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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陽太后祭出感情攻勢,嬴政自然不便接招。好在他幫手眾多,落井下石之事,自有旁人代勞。昌平君接話道:「太后想來定然記得,長安君常欲追查先王死因。臣以為,先王英靈已逝,不宜多擾。其中縱有蹊蹺,也不必再究。有些秘密,該當長久沉睡,不為生者觸及。未知太后之意如何?」
華陽太后聞言心中一沉。昌平君話裡有話,隱含威脅。說起來,孝文王之死,她是脫不去干係的。那日,她和孝文王例行房事,孝文王本已酒醉,還硬要竭力索歡,是為雙斧伐柴,不覺馬上風而亡。華陽太后暗想,聽昌平君的意思,明明是在暗指此事。這內宮秘辛,難道他已然知曉?一念及此,華陽太后不由默然。
昌文君也站出來發言道:「長安君恃太后之寵,目無今王,妄生不臣之心。太后仁厚寬慈,疼愛幼孫,卻不免為長安君所欺也。」
事情演變至此,華陽太后已全處守勢。她成了驚弓之鳥,草木皆兵。昌文君的話,又讓她感到彷彿是在諷刺和影射她和成嶠之間的關係。但她很快就覺得自己太過緊張,太過多疑。她和成嶠睏覺之事,除了兩個當事人,不可能再有第三個人知道。她不可能泄露,成嶠更無可能到處亂說。至於說成嶠在利用她,則猶為可笑。她高興被利用,還被利用到床上去了。五十多歲的女人,還能被英俊得不顧別人死活的成嶠這樣利用,試問天下還有誰能作到?
昌文君接下來的一句話,才是真正扭轉乾坤的一擊。昌文君道:「太后今日愛長安君,及長安君壯,卻未必同樣愛太后也。」
華陽太后心忽如撕裂的疼痛。她能操控所有的權力和財富,卻無法操控時間。她的美貌還能持續多久?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這是美人命定的悲劇。總會有一天,也許就在不遠,成嶠看見她會開始皺眉,開始討厭。她能怎樣?難道跪下來乞求他的垂幸,乞求他的憐憫?這樣的屈辱,為她所無法忍受。而她即將衰老,成嶠卻還那般年輕,那般俊俏,世間溜溜的女子,任他溜溜地求。那些嬌嫩眩目的女子,甚至新鮮得都尚未完全長成,成嶠難道不會為之顛倒動心?任由她們在成嶠的懷裡流汗尖叫,任由成嶠的目光在她們的臉龐上留戀沉醉,成嶠不再為她獨有,乃至不再為她所有。這樣的屈辱,為她所無法忍受。秋天,收割的季節,最好的結局,或許便是留下一具完美的軀體,讓世人長久地追思唏噓。既然她不能得到,那也絕不能再便宜了別的女人。是的,她能作到。她要親手毀滅這個世上最美麗的男子。他曾經是她的,也就此將永遠屬於她。
華陽太后心思交戰,一時未下決斷。忽聽外面一陣喧鬧,抬首望去,見是兩個宮女喜形於色地步入殿來。她們懷中,赫然抱著一個嬰兒。宮女拜見嬴政,將嬰兒遞給嬴政,道:「吾王大喜。夫人剛為吾王吾國誕下公子。」
這個嬰兒,在歷史上也將大大有名,他便是嬴政的第一個孩子,公子扶蘇是也。嬴政獃獃注視著懷中那小小的肉團,也是忘情痴笑。初為人父的感覺,大概總是比較奇妙和瘋狂的吧。當他後來孩子多了,也漸漸麻木起來,再也無今日的激動和興奮,有些孩子,他甚至從未親自抱過。
扶蘇的出現,讓現場緊繃的氣氛突然變得溫情。眾人紛紛向嬴政道賀,沉悶已久的大殿之內,一時間有說有笑起來。據說,演技再高的演員,也害怕和孩子演對手戲。因為孩子就象魔鬼,太容易搶戲。這不,扶蘇小朋友就那麼傻乎乎地躺著,姿勢談不上優美,演技也無流派可言,而且一句台詞也沒有,可大家的注意力卻還是一下子就全被他吸引了過去。曾一直處在眾人關注中心的華陽太后,這時也不免覺出些落寞來,而她的牙齒,也越發疼痛得厲害。
嬴政自然不會忘記華陽太后的存在,他知道,華陽太后還是今天的主角。嬴政將扶蘇抱給華陽太后,道:「請太后給小兒賜福。」
華陽太後有些猶豫,但終於還是接過扶蘇。眾人的目光重又回到華陽太後身上。扶蘇這個才出娘胎的嬰兒,會不會有著成人也不具備的力量,可以改變華陽太后的頑固立場?
