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

十天(小說）

      人事部負責人蘇珊走進研發部辦公室的時候，李娜並沒有察覺。彼時，她正專註地對著電腦，認真地檢查著研究項目的進展情況。最近一段時間，她負責的研究小組雖然竭盡全力，但是運氣實在差了一點，得到的實驗結果總是差強人意，無法達到階段性的進展要求。李娜緊鎖著眉頭，苦苦地思索著這時應該是寫報告申請繼續研究的經費呢？還是宣告這個方向走不通而放棄？李娜正在這兩個極端之間搖擺著的時候，她注意到了眼前的蘇珊，更準確地說，是注意到了蘇珊此刻臉上的表情。
    一瞬間，她明白了，也許，困擾著她的選擇已經「被」做出了。
「目前公司的現金周轉不過來，研發部的幾個項目將被迫下馬，不幸的是這其中就有你的項目。」蘇珊的嘴一張一合地，一點點地在李娜眼前變得模糊起來，漸漸地，她似乎已經聽不清楚那張合的嘴吐出的究竟是什麼了，剩下的，只是一系列自問自答的念頭快速地閃過李娜的大腦——
    我被裁員了……
    沒關係，我可以發簡歷馬上找工作，我有學歷，還有一些人脈，也有工作經驗，找到下一個工作應該只是早晚的問題。
    我將沒有收入了……
    這暫時不應該是大問題，我是無過錯裁員，可以申請失業保險，雖然不到目前收入的一半，而且只有六個月，但我尚有積蓄，堅持一年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在這期間，我的綠卡也應該下來了，那時找工作不受限制，會容易許多。
    且慢，想到綠卡，李娜突然呆住了。她的綠卡，是依據目前這個工作申請的，按照移民法規定，這一類別的移民案件，若是在批准以前丟掉這一工作，綠卡申請將自動作廢。一瞬間，李娜感覺身體里所有的血液都涌到大腦了，頭，一下子脹得不行......
那現在的身份只剩下非移民的工作簽證了，而這種身份，從被裁這一天算起，只有十天時間，要麼找到下一個工作，轉換僱主延續身份；要麼離境，否則會造成非法居留，懲罰將是十年等不準入境。
    「十天，我只有十天時間？」李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處境，一瞬間，她覺得手腳冰涼……
    蘇珊的嘴還在她的面前不停地張合著，但此刻的李娜，已經不在乎她在說什麼了，這一瞬間，李娜滿腦子裡都是如何來對付這突然陷入的困境，她出於本能地打斷了蘇珊，慌不擇言、甚至有點結巴地開口解釋她所面臨的難題，說著說著，她的思路一點點開始清晰起來：「公司可以適當推后我合同的終止日期嗎？在這期間，公司不必付我工資，我只需要一點時間理清這團亂麻，找出解決辦法，為公司我也工作有幾年了，而我這要求應該不算過分吧？就算是離境，我也需要時間清理我的財產，是不是？」 李娜一邊說著，一邊留意著蘇珊的眼神，那裡面越來越多的冷漠和不耐煩，讓她一下子明白了，蘇珊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局面，她根本不在乎。
    美國的公司這樣沒有人情味兒和同情心，是李娜沒有想到的，但是在美國生存，不論遇到什麼樣的事情，似乎都不是無法理喻的。但李娜不知道讓人更尷尬的瞬間還在後面呢，公司的保安人員走了進來，一分鐘都不想等，快速督促李娜將屬於自己的私人物品收拾到一個紙箱子里，然後一直護送著她走出了公司的大門。
    美國東海岸的冬天很冷，除了溫度低的原因之外，還有自海面刮進內陸的風，特別凌厲刺骨，鞭打著皮膚，讓人幾乎難以忍受。從溫暖的室內，一下子跌進這空曠、冰冷的停車場，李娜渾身忍不住一陣哆嗦。平日的這個時候，大家多正在實驗室忙碌，可這會兒李娜注意到了有幾張熟悉的外國人面孔，顯然和她一樣的命運，拖著紙箱裝車，正準備離開。每個人的臉上，都塗著一種麻木般的凝重，不可否認，這個移民國家的確是機會遍地，但是每一天，也同樣不斷有類似的、令人無法預料的變故在突然上演著。
「十天，我只有十天時間」。李娜苦笑著對自己說。
    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理出頭緒，來最好利用這十天時間。李娜深知自己沒有把時間浪費在負面情緒上的奢侈，於是一邊開著車，一邊梳理著思路。這十天里最好的結果是找到一個新的工作，轉換僱主，延期工作簽證，以後伺機再申請綠卡。但李娜馬上意識到，美國公司即使有位置，一般也很難在十天之內就作出雇傭一個人的決定，那麼，走傳統找正式工作的路線勝算肯定很低，在現在這種局勢下，最有可能成功的是找一個大學的博士后位置作過渡，來保住身份。美國大學里招個博士后，只要有經費，教授自己就可以拍板，決定起來很快，這對李娜很有利；同時因為掙錢少，幾乎沒有福利，一般美國人不大肯做，因此美國的大學里，多數的博士后都是從中國、印度等其它國家來的，像李娜這樣有工作經驗、在美國工作多年的，會有一定的競爭優勢。行，就這麼辦！她暗暗地作了決定，然後在心裡將認識的、有可能雇她的人迅速梳理了一遍：剛畢業時做博士后的老闆，讀學位時的導師，一起讀學位的師兄師姐，學術會議認識的、後來一直有來往的同行等等……李娜人還沒到家，心裡已經有了著手的初步方案。

