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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丁一之旅》書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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倍可親無極天淵(廿十萬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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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6-2-14 19:48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我的丁一之旅》書摘  



作者:史鐵生

1

姑父曾經並不很老,孤身一人住在丁家對門,即我和丁一最初與世界相遇的那條小街的另一邊。姑父屋裡總掛著一幅陌生女人的照片,有回丁一問:「這阿姨是誰?」我以為姑父一定又會敷衍說是別人,但是沒有,姑父沉吟良久,莊重地把那照片撣一撣、扶一扶說:「這是位烈士。」

烈士!丁一回家把這消息告訴父母,父母聽了甚是納罕。父親問母親:「烈士?不都說他是叛徒嗎?」母親說:「男的是叛徒,女的就不興是烈士?」「誰呀?」丁一問,「誰是叛徒?」「小孩子,甭打聽!」父母大人齊聲呵斥。這事就此告一段落。少年丁一不及細想,惟懵懵懂懂地感到姑父必跟某些戲劇或電影有關。但此後他還是背著父母,常到姑父家去――那老頭會講故事。

2

在姑父講過的故事裡,最是一個涉及魔術的故事讓我難忘。姑父年輕時在E城讀書,一天姑父出門閑逛,走到一家劇場門前,見個夥計正扯著嗓子吆喝:「快來瞧快來看呀!享譽歐美的華裔魔術師(什麼什麼斯基或是什麼什麼斯坦,姑父說他記不清了)回鄉祭祖啊,要在本劇場做一次精彩絕倫的演出啦!」姑父抬頭,見海報上閃電般八個大字:鬼神莫測,瞠目結舌。姑父買了兩張票。

演出本應晚上七點開始,但台上毫無動靜。再等一會兒,大幕依然緊閉,台下「嘁嘁嚓嚓」有些議論了。七點二十分,台下有人抗議了,有人把果皮往台上扔。又過了一會兒,劇場老闆急慌慌走到台前,向觀眾道歉。姑父的同窗好友X有些耐不住了,說要到外面過過風去。可X前腳出去,後腳就傳來消息:那個什麼什麼斯坦或是什麼什麼斯基到了。姑父出去望了一回,到處不見X的蹤影,這邊大幕已然徐徐拉開,姑父趕緊跑回坐位。魔術師走上台,他整理一下燕尾服,向觀眾深深一鞠躬:「對不起,真是不好意思,敝人遲到了半小時。」他舉舉腕子上的表,「不多不少,整整半小時。」姑父也看了看錶:七點半。

魔術師在台上踱步,說,「這世界我也差不多快走遍了,很少有像E城這樣迷人的海濱!所以嘛流連忘返,遲到了半小時。」說到這兒魔術師站住,愣了一會兒。姑父說就這會兒,他注意到舞檯燈光好像跳了一下,隨後就暗淡了些。魔術師一邊作揖一邊又說:「不過呢,我忽然想起今晚是要為我的父老鄉親們演出,這怎麼可以怠慢?所以我立刻跳起來就往這兒趕。」說著又舉腕看錶,「還好還好,一分鐘也沒耽誤,各位請看,整整七點鐘。」

眾人紛紛看錶,滿場驚噓。姑父說他也看了表,真的,「真的又成了七點整!」驚噓聲稍落,魔術師閉上眼睛,在台上慢慢踱步,嗓音清朗圓潤:「躺下去,躺下去,四肢伸展,面向藍天,任海風和陽光撫遍你的身體,就像兒時睡在母親的懷中……啊,四顧無人,天地惟我,浪涌有聲,風飛如幻,海水微咸沁人心脾,白雲蒼狗似從遠古飄來……」繼而,魔術師二目微開,「我忽覺一陣眩暈,一時物我難分,彷彿自己就是那雲,就是那浪,就是那風,就是那極目所見的一切……」

這時舞檯燈光又是一跳,恢復了原來的亮度。魔術師踱步台心,席地而坐,口中念念有詞:「就這樣,我躺在海邊,浪之側,風之中,雲之下,躺在天地之間,躺在宇宙的一個角落……就這樣我把一切都給忘記了,把今天晚上的演出也給忘記了,所以,所以呢……」當觀眾似醒似睡、懵懂如在雲纏霧繞中時,突然,劇場燈光大亮。魔術師微笑著站起身說:「所以非常抱歉,我還是來晚了。各位請看錶,七點半,確實是七點半,我整整遲到了半小時。」全場愕然,鴉雀無聲竟達半分鐘之久,而後掌聲雷鳴。姑父講罷,彎腰聞一聞身旁盛開的夜來香,而後端坐,凝眸仰望再不出聲。