華陽太后抱著扶蘇,貼身傳來一陣柔軟和熱度。她知道,就算她再想支持成嶠,怕也是不能成功了。即便嬴政立即暴斃在她眼前,秦王之位,也輪不到成嶠來坐,而是要傳給自己懷中這個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小毛胎。扶蘇給嬴政的獲勝添加了最後一個籌碼,也宣告了成嶠在王位之爭中的徹底出局。
華陽太后再去看向扶蘇,但見扶蘇雖剛出生,卻也不哭,兩隻大眼睛怔怔地望著她,就無聲地笑,嘴巴張得老大,裡面一顆牙齒也還沒有。華陽太后一生沒有過孩子,忽然如此近距離地接觸一個嬰兒,居然有些衝動地想哭。小毛胎,你多好啊,你就不會牙疼,因為你根本沒有牙齒。咦呀,你還在笑,你憑什麼認為自己就如此無敵?
在華陽太后和扶蘇之間,彷彿已建立了奇妙的聯繫。她體內的某種情感被瞬間喚醒,不同於和成嶠之間的男女之情,而是更為溫柔無私的母性。
扶蘇看了一會華陽太后,大概是倦了,於是旁若無人地打了個呵欠,然後連個招呼也不打,就十分無恥地把眼睛閉上。華陽太后又愛又憐,恨不得再把扶蘇的眼睛扒開。她終於沒能下得了手,而是輕撫扶蘇之頂,目光安詳,嘆道:「真吾嬴氏兒也。」
真吾嬴氏兒也,加起來共是六個字,卻讓眾人聽得又驚又喜、如蒙大赦。華陽太后終於以扶蘇為媒介,婉轉地表了態。扶蘇是嬴氏兒,嬴政作為扶蘇的老爸,自然也必是嬴氏無疑了。這短短的六個字,正式給嬴政的身份之爭劃上了句號,同時也掃去了籠罩在帝國天空中的陰霾。這短短的六個字,將嬴政送上天堂,同時也將成嶠逐入地獄。
華陽太后忽然起了一念,又道:「老婦欲育此兒於宮中。未知吾王之意如何?」
看見華陽太后對自己的稱呼都改了,嬴政激動都來不及,哪有不許之理,道:「蒙太后垂愛,小子之幸也。」至於扶蘇的生母,將會對他這個決定作何感想,他是全然顧不上了。
李斯知道自己的工作已經完成。接下來,就是他們嬴氏的家事,和他這個外人沒有關係了。李斯於是乖覺地退下。李斯退出思德宮,在門口守望已久的王綰連忙迎上,神情急迫地詢問宮內情形。李斯見王綰滿頭大汗,舉止失措,於是一笑,安慰他宮內一切安好。王綰這才喜笑顏開,連忙擦汗,道,大王入宮前,曾說如兩個時辰無人出報平安,則許吾率大軍沖入,格殺勿論。還好李兄出來了。不然,殺戮宗室,王綰心實不忍也。聞得嬴政尚留有如此決絕的後手,李斯也是心裡不禁發毛。
思德宮內,嬴政再請華陽太后道:「請太后降旨,申明長安君叛國之罪,以誅反賊,以安百姓。」
華陽太后冷笑道:「吾王何望之奢也!老婦尚欲見祖宗於地下!長安君之事,何須老婦居間,吾王自為之可以。」
只要華陽太后不反對,嬴政便已算是取得完勝。接下來的事情易辦得很。嬴政作為嬴氏子裔的身份,得到確認並載入宗室決議,封入金滕之中。今後敢再議論此事者,死罪。
嬴政退出思德宮,又問李斯:「劉媼之事,何不先告寡人?」
李斯道:「臣罪該萬死。臣不敢告吾王者,以吾王若有知在先,恐不能情動於中,真性流露,而太后及宗室也不能信吾王也。」
嬴政以為李斯用心良苦,體察上意,於是稱善。
是夜,華陽太後有夢。她夢見自己疼痛的牙齒掉了下來。雖然口腔內的空虛讓她恍惚迷離,難以適應,但從好的方面來看,畢竟是不痛了呀。
且說成嶠於午後的悶熱中醒來,環顧帳內,空無一人。他也不喚人前來服侍,而是靜靜地發著呆。他感到孤獨,無可名狀的孤獨,難以推諉的孤獨。他點上逍遙香,深深地吸了兩口,似乎多出些精神來,再向帳外望去,但見陽光毒辣,人困馬乏,整個軍營安靜得如同千年古冢,無半點生氣。他這才想起身之所在,於是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屯留?——shit !」