    要在平常的話，十天過起來也許會覺得挺慢的，但是用在找工作上面，去掉中間的周末，李娜知道自己真沒幾天剩下了，「看來我不得不做兩手打算，如果找不到工作的話，我有的也只是這同步的十天時間，關掉銀行賬戶，轉租房子，賣傢具、賣車……」李娜自言自語著。一想到賣車，她的眼睛馬上濕潤了，當初讀書的時候，她一直夢想著能有一輛微型巡洋艦，雖然新車算不上很貴，但靠獎學金的李娜是絕對不敢問津的。這車的外形小巧，又很耐用，因此一般人買了便會一直開下去，市面上很少見到二手貨，所以當時的李娜只是偶爾夢想一下而已，讀書的那幾年裡，她一直開著的是那輛花一千美金買來的已經生鏽的舊車。工作的第一年，李娜省吃儉用，存下來一些錢，加上銀行的貸款，才買下了這輛銀灰色的新車，現如今，車還沒開熱乎，弄不好卻不得不賣了。李娜忍不住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唉，十天，我只有十天時間。十天的時間，恐怕賣車都不夠，弄不好只有大折價賣回車行了，李娜的心在隱隱生疼。
    回到家裡，李娜馬上抓起電話，正準備撥給路上擬定名單里的人，電話居然先響了：「你知不知道？這次裁的主要都是外國人？」打電話來的是鄰組同時失業的一個印度人，「有人說蘇珊特別不喜歡外國人，一到解僱人的時候一直是外國人在遭殃，咱們是不是應該聯合起來，告她種族歧視？」
    李娜沉默了將近一分鐘，平日里蘇珊對外國人是很不友好，也有一些公開抱怨的言行，也許可以作為投訴歧視的證據，但是拿到庭上，勝算的機會有多大呢？像這樣通過賠償提成百分比的案件，若是沒有勝算的把握、沒有大額的賠償，會有律師接手這個案子嗎？再說即使蘇珊就算是種族歧視，有必要通過這種兩敗俱傷的手法來對付她嗎？她這樣做固然可恨，但是最佳的回敬從來都不是仇恨，而是發自心底的鄙視和冷淡，幹嘛花這麼大的氣力只為了向一個頂多算得上是小人的出口氣？！其實，李娜心底明白，最重要的是她目前時間緊迫，即使控告，也解決不了她的移民身份問題。
    十天，我只有十天時間。李娜不得不正視這嚴酷的現實。
撥通博士后老闆電話的時候，李娜還是滿懷信心的。前幾年做博士后時的這個導師，是大學里的一位資深教授，手中握有很多的研究經費，給她一個位置、幫她過渡一下籤證和身份，應該問題不大，況且為他工作的時候，李娜出了很多結果，一直非常盡心儘力，因此他對李娜賞識有加，就是剛剛丟掉的這份工作，當年也是他幫忙牽線后李娜才有機會得到的。可打過去的電話是師母接的，「真不巧，你老師到南非開會去了，要兩個星期左右才能回來」。「兩個星期？可我只有十天時間」，李娜心底一驚，真是人背運了，喝涼水都塞牙縫，怎麼這麼湊巧他就出差了呢？而且是去那麼遠的南非？！
