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喜歡蠢所以蠢：狗鎮，狗血

端木賜香 狗鎮，狗血

第一次看《狗鎮》，看得我手腳冰涼，一晚上沒暖熱被窩；也許是心涼吧，身心整個哆嗦中。若不給《狗鎮》寫點東西，感覺既對不起導演，還對不起——人！

有些人士震驚於導演馮提爾對整個人類價值觀的顛覆。我不認為是顛覆，恰恰相反，它正好符合我對人性的一慣認定，只是人類不願意麵對，喜歡掩飾甚至美化罷了。相形之下另有一種搞法，對人類的中的某一群體極盡鞭韃與醜化，對另一群體則極盡同情與美化。他們把前一種稱之為牆，后一種稱之為雞蛋，卻忽略了牆與雞蛋隨時轉化中，他們假裝不知道，正是雞蛋中的一枚枚構成了牆體本身！

面對狗鎮，我也震驚，但震驚的內容與人不同。我震驚於西方導演對人性的直面，對人性的復原；震驚於這麼好的電影自己居然一直無所知聞；震驚於西方電影的高度、寬度與力度。相形之下，中國的《活著》，《盲井》，《盲山》等影片疊加到一塊兒，都不一定能與之扛一下膀子的。

《狗鎮》里的女主人公格雷絲，來自有權有勢的牆體那一端。導演故意模糊了她的家庭背景，但你可以認定她是個官二代、富二代，甚至黑二代、匪二代，反正官、富、黑、匪之間可以是沒有啥區別的。出身於這樣的家庭，她卻眺望、鍾情著雞蛋一端，她認為那一端才代表著美和善。在她眼裡，強暴犯與殺人犯也是受害者，應該施以同情，不能加諸批評與指責的。也許正因為如此，她才與父親產生了水火不容的衝突，於是背叛家庭投奔到了偏僻落後、貧窮閉塞的狗鎮。

狗鎮上的居民據說善良正直，他們中的核心人物，只寫了「偉大」與「渺小」兩個字及一個問號的小說家湯姆甚至一直在做著道德重整之類的工作。問題是美麗而傲慢的格雷絲的來到，讓這一切都走向了毀滅。

格雷絲是以躲避黑道追殺的面目降臨狗鎮的。湯姆雖然接過了所謂的黑道老大也就是格雷絲父親的名片，但他掩護了她，並且希望她留下來。有人說，是格雷絲打破了小鎮的平靜，小鎮不需要她。這話讓我想起了大清。大清也可以說，是英國打破了中國的平靜，中國不需要英國。但歷史的發展證明，中國特需要英國的鴉片，迫不情願下，還需要上了英國的堅船利炮，對於英國的議會與民主，卻一直抵抗中！所以，不是不需要，而是選擇性需要。

為了讓格雷絲留下來，湯姆給她出的主意是：每天到每家幫傭一個鐘頭；兩周后投票，讓狗鎮居民決定格雷絲是否能留下。雖然居民們的那些活可有可無，或者說本不需要外人幫忙，但是狗鎮居民們還是接納了格雷絲。對格雷絲而言，這是個美麗的村落，有夢有希望。而且，狗鎮玻璃櫥櫃里的七個小瓷人，成了格雷絲眼裡的狗鎮形象代表。它們可能粗糙了點，醜陋了點，但是，她喜歡。她準備用自己幫傭所掙的微薄工資一個個買回它們。

與此同時，格雷絲的父親也有意無意的幫助了這場人性試驗的升級——警察先是來狗鎮張貼附有格雷絲照片的尋人啟示，后是來張貼格雷絲與銀行搶劫有關的布告。特別是後者，雖然狗鎮的人們知道格雷絲沒有可能參與兩周前才發生的搶劫案，但是他們的內心在發生微妙變化：是他們在給格雷絲提供庇護，格雷絲就得給這種庇護買單，而且買單的代價越來越高：先是給狗鎮的每個家庭幫傭一個鐘頭，接著是幫傭加倍而薪金減少，本屬可有可無的工作轉變為一種苦役。再後代價進一步升級，格雷絲有勞奴變成了性奴，瞎子傑克在陪聊時開始摸她，查克以告密挾迫強姦了她。

