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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敬澤:魯道有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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硨磲大爺 發表於 2016-3-25 03:27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本帖最後由 硨磲大爺 於 2016-3-25 03:27 編輯

  李敬澤 當代

  

  李敬澤,評論家,散文家,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書記處書記。

  

  文丨李敬澤

  原載丨《當代》2016.02

  原題丨遊街

  這是一條寬闊的大道,從魯國的都城曲阜向西北而去,越過泰山山脈,抵達齊國的國都臨淄。

  華夏世界的兩個東方大國,最富庶強大的齊國和最文明的魯國南北相依,齊強魯弱,但魯國是周公的後裔,是周禮的淵藪,是華夏文明的精神之燈;而齊國,這姜太公的國度,鼎沸著世俗的財富、活力和慾望,一條大道把華夏世界最堅實的基石連接起來。

  孔子曾經走過這條路,他由此登上了泰山。登泰山而小魯,他登上了春秋時代的最高處,山在前邊,登上去,大地盡收眼底。在此之前,中國人俯伏在山下,他們想象過山是通天的階梯,但是他們並未想過,登山不是為了出塵升天,而是為了擴張人的現世。當孔子立於泰山之上,眼界和胸襟,這詞語從此有了完全不同的涵義,一個人遠遠超過經驗的和身體的界限,把蒼天之下、茫茫大地芸芸眾生放在了心裡,憂天下之憂,樂天下之樂。

  在孔子的目光下,孟子僕僕於此路,他離開家鄉,向臨淄而去,開始了布仁義於天下漫長征途。

  聖人、商旅、軍隊、說客、農夫、披髮行吟的詩人,紛紛攘攘,在這條路上走過。

  還有君王,還有絕世的美人。

  這條路,通向泰山之巔,通向紅塵鬧市,也通向蒸騰著瘴癘的幽冥。

  這是一條大街。

  一、魯桓

  公元前694年,魯桓公十八年,魯國的天塌了,這是血色、黑色和白色的一年,是驚駭、羞恥、屈辱之年。魯國的史官端坐於案前,他已經習慣於喜怒不形於色,他有時像新小說派那樣追求零度修辭,他力求客觀地、漠然地看待人類生活的壯闊和喧囂。而且字是多麼珍貴,它曾經是刻在獸骨上、青銅重器上,在這個時代,字已經可以用墨寫在木簡上,人們歡呼新時代的到來,這偉大的進步使人可以超越骨頭和青銅昂貴沉重的限制而盡情書寫,畢竟,大地上生長著無窮無盡的樹木。但是,史官們是天生的保守主義者,他們太知道輕浮的書寫多麼虛妄,人們寫得越多,能夠記得的越少,保存人類記憶的最好方法或許依然是,審慎地、儘可能少地寫,讓書寫無限接近於無言。

  這一年,《春秋》經文只有如下幾條:

  十有八年春王正月,公會齊侯於濼。公與夫人姜氏遂如齊。

  夏四月丙子,公薨於齊。

  丁酉,公之喪至自齊。

  秋七月。

  冬十有二月乙丑,葬我君桓公。

  ——沒有了,這一年天下無事,其他的事輕如微塵,只有這一件事,它像山崩一樣壓在整個魯國身上。

  我的君王,帶著他的夫人去了齊國。他死在那裡,他被送回來,安葬。

  下葬那日,大雪覆蓋。

  那是一次多麼壯麗的出行。在這條大道上,上一次如此眩目的場面還是將近十五年前,那次是桓公迎娶文姜。那時的我君多麼年輕,他的馬車金裝玉砌,他的冠服華美煒煌,那是周曆季秋,其數九、其味辛,大雁南飛,滿地黃花開,農事歇了,百工收了,五穀入倉,人也閑著,遙望著大路上的儀仗如天上下來,只覺得是好,海晏河清,歲月有序,我們的君王,他長大了,娶親了,他娶的是天上的美人,是齊國的文姜。

  一片歡騰,或許只有史官心懷憂慮,他們在和諧的律呂中辨出了肅殺之音——有什麼可以憂慮的呢?文姜是齊僖公的女兒,她和她的妹妹宣姜在沒有電視和網路的春秋也已成為傳說中的女神,她們是多麼美,他們的父親、強大的齊國的國君愛她們如珠如寶,現在,他竟要親自送他出嫁的女兒,送出齊國、送到魯國。

