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標題: 呂叔湘:(《語文常談》第六章古今言殊 [列印本頁]

作者: 小康人家    時間: 2010-12-30 09:23
標題: 呂叔湘:(《語文常談》第六章古今言殊
語言也在變

  世界上萬事萬物都永遠在那兒運動、變化、發展,語言也是這樣。語言的變化,短時
間內不容易覺察,日子長了就顯出來了。比如宋朝的朱熹,他曾經給《論語》做過註解,
可是假如當孔子正在跟顏回、子路他們談話的時候,朱熹闖了進去,管保他們在講什麼,
他是一句也聽不懂的。不光是古代的話後世的人聽不懂,同一種語言在不同的地方經歷著
不同的變化,久而久之也會這個地方的人聽不懂那個地方的話,形成許許多多方言。這種
語言變異的現象,人人都有經驗,漢朝的哲學家王充把它總結成兩句話,叫做「古今言殊
,四方談異」。這正好用來做我們《常談》的題目,這一次談「古今言殊」,下一次談「
四方談異」。

  古代人說的話是無法聽見的了,幸而留傳下來一些古代的文字。文字雖然不是語言的
如實記錄,但是它必得拿語言做基礎,其中有些是離語言不太遠的,通過這些我們可以對
古代語言獲得一定的認識。為了具體說明古代和現代漢語的差別,最好拿一段古代作品來
看看。下面是大家都熟悉的、《戰國策》里的《鄒忌諷齊王納諫》這一篇的頭上一段:

  鄒忌修八尺有餘,而形貌昳麗。朝服衣冠,窺鏡,謂其妻曰:「我孰與城北徐公美?
」 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城北徐公,齊國之美麗者也。忌不自信……
旦日,客從外來,與坐談,問之:「吾與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

  把這一段用現代話來說一遍,就會發現有很大的差別。不能光看字形。光看字形,現
代不用的字只有四個:昳[yì]、曰、孰、吾。可是聯繫字的意義和用法來看,真正古今
一致的,除人名、地名外,也只有十二個字:八、我、能、城、國、不、客、從、來、坐
、談、問。大多數的字,不是意義有所不同,就是用法有些兩樣。大致說來,有三種情形


  第一種情形是意義沒有改變,但是現在不能單用,只能作為複音詞或者成語的一個成
分。有的構詞的能力還比較強,如:形、貌、衣、鏡、北、何、自、信、日、外;有的只
在極少數詞語里出現,如:麗(美麗、壯麗)、朝(朝霞、朝氣、朝發夕至)、窺(窺探
、窺測)、妻(夫妻、妻子)、甚(欺人太甚)。

  第二種情形是意義沒有改變,可是使用受很大限制。例如:作為連詞的「而」、「與
」,只見於一定的文體;表示從屬關係的「之」只用於「百分之幾」、「原因之一」等等
;起指代作用的「者」只用於「作者、讀者」等等;「美」現在不大用於人,尤其不用於
男人(「美男子」口語不說,也不能拆開);「有餘」現在能懂,但不大用,「八尺有餘
」現在說「八尺多」。

  第三種情形是這裡所用的意義現代已經不用,儘管別的意義還用。例如:修(長)、
服(穿、戴)、謂(對……說)、其(他的;「其餘、其中、其一」里的「其」是「那」
的意思)、公(尊稱)、及(比得上)、君(尊稱)、也(助詞;現代的「啊」只部分地
與「也」相當)、旦(「旦日」作「明日」講)、之(他)、若(比得上)。還有一個「
尺」字,似乎應該屬於古今通用的一類,可是這裡說鄒忌身長八尺有餘,顯然比現在的尺
小,嚴格說,「尺」的意義也已經改變了(漢朝的一尺大約合現在七寸半,這裡的尺大概
跟漢朝的差不多)。

  在語法方面,也有不少差別。例如「我孰與城北徐公美?」就是古代特有的句法,底
下「吾與徐公孰美?」才跟現代句法相同。「君美甚」現在說「漂亮得很」,當中必須用
個「得」字。「忌不自信」也是古代的句法,現代的說法是「鄒忌不相信自己(比徐公美
)」,不能把「自己」擱在動詞前邊,擱在前邊就是「親自」的意思(如「自己動手」)
,不是動作對象的意思(「自救、自治、自殺」等,是古代句法結構遺留在現代語里的合
成詞)。「客從外來」現在說「有一位客人從外邊來」,「客人」前邊得加個「一位」,
頭裡還要來個「有」字,否則就得改變詞序,說成「從外邊來了一位客人」。「與坐談」
也是古代語法,現在不能光說「和」,不說出和誰,也不能愣說「坐談」,得說成「坐下
來說話」。「不若君之美」的「之」字,按照現代語法也是多餘的。