這一切，格雷絲本可隨時叫停的，但她沒有，她還要試驗下去。事實上，查克這樣的強姦犯正是她之前與父親爭論的焦點之一，她認為這些人也都是受害者，值得同情，無法批評。正因為如此，面對查克的性脅迫，她並沒有認為對方有多壞，只是自我贖罪般地自嘲：是我懷有錯誤的想法與偏見！是的，正是查克現身說法糾正了她的錯誤與偏見，雞蛋也可以像她那有權有勢的父親一樣作惡的。在查克的蘋果園裡，格雷絲成了對方隨時發泄淫慾的工具。更具諷刺意味的是，查克在外面的都市呆過，所以他才不無譏諷地告訴格雷絲：狗鎮從里爛到外，符合的僅是都市人的想像。

是的，格雷絲不但活在想像中，還一直以自己的傲慢維護著這種想像，某種程度上，正是這種原諒每一個狗鎮居民的傲慢才能支撐著她將實驗繼續下去，直到那七個小瓷人粉身碎骨——格雷絲憑自己微薄的工資陸續買下了五個小瓷人，剩下的兩個無錢購賣，湯姆替她買了回來。七個小瓷人，既是狗鎮居民的象徵，更是格雷絲的人生價值觀所在。可是查克的妻子維拉發現了丈夫與格雷絲的性事，她選擇的是信任丈夫的謊言——是格雷絲求歡於他！於是她前往尋釁，並且在摔小瓷人的時候要求格雷絲：如果流淚，就繼續摔。對於格雷絲來講，那不是單純的小瓷人，而是全部的夢想與希望，但是它們眨眼間粉身碎骨了。從沒流淚的她，徹底流淚了……

這個時候我們還發現，狗鎮唯一一個談得上美麗的女子，麗絲眼裡，格雷絲居然喪失了談戀愛的資本。格雷絲對湯姆的喜歡，被她視作調情。在狗鎮居民眼裡，格雷絲已經不配作人了。這場景，讓我在中國歷史的諸多片段中想像起來：其一，末代皇帝溥儀住中國的監獄，監獄里的師傅給他做的大米飯里，摻上了煤渣。如果溥儀不是住監獄，而是到鄉下接受勞動人民改造，你認為會發生什麼呢？其二，林昭這樣的女性，是在監獄里捱過的，如果把她交待給中國隨便一個鄉村，告訴所謂善良樸實的鄉民們，她是個反黨反革命，那麼她的下場比上格雷絲將若何？會不會比在監獄好哪怕一點點？

我不敢保證，我唯一敢保證的是，中國本來就一直是狗鎮，大狗鎮。北京居民搶吃袁崇煥的肥肉片、清華學生批鬥劉少奇王光美、傳統鄉村遊行姦夫淫夫、街頭人群圍觀智障人士、王小波《黃金時代》里斗破鞋的狂歡、李某某案件中網民對夢鴿女士的語言暴力與隔空猥褻……這種沒有本質區別的人肉宴在中國的舞台上一幕一幕的演出。

格雷絲不想玩了，她想走。湯姆從他父親那裡偷來十元錢，格雷絲說好是借，拿它給了貨運司機班，作為自己出逃的車費。她沒有想到，班也乘機揩她的油，借口有警察，借口風險高，中途爬上車廂姦汙了她。格雷絲沒有反抗。她本可以反抗，更可以叫停的。但她依然沒有。也許她認為上天對自己的懲罰還不夠？想當初班無意中說起了自己嫖妓的事，甚至提起了妓女蘿拉的名字，正是這個下凡狗鎮的格雷絲像個天使般，理解並安慰班：你不必感到羞恥；她肯定帶給了男人們很多快樂云云。

說句不客氣的，把自己整成天使，並不會使周遭的人變得更像人，也許相反，天使只會使人變成魔鬼。面對魔鬼，格雷絲一再去試探他們的底線，魔鬼離人，到底有多近？

近到不可想象！

格雷絲沒有想到，班又把她拉回了狗鎮。因為狗鎮居民猜測格雷絲有出逃的意向，於是他們在教堂開會作了防範，於是格雷絲與湯姆的出逃計劃，就這樣跌落到了陷井之中。那個天天與湯姆下像棋、智力明顯偏低、幻想做工程師的比爾，在這方面發揮出了特長，他給格雷絲特製了一個狗鏈子套到脖子上，鐵鏈的另一端繫上了一個沉重的汽車輪胎。於是，格雷絲淪落為街頭母牛，所有的男人可以隨時隨地上她，不需要掩飾，不需要羞愧。