這已是他被困在屯留的第三天了。三天之前,他統帥的十萬大軍,一夜之間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象一場惡夢。探詢之下,才知道十萬大軍被蒙武連夜帶走,回奔咸陽而去。成嶠的嫡系部隊倒還追隨著他,人數卻只有三千餘人,難派大用。他別無辦法,只能困在屯留。然而,等了三天,無論是咸陽還是邯鄲方面,都無任何消息和動靜傳來,彷彿成嶠這個人根本就不曾存在。
浮丘伯和樊於期一起來見成嶠。兩人也是心神不定。蒙武的行動實在太過詭異,雖讓人難以猜透用意,但終歸不是什麼好的兆頭。
浮丘伯道:「往日君侯若從我言,錐殺蒙武,何來今日之困?」
成嶠只是笑,奇異的笑,魔王般的笑,道:「噫嘻,錐殺……」
浮丘伯見狀,知道成嶠又是逍遙香用得太多,神智已經不甚清醒。儘管如此,他該說的話還是得說。他上前一步,厲聲道:「勢危矣,君侯欲坐以待斃乎?」
成嶠還是笑,自以為如同嬰兒。浮丘伯卻以為他是白痴。樊於期也是看得直搖頭。樊於期道:「事已泄,大軍將至,臣以為,當早作綢繆,發屯留、蒲惣二縣丁壯,悉編軍伍,也不下十萬。秦軍既來,大可開城延敵,與之一戰,勝負也為未定之數也。形勢急迫,君侯速斷。」
成嶠忽然住了笑,象換了一個人似的,冷靜而殘忍。浮丘伯和樊於期頓感刺骨的壓力,腰身不禁為之一彎。成嶠冷眼看著樊於期,道:「秦兵之強,天下共知。今汝欲以孤城抗之,以烏合之眾當之,是為必敗也。」
樊於期道:「屯留雖為孤城,然星星之火,亦可燎原。君侯未戰先怯,樊某不敢苟同。」
成嶠拔劍在手,目貫秋水,傲然道:「三步之內,取將軍之首,將軍能逃乎?」
成嶠的勇力當世罕有其匹,樊於期自知不能敵,於是道:「臣不能逃。」
成嶠又看著浮丘伯,道:「姚氏之辭,乃汝編造而出,特欺孤耳,然否?」浮丘伯恐懼不敢答。成嶠再道:「事已至此,死在旦夕,汝尚有何懼?」浮丘伯跪奏道:「姚氏之辭,雖然不實,然善用之,假亦能成真。」
成嶠笑了,如同嬰兒,道:「果不其然。先生不必驚慌,孤若欲害先生,何必待到今日?」又視樊於期,道:「孤如欲免難,將軍之首足也。孤不曾反,秦王縱有心誅殺,何以服眾?謀反者,將軍也。將軍留此,正予秦王以發兵之借口。是以將軍死而孤能全也。」
樊於期聽得一身冷汗。成嶠再道:「然而,孤偏不殺你。」又問浮丘伯道:「先生謀士也。以先生之見,孤當何去何從?」浮丘伯未及開口,成嶠卻已繼續說道:「孤之去從,不外有三。孤知之,秦王也知之。一為東奔燕趙,乞全性命。孤貴為王弟,非萬死之罪,豈可輕棄宗廟,去父母之邦?孤東奔燕趙,無疑自承罪在不赦,此乃秦王所望、孤所不欲也。二為回奔咸陽,面質秦王。倘孤所料不差,宗室已棄孤而從秦王也。孤為伐趙而來,今一矢不發,一劍未出,大軍也不知所在,便倉皇而返,縱宗室合力保孤,秦王不殺孤,孤已無顏苟活。此亦秦王之所望、孤所不欲也。三為滯居屯留。秦王之意,逼孤反叛也。孤偏不戰不走,不叛不降。秦王欲殺孤,由得他來。此非秦王之所望,而為孤之所欲也。」
浮丘伯急道:「王翦、桓齮二將各率五萬大軍,駐於四十裡外,其意不問而知。今能戰則戰,不能戰則走,不能走則降,不戰不走不降,唯一死耳。」
成嶠道:「吾意已決。負嬴氏祖宗者,寧為秦王,不為孤也。」他疲憊地揮了揮手,又道:「散了吧。孤待死可以。二君是去是留,自作主張。」