    一路電話打下來，李娜心越來越往下沉，到了後來，後背已經開始有冷汗往下淌了。讀學位時的導師正準備退休，肯定不會僱人了，師兄師姐有些處境和她類似，在經濟不好的時候慘遭裁員，即使尚留在位的，不少也在擔憂自身難保。經濟不好的時候，首先遭殃的往往就是做研發的人員，李娜定定神，暗暗地告誡自己：這時候不能泄氣，我必須咬牙堅持住。從當初一個人來到美國開始，沒有一點韌勁兒的話，是根本熬不到現在的，李娜想，換一個角度樂觀地看吧，我至少還有十天的時間呢。
    平時上班的時候，李娜最怕星期開始的時候，總覺得時間過得很慢，很難熬，可現如今，她突然清醒地意識到了時間飛逝的可怕。前三天，李娜每天白天都不斷地在打電話，一有線索便驅車去面談，三天下來，她長長名單上的多數人已經被劃掉了，博士后的老闆卻還是沒有聯繫上，李娜想就是聯繫上了，人在南非恐怕也是鞭長莫及吧。最寒心的一次經歷是與一個原羅馬尼亞籍教授的見面，據推薦的人說他手中經費很多，多雇一個人根本不是問題，而且工作也需要，李娜的背景也很合適，但見面時這人直接暗示：我可以雇你，幫忙延期你的身份，但你是不是應該貢獻三個月到半年的時間，給我免費打工來回報我？其實不用他說，李娜都會絕對感恩，肯定也不在乎在待遇上犧牲一點，但他這樣赤裸裸的，讓李娜很不齒，自出事以來，她好像是第一次在心底正視了這個想法：回中國也沒什麼不好，犯不上在這裡被別人盤剝。
    白天忙，顧不上細想，到了晚上，夜深人靜，不管多麼累，思緒卻不肯停下來，於是，整夜整夜地睡不成覺。當初李娜能夠拿到獎學金出國讀書，周圍的人是多麼艷羨啊；辛苦了幾年，終於拿到了博士學位，找到了不錯的工作，正要安定下來，按部就班地結婚、買房子、生孩子，命運似乎在這裡，突然在毫無準備之間，剝奪了她順著往下走的機會，就這樣被迫回國的話，李娜覺得有點很沒面子的感覺，這些想法整夜折磨著她，讓她根本睡不著。可到了白天，除去一對老大的黑眼圈，李娜的臉上卻看不出任何一點憂鬱的蛛絲馬跡，硬著頭皮在人前微笑，所有的傷均是內傷，不能在人前顯露，只有內出血。現代人要生存得好，這是必備的本事吧。

