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教導員

夏教導員

陳九

夏教導員是湖南人，說話有個口頭語『還沒有話累』，就是『也就是說』的意思。他張口先說這句，然後才說正題。就連給戰士做報告也如是。那年頭時興做報告，夏教導員的這句口頭語經常在耳邊迴響。久而久之我們都喜歡用這句話開玩笑，於是營房南北帳篷上下，這句話成了連隊的一景。其實部隊就這樣，什麼樣的官帶出什麼樣的兵。不光是精神，不光是當官的敢拚命當兵的就勇敢；連生活習慣都跟著走。就說夏教導員吧，他是湖南人，愛吃辣椒。世上千味萬味，到湖南人這裡都濃縮成一味，辣。連隊發蘋果，每人三個。夏教導員說，還沒有話累，吃啥子蘋果，每人發一把鮮辣椒多過隱。

結果讓他這麼一帶，炊事班做飯餐餐頓頓都放辣椒。炊事班長姓陳，對，也姓陳，跟我五百年前是一家。他是湖北新洲人，每天上午去山下買菜都要買一兜子紅辣椒回來。一聽他的自行車嘩啦嘩啦響，只要你抬頭，那兜子辣椒就像團火一樣呼地從眼前流過。別說吃，就這麼一看，渾身已燃燒起來了。陳班長回來的時候，夏教導員總要從他辦公室的窗戶上伸頭看一下，好像看不見那團紅色就沒法過，就血壓高心臟病，對，就犯毒隱一樣。這個詞最合適，辣椒就是夏教導員的毒品，沒它沒法過。我去炊事班幫過櫥，洗洗擦擦打下手。我看見陳班長炒菜時把大把大把的辣椒傾瀉進鍋里。傾瀉這詞大了一點兒，不，不大，挺合適，傾瀉。

剛進連隊時我根本不吃辣椒，不光我，很多新兵都不吃，每次開飯都望辣興嘆一愁莫展。『又他媽放這麼多辣椒，讓不讓人活了。』話音剛落，我們班汪班長就跟我努嘴。我一回頭，壞了，夏教導員就站在身後。我連忙拿話往回找，我意思是，他是這麼回事，還沒有話累呢…… 夏教導員一笑，還沒有話累，你的意思我明白。汪班長，你是老兵，跟他講講吃辣椒子的故事。汪班長忙說，教導員講得比我好，還是教導員講。還沒有話累，夏教導員接過話頭講起來，那年我們在吉林小興安嶺修林區鐵路，零下四十多度。拉屎不敢出門，要不然你邊拉邊凍，把你給支起來。這怎麼施工？可不按時完成任務咱還算鐵道兵嗎？我就想了個土法子，向上級要了五百斤干辣椒，越辣越好。每人發一斤放在口袋裡。出門時嚼一把，冷了再嚼一把。就靠這辣椒按時完成了任務。同志們啊，夏教導員這時的臉從我轉向屋裡所有戰士，說明他的報告開始接近尾聲。還沒有話累，吃辣椒不光是習慣，是咱鐵道兵的基本功，甚至可以說，是所有解放軍戰士的基本功。你們必須學會吃辣椒，還沒有話累，必須會。

當時規定，營以上幹部可以帶家屬，夏教導員的家屬終於要到了。那天大家聽到這個消息，趕忙用黍桔桿兒抹泥搭了個一明兩暗的房子，就算是夏教導員的家。他老婆是乘一輛給我們運煤的卡車來的。下車的時候，我們就看見一個短頭髮胖胖的黑臉女人走下來。那個黑可不是一般的黑，是真的黑，煤黑。原來一路上的風把煤灰刮起來落了她一身一臉，像個黑煤球一樣。夏教導員很莊重地向我們大家宣布，還沒有話累，同志們，讓我們歡迎來自非洲的朋友，我們的朋友遍天下嘛。我們大家笑個不停。接著他又說，還沒有話累，我老婆，當然不是你們老婆，但是是你們的嫂子。他看我還在笑，向我一指，對小陳來說，應該是他的嬸娘。你們今後有個洗洗涮涮的，就拿到家裡來，非洲朋友包了。非洲朋友這時走過來，一把拽住我，把一包香煙和幾個糯米粢巴塞到我手上，把我手都弄黑了。我連忙望著夏教導員，他說，嬸娘給你就必須拿著，還沒有話累，秀蘭，這小鬼可調皮得很，以後你得幫我管好了。原來非洲朋友叫秀蘭。

那天晚上，幾個老兵嘀嘀咕咕笑個不停，我走過去他們就不說了。我很納悶就問怎麼回事？他們還是笑個不停，一個姓徐的老兵，他總說他跟周總理是老鄉，江蘇淮安人，一臉不屑地走過來說，小陳啊，大人的事別瞎攙和，等你下面的光板長齊了毛再來問，我們不能當教唆犯啊，你說是不是。後來才知道，他們去看夏教導員的房剛回來，正在交流經驗體會呢。看房是啥？不知道吧。看房就是偷偷看夏教導員和他老婆干那事，他們給夏教導員蓋房子時都留了暗道機關，就為看房用。第二天我看到老徐他們跟夏教導員打哈哈開玩笑，遠遠聽到夏教導員說，還沒有話累，老夫老妻看什麼看，上自皇帝老子下到老百姓，還不一個吊樣。