樊於期道:「樊某欲赴蒲惣,發卒備戰,以為犄角之勢。」成嶠卻已是閉目不語,彷彿根本就沒在聽。
浮丘伯和樊於期二人辭出,相顧茫然。嚴格說來,他們和成嶠並不能算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成嶠方才對自己的處境已經作了準確和透徹的分析。不叛,成嶠憑藉自己的特殊身份,也許能夠全命,他們二人卻將必死無疑。只有叛,他們才會還有一線生機。而從成嶠的態度來看,他們叛還是不叛,他卻並不在乎,換而言之,成嶠對自己的生死都已全不在意。他二人不明白的是,成嶠才十八歲的年紀,何以竟會對人生全無留戀和惋惜?
和法律一樣,既然沒有明文禁止,那便是被允許的。於是浮丘伯和樊於期兩人計議已定。浮丘伯留在屯留,守住成嶠;樊於期則前往蒲惣,招兵待敵。
樊於期到了蒲惣,發全縣之民,倒也聚得數萬士卒,一時頗有聲勢。未幾,王翦領兵來攻。樊於期緊閉城門,不與交戰。王翦也並不趁新來之銳而發令攻城,只是在城下高呼樊於期之名,道:「特護送將軍家眷,前來與將軍相見。」
樊於期於咸陽宮謀反未成,自度全家必已盡為嬴政誅滅。忽於城上見得全家安好,也是又驚又喜。王翦又道:「秦王寬大,知將軍有功於社稷,有意活將軍。將軍家眷盡在,便知秦王愛惜將軍之意。秦王有令,只在首犯長安君,降者不問。」
樊於期於城上默思良久。成嶠待他不薄,又曾饒他一命。他現在束手投降,無異於掐滅了成嶠最後殘存之希望,將成嶠送入死路。再說了,他犯下的乃是謀反大罪,嬴政真會有那麼好心,能許他不死?但他的家眷明明是能殺,而嬴政卻並沒有殺的呀。
王翦又道:「將軍不必遲疑。如將軍不肯歸降,城破處,恐將軍不能自保,復累家眷同死也。將軍思之。」
樊於期嘆息,自知無可抗拒,於是開城。王翦大軍湧入,接管蒲惣不提。局勢掌控之後,王翦設宴款待樊於期。樊於期再與家人團聚,恍如隔世,數度涕下,對嬴政的寬宏仁慈也是讚不絕口:非有王霸之度,不能至此也。
王翦笑著附合,又見樊於期劫后重生,飲酒放縱,於是勸道:「將軍,酒飲不得了。再飲必大醉。」
樊於期大笑道:「今日何日也。樊某蒙大王垂恩,得以不死,正該大醉才對。」便命侍者加酒。王翦搖搖頭,於是侍者不動。樊於期笑問道:「將軍惜酒乎?」王翦道:「非也。吾王有令,將軍不能醉。」樊於期道:「何故醉不得?」
王翦道:「欲使將軍觀戲也。將軍若醉,焉能觀戲?」王翦一擲杯,眾甲士奔入,刀劍在手,架在樊於期的家眷頸項之上。
樊於期驚問道:「將軍,此又是為何?」
王翦道:「俱在眼前,何須多問!」
樊於期泣道:「樊某自知罪大,秦王必不能容也。然老母稚子何辜之有?樊某願伏劍自戕。將軍持樊某之頭,回咸陽呈於秦王,或能息秦王雷霆之怒,保全樊某家眷性命。將軍與樊某也有故交,能不憐之?」
王翦道:「國有國法,非某所敢擅專。將軍之頭,秦王早晚見之,何必急在一時。當日咸陽宮一戰,吾王險為將軍所弒。吾王深恨將軍也,特意傳令,必當著將軍之面,盡誅將軍家人,以消吾王胸中之恨。某奉命行事,將軍勿罪。」說完,沉聲又道:「殺!」
一時刀劍起落,白光耀眼。稚子老母,瞬即皆倒於血泊之中。樊於期大怒,持劍上前相救,早被甲士圍住廝殺。樊於期血戰而出,自思無顏再去屯留,乃向東而去,不知所蹤。
桓齮圍屯留,成嶠閉門不視事,作起了甩手掌柜,全仗浮丘伯支撐,方力保屯留不失。樊於期投降的消息傳來,浮丘伯氣得破口大罵,又聞其家人全死,隻身亡命,於是快意大叫活該。王翦既敗樊於期,便前來屯留,與桓齮合兵一處。眼見屯留旦夕可下,浮丘伯只得來勸成嶠逃走。