「現在,除了我和老劉,」姑父嘆道,「沒人知道她到底是誰了。」「她,不是烈士嗎?」丁一問。

「只有我這麼看。」姑父說,「只有我認為她是烈士。」

「可我的話沒用。一個叛徒,怎麼能證明一個烈士呢?」「那老劉呢,老劉在哪兒?」

3

那女人名叫馥,姑父高中時的同學。姑父說自打他第一眼看見馥他就愛上馥了,一直到現在。但是馥並不知道,姑父從來沒跟她說過。那時的馥短髮齊耳,一身素白的衣裙,除了歌聲就是笑聲,純潔得就像個天使。終於有一天,姑父下決心無論如何也得跟她說了,鼓足勇氣都走到她跟前了,寒暄之後話都到了嘴邊了,可就這工夫來了個別人……姑父說什麼叫命呢,這就是命!這一沒說可就再也沒機會說了,此後馥忽然就不見了。憑空地就沒了。最讓姑父想不通的是,不管去了哪兒,她也不會忍心就這麼一句話都不留下。「那,她到底是去了哪兒呢?」

「好幾年之後我才知道,她去了一個高官的府上。」

噢,我懂了!我對姑父說:「準是被派到敵人內部去卧底了……」「你怎麼會想到的?」姑父臉上露出孩子似的驚喜,就好像如果他發現得早歷史是可以推翻重來的。姑父是在一條小街的拐角處找到馥的。馥正站在一家大宅門前,跟兩個天真爛漫的孩子一起唱著歌謠:「打花巴掌呔,正月正,老太太要看蓮花燈……打花巴掌呔,五月五,老太太要吃烤白薯……」姑父說他至死忘不了那聲音,忘不了馥驀然回首時那一臉驚愣的神情。藍天白雲之下,紅桃綠柳之間,馥就那麼一動不動地站著,微風飄起她一身素白的衣裙……兩個人互相看了老半天。沒等姑父開口,馥急忙領著孩子進了身後的大宅門。兩孩子正在興頭上,「吳媽,吳媽」地叫個不停,「吳媽咱再玩會兒吧!」哈,吳媽!―――姑父差點沒暈過去。自那以後,姑父便總去那條小街上等她。姑父說:馥,你一輩子就這麼給人當保姆了?姑父說你原來是多麼有理想、有志向啊!你缺錢嗎?缺錢也犯不上干這個呀!姑父說你應該上大學繼續深造,錢不夠我去跟我爹說。可是馥一概拒絕,也不說為什麼。馥說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只求你一件事:再也別來找我了。馥說我壓根兒就是個俗人,只圖過個安生日子。但姑父還是總去找她。馥不出來,他就在那小街拐角上等。但姑父從不進那個大宅門,怕給馥惹事。

4

臨快勝利了,有天老劉給姑父一個地址,讓姑父扮成磨剪子磨刀的,到一條什麼街什麼巷多少號,去跟一個叫「吳媽」的人接頭。姑父找到了那條街,找到了那條巷,找到了那個門牌。姑父在那大宅門前一聲一聲地吆喝「磨剪子磨刀」時這才一愣:哎喲,這是哪兒呀?吳媽?吳媽是誰?不是領著兩孩子唱「打花巴掌」的那個女人還能是誰?姑父「撲通」一下坐在台階上,足足愣了有半點鐘。

姑父說:「我這麼一算哪,爺們兒你猜怎麼著?都七年啦!自打我最後一次去找她,已經又過去好幾年啦!」

姑父望著那個大宅門,使勁讓自己鎮靜下來。姑父叮囑自己:千萬不能露出一點激動,一點特別的表情都不行,都會給馥帶來危險。可大宅門裡出來的不是馥,是個男人,遞兩把菜刀給姑父。姑父埋下頭來磨刀,輕聲問那男人:怎麼,吳媽正忙著?那男人反問:您跟吳媽熟?姑父說是老鄉:吳媽照顧我,總把磨刀的活兒給我留著。那男人瞄姑父一眼:這麼說您還不知道哪?姑父說不知道什麼?那男人說:吳媽歿啦。什麼?!吳媽歿啦。姑父手裡的刀差點沒掉在腳上。上個月,那男人說,是上個月的事。

