?說來,還要多謝先生才是。」
  
  李斯回禮道:「相國厚意,李斯哪裡當得起。李斯以為,是今朝後世的萬千書生學士該多謝相國才對。呂氏春秋編寫至今,已歷七載。未知進度如何?」

  呂不韋道:「再過一年,便可成書。」
  
  古人著書不比今日。呂氏春秋統共十多萬字,不論質量,單從字數來看,只相當於今天某些高產作家半個月的工作量而已。而竟勞動三千舍人,窮八年之功,在這方面,不得不讚歎呂不韋實在有錢,也實在有耐心和胸襟。
  
  呂不韋又道:「書雖未成,但已十畢其九,先生倘若有暇,還望寓目指正。」
  
  李斯道:「李斯才疏學淺,一無著述,不堪相國寄望。」
  
  「先生何必過謙。秦國第一才子,非先生莫屬。先生雖隻字未著,非不能也,實不屑也。」
  
  李斯對自己的才能倒從來也不謙虛。在這個世界上,他除了服過韓非之外,還沒服過旁人。不過,眼下可不是看書的時候,李斯於是推辭道:「還是留待書成之日,李斯一併拜讀。」
  
  夕陽西下,呂不韋大擺宴席,款待李斯。酒酣耳熱,賓主盡歡。呂不韋道:「長遠未和先生閑談,甚是想念。先生在日,不韋能常就請教,獲益匪淺。今先生入朝為客卿,不韋胸有疑難,卻再也無人可問。今欲再與先生閑談,未知可乎?」
  
  李斯拜道:「得與相國閑談,固所願也,未敢望也。」
  
  呂不韋於是屏退左右。兩人捂著肚子,都吃得太飽太撐,要先消化消化。還是呂不韋的腸胃功能比較強壯,因為他先打破沉默,開始說話。呂不韋道:「四下無人,敢問先生來意。」
  
  李斯道:「不瞞相國,李斯實為郎中令一事而來。」

  呂不韋沉聲道:「奉秦王之命歟?抑或為弊魎悼挽#俊
  
  「李斯自來,只為報相國昔日知遇之恩。」

  呂不韋從鼻子里輕哼一聲,那意思象極了北島那首著名的詩歌:告訴你,我不相信!
  
  李斯神色不改,說道:「相國推選大夫沌為郎中令,嫪毐舉薦佐弋竭為郎中令,相國不欲退,嫪毐不肯讓。非此即彼,雖秦王莫能斷。然李斯暗窺秦王,似有順從嫪毐之意。李斯不憚背秦王前來,特知會於相國。今相國與嫪毐相爭於朝,朝野皆知,又復拭目以待,視二君孰勝而定其行止。一旦嫪毐威壓秦王,而秦王年幼,無能逆之,則佐弋竭得為郎中令,嫪毐勢必權勢愈強。而天下由此皆知,嫪毐貴於相國也,勝於相國也,嫪毐得寵而相國失勢也,於是爭舍相國而附嫪毐也。今日一挫雖小,他日百挫千挫為大,竊為相國危之。」
  
  李斯詫異言道:「相國所指為何?嫪毐當日已罹腐刑,為眾人共見。今嫪毐閹宦也,不求富貴,又能有何求?」
  
  呂不韋省覺自己說漏了嘴,他冷瞥李斯一眼,心想,關於嫪毐乃是假閹之事,李斯這小子到底是真不知道還是在裝傻?呂不韋於是轉口又道:「不韋有疑惑,嫪毐無功無德,秦王為何要依順之?」
  
  李斯再次刺激呂不韋,說道:「秦王非依順嫪毐,實乃依順太后是也。秦王事太后至孝。太后恩寵嫪毐,秦王素知之。嫪毐歡心,則太后歡心。於是,秦王欲以佐弋竭為郎中令也。」
  
  一聽到太后之名,呂不韋面部變色,一陣痙攣。呂不韋已經很久沒聽到太后的名字了。自呂不韋和太後分手以後,在相國府內,太后的名字是禁止被提起的。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是明明把你抱在懷裡,而你的心卻並不在這裡。你在想著那個不出息的曹三。你在雨夜想念著他。你們無法見面,除非當天空中出現十星連珠的異相,盲人們扔開拐杖,眼見光芒,人類開始移民火星,恐龍重新統治地球。是的,你們無法見面,在這個落雨如淚的五月。十年之後的五月,必定還有這樣不願停息的雨,飄落在你的窗外,而窗內的你,已流乾眼淚。十年之後,你們無法見面,更無從想念。你們重逢的那個日子,寫在水上,飄在風裡。
  
  呂不韋更怒,什麼時候又多出個曹三來。李斯繼續又道:「嫪毐所嫉恨者,相國一人而已。嫪毐依仗太后恩寵,四處散播謠言,言道相國欲謀作亂,不利於秦王也。雖說謠言止於智者,然遍觀滿朝文武,智者又有幾人?」
  
  呂不韋拍案而起,叫道:「先生竟如此糊塗!欲謀作亂者,嫪毐也。倘無呂某在朝,嫪毐早已反了。」
 
  呂不韋盛怒之下,有如剛服食過五石散的魏晉名士,衣襟大開,背手疾行。其臉龐也乘機開起了染行,先是胭脂紅,再到馬奶紫,再到梨花白。剎那三變,驚艷駭俗。
  
  對李斯來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也並不覺奇異,待呂不韋行散完畢,這才若無其事地說道:「相國所言差矣。」
  
  呂不韋好不容易坐下,聞言險些又跳將起來,他雙眼暴睜,怒向李斯。心想,你還好意思自稱為報恩而來,你分明是來給我添堵的。從來了到現在,一句寬心的話也沒對人家說過。其實,男人更需要關懷。我哪裡說差了,你最好給我個滿意的解釋。
  
  李斯安坐,道:「嫪毐雖愚頑,也必知作亂並非兒戲。嫪毐得有今日,全拜太后所賜。無太后之力,嫪毐一事不足成。虎不食子,牝性護犢。嫪毐倘欲作亂,不待秦王應對,太后必先誅之也。李斯以為,嫪毐無心作亂,卻有心取相國而代之。相國一日在朝,嫪毐一日不安。嫪毐志不在社稷,志在相國也。今嫪毐自度力尚不足與相國抗衡,故引而不發。倘郎中令歸於嫪毐,嫪毐權勢愈大,圖相國必也。」
  
  呂不韋嘆一口氣,道:「秦王果有意以郎中令屬嫪毐乎?」 李斯沉痛而惋惜地點頭。呂不韋苦笑道:「忠秦室不如忠太后,事社稷不如事宮闈,國事如此,夫復何言!」
  
  李斯道:「相國以秦王輕相國而重嫪毐乎?」 呂不韋學著李斯的樣子,也是沉痛而惋惜地點頭。
  
  李斯道:「李斯斗膽,敢言相國之失。論於秦王之親,秦王尊相國為仲父,父子之誼,豈閹宦嫪毐所能比。論於秦室之功,相國功高天下,嫪毐寸功未有。此皆天下盡知之也。然為有太后之故,秦王以郎中令屬嫪毐,情非得已。李斯有一計,使嫪毐只可空羨郎中令之位,卻不得納入囊中。」
  
  「願聞先生之計。」
  
  「嫪毐死爭郎中令,以相國爭之故。嫪毐欲圖相國,暫不可圖,又懼反為相國所圖。故相國爭,則嫪毐恐,恐則必爭,惟恐後人。為今之計,莫如相國不爭。郎中令所司者,秦王之安危也。相國不爭,嫪毐豈敢爭?嫪毐爭則必授相國以柄。相國已退而嫪毐苦爭,非為謀反而何?當斯時也,相國再言嫪毐欲謀作亂,嫪毐雖有千口,莫能辯清。嫪毐之死生,操於相國之手也。相國倘憐嫪毐,則進言於太後秦王,奪爵去位,廢為庶人。倘相國不憐嫪毐,則發兵而攻之,夷其家,滅其族,為國除奸,秦王聞之必喜,而太后亦不能怨。」
  
  呂不韋心裡冷笑,我呂不韋又無龍陽之好,憐嫪毐作甚。將其挫骨揚灰,也難以消得我心中恨意之萬一。李斯所說,雖聽上去很美,但呂不韋還是有些不肯甘心,他還是惦記著郎中令一位,況且,他也是當著眾人的面,向大夫沌打過包票,保他能作上郎中令的。
  
  李斯察言觀色,又道:「相國如執意與嫪毐強爭,勝則利一,敗則害九。利害之間,不可不思。」
  
  呂不韋仍然不放心。他一旦退出,而郎中令真到了嫪毐手中,他很懷疑自己是否有因此發難的勇氣。他老了,早沒了當年的銳氣。在他而言最好的結局,還是嫪毐也見機而退,放棄對郎中令的渴望。只要能和嫪毐保持住均衡,他也就滿意了。呂不韋於是道:「以先生之見,不韋退則嫪毐必不爭。」
  
  李斯看穿呂不韋的心思,道:「李斯將往說嫪毐,若嫪毐不退,李斯必提頭來謝相國。」
  
  呂不韋道:「倘孤與嫪毐皆退,郎中令屬誰?」
  
  李斯知道,現在還不是將王綰推出來的最佳時機。絕不能讓呂不韋有這樣的感覺:其實嬴政早有主意,只是在利用他和嫪毐而已。李斯於是道:「此事或容從長計議。秦王臨兩難之局,想來雖不能就相國,也必不從嫪毐也。」
  
  呂不韋聽罷,閉上眼睛,長久也不說話。李斯知說已成,於是告辭。呂不韋並不挽留,只是道:「走了?」
  
  李斯回答道:「走了。」

[ 本帖最後由 一個中國人 於 2006-11-12 01:54 編輯 ]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細節成就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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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angt1229 發表於 2006-6-24 16:58 | 只看該作者
是不是快一些,大家等著看後續呢。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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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mao(501) 發表於 2006-6-25 21:24 | 只看該作者
這是什麼書啊?可否告之?抑或一次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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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6-6-29 10:39 | 只看該作者
2006.6.29  
  
  呂不韋這邊的問題解決了,李斯再前往說嫪毐。李斯之所以把嫪毐放在後面來說,是因為他自覺並沒有絕對的把握,在他看來,說服嫪毐的難度要比說服呂不韋為大。一是他對呂不韋更有研究,說生不如說熟。二是嫪毐遠沒有呂不韋聰明。聰明人懂得變通,愚蠢的人卻只認死理。
  
  嫪毐和呂不韋不一樣,說的策略也必須相應調整。如果說呂不韋的命門是:老而不能戒之在得。那麼嫪毐的命門就是:作賊心虛。嫪毐就是賊,偷人的賊,偷太后的賊。李斯的遊說,將緊緊抓住這個命門不放。
  
  讓李斯想不到的是,嫪毐居然親自到大門口來迎接他,並把馬車夫斥下去,自己坐到馬車夫的位子,趕著馬車,將李斯一路載入。自嫪毐發跡以來,甘為某人執鞭駕車,可實在是頭一回。李斯百般推辭不得,他坐在車內,不僅毫無寵遇之感,反而大為驚恐。嫪毐什麼時候變得這般有心計?他如此這般地籠絡我,就算我不能為他所用,他也能落下個慕賢愛德的美名,而這事要是傳到嬴政的耳朵里,我又該對嬴政作怎樣的解釋?
  
  嫪毐帶著李斯,將自己的府第轉了個遍,他象是一個幼稚的孩子,向大人得意地炫耀著他的玩具。嫪毐的變化實在太大,在嫪毐身上,再也找不到七年前那個年輕人的任何影子。七年前的那個年輕人,在樹下被數十壯漢按倒在地,可憐兮兮地被公然扒去褲子,卻也無膽哭泣。
  
  同樣是說你怎麼好久也不來看我,呂不韋的語氣只是純粹客套,嫪毐的語氣里卻透著真誠,這不免讓李斯也很是感動。而要讓這份感動延續甚至到達高潮,其實也很容易,那就是象所有多年未見的故人那樣,共同回憶往事。李斯和嫪毐之間也有往事,卻偏偏不能回憶。這往事於李斯或有快樂,對嫪毐卻只有恥辱。
  
  嫪毐自入得太後宮中,很快就平步青雲,一順百順。李斯看著嫪毐眉飛色舞、志得意滿的樣子,不無妒意地在心裡暗道:沐猴而冠。然而太后說了:就算嫪毐沐猴而冠,可是我喜歡。李斯饒有興緻地暗暗打量著嫪毐的面孔,但見他蒼白的臉上,找不到半根鬍鬚,還真是有些宦官的樣子。李斯想到:那些須兒,大概都是被干拔掉了吧,而且是出自太后的手藝。然而每拔每長,每長每拔,那又是怎樣的疼痛?不過話又說回來,倘能得到如此富貴,別說讓太后干拔鬍子,就算讓太后干拔牙齒,又有幾人能說我不願意?
  
  遊覽完畢,李斯還沒開口談起來意,早有豐盛的宴席擺好,較之相國府的接待規格,又是奢華出好幾個檔次。席間,嫪毐滔滔不絕,訴說著自己得意的故事,李斯根本插不進話,只能作一個忠實的聽眾,偶爾附和那麼一兩聲。

李斯很是理解嫪毐這種心態。在李斯面前,嫪毐並非願意吹噓,而是必須吹噓。一看見李斯,嫪毐就不自然地想到自己屈辱的過去。也許,他可以傲然漠視旁人,但在李斯面前,他始終擺脫不掉內心的自卑。李斯只要坐在那裡,哪怕是一動不動,對他都是一種挑釁,一種拷問。他只有張揚光輝的現在,以淹沒卑賤的過往。他要竭力在李斯證明自己、強調自己。而李斯對於嫪毐的意義,並非止盡於此。嫪毐在向李斯吹噓時所獲得的成就感,遠遠比向其他人吹噓一千次加起來還要強烈。而他多年來何嘗不是一直有著這樣一個隱約的心愿,那就是要得到李斯的承認,得到他曾經景仰和熱愛的李斯的承認。
  
  終於,嫪毐問起李斯來意。李斯正聽得昏昏沉沉,忽遭此一問,好一會才醒過神來,說道:「李斯為郎中令一事而來。」
  
  嫪毐哦了一聲,意義不明。李斯於是繼續說道:「人無近憂,必有遠慮。今相國與君各薦郎中令,莫肯相讓。君當自知,相國恨君非一日也。相國得郎中令則強,相國強則君危。相國不得郎中令,則恨君更甚,攻君必也。雖然,君為人堂正,當無把柄操於相國之手,然而,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相國若毀君之名,壞君之信,使君不能自明,君將何所歸也?今君未屆而立之年,而相國已垂垂老矣。竊為君計,與其兩爭而俱傷,不如靜待其滅亡。」
  
  李斯正待再往下說去,嫪毐忽道:「先生有所求於嫪毐乎?」
  
  李斯不明嫪毐所指,只得道:「李斯願君毋爭郎中令……」
  
  李斯話未說完,嫪毐便已介面道:「先生有求,嫪毐自當應承。」
  
  李斯大吃一驚。這答應得也太爽快了吧。我的魅力有這麼大嗎?我精心準備的演講才剛剛開始,觀點都還沒來得及展開呢。所謂起承轉合,我只說到起的階段而已。就好象套中人帶齊了成套雨具,一出門卻發現是晴天,心內不免怏怏。因此,目的雖然達到,李斯卻並無預期中的興奮,他幾乎是下意識地順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道:「相國已應李斯之請,舍郎中令而不爭……」
  
  嫪毐高舉酒杯,再次打斷李斯,道:「今日得蒙先生造訪,嫪毐大是高興。再提呂不韋老匹夫之名,豈不是煞了風景。諾,嫪毐為先生請酒。」
  
  兩人一飲而盡。李斯按捺不住疑惑,問道:「此事非小,君得不深思而後決乎?」
  
  嫪毐哈哈大笑,道:「既為先生所請,嫪毐何須多思?」
  
  李斯道:「君之厚愛,李斯何能敢當?」
  
  嫪毐執李斯之手,道:「因為先生是先生。因為七年前,只有先生把嫪毐當人看。嫪毐欠先生的。今夜,願先生不醉不歸。」
  
  嫪毐激動得近乎失態,李斯心中也湧起一陣久違的溫情,眼眶也不禁濕潤。是夜,李斯果酩酊大醉。坐在回程的馬車裡,月華似水,夜風拂面,李斯目注遠方,悵然若失。究竟,我們有多少情感遺忘在路上,我們有多少心緒丟棄於時光?

  李斯次日酒醒,頭疼如裂。回想昨日在嫪毐府中的經歷,恍如一夢。睡眠恢復了他的體力,疼痛則使他保持冷靜。李斯自問:昨日為何我會如此脆弱,甚至幾乎落下廉價的眼淚?或許是因為酒精作用,或許是因為嫪毐動情的語言,或許是夜色過於溫柔,又或許都是月亮惹的禍。
  
  李斯確信,昨夜的突然感動,只是一瞬間的激情迸發,而不是自己對嫪毐存有什麼特別的感情。激情和感情,有天淵之別。一時興起跑去街頭裸奔,這只是激情,幾十年如一日地堅持在街頭裸奔,這才能叫感情。激情如潮水,來去匆匆,了無痕迹。感情是空氣,縱使稀薄,卻包圍四周,讓你我存活其中。
  
  李斯必須將他和嫪毐之間的關係作一個明確的定位。嫪毐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嫪毐了,他現在是太后的寵臣,秦國的權貴,嬴政的敵人,換言之,也就是他李斯的敵人。所謂的故人之誼,只維繫於對過去的共同記憶。而過去又何必一再被觸及?回憶一次便已足夠,是重溫,更是告別。昨夜的酒,祭天祭地,祭奠過去。
  
  而從昨天嫪毐的表演來看,他對李斯的感激當是出自肺腑。李斯暗自祝願道,但願嫪毐象保存自己的性能力一樣,長久地保存這份感激。總有一天,我李斯將會用到這份感激的,但絕不是現在。如果要用,就用個最大的。
  
  嫪毐和呂不韋果然都放棄了對郎中令的爭奪,如李斯所料,他們把決定權交給了嬴政。而這正是嬴政求之不得的結果。於是,按照預先的計劃,嬴政封王綰為郎中令。由於嬴政還未行冠禮,不算正式親政,因此,雖然郎中令的歸屬已成定局,也還得象徵性地來尋求嫪毐和呂不韋的同意。
  
  雖然和李斯一般年紀,但王綰的知名度比李斯要遜色許多。王綰一直呆在蔡澤手下,不顯山不露水,又沒有出眾的政績和功勞,這樣的人選最為合適,貌似平庸,值得忽視,絕不至於引起嫪毐和呂不韋的不安。嫪毐很快就表示了對王綰的認同。可是呂不韋卻一直拖著,不肯定也不否定,就是拖著。
  
  呂不韋心中莫不是又起了什麼貓膩?或者他在為自己當初作了錯誤的決定而後悔,在生著悶氣?李斯也懶得來分析呂不韋的具體心態,更沒興趣再登門去作他的思想工作。李斯自有辦法讓呂不韋屈服。
  
  於是,奇迹般的,蔡澤的病情突然好轉。蔡澤開始在公開場合出現,比如遊覽風景區、與民同樂,或者出席某項工程的落成典禮等等。消息很快就到達呂不韋的耳朵。呂不韋這下坐不住了。看蔡澤這精神頭,復職沒什麼問題。蔡澤可是呂不韋的老對頭了,又是一根頑固難啃的硬骨頭,仗著資歷比呂不韋還老,時常要給呂不韋下腳使絆。郎中令寧願便宜給了王綰,也絕不能再讓蔡澤復職。
  
  於是,呂不韋也只得勉強認可了嬴政的提議。而呂不韋一點頭同意,蔡澤的病情忽然又急轉直下,遵照醫囑需要長期靜養。於是蔡澤返回封地,自有李斯親往相送不提。
  
  王綰出任郎中令,這是一個信號,向百官和六國表明,秦王長大了,他已經可以跳開嫪毐和呂不韋,自己作出決定。不管這個決定是對是錯,都具有王權的威嚴,體現著國家的意志。
  
  四年前李斯就預言過,王綰將頂替蔡澤出任郎中令。如今,李斯的預言果真成為現實。尤其是王綰在得知李斯為了他的晉陞,而在嫪毐和呂不韋之間奔走遊說,竭力周旋之後,更是對李斯滿懷敬意,為李斯這種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精神而深深折服。
  
  嬴政七年這一年的初夏,有彗星先出東方,見北方,再見西方。占卦者言,其兆不祥,必折大將。於是,秦國夠級別的的大將們都緊張起來,生怕自己就是那個不幸的傢伙。然而,接連幾個月過去了,一切如故,大將們照樣身體倍棒,吃嘛嘛香。這樣的結果,搞得占卦者也很尷尬,只能如是辯解道:其實,上帝也喜歡擲骰子。
  
  艾略特在荒原里寫到: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其意指向生長的疼痛。唐人賈島有詩: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其意則在秋氣之蕭瑟。
  
  秋日的咸陽,天高地遠,色調灰冷。就在占卦者都已經不再相信自己的預言之時,預言卻悄然成真。一員大將死在這個秋天,而且是當今秦國最有名最英勇的大將。這個被彗星奪去生命的大將,就是赫赫大名的蒙驁。
  
  近十年來,秦國發動的對外戰爭,大都由蒙驁統率指揮。蒙驁在秦國軍隊中的超然地位,有如當年的戰神白起,無人可以撼動。其威望和功績,更是無人可及。如今,將星隕落,六國去一強敵,自然大為欣喜。而對秦國來說,卻不僅僅是損失一名超級猛將的問題,蒙驁的死去,極有可能在秦國政壇觸發一場巨大的政治危機。
  
  在蒙驁在世之時,為將主外,而呂不韋為相主內,將相和睦,合作愉快。雖不能因此便斷定蒙驁就是呂不韋的人,然而一旦呂不韋和嫪毐發生爭鬥的話,蒙驁必定是站在呂不韋一邊的。畢竟大家都是元老級別的人物,功勞和地位都是貨真價實、無可非議的。象蒙驁這樣的老資格軍官,最看不慣的就是象嫪毐這樣身無寸功、卻能坐火箭升到高位的年輕人。老子有今天的地位,全是靠在戰場上一刀一劍、拼死拼活掙出來的,你小子算什麼東西,還不是靠著太后的寵信而已。蒙驁對嫪毐,不僅是不服氣,更是看不起。可想而知,蒙驁一死,呂不韋大悲,而嫪毐竊喜。
  
  蒙驁的葬禮,輝煌而隆重。秦國的政壇要人,不管曾經和蒙驁是友是敵,悉數出席。李斯也是軍隊體系的人,現在又貴為客卿,自然免不了也要去弔唁一番。
  
  而所謂的追悼會,其實也可以算作是分贓會。蒙驁屍骨未寒,已經有無數人為了自己的利益,開始打起了小算盤。李斯看著一個個面容悲戚的高官顯爵,心裡冷笑,你們這些人,在別人的棺材前,流自己的眼淚,你們這些人中,到底有幾人真心哀痛?又有幾人不是在心中暗暗狂喜?
  
  李斯於蒙驁,並沒有密切的交往和私人的關係。他其實和那些被他冷笑的人一樣,非但不哀痛,反而心中狂喜。讓李斯更為關注的是,蒙驁死後在軍隊里留下的巨大的權力真空。得軍權者得天下,蒙驁一日不死,軍權一日難收。蒙驁一死,正給了嬴政收回軍權的大好時機。與此同時,嫪毐和呂不韋也是對軍權虎視眈眈。至於嬴政到底能收回多少軍權,就要看嬴政的決心、智慧和勇氣,也許,還要再依靠那麼一點點運氣。
  
  自古名將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再英勇無敵的將軍,終究難逃一敗,敗於光陰,敗於死亡。冷酷的歲月,以它那悠然的手指,將秦國老一輩的將星漸次摘下。如王齮、麃公等人,都已先蒙驁而死。及蒙驁死,一直處於這些老將陰影下的中青年軍官終於熬出頭來,秦國的鐵血雄軍,註定要由他們來統領。這些年輕的軍官,可以列出姓名的有:王翦、桓齮、楊端和、羌瘣、辛勝、衛尉竭、內史肆以及蒙驁之子蒙武等等。他們都已等待的太久,早就渴望著能在戰場上統率三軍,大顯身手。
  
  蒙驁的地位將由他們中間的哪一個來繼承?事實是:人人有希望,個個沒把握。他們的命運,不掌握在自己手裡,而是掌握在那些既不拿刀,也不握槍的政治家手裡。
  
  作為軍官,最在乎的自然是部下士兵的戰鬥力。然而政治家首先考慮的卻並不是軍隊的戰鬥力,而是軍隊聽誰的話,歸誰指揮。
  
  李斯有自知之明,他知道,雖說自己也是軍職在身,但無論怎麼輪,也輪不到他來作將軍。況且,帶兵打仗、衝鋒陷陣也不是他的本行。但是,軍隊的問題他卻又不能不關心。可以預見的是,眼前這些前來致哀的大小官員將領,一待葬禮結束,便會馬上化悲痛為力量,為軍權展開一場劇烈的爭奪。
  
  蒙驁死得很突然,出乎他自己的預料,也出乎李斯的預料。李斯揉了揉太陽穴,決定暫且不去想軍權歸屬的問題。而就在這時,在靈堂角落裡的兩個少年吸引了他的注意。
  
  李斯見那兩個少年,長者約十五,幼者約十三,皆身披重孝,當是蒙氏子弟無疑。尋人一問,原來乃是蒙驁之孫,蒙武之子。為兄者名為蒙恬,為弟者名為蒙毅。李斯向蒙恬蒙毅走去,蒙恬蒙毅急忙叩拜行禮。李斯受禮,再一一攙起。
  
  李斯打量著兄弟二人,但見二人雖是小小年紀,卻已是風神俊逸,儀錶卓然。舉手投足間,氣度大是不凡。李斯心裡暗嘆:此二子,日後必是秦國棟樑之材。有道為將者三世必敗,以其殺伐太多,其後受其不祥也。今觀蒙恬蒙毅二人,方知此言大謬。
  
  李斯有些氣餒地想起自己的兩個兒子,和蒙家二兄弟比起來,李由李瞻實在相差甚遠。在這一點上,李斯很是客觀。不過作為父親,他對兒子的不成器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有十一年不在兒子們的身邊。且不論天分,單說李由李瞻困在上蔡那種小地方,環境不好,教育水平又不高,和蒙家二兄弟比,早已經輸在了起跑線上。李斯又想,即便我千辛萬苦地作上相國,成為除了秦王之外,整個秦國最有權勢的人,然而如果子孫無能,不能將這得來不易的權勢傳承下去,而是拱手任人奪去,則我的奮鬥又有何意義?說不得,到頭終究只能是一場空而已。
  
  蒙恬蒙毅有如兩塊瑰寶,讓李斯眼前一亮,卻又讓李斯不免抑鬱。我若是有蒙恬蒙毅這樣的兒子該有多好。老天未免對他蒙家也實在太慷慨了些。李斯此時失落的表情,正好和葬禮所要求的氣氛極為相宜。

  且說蒙驁下葬,三軍感傷。遙想蒙驁當年,鐵騎金甲,征伐天下,一戰傾人城,再戰傾人國,雄圖武功,縱橫睥睨,恨六國之羸弱,以九州為渺小。而今闔然長逝,與世永辭,方知躬眇軀微,所據僅片席地而已。人歸塵,功入土。逐勝於人間,永沒於黃泉。陸機《吊魏武帝文》云:「已而格乎上下者,藏於區區之木;光於四表者,翳乎蕞爾之土。」千古英雄,寧無同悲?
  
  與此同時,唯一一支在外征戰的秦國大軍,也正向咸陽急速回奔。這支大軍,由桓齮率領,本在攻打龍、孤、慶都三城,指日可下,突聞蒙驁死訊,又奉呂不韋之召,雖心有不甘,也不得不火線撤退。還軍途中,順手攻汲,聊為泄憤。大軍一入函谷關,塵煙未散,關門便迅即緊閉,不與六國通消息。
  
  蒙驁之死,早有細作通報於六國。今又見函谷關緊閉,六國使節,恕不接待。六國皆是狐疑不安,心神不寧。老虎不吃人,絕不會是突發善心,要麼是腹瀉,要麼是牙疼。可想而知,此時的秦國政壇,必是陰雲密布,山雨欲來。秦國這麼一緊張,六國也跟著緊張,他們可沒有心情看戲。隔岸觀火,不僅需要眼力,更需要實力。
  
  秦國這次閉關鎖國,頗有些開封閉式會議的意思。會議不開完,不拿出個結果來,裡面的就別想出去,外面的也休想進來。
  
  關於繼承蒙驁的人選,嬴政一直沒有表態。李斯也猜測不透嬴政的心思,只覺其日漸陰沉,恍惚的神情,折射出他內心艱苦的思考和劇烈的衝突。此後的三十年裡,李斯再也沒有見過嬴政如此緊張過。即使是後來嫪毐舉兵造反,欲取嬴政性命之時,嬴政也是談笑自如,色不少改。
  
  李斯倒有些可憐起嬴政來了。他才只有二十歲,正是揮霍青春的年華,卻不得不以雙肩扛起帝國的重任。黃帝曰:上下一日百戰。嬴政方弱冠之年,就要和年齡比他大上幾十歲的姦猾老臣們斗心計,比手段。雖然說,年輕沒有失敗,可對嬴政來說,政治不是體育,可以按年齡大小分級別進行比賽。年輕不是他的借口,他不能失敗,也不敢失敗。
  
  嬴政明明是沉默的君王,奈何呂不韋和嫪毐偏要當他是沉默的羔羊。王綰事件並沒有引起他們足夠的警醒。呂不韋和嫪毐置嬴政於不顧,就軍權的歸屬展開了新一輪的爭奪。郎中令可讓,軍權萬不可讓。呂不韋首推蒙武,備選桓齮。嫪毐首推內史肆,備選衛尉竭。論起為將作戰的水平,自然是蒙武和桓齮二人更堪大任,但嫪毐的邏輯是:我說誰行,誰才行。嫪毐以為,內史肆和衛尉竭是行的,蒙武和桓齮是不行的。而嫪毐的邏輯,也就是太后的邏輯。呂不韋占理,嫪毐占勢,兩相僵持,皆是不肯退讓。軍方則擦亮刀槍,觀望彷徨。
  
  李斯自知,呂不韋和嫪毐已呈水火之勢,又是在死爭政治生命中不可放棄之軍權,即便自己能舌燦蓮花,怕也不能說服二人。而讓李斯不解的是,嬴政也根本沒有讓他去做說客的意思。李斯不禁納悶:莫非嬴政早已智珠在握,抑或是嬴政寄望於天,坐等奇迹出現?
  