成嶠尚處在逍遙香的繚繞之中,浮丘伯遠遠望去,但見煙霧朦朧,光影慘淡,不似人間景象。成嶠靜坐,面色緋紅,呼吸急促。他彷彿能感覺到,在一千五百五十一裡外的咸陽思德宮內,在他缺席的情況下,他的命運已經被宣判定局。而他,對此卻並不想作任何的反抗。
浮丘伯怒其不爭。因為成嶠的憂鬱和猶豫,他們已經錯失了太多良機。浮丘伯道:「君侯不可自棄。為今之計,惟舍屯留而去,或東向趙,或南奔楚。六國苦秦久也,聞君侯至,其王必郊迎百里,延君侯為上賓。君侯身得以全,萬事皆可從長計議。豈不聞童子歌謠盛傳:長安到,天子笑。意為長安君當為天子也,其應必在君侯無疑。君侯輕身捨命,逆天之美意也。」
成嶠笑道:「童子歌謠,汝所編造也,尚來欺吾?」
浮丘伯叩首流血,道:「臣安敢再欺君侯。童謠者,每藏天機,不可不信。天與不取,反受其咎。」
成嶠道:「天何貴之有?天子何貴之有?孤無意於天下也。其應另有他人,必不在孤。」
多年之後,那時浮丘伯仍然在世,漢高祖劉邦於雒陽登基稱帝,再遷都咸陽,且更名咸陽為長安,浮丘伯這才恍然大悟:成嶠當年所言未錯,童謠之應,不在成嶠,而在後世之劉邦也。
成嶠不再理會浮丘伯,他只是望著鏡子中的容顏,神情痴迷。良久嘆息道:「如此美貌,後世可復得乎?後世人不得見吾,竊為後世人哀之。」成嶠看著鏡中之人,目光漸漸冷酷,又道:「我實在告訴你,生固大善,死乃愈善,未生尤善之善者。善之善者,千萬人中無一也。既而生人,自壽自夭,自窮自達,自貴自賤,自富自貧。與其斤斤於得失,不如兩忘而化之。或曰,至得者莫過於生,至失者莫過於死。然莊子有雲,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是為無生無死,無可無不可。屯留咸陽,嬴政嬴成嶠,太后宓辛,浮丘伯樊於期,將無同也。」
浮丘伯並不以為這又是逍遙香發作之後的胡話,一時卻又不知該如何應答。他隱約感覺到,成嶠已經瘋狂。他的魂靈,已被強烈的幻覺魔障統治,毀滅是唯一行進的方向,註定不可阻擋。浮丘伯心中惋惜,同時也傷感不已。
成嶠又道:「我將赴死,天地鬼神萬物將殉我同死也。我在,故有天地鬼神萬物。離卻我,自無天地鬼神萬物存身之所。故而,我死則浮丘伯死,嬴政死,太后死,天地死,萬物死也。」
浮丘伯乃是荀子門下的高徒,自然覺出成嶠這番話太過阿Q,十足的精神勝利法。出於知識分子的本能,他倒很有願望和成嶠就此展開辯論。成嶠卻已經披髮狂笑,持刃在手,對鏡割面,血流如注,紅染衣襟。成嶠色不少改,道:「飛升吧,美貌。寧殘缺,毋凋謝。」一刀復一刀,直至無處容刃。
浮丘伯大駭,欲叫喊,卻難以發聲。成嶠已是奄奄一息,執浮丘伯之手,道:「將我焚燒,挫骨揚灰,毋使人尋到,然後君可去也。」
成嶠昏死過去。浮丘伯跪在成嶠身前,他想為亡者歌一曲,卻找不到詞和調。最適宜此情此景的歌曲,要等到兩千多年以後,才由大門樂隊唱出。
歌名為:The End。
歌云:
This is the end,
Beautiful friend,
This is the end,
My only friend, the end
Of our elaborate plans, the end
Of everything that stands, the end
No safety or surprise, the end