  ——但這是不正常的。非禮也。尊者無送卑者之法,古老的禮儀如江河行地,直到今日,也沒有老丈人把閨女送到婆家的道理。

  可是那又怎樣?齊國的君王一向任性,或許這只是為了證明齊魯兩國之間血濃於水的特殊關係。

  好吧,也許是多慮了。看起來,果然是多慮了,十五年過去了,桓公和夫人,他們依然相親相愛,話說回來,誰又能不愛這樣一個女人。更何況,文姜為我魯國生下了一個又白又胖的嫡嗣,她可真是會生啊,婚後三年,同樣是在九月,兒子竟與父親同日而生,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桓公為這個兒子起名為「同」,姬同,這個孩子與我相同。

  但是,現在,站在路邊,所有的人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圍繞著文姜這個女人,人間的秩序發生了嚴重的變亂。儀仗依然壯麗,但每個人都明白,這是不該發生的旅行。於禮,諸侯之女出嫁,父母在,可以歸寧,父母不在,斷不可歸。到後來,衛國遭滅國之難,文姜的外甥女許穆夫人驅車歸國,因此就被許國群臣百般勸止。而文姜,她的父親僖公三年前已死,她並不曾回國奔喪,現在的齊國國君是她的哥哥襄公,她卻非要哭著鬧著回娘家,天下豈有此理?豈有此禮?

  這也許正是世界衰敗的一個徵兆,人們都記得,十三年前,鄭國的國君鄭莊公公然與周天子的大軍對陣,而且他竟然贏了,他竟然射中了周王的左肩!

  春秋是從那一箭開始的。這個世界被這一箭射開一個傷口,從此將湧出無窮無盡的血。

  現在,路上的人都看見,文姜的車馬北去,天邊殘陽如血。

  春天,他們從這條路去的,到了夏天,終有血光之災!

  桓公在他的車上被人活生生地擊殺,你能聽到肋骨斷裂的聲音,聽到皮膚和脂肪撕開的聲音,聽到血呼嘯著噴射而出,濺在兇手的身上!

  血順著這條路,濺到所有魯國人的臉上!

  像捏死一個小動物一樣,桓公死了,他被謀殺了。

  一個國君,卑賤地死在另一個國君的宮苑中,死前,他被灌醉,甚至來不及看一眼兇手的嘴臉,他就那樣死了。

  史官坐了很久,他不知如何敘述正在發生的事,他默默地寫下:

  「公薨於齊。」

  但是,他在他不寫的地方發出了指控:

  「公之喪至自齊。」

  「葬我君桓公。」

  有多少話他沒有說啊,他要說的是,文姜,這個女人,她活著,她和她的夫君一起去了她的母國,但是,現在,她不被提起,因為她沒有回來,她沒有像一個妻子那樣陪伴著她的丈夫回來。

  她是兇手!

  左丘明面對著史官的原始敘述,終於把史官們沒說出來的、路人皆知的話寫了下來:

  「公會齊侯於濼,遂及文姜如齊。齊侯通焉。」

  是的,還有齊侯,文姜的哥哥襄公諸兒,這一對兄妹泯滅人倫地通姦,然後他們害死了桓公。

  這條路此時空曠安靜,偶爾有一個農夫在路上走著,他走遠了,自遠處,一首歌斷斷續續地飄來:

  敝笱在梁,其魚魴鰥。齊子歸止,其從如雲。

  敝笱在梁,其魚魴鱮。齊子歸止,其從如雨。

  敝笱在梁,其魚唯唯。齊子歸止,其從如水。

  近三千年前的民間小曲,如今已古奧難解。所謂敝笱,不過是破舊的捕魚所用的竹籠,可是那竹籠要它何用?大魚搖曳而游,來去自在。齊國的大閨女啊,她就這樣來了、去了,她的儀仗盛大,如雲、如雨、如水,而她就是那水中的大魚,敝笱竟管不住她。

  這是嘲諷、嘆息的詩。

  在水邊,一架破舊的竹籠被風雨摧破。

  魯桓公,他就是那敝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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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硨磲大爺 發表於 2016-3-25 03:27 | 只看該作者
  二、齊襄