  這短短的一段古代的文字,大多數的字都是現在還用的,可是仔細一分析,跟現代漢
語的差別就有這麼大


語彙的變化

  語言的變化涉及語音、語法、語彙三方面。語彙聯繫人們的生活最為緊密,因而變化
也最快,最顯著。①有些字眼兒隨著舊事物、舊概念的消失而消失。例如《詩經·魯頌》
的《駉》[jiōng]這一首詩里提到馬的名稱就有十六種:「驈」(yù,身子黑而跨下白
的),「皇」(黃白相間的),「驪」(lí,純黑色的),「黃」(黃而雜紅的),「
騅」(zhuī,青白雜的),「駓」(pī,黃白雜的),「騂」(xīng,紅黃色的),
「騏」(qí,青黑成紋象棋道的),「驒」(tuó,青黑色而有斑象魚鱗的),「駱」
(luò,白馬黑鬃),駠(liú,紅馬黑鬃),「雒」(luò,黑馬白鬃),「駰」(y
īn,灰色有雜毛的),「騢」(xiá,紅白雜毛的),「驔」(tǎn,小腿長白毛的)
,「魚」(兩眼旁邊毛色白的)。全部《詩經》里的馬的名稱還有好些,再加上別的書里
的,名堂就更多了。這是因為馬在古代人的生活里占重要位置,特別是那些貴族很講究養
馬。這些字絕大多數後來都不用了。別說詩經時代,清朝末年離現在才幾十年,翻開那時
候的小說象《官場現形記》之類來看看,已經有很多詞語非加註不可了。

  有些字眼隨著新事物、新概念的出現而出現。古代席地而坐,沒有專門供人坐的傢具
,後來生活方式改變了,坐具產生了,「椅子」、「凳子」等字眼也就產生了。椅子有靠
背,最初就用「倚」字,後來才寫做「椅」。凳子最初借用「橙」字,後來才寫做「凳」
。桌子也是後來才有的,古代只有「幾」、「案」,都是很矮的,適應席地而坐的習慣,
後來坐高了,几案也不得不加高,於是有了新的名稱,最初就叫「卓子」(「卓」是高而
直立的意思),後來才把「卓」寫做「桌」。

  外來的事物帶來了外來語。雖然漢語對於外來語以意譯為主,音譯詞(包括部分譯音
的)比重較小,但是數目也還是可觀的。比較早的有葡萄、苜蓿、茉莉、蘋果、菠菜等等
,近代的象咖啡、可可、檸檬、雪茄、巧克力、冰淇淋、白蘭地、啤酒、卡片、沙發、撲
克、嗶嘰、尼龍、法蘭絨、道林紙、芭蕾舞等等,都是極常見的。由現代科學和技術帶來
的外來語就更多了,象化學元素的名稱就有一大半是譯音的新造字,此外象摩托車、馬達
、引擎、水泵、卡車、吉普車、拖拉機、雷達、愛克斯光、淋巴、阿米巴、休克、奎寧、
嗎啡、尼古丁、凡士林、來蘇爾、滴滴涕、邏輯、米(米突)、克(克蘭姆)、噸、瓦(
瓦特)、卡(卡路里)等等,都已經進入一般語彙了。

  隨著社會的發展,生活的改變,許多字眼的意義也起了變化。比如有了桌子之後,「
幾」就只用於「茶几」,連炕上擺的跟古代的「幾」十分相似的東西也叫做「炕桌兒」,
不叫做「幾」了。又如「床」,古代本是坐卧兩用的,所以最早的坐具,類似現在的馬扎
的東西,叫做「胡床」,後來演變成了椅子,床就只指專供睡覺用的傢具了。連「坐」字
的意義,古代和現代也不完全一樣:古代席地而坐,兩膝著席,跟跪差不多,所以《戰國
策》里說伍子胥「坐行蒲服,乞食於吳市」,坐行就是膝行(蒲服即匍匐);要是按現代
的坐的姿勢來理解,又是坐著又是走,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再舉兩個名稱不變而實質已變的例子。「鍾」本是古代的樂器,後來一早一晚用鍾和
鼓報時,到了西洋的時鐘傳入中國,因為它是按時敲打的,儘管形狀不同,也管它叫鍾,
慢慢地時鐘不再敲打了,可是鐘的名稱不變,這就跟古代的樂器全不相干了。「肥皂」本
來是一種樹,從前把它的莢果搗爛搓成丸子,用來洗臉洗澡洗衣服,現在用的肥皂是用油
脂和鹼製成的,跟肥皂樹無關。肥皂在北方又叫「胰子」,胰子原來也是一種化裝用品,
是用豬的胰臟製成的,現在也是名同實異了。

