闡釋必須面對闡釋對象始能展開,大陸闡釋工作的問題在於,目前諸多白璧德思想闡釋者直接處理的對象只是「學衡派」或梁實秋的闡釋文本,而非白璧德著述本身。由於缺乏對白氏思想之自身形態的探究,使得諸多相關影響/接受研究呈現出嚴重的先天不足:它們在很多情況下所討論、闡釋的白璧德的人文主義,往往只是經過「學衡派」或梁實秋闡釋的「人文主義」而已。例如,有論者指出:「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與儒教影響下的傳統中國文化之間有許多類似之處」,並舉例說明道:「白璧德在1921年為美國東部之中國留學生年會上發表的演說中,也已經提到東西方文化在文化與道德傳統上的相似性,並說:『吾每謂孔子之道有優於吾西方之人道主義者,則因其能認明中庸之道,必先之以克己及知命也』」云云。 而「中庸之道,必先之以克己及知命也」一句的原文是:「適度之法則(the law of measure)服從於謙卑法則(the law of humility)」。 ——經過「學衡派」闡釋的白璧德,已不再是「美國的」白璧德,而成了中國的、特別是《學衡》中的白璧德,而惟有這個「白璧德」,才能說出「中庸之道,必先之以克己及知命也」之類的話來。上述情況可謂屢見不鮮:「學衡派」譯文經常會非常自然地嵌套在後世研究者的文本當中,行使原文文本才能行使的職能,享受原文文本都未享受的尊榮,傳遞著自己創造的形象,並左右著後世研究者的想象。上述那種在不經意間展開的循環論證,實際上已經不復是嚴格意義上的「影響」研究,而是本身充當了相關影響的一個例證,昭示著白璧德學說已經進入了「飛散」(Diaspora)的狀態。
白璧德的人文主義思想具有一個突出的性質,便是其中貫穿了一條深深的個人主義的線索。白璧德著重指出,個人主義的精神與現代精神密不可分,成為「現代的」(modern)不僅意味著成為「實證的」(positive)、「批判的」(ciritcal),還意味著要成為「個人主義的」(individualistic), 同時他的人文主義亦「不但是實證的、批判的」,而且是「個人主義的」, 從而其「人文主義」無疑是「現代的」。白璧德認為,批判精神(the cirtical spirit)、即個人主義精神(the spirit of individualism)的出現導致了歐洲舊式統一性(older European unity)的喪失;成為現代的意味著個人日益成為實證的、批判的,並拒絕接受來自任何「之前的、之外的、之上的權威」(an authority 「anterior, exterior, and superior」)給予的東西。
相應地,白璧德認為自己乃是「徹底的個人主義者」(a thoroughgoing individualist),而「徹底的個人主義者」是現代的特有產物;他之所以反對某些「現代人」(the moderns),乃是因為他們不夠現代,他們僅憑19世紀的理想主義與浪漫幻想便與此前的傳統決裂,因此稱不上是「現代人」,不過是「現代主義者」(modernist)而已,然而這個時代最需要的便是徹底的、完全的現代人,《民主與領袖》一書便是寫給那些投身於現代實驗(the modern experiment)的同道的。 因此,不能再遵循「舊式的偏見與不理性的習慣」,這正是「柏克的方法」弱點所在,而應通過「實證」與「批判」的方式、即與「現代精神」相一致的方式,以重新獲得並保持西方歷史發展過程中遺失了的關鍵因素。
在當前情形下(白璧德總是不忘強調環境與時代的當下性,即其現代性),具有實證、批判精神的「現代人」,即「健全的個人主義者」(sound individualist),應從「內在生活」(inner life)中獲得真理,而與過去徹底決裂(breaking completely with the past),——且慢,當我們聽到此言居然出自白璧德之口,可能會懷疑引文有誤,然而,白璧德接下來繼續說道:內在生活需要標準(standards),標準在過去來自於傳統,而如今的個人主義者要想獲得標準,就必須依靠批判的精神,與傳統對生命的統一規劃(the traditional unifications of life)徹底決裂。 