  秦國上下,空氣令人窒息,危機一觸即發。而就在這樣的微妙時刻,連老天也忍不住要前來湊趣添亂。
  
  彗星,又見彗星。
  
  這次的彗星,高懸西方的天際,長達十六晝夜,這才光芒消滅。對此異常天相,占卦者不敢明言,只能含糊其詞地解道:恐非吉兆。占卦者雖未明言,而其意卻已昭然。參照蒙驁的案例,這回的彗星又將奪走誰的生命?這次的彗星,遠比蒙驁那次來得更大更亮,也更持久。莫非,這個註定要因彗星而死的人,竟能比蒙驁更加顯赫,更加尊貴?
  
  秋風又起,慄冽蕭條,春葉夏花,催敗零落。有老鴉凄鳴,為不能護巢。巢為風傾,自樹梢跌落,蛋破雛亡。
  
  咸陽恆貞宮內,焚香裊繞,一婦人平躺於榻,雙目空洞。她已經老了,很老很老了。多年前,她有一個名字,叫作夏姬。如今,夏姬已湮滅於歲月的長河,她作為夏太后卻還在活著。曾經,她只是孝文王眾多妃子中的一個,並不受寵。還好,她生了一個兒子,異人。呂不韋將異人扶植為秦王之後,她於是尊為夏太后,被高高在上地供著。
  
  夏太后是忽然得了急病的,延醫而曰不可治。此時的夏太后,已到了彌留之際。她明白了,自己就是那個要被彗星奪去生命的人。她並不恐慌,反而感到解脫,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
  
  她試圖回想自己的少女時代。那時,她是那麼的年輕,雖然稱不上絕代佳人,但面貌也還是頗為秀麗的。然而,後宮中美麗的女子何其之多,她就象隱藏在森林中的一片樹葉,根本不能得到孝文王的注意。那不多幾次的臨幸,成了她一生中最為珍藏的記憶。當她在燈下獨自神傷,為自己的命運而流淚之時,可曾有人給這個可憐的女人以哪怕輕微的一瞥?
  
  在她最美麗的時分,她卻從沒有被愛過。在她最值得被愛的時候,她卻只能孤燈相伴,夜夜空眠。她那短暫的容顏,在無盡的等待中輕易耗盡。如今,她的眸子已然昏暗,皺紋爬滿臉龐,身體乾瘦僵硬,再也不復當年的圓潤和彈性。銅鏡竊取了她的美麗,永不歸還。她覺得自己已經開始發臭了,她憎恨自己,嫌棄自己。
  
  杜拉斯卻比較自戀,她在《情人》里幻想著這樣的場景:「我已經上了年紀,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個男人朝我走過來。他在做了一番自我介紹之後對我說:「我始終認識您。大家都說您年輕的時候很漂亮,而我是想告訴您,依我看來,您現在比年輕的時候更漂亮,您從前那張少女的面孔遠不如今天這副被毀壞的容顏更使我喜歡。」 」
  
  寫下這些文字之時,杜拉斯已經蒼老,但是她堅信自己還是美洲大陸,值得被發現,被探索。然而,在這些貌似樂觀的文字背後,掩飾不住的是青春葬送的絕望和辛酸。她老了,她騙不了別人,更騙不了自己。
  
  歌德在《浮士德》里滿懷悲情地寫到:「難道我不該以我的渴望之力,使這獨一無二的美人復活嗎?」然而,也許美人需要的並不是復活,而是在她最美的時候,能被心愛的人擁在懷中,讓美麗融化在愛里,死亡在愛里。
  
  夏太后緩慢地轉動眼睛,慈愛地望著跪在榻前的幾個少年。秦王嬴政,長安君成蟜等等,長幼參差。他們都是她的孫子,他們身上延續著她的血脈。其中長安君成蟜,年十七,最為夏太后疼愛。反而是嬴政,和她這個奶奶十分生份,嬴政回到咸陽,已是九歲,沉默寡言,和誰也不親不愛。如果不是她突然患上重病,嬴政是不會在恆貞宮內出現的。感情需要從小培養,成蟜就是從小在她身邊長大的,讓她在人生的暮年,感受到了久違的快樂。夏太后輕微地嘆了一口氣,她這一去,別無牽掛,只有成蟜這孩子,卻讓她很是放心不下。沒有了她的庇護,他會不會受到傷害?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經提出過一個獨創的概念:偶合家庭。這樣的家庭,建立在偶然的基礎之上,缺乏精神紐帶和共同價值,家庭成員間關係淡漠,離心離德,父不父,母不母,兄不兄,弟不弟,偶合家庭的最終結局,必然是分崩離析。而每當社會發生大動蕩大不安時,偶合家庭便會大量興起,並釀出無數悲劇。
  
  對帝王之家來說,或許也可以如法炮製,給以一個定義:豪豬家庭。
  
  在寒冷的冬日,豪豬為了取暖而擠作一團,然而,當擠得太近,它們身上的刺把彼此刺痛之時,又會立即散開。散開之後,為了取暖而再次靠近。如是反覆,直到找到一個合適的距離,既可以彼此取暖,又不至於互相扎傷。跪在夏太后榻前的嬴政兄弟,就象冬日的一群豪豬,既需要團結起來,共同保護祖先傳下來的江山,與此同時,卻又不得不互相提防,嬴政怕兄弟們奪位,兄弟們怕嬴政謀殺。
  
  夏太后已聽說過太多兄弟相殘的故事,她擔心這樣的悲劇在自己的孫子中間重演。但是她對此已經無能為力,只能徒勞地囑託道:「汝等兄弟,血脈相連,當相敬相愛,相扶相助,共衛秦室,期諸久遠。列祖列宗在天有靈,汝等一言一行,祖宗皆看在眼中。祖宗創業匪易,今傳社稷予汝等,汝等必當戰戰兢兢,時刻自勵,惟恐有負祖宗所託。倘汝等兄弟相殘,親痛而仇快,危及秦室,則願汝等屍骨棄諸荒野,淪為髭狗之食,永不得歸葬祖陵。我將去也,汝等若惜我憐我,即在此處盟誓,以慰我心。」
  
  嬴政兄弟聞言涕下,相擁而泣,發誓永守今日之約。夏太後面容和緩了許多,精神也隨之好轉。她的目光停在她最愛的成蟜身上。成蟜的母親早死,她就成了成蟜唯一的守護神。然而,她不能永遠保護他,她走了,成蟜就要開始自己保護自己了。她不擔心嬴政為難成蟜,她擔心的是太后將對成蟜不利。太后當權,為了保護自己唯一的兒子嬴政,必然要清除所有能對嬴政王位構成威脅的人,成蟜說不定就會因此而遭到太后的毒手。
  
  如果成蟜有能力保護自己,她也就可以放心地去了。在夏太后看來,保護自己的最好辦法,就是把軍隊掌握在自己手裡。當嬴政向她建議由成蟜來繼承蒙驁留下的將軍之位時,正好和她不謀而合。她心裡也大為欣慰,還是嬴政這孩子有情有意,知道提攜和愛護他弟弟。
  
  夏太后要趁自己還有最後一口氣,讓成蟜作上將軍。她現在需要對付的,是嫪毐和呂不韋。成蟜要作上將軍,還需要他們二人的默許。至於把軍權交給成蟜這樣一個十七歲的毛孩子,是對他好,還是害了他,她不知道,她也懶得去想。她能作的,也就只有這麼多了。
  
  夏太后看著嬴政,問道:「三公九卿都來了嗎?」
  
  嬴政答道:「皆在宮外候著。不敢擅入。」
  
  秦昭王時,義渠戎王與宣太后在後宮淫亂,並育有二子。姦情敗露,昭王雖殺義渠戎王於甘泉,仍不免傳為國際笑柄。此後,秦國後宮便定下規矩:欲入後宮,必先自宮。三公九卿自然不願自宮,是以只能在宮外侯著。
  
  夏太后的力氣在一點點地消失。然而祖宗的規矩,又怎能輕廢。夏太后不能再等下去,她厲聲道:「他們不能進來見我,那就把我抬出去見他們。」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一生都默默無聞的夏太后,忽然展現出了強人的光輝。她要利用她在人世間所存不多的光陰,將自己的剩餘價值發揮到極致。
  
  咸陽恆貞宮外,附近的街道早已完全封閉,人車均不得通行。時在正午,宮門之外,冠蓋雲集。秦國的三公九卿悉數到齊,在此守候。嫪毐和呂不韋赫然也在。他們皆是接到了夏太后的病危通知,特來望安。李斯官拜客卿,級別剛好夠,也得以廁身其間。他們從一大清早便已在此等待。三個時辰過去了,宮門一直緊閉,是留是散,連個說法也沒有。在高牆之內的恆貞宮內,究竟有什麼事在發生著,夏太后又是死是活?他們只能猜測,卻無處求證。
  
  所謂等待,就表明命運不能由自己掌握。對狂傲自大的人來說,這是怎樣的煎熬和侮辱。在李斯仕途的起步階段,他已經歷過無數次的等待。他已經嘗夠了等待的滋味,他已經膩了。他沒想到的是,即便作了客卿,還是免不了要等待。飄渺的命運啊,比起世上最美麗最冷漠的女子,都還要更加難以追求到手。
  
  好在,李斯並不是一個人。有一群人在陪著他等,這讓他感覺好過許多。李斯暫時還處在對新身份的適應期,在他身上,還保有樸素的平民情結。當他看著這些高貴的三公九卿,象鹹魚一樣被晾起來,心中也大為快意。這些高官,平素皆是一副凜然不可犯的面孔,現在卻象孫子一樣等著,而且連一聲抱怨也不敢有。高官們各想心思,無人說話,一是無話可說,二是在這樣的場合,最好還是保持沉默。在外人看來,這樣的場景,莊重而肅穆,李斯卻覺得,這樣的場景,滑稽而荒誕,充滿了嘲弄和諷刺。
  
  終於,宮門輕啟。秦國高官二十人,一時回首宮門看。但見夏太后被連人帶榻地抬出宮來。和夏太后一起出現的,是成蟜和嬴政。
  
  眾官忙拜倒一片,其中更有感情豐富者,已是提前泣不成聲。
  
  就在大家的目光都放在夏太後身上之時,李斯卻首先看向嬴政。他對嬴政更感興趣。只見嬴政面如寒冰,卻不透明,英俊的臉龐,木然而無表情。反觀成蟜,雖然容顏悲痛,但細觀之下,卻不難發現,在那蹙起的眉眼之間,有著掩不住的得意和激動。
  
  李斯忍不住在心底琢磨,看來事有非常。夏太后已是奄奄一息,為何還要親自出來會見大臣?成蟜眼看就要失去自己最大的靠山,卻為何又會面露得意之色?而嬴政在其中又扮演著怎樣的角色?以李斯對嬴政的了解,他相信,嬴政一定在背後有動作,夏太后之死,嬴政絕不會簡單地哭幾聲完事,他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拿夏太后的死來作些文章。在這恆貞宮外,一定將有好戲上演,他只需靜觀其變。
  
  宦官示意嫪毐和呂不韋上前。嫪呂二人來到夏太后的榻前,眼光閃爍而隱蔽地觀察著夏太后的神情。的確,夏太后已是油盡燈枯之相,目前的精神,只是迴光返照而已。兩人心中同時犯著嘀咕,不知夏太後有何用意。
  
  夏太后道:「我將去也,秦國社稷,有賴二君。」
  
  嫪呂二人心中一寬,這老太太敢情是託孤來了,於是道:「臣等自當遵太后旨意,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夏太后示意成蟜上前,她指著成蟜,又向二人說道:「蒙驁已死,軍中無長,我欲以成蟜繼蒙驁,二君意下如何?」
  
  呂不韋和嫪毐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應答。
  
  夏太后此一問,為呂不韋和嫪毐始料所不及。他二人正在為軍權爭得不亦樂乎,以為非此即彼,忽然斜刺里殺出一個成蟜來,而且事先毫無半點風聲。沒想到,老實本分了一輩子的夏太后,臨到死了,還來這麼一記狠招。在特殊的時刻,在特殊的地點,召開這樣一次特殊的臨時會議,以逼迫二人倉皇就範。呂不韋和嫪毐並沒有多少時間來思考謀划對策,夏太后正用昏暗有神的眸子注視著他們,九卿也在一旁屏息觀望。他們必須迅速做出正確而妥帖的反應。
  
  呂不韋不想先表態,他笑著看向嫪毐,問道:「嫪君以為如何?」
  
  嫪毐沒有太后陪在身邊,多少有些底氣不足。他明知夏太后的提議對自己十分不利,卻也沒勇氣直接對夏太後進行反駁。他漲紅著臉,支吾著不知所云。
  
  呂不韋於是轉向夏太后,從容道:「臣以為,嫪君之意,是以為不可。」
  
  夏太后未及答話,嫪毐已急忙爭辯道:「相國,你可不好胡說。嫪某並無此意。」
  
  「那嫪君是何用意?」
  
  嫪毐推卸責任道:「相國乃三世老臣,功高望重。既蒙太后垂問,自然是相國先拿主意。嫪某惟相國馬首是瞻。」
  
  於是兩人你推我讓,誰也不肯正面回答夏太后的問題。他們雖是多年的對頭,但在此時卻配合得甚是默契。兩人同仇敵愾,以拖延時間為策略,就等著夏太后咽氣,夏太后一咽氣,問題自然就不答而答了。他們的舌頭開始和時間賽跑,能多拖得一會,勝算就會大上幾分,於是,二人爭分奪秒地說著廢話,越來越不著邊際。
  
  夏太后見二人打情罵俏,秋波流轉,乃厲聲打斷道:「二君以我為死人歟?」
  
  以夏太后的重要地位,加以抱重病在身,又說出如此的重話來,嫪呂兩人也皆悚然,不敢再演雙簧。說不得也躲不過,必須得拿個明確的態度出來。
  
  呂不韋心裡暗想,軍權非同兒戲,易放難收,此時不爭,以後就別想再爭。可嫪毐這狗娘養的也不幫我,只知呆立如朽木。成蟜作了將軍,吃虧的又不是我一個人。
  
  實則呂不韋錯怪了嫪毐。嫪毐不是不爭,是不知道怎麼爭。他的智慧實在有限得很。嫪毐下半身雖有所長,上半身卻有所短,正符合著心理學上的補償反應。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於是,瞽者善聽,聾者善視。完美的人不存在,完美的人生也不存在。上帝藉此警告世人:You can not get everything。
  
  嫪毐已是聽天由命之態,呂不韋無奈何,只得硬著頭皮答道:「以臣之見。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知兵之將,乃民之司命,國家安危之主也,不可不慎也。昔日趙括年輕氣盛,少學兵法,言兵事,以天下莫能當。而趙王以三軍聽之,遂致長平之敗,趙國從此不能復振。前車之鑒,後事之師。今長安君尚年幼,不如待其長成,多經歷練,再授以三軍未遲。老臣愚鈍,敢請太后三思。」
  
  夏太后也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忽地坐起,滿頭白髮根根豎起,對呂不韋怒目而視,有如憤怒的母獅,欲擇人而噬。饒是呂不韋經過大風大浪,也不免心裡一寒,氣勢上早弱了三分。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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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6-7-3 08:19 | 只看該作者
2006.7.3

  夏太后目光貫注呂不韋,瞳孔里跳動著彷彿是從地獄里竊取的鬼魅火焰,疾聲道:「嬴氏江山,代代相傳,已逾六百載。秦國由小到大,由弱到強,豈妄得哉!秦國之疆土、人民,皆為嬴氏所有。軍權乃國之利器,自當由嬴氏子弟掌控,此乃天經地義。成蟜乃先王血脈,今王之弟,雖年幼,卻有大志,相國安得輕其少年。以嬴氏之子將嬴氏之軍,成因嬴氏而成,敗也因嬴氏而敗,於外人何礙?」
  
  李斯在一旁聽出一聲冷汗。夏太后一定是死到臨頭,給急糊塗了。這樣傷人自尊的話怎麼能隨便說出來呢?你心裡可以這樣想,但嘴上可不能這樣說呀。這不是挫傷嫪毐和呂不韋二人的積極性嗎?徒然讓他們心寒心冷。這不是擺明了告訴他們:秦國就是我們嬴家的家族企業,你二人再怎麼著,也終究只能是一個打工的,別說做主人,就是連作股東也休想。況且,這番話不光打擊了嫪毐和呂不韋二人,而是把所有的官員都打擊了。話都赤裸到這份上,本來不想反的人,說不定也會起了反意。
  
  李斯趕緊去尋覓嬴政的表情。嬴政還是面如止水,不知深淺。看來,至少他是不反對夏太后這番話的。李斯又順便看了看成蟜,成蟜則是一臉的興奮,有夏太后給他撐腰,又把呂不韋給著實教訓了一頓,成蟜想不高興也難。
  
  呂不韋臉上受著夏太后狂噴的口水,心裡更是委屈的很。媽的,你憑什麼沖我一個人來?再說,我又哪裡說錯話了?我說的句句在理。不僅是忠言,更是諍言。你太後有什麼了不起,我又不是沒睡過太后。一路貨色的賤人。只不過我現在沒得睡了而已。一念及此,呂不韋對嫪毐之恨又加了十分。
  
  夏太后也覺得自己話說重了,口氣一軟,又道:「我將去也,不能捨棄者,成蟜也。成蟜如能為將軍,則我再無所求,可以瞑目也。二君獨不憐我,忍心令我抱憾而終?」言畢泣下。如同庸俗煽情的電視劇,天空適時飄起一陣小雨,使氣氛格外之感傷而凝重。
  
  據李斯猜測,讓成蟜繼承蒙驁之位,當是嬴政的主意。而讓夏太后出面做說客,也實在是一步妙棋。夏太后首先是一個女人,女人可以不講道理,女人可以胡攪蠻纏。女人常用的絕招是一哭二鬧三上吊。夏太后今天把這三招都用全了,而男人卻是萬萬使不出這樣的手段來。其次,這場談判是註定不會皆大歡喜的,必須要有人屈服。而夏太后已是一個瀕死之人,死人又怎麼可能會屈服呢?
  
  而把三公九卿悉數召齊,另有一個好處。在人數越多的場合,搶佔道德至高點要比搶佔權力至高點更為重要,更為有效。李斯不由想起了他老師荀子的一句話:「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嬴政一家子或許在權力上尚處於弱勢,但卻搶佔了道德至高點,並由此擁有了話語權,可以盡情地應用語言暴力,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有哪個外人好意思對別人的家務事橫加干涉?又有哪個君子能忍心拒絕一個女人的要求?又有哪個長者可以狠心扼殺一個臨死者的最後遺願?尤其是在這種壓抑而悲傷的氣氛之下,所有的觀眾都期待著一個大團圓的結局。此時此刻,不是在考驗嫪呂二人膽量之大小,而是在考驗他們臉皮的厚薄。
  
  事已至此,呂不韋也實在抹不開麵皮。他直後悔,這一趟真不該來,他本來也沒打算來的。出門之時,他就已經有不祥的感覺。儘管如此,呂不韋還是要拉嫪毐來墊背,他恭聲答道:「太後言重了。倘嫪君無異議,臣自然更無異議。」
  
  嫪毐雖然沒有隨身攜帶著智囊團,卻也知道好歹,呂不韋已經服軟,他也不能獨硬,於是道:「太后即開金口,臣豈敢不從。」
  
  夏太后這時方才露出一絲笑容,她喉嚨間輕輕地吁出一口氣,然後永遠地失去了呼吸。用官方的正式用語來說,夏太后薨了。
  
  夏太後為了她疼愛的孫兒成蟜,作出了她人生中的最後一博。她能支撐到現在才死,也實在是一個奇迹。然而,她能夠透支自己的壽命,卻不能借貸得哪怕半點的愛情。她能揮霍天下所有的財富,卻無法買到愛人的一個擁抱。她的心多年前便已冷寂,如今,她的軀體也漸漸冷去。她閉上黯淡的眼睛,蒼老的手攤開著,垂散一旁,看上去那麼瘦小,那麼可憐。
  
  遠方有童稚歌唱,曲調凄迷,隨風幽幽傳來。是那首夏太后小時候也經常唱起的歌謠。歌云: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比較窮人家的孩子和帝王家的孩子,縱有千萬般相異,至少有一點卻是共同的:他們的童年都很短暫。前者因為得到太少,後者因為擁有太多,使得他們必須過早地開始承受生存的壓力,從而不得不加快從孩子到成人的轉變進程。華茲華斯有名句云:The Child is the father of the Man。依據此一觀點,當生存的意志磨滅了他們曾經純潔的童心,他們或被迫或自願地走上了叛父乃至弒父的道路。而這樣的罪行,又有誰能對他們進行審判呢?
  
  且說成蟜繼為將軍,從此,他不再是個孩子。他揮手告別了自己的少年時代,並無痛惜,反而雀躍。在他看來,成人的舞台才絢麗,成人的世界才精彩。
  
  當年甘羅十二歲為上卿,建功立績,威望甚高,無人敢以孺子視之。有此先例,成蟜雖然只有十七歲,卻也同樣被人抱以厚望。況且,他體內流淌的是高貴的王室之血,自然更引來滿朝文武的期盼和幻想。
  
  李斯也在觀望之列。他對成蟜卻並不看好。他知道嬴政的本意是扶持成蟜,為自己添一個強力幫手。所謂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要對付嫪毐和呂不韋,還是起用自家兄弟比較放心。但是成蟜為人輕佻,自大自傲。從長遠的眼光來衡量,成蟜不僅不能為嬴政之助,反足為嬴政之害。此時,嬴政尚無子息,在嬴政的人壽保險單上,第一受益人就是成蟜。如果嬴政突然死去,繼承他王位的,非成蟜莫屬。假以時日,以成蟜的性格,很難說他不會起纂權奪位的念頭。將軍雖好,終究不如王位誘人。
  
  然而,李斯也只能把這個判斷埋在心裡,卻不能向嬴政表白,他要等待時機。現在,成蟜和嬴政的關係正處在蜜月期,他可不想自討沒趣。
  
  成蟜感激嬴政對他的提攜,嬴政也需要籠絡成蟜為自己效命。而成蟜果然不愧是嬴氏子弟,就任以來的一系列舉措,深得嬴政讚賞。成蟜行事果斷,銳氣十足,有魄力,有擔當,軍權的交接雖未能一蹴而就,但也進展順利。嬴政最初的想法是,只要成蟜占著將軍這個位子,哪怕只是名義上的,那就算是成功了。是以,眼看成蟜在軍隊中地位越來越穩固,權力越來越大,嬴政自然喜出望外。
  
  然而,軍隊有它獨特的法則,那就是最終還得靠軍功說話。軍功高,則威望高。有如男女夫婦,因媒而娶,不因媒而親。成蟜可以靠他王室的身份和嬴政的扶植,坐上將軍之位。卻不能靠這些來征服千萬將士之心。要征服千萬將士之心,只有靠一場又一場的勝仗。成蟜立功心切,屢次向嬴政請戰,他要通過戰爭來樹立自己的威望,鞏固自己的地位。嬴政皆強壓不許。
  
  成蟜邀戰不得,於是開府,募集士人。當時天下,養士之風大盛,和今世包二奶或有一比。僅就秦國來說,近年便先後有呂不韋和嫪毐所發起的兩次超大規模的招士運動,數目皆在幾千人。其餘三公九卿,也均各養士人不等。李斯就任客卿以來,也養士近百人。二奶多而士人少,如此頻繁招募,士人想漏網也不可得。以戰國的人口數量和教育普及程度,卻能湧現出無數大師學者、英雄豪傑,為後世望塵莫及,不亦怪哉。
  
  昔,唐太宗令大臣封德彝舉薦賢才,久之,封德彝一人未薦,唐太宗責之,答曰:「非不盡心,但今未有奇才耳!」唐太宗怒斥道:「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長,古之致治者,豈借才於異代乎?正患己不能知,安可誣一世之人!」
  
  太宗雄視古今、見識超邁,自然遠非區區封德彝可比。世間最大的浪費,不是水浪費,也不是能源浪費,而是人才的浪費。一世人才,盡夠一世之用。人才何曾短缺?惟不得其用而已。重新回味韓非的那句話:智法之士與當塗之人,不可兩存之仇也。千載之下,猶能感其無奈,聞其悲憤。
  
  雖說魚已不多,但成蟜這一網下去,除了那些束剛片、磨里狗、小蝦米之外,還真給網住了一條大魚。而就是這條大魚的投網而來,改變了成蟜的一生,也毀滅了成蟜的一生。世界很大,圈子很小。說起來,這條大魚和李斯還是頗有些淵源的。
   
  憧憬未來和幻想過去,究竟哪個更能給人滿足,使人安慰?成蟜並沒有什麼未來好憧憬的,因為他的未來已經確定,除了作王,他要什麼都可以。因此,雖然他只有十七歲,卻喜歡偶爾幻想過去。他的幻想,通常會停留在十八年前的趙國都城邯鄲。他會幻想:如果當時嬴政死在那裡,沒能回到咸陽,那王位就是我的了。博爾赫斯常道:強勁的想象產生真實。而成蟜也就在這樣強勁的想象中得到了足夠的滿足,因此,對現實中的王位旁落,他倒也能坦然接受。
  
  成蟜招士月余,也羅致了五六百士人,成蟜挨個看看,並未發現有特立獨行、才具傑出之人。成蟜也不失望,他對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充滿自信,老實說,他並不認為自己需要延請外腦。他招募士人,只不過是跟隨潮流之舉,關乎到面子問題。他將五六百士人養在將軍府中,權當是花瓶一般的擺設。
  
  這一日,成蟜正在庭院讀書,忽有僕從上前通報,道是門外有士人求見。成蟜頭也不抬,晃了晃手指,示意不見。僕從固請,道:「其人聲稱有絕色美人獻於將軍。」 僕從停了一下,又加重語氣道:「 是趙女。」
  
  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僅趙女二字,便已能給人無限遐想。成蟜正在虎豹之年,貪色無厭,夜不虛席,聽得趙女二字,也是精神一振,命將其人帶入。
  
  僕從去而復返,領客來見。但見其人身材修長,腰佩長劍,面容清瘦,雙目有神,飄然有出世之貌。在他身邊,站著一人,身量略小,全身蒙在白袍之中,面龐為黑紗所阻擋。
  
  成蟜饒有興緻地打量著,想來這便是所謂的絕色美人了吧。那黑紗之下,莫非隱藏著當今最秀麗的容顏?那白袍之內,莫非遮掩著天下最致命的胴體?想到那些光滑的肌膚,那些芬芳的溫度,成蟜不禁暗暗地咽了口口水。

  侍衛喝令來客解劍。成蟜卻揮揮手,道:「不必了。儘管近前來。」成蟜面容皎好如女子,勇力卻是遠近聞名,萬夫莫當。一個普通的佩劍者,又怎會被他放在眼裡。
  
  來人向成蟜行禮,道:「將軍果然雄姿天授,氣度非凡。某乃趙國浮丘伯,就學於荀老夫子門下,今聞君招士,特前來投奔,某於趙國覓得絕色趙女一名,以為晉見之禮,望君笑納。」
  
  浮丘伯,是在韓非、李斯離開后,荀子門下最為得意之高徒。浮丘伯沒有去投奔兩位學長,而是直奔成蟜而來。很顯然,他隨身帶來的,不僅有身邊的絕色趙女,更有一整套縝密細緻的謀略計劃。
  
  成蟜道:「即為絕色,何不顯其真容,以悅吾目?」
  
  於是,浮丘伯為那女子掀起面紗,褪去白袍。成蟜眼睛突然睜得老大,顯得大為意外。但見那女子年紀已在四十以上,相貌平庸,身材臃腫,渾身上下,無方寸之地能與絕色搭上關係。而對在美人堆里泡大的成蟜來說,此女之貌,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成蟜大笑:「先生的眼光果然與眾不同。只是如此佳人,吾自知無福消受,先生還是留著自己享用吧。」 左右也皆附和著成蟜大笑。
  
  浮丘伯面容不為所動,待眾人漸漸止住笑,浮丘伯卻忽然昂首狂笑起來。
  
  成蟜奇道:「先生因何而笑?」
  
  浮丘伯道:「某笑君有眼無珠。此女之美,可與知者道,難與俗人言。以某之見,此女顏色,雖宣姜西施不能過也。」
  
  成蟜大為迷惑,不知浮丘伯所指。那時候對女人的評價,不象今日這般公道,沒有外在美,還可以有內在美,沒有內在美,還可以有心靈美。成蟜沒好氣地問道:「此女美從何來?」
  
  浮丘伯面容一肅,道:「此處非談論之地。願與君私語。」
  
  成蟜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於是邀浮丘伯至密室,道:「此間別無人在,先生但講無妨。」
  
  浮丘伯道:「君可知此女為何人?」
  
  成蟜搖搖頭,道:「不知。」
  
  浮丘伯微笑道:「當今太后流落邯鄲之日,此女曾為太後身邊侍女。」
  
  成蟜對太后並沒有太多好感,又聽得浮丘伯所言,心想,原來是來尋舊主、邀富貴的。成蟜聲音早透出不悅,道:「那又如何?莫非汝等不得太后之門而入,故而求吾引薦不成?」
  
  浮丘伯拂袖而起,道:「昔日周公,一沐三捉髮,一飯三吐哺,起以待士,猶恐失天下之賢人,故而天下歸心。今君門下所納,皆雞鳴狗盜之輩,君不以為恥,非有知人之明也。某不遠千里,非為富貴,特為將軍而來,而將軍以小人視之,此豈待士之道歟?某雖不才,也知士有廉恥氣節,不可輕侮。某請辭將軍而去。」
  