  也有一些字眼的意義變化或者事物的名稱改變,跟人們的生活不一定有多大關係。比
如「江」原來專指長江,「河」原來專指黃河,後來都由專名變成通名了。又如「菜」,
原來只指蔬菜,後來連肉類也包括進去,到菜市場去買菜或者在飯店裡叫菜,都是葷素全
在內。這都是詞義擴大的例子。跟「菜」相反,「肉」原來指禽獸的肉,現在在大多數地
區如果不加限制詞就專指豬肉,這是詞義縮小的例子(「肉」最初不用於人體,後來也用
了,在這方面是詞義擴大了)。「谷」原來是穀類的總名,現在北方的「穀子」專指小米
,南方的「穀子」專指稻子遼也是詞義縮小的例子。

  詞義也可以轉移。比如「涕」,原來指眼淚,《莊子》里說:「哭泣無涕,中心不戚
」。可是到漢朝已經指鼻涕了,王褒《僮約》里說:「目淚下,鼻涕長一尺」。又如「信
」,古代只指送信的人,現在的信古代叫「書」,《世說新語》:「俄而謝玄淮上信至,
[謝安]看書竟,默然無言」,「信」和「書」的分別是很清楚的。後來「信」由音信的意
思轉指書信,而信使的意思必得和「使」字連用,單用就沒有這個意思了。

  詞義也會弱化。比如「很」,原來就是兇狠的「狠」,表示程度很高,可是現在已經
一點也不狠了,例如「今天很冷」不一定比「今天冷」更冷些,除非「很」字說得特別重
。又如「普遍」,本來是無例外的意思,可是現在常聽見說「很普遍」,也就是說例外不
多,並不是毫無例外。

  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來看事物怎樣改變了名稱,那麼首先引起我們注意的是,象前邊
分析《戰國策》那一段文字的時候已經講過的,很多古代的單音詞現代都多音化了。這裡
再舉幾個人體方面的例子:「耳」成了「耳朵」,「眉」成了「眉毛」,「鼻」成了「鼻
子」,「發」成了「頭髮」。有的是一個單音詞換了另外一個單音詞,例如「首」變成「
頭」(原來同義),「口」變成「嘴」(原來指鳥類的嘴),「面」變成「臉」(原來指
頰),「足」變成「腳」(原來指小腿)。有些方言里管頭叫「腦袋、腦殼」,管嘴叫「
嘴巴」,管臉叫「面孔」,管腳叫「腳板、腳丫子」,這又是多音化了。

  動詞的例子:古代說「食」,現代說「吃」;古代說「服」或「衣」,現代說「穿」
;古代說「居」,現代說「住」;古代說「行」,現代說「走」。形容詞的例子:古代的
「善」,現代叫「好」,古代的「惡」,現代叫「壞」;古代的「甘」,現代叫「甜」;
古代的「辛」,現代叫「辣」。

  字眼的變換有時候是由於忌諱:或者因為恐懼、厭惡,或者因為覺得說出來難聽。管
老虎叫「大蟲」,管蛇叫「長蟲」,管老鼠叫「老蟲」或「耗子」,是前者的例子。後者
的例子如「大便、小便」,「解手」,「出恭」(明朝考場里防止考生隨便進出,凡是上
廁所的都要領塊小牌子,牌子上寫著「出恭入敬」)。


語法、語音的變化

  語法方面,有些古代特有的語序,象「吾誰欺?」「不我知」,「夜以繼日」,現代
不用了。有些現代常用的格式,象「把書看完」這種「把」字式,「看得仔細」這種「得
」字式,是古代沒有的。可是總起來看,如果把虛詞除外,古今語法的變化不如語彙的變
化那麼大。