  齊襄公諸兒碰到了真正的麻煩。

  魯國的國書攤在他的面前。這些魯人,鬱郁乎文哉,他們是多麼文雅。襄公本來準備著他們會興師問罪,他不怕,他甚至期待著,讓齊魯兩個大國為了寡人下半身惹下的禍去撕咬吧,他絲毫不懷疑,他將是更兇猛的野獸,他將咬斷魯國的脖子。而在撕咬中,他的那一點點不好意思也就可以隨手放下:現在我們不是在談禮義,是在拼牙齒。

  可是,文雅的魯人,他們堅決地跟他談禮義,看看他們的這封國書吧,奇怪地混合著卑屈與尊嚴,隱忍與嚴正:

  「寡君畏君之威,不敢寧居,來修舊好。禮成而不反,無所歸咎,惡於諸侯。請以彭生除之。」

  魯人無意發動戰爭,但魯人索要起碼的正義:殺人者償命。好吧,我們要臉,我們不能說是你和你的妹妹殺害了你的妹夫,我們無意在泥潭裡廝打讓魯國、讓已死的君王蒙受更大的恥辱。但是,現在,我們要說的是:那個直接的兇手、那個讓魯公高貴的血濺上他的袍襟的野獸,他必須償命。

  即使是襄公,他也知道,他無法拒絕這個要求。

  這條大道之上,連路邊的狗都認識這個人,因為他一直在塵土飛揚地跑來跑去。他是齊襄公諸兒,他的精力極端旺盛,而且肯定患有多動症。在他十二年的君王生涯中,他很少安坐於都城。他的心中綿亘著曠野——原始的、黑暗的、暴力的山林和野地,他喜歡戰爭、喜歡劍和箭、喜歡血在體內奔涌的感覺,喜歡縱馬馳騁,喜歡時刻感受身體的強大,他之生就是為了超越一切界限。

  他一直在這條路上狂奔。去征伐、田獵、冶遊。還有,去會他的女人。

  當然,他也喜歡女人。

  在齊國,君王們對自身卑下的慾望一向坦誠,近乎天真、沒羞沒臊。襄公的弟弟桓公就向管仲承認:寡人不幸而好田,又好色,這還能成霸業嗎?管仲曰:沒問題,只要有我。時至戰國,這時坐在王位上的已不是太公的子孫,齊宣王見了一心讓他當聖人的孟子,也忙不迭把話說在前頭:寡人有疾,寡人好貨、好色、好勇。

  但襄公的問題不是好色,是被詛咒般的、狂熱的慾望所支配,一切都指向他的妹妹文姜。很可能在文姜未嫁時已經結下冤孽,然後,文姜出嫁——很難說僖公一定要親手把女兒送到她的丈夫面前是出於溺愛還是源於某種難言的憂慮——歲月流逝,文姜生子,僖公死了,襄公即位,他們已經分別十三年,如果文姜是二十歲出嫁,她現在已經三十三歲,為人妻、為人母。誰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竟一定要不顧禮法再度相見,誰也想不到,他們竟真的為此犯下大罪。

  但有一點是確定的,終其一生,沒有任何跡象表明襄公諸兒對謀殺他的妹夫曾經感到過良心不安,真正使這顆公元前700年的君王之心感到不安的,是他殺了彭生。

  襄公看著彭生走進大殿,看著這個力可拔柳和拔山的巨人,是的,是他命令彭生去殺了桓公。至於怎麼殺,他並沒有替他想過,他只管在那天的晚宴上把客人灌得爛醉。後來,聽說這個牲口居然就用他的手肘頂破了那可憐的傢伙,像壓破一隻熟透的瓜,他竟感到亢奮的戰慄。

  現在,他要殺了他。當然,他可以不殺,但是,如果殺了他就能輕易擺平麻煩,為什麼不呢。

  彭生呆住了,他竟沒有反抗,他聽任衛士們一涌而上,將他捆綁起來,推出大殿。

  很好。襄公看著他的背影,不由得感到一絲歉意。

  他想,即使一個君王,也不得不做下很多不得已的事。

  然而,就在走出殿門的那一刻,彭生忽然停住了,衛士們大驚,所有的刀劍幾乎同時刺進他的身體,血在迸射,一滴血以箭一般的速度和力量飛來,射在諸兒的眉間。

  那龐大的頭顱慢慢轉過來,看定了襄公諸兒。那雙眼,是怨毒的嗎?後來很多日子裡,襄公諸兒,這個幾乎越過了人類生活所有界限的人,卻經常在夢裡、在醒時不經意的瞬間,迎面碰上那雙眼:那不是怨毒,諸兒也並不懼怕他的怨毒,那只是刻骨的失望,只是鄙視:你,我的君王,你是一個背信之人。

  ——居然,還有人索要這個,當你們獻出忠誠之時,原來不是無條件的,原來你們不是我的狗,你們居然向我要求「信」,而我竟然會為背信而恐懼不安!