I'll never look into your eyes...again
……
赤紅的大火吞沒了成嶠的軀體,浮丘伯彷彿在火焰中聽到呼喊:我的禱求湧出如水,為什麼離棄我?為什麼遠離不救我?浮丘伯定了定神,再來傾聽,卻分明並無聲音。
成嶠已不復存,浮丘伯於是率眾突圍,僥倖得脫,如風消失於天空,再無人知悉其下落如何,直到十二年後……
(成嶠之變完。終於完了。呵呵。)
簡單羅嗦或者哆嗦幾句。
成嶠之變,從96部分-135部分,總40小節,61448字。從5月25號到8月10號,歷時兩個月又15天。時間拖的挺長,但終於算是告一段落了。
成嶠在歷史上的記載,今天已經只能找到這樣的寥寥數字: 「八年,王弟長安君成蟜將軍擊趙,反,死屯留,軍吏皆斬死,遷其民於臨洮。將軍壁死,卒屯留、蒲惣反,戮其屍。」因此,在本文中出現的成嶠以及其相關行為,純屬曹三臆造,不能作為真實相信,此為不得不特加申明。
雖為臆造,但也不能太過離譜,而是根據一些確有之線索想象而成。以下事件皆為史實:嬴政七年,蒙驁和夏太后的確先後離世。而在嬴政八年,成嶠謀反失敗之後,秦國的政局也隨之發生了重要的變化。昌平君和昌文君開始擔任相國。而嫪毐也在這一年封為長信侯,事無小大皆決於毐,在呂不韋長期的鬥爭中終於佔據了上風。這些新鮮的動向,應該說和成嶠事件帶來的衝擊密切相關。因此,結合前後史實來看,本文中的成嶠之變雖為瞎蒙,但也勉強能算合勢合理,也並不和歷史產生重大衝突。故而,不能當歷史看,卻還能當小說來讀。
至於成嶠這個人的性格以及外貌,則更多的是出於作者的某種主觀願望。在我的設定下,成嶠更象一個早生了四百來年的魏晉名士,持人生虛無的態度,而他的美貌,更讓這種虛無無可救藥。成嶠和宓辛、華陽太后的糾葛,對他也產生了許多影響,但並非決定性的。在他眼中,始終是只看得到自己的。他有那麼點自己的思想,但卻並沒有通透,因此會受到浮丘伯的鼓動,卻又始終猶豫,需要時時說服自己繼續。這樣的人,並非成事之人,更遑論想造反成功了。在這一點上,和哈姆雷特有些些相似。註定是失敗的結局。成嶠的某些情緒,也有我個人的小小「離騷」在內,因此是越發不可相信。
浮丘伯此人,歷史上確有,也確實是李斯和韓非的同學,但應該和成嶠沒什麼關係。他的主要活動時間還是在漢代,傳詩授學,也為一代大儒,在今浙江景寧縣,有其隱居之處,名為鶴溪。幾年前曾去過景寧,卻未曾到鶴溪一游。當年的幾個旅伴如今也是天各一方,可發一嘆。斗膽唐突栽贓古人,再發一嘆。
成嶠之變和李斯的關係不是很密切,大家居然沒有棄我而去,而是耐著性子看完,這是我要特別感謝的。從常理來講,王弟謀反這麼大的事,秦國政壇的高層們不可能不被在不同程度上地捲入。李斯時為客卿,級別已經夠參與最高層的抉擇。成嶠的失敗,李斯在其中所起的作用應該不小。同時,成嶠的失敗,改變了秦國的政局,李斯的仕途也難以避免地要受到其影響。本文在這方面著墨不多,更多的是虛寫,一方面是偷懶,一方面李斯此階段的工作性質本身就比較神秘。
成嶠之變寫完了,我也不曾回頭再讀。但憑自己的記憶,其中會有許多未盡之處,或有許多地方也沒有寫得很清楚,容易讓人迷惑。如果以後修改的話,當對此再作調整。
謝謝大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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