    越怕時間過得快，時間好似越不留情，一轉眼又是三天時間過去了。李娜找工作的事，絲毫沒有什麼進展，十天的期限只剩下四天了，她不得不開始面對可能找不到工作的現實，於是抓緊時間在報紙上、網上發了賣車、賣傢具和用品的廣告，看著這些年她辛辛苦苦、一點點淘來的東西，以近乎是贈送的價格，一點點地被人拖走，李娜感覺到自己的心跟著在流血。雖然從來到美國的第一天起，李娜就已經作好了心理準備，異國他鄉，沒有依靠，只有自己咬牙硬頂，刀槍不入才行，但是到了這會兒，李娜由不得地，有了一種深深的挫敗感。
    到了第七天的時候，就連這些天一直忙碌的電話都開始沉默了，因此，傍晚時分它突然響起來的時候，正在清理東西的李娜居然嚇了一大跳。電話是這一年來一直在追求李娜的他打來的：「要麼我們結婚吧，我把你轉成陪伴的身份？這樣順理成章，你就可以待下來了。」和他，李娜自始至終一直找不到感覺，卻又說不清到底為什麼，擺到檯面上的硬體，看起來都很般配，但李娜的感情總像溫吞水似的，曾經在幾次不同場合下讓他很惱火，最後不歡而散。在這種處境下他肯求婚，一瞬間讓李娜有點感動，她哽咽著，半天不知道怎麼回答。
    「你還猶豫什麼？過去你可以被人仰視，到了這會兒，還擺什麼架子？」這幾句話，讓李娜的這個難題又一次地「被」回答了。一瞬間，她突然領悟了當初她一直猶豫的是什麼，於是，她什麼也沒說，只是輕輕地掛了電話。
    有些事情，你越是怕它來，有的時候它敲門得越快。此前一直在想，這回最不好賣的可能會是車，尤其才開了一兩年，即使賣也不容易賣到好價錢，其實不過是潛意識裡，李娜最怕面對的就是去告別她的愛車了。可到了第八天的上午，就有一對小夫妻打電話要來看車，妻子在打開車門的瞬間眼中閃過的那縷火花，讓李娜明白了她終於不得不和自己的車告別了，面對著還算合理的報價，李娜顫抖著手，在過戶的文件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失去的東西，或許從未真正屬於自己，也不必去惋惜吧。李娜最後看了一眼自己的車，眼睛濕潤了，她背轉身去，使勁強忍著，沒讓淚流下來。
    到了第九天的時候，公司送來了轉天回國的機票，李娜找工作的希望看來幾乎不存在了，令人欣慰的是，個人財產處理得差不多了。對著幾乎是空空的四壁、地毯上的睡袋、和散亂的幾個旅行箱子，李娜突然悲從心來，這已經生活了七八年的美國，看來終於是到了要說再見的時候了，雖然平日里也經常想家，抱怨美國的這個那個，但是真到了要離開的時候，心裡突然有了萬般的不舍。
    「唉，也該回家看看父母了」，李娜安慰自己說。想到家，李娜突然意識到自己忙得焦頭爛額，忘了給父母打個電話告知行期，「還是抓緊時間吧，到了半夜，電話也該切斷了」，李娜正琢磨著的時候，面前的電話突然響了。
    「李娜，你什麼也不必說，很抱歉，直到現在我才安排好，明天你到學校找我的秘書，她那裡有一份雇傭合同，若你滿意的話，請你馬上籤下來，她會妥善處理後續的事情。如果對待遇有異議，我們還可以協商。能雇回來你，應該是我的幸運。」這電話，居然是博士后的老闆從南非打來的，聽著他刻意保護自己自尊心的言語，想著這九天以來的種種經歷，一直強撐著的李娜，突然淚如雨下。
    這天夜裡，自被裁以來，李娜第一次踏踏實實地睡了個整夜。
    第二天，她起了一個大早，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的，正準備出門去學校的時候，李娜突然意識到這幾天真是忙得昏頭轉向的，居然忘了取信了，於是繞個彎停到小區的信箱亭，迅速地從一大摞信件里撿出廣告等沒用的扔掉，然後將帳單放在一起，最底下靜靜躺著的是一封來自移民局的信件。
    李娜一邊拆著的時候，心裡還一直在納悶，這會兒從移民局寄來的會是什麼呢？「你的永久居民（綠卡）申請已被批准」，這大大的幾個字，李娜似乎費了好半天勁，才看懂了，再看看信紙底下的批准日期，恰恰是被解僱的前一天。
李娜突然將信封往天上一扔，不由自主地爆發出了一連串歇斯底里的狂笑……

遵照盒子的指示，晒晒。

不常寫小說，偶爾寫一回兒，湊合著看吧。

寫得挺好看的，謝謝哈，慢慢我再幫你提供點故事。

回復 tinydancer 4樓 的帖子

我也在美國，還也被裁過，感覺很多移民政策方面的問題都講得挺靠譜。

我身邊就有人是在被裁前一天拿到綠卡的呢。

又重新看到小舞出現，真好！

回復 羽化成蝶 8樓 的帖子

東西還越寫越專業了，是吧。

回復 人間的盒子 9樓 的帖子

是滴是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