  每念及此,襄公諸兒就會對這世間充滿憤怒。他知道,這是春秋時代,彭生是公子彭生,他屬於齊國的公族,在國君與這些公子、大夫之間,存在著憲章般的契約,現在,當他殺了奉命行事的彭生,他就是在公然踐踏這個政治和文化共同體的基本準則。襄公知道這一切,他為此而惶恐,但是不,他不會被那卑微軟弱的情感所左右,他必須任性,必須把一切將人與人聯繫在一起的複雜、精巧的紐帶撕碎,以一種孩子般的輕率,他要掙破這世間強加給他的一切束縛。

  然後,一支軍隊,被他派去戍守荒涼的邊境,這支軍隊的首領居然要求他給出一個期限。那是秋天,周曆九月,他正吃著甘美的瓜,那時還沒有西瓜那是甜瓜、香瓜,他隨手一指:以瓜期為代。明年瓜熟時你們就回來。

  這一年真快呀,「七月流火」,「七月食瓜」(《詩經·七月》),《詩經》的夏曆七月正是周曆九月,襄公諸兒又吃上了香瓜,可是他完全沒有想到,那支軍隊竟派了人來,急煎煎問道,瓜又熟了,我們啥時候回來?

  襄公憤怒了,他憤怒於這些傢伙的記性這麼好,他們這不是在哀求回家,他們是在要求他信守承諾。

  他把瓜啪嚓摔在地上。

  就不讓你回來,你們怎麼地吧!

  是的,襄公的君王生涯竟不是毀於亂倫乃至謀殺,無論上天還是他的臣民都並未打算因此而施加懲罰。真正讓上天受不了的,是他的「無常」,史家用這個詞概括了他不可恕的罪孽,「無常」在春秋時還不曾染上佛經的虛無,所謂「常」,指的是構成貴族共同體的堅固的常規和常態。兄妹亂倫觸犯了最深邃的原始禁忌,上天和他的臣民似乎像對待自然疾患一樣把這個問題留給了他們自己。但是,當這個君王屢次背信,他周圍的世界無法按照預期的法則運轉,所有的人不知自己會在什麼地方,現世的和超驗的報應到來了。

  人們憐憫桓公,但那個時代的人們並未想象桓公的冤魂不滅,他們的想象力奇怪地轉向了彭生,那個因執行使命而被不公地殺死的人。桓公之事歸於嘆息,但彭生的事沒有完,彭生依然有靈。

  那一天,山林間,襄公正在圍獵,忽然,前方出現一隻巨大的野豬,太大了,不知是誰驚叫一聲:彭生!襄公大怒,喝一聲:這廝也敢鬧鬼!

  一箭射去,正中巨豬,那巨豬人立而起,竟發出凄厲的哭聲。

  這下饒是襄公也嚇軟了,他從賓士的馬車摔了下來,腳崴了,鞋也丟了一隻。

  回到館舍,滿腔的怒氣凝聚為一點:我的鞋呢?媽的我的鞋呢?

  他掄起馬鞭,把姓費的一個小太監抽得鬼哭狼嚎,背上鮮血淋漓。

  太監費抽泣著出去了。接著發生的事在左丘明筆下直如疾風猛雨、間不容髮,讓現代漢語顯得那麼臃腫遲緩:

  「走出,遇賊於門。劫而束之。」——太監費被悄然襲來的叛軍捆住。

  「費曰:『我奚御為?』」——各位軍爺,我和那瘋子不是一撥兒的,我怎麼會幫他。

  「袒而示之背」,——看!剛被他打的!