  語音,因為漢字不是標音為主,光看文字看不出古今的變化。現代的人可以用現代字
音來讀古代的書,這就掩蓋了語音變化的真相。其實古今的差別是很大的,從幾件事情上
可以看出來。第一,舊詩都是押韻的,可是有許多詩現在念起來不押韻了。例如白居易的
詩:「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róng]。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shēng]。遠芳侵古
道,晴翠接荒城[chéng]。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qíng]。」這還是唐朝的詩,比這
更早一千多年的《詩經》里的用韻跟現代的差別就更大了。其次,舊詩裡邊的「近體詩」
非常講究詩句內部的平仄,可是許多詩句按現代音來讀是「平仄不調」的。例如李白的詩
:「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此地一為別,孤篷萬里征……」,「郭」、「白」、「別
」三個字原來都是入聲,歸入仄聲,可是現在「郭」是陰平,「白」、「別」是陽平,於
是這四句詩就成為「平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平仄仄平」了。又其次,
漢字的造字法里用得最多的是形聲法,常常是甲字從乙字得聲,可是有許多這樣的字按現
代的讀音來看是不可理解的。例如「江」從「工」得聲,「潘」從「番」得聲,「泣」從
「立」得聲,「提」從「是」得聲,「通」從「甬」[yǒng]得聲,「路」從「各」得聲
,「龐」從「龍」得聲,「移」從「多」得聲,「諒」從「京」得聲,「悔」從「每」得
聲,等等。從上面這些事例看來,漢字的讀音,無論是聲母、韻母、聲調,都已經有了很
大的變化了。

從文言到白話


  語言在不斷地變化,文字自然也得跟著變化,可是事實上文字的變化總是落後於語言
,而且二者的距離常常有越拉越大的傾向。這主要有兩個原因。第一,人們學習文字是對
著書本學的,──就是用拼音文字的民族,也不是讓兒童學會了幾十個字母和一套拼音規
則就了結,也還是要「念書」的,──書上有的字,口語里不用了,也得學;口語里有的
字,書上沒有,就學不到。尤其是因為念的書往往是些經典,宗教的、歷史的和文學的經
典,它們的權威給文字以極大影響,使它趨於保守。第二個也許是更重要的原因是,文字
是讀書識字的人──在古代主要是統治階級──的交際工具,這種人在人口中占極少數,
只要這些人可以彼此了解就行了,不識字的人民群眾懂不懂是不考慮的,跟他們有關係的
事兒可以講給他們聽。由於這兩個原因,歷史上曾經多次出現過脫離口語的書面語,象歐
洲中世紀的拉丁文,印度中世紀的梵文,都是顯著的例子。

  在中國,除了這些原因,還有漢字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漢語演變的主要趨勢是語詞
多音化,而漢字不表音,便於用一個字來代表一個複音詞,比如嘴裡說「眉毛和頭髮」,
筆底下寫「眉發」,既省事,又「古雅」,一舉兩得。而況口語里有些字究竟該怎麼寫,
也煞費躊躇,雖然歷代不斷出現新造的字(而且各寫各的,以致異體泛濫),到現在仍然
有許多口語里的字寫不出來或者沒有一定的寫法。同時,漢字的難學使中國的讀書識字的
人數經常維持很小的比率,而既讀書識字則了解傳統的文字又比用拼音文字的民族容易,
社會上對於語體文字的需要就不那麼迫切,因而造成長期使用所謂「文言」的局面。

  跟文言對待的是所謂「白話」。白話最初只在通俗文學里使用,直到五四以後才逐步
取代文言,成為唯一通用的書面漢語。這是大概的說法,不免有點簡單化。一方面,口語
不斷衝擊書面語,使文言的面貌起變化;另一方面,白話在最初還不能完全擺脫文言的影
響,而在它成為通用的書面語之後,更不能不從文言吸收許多有用的成分。

  上古時代的文字可以拿《書經》做例子:

  先王有服,恪遵天命,茲猶不常寧;不常厥邑,於今五邦。今不承於古,罔知天之斷
命,矧曰其克從先王之烈!若顛木之有由櫱,天其永我命於茲新邑,紹復先王之大業,底
綏四方。①

這在當時應該是接近口語的語體文,不過跟後世的口語差別很大,就被認為是古奧的文言
了。

  象本文頭上引的那一段《戰國策》可以代表周朝末年的一般文字,大概跟當時的語言
也還相去不遠。漢魏以後的文字多數沿襲先秦的語彙、語法,跟語言的距離越來越大。但
是也有多少接受口語影響的文章,象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就是一個例子。