也就是說,白璧德不但站在了民主一方,並且最為關鍵的是,他站在了現代一方。此時如果由柏克來評判白璧德,後者不但不能說是「保守的」,反而甚至應該是「激進的」了。與柏克存在著一百三十餘年時代落差的白璧德理所當然地選擇了「現代」,並在這個大問題上與之分道揚鑣了。然而,白璧德這些意思,在吳宓的譯文中變成了這樣一副模樣:「內心生活……必遵從一定之標準。在昔之時,此標準可得之於古昔傳來之禮教,……然在今日,奉行個人主義者,既將古昔禮教所定為人之標準完全破壞,欲另得新標準,須由自造,而惟賴乎批評之精神」。 譯文對原文的「改造」顯而易見,而這種「改造」最直接的效果便是,白璧德鮮明的「現代」立場變得模糊起來,轉而踏回了「保守」的舊軌。
白璧德的人文主義與柏克的思想相較,乃是不折不扣的自由主義思想,或者說,是批判繼承了英國古典自由主義以及大陸自由主義的某些成分、進而在美國土壤中自行「開出」的一脈的自由主義學說體系,或者說,屬於美國自由主義的「右翼」觀點。在美國的整體大環境下,自由主義「右翼」充當起了美國的「保守主義」,白璧德成了美國「保守」傾向的代表。不但諸多「自由主義批評者」稱之為「保守主義」的典型,還有不少「保守主義思想者」將之奉為美國「保守主義」的先驅:如「共和黨歷史學家」喬治•納什(George H. Nash)認為白璧德等人開創了美國保守主義的傳統; 另有著名當代「保守主義思想家」羅素•柯克(Russell Kirk)在其梳理「保守主義」源流的名著《保守主義的心靈》(The Conservative Mind,1953)一書中開闢了一個專門討論白璧德「人文主義」思想的章節,通篇以毫無保留的肯定語調大量引述了白璧德的觀點,甚至以無可置疑的讚美語氣說道:「亞里士多德、柏克與約翰•亞當斯是他[白璧德]的導師,……在他身上,美國保守主義臻於成熟」。 ——白璧德在此成了繼承亞里士多德—柏克「道統」的美國「保守主義」集大成者,「保守」的稱號看來已無從推卸。
不過,不但素以「真正的自由主義者」自命的白璧德本人不會認可「保守」的稱號,與他同時代及稍晚的穆爾與艾略特等人也不會同意這一判斷。白璧德的學說不但為同時代的「現代主義者」所詬病,且同樣招致了「傳統主義者」的不滿,特別是其中還包括了與白璧德立場趨同的某些「人文主義者」。如穆爾與艾略特等人與白璧德產生分歧,當然不是因為他不夠「自由」,而正是因為他不夠「保守」。例如,保守主義的核心命題之一便是「所有權」問題,柏克維護「公民所有權」不遺餘力,並對法國革命政府殘酷剝奪公民財產的行為深惡痛絕,有論者曾指出:柏克在論及自由時,強調權利和義務的統一,「但是一旦涉及財產,他就只談權利不談義務」了。 在這一點上,白璧德的摯友穆爾才是柏克的真正後繼者:穆爾頃力維護財產權,竟然老實不客氣地公然表示,「對於文明人來說,財產權(the rights of property)比生存權(the right to life)更為重要」。 ——這句話成為全部人文主義文獻中徵引最廣的一句「名言」,更成了論敵們說明「人文主義者」群體「保守」、「反動」的有力證據;因為白璧德與穆爾的密切關係,人們經常將此當作白穆二人共同的立場,甚至一位同情人文主義的研究者也由此嘆曰:他們(白璧德與穆爾)在維護財產權的問題上,完全沒有了「人文主義的適度與剋制」,從而使得很多人「掉頭而去」。 然而,「人文主義者」群體及其觀點並非鐵板一塊,穆爾的這一表態當然不能代表白璧德本人的觀點。上述研究者沒有看到,白璧德一方面嚴厲批判盧梭對私有財產的攻擊,但另一方面則特別批評了「今日保守主義者」(the conservative nowadays)往往「為了財產本身而保護財產」,而不是像柏克那樣,保護財產是為了達成「個人自由」(personal liberty),從而他們將財產看作了目的本身,而非達成目的之手段。白璧德言下固然是在「泛指」「今日保守主義者」,但具體所指為誰,穆爾應該心中雪亮。以此而論,白、穆二人之分判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