  成蟜於是謝道:「成蟜年幼,錯怪先生。願先生勿棄成蟜,有以教之。」
  
  浮丘伯悠悠指向那女子,道:「在此女身上,藏有一個天大的秘密。」
  
  成蟜變色道:「天大的秘密?」
  
  浮丘伯見成蟜心動,於是說道:「某千里而來,有所聞於吾君,又恐辭不達意,願不避忌諱,放言於君前,君能聽乎?」

  成蟜點頭道:「願聞。」

  浮丘伯道:「君可知秦王嬴政名從何來?」
  
  成蟜答道:「今王之名諱,乃先王所賜。今王生於正月朔旦,先王以為異日必為政於天下,因而名之。」

  浮丘伯笑道:「君聞誤也。據某所知,秦王實則生於十月。某所言天大的秘密,正意謂此。」
  
  成蟜露迷惑之色,生日相差兩個月,也能稱得上天大的秘密?浮丘伯於是將異人、趙姬、呂不韋之間的三角關係徐徐道來。最終得出的結論是:趙姬在被呂不韋送給異人之時,已先有了兩月身孕,八個月之後,便生下了嬴政。由此可證,嬴政並非先王之骨肉,而是呂不韋之孽種。

  成蟜面色煞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嘴唇抖動著,厲聲斥道:「一派胡言!造謠也要有個限度。」
  
  浮丘伯從容道:「某有人證在此。君一問便知。」

  於是,當年太后的侍女姚氏開始作證。由於緊張,其證詞結結巴巴,但意思已然清楚。而姚氏道起太后的言貌舉止,確實分毫無差,其曾為太后侍女的身份當無疑義。
  
  成蟜聽完,冷笑道:「爾欺吾無知歟?倘果如爾等所言,則如此機密之事,正當竭力掩飾才是,又怎會讓下人得知?」

  浮丘伯笑道:「正因為乃是機密之事,是以只有下人才會知道。」
  
  成蟜一尋思,浮丘伯說的也有道理。最有可能知曉主人秘密的,的確是那些最不起眼的下人。在主人眼中,那些下人連狗都不如,根本是無須防備的。古羅馬貴婦人洗澡時,男奴僕可以在一旁伺候,有時候甚至還要為女主人擦身塗油,女主人的全身對他們而言,都已不存在任何秘密。有馬提雅爾的詩句為證:
  
  「男奴下身系著黑圍腰侍侯你,洗熱水澡你赤身裸體被一覽無餘。」
  
  而類似這樣女人和男人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地位落差,一旦通過性的結合來加以跨越或彌補,無疑將會給女人以前所未有的肉體滿足,並讓她們從此別無它求。譬如:太后自打和卑賤的嫪毐好上之後,就再也沒有鬧出過任何緋聞。而在國外的文學作品中,人猿泰山、美女和野獸等童話的廣為流傳,也是在反覆訴求著此一主題。至於小說《查太萊夫人和她的情人》,更是一個典型的例證。在金庸先生的《天龍八部》里,貴為王妃的刀白鳳由於被丈夫段正淳冷落,不來找曹三,而偏偏去找那個又臟又臭的乞丐段延慶,不得不讓人感嘆:刀白鳳的眼光實在毒辣無比。不知道的以為她是在報復段正淳,知道的卻會會心一笑:她是在愉悅自己。結果大家都知道了,刀白鳳和段正淳多年夫妻,都未能生育,和乞丐段延慶一夜風流,卻能成功受孕,產下段譽。後來刀白鳳遁入空門,不是心灰意冷,而是她再也無法從段正淳身上獲得同樣的性滿足。由此可見,所謂的門當戶對,在某方面來說,其實是背離惟樂原則的。
 
  且說成蟜猶自心存疑慮。畢竟,那時候科學尚不發達,不能對呂不韋和嬴政進行DNA親子鑒定,更加不可能利用時光穿梭,回到當年的邯鄲,對嬴政的出生作親眼見證。成蟜在震驚之餘,對浮丘伯所言還是不敢相信,他還是傾向於認為嬴政是自己的兄長,而不是呂不韋的賤種。就算趙姬跟了異人才八個月時間,就生下了嬴政,那也有可能是早產的緣故。
  
  浮丘伯察言觀色,知道要說服成蟜,還需要下更多功夫才行。浮丘伯於是說道:「昔日,呂不韋賈邯鄲,見先王而大喜,以為奇貨可居。呂不韋於是日夜與趙姬合歡,使其有身,而後獻趙姬於先王。八月之後,趙姬得子,是為嬴政。今嬴政據秦王之位,是呂不韋不費一兵一卒,而竊秦國而自有之。可憐嬴氏六百年基業,到頭來,只為呂氏作了嫁衣。君乃堂堂嬴氏子弟,寧坐視而無恥乎?」
  
  浮丘伯責以大義,成蟜卻不為所動,在浮丘伯的預計中,聽到此處,成蟜應該拍案而起,怒形於色才對。殊不知,成蟜的神志清醒得很,又怎會輕易被浮丘伯煽動。成蟜以為,等真正確認了嬴政其實為呂政,再激動也不遲。
  
  浮丘伯又道:「先王納趙姬之時,趙姬已非處子之身,此事邯鄲人多有知曉。而趙姬因呂不韋而有身之事,卻只有其身邊侍女得知。十一年前,趙姬和嬴政被趙國送入咸陽,而姚氏留邯鄲。后,呂不韋貴為大秦相國,趙姬為太后,嬴政為秦王。一家三口,據秦國而有之。姚氏自知不保,成日東躲西藏,這才免遭呂不韋滅口。呂不韋如中心無愧,為何必欲置姚氏於死地而後快?姚氏能幸活至今,必乃歷代秦王在天之靈暗佑,使其能剖白真相於君前。君復何疑哉!」 浮丘伯一邊說,而姚氏一邊哭。姚氏邊哭邊訴,大意如下:可憐我的好姐妹啊,你們都被狠心的趙姬滅了口,我卻還僥倖活著。沒有你們,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不如和你們在地下相會,以免再受這思念之苦啊。其哭甚悲,聽得成蟜也是一陣心酸。
  
  成蟜隱約也曾聽說過呂不韋和太后的姦情,但卻從未將這份姦情和嬴政的身世聯繫起來。他頭目森然,不敢相信世間竟會有如此大膽的陰謀,而且這麼久也沒有被戳穿。如果嬴政的父親真是呂不韋,那該如何是好?他有兩個選擇:一是殺死浮丘伯和姚氏,替嬴政掩飾。自己則繼續做自己的將軍,香車美女,衣食富貴。二是將浮丘伯和姚氏養起來,作為把柄,要挾嬴政,甚至是逼嬴政退位。但如此重大的抉擇,一時間他又怎能定奪?成蟜無力地辯解道:「果如先生所言,先王又如何能夠容忍此等大恥?」
  
  浮丘伯一笑,他知道,這是成蟜的最後一道心理防線了。浮丘伯道:「當斯時也,先王有所求於呂不韋,更甚於呂不韋有求於先王。某膽敢設身處地,為先王計。有如萬分之一,假令先王明知受辱而忍之,為借呂不韋之力,小忍而就大謀,意在統攝江山,作用社稷。先王之志,君當察之。」

成蟜不語。浮丘伯又道:「呂不韋,賈人也,苟有利焉,則全無廉恥,無所不為,且無所不敢為。呂不韋更有一罪,猶在以懷娠之妾巧惑先君之上。」
  
  成蟜問道:「何罪?」

  浮丘伯道:「秦國歷代之君,皆得享高壽。獨獨二先王卻壯年而薨,豈不蹊蹺?」
  
  成蟜心中一驚。浮丘伯所謂的二先王,分別是成蟜的爺爺孝文王和父親庄襄王(即異人)。其中,孝文王剛剛舉辦完即位大典,兩天後就突然嗚呼,死因至今不明。孝文王死,異人即位,才三年,也嗚呼了。聽浮丘伯這麼一說,成蟜也覺得二先王之死大有可疑之處。成蟜只覺手心發涼,看樣子,呂不韋的陰謀是越揭越大。成蟜年方十七,雖知政治鬥爭之殘酷無情,但一旦親歷其中,也難免驚懼寒冷。這水有多深?到底了沒有?還有多少秘密被埋藏起來,等待著被他發現?
  
  成蟜聲音嘶啞,冷笑道:「莫非先生以為,二先王之薨,乃拜呂不韋所賜?」
  
  浮丘伯道:「然。呂不韋客在咸陽,惟恐夜長夢多,是以先弒孝文王,使庄襄王可早日即位。庄襄王感呂不韋擁戴之恩,對呂不韋大加寵幸,拜呂不韋為丞相,封為文信侯,食河南雒陽十萬戶。秦國政令,皆出呂氏之門,可謂人臣已極。」
  
  「呂不韋弒先王,又為何故?」
  
  浮丘伯正等成蟜此一問。前面所有的答案,皆是油,而這個問題的答案,卻是火。浮丘伯道:「以某妄測,先王早知嬴政並非自己親生,為安呂不韋之心,姑且立嬴政為太子。先王即位三年,根基漸穩,有意廢嬴政,而以君為太子,待百年之後,傳秦王之位於君。呂不韋因此起了殺心,先王終於不免。而本該屬君之王位,卻為嬴政竊走。」
  
  一時之間,成蟜心亂如麻。他側著臉,有些迷惘地望著浮丘伯,但見浮丘伯從容指點,侃侃而談,神貌之間,極盡瀟灑。成蟜不由暗想:眼前這位無所不知的浮丘伯,究竟是何方神聖?
 
  浮丘伯者,生於邯鄲巨富之家。少時遊手好閒,狂賭濫交,導致家產敗盡,這才投奔荀子門下,學儒求道,也算是給自己謀一條出路。
  
  浮丘伯來投荀子,正趕上時機。當時,正值李斯和韓非相繼離荀子而去。兩大得意弟子的離開,讓荀子甚是落寞,而浮丘伯的到來,正好填補了老夫子心中的空缺。浮丘伯天性聰穎,不在李斯韓非之下,荀子甚愛之。荀子已經年老,自知來日無多,他就象一個老邁的藝術家,將浮丘伯看作是自己藝術生涯中的最後一件有待完成的藝術品,傾盡心血,竭力調教。在武打小說里,一般以關門弟子的武功為最高,以其最能得乃師之真傳也。這就好比,一個男人可以娶許多任老婆,但能得到他全部遺產的,通常是最後一任老婆。
  
  荀子善教,浮丘伯好學,一晃六年,浮丘伯自度學業已成,這才辭別荀老夫子而去,回歸趙國。在荀子門下的六年熏陶,使浮丘伯性情大變,一改舊日的輕浮風流,胸懷宰割天下之志。臨別之際,荀子給浮丘伯寫了封熱情而美譽的薦書,希望他投奔他的學長,或李斯,或韓非。浮丘伯久仰李斯、韓非大名,卻並無意借他們的羽翼來庇護自己。他相信自己的天才,不在當今任何人之下。而真正的天才,正如詩人濟慈所言,總是自己超度自己。
  
  浮丘伯學成歸趙,而趙王不能用,浮丘伯僅有的一點愛國熱忱,在這次打擊中化為烏有。而這次恥辱的經歷,也讓浮丘伯更加堅信,自己不僅僅屬於趙國,更是屬於天下。浮丘伯盤留邯鄲,正好遇見姚氏,得知其來歷之後,他和呂不韋一樣,也立即起了奇貨可居的念頭。浮丘伯於是把姚氏養起來,等待有用之日。
  
  成蟜繼任為將軍的消息傳到邯鄲,浮丘伯樂得就和杜甫老先生一樣,「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浮丘伯知道,自己的機會終於來了。於是,浮丘伯攜姚氏一起,秘密潛入咸陽,直奔成蟜而來。
  
  浮丘伯遊說的風格,和李斯頗為相似。他根本不知道何為退縮,何為懼怕。他可以和世上任何人進行對話,而且還能確保自己的姿態是居高臨下。
  
  而在性格和抱負上,浮丘伯和他的兩位學長——李斯和韓非更是有太多的相同之處。慷慨激烈,強悍剛硬,恃才自傲,目空四海,以天下為砧板,以眾生為魚肉。分析他們三人的身世背景,分別為少爺、布衣、公子,卻能有如此多的相似,原因無它,只因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導師。
  
  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一師授九徒,九徒有相似。如此之師,方足為名師。今日培養之學生,千人千面,各行其是,貌似正印證著羅素的那句名言:幸福來自於人生的參差多態。然而,有知者總是相似的,無知者卻各有各的無知。一個低層次的參差不同,又怎比得上高層次上的相似?
  
  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今之師者,或可受業,或可解惑,而能傳道者鮮也。師如此,弟子可知。人們在忘掉所學過的知識之後,常自嘲道,都還給老師了。是啊,都還給老師了。那是因為,老師並沒有教給過你任何你所不能還給他的東西。再重複一遍,那是因為,老師並沒有教給過你任何你所不能還給他的東西。
  
  荀子所教給李斯三人的,重要的不是知識,而是智慧。用荀子自己的話來說,是君子之學,「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端而言,蝡而動,一可以為法則。」 對李斯三人而言,荀子不是老師,而是導師。對世人而言,荀子不僅是大師,而竟是大宗師。躋身於這樣的大能者乃至全能者之門下,即便愚鈍冥頑之徒,也能脫胎換骨,受益終生。正如如來佛前油燈的燈芯,長日久之,也能感其慈悲大能,幻化成精。持此以觀今日之所謂為師者,持此以觀今日之所謂大學者,可發一嘆。
  
  年幼得親,年少得師,年壯得妻,繼而得子。這樣,基本上可以算是幸運的一生了吧。這其中,除親之外,猶以得師為難。李斯能得荀子為師,實乃李斯一生之大幸。微斯人,吾誰與歸?
  
  卡夫卡箴言第22:你是作業,舉目不見學生。何等的彷徨和悲涼。存在主義者之殤,他越多地得到自己,便越多地失去世界。
 
  且說成蟜聽了浮丘伯所言,面色漸漸嚴峻,陷入沉思。姚氏早已住了哭泣,她偷眼看著成蟜,不知道成蟜高深的沉默到底是吉是凶。忽然,姚氏只覺眼前一花,再定睛看時,只見成蟜已然拔出佩劍,鋒利的劍尖緊抵浮丘伯的咽喉。成蟜的劍法之快,幾乎已超越人眼承受之極限。姚氏嚇得驚聲尖叫,浮丘伯卻彷彿入定老僧,連眼皮也不抬一下。
  
  成蟜臉一喪,目光炯炯,逼視著浮丘伯,道:「大膽狂徒,賣弄口舌,直如兒戲,安能欺吾?今王以先王之嗣,繼秦王位,已逾七載,誰敢質疑?汝所憑恃者,區區婦人之一面之辭,而欲顛倒黑白,誣今王為奸生之子,挑撥吾手足之情,欲使吾兄弟鬩牆,何如哉?汝實為趙國而來,意在使秦內亂,秦亂則無暇外顧,秦無暇外顧則趙國得以漁利,趙國漁利則汝見重於趙王。汝巧言禍亂,侮吾國,辱吾君,罪在不赦,依律當斬。今汝命懸於吾手,復有何言?」
  
  成蟜的頃刻變臉,並未使浮丘伯震驚。但見浮丘伯雙目暴睜,幾欲奪眶而出,怒髮上沖冠,氣勢之盛,倒彷彿是他拿著劍抵著成蟜的咽喉似的,成蟜也不由為之少卻。浮丘伯厲聲喝道:「某罪當一死,將軍之罪,當千死萬死。今王政,以奸生之兒,據咸陽之主器,南面稱王。嬴氏六百年基業,一朝傾覆。將軍為先王血胤,寧屈膝為賈人子之下,將社稷拱手相送。將軍枉為七尺男兒,無勇無恥,背祖叛宗,尚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
  
  成蟜聞言,神情委靡,正欲收劍入鞘,浮丘伯卻一把死死抓住劍身,成蟜奪之不得。鋒利的劍刃劃開浮丘伯的手掌,鮮血立時奔涌。浮丘伯麻木不覺,嘶聲又道:「某固願一死,還望將軍成全。若將軍信我之言,死不足以為我患,亡不足以為我憂。人不免一死,何足為懼?某之所懼者,獨懼某死之後,將軍終身迷惑,苟安富貴,甘為偽主鷹犬,誤社稷於當前,辱先王於地下。以某之死,明嬴氏之深恥,礪將軍之大志,誅淫人,廢偽主,復秦室,安宗廟,是某死賢於生也。將軍勿惜掌中劍,請賜某一死。」
  
  成蟜大慚,拜謝道:「成蟜初見先生,不知先生之志,特試先生耳。」
  
  浮丘伯道:「將軍為先王嫡嗣,秦王之位,本歸將軍所有。今將軍不圖嬴政,必反為其所圖。願將軍早計之。」
  
  成蟜道:「先生幸勿再言。茲事體大,且容成蟜思之。」於是成蟜離席而去。他需要一個人呆會,讓自己冷靜下來,好生地思考一番。的確,別說是成蟜這樣的十七歲少年,就是飽經滄桑的七十歲老翁,面對如此突然而巨大的變故,也是很難在短時間內痛下決斷的。
  
  成蟜離去之後,姚氏不無擔憂地問浮丘伯道:「你說他會相信嗎?」

  浮丘伯神秘地一笑,道:「你是婦人,怎懂得這裡頭的玄妙。所謂的真相,不是由人相信出來的,而是由人選擇出來的。成蟜不需要讓自己相信,他需要的讓別人相信。所謂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權術上可不適用。」
  
  不一會,成蟜回返,看上去他已經拿定了主意。成蟜使一個眼色,於是姚氏識趣地迴避。
  
  成蟜道:「非先生說明,成蟜不知也。吾自知嬴政當圖之。然長兄如父,嬴政對我親愛有加,圖之心實不忍。況且,當日吾兄弟數人在太後面前立下毒誓,同枝同葉,永不相棄。即立誓而又背之,非仁者之為也。為之奈何?」
  
  浮丘伯道:「嬴政非愛將軍也。嬴政之意,乃在借重將軍,以分嫪呂二人之勢。嬴政以將軍為棋子也,可取之,也可棄之。又,嬴政實為呂政,非將軍兄弟也。血脈不連,何誓之有?」
  
  成蟜又問:「當今朝政,以呂不韋嫪毐為大。呂不韋不可結,然則嫪毐可結乎?」

  「不可。」
  
  成蟜又問,浮丘伯又答。浮丘伯有如隆中對之時的諸葛亮,給成蟜量身打造了一個宏偉的戰略目標,並給出了詳盡的實施步驟。兩人對談之聲漸小,直至不可聞。
  
  謀划即畢,成蟜大喜,於是將浮丘伯和姚氏藏於將軍府中,深居簡出,不使人知。金石珠玉,車騎美女,恣浮丘伯所欲,以順適其意。每當浮丘伯午夜夢回,從溫柔鄉里醒轉,看著躺在身旁那赤裸而陌生的美麗少女,總有一種時光倒轉、昔日重現的幻覺,他彷彿又回到了少時的邯鄲,又回到了那段荒誕不經的青蔥時光。他躺在床上,仰望星空,嘴角露出滿意的微笑,千金散盡還復來,後人李白誠不我欺也。
  
  而就在浮丘伯和成蟜密謀之時,十里之外,李斯正坐在湖邊獨自垂釣。在此之前,他剛剛說服嬴政。嬴政授權他對朝廷卿以上級別的所有文武官員進行必要的監視。而監視的主要目標,便在嫪毐、呂不韋、成蟜三人。有了這道授權,李斯手中的實權又大大增長,而在他的臉上,卻顯不出絲毫喜悅之色。李斯抬頭,但見天色陰沉,風雷欲來。他暗自想道:這樣的天氣,魚兒是不會來吃餌的了。秦國的政壇,也正和這天氣一樣,風雨欲來,危機四伏,李斯啊李斯,你準備好了嗎?
  
  時間永不停歇,挾持著所有的人和事,滾滾奔流。轉眼到了嬴政八年。這一年,李斯三十八歲,嬴政二十一歲,成蟜十八歲,嫪毐二十六歲。
  
  新年伊始,有謠言起於趙國邯鄲,並迅速在趙國全境傳開,又復越過趙國邊境,傳遍六國。謠言道:嬴政根本不姓嬴,他不是嬴異人的兒子,而是呂不韋的兒子。一切的一切,都是呂不韋一手策劃的篡君奪國的陰謀。呂不韋用一頂綠帽,便換來了大秦的萬里江山,不愧是天下最著名的賈人。
  
  謠言一出,六國立即來勁。六國自知已無法抗衡秦國,他們能避免被滅亡的唯一希望,就只在於秦國內亂。而這個謠言一旦被確認,足以讓秦國內亂,乃至發生內戰。這對六國來說,無疑是最大的利好消息。是以,楚、魏、韓、齊、燕五國紛紛派出高級別的代表團,造訪趙國。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確認謠言的真實性。
  
  趙王是最早聽到謠言的人之一。他剛聽到謠言的時候,高興得手舞足蹈。這種當量的謠言,到底是哪個天才炮製出來的,本王一定要對他大大有賞。可轉念一想,卻又不禁憂上心頭。公然誹謗天下第一強國的元首,而這樣的事情就發生在自己的國家裡,作為趙王,他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一個治國無能的罪名。他怕秦國責問,更怕秦國興兵。想到此,他又恨不能把那個造謠的傢伙揪出來,一刀割下他的腦袋,送到秦國為自己請罪。弱國豈止無外交,弱國連意淫的權利也沒有。
  
  等到五國紛紛來使,趙王的心裡不免踏實了許多。集體的溫暖給了他莫大的勇氣。面對五國的詢問,趙王首先表明自己並不知情,但同時又表示,這樣的謠言,應該由秦國自己來澄清,趙國包括其他五國都沒有義務為秦國澄清,只能表示遺憾和繼續關注。趙王的提議得到了五國的一致認同,並寫入了會後發表的邯鄲聯合公報。
  
  謠言突如其來,秦國面臨危機。謠言和指控不同,指控講究的是,誰主張誰舉證。謠言卻正相反,我負責主張,你負責舉證。
  
  嬴政初聞謠言,又怒又怕。他心裡罵道:又是該死的趙國。嬴政恨趙國久也,他在趙國生活了九年,對那裡曾養育過他的土地和人民,他唯一的感情就是切齒的恨。
  
  這一則謠言,動搖著他的執政根基,挑戰著他的正統合法,是對他執政能力的巨大考驗。好在,嬴政並不是獨自和謠言對抗。這則謠言的受害者,還有呂不韋、太后、嫪毐。為維護自己的即得利益,他們拋棄前嫌,暫時結成一個同盟,力挺嬴政。
  
謠言的壽命和謠言的大小成正比。象這樣驚世駭俗的謠言,指望它自生自滅無疑是不現實的。嬴政沒有保持沉默,而是在呂不韋和嫪毐的支持下,積極行動起來。
  
  嬴政首先遣派使節赴趙,給趙國施加外交壓力,督促他們查辦造謠者,並阻止謠言的進一步傳播。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歷來,民眾和政府相比,都處於信息不對稱的地位,因此最易受輿論影響。戈培爾以宣傳部長的身份,能成為納粹的二號人物,宣傳工作的重要由此可見。嬴政無法控制六國的輿論,但對國內的輿論,卻是完全可以壓制的。於是頒布法令,膽敢議論王室者,棄市。傳播謠言者,滅族。一時令行禁止,國內肅然。
  
  謠言和病毒一樣,來如山倒,去如抽絲。治病要找到病灶,而想要徹底闢謠,就一定要找到謠言的源頭才行。這個時候,李斯的重要性就完全顯現出來了。他埋伏在趙國的秘密特工,正好派上用場,擔當起尋找造謠者的重任。
  
  謠言所導致的另外一個結果,更引發了秦國上下的憂慮。那就是,謠言讓六國重新團聚在一起。一旦六國合縱,趁秦國內部混亂之際,向秦國發動攻擊,無疑將對秦國構成致命威脅。而據李斯收到的情報表明,這樣的合縱談判已經正在進行。
  
  於是,秦國召開廷議,商討對策。嫪毐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六國想要合縱,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只要修兵練武,哪怕六國合兵齊來,又有何懼哉!嬴政聽完,一言不發。呂不韋見狀道:六國合縱,為利也。因利而合,也必因利而分。只須割幾座城池,或予魏,或予趙,再以重金美女賄其權臣,魏趙既得秦利,必不肯合縱也。魏趙即去,合縱必不能成也。嬴政點頭稱善。呂不韋得意地斜瞥嫪毐,學著點吧,姜,還得是老的辣。
  
  嬴政正欲准呂不韋所奏,李斯忽然越眾而出,高聲道:「臣有一計,不費一錢,不割寸地,而使六國不得合縱,鳥獸散去。」
 
  李斯一言即出,滿座皆驚。嬴政因問計,李斯於是言道:「臣聞六國合縱,以楚相春申君為從長。蜈蚣斷首,雖百足而不能行。頭雁驚弓,雁陣不破而自亂。臣有一計,可使春申君自顧不暇,必舍合縱而返楚。春申君即去,六國再無主事之人,合縱必無疾而終,而秦得以高枕。」
  
  嬴政面露期待之色。李斯繼續說道:「六國自知力不能敵秦,故而詐謀機變,誹謗吾王,挑撥上下,意在亂秦而漁利。臣之計,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春申君雖為楚相,而功高震主,權大害君,楚王深忌之。只需如此如此,春申君必倉皇逃趙,歸楚而求自保也。」
  
  嬴政大喜,道:「客卿所言大善。即依此行之。」
  
  簡單介紹一下春申君其人。春申君者,楚人也,名歇,姓黃氏。遊學博聞,於楚國數立大功。到嬴政八年這一年,春申君已在楚國的相位上呆了整整二十四個年頭。其權勢根基之於楚國,比呂不韋之於秦國,有過之而無不及。其門客硃英更是將其與伊尹、周公相比,曰:「君相楚二十餘年矣,雖名相國,實楚王也。」並勸其南面稱孤,據楚國自有。春申君不能聽。
  
  當時,楚考烈王在位。因為政事多由春申君代勞,楚考烈王得以專心於後宮,雨露廣撒,日澆夜灌,然而無奈天道並不酬勤,只開苞卻不能結果。春申君急王之所急,特意挑選婦人宜子者進之,數以百計,卻仍無一人能為楚考烈王生育一兒半女。後來,春申君又進李園之女弟,楚王幸之,終於有喜。園女弟生子男,立為楚國太子。
  
  春申君歷來對合縱抗秦的熱情極高,兩年前,他還曾成功地組織了一次合縱,參與國家有楚、趙、魏、韓、衛,名義上以楚王為從長,而實際主導權卻在春申君手中。五國聯軍氣勢洶洶,西向伐秦,至函谷關,秦出兵攻,五國聯軍不堪一戰,狼狽敗走。五國皆怪罪於春申君指揮不力。經此一役,春申君的國內和國際形象均嚴重受挫。哪裡跌倒哪裡爬起,為了挽回自己的威望,春申君早有意再次合縱,聯合抗秦,一雪前恥。在此番邯鄲舉辦的六國集會,春申君東奔西走,對合縱大加鼓吹。其餘五國本已對合縱興緻索然,但架不住春申君的滔滔雄辨,於是也不免心動。李斯判斷得沒錯,只要讓春申君離開邯鄲,則少了他的煽動和催促,合縱之事必將不了了之。
  
  不幾日,另一則謠言在楚國迅速傳開。這一則謠言,和有關嬴政的那則謠言極其相似,簡直就是換湯不換藥。謠言如是說:李園之女弟,在楚王臨幸之前,已先幸於春申君。春申君知園女弟有身,這才進於楚王。因此,當今楚國太子,並非楚王之血脈,卻是春申君之骨肉。
  
  謠言兇猛,楚國不安。早有秘使趕往邯鄲,將謠言彙報給春申君。春申君聞報,大驚失色,幾乎昏厥。春申君再也無心操辦合縱事宜,立即辭別邯鄲,日夜兼程,趕回郢城,處理這場謠言危機。而春申君一離開,缺了挑頭之人,六國合縱之事也隨之胎死腹中。
  
  不問可知,楚國的謠言乃是李斯的傑作。讓李斯始料不及的是,他所編造的謠言,居然竟是真相。春申君確曾先弄大了園女弟的肚子,然後才將她獻給楚王。其目的不問可知。也難怪春申君初聽謠言,險些昏死。春申君自信保密工作做得滴水不漏,他滿以為除了他和李園、園女弟三人之外,世上絕不會再有別人知曉這一秘密。殊不知,有個名叫李斯的客卿,比福爾摩斯還要犀利,遠在千里之外的咸陽,隨口開河,便已讓案情大白於天下。這,也可算得是歷史的諷刺和奇妙吧。可見,就算世上有不透風的牆,也不能確保不會泄密。因為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有人能夠透視,有人善於瞎蒙。
  
  春申君回國之後,常為謠言所苦。越明年,楚考烈王卒,李園埋伏死士,刺殺春申君於棘門之內,盡滅春申君全家。李園的外孫、春申君的兒子遂立,是為楚幽王。想當年,春申君奔赴邯鄲之日,光想著趁火打劫,卻渾然忘卻自己身上背著炸藥包。可惜一世英名,到頭來只落得家破人亡。
  
  且說六國合縱不成,嬴政長舒一口氣。但急待他處理的事情還有很多。嬴政分別召見大小官員,一一摸他們的態度,也就是讓他們站隊表態。官員們自然紛紛痛斥謠言,誓表忠心。成蟜最後才為嬴政召見。成蟜不待嬴政說話,便神情激昂,請求帶兵攻趙,活捉趙王,押來咸陽問罪,以止天下之疑。嬴政照例不許。成蟜臨去,猶自憤懣難平。口中嘟噥著:不能上戰場的將軍,比獨守空房的怨婦更受煎熬。
 
  成蟜屢次請戰,皆遭嬴政否決,抑鬱之氣糾結於胸,莫能得泄。成蟜從咸陽宮出,心中煩惱,便帶著侍從,打馬直奔桂樓而去。桂樓乃是咸陽最為奢華之酒樓,門檻高懸,非普通人所能問津。樓內賓客,談笑皆達貴,往來無白丁。
  
  成蟜何等身份,一入桂樓,早被迎入頂樓雅間。胡姬壓酒,殷勤相勸,成蟜不覺大醉,一時悲從中來,乃擊磬而歌: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權。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諸人皆知其醉后胡言亂語,文理不通,卻也齊齊叫好不迭。
  
  忽有侍從入內通報,五大夫樊於期求見。成蟜命喚入。門開處,樊於期攜一美貌女子進入。樊於期時年三十五歲,為秦國中青年軍官中的一顆希望之星,前途被廣泛看好。樊於期今天湊巧也在桂樓飲酒,聞聽成蟜駕臨,心中一喜,這便過來和自己的頂頭上司套套近乎,聯絡聯絡和領導的感情。
  
  樊於期向成蟜恭敬行禮。成蟜倨傲,也不還禮,他的一雙醉眼,悉數傾在樊於期身邊的美貌女子身上。成蟜問道:此是何人?
  