  南齊的文人任昉有一篇彈劾劉整的奏疏,本文是工整的「駢文」(比一般「古文」更
多雕琢),裡邊引述有關的訴狀和供詞卻是語體。選錄一部分如下:

  臣聞:馬援奉嫂,不冠不入; 氾[fàn]毓字孤,家無常子。是以義士節夫,聞之有
立。千載美談,斯為稱首。……謹案齊故西陽內史劉寅妻范,詣台訴,列稱:……叔郎整
常欲傷害侵奪。……寅第二庶息師利去歲十月往整田上,經十二日,整便責范米六斗哺食
。米未展送,勿至戶前,隔箔攘拳大罵。突進房中屏風上取車帷准米去。二月九日夜,[
整]婢采音偷車欄、夾杖、龍牽,范問失物之意,整便打息逡。整及母並奴婢等六人,來
至范屋中,高聲大罵,婢采音舉手查范臂。……臣謹案:新除中軍參軍臣劉整,閭閻闟茸
[tà-róng],名教所絕。直以前代外戚,仕因紈絝。惡積釁稔[rěn],親舊側目。……

這一段引文的中間部分和前後兩部分形成明顯的對照。訴狀供詞,輕則關乎一場官司的勝
敗,重則牽連到一個人或是許多人的性命,人家怎麼說,你就得怎麼記,自古以來都是如
此。

  寫信是代替面談的,所以一般書信(即除了「上書」之類)總是比較樸素,不能離開
口語太遠。陸機、陸雲兩弟兄是晉朝的有名的文人,陸雲寫給哥哥的信是這樣的:

  ……四言五言非所長,頗能作賦(「頗」是稍微的意思),為欲作十篇許小者為一分
。……欲更定之,而了不可以思慮。今自好醜不可視,想冬下體中隹能定之耳。兄文章已
自行天下,多少無所在。且用思困人,亦不事復及以此自勞役。閑居恐復不能不願,②當
自消息。

  宗教是以群眾為對象的,所以佛經的文字也包括較多的口語成分。引《百喻經》里的
一個故事做例子:

  昔有愚人,至於他家。主人與食,嫌淡無味。主人聞已,更為益鹽。既得鹽美,便自
念言:「所以美者,緣有鹽故。少有尚爾,況復多也?」愚人無智,便食空鹽。食已口爽
(「爽」是傷、敗的意思),返為其患。

  白話的興起跟佛教大有關係。佛經裡邊有很多故事,和尚講經常利用這些故事,加鹽
添醋,象說書似的,很受群眾歡迎。後來擴大範圍,佛經以外的故事也拿來說。《敦煌變
文集》里還保存著好多這樣的故事記錄,引一段做例子:

  青提夫人聞語,良久思惟,報言:「獄主,我無兒子出家,不是莫錯?」獄主聞語卻
迴,行至高樓,報言:「和尚,緣有何事,詐認獄中罪人是阿娘?緣沒事謾語?」(「沒
」就是「什麼」)目連聞語,悲泣雨淚,啟言:「獄主……貧道小時名羅卜,父母亡沒已
后,投佛出家……獄主莫嗔,更問一迴去。」

  除此之外,禪宗的和尚講究用言語啟發,這些問答的話,聽的人非常重視,照實記下
來,流傳成為「語錄」。後來宋朝的理學家學他們的樣兒,也留下來許多語錄。這些語錄
是很接近口語的,也引一段為例:

  諸和尚子……莫空游州打縣,只欲捉搦閑話。待和尚口動,便問禪問道……到處火爐
邊,三個五個聚頭,口喃喃舉。更道遮個是公才悟,遮個是從里道出,遮個是就事上道,
遮個是體悟。體你屋裡老耶老娘!噇卻飯了,只管說夢,便道「我會佛法了也」?