那男人告訴姑父:吳媽病了好幾年了,整宿整宿地乾咳,後來就吐血。這家人怕她的病傳染,想辭了她,吳媽就託人買了葯,頂著,她說她無論如何不能丟了這份差事。

「你該知道是為什麼!」姑父一臉苦笑,望天望地,望著丁一。「這是她的任務呀!」姑父說,「這好些年她為了什麼?除了侍候小姐少爺和收拾屋子別的事她什麼也不幹,這都是為了什麼?為的就是裝得像個大字不識的文盲,只有這樣敵人才能放棄對她的警惕。」「可這樣,」丁一問,「她還有什麼用呢?」

「等到最關鍵的時候,組織上會給她指示。到那時候,比如說她就可能接觸到一些機密,而誰也不會懷疑到這麼個老媽子身上。」

5

姑父連喝幾口酒,眯縫起眼睛,好像在端詳正前方的一朵花,表情變得越來越讓人看不懂……

「馥留下一個紙條,五個字:我到底是誰?」

「啥意思?」

姑父說,終於有一天馥覺得自己是不行了,活不了幾天了,不死大概也做不了什麼工作了,可組織上還沒有派人來――磨刀人依舊杳無音訊。可能是深夜沒人的時候吧,馥左思右想,就寫下了這句話,把紙條藏進了一把菜刀的刀把。姑父說我猜她一定是想:磨刀人要是真來了,要是聰明,也許能發現這個紙條。

「可她這話是啥意思呢?」

要是不巧這紙條被別人發現了,別人也不會明白這是啥意思。要是組織上來人發現了呢,這話就是說:我一直都在這兒等候任務,死不甘心呀!要是到底也沒人發現這紙條呢?姑父說:我想這話就只能是對她自己說的了。

「對自己說的?」

「或者,是對著天問的。」

「姑父,我還是沒懂。」

姑父沉了沉,問丁一:「爺們兒你說,馥,她應該算是什麼人呢?」「不是烈士嗎?」「那是我說。可她並不是被敵人殺害的呀?」「那,那她就是馥,就是她自己不行嗎?」「是呀,她上了十二年學,門門功課都學得好,可在隨後的七年裡,直到離開這個世界,她總共就寫了那五個字。」「至少,她是您的戀人。」

6

後來丁一問姑父:「那個老劉呢,他可以證明馥呀?」

「要是馥終於什麼事也沒做就死了,」姑父說,「老劉又能證明什麼呢?」

「馥在等待。這,老劉他是知道的呀?」「可是他忽然中風不語,你懂嗎?老劉差不多是個植物人了。」就在姑父為馥正名(「她是烈士呀!」)的努力幾近絕望之際,事情忽然有了轉機―――雖然老劉仍不能開口,卻突然冒出個當年的敵人來,聲稱可以為馥作證。「那年,您去跟吳媽接頭,是我……」不錯,這就是那天拿著一堆菜刀從大宅門裡出來,告訴姑父馥已經死了的那個人。

「丁一。哦不,丁一他爸。出來之後我跟丁一他爸同在一個食堂工作,他爸做飯,我燒火。聽丁一他爸說,沒人能證明馥小姐……哦不,馥同志的身份?」

「不是不能,是不敢。」「我能啊,」那人說,「我能證明!」

姑父一激靈:「你能證明什麼?」

「我能證明馥是你們的人。哦不,是咱們的人。哦不不,是他們的人。咳,怎麼說呢?總而言之,敵人早就知道馥是個卧底的了!」

那麼敵人是怎麼知道的?從哪兒,或者從誰那兒知道的?就是說:應該還有個出賣了馥的人才對,這個人是誰?是老劉嗎?中風不語的老劉居然說話了。他說如果是他老劉,被出賣的可就不止馥一個人了。老劉說馥跟他是單線聯繫,他是馥惟一的上級,如果是他老劉出賣了馥,敵人就該把馥抓起來,敵人不抓馥,敵人指望她還能出賣誰呢?「出賣我嗎?我出賣她,她再出賣我,同志們你們認為敵人是傻瓜嗎?」老劉說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敵人放長線釣大魚,撒下網等著有人來跟馥接頭,可接頭的人是姑父,姑父也是他老劉派去的,倘若他想出賣姑父,他直接出賣不就得了,何必再費一道手呢?最後一點講不通的是,老劉說:「我要出賣,最應該出賣我的上級呀!同志們,難道你們以為敵人不懂得這一點嗎?」聽來有理,滴水不漏。那麼還能是誰呢?莫非是姑父?姑父出賣了馥?但姑父知道馥的身份時馥已經死了。