  樊於期答道:「辱蒙君侯垂問,此乃微臣之妻,賤名宓辛。」 宓辛如楊柳舞風,盈盈拜倒,啟朱唇,露皓齒,脆聲道:「賤妾拜見君侯。」
  
  成蟜見得宓辛姿態,又聞其聲,不由渾身酥麻。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已久仰宓辛之艷名。宓辛當年乃是秦國第一美人,當她嫁給樊於期的消息傳出,不知道粉碎了多少秦國少年的純潔心靈,成蟜也曾暗中灑淚,以為天公作美而不愛美,既生鮮花,何忍以牛糞插之?
  
  成蟜萬沒想到今日能夠見到宓辛,在他的想象中,宓辛一定已是一個臃腫殘敗的婦人。然而一見之下,宓辛卻比他少年時曾夢想過的模樣更為美麗。宓辛雖已是三十來歲的年紀,四個孩子的母親,但在她的臉上,看不出絲毫歲月經過的痕迹。
  
  成蟜笑道:「婦人能飲否?為吾前進酒。」其語氣輕佻,眼光淫褻,已是不成體統。宓辛眉頭微皺,她心中厭惡,卻又不敢表露出來。樊於期眼看愛妻被調戲,卻也不敢反抗,只能以目光催促宓辛。宓辛只得上前為成蟜斟酒,在她眼中,已噙著羞辱的淚水。成蟜一把抓住宓辛之手,順勢攬入懷中,強要親吻。
  
  可憐樊於期,原本只是想前來討好上司,卻沒想到會將妻子也搭進去。樊於期本是軍人,血性剛猛,如此恥辱,豈能坐視。他大吼一聲,大步衝上前去,便要教訓成蟜。成蟜的侍從拔劍迎上護主,將樊於期制服在地。
  
  宓辛苦苦掙扎,成蟜一時之間也不能得手。成蟜惱怒,一把推開宓辛,道:我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得到。於是侍從虎狼而上,拳腳交加,將樊於期打得奄奄一息,卻也無住手的意思。桂樓的賓客們聞知動靜,皆忍不住前來一探究竟,雖然這些人個個有頭有臉,可懾於成蟜盛怒之威,誰也不敢上前勸阻。
  
  宓辛見夫君即將性命不保,心如刀割,她撲地跪在成蟜腳下,大哭道:惟樊將軍能活,妾願順君之意。
  
  成蟜仰首狂笑,狀極瘋魔。他指了指宓辛,帶回府去,再作理論。說完癱倒在地。成蟜已是爛醉如泥,沉沉睡去。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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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6-7-8 17:23 | 只看該作者
2006.7.8

且說宓辛被拘於成蟜府中,過了有生以來最為漫長的一夜。她被獨自留在富麗的寢宮之內,一邊擔憂著樊於期和四個孩子,一邊又警惕地聽著周圍的動靜,生怕成蟜突然出現,要來玷污她的清白。直熬到東方即白,也不見成蟜的人影,宓辛這才鬆了一口氣,濃重的睡意隨之襲來。她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驚醒過來,發現自己衣衫齊整,再向四周張望,還是一個人也沒有。宓辛心中也不禁疑惑。她感到自己被遺棄了,被放逐在死寂的荒原。她絕望地抽泣起來。
  
  門開,宓辛心中一緊,待見到進來的不過是兩個十三四歲的使女,這才放鬆下來,悄悄抹去眼淚。使女道:「請夫人梳妝,君侯有請。」宓辛拒絕打扮。打扮漂亮,只能使自己的處境更加危險。兩使女也不強求,前面領路。
  
  宓辛被帶到一間幽深的宮殿,使女退去。宮殿幾乎是無邊無際的寬廣,人處其中,孤獨莫可名狀。宓辛心情忐忑,她將面對怎樣的考驗和折磨?未來雖不可預知,但她已作了最壞的打算。為了保護自己的貞潔,她不惜一死。宓辛心思已定,便勇敢地昂起頭來。然後她就看見一個白衣少年,正遙遠地端坐著。少年俊美無匹,身上閃爍著眩目的光芒,似乎是坐在天堂的入口,又似乎是坐在時光的盡頭。
  
  宓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天神般的少年就是成蟜嗎?就是昨日在桂樓里狂飲爛醉的成蟜?就是昨日那個舉止下流的成蟜?一夜之間,他怎會有如此巨大的變化?
  
  對成蟜的容貌,請允許我在此特加致意。成蟜是那時天下著名的美男子。男子的美,女人最有發言權。史載:婦人莫不願得以為夫,處女莫不願得以為士,棄其親家而欲奔之者,比肩並起。可以說,成蟜滿足了灰姑娘對王子的所有幻想。
  
  成蟜抬起眼來,冷漠地望著宓辛。宓辛和成蟜的目光一接觸,心中沒來由地一顫。這世上竟有如此英俊的男人!成蟜示意宓辛坐下,道:「昨日之事,乃吾酒後失德,深感愧慚,還望夫人海涵。幸好夫人猶為完璧之身,不然成蟜罪大也。」
  
  成蟜那無可挑剔的真誠態度,再加上他那孩童般純潔的面容,讓宓辛的氣一下全消了。宓辛道:「那樊將軍呢?」
  
  成蟜道:「樊將軍調養數日,應無大礙。」他的口氣平淡之極。在他眼中,樊於期和普通賤民並沒有任何區別,都是揍了白揍,用不著憐憫,更不需要道歉。
  
  成蟜如此輕蔑自己的丈夫,宓辛心裡也不痛快,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她也只能暫且把這份惱怒收藏起來。看樣子, 成蟜也並沒有傷害她的意思。宓辛於是說道:「蒙君侯款留,妾於心不安,容妾告退。」
  
  成蟜悠悠地道:「只怕還要委屈夫人,再住上些日子。」

  宓辛大驚,道:「多久?」

  「少則半年,多則一年。」
  
  宓辛的心頓時涼了。如此說來,她成了成蟜的囚犯了。她再也不相信成蟜的並無惡意。成蟜強要把她留在將軍府中,而且一留至少半年,所為何來?宓辛認為自己是知道答案的。她對自己的美貌有著自信,她知道,自己是禍水級別的那種女人。昨天,成蟜就已經表現出了對她美色的覬覦。現在的成蟜,看上去那麼優雅純凈。但是,可以相信一個人的仁慈於一時,卻萬萬不能相信一個人的仁慈於長遠。半年乃至一年的時間,什麼可怕的事情不會發生?

且說宓辛聞言惶然,不知所措。在遇到成蟜之前,她的自我感覺一直都相當良好。丈夫仕途順利,前途光明;孩子也都健康活潑,肥胖多肉。日子過得富貴浮華,招人妒忌。在她這個年紀的女人,過的比她好的實在不多,過得比她好又比她美麗的更是絕無僅有。然而,她遇到了成蟜,她所有的一切,在這個少年面前,顯得那麼可笑和不值一提。是的,她根本無法反抗,只能逆來順受,任他宰割。宓辛於是慌亂地問道:「君侯留妾,未知意欲何為?」
  
  成蟜道:「吾自有深意,非夫人所當知。」
  
  宓辛恨極反笑,這是哪裡來的強盜邏輯,明明是你要軟禁我,而我卻連被軟禁的理由也不配知道。宓辛見事已至此,索性把話挑明,大聲說道:「妾為有夫之婦,君侯若欲強污妾身,妾必咬舌自盡,陳屍於君前,寧死而不敢從。妾雖卑賤,然也不容輕辱。」
  
  成蟜詫異地望著宓辛,道:「夫人何以作如是之思?夫人以成蟜為何人也?夫人又自以為何人也?」
  
  成蟜的一臉無辜,反而讓宓辛不好意思起來。難道是她自作多情,錯怪了成蟜?宓辛道:「君侯乃當世偉丈夫,妾年老氣衰,容貌粗陋,自然不在君侯眼裡。妾無益於君,望君憐而放歸家。」
  
  「家?」 成蟜大笑道:「家為何物?相夫教子,好一個賢妻良母。」 他的笑里,分明有著說不出的嘲諷。
  
  宓辛不解地道:「妾非男兒,無意功名,相夫教子,於願足也。」
  
  成蟜卻再也不說話。他在面前的玉案上焚起一段香,香煙飄起,成蟜俯首,吸香煙入腹中。他蒼白的面色,漸漸泛起一片潮紅。宓辛遠遠聞著,已覺香不可言,似有飄幻之感,但一想到自己的處境,卻又悲上心來,悄聲哭泣。
  
  成蟜笑道:「婦人何其愚也。人生如寄,多憂何為?」 這一笑,說不出的疲憊和厭倦。女人的敏感和細膩,讓宓辛感到,眼前的成蟜一定有著奇怪而深遠的心事。她猜不出,也不敢問。
  
  宓辛哀求道:「妾有四子,皆尚年幼,不能一日少離。君侯雖貴,畢竟也有幼時,母子連心,君侯想必也能體察。」
  
  成蟜忽然激動起來,道:「夫人自認卑賤,成蟜也以夫人為卑賤。以我看來,你只是一隻愚蠢的母猴,為牢籠中的富足而沾沾自喜、得意洋洋。如果你有尾巴的話,一定早翹上天了。忘卻汝之夫君!夫之於妻,又有何親?聚如萍水,散如落花。生也不相識,死已終無知。忘卻汝之四子!子之於母,亦復何親?譬如寄物瓶中,出則離矣!婦人何其愚也。世人何其愚也。」
  
  宓辛越來越困惑。她簡直不清楚自己到底哪裡得罪了成蟜。如此無情無義、滅絕天性的話,他怎麼能夠說得出口?他定然是瘋了,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成蟜向宓辛走來,宓辛已不能逃。這少年身上有著她無法抗拒的神奇魔力。不是魅力,是魔力。兩人的距離是如此之近,宓辛的面龐已能感受到成蟜那熱烈的呼吸。宓辛下意識地別過臉去,不敢與成蟜對望。成蟜卻捧起她的臉,痛苦地注視著她,道:「這般的容顏,在少時常為吾夢見。這般的容顏,或嗔或怨,終於盡在吾之眼前。請告訴我,如斯美人,為何要毀滅自身?」
  
  宓辛生平頭一遭被一個男人如此輕薄,又羞又愧。而讓她吃驚的是,她內心深處對這樣的親近並不反感,反而有些喜歡,如果要說她害怕的話,她害怕的也是自己的美貌是否能夠承受如此近距離的觀察。她心亂得厲害,根本無法理解成蟜到底在說些什麼。
  
  成蟜又道:「夫人可知生死之辯?」 宓辛茫然地搖搖頭。成蟜接著說道:「吾聞諸楊朱,曰:生,萬物之所異也;死,萬物之所同也。生則有賢愚、貴賤,是所異也;死則有臭腐消滅,是所同也。賢愚貴賤,非所能也,臭腐消滅,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賢非所賢,愚非所愚,貴非所貴,賤非所賤。然而萬物齊生齊死,齊賢齊愚,齊貴齊賤。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聖亦死,凶愚亦死。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異?」說完,成蟜閉目嘆息,又道:「由是言之,生而何歡?死而何懼?」
  
  宓辛心中一痛,一個花兒般的少年,為何會如此的憂傷和悲觀?他本該一頭扎進生活的洪流之中,享受著無窮盡的榮華富貴,卻為何要浮出水面,思考這些荒誕無稽的問題?宓辛雖然年紀比成蟜大上一輪有餘,面對這樣形而上的追問,卻也是無法應答。
  
  成蟜忽笑道:「夫人無須回答。夫人便是答案。生而何歡?有美可觀。死而何懼?無美為伴。絕世之容顏,自有神秘之永恆,非可為血肉之凡耳宣講。樊於期,何許人也,竟能據夫人而有之!竊為夫人悲也。極致之美,得之非人,必受其不祥。樊於期倘為夫人而死,也屬咎由自取,不足為憾。」 宓辛聽來,似有所悟,而成蟜又繼續說道:「吾與夫人雖男女有別,實則同類。所以異於人者,非關財富,非關地位,惟美貌也。而美貌豈可長有?有而不得其用,其惡更大於本無。」
  
  宓辛雖知成蟜所言,全為不經之談,甚至只是為了騙去她的貞潔而耍的一種手段,卻也忽然忍不住傷感起來。俗語有七年之癢之說,而她和樊於期的婚姻已經維持了十多年,不想不覺得,一想之下,還真感覺頗有些癢了起來。年華日復一日地沖刷著她用美貌構築的堤壩,目前看來,這堤壩還算堅固,然而天知道它能堅持多久,何時會轟然倒塌?於是衰老一日千里。除卻銅鏡,還有誰曾為她將逝的容顏嘆息?是樊於期,還是她的四個孩子?又或者,是眼前這位俊美而瘋癲的翩翩少年?
 
  成蟜接下來說的話,毋寧說是給宓辛聽的,不如說他是在自言自語,「既生亂世,雖美而焉得長久,萬事萬物,皆為其敵,必欲污之而後快。如夢幻泡影,如露也如電。吾有何辜,而須負荷前行,不得歇息。」 成蟜說到激動之處,忽然抓住宓辛的手。宓辛並沒有將手抽開,在那個五月的黃昏,她錯以為那是她自己的手。成蟜喃喃說道:「如此真實。如此可怕。夫人救我!」

  宓辛惶恐答道:「妾無德無能,如何救得君侯?」
  
  成蟜突然哭了。他在哀求,又似在祈禱。我好害怕,我只有十八歲。我不該承受這些。你和我一樣,什麼都沒有。你只有你的美麗。你將為後人銘記,不是因為你是樊於期的妻子,也不是因為你能生育四個孩子,而是因為你無與倫比的美麗。你的身體,應該歸為聖物,而不是成為罪孽。拯救我吧,用你的美麗。
  
  宓辛的心一下子空蕩蕩的。成蟜的眼淚,讓她猝不及防,忘了抵擋。宓辛只感覺到成蟜猛地將她撲倒在地。他身上散發出的年輕男子的美妙氣息,讓她意亂神迷,一股暖流在體內迅速湧起。前一刻,成蟜只是個無助的孩子,現在,他卻是一頭兇殘的野獸。天家之子,難道全是這般德性,因為空虛而竭力掙扎?
  
  宓辛在心中提醒自己,一定要捍衛自己的貞潔。她不是不動心,實在是情有不能。她已經是妻子和母親,不應該再有別的念頭。她絕不能邁出這一步,邁出這一步,她就將墜入萬劫不復的懸崖。儘管心中作如是想,宓辛卻偏偏不能反抗。她所有的力氣,在此刻選擇了無情地逃離。
  
  就在宓辛準備接受成蟜之時,成蟜卻忽然停了下來。成蟜昏死了過去。宓辛嚇壞了,探其鼻息,還有呼吸。她想叫人,卻終於沒有出聲。她看著昏睡中的成蟜,臉上竟不覺有了微笑。就這樣和成蟜安靜地守在一起,只有他們兩個人,彷彿在分享一種曖昧甚至是邪惡的私密。
  
  她是新生了,還是根本就死了?宓辛並不在乎這些。在遇到成蟜之前,她人生的軌道都已經鋪好設定,她就象一列火車,連司機都不需要,只需自動駕駛,也可以分毫不差地到達死亡的終點。她的心靈,本已如枯槁的古井,無奈成蟜先是落井,繼而下石,終於將她艱難地喚醒。在她尚且美麗之時,還享有美麗賦予的特權之時,她要為了自己而活,哪怕就只活那麼一次。她將成蟜摟在懷中,輕聲哼著一支古老的謠曲: 「小娃娃,光腳丫,來到山坡采野花。野花白,野花香,摘回家去送給她。」隨著歌聲,宓辛回到了遙遠而塵封的過去。那時,她是一個天真而快樂的小女孩,唱著這支謠曲,和懷裡的枕頭玩著過家家的遊戲。
  
  成蟜良久方醒,他發現自己象個嬰兒般地被宓辛抱在懷裡,不由大是窘迫。成蟜連忙掙脫,恢復了他一貫高傲而冷漠的面目。成蟜將使女喚入,送宓辛回去休息。宓辛臨去,回首望向成蟜,而成蟜卻已淹沒在她的朦朧淚眼裡,總也無法看得真切。
  
  宓辛離開。成蟜獨坐而思,忽一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的面前。抬眼一看,浮丘伯是也。成蟜冷冷地道:「你幾時來的?」浮丘伯不答,卻開始責問成蟜:「君侯身負家國重任,何以對婦人如此用心?」
  
  成蟜搖搖頭,道:「先生非吾,自然不知。」
  
  浮丘伯看見案上的殘香,情急大叫:「逍遙香雖能使人逍遙於一時,卻內有巨毒,用久則不壽,君侯非不知也。君侯曾在先王靈前,許下匡正綱常、重整乾坤之誓。任重而道遠,還望君侯保重貴體。」
  
  成蟜道:「吾自有理會,不勞先生操心。」言畢拂袖而去。

 且說宓辛被拘於成蟜府中,除了不能外出,她享有絕對的自由。成蟜之府邸方圓十餘里,任她隨意來去,並無人對她特加監視。漸漸地,宓辛竟然已安於這種狀態。過去習慣的生活方式,曾讓她虛榮和滿足,然而,當不可抗拒的外力出現,將她和熟悉的生活一刀兩斷,她居然也就這麼慢慢地適應了下來。如此算來,人生到底有多少擁有不能失去?又有多少擁有其實是可以隨時丟棄的垃圾?
  
  宓辛偶爾會想起四個孩子,卻從未想到過樊於期,而她想得最多的,卻是成蟜。只要一想到能時常見到成蟜,宓辛便徹底地淪陷在初戀的快樂之中。
  
  妻子的心已經變了,樊於期卻茫然無知。自從那日在桂樓被成蟜一頓飽揍之後,他已經纏綿病榻多日。好在樊於期多年征戰,身子強壯,擱一般人的體質,吃那一頓拳腳,恐怕早已暴屍當場。
  
  第一個前來慰問樊於期的是呂不韋。樊於期抓著呂不韋的手不放,患難見真情,還是相國懂得體恤下情啊。的確,在這個時候,還有什麼比領導的關懷更為樊於期所急需呢。
  
  呂不韋在來之前,對桂樓之事已經一清二楚。這一趟他是專為收買人心而來。呂不韋當下勸樊於期安心養傷,縱萬般委屈,也需從長計議。
  
  樊於期捶榻大呼:伸冤在我,我必報應。言罷淚如雨下。呂不韋撫樊於期之背,道: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再強的人也有權利去疲憊。
  
  樊於期於是改哭為嚎,嚎罷,大叫道:「堂堂丈夫,無能護衛妻兒,何忍偷活人世。」叫完便要伏劍自盡。呂不韋心中冷笑,樊於期啊樊於期,你戲演得也太假了吧。我不來你不自殺,我來了你就喊著要自殺,你當我傻呀。饒是如此,呂不韋還是奪去樊於期手中之劍。
  
  樊於期又道:「於期既不能死,還望相國為於期主持公道。」

  呂不韋道:「本相有一言,不知將軍能聽否?」

  「相國請講。」
  
  呂不韋乃是呂氏春秋的主編,對呂氏春秋的編撰工作很是上心,他以相國之尊,在士人面前不恥下問,倒也是學到了不少知識,而這些知識,也經常在談話中被他拿來賣弄,渾然不顧是否恰當。呂不韋於是說道:「君子處世之道,概類於作文之法,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 但常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可不止。倘是旁人如此褻瀆將軍,將軍自應以血洗辱,一解大恨,此為行於所當行也。然長安君貴為王弟,非將軍所能抗衡,此為止於不可不止也。本相以為,不如因而善謀之,以無益之妻子,易有用之富貴。」
  
  樊於期不忿道:「奪妻之恨,豈能輕易勾銷?」
  
  呂不韋道:「將軍乃雄才大略之人,豈可作惺惺兒女態。天下女子何止萬千,只恨取之不竭、用之不完,將軍念念於一人而不忘,豈不愚哉!本相府中,多有美女,將軍如有中意,本相必當割愛。是為一妻雖去,百妾復來。西人蕭伯納曾言道:所謂愛情,便是過分誇大兩個女人之間的差別。西人慣多謬論,此言卻有至理。女人之於女人,小異而大同,焉來許多差別!」
  
  呂不韋見樊於期聽得入神,又道:「昔有吳起,殺妻明志,請為魯將,終於大破齊國。將軍向以吳起自許,當知婦人為輕,功勛為重也。而況將軍名諱,也正應驗冥冥中自有天意。於期(與無妻二字同音),無妻也。老子有雲,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將軍既去婦人之累,再得本相為將軍儘力奔走,將軍得以荷軍國重任,建不世功業,豈非男兒生平所望?」
  
  樊於期破涕為笑,道:「於期惟相國是從。」

卻說成蟜搶奪樊於期之妻,也給嬴政出了一道難題。嬴政知道,成蟜他是非保不可。他好不容易將成蟜扶上大將軍之位,怎能輕易放棄。而對樊於期,則以盡量安撫為宜。安撫不成,殺也不足為惜。
  
  嬴政初聞桂樓之事,先是大怒,深怪成蟜惹事生非,自毀形象,最終留下個爛攤子,還得我來收拾。但轉念一想,卻也大喜,喜成蟜之好色。
  
  在《辨奸論》一文中,蘇洵攻擊王安石道:「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 臣下之不近人情,素為多疑的君主所忌。這裡涉及到眾多君王的陰暗心理:不近人情的臣下,無欲無求,將個人原則置於官場規則之上。若此臣等,不畏重誅,不利重賞,不可以罰禁也,不可以賞使也,此不僅為無益之臣,更為有害之臣。因此,嬴政喜成蟜之好色,喜得惡,也喜得自有道理。成蟜好色,好色則無大志,無大志則可放心驅使,只需穩執賞罰二柄,成蟜權位雖高,卻也不足為患也。
  
  而李斯的監視報告也顯示,成蟜常焚逍遙香。逍遙香為當時方士所煉製,類似今日之毒品,久用成癮,且不得長壽。嬴政得報更是大喜,不待我親自動手,成蟜已是自尋死路。不過,成蟜啊成蟜,你最好能撐過這關鍵的兩到三年,等我把嫪毐和呂不韋都收拾了,那時你再死也不為遲。
  
  在呂不韋的牽頭張羅下,一樁政治交易最終這樣達成:成蟜得以保留宓辛,而樊於期升為中尉。中尉一職,實權非小,掌京師治安、警衛國都。這是一樁嬴政、呂不韋、成蟜、樊於期四方參與的交易,四方都有獲利。成蟜和樊於期的獲利不需多言;嬴政的獲利在於平息了局勢,認清了成蟜不足憂慮,他得以集中精力對付嫪毐和呂不韋;呂不韋的獲利則是籠絡了樊於期,在軍隊內部給成蟜添了個敵人,讓自己多了個心腹。
 
  且說樊於期之事終於告一段落。作為一個年輕的政治掮客,浮丘伯開始了他短暫的登場表演。他的遊說對象,就是秦國宗室。當有關嬴政為呂不韋私生子的謠言從趙國傳出且越演越烈之時,最應該出來表態的秦國宗室卻一直讓人費解地保持著沉默。只要善於聆聽,沉默其實也可以是一種語言。
  
  浮丘伯要扳倒嬴政,扶持成嶠登上王位,尋求宗室的支持就成了他必然的選擇。而在宗室當中,又尤以昌平君、昌文君二人最具號召力。
  
  (按:史記索隱云:昌平君,楚之公子,立以為相,后徙於郢,項燕立為荊王,史失其名。昌文君名亦不知也。而據《雲夢睡虎地秦墓竹簡》所載:昌平君死於嬴政二十一年,而被項燕立為荊王的昌平君則死於嬴政二十四年,顯見兩昌平君並非一人。(此處考證從於琨奇《秦始皇評傳》。)倘若昌平君、昌文君二人為外來人士,則依照秦國的爵位制度,封君必有大功,二人既有大功,史冊何以缺載?因此,據我推測,昌平君、昌文君二人應該就是秦國宗室中人,身份當為嬴政的叔伯輩,即孝文王的兒子,異人的兄弟。)
  
  作為唯一的人證,姚氏被浮丘伯帶到昌平君、昌文君二人的府中,她象祥林嫂一樣,把曾和成嶠說過的話又重複了N遍。昌平君、昌文君聽罷,居然冷靜異常,既不吃驚,更無憤怒。浮丘伯固請,二人仍不表態,實在被浮丘伯糾纏得不行,這才建議浮丘伯再去找一個人,一個比他二人更有發言權、更具權威的人。浮丘伯心中一動,他馬上猜到了這人是誰:華陽太后,孝文王的王后,秦國王室最後的老天牌。
  
  昌平君、昌文君雖沒有明確表態,但卻也讓浮丘伯全身而退。浮丘伯從中隱約嗅到一種氣味:宗室並不滿意目前秦國大政都操控在嫪毐和呂不韋兩個人手裡,而宗室在權力蛋糕上卻一無所獲,因此對嬴政也有所遷怒。也可以理解成,他們在縱容甚至是慫恿浮丘伯,鼓勵他去鬧騰,也許能夠衝擊一下現有格局,促成權力蛋糕的再分配。
  
  於是浮丘伯前往思德宮,說華陽太后。
  
  當孝文王還在世時,絕愛華陽太后,可謂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華陽太后之容貌可想而知。如今,華陽太后已是五十多歲的年紀,看上去卻直如二十許人,美貌絕倫,色不少衰。真讓人不禁懷疑,華陽太后也有一幅神秘的畫像,藏在陰暗的角落,替她承受肉身的衰老和靈魂的醜陋。相形之下,比華陽太後年輕二十餘歲的姚氏,卻反而被映襯得人老珠黃,容顏殘破。不得不承認,上天造物,有失偏頗。有些人就是能得到更多,乃至太多。
  
  華陽太后冷冷地聽完姚氏的陳述,便命浮丘伯上前。浮丘伯上前,華陽太后打量了他一眼,搖了搖頭,又命他退回原處。浮丘伯心裡納悶,不解華陽太后之用意。浮丘伯自然不知道,華陽太后視力不佳,命浮丘伯上前,只是特意要看看他的長相。象華陽太后這樣自視甚高的老女人,對帥小伙通常都缺乏免疫能力。而浮丘伯並不以容貌見長。華陽太后一見之下,心中已是不喜。而作為一個面對華陽太后的政治掮客,既不能帥,那至少也應該年紀再大些,成熟穩重,看上去值得信賴。浮丘伯只有二十七歲,顯然太年輕了。由此可見,年輕雖然是資產,有時候卻也可能成為負資產。
  
  見華陽太后已有逐客之意,浮丘伯不得不豁了出去。華陽太后是他和成嶠最大的也是最後的希望。浮丘伯顧不得語氣輕重,高聲說道:「傳國之義,適統為尊;覆宗之惡,陰謀為甚。今王政,實非先王之嗣,乃呂不韋之子也!文信侯呂不韋者,始以懷娠之妾,巧惑先君,繼以奸生之兒,遂蒙血胤。朝豈真王,陰已易嬴而為呂;社稷將危,神人胥怒!太后若念先王之祀,何忍見嬴氏血食為呂氏所奪?何忍坐視秦國六百年基業,廢於奸人之手?百年之後,太後有何面目見先王於地下?」
  
  華陽太后顏色變動。浮丘伯又道:「某昧死上言,太后登高一呼,舉國景從,誅淫人,廢偽主,保宗廟於將滅,挽社稷於即傾。長安君,先王血胤,威明神武,德才兼備,為嬴氏之望,萬民之望,若能扶立為王,必能慰先王於地下,安宗室於長遠。太后善決之。」
  
  華陽太后冷笑道:「汝為長安君作說客歟?長安君既有所謀,何不自來?」言畢揮袖送客。浮丘伯無奈,只得和姚氏怏怏告退。
 
  且說浮丘伯回報成嶠,將見太后之事備細與成嶠敘述一遍。於是成嶠只得親往華陽太后所居的思德宮。

  出乎成嶠的意料,華陽太后一見到他,喜歡得不行。三年不見,華陽太后沒想到成嶠竟會出落得如此英俊挺拔,心裡又疼又愛。華陽太后拉住成嶠坐在自己身邊,眼睛就離不開成嶠的臉龐,對成嶠誇獎愛惜個不停,還不時伸手來吃成嶠的豆腐。華陽太后的恩寵,讓成嶠很不自在。他從未期待自己能享受到這種親密。隨著成嶠年紀的增長,他對女人的審美觀也在隨之改變。以前,他只覺得華陽太后冷漠疏遠,可如今看來,華陽太后非但不冷漠,反而還很HOT。一念至此,成嶠不由在心裡啐了自己一口,成嶠啊成嶠,你怎會有如此齷齪不堪的念頭,她可是你奶奶呀。
  
  在華陽太后密不透風的關愛中,成嶠好不容易尋到個空隙,說出了自己的來意:「前,浮丘伯說太后,太后未置可否。孫兒今來,望太後傳檄天下,宣淫人之罪,明宮闈之詐,另擇適嗣,主吾大秦社稷。」
  
  華陽太后嗔道:「老婦久居深宮,孤苦伶仃,滋味寡少。難得汝前來探問,深慰老懷。老婦年老也,不堪以國事相問。汝久也不來,既來卻又用心不誠,非為盡孝,實有圖於老婦也。罰汝陪老婦閑坐,為老婦取樂。」
  
  成嶠暗叫不妙,華陽太后的口氣,怎麼聽都有些撒嬌的意味。成嶠急道:「國事重大,不宜遲延。太後為秦國至尊,若太后袖手不問,則我大秦江山,必為呂氏所竊取。祖宗創業匪易,一朝失之,身為嬴氏子弟,又有何面目立足於天地。望太后聖裁。」
  
  華陽太后笑道:「老婦自有主張。何必急在一時。」說完,又愛憐地望著成嶠,瞧你,把小臉蛋給急的,汗都出來了。華陽太后從懷中掏出手帕,為成嶠拭汗。兩人肌膚相親,氣息相應,成嶠心慌意亂,汗流愈急。成嶠天生異征,其汗如血,直染得手帕殷紅一片。
  
  思德宮幽深陰冷,不見天日,似乎與世隔絕,獨立於紅塵之外。華陽太後設宴款待成嶠。成嶠心不在焉,食不知味。和成嶠的強顏歡笑相比,華陽太后卻是由衷的興奮和開心,再加上烈酒入柔腸,不一會,華陽太后已是滿面緋紅,眼神迷離。
  
  夜色闌珊,筵席半殘,成嶠再請決斷。華陽太后只推酒醉,並嗔怪成嶠松間喝道,看花淚下,將風景大殺。成嶠感覺到再拖下去也不會有結果,於是請辭,待明日再來。華陽太后卻一把拽住成蟜的衣袖,不放他走。成蟜僵立當地,不敢強掙。而華陽太後接下來說的一句話,險的將成蟜嚇得半死。
  
  華陽太后抱住成蟜的雙腳,抬眸仰望,語甚哀怨地說道:「老婦獨居,枕寒席冷,汝如憐我,且為老婦鋪席侍寢。」 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表達,意思就是:成嶠,我想和你睏覺。

  曲指算來,華陽太后寡居已有十一年光景。她的絕世容顏,註定了她的日子比尋常寡婦更為難熬。自戀而變態的隋煬帝楊廣,曾攬鏡自照,作長嘆道:「大好頭顱,誰當斫之?」 華陽太後面對鏡子,也應悲嘆自憐:「絕代佳人,誰能悅之?」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人越美麗,心越凄涼。珠懷空鎖怨,枕上淚千行。遙想當日孝文王在時,有心畫眉,歡愛總無暇。如今眉梢眼角,縱能千畫百描,卻與誰人瞧?
  