  白話作品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問題難於得到一個確定的回答。一則有些古代文字,
象前面任昉的文章里所引訴狀,雖然是語體,可是畢竟跟近代的語言差別太大。二則流轉
下來的資料總是文白夾雜的多;大概說來,記錄說話的部分白話的成分多些,敘事的部分
文言的成分多些。通篇用語體,而且是比較純凈的語體,要到南宋末年的一部分「話本」
(如《碾玉觀音》、《西山一窟鬼》)才能算數。甚至在這以後,仍然有文白夾雜的作品
出現,《三國演義》就是一個例子。

  白話就是這樣在那裡慢慢地生長著,成熟著。但是一直是局限在通俗文學的範圍之內
,直到「五四」之後才佔領了整個文藝界的陣地。這跟當時中國革命的發展有極大關係,
是新文化運動的一個內容。但是在實用文的範圍內,文言文的優勢在反動派統治的地區還
維持了一個時期。隨著解放戰爭的勝利,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白話文才成為一切範圍
內的通用文字。但是發展到了這個階段,白話的面貌跟半個世紀以前已經大有不同了:它
繼承了舊白話的傳統,又從文言,並且在較小的程度上也從外語,吸取了有用的語彙和語
法,大大地豐富了和提高了。

────

①這是《盤庚》上篇里的一段,有顧頡剛先生的譯文:「先王的規矩,總是敬順天命,因
此他們不敢老住在一個地方,從立國到現在已經遷徙了五次了。現在若不依照先王的例,
那是你們還沒有知道上天的命令要棄去這箇舊邑,怎說得到繼續先王的功業呢!倒仆的樹
木可以發生出新芽。上天要我們遷到這個新邑中來,原來要把我們的生命盛長在這裡,從
此繼續先王的偉大的功業,把四方都安定呢!」


作者: 新鮮人    時間: 2011-1-1 10:15
所以漢文化最大的變革應是五四由文言文改為白話文,其次才是文字的簡體化。漢字共有90000多個。常用字有7000個左右,而簡體字又僅有2236個字而已。所以即使現在大陸出版的書籍中也有大量的繁體字。所以真正使今人不易讀懂古文的不是簡體字,而是提倡白話文。
作者: laiting275    時間: 2011-1-1 11:43
白話文並不是五四的新發明,是左翼自我貼金之說。

「通篇用語體,而且是比較純凈的語體,要到南宋末年的一部分「話本」
(如《碾玉觀音》、《西山一窟鬼》)才能算數。甚至在這以後,仍然有文白夾雜的作品
出現,《三國演義》就是一個例子。」《語文常談》

如果有古舊版本的《三國》《水滸》,書面上是印著「白話」二字。

是說,當時作者用當時當地的語言為基礎寫書的。

中國的語言從來沒有統一過,也沒有固定過,每朝官話都不同,各地語言不一樣。

有誰清楚地知道當時當地的語言和慣用的辭彙?現在只能是猜測,並不是真相。

滿清入關,緣用明制,京城之內的明朝遺民,大部分遷出城外,形成滿清官話似明官話,

而非明官官話,北京郊區與城區語言不相同,是兩種官話不同所形成。

「古代說「行」,現代說「走」。」

這是北方人的改變,粵語中,「行」、「走」、「跑」是分得很細緻的。

「行街睇戲」行是彳亍而行,慢步休尤。

「走快點啦」,是大步速行為走。

「跑快點啦」,是疾奔的速度。

每個地區都有自己慣用的辭彙,亦會布潮語的出現。

語言,本來就是最不穩定的交流方式,根本不可能達到統一和標準。



作者: 瘋瘋顛顛    時間: 2011-1-1 23:29
本帖最後由 瘋瘋顛顛 於 2011-1-1 23:32 編輯
 白話作品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問題難於得到一個確定的回答。一則有些古代文字,
象前面任昉的文章里所引訴狀,雖然是語體,可是畢竟跟近代的語言差別太大。二則流轉
下來的資料總是文白夾雜的多;大概說來,記錄說話的部分白話的成分多些,敘事的部分
文言的成分多些。通篇用語體,而且是比較純凈的語體,要到南宋末年的一部分「話本」
(如《碾玉觀音》、《西山一窟鬼》)才能算數。甚至在這以後,仍然有文白夾雜的作品
出現,《三國演義》就是一個例子。

  白話就是這樣在那裡慢慢地生長著,成熟著。但是一直是局限在通俗文學的範圍之內
,直到「五四」之後才佔領了整個文藝界的陣地。
這跟當時中國革命的發展有極大關係,
是新文化運動的一個內容。但是在實用文的範圍內,文言文的優勢在反動派統治的地區還
維持了一個時期。隨著解放戰爭的勝利,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白話文才成為一切範圍
內的通用文字。但是發展到了這個階段,白話的面貌跟半個世紀以前已經大有不同了:它
繼承了舊白話的傳統,又從文言,並且在較小的程度上也從外語,吸取了有用的語彙和語
法,大大地豐富了和提高了。



其實呂叔湘講得已夠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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