  「信之,費請先入,伏公而出,斗,死於門中。」——叛軍信了他,太監費頭前帶路。不好了!快躲起來!然後返身而出,迎住叛軍廝拼,被一刀砍死在大門內。

  「石之紛如死於階下。遂入,殺孟陽於床。曰:『非君也,不類!』見公之足於戶下,遂弒之。」——叛軍殺了另一個太監石之紛如,闖進寢殿,只見榻上卧著一人,亂刀齊下,剁完了,再細看,不像,這不是那昏君!再看,只見房門下露著一雙腳,把門拉開,襄公正站在門后。

  諸兒到死都沒穿上鞋。他是光著腳死的。

  在這個夜晚,殺進來的正是那支過了瓜期而不能返鄉的軍隊。而太監費、石之紛如、孟陽,在最後的時刻顯示了他們對諸兒無條件的忠誠,與彭生不同,他們是奴隸,奴隸有奴隸的道德。

  三、文姜

  從桓公十八年起,文姜把自己變成了在路上的女人。她不屬於魯,也不屬於齊,她屬於齊魯之間的這條大道。

  載驅薄薄,簟茀朱鞹。魯道有盪,齊子發夕。

  四驪濟濟,垂轡沵沵。魯道有盪,齊子豈弟。

  汶水湯湯,行人彭彭。魯道有盪,齊子翱翔。

  汶水滔滔,行人儦儦。魯道有盪,齊子游敖。

  這首《載驅》沿著這條「魯道」長久流傳。文姜的出行是這條路上萬眾矚目的風景,看啊,這個女人,她又去找她的西門慶。

  這是公開炫耀的偷情,簟茀朱鞹,她的車如此華貴,四驪濟濟,她的馬如此壯美。這個女人,她的車馬在黎明時分出發,不是為了掩人耳目,而是要儘早抵達。風吹動著車簾,風中有無數人的眼,有無數人的口水和嘆息,但是,她竟如此愷悌——她平靜、快樂,都沒心沒肺了,無廉恥無愧疚無躲閃。如那滔滔湯湯的汶水一樣,這條路上的人多得彭彭、儦儦,似乎全天下的人都聚攏過來,圍觀這場熱鬧,而這個女人,她就這樣翱翔、游敖,大路朝天,她的車如行在雲端。

  魯道有盪,這本是一條坦蕩的道,而文姜在這條道上為後世界定出「蕩女」的形象。

  桓公十八年,桓公死,直到她的丈夫歸葬於魯,文姜都留在齊國。當然,在魯人眼中,她是千夫所指的兇手,但考慮到她悍然無畏的性格,迴避丈夫的葬禮,與其說是畏懼,不如說是對死者保留了最後的一份尊重。

  次年正月,她的兒子、十二歲的姬同即位,是為魯庄公。此後,她應該是回到了魯國。史冊上對於她此次歸國沉默不書,庄公面對的既是殺父仇人,又是生身母親,或許只有相對無言。

  「春三月,婦人孫於齊。」她離開魯國,去了齊國,從此定居於齊魯交界的禚地,大概就在現在的濟南市長清區。

  然後,一年一年,史官們羞恥地記下她萬眾矚目的遊行,不忍記又忍不住記:

  庄公二年,「冬十有二月,夫人姜氏會齊侯於禚」。這一次是齊襄公跑過來會她。

  庄公四年,「春王二月,夫人姜氏享齊侯於祝丘」。現在,他們竟然跑到魯國境內大擺宴席。

  庄公五年,「夏,夫人姜氏如齊師。」此時襄公正要興兵伐衛,文姜的車馬公然開進了軍營。在那裡她必定見到了她那倒霉的外甥衛惠公,這一戰就是為了把他重新送上君位。

  「七年春,夫人姜氏會齊侯於防。」又跑到魯國的費縣玩去了。

  同年冬,「夫人姜氏會齊侯於轂」。這回到了東阿阿膠之地,還是魯國。

  庄公八年冬十一月,襄公被殺。魯國的史官肯定如釋重負,他們再也不必在字字如金的國家記憶的簡冊上書寫這個女人的淫奔。

  這一年,文姜應在四十多歲了。但是,她的身影並未在大路上消失,這個女人,繼續遊盪——

  庄公十五年夏天,史官們再次提到「夫人姜氏如齊」,這時他們已經有七年不曾提到她了,在此之前,她應該是回到了魯國長住,否則何談「

  如齊」?此時齊國的國君已是她的另一個哥哥桓公。

  庄公十九年秋,「夫人姜氏如莒」。這次她去了莒國,至於她去莒國幹什麼,史官緘口不言。

  二十年秋,她再次去了莒國。原因同樣不詳。

  二十一年秋七月五日,文姜薨。年近六十。

  按照春秋的尺度,沒有一個女人像她這樣畢生奔波,這個不安於室的旅行家,終於停了下來。

  和她的妹妹宣姜相比,文姜身上有一種邪惡的光芒。宣姜是被動的,她的罪孽並非選擇,皆是命運播弄。而文姜,和她的哥哥諸兒一樣,有一種衝破一切界限的瘋狂激情,一切皆出於她的選擇,她的選擇又是如此放縱和專斷,面對著她的世界中的男人們:她的丈夫、她的哥哥、她的兒子、魯國和齊國的群臣、路上熙熙攘攘側目而視的行人,她竟一直是高高在上,備受譴責卻凜然不可侵犯,這個罪人從未受到懲罰,她載驅狂奔,竟從未失去對她的馬的控制。

  魯桓公至死迷戀著她。他慣著她,習慣於依順她的任性,否則很難想象在那黑色的桓公十八年,他會帶著夫人與另一個國家的國君相會,即使這位國君是她的哥哥,在春秋時代這也是不可思議的越禮和失態。

  在齊國,他們逗留長達四個月,可以想象,那兩個瘋子一定會把事情做到近乎無限透明,桓公的憤怒和痛苦也許不僅在於妻子的背叛,而在於文姜甚至都不屑於掩飾她的背叛。但即使在暴怒中,這文雅的男人,他會殺人嗎?他會殺了襄公或者文姜?不,他甚至參加了襄公的宴會,他甚至在仇人的宴會上喝醉。他是怯懦的,不僅是懼怕齊國的強權,是他對文姜的迷戀使得他失去了行動能力。

  她的兒子庄公,這個與可憐的父親同日而生的兒子,歷史證明他是魯國史上罕見的英明君主,「頎而長」「美目清」「清揚婉」(《詩經·猗嗟》),這如神般高大俊美的男子屹立於戰車,箭去如風,所向空闊。在謠言中、在桓公的暴怒中,他甚至被指為襄公的兒子,但鑒於他生在桓公六年,其時諸兒和文姜齊魯兩隔,魯國群臣從未對此提出質疑。關於他應該如何對待母親,後世儒生七嘴八舌、爭論不休,但總的來說,他們不得不承認,可能很難比庄公自己做得更為合情得體。在漫長的歲月里,這對母子應是很少見面,但見面時,母親便還是母親,那個驕縱、刁蠻、不講理的母上大人。

  ——庄公五年,庄公率軍參加襄公為首的伐衛聯軍,大營之中,文姜、襄公、庄公相見,這是一個讓所有圍觀者都替他們無地自容的尷尬場面。但應該就是在這次見面中,文姜忽然來了興緻,她要給兒子訂親,要把襄公的女兒嫁給庄公。這一年,庄公十七歲,而小表妹哀姜尚在襁褓之中。不知襄公怎麼想,也不知庄公怎麼想,反正文姜之意不可違拗。

  然後,歲月悠長,慢慢等你長大,十九年後,庄公二十四年八月,文姜死後的第三年,魯道有盪,哀姜出嫁的儀仗行進在這條路上。這一年,大齡未婚青年庄公已經三十六歲。

  這條大道人來人往。

  襄公死後,齊國君位虛懸,流亡魯國的公子糾在庄公支持下在這條路上與遠在莒國的公子小白展開了長途賽跑。最終小白率先撞線,是為齊桓公。

  庄公十年春,魯與齊戰於長勺,再衰三竭、一鼓作氣,庄公大勝。

  同年夏,齊、宋聯軍伐魯,兵臨曲阜城下,庄公避實就虛,直撲宋軍,一支金僕姑箭射翻了宋將南宮萬,再大勝。

  庄公十三年,也是在這條路上,庄公與桓公會盟於柯,曹沫劫持桓公,迫使其歸還侵佔魯國之地。

  庄公死後,哀姜與庄公之弟慶父私通,魯國大亂。慶父不死,魯難未已。公元前659年,慶父自殺,齊桓公殺死了出奔的哀姜。

  冬十二月,在這條路上,哀姜的遺體運回魯國安葬。

  本文選自《當代》2016.02李敬澤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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