  她不甘心就這樣讓美貌被歲月白白擄去。心中非無恨,未得採花郎。在她最後的花季,她需要有人來欣賞她,讚美她,分享花開的燦爛。當她最後一枚美貌的花瓣,被風卷下生命的枝頭,她希望能落於優雅的手掌,傾盡殘香,而不是和枯葉敗枝一起,共葬黃泥。她的情慾依然在燃燒,期待著柔情的親吻,期待著粗曠的擁抱。當年輕而俊美的成嶠適時地出現在她的面前,她不由春心蕩漾,再難自製。
  
  華陽太后睏覺的要求,讓成嶠如聽霹靂。他嚇得趕緊跪倒,以頭搶地,連連謝罪。他和華陽太后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如果一起睏覺的話,仍然是確鑿無疑的亂倫行為。
  
  同樣的行為,在不同的時代會得到不同的評價。亂倫也是如此。今人對亂倫的評價,和春秋戰國之時不一樣,和遠古時代更是大相徑庭。
  
  最早,在人類的蒙昧時期,連倫都沒有,自然也無亂倫可言,更談不上對其加以禁止。在中國古籍中不乏這樣的記載:昔太古常無君矣,其民聚生群處,知母不知父,無親戚兄弟夫婦男女之別與上下長幼之道。「男女雜游,不媒不聘」。依此而言,那是一個群婚雜交的原始時代,亂倫在所不免。而西人達爾文也勾畫出另一幅遠古社會的圖景:那時,人類分成若干獨立的小群體。每個小群體都受著一個強壯男人的統治。他有著無限的權力,所有的女人都是他的財產,任他揮霍發泄,這其中包括他的妻子和女兒。可以說,此時的亂倫是一種普遍現象,其動機更多的是出於生理慾望和動物本能,同時也是為了更好地繁衍和保存種群。
  
  而在某些版本的創世神話中,同樣有著鮮明的亂倫痕迹。我國的某個創世神話,我小時候也曾聽過,說的是大洪水毀滅了所有生物,只有伏羲和女媧兄妹跑到高高的昆崙山巔,倖存了下來。伏羲要和女媧睏覺,以繁衍後代,接續人類。女媧不肯,說除非你追上我。於是兩人圍著山峰轉圈,伏羲總也追不上女媧。怎麼辦呢?後來神仙出來指點伏羲了,讓他往反方向跑。伏羲遵從神仙的指點,果然追上了女媧,於是兩人睏覺,孕育了人類。
 
  《聖經》舊約創世記第19章,講述了羅得和他的兩個女兒亂倫的故事。耶和華毀滅了所多瑪和蛾摩拉城,倖存的羅得同他的兩個女兒逃進山去,住在一個洞里。大女兒對小女兒說,「我們的父親老了,地上又無人按著世上的常規進到我們這裡。來,我們可以叫父親喝酒,與他同寢。這樣,我們好從他存留後裔。」 於是大女兒和小女兒叫羅得喝酒,然後輪流和羅得睏覺,後來懷孕。這故事還特意加了一個似乎是出自二流黃書作家之手的細節:「女兒幾時躺下,幾時起來,羅得都不知道」,大有畫蛇添足、欲蓋彌彰之嫌。
  
  禁止亂倫對於人類的意義,或許並不亞於直立行走。當人類告別遠古,開始步入文明,亂倫卻依然存在,只是已從大眾行為轉化為諸神和王室的特權。希臘神話中,如果將裡面許多的亂倫故事悉數刪去,相信一定不會象現在這樣五光十色,令人著迷。在古代埃及,相傳法老都以自己的妹妹作為第一個和正式的妻子。在法老之後統治埃及的托勒密王公們,也延續了這一「神聖而光榮的」傳統。在與當時秦國鄰近的匈奴部落,還保留著這樣的風俗:當一個人死去之後,他的繼承者,通常是他的兄弟,象繼承他的羊群一樣,也繼承了他的女人。而在中原七國,乃至上溯到春秋時期,女人在父子兄弟的床榻間移來換去也代不鮮見。那時亂倫的罪名和道德壓力,較諸今日要小了許多。
  
  諸神已遠,不可臆測。而王室的亂倫,固然有著對於純正血統異乎尋常的守護和關心,但也不排除有心理層面的原因,即尋求獲得精神上的最高滿足,通過亂倫,以完成向諸神的致敬,也藉此宣告自己為諸神在人間的代言人,不僅凌駕於法律之上,更能凌駕於道德之上。
  
  時至今日,亂倫更多地是作為一個名詞而非事實存在,儘管如此,這名詞中似乎還殘留著某種遠古的魔力,一旦提起,便足以讓眾多半吊子藝術家熱血沸騰。一本滑腔走調地講述亂倫的《洛麗塔》,曾讓多少文藝青年或老年激動得跟過年似的。而如果你想拍電影的話,只要拿亂倫來說事,也一準能蒙個或大或小的獎。
  
  再將我們的視線收回到思德宮中。華陽太后見成嶠執意不從,於是半是威脅半是誘惑道:「當年汝父棄在趙國,無母於內,望歸而不可得。日後何以竟能貴為秦王?」
  
  成嶠以頭貼地,恭聲道:「先君能為秦王,全拜太后所賜。」
  
  華陽太后道:「老婦既能廢子傒太子之位,而舉汝父為秦王。今若汝從吾所欲,老婦也當順汝之意。汝為秦王,只在老婦反手之間。汝其思之。」
  
  成嶠聰明得很。他很清楚,此一時彼一時,華陽太后的權力早已非當初孝文王在位之時可比,儘管如此,論起她的威望和地位,宗室中依然無人能及。能謀得華陽太后的背後支持,他稱王的勝算將大大增加。這是一筆赤裸裸的性交易,籌碼是秦國的王位。成嶠決定完成這筆交易。
  
  緊繃的弦突然鬆開,或者竟是斷了,一切於是發生。那一段依然柔軟白膩的肉體,躁動在成嶠年輕的懷裡。那身體上的每一寸肌膚、每一道弧線,他的爺爺都曾經無數次撫摩過,探索過,佔有過,征服過。
  
  成蟜回府,抱鏡痛哭。宓辛隔門而聽,雖不知情,卻也心痛莫名。成蟜絕望地看著鏡中的自己。天啦,帥也是一種罪。而我成嶠,好比曹三,都是一級重犯。

  且說成嶠和華陽太後行了那事,感受怪異而複雜。然而他誰也無法告訴,只能藏在心裡獨自承受。華陽太后時隔多年,再嘗床第之歡,自然食之無厭,對成嶠一再寵召。成嶠畢竟年輕,上下半身均非呂不韋可比,他每從思德宮歸來,便要立即再找兩個年輕貌美的女子,翻雲覆雨,彷彿要藉此來抹滅適才的噩夢,洗盪自己的罪孽。成嶠的寢宮對宓辛並不設防。當宓辛看到成嶠和那些比她年輕近二十歲的女子翻滾糾纏、魚水合歡,心中大為失落,暗自悲泣。成嶠從來沒有這樣對過她呢。
  
  華陽太后已經對成嶠表示了明確的支持。在華陽太后的授意下,成嶠和昌平君、昌文君二人在私下也達成了交易,事後以他二人取代嫪毐和呂不韋。
  
  婚變都要瞻前顧後,費盡思量,更何況是政變呢?政變是一個系統而縝密的工程,一步也不能出錯。應該說,成嶠和浮丘伯的謀划從理論上是無懈可擊、必定成功的。尤其是他們還有一招精心設計的妙棋,出乎所有人預料。
  
  這次謀划的詳情如何?

  時間將為我們揭開所有的謎底。

  時間已經為我們揭開所有的謎底。
  
  這一日,華陽太后召見嬴政,為成嶠的政變正式拉開了序幕。華陽太后問嬴政道:「老婦聞長安君數度請戰,王皆不許,是何道理?」
  
  嬴政答道:「軍者,國之大事。長安君尚且年幼,未經戰事。驟然出征,恐不能取勝。」
  
  華陽太后道:「王與長安君,雖為君臣,亦為兄弟。長安君愛王,王獨不愛長安君歟?」
  
  嬴政急道:「太后何出此言?」
  
  華陽太后道:「想當日,王與長安君於夏太后榻前盟誓,不離不棄,共興嬴氏。今有謠言自趙國起,意在亂我秦室,其罪當誅。長安君屢請伐趙國,以止天下之疑,此乃愛王之心一片。王雖授長安君以將軍之名,奈何不歸之以實,此非為兄之義也。白起、蒙驁,國之名將,也非生而致之,必使疆場歷練而後致之。長安君縱然年少,不令統兵,又焉知其非統兵之人!」
  
  嬴政低頭不語。華陽太后又道:「今王尊長安君之位,封之以膏腴之地,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眾臣心多不服。長安君外不能為國建功,內不能威信大臣。假使萬一,王歡愛轉薄,又復老婦已追先王而去,則長安君雖貴為王弟,猶恐其不能自保也。老婦在日,願見長安君自立。」
  
  嬴政推脫道:「孫兒尚未親政,國事決於大臣。長安君出征之事,非孫兒所能決斷。」
  華陽太后冷笑道:「嬴氏家事,何勞外人預手?老婦自有理會。」
  
  華陽太后久未乾預朝政,然而積威猶在。華陽太后親自出面作工作,嫪毐和呂不韋也不得不被迫應承。況且,要阻止成嶠統兵伐趙,也實在缺乏足夠有說服力的理由,反而只會暴露自己貪權戀棧、欲霸軍權自有的心理。於是,協議達成。成嶠統領二十萬秦國精銳之師,擇日進發趙國。
  
  成嶠的政變已經開始,嬴政和李斯是否有所覺察,在此之前,他們又都幹了些什麼?和成嶠一樣,我們很快就將知道答案。
  
  十八歲的年紀,正俊美少年,卻已手握二十萬大秦鐵騎,揮師東向,討伐趙國。那是怎樣傳奇而令人神往的場景!成嶠兵馬未行,便已一躍成為最受矚目的國際明星,不僅秦國在關注他,東方六國也在關注著他。如此年輕的主帥,自古未有先例。所有的無關人等都充滿了好奇:將為他們所見證的,究竟是一個天才的奇迹,還是一場可笑的鬧劇?
  
  終於掌控了軍隊,成嶠卻並未有意想中的喜悅,他尚顯稚嫩的面龐過早地顯出厭倦和疲憊。而出征之前發生的一件事,更是給他的心裡投下了一層厚重的陰影。
  
  成嶠將行的消息傳出,宓辛就沒有睡過一天好覺。她要給成嶠一個驚喜。她開始悄悄為成嶠縫製征衣。終於能為心愛的人做些什麼,這給了宓辛極大的幸福和滿足。而通常,縫製征衣是母親或妻子的職責,很明顯,在縫衣的過程之中,宓辛發生了情結轉移,以成嶠妻子的身份自居。
  
  歷十餘晝夜,衣成,而成嶠也啟程在即。於是宓辛往見成嶠。她捧著雪白的征衣,一臉甜蜜,在她的期待之中,迎接她的必將是成嶠的柔情和感激。只要一想到,成嶠將貼身穿著她親手縫就的征衣,遠行千里,朝夕不離,宓辛渾身也是潮熱不已,彷彿是她正被成嶠抱在懷裡。
  
  成嶠面色凝重,似乎困惑在某種情緒之中,不能自拔。宓辛進獻征衣,也沒能引起他特別的在意。宓辛淺笑道:「容妾侍君侯更衣。」她那修長的手指,溫柔而羞澀地伸向成嶠的身體。成嶠忽然冷漠生硬地說道:「不要碰我。」而就是這短短的四個字,在日後讓成嶠銘記終生,後悔終生。他怎麼也想不明白,傷害了自己所愛的人,怎會反而是自己受傷更深。看來,牛頓第三定律根本就不成立,反作用力有時候是要遠遠大於作用力的。
  
  成嶠話方出口,宓辛彷彿如觸電一般,身子輕微地晃動了一下,手停頓在空中,許久方才怔怔收回。她面色雪白,眼眶滿是淚水,痛苦地望著成嶠,嘴唇顫抖著,想說些什麼,卻又發不出聲音。
  
  成嶠道:夫人,你不必再留此地,你可以回家去了。

  宓辛聽到自己自由了,反而心如刀絞。她捨不得就這麼離開成嶠。家對她來說,是那麼遙遠。她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匍倒在成嶠腳前,再也不掩飾心中所思,道:「妾哪裡也不想去,只願長伴君側。」
  
  成嶠冷淡地道:「夫人請放心。成嶠絕非故意試探夫人,夫人又何必特意軟語。成嶠所言,皆為真實。成嶠這就著人護送夫人回去。」

  宓辛抱住成嶠的腿,只是嗚咽。
  
  成嶠奇道:「回到夫君和幼子身邊,豈非夫人一向所願?夫人該高興才是。」

  「妾於故家已無眷念,君侯勿棄賤妾。」

  成嶠大聲道:「不管夫人是否願意,都必須回去。」

  宓辛忽尖笑起來,道:「君侯對賤妾羈留在前,今又輕易放歸。君侯於賤妾一無索求,君侯所為何來? 「

  「等夫人回家,自然便會明白。」
  
  宓辛沉默片刻,又抬起淚眼,小心問道:「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成嶠搖搖頭,道:「不會,我們再也不會見面。夫人始終是樊於期的妻子,成嶠豈敢再擾。成嶠已知會樊於期,成嶠並沒有玷污夫人之清白。夫人大可放心而歸。」
  
  宓辛冷笑道:「君侯以前對賤妾所言,莫非是哄騙賤妾不成?」

  成嶠避而不答,大笑道:「得與夫人相聚,本為人生樂事。今日別離,也正該盡歡才是。成嶠知今日乃夫人生日,願為夫人奏一曲,聊為賀禮。」
  
  宓辛喃喃地道:「賤妾生辰,不想君侯居然記得。」如果在半個時辰之前,她知道成嶠居然記得她的生日,那她相信自己一定是天下最快樂的女人。然而現在對她來說,成嶠的關愛和他的絕情相比,顯得那麼漫不經心,無足輕重。
  
  成嶠自顧取琴而奏。樂曲似水,漸流漸急。成嶠奏至歡暢處,高聲向宓辛道:「夫人可有興緻,以歌舞相和應?」
  
  宓辛本想一口回絕,轉念一想,卻又答應道:「君侯見愛,賤妾斗膽獻醜,聊表臨別之意。日後雖有心再為君侯歌舞,恐不可得也。」於是,宓辛和著樂調,翩然起舞,但見衣袂飛揚,恍如仙子,美艷不可方物。宓辛既舞既歌,歌聲悲憤,極盡凄涼。歌曰:

  君如天上月,不肯一回照。
  妾似井底桃,開花向誰笑?
  妾生君未生,君生妾已老。
  恨不同日生,日日伴君好。
  
  這彷彿是一闋天鵝之歌。一生只歌唱一次的天鵝,第一次即為最後一次。那用生命傾訴的華美,為誰而唱響?那穿透宇宙的憂傷,有堅強的絕望。天鵝即將倒下,夢境卻無法延長。
  
  一曲即畢,無人鼓掌。成嶠替宓辛擦去眼淚,柔聲道:「人生聚散無常,夫人何須哭泣?」
  
  宓辛跪拜成嶠,道:「賤妾再也不哭了。多謝君侯款留,妾別君侯去也。」言畢從容離去。她的面貌已迅速恢復平靜,看不出絲毫異常。
  
  宓辛既去,成嶠忽然從地上跳起,拔出佩劍,向柱子瘋狂砍去。他多想馬上追出去,向宓辛說一句對不起,跪倒在她的面前,請求她的原諒。但是他剋制住了。他憎恨自己的剋制力。
  
  宓辛回到自己的庭院,對著鏡子仔細地梳妝自己。樊於期曾為她打開了一扇門,她進去時是個女孩,出來變了婦人。她覺得這樣很好。後來,她遇見了成嶠。成嶠也為她打開了一扇門,她進去時是個婦人,出來則變了女孩。她覺得這樣更好,無以復加的好。她沖著鏡子中的自己,給了一個最為燦爛的微笑:生日快樂,宓辛。
  
  不一刻,有人來報成嶠:宓辛投井身亡。成嶠聞言,心中一陣劇痛,昏倒在地。就在他適才的一遲疑,便永遠失去了挽回宓辛的機會。一代美人,香消玉沉。時為嬴政八年七月初七。生死同日,是人為?是天意?
  
  成嶠良久復甦,急命人速速將宓辛撈起。他要去看她最後一眼。浮丘伯也正好趕到,忙道:「君侯不當去。樊夫人既已投井,依某之見,不如就勢填井,掩埋為安。」
  
  成嶠勃然大怒,一把揪住浮丘伯的衣襟,呵斥道:「是何言語!是何言語!一切罪孽,皆因汝而起。汝尚有顏面再作此惡毒不仁之計?」
  
  浮丘伯並不驚慌,他示意其餘人等先退下去,這才說道:「君侯息怒。死者已逝,何必再去擾伊,也擾了自己。一切皆有天意,死亡將君侯與樊夫人隔離,便是上天特意安排的最好結局。告別的時候到了,就讓樊夫人長眠於井底。人人皆可為情所困,惟君侯不可。等待君侯的,不應只是一個女人,而應是一整個國家,一個龐大的帝國,一個屬於嬴氏的帝國。」
  
  成嶠又道:「樊夫人決然自沉,該如何向樊於期交代?」

  浮丘伯笑道:「衣不如舊,人不如新。樊將軍早沉在美人鄉中,樊夫人是死是活,他又怎會在意。」
  
  成嶠默然。浮丘伯的話,多少給了成嶠少許安慰和勇氣。別了,宓辛。你只是一場太過美麗的夢幻,而我在一個錯誤的時刻清醒。你從不曾屬於我,但願你也從不曾屬於任何人。原諒我吧。你所去的天堂,那是我到不了的地方。而我將去的地方,你也不可同行。於是成嶠拿水在浮丘伯面前洗手,道:「填井不葬,是你所要的。這婦人的血,也是因你而流,罪不在我,你承當吧。」
  
  浮丘伯點頭道:「惟君侯如意。她的血歸我,和我的子孫。」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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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6-7-24 20:33 | 只看該作者
2006.7.24
 
  天行有常,不為堯而存,不為紂而亡。光陰無情,不因惡而疾行,不因美而暫停。古人制日晷,今人造鐘錶,希望能以此捕捉時間。然而時間仍永是流淌,從古至今,無一刻少息。無論帝王將相,或是升斗小民,都在時間面前卑微地平等著。捲走歲月的哀樂喜悲,留下年華的淺淡水印。當分母為無窮大而分子為有限數字之時,演算結果為零。人生有限而時間無窮,於是註定斷無永恆,只有虛空。
  
  且說宓辛猶自沉睡在黑暗的井底,而生者的生活卻仍將繼續。成嶠顧不上為宓辛多加傷感,他出征的日子也已來臨。他將作為十萬秦軍的統帥,開始他人生之中最初也是最後的冒險征程。
  
  嬴政貴為秦王,身系社稷安危,自然不便御駕親征。他也不象後世明朝的正德皇帝朱厚照那樣,有御駕親征的癮頭。而成嶠領兵出戰,某種程度上為代兄出征,相當於是嬴政親自出征。因此,送行的規格和檔次和其他將領出征時大不相同,文武百官悉數到場相送。嬴政親為成嶠祝酒,願其出師大捷,凱旋而歸。直送出咸陽十里,這才依依相別。
  
  在這個壯觀而風光的場合,浮丘伯卻並沒有出現。現在還不是他拋頭露面的時候,暫時,他還是只能作一個無名氏。
  
  三軍未動,糧草先行,糧草未動,諜報先行。從咸陽到趙國,直線距離在千里以上,沒有今日的飛機和導彈,全靠步兵和騎兵,想奇襲根本沒有可能。而在當時那個戰火頻仍的年頭,整個趙國時刻都處在戰爭警戒狀態,隨時提防著秦國的進攻。是以,秦國將要出兵攻打趙國的消息,在成嶠尚未出征之前,就已經傳到了趙國。
  
  從主帥的身份,可以大致判斷出戰爭的規模。主帥成嶠貴為王弟,這一仗看來絕小不了。趙國苦戰多年,極欲安息,趙王於是派遣使節,赴咸陽作外交努力,希望能避免戰爭。然而,讓趙國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接連派往咸陽的三批使節,都彷彿石沉大海,了無迴音,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對趙國來說,和秦國和談的大門已經關上,現在是戰也得戰,不戰也得戰了。

  卻說成嶠的車騎,來到離咸陽百里的蒙武將軍的駐地。蒙武合符,璽節驗對無誤,這便將大軍交付成嶠之手。按嬴政的旨意,成嶠為主帥,而蒙武為副將。成嶠對蒙武說道:「成嶠未經戰陣,驟統大軍,恐力有不能。此番伐趙,還要多多仰仗將軍之力。」
  
  蒙武心知成嶠只是在客套,別說從名分上成嶠是主帥而自己是副將,就算嬴政任命自己為主帥而成嶠作副將,自己也應該識趣地將拍板的權力拱手相讓才對。蒙武於是答道:「臣無德無能,自當惟君侯是從。」
  
  成嶠冷冷地點點頭,道:「如此甚好。」
  
  浮丘伯這時才露臉。他露臉的第一件事,便是力勸成嶠擊殺蒙武,以絕後患。浮丘伯道:「蒙武之父蒙恬,素與呂不韋交好。君侯今欲誅呂氏,廢偽主,雖天道義理皆屬君侯,然恐蒙武礙於家世人情,未必能聽君侯。蒙武既不能聽君侯,而又與君侯共領大軍,此乃骨鯁在喉,不除不快也。蒙武在軍中聲望甚高,某請以蒙武之血,為君侯樹威。蒙武既死,則大軍盡為君侯所有。君侯驅使之,有如以臂使手,無不聽從。君侯勿疑!」
  
  成嶠心有不忍,道:「不教而殺謂之虐。待吾與蒙將軍剖白真相,觀其行止,倘蒙將軍不肯相從,再殺不遲。」
  
  浮丘伯暗暗慍怒。大哥,咱們這可是在造反呀。泡妞我不行,造反你不行。處子見紅,造反流血,乃是天經地義之事。區區一兩個人的性命又算得了什麼?能為這樣的偉業殉身,該是他們的榮幸才對。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成嶠心意已決,約見蒙武,告以呂不韋之陰謀和自己的奪權計劃。蒙武如聞驚雷,汗濕衣背,再悄悄向左右望去,但見壁間白光隱約,必有甲士在內埋伏。眼看性命只在一線之間,蒙武於是跪拜,行君臣之禮,稱成嶠為王。
  
  蒙武雖已歸順,浮丘伯仍是再三請殺之,成嶠只是不許。浮丘伯也只能暗自嘆息。成嶠沒有立刻回師咸陽,而是提兵繼續前行。其本意為再多行百里,以解嬴政之疑。不料正行間,忽遇一彪人馬。一見之下,乃是王翦率三萬鐵騎,特來護送。再行,又遇一彪人馬,乃是桓齮率三萬鐵騎,前來壯行。
  
  王翦和桓齮面見成嶠,只說秦王擔心將軍初次出征,惟恐有所閃失,故而命吾二人遙相接應,一路護送將軍,直到趙國邊境。
  
  成嶠並不糊塗。王翦和桓齮明為護送,實為監視。他心中起了疑問:難道嬴政已經對自己的謀反有所察覺?
  
  成嶠回與浮丘伯商議,浮丘伯大驚道:「此定是咸陽有變。待某潛回咸陽,一探究竟。」
  
  成嶠被王翦和桓齮遠遠押送著,只能進,不得退,心中也大為惶恐,沒了主意,本不想讓浮丘伯走,卻又不得不放,乃對浮丘伯道:「願先生早去早回,成嶠日夜翹首,守望先生佳音。」
  
  成嶠離開咸陽之後的這幾天,咸陽到底發生了啥個事體?

  且說浮丘伯晝夜狂奔,不日回到咸陽。他遠遠地在城外躊躇,並未立即進城。城門的看守較往日格外多了數倍,對進出人等嚴加盤察。浮丘伯隱隱感覺有事不妙,便打發隨從先去城門打探。隨從回報,浮丘伯的畫像已張貼在城門四周,正在懸賞緝拿。浮丘伯問,是何罪名?隨從答道:殺人越貨,外加姦淫婦女。浮丘伯心知,這些強加的罪名只是掩人耳目而已。又問賞格幾何。答道:百金。
  
  浮丘伯哈哈大笑,太過便宜,不賣不賣。轉念一想,卻又憂上心頭。看來,自己的身份已經暴露,如何能進得城去?他犯起愁來,只得打發隨從先進城探聽消息,自己則在城外的山上過了一夜。
  
  夜色漸涼,浮丘伯躺在樹林之間,心急如焚。城內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自己此來咸陽,可謂神不知鬼不覺,身份又何以暴露?苦心經營的謀反計劃,到底是在哪個環節上出了問題,該當如何彌補?他思慮著,擔憂著,驚慌著,直到天色發白,這才稍微睡了會。醒來之後,他特意找了條小溪,往水中照了照,但見一頭秀髮依然烏黑油亮,心裡不禁黯然,畢竟不是伍子胥,能一夜之間白了頭髮。
  
  浮丘伯遙望著城門,半天也不見特別的動靜。正心亂間,忽見城門處一陣騷亂,喊聲震天。但見一人率同數騎衝出城門,急速狂奔,其後有秦兵緊追不捨。浮丘伯在山上看得分明,那領頭逃竄之人,不正是樊於期嗎?
  