三合庄隧道是塊硬骨頭，它總共3628米長，是當年中國最長的隧道。當然這個記錄很快被成昆鐵路的那條8000多米的隧道打破了。我們三班次輪流作業晝夜不停，就為儘快保質保量完成任務。我幾年前在美國亞立桑那州旅行時，曾參觀過一條隧道，據說是美國歷史的一個奇迹。隧道口的紀念牌上寫著隧道長度和修建時間；好像合1000來米，修了18個月。開始我以為看錯了，仔細又看了一遍；確定沒錯，可不明白為什麼叫奇迹？中國的事要都按這個速度，怎麼可能在一窮二白下僅僅用五十來年就取得今天的成就。這是題外話了。三合庄隧道有一段亂石區，石頭呈不規則排列，石體短碎，這是最容易塌方的情況。我是新兵，什麼都不懂。那時也就十六七歲，有一頭漂亮的好頭髮，最不喜歡戴帽子，總想把頭髮露出來。人大概都有這個本性，越美的東西越要露，頭髮，乳房，肚臍眼兒，能露什麼露什麼，能露多少露多少。其實我們駐地除了非洲朋友等一些家屬外，方圓多少里連女人影子都沒有。不怕你笑話，連里養的老母豬剛剛死於難產，拉糧食的棗紅馬是個從炮兵退役的小夥子，炮兵的馬是不許騸的，一騸就拉不動炮了，所以它比我們還男人，就這麼個環境，你說露給誰看。

一天施工，我沒戴安全帽就進隧道了。走過亂石區時，夏教導員突然在我腦袋上狠狠敲了一下，實際就是打啦，我不好意思說，打得我生疼，眼淚都流出來。我正疑惑不解，夏教導員一把摟住我，就聽嘩啦一聲，幾塊蘋果大的石頭落在我原來站的地方。嗨，別小看蘋果大這幾個字，如果不戴安全帽，雞蛋大小就足夠砸死人。我望著夏教導員目瞪口呆，他摘下自己的安全帽扣在我頭上，還沒有話，那個累字沒說出口，他轉身走了。

下工的時候我和戰友們陸續走出洞外，大家第一件事就是趕緊把雨靴里灌滿的水倒出來。在隧道里施工，那個雨靴真是形同虛設，哪一腳沒踩好踩到個水窪里，立刻就灌滿了。干起活來停不下，誰有耐心一遍一遍倒靴子里的水。我們躺在路邊的草叢裡抽煙曬腳不丫子，夕陽暖暖的，就像什麼人一把抱住我們。老徐他們幾個老兵又開始聊看房的事，為一個誰在上面誰在下面的問題爭個面紅耳赤。我故意躲在一顆柿子樹下，從懷裡掏出那本郭小川的詩集『將軍三部曲』讀起來。這本書是我從山下公社圖書室里詐出來的。管圖書的老太太，聽說是書記的老婆，非說所有詩歌都是黃色的，不能借。我就問她，毛主席的詩也是黃色的？她一愣。這個詩人就是毛主席培養的，毛主席喜歡他的詩呢。後邊這兩句是我詐她的，直到幾年前在互聯網上看到郭小川女兒回憶她父親的文章，才知道真有這麼回事。

就在這時，我們突然聽到呼叫聲從隧道里傳出，快來人啊，夏教導員被卡住了。我們顧不上穿上雨靴，踩著冰涼的水深一腳淺一腳地湧入洞內。洞里很暗，掛在防護架上的電池燈發出哀怨的光澤。在一片牆一樣的落石前，我們看到夏教導員痛苦的身影。他被一塊麻袋大小的落石卡在那裡動彈不得，臉上的汗珠滴滴噠噠往下掉。老徐立刻抄起一根撬杠插到石縫間，哇地一聲大叫把石頭撬起了一點點。另外幾個戰友也過去拚命壓撬杠，石縫突然擴大，夏教導員噗地倒在地上。

我們把夏教導員往隧道外抬，快到洞口時夏教導員的臉色紅潤起來，他讓我們放下他，他要自己走。行嗎？教導員。還沒有話累，沒問題，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卡了一下。說著夏教導員跟大家一起走出隧道，看他走路的樣子似乎傷得並不重。

晚上，是半夜，我們的房門被一聲巨響撞開，聲音很響，不像撞門倒像山劈下了一塊。非洲朋友，就是夏教導員的老婆披頭散髮出現在我們面前。她對老徐，也對每個人喊到，老夏尿不出尿來，肚子脹得像皮球那麼大，快去看看吧。我們跟她跑到夏教導員家，只見他在床上呻吟。看我們進來，夏教導員對我們笑笑，沒事，快回去睡吧，明天還要施工呢。不知為何，這次他忘說『還沒有話累』。老徐一把抱起夏教導員，命令我道，小陳，叫車，送教導員上278醫院。

夏教導員，夏教導員，他再也沒回來。他的兩顆腎都被石頭壓碎了，在醫院裡挺了三天，永遠閉上了眼睛。安葬他的時候，大家都說把他戴過的安全帽一齊下葬。找了半天沒找到。老徐問我，不是給你了？我堅定不移地搖搖頭。他們找了一頂嶄新的安全帽，正要放進夏教導員的棺木里，我拚命搶過來，我來，我來放。老徐不解地說，誰放不一樣，大家心情是一樣的。

不，我放，就我放！我瘋狂地叫喊道。

什麼樣的官帶出什麼樣的兵。

真實、親切。

「兩顆腎都被石頭壓碎了」，哀嘆。

可親可敬可愛的夏教導員。

謝謝意浮和影兒。我閉上眼睛能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