她最後的一線希望，那個深愛她的湯姆，也不想為她負擔什麼，十塊錢的路費由於他的懦弱與自保演變成了格雷絲偷竊。當然，湯姆此時依然愛著格雷絲，所以他作了最後一搏：讓格雷絲在教堂公開說出真相。問題是，正如電影里的旁白所云：狗鎮居民的良心猶如磨過的玻璃，因為易碎而越埋越深！格雷絲的敘述只能讓這幫人發現自己人性深處的醜陋，他們沒有勇氣去面對，他們選擇了再次扼殺良善：格雷絲所有的話都是謊言，讓她離開狗鎮，讓謊言消滅！

還好，他們沒有直接殺掉格雷絲，只是要求湯姆重新站隊：你是選擇我們，還是選擇那個女人？

湯姆選擇了那個女人——他爬到了格雷絲身上求歡。格雷絲之前一再跟湯姆表明：我們會在愛與自由中重逢，而不是在這種情形下苟合。但湯姆在肉慾被拒之下終於爆發了：所有的男人都佔有了你，只有我還不曾！

只有我還不曾！

這種爆發既讓格雷絲震驚，更讓湯姆震驚。格雷絲震驚的是，最愛的人，最後的一絲亮光，滅了；湯姆震驚的是，自己的真面目居然就這樣蹦達著出來了，太可怕了，自己還要寫偉大的小說，並且引領狗鎮居民向道德的頂峰前進呢。

格雷絲震驚之餘，昏睡過去了；湯姆震驚中，摸出了那張黑道老大的名片，當初他跟格雷絲說，自己早就燒毀了。現在，他要用它燒毀自己最心愛的人——借用黑道之手，讓格雷絲毀滅。

湯姆告密了，格雷絲的父親來了。父女兩個坐在汽車裡的那番對談，才是整個電影的基點與答案，有必要反覆的聽幾遍。最終的結果是，格雷絲的價值觀，重新回到了父親那邊，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父親說殺掉村裡的狗作為懲戒，格雷絲則是殺掉所有的人只留下狗。而且殺人的時候還特別交待，用維拉摔小瓷人的方式，殺維拉的那些孩子。也就是說，殺一個給母親看，母親不哭，就不殺了，哭，就繼續殺……

天使與魔鬼打交道，天使沒有改變魔鬼，倒是魔鬼改變了天使，天使比魔鬼還魔鬼！

李銀河女士把狗鎮居民解讀為窮人。有些人大大的不樂意。解讀為普遍的人類，固然可以，因為人性是不分窮富的。但是解讀為窮人，更需要勇氣，也更確切。我一直認為，富人頂多侵凌別人，因為他有得選擇；窮人卻直接向自己人下手，因為他沒得選擇。我小時候，我們鄰村，一個父親長期強姦自己的兩個閨女。閨女懷孕了，他用擀麵仗對付她們的肚子，想把胎兒擀出來。當父親把爪子伸向最小的閨女時，兩個姐姐哭著商議，不能讓小妹也遭受她倆的待遇，於是她們鼓氣勇氣告發了。我聽這個故事時，更想問的是她們的娘何在？答案卻是：她們的娘一看父親施淫，就搭上街門，坐街頭去了！

你說，這娘是去給她的男人看門么？

前幾年中國發生了拒不簽字致孕婦死亡的肖志軍事件，我的一個師妹大罵見死不救的醫院。我對出生官宦之家的師妹說：這事怪不得醫院，要怪只怪肖志軍。你沒見過窮人，也不了解窮人。有些窮人在人與錢的選項里，可能首先選擇的是錢。肖志軍沒錢，病友贊助他錢，他還是不簽，因為他心底里除了錢之外，還固守著一個愚昧之偏見：孕婦剖腹產後，就不能給他生第二胎了。這個時候，他還想著他家的二胎問題呢。我的解釋，讓師妹出離憤怒，並且接受了我的觀點：某種情況下，窮人作起惡來，也不是一般的惡。這觀點被一些網友有意無意的肢解曲解，讓我對於人性的了解更近了一層。

格雷絲的父親對格雷絲說：沒有人能達到你的道德水準！正因為如此，格雷絲選擇了毀滅：世界上少了這個村子，才會變得更好！

問題是，一個狗鎮消滅了，其它的呢？電影旁白說，不知是狗鎮離開了格雷絲，還是格雷絲離開了狗鎮。我想說的是，僅是導演讓我們的視線離開了狗鎮！或者說，離開了虛幻的狗鎮，轉回了真實的狗鎮！

在這個真實的狗鎮里，我看到了最有意思的評價：電影狗鎮反映了資本主義世界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