  剛出城門不久,樊於期的幾個扈從便被亂兵砍落馬下,只剩樊於期隻身獨騎,幸得馬快,漸漸甩開追兵。追兵看看失去了樊於期的蹤影,也就徐徐收隊而回。
  
  樊於期竄入密林,驚魂未定,就著溪水飲馬,順便也稍作歇息。忽聽得背後一聲叫:樊將軍。樊於期大駭,回劍便砍。來人動作也不慢,拔劍架住。樊於期這才打量來者,見是浮丘伯,驚道:「怎麼是你?」
  
  浮丘伯收劍入鞘,冷聲道:「某正欲請教將軍。將軍不在咸陽城內,來此荒山野嶺作甚?」
  
  樊於期怒道:「汝膽敢諷刺於吾?」說完又來砍浮丘伯。浮丘伯只得拔劍迎住。一萬個回合之後,兩人不覺力盡,皆住下喘息。
  
  浮丘伯道:「如此說來,將軍業已舉事?」
  
  「廢話。按照當日之約定,長安君此時應率十萬大軍,兵臨咸陽城下,和樊某裡應外合才是。我問你,長安君何在?十萬大軍何在?」
  
  「看來,將軍舉事不成?」

  「你說呢?」
  
  「將軍舉事之時,華陽太后、昌平君、昌文君可有附和?」
  
  樊於期怒哼一聲。「先生當日曾親口說過,一旦舉事,宗室必順起響應。然而樊某卻連半個人影也沒見到。樊某在咸陽城中孤立無援,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僥倖逃脫,一家老小卻已滯留城中,只怕凶多吉少。先生負我!長安君負我!」
  
   浮丘伯道:「將軍且息怒。某與將軍已是同舟之人,一榮俱榮,一敗俱敗。某急急趕回咸陽,正欲告知將軍,秦王已有所覺察。長安君和十萬大軍,正為王翦和桓齮所困,不敢輕動,非有意辜負將軍,實不能也。」浮丘伯忽又想起一事,連道奇怪:「縱然秦王懷疑長安君有奪位之意,卻也萬不會對將軍有所疑心。天下皆以為將軍和長安君有不共戴天之仇,誰又能料到,所謂奪妻之恨,只是演給世人看的雙簧而已。將軍職為中尉,掌京師治安、警衛國都,手中兵馬,皆是秦軍菁華。將軍驟然舉事,直殺咸陽宮,猝不及防之下,秦王必一舉可擒獲。某所不解,將軍何以潰敗如此之速,直淪落得單人匹馬,倉皇奔逃?」
  
  樊於期苦笑道:「先生精心設計的苦肉之計,早已被人視破,樊某舉事,秦王早有準備。樊某知己而不知彼,焉得不敗。」
  
  浮丘伯驚問:「苦肉之計,誰人視破?」

  「客卿李斯。」
  
  「李斯?」浮丘伯臉上露出古怪的神情。李斯,我原以為你只是浪得虛名而已,沒想到,你終於出手了。浮丘伯又對樊於期道:「此地不宜久留。且先與長安君聚合,再圖良策。一路上,將軍也正好將舉事始末一一道來。
 
  關於樊於期的咸陽宮半日游,當時的真實情況是這樣的:
  
  樊於期率三千精兵,帶著華陽太后和成嶠的手令,一大早便直衝咸陽宮而來。咸陽宮前,只守著十來個郎官。樊於期也沒什麼好多說的,上前便是砍翻。就這樣,連闖兩道門,都未碰到任何夠分量的阻礙。樊於期心裡嘀咕:不是吧,這造反也忒容易了些吧。
  
  然而,在闖第三道門時,樊於期看見了一個人。

  是的,只有一個人。

  一個站在門正中央的人。
  
  他就那麼筆直地站著,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卻自有一股力量,讓人不敢輕犯。樊於期的突如其來,似乎並不讓他驚奇。而樊於期劍上滴落的鮮血,也不曾讓他有一絲畏懼。
  這人甚至連劍也沒佩。他只是抬起眼睛,輕蔑地望著樊於期,以及他的三千精兵。他幾乎是失望地嘆了一口氣,那意思分明是說:才三千人,為什麼不是三萬呢?
  
  如此離奇的景象,並不在樊於期的預料之中。他生生止住腳步,朝那人行禮道:「客卿大人!」

  李斯還禮,道:「中尉大人。」
  
  樊於期很想上前一劍將擋路的李斯砍翻,但李斯那幅篤定的模樣,卻讓他心裡很是沒底。他決定先問清楚情況,再砍不遲。於是問道:「客卿大人何以在此?」
  
  李斯朗聲應道:「秦王知中尉大人前來晉見,特命李斯於此門相迎。」

  樊於期大吃一驚。莫非秦王已經知道我要造反了?那裡面豈不是早有埋伏?
  
  李斯笑道:「中尉大人何以止步不前?李斯願以實言相告,此時咸陽宮內外,守衛不足三百人,中尉大人盡可放心前行。」
  
  真正負責任的造反者,不會象阿Q先生那樣:造反?有趣。同去同去。於是一同去。真正負責任的造反者,不掉別人的腦袋,便掉自己的腦袋,神經自然高度緊張。李斯越說裡面沒人,樊於期越是猶豫不決。
  
  如果說此時樊於期心裡在打響鼓的話,李斯的心裡則是在敲悶鑼。天知道,李斯並沒有撒謊,咸陽宮所有的守衛加起來,恐怕也只有兩百餘人。而秦王嬴政就在咸陽宮裡,萬一樊於期硬衝進去,後果不堪設想。
  
  李斯早已覺得樊於期和成嶠之間存有陰謀,提請嬴政加強防備。無奈嬴政不肯相信,呂不韋更是不肯相信。嬴政將注意力都放在防備宗室作亂之上,如郎中令王綰、內史肆等,本可用來保衛嬴政的,卻都被調了去防備宗室。在此危機關頭,李斯自知重任在肩,他要以一個人的力量,拖延住樊於期,等候王綰和內史肆帶兵來援。
  
  樊於期和李斯對峙片刻,忽劍指李斯,道:「此乃緩兵之計,客卿欺吾不知歟?」

  李斯哈哈大笑,大聲道:「好一個緩兵之計。中尉大人果然智慧過人。只是以中尉大人之智慧,又何以為長安君所賣而不自知?」
  
  李斯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卻點到了樊於期的要害。他早已在成嶠身上押上了他所有的賭注,如果成嶠真的要出賣他,他活該只能死無葬身之地。

  李斯見樊於期木然不語,又道:「浮丘伯的苦肉之計,中尉大人以為怎樣?」

  浮丘伯的名字被說出,更是讓樊於期慌亂。浮丘伯行蹤詭秘,李斯又如何得知?李斯對他們的謀劃到底知道多少?
  
  李斯見樊於期亂了分寸,再道:「李斯有數言,特為將軍計,將軍願聽否?」

  「說。」

  李斯作了個邀請的手勢,「請將軍移步。」
  
  對於李斯的口才,樊於期早有耳聞。經他一說,能讓母雞搶著報曉,公雞開始下蛋。其誘惑力之強,有如海妖塞壬的歌聲,不可抵擋。你最好的辦法就是象奧德修斯那樣,用蠟塞住雙耳,乃至把自己鎖在桅杆之上,根本就不要聽。
  
  然而樊於期還是忍不住好奇,想要嘗試一下李斯到底有多神奇。他進入門內,但見宮殿空曠,並不象有埋伏的樣子。可還有那第四道門,第五道門呢?
  
  李斯道:「以樊夫人為餌,中尉和長安君演了一出好戲,幾乎掩盡天下耳目,卻並未能瞞過秦王。中尉大人對長安君仁至義盡,今日又因長安君之故,不惜擅闖咸陽宮,犯下彌天大罪。然而,長安君又是如何對待中尉大人,中尉大人可曾知道?」
  
  「如何?」
  
  李斯緊盯著樊於期,道:「敢問樊夫人何在?」

  「尚在長安君府中。事成之後,樊某自會將其迎歸。」

  李斯詫異道:「夫人已死,中尉難道不知?」

  樊於期大怒道:「胡說。」
  
  李斯一笑,道:「中尉將夫人托於長安君,此乃以餓狼司肉、渴馬護水也。夫人美貌絕世,長安君又正在少壯之年,淫慾正盛,夫人美色當前,長安君豈無染指之思?據李斯所聞,長安君並未恪守與中尉之約,而是一心要玷污夫人之清白。可憐夫人,為保全名節,不令將軍蒙羞,寧投井自沉,不使長安君得逞。依李斯看來,夫人雖為自戕,殺夫人者,實長安君也。」
  
  樊於期更怒,道:「客卿再敢胡言,休怪樊某劍下無情。」

  李斯道:「中尉不信,請隨李斯前來。」
  
  樊於期心存疑慮,不知李斯欲帶自己前往何處,自不肯行。李斯指著前面的偏殿,道:「李斯這就領中尉去見夫人。李斯若心存狡詐,中尉掌中有劍,兩步之內,便可令李斯血濺當場,中尉何慮哉?」
  
  樊於期這才跟隨李斯,來到偏殿。偏殿之內,果然空空蕩蕩,只是在偏殿正中,安躺一人。樊於期近前一看,險些昏倒。李斯沒有騙他,真的是他那闊別已久的妻子,宓辛。樊於期跪在宓辛身前,但見宓辛面容皎好,一如生時之美麗。長日以來,樊於期沉湎在溫柔鄉中,本已漸漸讓宓辛在心中淡去。不想今日一見,雖遠隔陰陽之界,昔日的柔情蜜意,卻瞬間猛然泛起,撕心裂肺。
  
  李斯看著瑟瑟發抖的樊於期,道:「李斯本無意擾了夫人的魂靈,只是暗為夫人抱恨不平。可憐夫人含冤未雪,臨死也未能見得中尉,還有四個孩子。李斯這才大膽起夫人於地下,當面向中尉陳情。」
  
  李斯鼓動口舌,樊於期卻根本沒在聽。他捧著宓辛的臉,笑中有淚,道:美人,給爺再笑一個。宓辛自然沒有笑。樊於期又上去和宓辛接吻。嘴裡斷斷續續地哼哼著:歸來兮,美人……我希求你的美麗;我渴望你的身體……為何你不看著我……無論美酒與鮮果,都不能平息我的慾望;你在我的血管里點燃慾火……我吻了你的嘴,多麼苦澀的雙唇,難道是血的滋味?……或許是死亡的滋味……歸來兮,美人,和我親嘴……
  
  但見樊於期趴在死去的宓辛的身上,和她又說話又接吻,場面之陰森詭異,作為唯一的旁觀者,李斯胃裡不禁一陣翻騰,嘟噥道:「Get a room.」

  面對現實吧,宓辛再也不會醒轉。她並非睡美人,能被王子的親吻喚醒。況且,即便宓辛真是睡美人,她等待的王子也將是遙遠而高傲的成嶠,卻不是和她作了十多年夫妻又有口臭的樊於期。
  
  樊於期起身,兩眼血紅,仰天狂笑道:「區區一女子而已,何為涕下?樊於期啊樊於期,你算什麼英雄?」
  
  李斯一心要拖延時間,於是正色道:「中尉何必自責。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
  
  樊於期一想也是,無論如何,十餘年的夫妻,宓辛之死,怎麼說也值得他幾滴熱淚。李斯又道:「李斯聞中尉之名,如雷貫耳,以為當世一人而已。夫人當日委身相從,也以中尉為蓋世英雄也。今夫人因長安君而死,中尉不為復仇,反鷹犬事之,此非夫人之所望,更非丈夫之當為。」
  
  樊於期受李斯一激,果怒形於色。李斯又道:「中尉心中定有疑惑,長安君的十萬兵馬應已殺回咸陽才是。長安君何在?中尉為長安君所賣也。本是裡應外合,殊不知長安君卻另有準備。秦王薨,繼位者非長安君莫屬。中尉弒秦王不成,中尉死,長安君則按兵不動,仍不失長為長安君,衣食富貴。萬一中尉弒秦王成,中尉仍難逃一死,長安君必以中尉之頭顱,為秦王復仇,示天下以大義,昭繼位之正統。以李斯看來,成或不成,中尉死必也。」
  
  總之,樊於期被李斯忽悠得昏沉。他幾乎都忘了自己是前來造反的。一時間太多的信息,讓他承受有餘,消化不及。樊於期於是道:「如此,計將安出?」
  
  李斯信口應付道:「中尉縱不愛身惜命,也當為家小考量。稚子何辜?老母何辜?中尉忍其同死乎?今中尉只是誤信蠱惑,若懸崖勒馬,猶為未晚。秦王與相國皆於中尉冀望甚深,當許中尉戴罪立功,領兵征討長安君。擒得長安君,將功抵罪之餘,更得秦王倚重。將軍今日為秦之中尉,異日則為秦之白起、蒙驁也。」
  
  李斯說到後來,言語間已是破綻百出。樊於期也覺得不對勁,正沉吟未決,殿外忽殺聲一片。李斯喜形於色,知道是郎中令王綰、內史肆領兵趕到。樊於期大怒,心知中計,拔劍便砍李斯。李斯將將躲過,腦袋雖保住,頭髮卻已被削去一大片。李斯轉身便逃,樊於期提劍緊追。
  
  郎中令王綰、內史肆高呼:「奉旨捉拿賊首樊於期,余者不問。」於是兵士紛紛投降。樊於期猶緊追李斯不放,李斯都快以為今天自己要嗚呼了,大叫王綰救我。樊於期追出百步,這才被甲士截住,樊於期奮勇殺奔而出,這才有了城門逃出那一幕。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細節成就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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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6-8-9 23:41 | 只看該作者
2006.8.9

且說浮丘伯和樊於期結伴而行,前往與成嶠會合。途中,樊於期講述的造反版本與真實情況頗有不同。樊於期的版本簡要敘述如下:
  
  入宮,遇伏,戰,血戰,死戰,不敵,退。

  THE END。
  
  可以看出,在此故事中,有關宓辛的戲份被全部刪除,李斯的戲份也是砍去十之八九。浮丘伯不動聲色地聽著,他知道樊於期並未說出全部事實。軍人也有不愛武裝愛紅裝的時候,不僅喜歡美化自己的勝利,更喜歡美化自己的失敗。又或者,戰場如閨房,有諸多不足為外人道之事。
  
  再回過頭來看李斯。李斯剛去鬼門關走了一遭,樊於期那突然砍出的一劍,硬生生地將其頭皮削去一片,只要再往下砍幾寸,或者他躲閃得再慢那麼一點,他現在就已經是個死人。
  
  這個時候的李斯,體現出了一個職業官吏的良好操守,他只是草草地包紮了一下傷口,便又立即投入了緊張而繁忙的工作。眼下的動蕩時期,正給了他大展身手、仕途爬升的大好機會,他哪裡還顧得上盤算自己這點傷是否應該算是公傷,是否應該休一個帶薪的長期病假,請一個專業的心理醫生治療諮詢等等。他仕途的終極目標還遠沒有實現,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就絕不能停歇。是以,在這個時候,他不僅要向嬴政展覽他的傷口,更要向嬴政展示他的才華。
  
  另一方面,樊於期的這一劍,也再次促使李斯開始思考生與死的問題。李斯這時三十八歲,照今天的幹部標準來考量,幾乎能算得上是青年了,而在他的身上,也確實留存有青年人的灑脫和銳氣。大難不死之後,他體會到的並不是生命之脆弱,而是作了如下思辯:樊於期那一劍若砍得准,我也就立時死了;而正因為他沒有砍准,所以我還活著。反過來說,我還活著,證明那一劍沒有砍准,而因為那一劍沒有砍准,所以我並沒有死去。因此,只要我還活著,就證明我沒有死,也不會死,死亡不會降臨於我,那麼我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而如果我死去了,則證明樊於期那一劍砍得正准,而因為那一劍砍得正准,所以我就無法再活著。既然不再活著,自然也就不會感受到活著時候才有的恐懼和痛苦。因此,死亡一旦降臨,我也就將不再存在,於是更加不用為了死亡而擔憂害怕。由是言之:神不足懼,死不足憂,禍苦易忍,福樂易求。
  
  再說樊於期雖然成功逃脫,卻將華陽太后的手令留在了咸陽宮內。不消說,這個手令在第一時間裡被秘密交到了嬴政的手上。嬴政看著手令上華陽太后的筆跡以及印璽,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而他抖動的雙手,則泄露出他內心強烈的緊張和憤怒。這張手令,徹底暴露了華陽太后的立場,乃至整個宗室的立場:他們支持成嶠,反對嬴政。
  
  這個手令,只是輕輕的幾片竹簡,在嬴政手中卻顯得沉重無比。這輕輕的幾片竹簡,意味著整個宗室的背叛。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既然是統治著秦國的王,就早應該有了隨時迎接謀反的心理準備。然而,面對宗室的背叛,嬴政卻無法作到平常心,他有著雙倍的憤怒。即,作為秦王的憤怒,以及作為嬴政的憤怒。前者的憤怒不難想見,後者的憤怒,則在於他被整個嬴氏家族拋棄,他成了一個被驅逐的外人。
  
  在兩千多年之後的今日,家族的凝聚力已然瓦解,家族的觀念也正在逐漸消失(請注意家族和家庭的區別)。作為現代人,已從家族中解放出來,擺脫了家族的壓力和桎梏,卻也放棄了家族的溫暖和榮耀。參天之樹,必有其根;懷山之水,必有其源。而當這個根源被拋於身後,人於是開始了流浪,漂泊在祖先曾經耕耘和生活的土地,卻再也覓不到故鄉。
  
  古人云:人困則返本,窮則告親。或許,中國人骨子裡本不信仰任何宗教,有的只是對祖宗的崇拜。對中國影響最大最深的儒家學說,並不能算是宗教,其中的厚古薄今、慎終追遠之說,便是一種精神上的返祖現象。求天告地,祈神禱仙,固然是必備功課,但天地神仙為大家公有,並不會專為一人賜福,是以還不如求祖宗保佑,畢竟天地遠而祖宗親。
  
  但凡去過一些保存相對完好的古村落,總會發現,宗祠一定是村落中最高大最宏偉的建築。這就好比在基督教徒乃至伊斯蘭教徒聚集的城鎮,最輝煌最美麗的建築一定是教堂。不為別的,因為無論宗祠還是教堂,都是存放信仰的地方。反觀今天的城市,最奢華的卻一般都是銀行。當然,對許多人來說,銀行裡面所存放的,也正是他們的信仰。
  
  我們在老電影里時常可見這樣的場景:戰士經過了萬千險阻,終於和大部隊會合了,他激動得熱淚盈眶,興奮地說:「終於找到組織了。」古人不用找,家族就是他們的組織。這種同祖同宗的歸屬感和安全感,是無可替代的。
  
  傾國與傾城,佳人難再得。同樣,傾國與傾城,家人難再得。家人,不可再生之資源。災難深重、戰火頻仍的中國,斷裂了多少家族的記憶。生而為人,或能上溯十代二十代,而更為遙遠的祖先,卻已不能知道,他們身上的故事,他們的喜怒哀樂,都已永歸於塵土。
  
  時常有人言說,對國人之人性了解最為透徹的,首推魯迅先生。在我看來,為魯迅先生所特加關注的,乃是國人人性中陰暗卑微的一面,先生身逢亂世,不得不持此以為敲打警醒。而為孔老夫子關注的,卻是國人人性中明亮光輝的一面。一本論語,時隔千年,卻仍能讓人從中讀出自豪,讀出幸福。夫子可謂知國人也,正因有此自信,所以子曰:「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倘以二十多年為一世的話,從孔子到今天差不多剛好百世。百世之內,夫子知也。百世之後,夫子知乎?夫子如果活到今天,又該會有怎樣的感想?
  
  且說嬴政召集嫪毐和呂不韋二人,商議對策。對這兩個傢伙,嬴政非但不信任,而且是又憎又恨。嫪毐不足道也,只是一個宦官罷了,根本不配當人來看。呂不韋的可恨之處則在於,他偏巧不是一個宦官,既然不是宦官,所以他能和嬴政的母后睏覺,雖然現在他們不一道睏覺了,但畢竟以前困過覺。這就是呂不韋的原罪,無論如何也無法贖還。倘無此原罪,嬴政又怎會受困於那漫天的謠言?
  
  話說回來,嬴政雖厭惡此二人,但是,要對抗宗室,卻又非得依靠二人的力量不可。和自己從心底鄙夷痛絕的人物合作,而且還要裝出其樂融融的樣子,這對普通人來說,業已是很糟糕的體驗,而對理應無所不能的君王來說,其痛苦和屈辱更是可想而知。
  
  怎樣應對宗室的背叛,嫪毐和呂不韋各有各的心思。嫪毐本來對秦國宗室還有所顧忌,一聽嬴政的口風,有要除去宗室的意思,頓感自己的機會來了,正為宗室頭疼時,宗室卻玩起了謀反,這叫自作孽,不可活。於是嫪毐嚷道,謀反?那還得了,今天你反,明天他反,秦國以後還怎麼在國際上混。必須懲前毖後,殺一儆百。不管何人,只要謀反,就必須誅殺,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嬴政聽完,點了點頭,又望著呂不韋,等待他發表意見。
  
  呂不韋最近處境一直比較尷尬,他看到嬴政心裡就發虛。謠言對他造成的傷害,並不比嬴政輕多少。被別人奉承為秦王的老爸,他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這個便宜老爸可不是好當的。他知道嬴政雖然表面上對自己和顏悅色,心裡卻一定對自己恨得要死。呂不韋甚至因此而有了隱退避禍之意。他已經對政治生涯起了倦意。他呂不韋連續擁立了兩任秦王,功在不賞。對這樣的功臣,君王唯一的策略就是:既然功在不賞,乾脆也就不用賞了,直接殺掉拉倒。他上了年紀,是時候開始考慮能否善終的問題了。但是,一想到嫪毐這個賤人還在位子上,正威風得很,他便又不甘心就此退休。在朝政事務中,他抱定兩個凡是的原則:凡是嫪毐支持的,他便反對。凡是嫪毐反對的,他便支持。但這回是事關謀反這樣大是大非的問題,他知道不能犯教條主義的錯誤,這次,呂不韋選擇了支持嫪毐。
  
  難得兩個權臣的意見如此統一,按理說,這也將讓嬴政的決定變得更加容易。嬴政卻仍在猶豫之中。嫪毐催促,嬴政道:「二君且暫退,容寡人三思。」
  
  李斯在咸陽宮智退樊於期,其救駕之功,更在領兵作戰的郎中令王綰和內史肆二人之上。對此,嬴政無疑有著極其深刻的印象。嬴政於是再召見李斯,告以嫪呂二人之意見,並問李斯對策。
  
  李斯也不沉思,脫口問道:「宗室何罪?」

  嬴政心想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嘛,但還是回答道:「背叛!謀反!」
  
  李斯驚訝道:「竟有此事?臣如何不知?」

  嬴政聞言大怒。華陽太后的手令可是你李斯親自交到我手上來的,你小子現在來和我裝蒜?

  李斯見嬴政顏色大變,卻也不懼,朗聲問道:「臣敢問何為謀反?」
  
  嬴政氣得渾身發抖,恨聲道:「太后親下手令,直指寡人為竊國之賊,又復遣樊於期殺奔咸陽宮,欲置寡人於死地,而以長安君繼秦王位。此不為謀反,何為謀反?」
  
  李斯肅然道:「臣昧死上言。華陽太后之手令,辱蒙吾王賜觀。臣有愚見,不敢不陳。手令所稱,今據秦王位者,乃相國呂不韋之子,偽主也。臣愚昧,只知踞王位者,吾王也。吾王乃先王嫡嗣,繼秦王之位,乃上應天命,下順綱常,此乃天下共知。手令所云,實荒唐可笑而不足一駁也。歷代先君不廢宗室之意,蓋以宗室為內援。勿使秦王之位淪入外姓之手,此宗室守望之責也。若僅以一無稽無憑之手令,秦國宗室竟因而罹難,天下之疑,必不能止,而反愈熾,此為不得不思也。以臣揣測,華陽太后因富有春秋,誤信謠言,加諸遭逢挑撥,故而關心則亂,不及深思,乃下此手令。」
  
  嬴政面色漸漸和緩下來。他懂了李斯的意思。李斯說了半天,歸根結底,是如何對此一事件定性的問題。這一層為他所忽略,也為嫪毐呂不韋二人所忽略。他已經先入為主地認為,這是一次謀反,於是人為地將自己置於不是你宗室死就是我嬴政亡的絕境。但李斯的話提醒了他,在謀反之外,原本還有第二條路可選。正所謂退一步海闊天空。將事件性質從謀反改為誤信,讓嬴政眼前瞬間豁然開朗。
  
  就嬴政個人而言,他是不願意和宗室決裂的,至少在目前是這樣。現在他執政的根基未穩,還不到一意孤行、為所欲為之時,正該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況且,秦國宗室不是一般家族,而是王族天家,除去一般家族對家族成員具有的普遍約束力之外,更有一個獨特的作用:它能證實嬴政作為秦王的合法地位。
  
  嬴政和宗室的關係,和中世紀歐洲國王和教皇的關係略有近似之處。那些國王雖然擁有世俗權力,但所謂君權神授,如果沒有經過教皇的正式加冕,便算不得是合法的君主。而另一方面,國王雖然擁有更為實在的權力,比如人民和軍隊,但要和教皇對抗,下場通常卻並不見得美妙。有一個著名的例子:公元1073年,神聖羅馬帝國皇帝亨利四世打算廢黜教皇格列高里七世,格列高里七世也不示弱,立即下令將亨利四世逐出教會。到公元1077年,由於自從被逐出教會,國內叛亂紛起,亨利四世扛不住了,只得向教皇求饒。接下來的情節就象武打小說一樣:據說亨利四世身披悔罪麻布衣,光著雙腳,站在教廷前面,當斯時也,大雪紛飛,寒風刺骨,亨利四世有如玉樹臨風,挺立不動,歷時三日三夜,這才最終換來了教皇的寬恕。
  
  當然,嬴政用不著在宗室面前如此卑微。但在那個謠言經久不散的非常時期,他卻又不得不依賴宗室將他搭救。作為政治人物,他的血統並不能由他說了算,他母親說了也不算,必須得到整個宗室的一致承認才行,只有這樣,他才能保證王位,信服天下。
  
  李斯又道:「相國與嫪君之所以勸吾王者,皆暗懷私心,為自謀之計耳。吾王不可不察。常言道,疏不間親。今朝政大權,在相國與嫪君二人之手。吾王所能借重者,惟宗室之力也。咸陽之內,兵變已平,長安君又遠在千里,宗室已不足以害王,是去是留,盡可權衡利弊,從長計議。一旦輕誅宗室,雖快在一時,卻痛在長遠。宗室既滅,而人死不得復生,則吾王何以制嫪呂?何以信天下?」
  
  嬴政聽得入神,李斯又道:「事出必有因。宗室所以誤信謠言,何故也?以不得重用,故生怨心。此名為怨吾王,實恨相國與嫪君也。吾王因而導之誘之,則宗室必仇相國與嫪君,而為吾王所用也。」
  
  寬恕有時候並非因為慈悲,而只是由於需要。嬴政於是長嘆道:「若無先生,寡人幾誤大事。寡人願與宗室言歡也。」

  月牙如鉤,高懸長天。思德宮內,華陽太后深夜獨坐,愁眉不展。樊於期的行動已經徹底失敗,成嶠的十萬大軍又全無消息。更要命的是,她的手令落到了嬴政的手裡。嬴政雖然沒有馬上向她問罪,但已命王綰將她監控隔離起來,沒有嬴政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出入思德宮。用今天的話來說,華陽太后被雙規了,在規定時間、規定地點反省及交代問題。華陽太后倒並不為自己的性命擔心,無論如何,她也不相信嬴政真敢殺了她。讓她放心不下的,倒是那遠隔千里的成嶠。
  
  長安君成嶠,她的孫子,更準確的說,她的情人,是她命里的第二個男人,也是讓她品嘗到愛情滋味的第一個男人。遲來的愛情,有如晚點的火車,奔跑得格外迅猛,燃燒得分外慘烈。華陽太后已是五十老婦,卻如懷春的少女,長吁短嘆,寢食不安。她自嘲地一笑,哎,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長相思,在長安。長相思,摧心肝。
  
  她牙疼得厲害,連喝水都疼。這讓她越發孤單,越發覺出自己的可憐。如果成嶠在身邊該有多好,只要能看到他蜷在自己懷裡,能看到那長長的睫毛、孩子般的睡相,人世間還有什麼痛苦不能抵擋?
  
  成嶠自然不會出現。她又想,退而求其次,能有孝文王陪在身邊也好啊。她沒想到的是,孝文王這個賤骨頭,在黃泉之下還支棱著耳朵,隨時等待著他心愛的女人的召喚。她只不過無意的一個念頭,孝文王卻已是一喚就應,冒將出來,殷勤地對她又問又憐。華陽太后見孝文王真的前來伺候,忽然間卻又全無了興緻,根本就不想再搭理他。她嘆了一口氣,對孝文王道:去吧。孝文王賤賤地道:可是你牙還在痛呀。
  
  華陽太后卻再也不理會孝文王,權當他是個死人。孝文王也沒什麼好說的,他也確乎是個死人。饒是如此,他還是大感憤怒和屈辱,是你叫我來的,來了卻又如此這般。他沖著華陽太后咒罵大叫:好,好!痛死你拉倒。寡人再也不理會你了。
  
  人鬼殊途,但面對求而不能,往往會將心內怨恨,化為口中怒罵。考其潛意識,卻仍存一線希望,或許,怒罵能令伊人回心轉意,反正事情已經最糟,不會更糟了。譬如絕望的教徒,每欲以詛咒喚醒上帝。其事雖無用,其心實可哀。
  
  華陽太后比孝文王更絕。滾,你以為我在乎你關心。
  
  這時,遠處傳來雞鳴。孝文王面色大變,邊後退邊道:「熒火的微光已經黯淡,雄雞用它高銳的啼鳴,宣告清晨即將降臨。我要離開你了,不是因為你的驅逐,而是出乎我的自願。算你狠,我詛咒你。再會了,永別了,你給我記著,記著——」
  
  華陽太后心裡有數,別看孝文王把話說這麼絕,下次只要她一召喚,他還是會照樣巴巴地趕過來孝敬。雖說將孝文王糟踐羞辱了一通,華陽太后的心情卻也並未因此而有所好轉。她擦擦眼角的淚水,準備就寢。或許,在今夜的夢中,成嶠便將與她相會。而就在她開始幻想之時,使女匆匆來報:「大王求見。」
  
  華陽太后一驚。嬴政這麼晚前來拜訪,一定不是好事。但就象她無法拒絕成嶠一樣,她也無法拒絕嬴政。不同的原因,相同的結果。她於是吩咐使女,讓秦王在正殿等候。
  
  等華陽太後到了正殿,更是驚訝莫名。但見正殿內一下子湧入了十好幾位人,黑壓壓一片。她原本以為只有嬴政一人前來呢。眾人見到華陽太后,紛紛拜倒行禮。華陽太后威嚴地步入上席,打量著在座諸人。但見包括昌平君、昌文君在內的宗室要人都在。太後趙姬也在,另有兩位稀客,分別是呂不韋和李斯。
  
  華陽太后一向清凈慣了,忽然見到這麼多人,心裡大為煩躁,但也只能忍耐。她心裡冷笑,好嘛,這算什麼,宗室擴大會議?有什麼手段你們儘管使出來。看老婦懼是不懼!