7

這夜,我和丁一一起走進了一個奇異的夢境―――好像是在姑父的那間老屋裡。姑父坐在繁枝茂葉的掩映之中,顧自垂淚。「怎麼了您,姑父?」姑父不語,惟涕淚潸然。這時忽聽得牆上冷笑:「你們還問他怎麼了?他,就是出賣我的人!」馥,是馥!其聲如幽靈飄蕩。「什麼,您說是姑父?」「就是他,出賣了我!那天,我在小劇場外面等他來跟我接頭。我在那兒已經空等好幾回了,有時候是他沒來,有時候他來了但周圍的情況又不允許我們接觸……」「等一下,喂,等一下,」丁一說,「什麼小劇場?你說的是哪個小劇場?」「還記得那個時間的魔術嗎?對,就是那兒。那天我以為他又不會來了,我正要離開時卻見他從劇場里出來。劇場里好像熱鬧得很,但外面很清靜。我走近他,問他裡面在演什麼?他說魔術。我問什麼魔術?他說咳,魔術師還沒到呢。我問他哪兒來的魔術師?他說是一個叫什麼什麼斯坦,或是什麼什麼斯基的。我正要把情報給他,可就這時,近處的屋旁、樹后忽然閃動起一盞盞陌生的目光,怪模怪樣地盯著我。我心說壞了,有人叛變了,有人把我給出賣了……」

「不會的,絕對不會的!」丁一喊道,「你冤枉他了,姑父是愛你的,很久很久以來他就一直是愛著你的!」

「那你倒是問問他,問問他自己他是不是叛徒?」

姑父從花影里掙扎出來,抱住丁一,抱住我們哀求道:「別說啦,都別說啦!我是,我是叛徒,除了我沒別人是!求求你們就別說啦行不行……」

丁一摟住可憐的姑父,我對這老人說:「可你就從來都沒想過嗎?也可能是馥把敵人引來的呀?」「不會的,不會的!我是說根本就沒有這回事!」姑父已近聲嘶力竭。「我是在那個大……大宅門前,而不是在那個小……小劇場外面,被他們抓住的,可那時,那時馥已經病……病死了呀!」

那,到底誰的話是真的呢?依我看,姑父的被捕,很可能是在那個小劇場外頭。

什麼什麼?

我猜是這樣:那天,姑父到小劇場外面去跟馥接頭,為了掩人耳目,他先在劇場里坐了一會兒,看看周圍並無異常,姑父才走出來順便說一句,魔術師到來之前走出小劇場的,很可能不是X而是姑父自己,可他一出來就被敵人抓去了。

可姑父說他是在那個大宅門前被捕的呀?很可能,那不過是姑父的希望,或者夢景。是的。在姑父多年的夢裡,但願那小劇場外面的事都是假的。那個魔術,是真是假並無緊要,緊要之處在於它是姑父的一種夢願,一個幻想。姑父一定這樣想過:要是他回到劇場里還是七點半,要是命運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他死也不會再走出那個劇場去接什麼頭了。這個可憐的老人,他必是無數次地這樣祈禱過了:那個什麼什麼斯坦或是什麼什麼斯基,你就再施展一下你的魔法吧,把時間救回到以往,把我和馥都帶回到青春年少時!倘若真能那樣,馥哇,我們就一起離開這塊是非之地,哪怕是去天涯海角,哪怕是去一處沙漠,一個孤島,一座墳塋,我也情願!在那兒,永遠就是你和我,不要有別人,更不要有敵人,也別再有什麼「自己人」了吧……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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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發
不解風情 發表於 2006-2-19 18:01 | 只看該作者
特殊年代可以扭曲一段感情

沒有對錯只有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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