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視雄鷹旳雞群

仰視雄鷹旳雞群

陶傑

奧巴馬就職演說，全球第一騷，六十億人矚目。在電視和網路影
像時代，看奧巴馬演說，是看全場在賓夕凡尼亞大道上的總製作。
奧巴馬演說，可能照顧文化水準日漸低落的美國青少年大眾，不
是辭彙淺白，而是結構較為老套，特別是採用了太多催眠式的抒
情辭彙重複又重複：『OnThisDay,WeGatherBecause……』、
『OnThisDay,WeComeToProclaim』。重複的意思是要把聽眾的感
情像跑馬一樣，施加一陣雪花鞭，沖向終點的高潮。英語世界卻
司空見慣，未見驚喜。

前面有了OnThisDay的重複，後面不到一半就有由ForUs開始的三
小段。在演說文辭之中，過早流露了機關，令人擔心無以為繼。
果然，激情的重心在前面三分一，結束時反而平淡。許多觀眾在
奧巴馬說完了還懵然不知演講已結束。在結構上，總統的演講，
應該像交響樂，不做華格納，也應該像貝多芬或柴可夫斯基，激
情波濤洶湧，一浪高於一浪，最後來個天女散花，在餘音裊裊的
回味里，在空中留下一道百年不散的彩虹。

話雖如此，奧巴馬演說，沒有A++也有B+和A-了。可能是頭六個
月奧巴馬巡迴演說，早已交足貨，就職時反而顧盼而收斂一下，
也許是更聰明的設計。演辭的執筆人年僅二十七歲，更是石破天
驚，對於十三億中國人更是無法想像。

近年香港中學生開始研讀西方領袖的演說，在演說集中學英文，
這是一條途徑。因為名人演講，辭彙必須淺白，奧巴馬就職演說，
通篇內容，沒有特區高官滿口賣弄的英文典故：『大白象』、
『德莫克拉斯之劍』之類一概欠奉。做語文的洋奴，也要睜大眼
睛，看看真正的鬼佬（雖然奧巴馬有一半不是）怎樣講話，第一
流的演說從來不必賣弄學識。

香港人不善辭令，社團酒會的演講，台上發言的全是社會精英，
語言乏味者眾。在國際站得住，一套舌粲蓮花的口才更是江湖行
走的必殺ABC。中國文化沒有演說這一課，文人上京考試，在貢
院里只准埋頭寫八股文，面試兩千年來也從未有過。中國文人不
善口才，難怪即使歷代暴君昏君身邊出了幾個『諫官』，都被皇
帝殺掉。不怪暴君，只怪文人即使向主子『好心』提意見，也啰
啰唆唆，滿嘴陳腔濫調：什麼『陷黎民於水火』呀、什麼你要這
樣那樣則『國家幸甚』、『民族幸甚』呀。中國文人講耶穌，千
篇一律，看多令人打呵欠，就是這個道理。

香港要培養真正的『港人治港』領袖，是在學校自小教演講。英
國的皇家戲劇學院全名是RoyalSchoolOfDramaticArtAndSpeech。
戲劇和演說並列，可見演說就是戲劇的靈魂。莎士比亞一部《凱
撒大帝》講到凱撒被刺，安東尼和布魯圖斯，面對羅馬公民的一
番演辭，反而是全劇的高潮，莎劇演員，從羅蘭士奧利花開始，
必定要把這兩段演說練好，有如鯉躍龍門。

如此要求對於香港實在是奢想了。中國人社會從小扼殺兒童的口
才：『駁嘴駁舌』、『嘴藐藐』、『死剩把口』，廣東人性格已
經夠開放活潑了，在廣東話中尚且有這樣一大堆對口才出眾的人
充滿偏見的成語。小時候我聽電台中國民間故事的廣播劇，講到
縣官審犯，被告在堂上為自己無罪而滔滔辯護，知縣大人往往把
驚堂木一拍，不讓他說下去，大喝一聲：『好辯駁！』

聽了這句對白，我很憤怒。什麼時候開始，『好辯駁』竟然是一
條罪名？為自己申辯有何不可？官老爺權力自我中心，高高在上，
從來不肯聽平民好好發表一通演說，更何況堂下是戴罪之身的重
犯？辯論是普選的熱身，牛津劍橋都有辯論學會，香港殖民地教
育也把英國這一套移植過來，在皇仁、拔萃和聖保羅之類的精英
中學推廣，教化野蠻，啟迪蒙昧，英國人功德無量。

可惜一百五十年的殖民地領導，不足以剷除中國帝制噤聲的大愚
昧。今日的『港人治港』在本質上是一大殘障，講兩句八股，戰
戰兢兢，也要低頭念貓紙，精英以主婚人身份在自己兒子婚禮上
講話，也叫人昏睡連連，悶出鳥來。台灣人推行民主，就算選出
陳水扁這種人，但無可否認阿扁爆肚，充滿驚喜，不成第一流的
總統，至少也是黃面孔當政以來第一Entertainer。

致力『去中國化』的民進黨人及台獨分子，從李登輝到謝長廷，
演說口才都比國民黨的魅力帥哥馬英九之流高几級，又豈是偶然？
沒有演說家，難怪一個民族萬馬齊喑，人人以沉默，為安身保命
之道；個個以平庸八股，為上位發達之本。汰強存弱的一個逆向
機制，嘴巴用封條封得久了，就像一隻雞，翅膀荒廢一百萬年，
早就退化了。雞就是雞，怎可以奢望像美國的大鷹一樣展翅飛翔，
而且還飛到那樣的高度？

奧巴馬演講，香港人圍在電視機前只有瞪眼吞口水的份兒。自己
的高官一張永遠長不出象牙的嘴巴，又是何等貨色？今天，當一
群平凡的野雞在大地上蹣跚慢行，抬頭看見天上的飛鷹，既羨慕
又嫉妒：為什麼它的翅膀，我們也有，我們只有集體引頸就戮的
命運？達爾文已經提供了答案。

[ 本帖最後由 王笑拳 於 2009-2-7 09:59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