  且說思德宮正殿之內,燈火通明,氣氛凝重。似乎沒有人願意先開口說話,都固守著各自的沉默。而世間的沉默,和深邃的黑夜一樣,細究之下,其實也有著斑斕的色彩。既有「詞語破碎處,無物存在」的虛空棄絕,又有「此中有深意,欲辯已忘言」的名士做派,有「聖人相諭不待言,有先言言者」的神秘傾向,有「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的道家精義,有「心行處滅,言語道斷」的佛門偈陀,又有「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的處世智慧等等。而在座諸人的沉默,又各有著怎樣的心理源頭?今日雖已不得而知,但可以想見的是,以這些人的身份和地位,聚集在同一屋頂之下,不用說話,甚至不用肢體,就已經有了讓人窒息的戲劇張力。
  
  這將是空前漫長的一夜。每個參與者的命運,都將在這一夜發生轉折。在新的一天到來之前,他們有的是時間,就算想說話,也大可不必急在一時。
  
  見眾人許久都不吭聲,華陽太后大為不快,怒道:「若輩既來,卻不言語,是何道理?老婦夜深體乏,意欲歇息,若輩且退。」話畢,仍是無人應答,卻也無人退下。華陽太后只得點名來問嬴政,道:「吾王夤夜造訪,所為何來?」
  
  嬴政這才答道:「客卿李斯,有獻於太后。」
  
  華陽太后多年的積威猶在,其為人又向來專橫強硬,和先她而去的夏太后相比,一鷹一雞。嬴政看見華陽太后,也是心裡發虛,不敢和她正面交鋒,只得推出李斯,替他衝鋒陷陣,做一回惡人。李斯呈上華陽太后的手令,道:「叛賊樊於期,率眾攻咸陽宮,大敗而逃,遺下此一手令。有人稱是太后親筆所書,玉璽也無差。望太后明鑒真偽,以絕舉國之疑。」
  
  華陽太后掃了一眼手令,便遠遠扔在一旁。她不看李斯,只冷冷地盯著嬴政,道:「陛下既相逼如此,老婦復有何言!思德宮外,便有森森刀兵,已駐守多日也。陛下何不召入,當著宗室諸親之面,立取老婦性命?老婦豈畏死哉!老婦恨只恨,當年不該勸先王立子楚為太子,如其不然,老婦何以竟致今日之辱?老婦自掘墳墓,不怨旁人,只是愧對嬴氏歷代祖宗。陛下速速傳令,老婦引頸以待。」華陽太后這一番言論,聲威並厲,莫能抗之,壓根看不出就在半個時辰之前,她還只是個為了成嶠而情意綿綿、柔腸寸斷的小女人家。
  
  華陽太后一發狠,嬴政也頗為驚慌,連忙跪拜,道:「太後言重,孫兒承受不起。孫兒日夜為太后祈壽禱福,尤恐不及,又怎敢有加害太后之念?萬望太后惜言,不然孫兒萬死不足以謝罪。」
  
  較量了才一個回合,華陽太后竟已是大大地佔了上風,她成了審判者,立於不敗之地。而嬴政成了被審判者,面對華陽太后的有罪推定,他不得不開始艱難的自我辯護。華陽太后道:「陛下既尚有孝心,老懷深慰。」而她的語氣,卻聽起來一點也不欣慰,反而透出股嘲諷的意味。
  
  嬴政道:「孫兒愚鈍。太后雖不垂憐孫兒,然孫兒自信德行無虧,並非荒淫無道之君,太后卻為何下此手令,欲以長安君代孫兒為秦王歟?」
  
  華陽太后道:「手令已明,陛下又何須多問。陛下名為嬴政,實為呂政。老婦不敢望有孫如陛下。老婦孫兒,惟嬴成嶠也。大秦王位,豈有不傳嬴氏而予外人之理?」

  嬴政今日突擊來訪的目的十分明確,就是要為自己正名。他絕不是什麼私生子野種呂政,而是註定要繼承秦國王位的嬴政。一日不能正名,他的王位也一日不能安心。就在這個晚上,最具權威的陪審團都已召集完備,誰也別藏著掖著,都敞開來說,把問題都擺在檯面之上,一次性解決。嬴政於是對天禱告,道:「不肖孫嬴政祝曰,嬴氏祖宗在上,嬴氏宗族於此殿內齊聚。孤之身世血脈,願於今日辯白。祖宗其聽之。」禱告完畢,嬴政回身,環視四周,道:「寡人身世,事關國家社稷,非獨寡人一身,還請諸君以口言心,各暢所疑,絕無忌諱。」
  
  眾宗室聞言,皆望向華陽太后,等著她先行發難。嬴政道:「夫謠言者,乃六國捏造,意在使秦國君臣內亂,無暇東向。太后明視高遠,當深知謠言之荒唐無稽。」
  
  華陽太后冷笑道:「老婦還不糊塗!老婦自有人證在手。」
  
  嬴政和李斯會心地交換了一下眼神,華陽太后終於打出了她的底牌。
  
  原來,華陽太后一直將姚氏藏在宮中。姚氏從睡夢中被人叫醒,正神思恍惚,不知所以,等到得正殿,又見到眾多高官顯爵濟濟一堂,尤其是呂不韋和趙姬赫然也在,不由低呼一聲,昏了過去。被人急忙弄醒之後,她也只是木然站著發獃,臉色煞白,兩腿打顫。
  
  華陽太后對趙姬道:「太后可識得此人?識得便是識得,不識便是不識,可不要欺瞞老婦。」
  
  趙姬見到姚氏,也是一呆,答道:「回老太后,此乃姚氏,當年邯鄲之時,為賤妾之婢女。」
  
  華陽太后頷首道:「很好。既如此,姚氏,你且將那日的說辭再複述一遍。這說辭,昌平、昌文二君也都是聽過的。」
  
  昌平君昌文君聽到華陽太后忽然提及自己,不由大為窘迫。很顯然,在來思德宮之前,他們便已和嬴政達成了某種協議。
  
  姚氏連連磕頭,求饒不敢。華陽太后道:「有老婦為你作主,但說無妨。歷代先王在上,也讓他們聽一聽。」
  
  姚氏低著頭,聲音輕如蚊蟻,將她的台詞再說一遍。趙姬大怒,乾指道:「賤婦,你怎敢血口噴人?」華陽太后止住趙姬,道:「休論對錯,聽完再駁也是不遲。」
  
  姚氏好不容易說完。華陽太后望著嬴政,道:「姚氏所云,老婦以為不假,昌平、昌文二君以及宗室諸公,皆與老婦同感。陛下復有何言?」
  
  昌平君昌文君並不表態,彷彿沒聽到。宗室的其他人則小聲地交談著,全然不顧會場紀律。
  
  嬴政道:「太后聖裁。此婦乃當年母後身邊婢女,及母后貴顯,而此婦不得攀附,故而懷恨在心。以懷恨之心,語母后當年,自然顛倒黑白,惡言相加,其辭不足為信。以孫兒之見,十月為期,有孕生子,知孫兒之所由來者,莫如母后也。望太后廣聽,容母後為辯。」
  
  嬴政言出,最激動者為誰?呂不韋也。時隔六年,呂不韋又見到趙姬了,這個他曾經傷害現在又反過來被她傷害的女人。她蒼老了些,但依然是他記憶中的容顏。他多想再次擁她在懷中,哪怕因此立時便死。然而他終究不敢。現在,嬴政要趙姬出來作證。而只要趙姬回憶往事,自然免不了要提到他呂不韋。呂不韋坐立不安,就等著過耳癮,借著趙姬的言語,重溫一回美好的往昔。
  
  華陽太后卻根本不給呂不韋這個機會,立即駁道:「太后與陛下,母子也,子貴則母貴,子敗則母敗。為陛下及自計,太后必歸陛下為嬴氏也。私情私心,其言豈可為證?」
  
  嬴政一皺眉,這老太太實在頑固,偏偏她所言雖然蠻橫,卻也句句在理。嬴政遞給李斯一個眼色,那意思是說,也該咱們出底牌了。李斯輕輕地搖了搖頭,忽然說道: 「尚有一人,可以為證。」
  
  李斯話一出口,連嬴政也是大吃一驚。還有一個人證,他怎麼絲毫也不知情?嬴政瞪著李斯,李斯輕笑道:「吾王勿憂,臣自有分寸。」
  
  華陽太后自覺勝券在握,道:「也好。帶上來。」
 
  眾人舉目向殿門望去。但見被帶上來的卻只是一個瘦小的老太婆。伊雙目已不能見,稀疏的白髮,在腦後挽個小小的髮髻,象可憐的老鼠尾巴。伊是如此的衰弱老頹,就算拄著拐杖,行走也需要兩人攙扶。
  
  趙姬驚叫:劉媼?
  
  華陽太后問道:「此媼又是何人?」
  
  趙姬道:「當日邯鄲,妾身產今王之時,乃此媼接生。也幸得有此媼在,妾母子才得以保全。」她過去拉住劉媼的手,問道:「還記得我嗎?我是趙姬。」
  
  老太婆顯然腦子已經有些糊塗,「趙姬?……我七十九了……你是……王子妃?」
  
  趙姬雖然心思沉重,聞言也是莞爾,道:「還王子妃呢。我現在是秦國太后了。二十餘年了,不想你還活在人世。」趙姬一笑,呂不韋卻心如刀割。她笑起來還是那麼美麗誇張,那麼沒心沒肺呀。
  
  劉媼道:「……七十九了,活夠了……」
  
  華陽太后道:「李斯,這便是你所謂的人證?」
  「是。」
  「七十九了,是何言語!也罷,且令其說來一聽。」
  
  李斯於是湊在劉媼耳邊,大聲道:「老人家,你可還記得當年為王子妃接生之事?」
  
  劉媼道:「……記得的……正月,好大的雪,電閃雷鳴……紅光滿室,百鳥飛翔,流了好多的血……有學問的人都說,貴人降世,天有感應,必有異兆……都說,周文王、周武王出世時也這樣……我七十九了,該忘的都忘了,那娃兒我卻記得……就這麼尺把長一點,哭得比大人都響,長大了那還了得……身上好多血,擦也擦不完……好在母子都保住了,再晚一點,就難說了呢……那麼精神的娃兒,我七十九了,再也沒見過……正月,好人家啊……老婆子從沒領過那麼多的賞……娃兒保住了,老婆子積了陰德的……七十九……」
  
  劉媼言語支離破碎,翻來倒去,但終究還是透露了最為關鍵的一個信息:嬴政是正月降生人間的,也即在趙姬跟了異人之後的十一個月。如此算來,嬴政當是異人親生之子無疑。
  
  劉媼兀自說道:「……我都留著……包裹那娃兒的襁褓……多好的布,扔了可惜……等娃兒長大了,作了王,再看到,得多高興啊……」劉媼從懷裡掏出一方摺疊妥帖的布來。李斯取過,交給嬴政。嬴政展開,但見布約兩尺見方,布角綉有異人之名,布上仍保存著當年的痕迹,依稀能分辨出一個嬰兒的形狀,身軀、頭部、手臂、腿等輪廓俱在。嬴政出神地展望著襁褓,二十一年前,他就曾躺在這小小的一片布中,這是他在人間擁有的第一件屬於自己的東西。
  
  劉媼還在怔怔地道:「……不知那娃兒現在怎樣……七十九了,眼睛也是瞎得的了……」
  
  嬴政走近劉媼身旁,嘴唇顫動著,喉嚨苦澀地說道:「朕便是那孩兒。」
  
  劉媼面色驚喜,也有些凄涼,手緩慢地抬起,在空中摸索著。嬴政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面上。象劉媼這樣粗陋難看的老太婆,平時嬴政惟恐避之不及。他是無上的秦王,未經允許而欺近他三尺之內,便已是大不敬之死罪。而現在,他卻縱容劉媼那粗糙僵硬的雙手肆意地撫摩著他的面龐,而在他的眼中,已滿含著感動的熱淚。是啊,面對這樣一個女人,就是她用雙手,把你接到這人世上來,給了你第一個擁抱,第一抹微笑,就算你再尊貴再高傲,就算她再老再丑,你能抵擋她嗎?
  
  嬴政再來跪倒在趙姬面前。他現在才知道,拋開萬般種種,母親畢竟生下了他,甚至險些因他而死。趙姬攬嬴政於懷,母子相擁而泣。他們那日漸疏遠的關係,在淚水中重又拉近,重又親密。
  
  劉媼的出現,讓宗室中最堅定的懷疑派也開始動搖。也許,劉媼所主演的這齣戲太過刻意,但勝在夠意外,夠感人,最重要的是,比姚氏更具有說服力。
  
  華陽太后仍然是鐵石心腸,道:「陛下有劉媼,老婦有姚氏。孰真孰偽,卻也難說的很。」
  
  嬴政抬頭,不知是因為哭泣還是憤怒,雙目早已通紅,幾乎便要發作。李斯急忙以目止之,又搶先說道:「太后倘若依然存疑,臣願再呈人證。」
  
  華陽太后冷哼一聲,道:「好,再傳。」

  上回的人證劉媼極盡老朽,這回帶上的兩個人證卻又極盡幼稚。大的是男孩,七八歲的樣子,小的是女孩,也只五歲上下,死死拽住男孩的手不放,黑眼睛里滿是驚慌。和押解他們的高大魁梧的甲士相比,兩個孩子更顯弱小無依。
  
  姚氏一見,面色頓時煞白,哭奔過去,卻被一把推搡在地。兩小孩掙扎著,喊叫著母親,卻哪裡掙得動。姚氏爬起,又想近前,再被推倒。如是再三。姚氏放棄了,她只能伏在地上,不住眼地望著自己的一對小兒女,儘力想裝出歡喜,眼淚卻是簌簌不斷。
  
  華陽太后不慣見別人悲傷,心裡厭惡,命人叫姚氏噤聲,又對李斯道:「黃口小兒,不諳言語,怎作得人證?」
  
  李斯答道:「臣召此二兒者,非為證劉媼所言為實,乃證姚氏所言為偽。太后不妨再問姚氏,看其說辭是否與前別無二致。」
  
  姚氏想起浮丘伯曾經告誡過她的,萬一事情不成,也一定要咬定舊說,絕不鬆口。咬定或有生機,鬆口必死無疑。宮廷的事情她是不懂的,她也分辨不出誰強誰弱,誰惡誰善,她只是個粗笨的女人,她決定賭上一賭,於是跪向華陽太后,道:「賤妾所言句句是實。望太後周全。」
  
  李斯嘆道:「既然如此,也再無別的法子了。」他點點頭,甲士會意,手起刀落,刷,象砍樹枝椏一般,生生將小男孩的手砍下一隻來。男孩低低地喚了一聲:阿母,便暈了過去。甲士薅著他,不肯讓他倒下。小女孩嚇的驚聲尖叫,嘴卻早被捂住。
  
  姚氏撕衣抓發,放聲痛哭。又抬頭咒罵:蒼天啊,你瞎了眼,你為何這樣對我?這樣對我一家?
  
  《淮南子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細節成就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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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nxin 發表於 2006-8-19 11:16 | 只看該作者
好,就該嚴格!

現在雖然魚肉百姓,
只要能溜須拍馬就可以做官。

三個代表都能寫入憲法?
一個人沒有了知恥之心、羞惡之心,沒有了負罪意識、懺悔意識,也就意味著他的人性泯滅。一個失去了恥感和罪感的民族,一個底線倫理崩潰了的民族,即使能在某些領域造成暫時的泡沫式強大,但它不可能創造真正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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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巳 發表於 2006-8-20 15:37 | 只看該作者
jia rou, jia rou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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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bastianbt 發表於 2006-8-21 01:34 | 只看該作者
華陽太后祭出感情攻勢,嬴政自然不便接招。好在他幫手眾多,落井下石之事,自有旁人代勞。昌平君接話道:「太后想來定然記得,長安君常欲追查先王死因。臣以為,先王英靈已逝,不宜多擾。其中縱有蹊蹺,也不必再究。有些秘密,該當長久沉睡,不為生者觸及。未知太后之意如何?」
  
  華陽太后聞言心中一沉。昌平君話裡有話,隱含威脅。說起來,孝文王之死,她是脫不去干係的。那日,她和孝文王例行房事,孝文王本已酒醉,還硬要竭力索歡,是為雙斧伐柴,不覺馬上風而亡。華陽太后暗想,聽昌平君的意思,明明是在暗指此事。這內宮秘辛,難道他已然知曉?一念及此,華陽太后不由默然。
  
  昌文君也站出來發言道:「長安君恃太后之寵,目無今王,妄生不臣之心。太后仁厚寬慈,疼愛幼孫,卻不免為長安君所欺也。」
  
  事情演變至此,華陽太后已全處守勢。她成了驚弓之鳥,草木皆兵。昌文君的話,又讓她感到彷彿是在諷刺和影射她和成嶠之間的關係。但她很快就覺得自己太過緊張,太過多疑。她和成嶠睏覺之事,除了兩個當事人,不可能再有第三個人知道。她不可能泄露,成嶠更無可能到處亂說。至於說成嶠在利用她,則猶為可笑。她高興被利用,還被利用到床上去了。五十多歲的女人,還能被英俊得不顧別人死活的成嶠這樣利用,試問天下還有誰能作到?
  
  昌文君接下來的一句話,才是真正扭轉乾坤的一擊。昌文君道:「太后今日愛長安君,及長安君壯,卻未必同樣愛太后也。」
  
  華陽太后心忽如撕裂的疼痛。她能操控所有的權力和財富,卻無法操控時間。她的美貌還能持續多久?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這是美人命定的悲劇。總會有一天,也許就在不遠,成嶠看見她會開始皺眉,開始討厭。她能怎樣?難道跪下來乞求他的垂幸,乞求他的憐憫?這樣的屈辱,為她所無法忍受。而她即將衰老,成嶠卻還那般年輕,那般俊俏,世間溜溜的女子,任他溜溜地求。那些嬌嫩眩目的女子,甚至新鮮得都尚未完全長成,成嶠難道不會為之顛倒動心?任由她們在成嶠的懷裡流汗尖叫,任由成嶠的目光在她們的臉龐上留戀沉醉,成嶠不再為她獨有,乃至不再為她所有。這樣的屈辱,為她所無法忍受。秋天,收割的季節,最好的結局,或許便是留下一具完美的軀體,讓世人長久地追思唏噓。既然她不能得到,那也絕不能再便宜了別的女人。是的,她能作到。她要親手毀滅這個世上最美麗的男子。他曾經是她的,也就此將永遠屬於她。
  
  華陽太后心思交戰,一時未下決斷。忽聽外面一陣喧鬧,抬首望去,見是兩個宮女喜形於色地步入殿來。她們懷中,赫然抱著一個嬰兒。宮女拜見嬴政,將嬰兒遞給嬴政,道:「吾王大喜。夫人剛為吾王吾國誕下公子。」
  
  這個嬰兒,在歷史上也將大大有名,他便是嬴政的第一個孩子,公子扶蘇是也。嬴政獃獃注視著懷中那小小的肉團,也是忘情痴笑。初為人父的感覺,大概總是比較奇妙和瘋狂的吧。當他後來孩子多了,也漸漸麻木起來,再也無今日的激動和興奮,有些孩子,他甚至從未親自抱過。

扶蘇的出現,讓現場緊繃的氣氛突然變得溫情。眾人紛紛向嬴政道賀,沉悶已久的大殿之內,一時間有說有笑起來。據說,演技再高的演員,也害怕和孩子演對手戲。因為孩子就象魔鬼,太容易搶戲。這不,扶蘇小朋友就那麼傻乎乎地躺著,姿勢談不上優美,演技也無流派可言,而且一句台詞也沒有,可大家的注意力卻還是一下子就全被他吸引了過去。曾一直處在眾人關注中心的華陽太后,這時也不免覺出些落寞來,而她的牙齒,也越發疼痛得厲害。
  
  嬴政自然不會忘記華陽太后的存在,他知道,華陽太后還是今天的主角。嬴政將扶蘇抱給華陽太后,道:「請太后給小兒賜福。」
  
  華陽太後有些猶豫,但終於還是接過扶蘇。眾人的目光重又回到華陽太後身上。扶蘇這個才出娘胎的嬰兒,會不會有著成人也不具備的力量,可以改變華陽太后的頑固立場?
  
  華陽太后抱著扶蘇,貼身傳來一陣柔軟和熱度。她知道,就算她再想支持成嶠,怕也是不能成功了。即便嬴政立即暴斃在她眼前,秦王之位,也輪不到成嶠來坐,而是要傳給自己懷中這個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小毛胎。扶蘇給嬴政的獲勝添加了最後一個籌碼,也宣告了成嶠在王位之爭中的徹底出局。
  
  華陽太后再去看向扶蘇,但見扶蘇雖剛出生,卻也不哭,兩隻大眼睛怔怔地望著她,就無聲地笑,嘴巴張得老大,裡面一顆牙齒也還沒有。華陽太后一生沒有過孩子,忽然如此近距離地接觸一個嬰兒,居然有些衝動地想哭。小毛胎,你多好啊,你就不會牙疼,因為你根本沒有牙齒。咦呀,你還在笑,你憑什麼認為自己就如此無敵?
  
  在華陽太后和扶蘇之間,彷彿已建立了奇妙的聯繫。她體內的某種情感被瞬間喚醒,不同於和成嶠之間的男女之情,而是更為溫柔無私的母性。
  
  扶蘇看了一會華陽太后,大概是倦了,於是旁若無人地打了個呵欠,然後連個招呼也不打,就十分無恥地把眼睛閉上。華陽太后又愛又憐,恨不得再把扶蘇的眼睛扒開。她終於沒能下得了手,而是輕撫扶蘇之頂,目光安詳,嘆道:「真吾嬴氏兒也。」
  
  真吾嬴氏兒也,加起來共是六個字,卻讓眾人聽得又驚又喜、如蒙大赦。華陽太后終於以扶蘇為媒介,婉轉地表了態。扶蘇是嬴氏兒,嬴政作為扶蘇的老爸,自然也必是嬴氏無疑了。這短短的六個字,正式給嬴政的身份之爭劃上了句號,同時也掃去了籠罩在帝國天空中的陰霾。這短短的六個字,將嬴政送上天堂,同時也將成嶠逐入地獄。
  
  華陽太后忽然起了一念,又道:「老婦欲育此兒於宮中。未知吾王之意如何?」
  
  看見華陽太后對自己的稱呼都改了,嬴政激動都來不及,哪有不許之理,道:「蒙太后垂愛,小子之幸也。」至於扶蘇的生母,將會對他這個決定作何感想,他是全然顧不上了。
  
  李斯知道自己的工作已經完成。接下來,就是他們嬴氏的家事,和他這個外人沒有關係了。李斯於是乖覺地退下。李斯退出思德宮,在門口守望已久的王綰連忙迎上,神情急迫地詢問宮內情形。李斯見王綰滿頭大汗,舉止失措,於是一笑,安慰他宮內一切安好。王綰這才喜笑顏開,連忙擦汗,道,大王入宮前,曾說如兩個時辰無人出報平安,則許吾率大軍沖入,格殺勿論。還好李兄出來了。不然,殺戮宗室,王綰心實不忍也。聞得嬴政尚留有如此決絕的後手,李斯也是心裡不禁發毛。
  
  思德宮內,嬴政再請華陽太后道:「請太后降旨,申明長安君叛國之罪,以誅反賊,以安百姓。」
  
  華陽太后冷笑道:「吾王何望之奢也!老婦尚欲見祖宗於地下!長安君之事,何須老婦居間,吾王自為之可以。」
  
  只要華陽太后不反對,嬴政便已算是取得完勝。接下來的事情易辦得很。嬴政作為嬴氏子裔的身份,得到確認並載入宗室決議,封入金滕之中。今後敢再議論此事者,死罪。
  
  嬴政退出思德宮,又問李斯:「劉媼之事,何不先告寡人?」
  
  李斯道:「臣罪該萬死。臣不敢告吾王者,以吾王若有知在先,恐不能情動於中,真性流露,而太后及宗室也不能信吾王也。」
  
  嬴政以為李斯用心良苦,體察上意,於是稱善。
  
  是夜,華陽太後有夢。她夢見自己疼痛的牙齒掉了下來。雖然口腔內的空虛讓她恍惚迷離,難以適應,但從好的方面來看,畢竟是不痛了呀。

且說成嶠於午後的悶熱中醒來,環顧帳內,空無一人。他也不喚人前來服侍,而是靜靜地發著呆。他感到孤獨,無可名狀的孤獨,難以推諉的孤獨。他點上逍遙香,深深地吸了兩口,似乎多出些精神來,再向帳外望去,但見陽光毒辣,人困馬乏,整個軍營安靜得如同千年古冢,無半點生氣。他這才想起身之所在,於是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屯留?——shit !」
  
  這已是他被困在屯留的第三天了。三天之前,他統帥的十萬大軍,一夜之間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象一場惡夢。探詢之下,才知道十萬大軍被蒙武連夜帶走,回奔咸陽而去。成嶠的嫡系部隊倒還追隨著他,人數卻只有三千餘人,難派大用。他別無辦法,只能困在屯留。然而,等了三天,無論是咸陽還是邯鄲方面,都無任何消息和動靜傳來,彷彿成嶠這個人根本就不曾存在。
  
  浮丘伯和樊於期一起來見成嶠。兩人也是心神不定。蒙武的行動實在太過詭異,雖讓人難以猜透用意,但終歸不是什麼好的兆頭。
  
  浮丘伯道:「往日君侯若從我言,錐殺蒙武,何來今日之困?」
  
  成嶠只是笑,奇異的笑,魔王般的笑,道:「噫嘻,錐殺……」
  
  浮丘伯見狀,知道成嶠又是逍遙香用得太多,神智已經不甚清醒。儘管如此,他該說的話還是得說。他上前一步,厲聲道:「勢危矣,君侯欲坐以待斃乎?」
  
  成嶠還是笑,自以為如同嬰兒。浮丘伯卻以為他是白痴。樊於期也是看得直搖頭。樊於期道:「事已泄,大軍將至,臣以為,當早作綢繆,發屯留、蒲惣二縣丁壯,悉編軍伍,也不下十萬。秦軍既來,大可開城延敵,與之一戰,勝負也為未定之數也。形勢急迫,君侯速斷。」
  
  成嶠忽然住了笑,象換了一個人似的,冷靜而殘忍。浮丘伯和樊於期頓感刺骨的壓力,腰身不禁為之一彎。成嶠冷眼看著樊於期,道:「秦兵之強,天下共知。今汝欲以孤城抗之,以烏合之眾當之,是為必敗也。」
  
  樊於期道:「屯留雖為孤城,然星星之火,亦可燎原。君侯未戰先怯,樊某不敢苟同。」
  
  成嶠拔劍在手,目貫秋水,傲然道:「三步之內,取將軍之首,將軍能逃乎?」
  
  成嶠的勇力當世罕有其匹,樊於期自知不能敵,於是道:「臣不能逃。」
  
  成嶠又看著浮丘伯,道:「姚氏之辭,乃汝編造而出,特欺孤耳,然否?」浮丘伯恐懼不敢答。成嶠再道:「事已至此,死在旦夕,汝尚有何懼?」浮丘伯跪奏道:「姚氏之辭,雖然不實,然善用之,假亦能成真。」
  
  成嶠笑了,如同嬰兒,道:「果不其然。先生不必驚慌,孤若欲害先生,何必待到今日?」又視樊於期,道:「孤如欲免難,將軍之首足也。孤不曾反,秦王縱有心誅殺,何以服眾?謀反者,將軍也。將軍留此,正予秦王以發兵之借口。是以將軍死而孤能全也。」
  
  樊於期聽得一身冷汗。成嶠再道:「然而,孤偏不殺你。」又問浮丘伯道:「先生謀士也。以先生之見,孤當何去何從?」浮丘伯未及開口,成嶠卻已繼續說道:「孤之去從,不外有三。孤知之,秦王也知之。一為東奔燕趙,乞全性命。孤貴為王弟,非萬死之罪,豈可輕棄宗廟,去父母之邦?孤東奔燕趙,無疑自承罪在不赦,此乃秦王所望、孤所不欲也。二為回奔咸陽,面質秦王。倘孤所料不差,宗室已棄孤而從秦王也。孤為伐趙而來,今一矢不發,一劍未出,大軍也不知所在,便倉皇而返,縱宗室合力保孤,秦王不殺孤,孤已無顏苟活。此亦秦王之所望、孤所不欲也。三為滯居屯留。秦王之意,逼孤反叛也。孤偏不戰不走,不叛不降。秦王欲殺孤,由得他來。此非秦王之所望,而為孤之所欲也。」
  
  浮丘伯急道:「王翦、桓齮二將各率五萬大軍,駐於四十裡外,其意不問而知。今能戰則戰,不能戰則走,不能走則降,不戰不走不降,唯一死耳。」
  
  成嶠道:「吾意已決。負嬴氏祖宗者,寧為秦王,不為孤也。」他疲憊地揮了揮手,又道:「散了吧。孤待死可以。二君是去是留,自作主張。」
  
  樊於期道:「樊某欲赴蒲惣,發卒備戰,以為犄角之勢。」成嶠卻已是閉目不語,彷彿根本就沒在聽。

浮丘伯和樊於期二人辭出,相顧茫然。嚴格說來,他們和成嶠並不能算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成嶠方才對自己的處境已經作了準確和透徹的分析。不叛,成嶠憑藉自己的特殊身份,也許能夠全命,他們二人卻將必死無疑。只有叛,他們才會還有一線生機。而從成嶠的態度來看,他們叛還是不叛,他卻並不在乎,換而言之,成嶠對自己的生死都已全不在意。他二人不明白的是,成嶠才十八歲的年紀,何以竟會對人生全無留戀和惋惜?
  
  和法律一樣,既然沒有明文禁止,那便是被允許的。於是浮丘伯和樊於期兩人計議已定。浮丘伯留在屯留,守住成嶠;樊於期則前往蒲惣,招兵待敵。
  
  樊於期到了蒲惣,發全縣之民,倒也聚得數萬士卒,一時頗有聲勢。未幾,王翦領兵來攻。樊於期緊閉城門,不與交戰。王翦也並不趁新來之銳而發令攻城,只是在城下高呼樊於期之名,道:「特護送將軍家眷,前來與將軍相見。」
  
  樊於期於咸陽宮謀反未成,自度全家必已盡為嬴政誅滅。忽於城上見得全家安好,也是又驚又喜。王翦又道:「秦王寬大,知將軍有功於社稷,有意活將軍。將軍家眷盡在,便知秦王愛惜將軍之意。秦王有令,只在首犯長安君,降者不問。」
  
  樊於期於城上默思良久。成嶠待他不薄,又曾饒他一命。他現在束手投降,無異於掐滅了成嶠最後殘存之希望,將成嶠送入死路。再說了,他犯下的乃是謀反大罪,嬴政真會有那麼好心,能許他不死?但他的家眷明明是能殺,而嬴政卻並沒有殺的呀。
  
  王翦又道:「將軍不必遲疑。如將軍不肯歸降,城破處,恐將軍不能自保,復累家眷同死也。將軍思之。」
  
  樊於期嘆息,自知無可抗拒,於是開城。王翦大軍湧入,接管蒲惣不提。局勢掌控之後,王翦設宴款待樊於期。樊於期再與家人團聚,恍如隔世,數度涕下,對嬴政的寬宏仁慈也是讚不絕口:非有王霸之度,不能至此也。
  
  王翦笑著附合,又見樊於期劫后重生,飲酒放縱,於是勸道:「將軍,酒飲不得了。再飲必大醉。」
  
  樊於期大笑道:「今日何日也。樊某蒙大王垂恩,得以不死,正該大醉才對。」便命侍者加酒。王翦搖搖頭,於是侍者不動。樊於期笑問道:「將軍惜酒乎?」王翦道:「非也。吾王有令,將軍不能醉。」樊於期道:「何故醉不得?」
  
  王翦道:「欲使將軍觀戲也。將軍若醉,焉能觀戲?」王翦一擲杯,眾甲士奔入,刀劍在手,架在樊於期的家眷頸項之上。
  
  樊於期驚問道:「將軍,此又是為何?」
  
  王翦道:「俱在眼前,何須多問!」
  
  樊於期泣道:「樊某自知罪大,秦王必不能容也。然老母稚子何辜之有?樊某願伏劍自戕。將軍持樊某之頭,回咸陽呈於秦王,或能息秦王雷霆之怒,保全樊某家眷性命。將軍與樊某也有故交,能不憐之?」
  
  王翦道:「國有國法,非某所敢擅專。將軍之頭,秦王早晚見之,何必急在一時。當日咸陽宮一戰,吾王險為將軍所弒。吾王深恨將軍也,特意傳令,必當著將軍之面,盡誅將軍家人,以消吾王胸中之恨。某奉命行事,將軍勿罪。」說完,沉聲又道:「殺!」
  
  一時刀劍起落,白光耀眼。稚子老母,瞬即皆倒於血泊之中。樊於期大怒,持劍上前相救,早被甲士圍住廝殺。樊於期血戰而出,自思無顏再去屯留,乃向東而去,不知所蹤。

  桓齮圍屯留,成嶠閉門不視事,作起了甩手掌柜,全仗浮丘伯支撐,方力保屯留不失。樊於期投降的消息傳來,浮丘伯氣得破口大罵,又聞其家人全死,隻身亡命,於是快意大叫活該。王翦既敗樊於期,便前來屯留,與桓齮合兵一處。眼見屯留旦夕可下,浮丘伯只得來勸成嶠逃走。
  
  成嶠尚處在逍遙香的繚繞之中,浮丘伯遠遠望去,但見煙霧朦朧,光影慘淡,不似人間景象。成嶠靜坐,面色緋紅,呼吸急促。他彷彿能感覺到,在一千五百五十一裡外的咸陽思德宮內,在他缺席的情況下,他的命運已經被宣判定局。而他,對此卻並不想作任何的反抗。
  
  浮丘伯怒其不爭。因為成嶠的憂鬱和猶豫,他們已經錯失了太多良機。浮丘伯道:「君侯不可自棄。為今之計,惟舍屯留而去,或東向趙,或南奔楚。六國苦秦久也,聞君侯至,其王必郊迎百里,延君侯為上賓。君侯身得以全,萬事皆可從長計議。豈不聞童子歌謠盛傳:長安到,天子笑。意為長安君當為天子也,其應必在君侯無疑。君侯輕身捨命,逆天之美意也。」
  
  成嶠笑道:「童子歌謠,汝所編造也,尚來欺吾?」
  
  浮丘伯叩首流血,道:「臣安敢再欺君侯。童謠者,每藏天機,不可不信。天與不取,反受其咎。」
  
  成嶠道:「天何貴之有?天子何貴之有?孤無意於天下也。其應另有他人,必不在孤。」
  
  多年之後,那時浮丘伯仍然在世,漢高祖劉邦於雒陽登基稱帝,再遷都咸陽,且更名咸陽為長安,浮丘伯這才恍然大悟:成嶠當年所言未錯,童謠之應,不在成嶠,而在後世之劉邦也。
  
  成嶠不再理會浮丘伯,他只是望著鏡子中的容顏,神情痴迷。良久嘆息道:「如此美貌,後世可復得乎?後世人不得見吾,竊為後世人哀之。」成嶠看著鏡中之人,目光漸漸冷酷,又道:「我實在告訴你,生固大善,死乃愈善,未生尤善之善者。善之善者,千萬人中無一也。既而生人,自壽自夭,自窮自達,自貴自賤,自富自貧。與其斤斤於得失,不如兩忘而化之。或曰,至得者莫過於生,至失者莫過於死。然莊子有雲,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是為無生無死,無可無不可。屯留咸陽,嬴政嬴成嶠,太后宓辛,浮丘伯樊於期,將無同也。」
  
  浮丘伯並不以為這又是逍遙香發作之後的胡話,一時卻又不知該如何應答。他隱約感覺到,成嶠已經瘋狂。他的魂靈,已被強烈的幻覺魔障統治,毀滅是唯一行進的方向,註定不可阻擋。浮丘伯心中惋惜,同時也傷感不已。
  
  成嶠又道:「我將赴死,天地鬼神萬物將殉我同死也。我在,故有天地鬼神萬物。離卻我,自無天地鬼神萬物存身之所。故而,我死則浮丘伯死,嬴政死,太后死,天地死,萬物死也。」
  
  浮丘伯乃是荀子門下的高徒,自然覺出成嶠這番話太過阿Q,十足的精神勝利法。出於知識分子的本能,他倒很有願望和成嶠就此展開辯論。成嶠卻已經披髮狂笑,持刃在手,對鏡割面,血流如注,紅染衣襟。成嶠色不少改,道:「飛升吧,美貌。寧殘缺,毋凋謝。」一刀復一刀,直至無處容刃。
  
  浮丘伯大駭,欲叫喊,卻難以發聲。成嶠已是奄奄一息,執浮丘伯之手,道:「將我焚燒,挫骨揚灰,毋使人尋到,然後君可去也。」
  
  成嶠昏死過去。浮丘伯跪在成嶠身前,他想為亡者歌一曲,卻找不到詞和調。最適宜此情此景的歌曲,要等到兩千多年以後,才由大門樂隊唱出。

歌名為:The End。

  歌云:
  This is the end,
  Beautiful friend,
  This is the end,
  My only friend, the end
  Of our elaborate plans, the end
  Of everything that stands, the end
  No safety or surprise, the end
  I'll never look into your eyes...again
  ……
  赤紅的大火吞沒了成嶠的軀體,浮丘伯彷彿在火焰中聽到呼喊:我的禱求湧出如水,為什麼離棄我?為什麼遠離不救我?浮丘伯定了定神,再來傾聽,卻分明並無聲音。
  
  成嶠已不復存,浮丘伯於是率眾突圍,僥倖得脫,如風消失於天空,再無人知悉其下落如何,直到十二年後……
  
  (成嶠之變完。終於完了。呵呵。)

簡單羅嗦或者哆嗦幾句。

  成嶠之變,從96部分-135部分,總40小節,61448字。從5月25號到8月10號,歷時兩個月又15天。時間拖的挺長,但終於算是告一段落了。
  
  成嶠在歷史上的記載,今天已經只能找到這樣的寥寥數字: 「八年,王弟長安君成蟜將軍擊趙,反,死屯留,軍吏皆斬死,遷其民於臨洮。將軍壁死,卒屯留、蒲惣反,戮其屍。」因此,在本文中出現的成嶠以及其相關行為,純屬曹三臆造,不能作為真實相信,此為不得不特加申明。
  
  雖為臆造,但也不能太過離譜,而是根據一些確有之線索想象而成。以下事件皆為史實:嬴政七年,蒙驁和夏太后的確先後離世。而在嬴政八年,成嶠謀反失敗之後,秦國的政局也隨之發生了重要的變化。昌平君和昌文君開始擔任相國。而嫪毐也在這一年封為長信侯,事無小大皆決於毐,在呂不韋長期的鬥爭中終於佔據了上風。這些新鮮的動向,應該說和成嶠事件帶來的衝擊密切相關。因此,結合前後史實來看,本文中的成嶠之變雖為瞎蒙,但也勉強能算合勢合理,也並不和歷史產生重大衝突。故而,不能當歷史看,卻還能當小說來讀。
  
  至於成嶠這個人的性格以及外貌,則更多的是出於作者的某種主觀願望。在我的設定下,成嶠更象一個早生了四百來年的魏晉名士,持人生虛無的態度,而他的美貌,更讓這種虛無無可救藥。成嶠和宓辛、華陽太后的糾葛,對他也產生了許多影響,但並非決定性的。在他眼中,始終是只看得到自己的。他有那麼點自己的思想,但卻並沒有通透,因此會受到浮丘伯的鼓動,卻又始終猶豫,需要時時說服自己繼續。這樣的人,並非成事之人,更遑論想造反成功了。在這一點上,和哈姆雷特有些些相似。註定是失敗的結局。成嶠的某些情緒,也有我個人的小小「離騷」在內,因此是越發不可相信。
  
  浮丘伯此人,歷史上確有,也確實是李斯和韓非的同學,但應該和成嶠沒什麼關係。他的主要活動時間還是在漢代,傳詩授學,也為一代大儒,在今浙江景寧縣,有其隱居之處,名為鶴溪。幾年前曾去過景寧,卻未曾到鶴溪一游。當年的幾個旅伴如今也是天各一方,可發一嘆。斗膽唐突栽贓古人,再發一嘆。
  
  成嶠之變和李斯的關係不是很密切,大家居然沒有棄我而去,而是耐著性子看完,這是我要特別感謝的。從常理來講,王弟謀反這麼大的事,秦國政壇的高層們不可能不被在不同程度上地捲入。李斯時為客卿,級別已經夠參與最高層的抉擇。成嶠的失敗,李斯在其中所起的作用應該不小。同時,成嶠的失敗,改變了秦國的政局,李斯的仕途也難以避免地要受到其影響。本文在這方面著墨不多,更多的是虛寫,一方面是偷懶,一方面李斯此階段的工作性質本身就比較神秘。
  
  成嶠之變寫完了,我也不曾回頭再讀。但憑自己的記憶,其中會有許多未盡之處,或有許多地方也沒有寫得很清楚,容易讓人迷惑。如果以後修改的話,當對此再作調整。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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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6-8-23 22:06 | 只看該作者
  且說一場叛國的陰謀終於被粉碎,王翦和桓齮率大軍入城,開始收拾殘局。成嶠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自然讓王翦和桓齮二人的勝利成色大減。在嬴政的授意下,找來一個身材和成嶠相仿的人,搗碎面目,讓人無法辨認,再著以王子冠服,冒充成嶠,懸於城頭示眾。另外兩個主謀浮丘伯、樊於期皆安然逃脫,保住了性命。而那些沒能逃脫的士兵和官吏們,就只能怨自己命苦了。王翦和桓齮的大軍所到之處,一個活口不留,死者數以萬計。至於屯留、蒲惣二城中那些無辜的老百姓,則被強行遷移到千里之外的臨洮,扶老攜幼,背井離鄉,二城為之一空,數年不復見炊煙。
  
  前方的戰場尚未打掃完畢,在秦國的都城咸陽,卻又開闢了一個新的戰場:爭權奪利的戰場。成嶠之死是一大契機,正好可以藉此來一場權力再分配。凡在成嶠事變中立有功勞的的小朋友們,大家排排坐,分果果了。
  
  最大最紅的蘋果,自然是給了嫪毐小朋友。因為劉媼的出現,讓太後趙姬和嬴政的關係和好如初,太后的權勢得到更進一步的鞏固。嫪毐再對太后那麼枕邊風一吹,金蘋果不給他又能給誰?於是,嫪毐進封為長信侯,山陽被劃為特區,成為嫪毐的居地,河西太原郡則改為毐國,也歸嫪毐所有。一時之間,朝政之事,無論小大皆決於嫪毐。
  
  其它分到果果的,則為宗室中的昌平君和昌文君,二人皆拜為相國,在名義上已經和呂不韋平起平坐了。王翦、桓齮、蒙武等軍中將領,也各有封賞不等。
  
  然而,李斯的官職卻依然原地踏步。他的功勞小嗎?不小。他的功勞大嗎?很大。以他所立功勞來看,他完全應該官升一級才對。但是事實卻是,他依然還是客卿李斯。對此,李斯自然是有想法的。但他也知道,只有實現了社會主義,才能真正作到按勞分配。李斯雖然也立下大功,卻並不能得到相應的獎賞,看起來好象是因為生不逢時的緣故。然而,李斯心裡卻明白的很,不是因為他生不逢時,而是嬴政自有他的苦衷。他不是不想賞李斯,而是沒法賞。
  
  比客卿還高的位子,那就只能是三公了。可李斯才三十八歲,如此年輕便位列三公,嬴政好意思給,他也未必好意思坐啊。況且,再仔細分析一下,在三公之中,相國已經有了三個,本來就已經大大超出了編製,不可能再加塞。御史大夫的位子也由隗林占著;國尉倒是已空缺多年,偏偏他李斯並沒有顯赫的軍功,在軍隊中也缺乏足以服眾的資歷和威望,因此,國尉的位子他是更加別想了。
  
  對李斯來說,作不成三公,退而求其次,弄個九卿噹噹也好的啊。客卿前面這個「客」字,有些類似今日代市長、代省長前面的「代」字。從客卿到九卿,說起來是平調,但畢竟也可以算得上升了半級。可是,九卿的位子上也都有人了,人家又沒犯什麼錯誤,總不能把人家抹下來吧。因此,李斯陞官暫時是沒戲了。當然,嬴政也少不了對李斯進行物質獎勵,但光光是物質,顯然並不足以安慰李斯。
  
  改變你能改變的;接受你不能改變的;知道它們之間的區別。李斯是識時務的人,他的最佳策略就是繼續忍耐,等待時機。他對自己的前途依然充滿信心,他已經向嬴政證明了自己的價值和實力,在未來的帝國政府當中,他握有優厚的股票期權,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兌現而已。
  
  世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如意時,只要想想,非洲還有許多人在餓肚子,中東還有許多人在挨槍子,心裡或許也多少會覺出些自己的幸運。但是很顯然,以李斯的社會地位和思想背景,這樣的法子對他是全無作用的。饒是如此,當李斯一想到呂不韋的遭遇,心裡也還是不禁平衡了許多。
 
  宇宙遵循著能量守衡定律,官場也一樣遵循著權力守衡定律。河水在流,黑鳥肯定在飛。有人的權力增加了,就必然有人的權力被削減。因此,嫪毐等人的權力大增,就意味著呂不韋的權力大減。昌平君、昌文君同時被任命為相國,更是對呂不韋傳統地盤的赤裸裸侵略。然而,儘管呂不韋的權力慘遭搶劫,他卻不能反抗。這場搶劫,正大光明,合情合理。原因有二:一是對他原罪的救贖。嬴政剝奪他的權力,便是為了昭告天下,呂不韋並不是他嬴政的生父,因為按照常理,骨肉至親,兒子是不會為難老子的。呂不韋為了避嫌,自然也不能對此公然表示抗議。二是因為樊於期。樊於期出任中尉,乃是由於呂不韋的舉薦。秦國的連坐之法向來嚴酷,樊於期謀反,呂不韋作為舉薦人,沒有被滅三族,而只是犧牲了部分權力,也屬於格外的法外開恩,他應該暗自慶幸才是。
  
  呂不韋可以容忍一時的失意,可他下面的人卻炸開了鍋。他門下的舍人、家僮,都指著他吃飯養家,投奔他的朝廷官吏,也都靠著他陞官發財。呂不韋作為一個龐大利益集團的代言人,他的失敗,便會危及到整個利益集團。一時間,下面的人群情激憤,紛紛跳出,要求朝廷給個說法。面對這些「小忠,大忠之賊也」的手下,呂不韋也只能壓著火氣,好言安撫:牛奶會有的,麵包也會有的。
  
  經過人事和權力調整,呂不韋和嫪毐之間的多年均勢終於被打破,呂不韋開始落了下風。呂不韋心裡清楚,他輸就輸在沒有得到太後趙姬的支持。曾經,趙姬是那麼愛他,為了支持他,她可以將她的肉體出讓給異人。如今,趙姬把這份愛完全轉移傾注到了嫪毐身上,連渣也不給呂不韋剩下。
  
  趙姬早已變心,心變則愛憎變。當年,彌子瑕寵幸於衛君。衛國之法:竊駕君車者刖。彌子瑕的母親生病,彌子矯駕君車以出,前往探母。衛君聞而賢之,曰:「教哉!為母之故,亡其刖罪。」異日,彌子瑕與衛君游於果圍,食桃而甘,不盡,以其半啖君。君曰:「愛我哉!亡其口味以啖寡人。」後來,彌子瑕色衰愛弛,得罪於君,君曰:「是固嘗矯駕吾車,又嘗啖我以餘桃。」同樣的行為,前後評價完全相反,令人齒冷。無它,變心之故也。哈姆雷特嫌惡冢中枯骨郁利克,其理同也。後世電影《大話西遊》中有對白如下:從前和人家一起看月亮的時候,叫人家小甜甜,如今新人勝舊人,叫人家牛夫人了。語雖直白不文,其悲哀一也,非飽經愛恨滄桑者,不能道此。
  
  愛情和權力一樣,失去的時間卻久,復辟的可能性越低。對於再贏回趙姬的人乃至她的心,呂不韋已經不抱任何希望。而對嫪毐這個吃軟飯的,呂不韋則是越來越嫉恨和唾棄。他冷眼看著嫪毐囂張跋扈,心裡惡狠狠地咒道:賤人嫪毐,叫你吹騷脬,總有一天吹爆你個狗日的。
  
  在這段人生中最為低潮難捱的日子裡,總算還是出了樁喜事,值得大大慶賀,呂不韋的心情也因之大有好轉。這樁喜事就是:呂氏春秋終於編纂完成。
  
  成書之後的呂氏春秋,分為八覽(有始、孝行、慎大、先識、審分、審應、離俗、時君)、六論(開春、慎行、貴直、不苟、以順、士容)、十二紀(孟春、仲春、季春、孟夏、仲夏、季夏、孟秋、仲秋、季秋、孟冬、仲冬、季冬),共二十六卷,合二十餘萬字。可謂煌煌巨著,亘古少有。

  不早也不晚,《呂氏春秋》偏偏在這個敏感的時刻殺青面世,對呂不韋來說,是否存在有趕稿沖喜乃至示威的嫌疑,今日已不得而知。然而,從嬴政二年開始立項算起,《呂氏春秋》已整整編了七年,工程浩大,萬眾矚目。今日終於書成,自然稱得上是秦國政治和文化生活中的一件劃時代的大事,而呂不韋作為該書的主編和贊助人,自然免不了要藉機大肆宣揚一番,為自己撈取更多的政治資本。
  
  於是,呂不韋召開了盛況空前的新書發布會,大擺宴席,廣邀百官。呂不韋此舉,固然有人多勢眾、共襄盛事之用意,卻也另存有一個目的:他要藉機來探探朝中的水深,把把百官的心脈,他倒要看看清楚,在嫪毐正當紅得寵之際,究竟還有多少朝廷官員願意踏進他相國府的大門。
  
  呂不韋畢竟當權多年,根深葉茂,威望赫赫,有份收到請柬的官吏,無不賞光出席。本來就站在呂不韋這一邊的官吏,自不消多說。而那些兩頭觀望的騎牆派官吏,也不敢不來,畢竟呂不韋還遠沒落到牆倒眾人推的田地,自己也犯不著提前開始站隊表態。獲得邀請的也頗有些是嫪毐的黨羽,他們懾於嫪毐的權勢,本並不願到場,但一來呂不韋和嫪毐並沒有公然決裂,從面子上來看,大家還都是其樂融融的一朝之臣;二來他們參加的是一場文化盛宴,只有風雅,不關政治,有了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倒也不再顧忌。自然,遍插茱萸少一人,惟獨嫪毐不曾出席,呂不韋也恰好忘了給他發請柬。
  
  今日的聚會不比正式的朝會,氣氛要輕鬆活潑許多,大家也都暫時卸去了官僚的面目,換上一副類人的面孔。而也正是這樣的聚會,最能看出,每個官員平時的人緣,威望,交遊以及在同僚中的地位,誰和誰關係好,誰和誰又是一派,誰和誰互相不搭理,誰和誰又明仇暗怨,往大殿里那麼一擺,便都顯露無遺。
  
  李斯當官的工齡已有五年了,不能算長,但官卻已經做到客卿,其能力也是有目共睹,嫪毐和呂不韋雖然是死敵,但李斯卻能左右逢源,和他們的關係都保持得不錯,而且更重要的是,李斯和嬴政走得很近。以李斯的年紀和他與上層的關係,未來的前途不可限量。都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而那些官吏們的眼睛卻又比群眾的眼睛還要雪亮上百倍,李斯身上的這些情況,他們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中,自然對李斯不敢怠慢,見面都是極盡熱情,乃至不惜肉麻。
  
  酒過三巡,步入正題,開始在席間傳閱呂氏春秋。我們不妨想象,二十餘萬字,全部書寫在竹片之上,所有的竹片加起來,得有數千斤重,要好幾間屋子才能裝下,那是怎樣的規模和壯觀。也正因為此,在席間傳閱的,只能是全書的一小部分。百官們管窺錐指,難盡全貌,自然也不便置評,於是紛紛給呂不韋道賀,以為萬世之盛舉。
  
  李斯捧著冰涼的竹簡,有些墨跡猶自未乾,他心中也大為激動。編撰《呂氏春秋》雖出自他的提議,但他沒想到的是,呂不韋居然真的辦成了。他知道呂不韋下足了血本,三千舍人,七年光陰,花費數萬金,然而從始至終,呂不韋沒皺過一下眉頭,要錢給錢,要人給人,熱情絲毫不減。關於這一點,李斯也是不得不佩服並油然起敬的。
  
  呂不韋素來重視李斯的意見,今天尤其。今日的來賓,官比李斯大的有,水平比李斯高的卻沒有。要評價《呂氏春秋》,李斯無疑是值得信賴的權威。
  
  於是呂不韋問李斯道:「諸公抬愛,皆賀老夫,老夫愧不敢當。客卿素有大才,願聞客卿高見。」
  
  李斯朗聲道:「李斯獨不賀相國。」
  
  呂不韋呀了一聲,笑容也有些僵硬起來,又問道:「以客卿之見,當是如何?」
 
  呂不韋的問話暗藏不滿,眾人也都眼神異樣地望著李斯:在相國大喜的日子,難道李斯會不知好歹,偏要口出狂言,謀殺風景不成?
  
  李斯不急不慢地道:「李斯不賀相國。呂氏春秋歷時七載,一朝告竣,此非相國之喜——實為我大秦之喜也。大秦得此書,足堪傳諸久遠,子孫受益,勝於連拔百十名城。相國成此書,功在社稷,縱有滅國之功,不能過此。李斯賀我大秦,再賀後世學子。今世百家爭鳴,互不相讓,孔墨老莊,莫衷一是。求知學子,倉倉皇皇,難為取捨,不知去從。相國之書,采百家之長,棄百家之弊,融為一爐,定在一書,開卷則知天地萬物,閉卷已曉古今變化,此實後世學子之大幸大福也。李斯不敢賀相國,反竊為相國所費巨萬之錢財悲也。」
  
  李斯言出,座中諸公的情緒這才轉危為安,再聽得最後一句,也都忍不住大笑起來,並暗贊李斯的拍馬功夫實在高明。
  
  呂不韋已是長遠沒享用過李斯的馬屁了,久別重逢,還是那麼的受用。況且,李斯也很識相地沒有提到編寫《呂氏春秋》其實是他的主意。呂不韋捋須大笑,道:「錢財乃身外之物,本相何惜之有。」於是舉杯,與眾人共飲。
  
  歡樂的場景,反而倍添哀愁。在一片笑容之海中,呂不韋忽起悲興,嘆道:「天地無終極,人命如朝霜。千年之後,呂氏春秋尚在,你我卻已皆歸於黃土,與草木同朽了。」在說到這些的時候,呂不韋的目中竟彷彿泛著淚光。滿座賓客也不禁唏噓感傷。
  
  呂不韋平靜了一下心情,又慷慨言道:「東方六國,兵強不如我秦,法治不如我秦,民富不如我秦,而素以文化輕視我秦,譏笑我秦為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本相自執政以來,無日不深引為恨。今呂氏春秋編成,馳傳諸侯,廣布天下,看東方六國還有何話說。」字字擲地有聲,百官齊齊喝彩。
  
  呂不韋又召士人出來答謝。這些士人才是呂氏春秋的真正作者,對此呂不韋也坦然承認。從他們的儀態來看,應該是經過事先挑選。但見士人們均精神飽滿,神態倨傲,渾不以滿殿的高官貴爵為意。那時節的士人,有著直挺的脊樑,血性的張狂。按他們自己在呂氏春秋里所記載下來的,他們是這樣的一群士人:「當理不避其難,臨患忘利,遺生行義,視死如歸。」「國君不得而友,天子不得而臣。大者定天下,其次定一國。」 「義不臣乎天子,不友乎諸侯,得意則不慚為人君,不得意則不肯為人臣。」
  
  數百士人魚貫出入,不能算是閱兵式,倒能稱得上是閱士式。百官看著這些整齊強悍的士人們,也猜得出呂不韋的弦外之意:即便某天我呂不韋完全失勢了,只要有手下這批死士,任誰也休想將我輕視。和我作對?再好好考慮考慮吧。
  
  李斯沉默地喝著酒,偶爾好奇地掃呂不韋兩眼。看來,是時候該重新認識這個老邁的傢伙了。
 
  李斯已經不再有著青年時代的憤怒了。那時,他剛來到咸陽,一無所有,沒有身份和地位,沒有財富和房產。而他所要去往的咸陽官場,卻又是一家全封閉的貴族俱樂部,呂不韋就是這傢俱樂部的主人。這傢俱樂部,只對會員開放,根本就不帶外人玩。李斯只能徘徊在俱樂部之外,對於裡面的風光,他既妒忌又羨慕,並希望自己也能有進入的一天。這個時候,他和呂不韋的關係是徹底對立的,呂不韋就是他的仇人。
  
  歌德說過一句浪漫凄美的話:我愛你,與你無關。李斯想對呂不韋說的卻是這樣一句話:我恨你,與我無關。誰叫你們這些俱樂部里的人只顧自己快活,從來不往外看,也從來不曾發現門外我的存在,我,本比你們所有人更有資格更有能力享受俱樂部里的一切。李斯要驚醒俱樂部里的人,引起他們的注意,從而為他將門打開。他有兩個方法,一是一把火把屋子給燒了,就象後來陳勝吳廣乾的那樣;二是站在門外大聲吶喊,乃至咒罵,瘋狂捶門,只求有人能夠聽到。李斯選擇的是第二種方法,他也只能如此選擇。
  
  此時的李斯,有著太多壓抑的憤怒,因此很難對呂不韋作客觀的評價。在此時李斯的眼中,呂不韋始終只是一個商人,目光短淺、惟利是圖。對商人的看法,他和他師兄韓非完全相同:所謂商人,乃是五蠹之一,是人類的渣滓,社會的蛀蟲。誠然,商人作為一個比妓女還要古老的職業,在古代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一直是受到鄙視和厭棄的,至有無商不奸之說。販子,無恥之徒也。可見,古時候的商人,地位遠遠不如今天來得高。比較而言,商人的地位,過去被踩得太低,今天卻又被抬得太高。今日流行的價值觀,便是商人的價值觀。所謂成功,便是金錢的成功,從大里來說,看你手中里有多少鈔票,從小里來講,看你掏出什麼牌子的煙。而那些成功人士,也早拋棄了富翁富婆這樣土氣的頭銜,換上了社會精英、財富英雄的新裝。我於經濟學不甚瞭然,而那些經濟學家們似乎也沒有打算讓我瞭然。但很明顯的是,當製造者得到的利潤遠遠少於販賣者得到的利潤,當消費者不得不接受某些價格遠遠高於價值的產品,當勞動和收穫在不同的人身上呈現出巨大的反差,這其中一定存有問題。由前可見,仇富心理,古已有之,非今日始。仇富者純粹是紅眼病嗎?韓非是紅眼病嗎?未必盡然。
  
  反觀在古代倍受追捧的讀書職業,近來蕭條了許多。古人云: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近日,讀書這份曾經很有前途的職業也開始有向下品靠攏的趨勢。和商人不同的是,讀書人的地位過去被抬得太高,今天卻又被踩得太低。所謂的社會分工,三教九流,原來也有風水輪流轉的時候。
  
  話說回來,如今李斯已躋身俱樂部之內,而且成為VIP會員,他可以近距離地觀察呂不韋的所作所為,而且同朝為官,呂不韋的許多心路歷程,他也能夠感同身受。現在的李斯,可以相對冷靜和公允地對呂不韋進行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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