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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本《本子•上德》「雖未能見」之語,在《淮南子•繆稱訓》中為「離朱弗能見也。」「離朱」是人名,古之明目者,《莊子•駢拇》中曾提到此人,《孟子•離婁上》曰:「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可以規 ,不成方圓。」漢趙歧註:「離婁者,古之明目者,蓋以為黃帝之時人也,黃帝亡其玄珠,使離朱索之,離朱即離婁也,能視於百步之外,見秋毫之末。」
今本《文子》不解「離(離)朱」為誰,而根據字形改為「雖(雖)未」 進一步暴露了抄襲的痕迹。
《淮南子•繆稱訓》中有「文王聞善如不及,宿不善如不祥」一語,是指「文王」而言,並進一步解釋說文王不是因為時間不夠,而是擔心隨著日月的推移會發生禍患。《說苑•政理》中記載太公與文王的對話,文王稱讚太公說得在理,太公則進一步指出:「宿善如不祥」,
文王問於呂望曰:「為天下若何?」對曰:「王國富民,霸國富士;僅存之國,富大夫;亡道之國,富倉府;是謂上溢而下漏。」文王曰:「善!」對曰:「宿善不祥。是日也,發其倉府,以賑鰥、寡、孤、獨。」
「宿」即留,存而不發之意,如《孟子•萬章》:「仁人之於悌也,仁人之於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親愛之而已矣。」《管子•輕重》:「懷宿怨而不戰」。太公的意思是知道是正確的道理,即把它留存起來(不去執行),就如同是不吉利的東西。這個道理是非常深刻的。所以文王當天就開倉放糧,救濟弱勢群體。《墨子•公孟》中記載公孟子懂得了服飾和行為之間並沒有必然的聯繫,認為墨子講得對,隨即就要脫掉他初見黑子時所穿戴的行頭,因為他也聽說過「宿善如不祥」的說法。可見,「宿善如不祥」,是接著「善」而言的,強調不能把「善」留存起來,積壓下來,而是要立即付諸行動。所以向宗魯認為《淮南子》和《文子》中「宿不善」一語中「不」是衍文是完全正確的。向宗魯,《說苑校證》,第150頁。但向氏等人所言《說苑》中「對曰」也是衍文卻是錯誤的。「宿善不祥」和「上溢而下漏」都是太公對文王之語。
《淮南子•繆稱訓》引用這個典故時保留了「文王」,最後落腳點是「故曰:周邦雖國,其命維新。」而這個重要的結論在今本《文子•上德》中卻沒有出現,今本文子把文王「聞善如不及,宿不善如不祥」當作了「老子曰」的內容,而且也不見「文王」的字樣,與之相關的上下文又都能在《淮南子•繆稱訓》找到,文句的順序都保持一致,只能說是今本《文子》斷章取義地抄襲了《淮南子》,這也證明《淮南子》不可能是《文子》之「義疏」。《繆稱訓》在這裡說到的「宿不善如不祥」應該是「宿善如不祥。」《論語•季氏》載孔子之言:「見善如不及,見不善如探湯。」這裡「善」與「不善」相對為文,《淮南子•繆稱訓》大概受了影響,亦或是後人在傳抄時受了《論語》的影響,添加了一個「不」字,使文意南轅北轍,並且把太公對文王之語說成是文王之事。今本《文子》照舊抄錄,同樣衍出一個「不」 字,「抄襲」二字並非誣妄。
《淮南子•氾淪訓》中的「今人所以犯囹圄之罪,而陷於刑戮之患者,由欲無厭,不循度量之故也」,在今本《文子》中改成了「今之為大患者,由無常厭度量生也。」顯然是今本《文子》概括了《淮南子》的話,而不可能是《淮南子》解釋《文子》的話,今本《文子》「由無常厭度量生也」也是匪夷所思,而在《淮南子》卻是明白曉暢。
又比如,《下德》接著所提到的「不苟得,不讓禍」在《氾淪訓》中是「不苟得,不讓福」,所謂的「不讓福」就是下文所提到的「其有不棄」,今本《文子》改「福」為「禍」違背了上下文的語境,弄巧成拙。而緊接著的一章中引用《老子》「勝人者力,自勝者強」也和下文大講如何「得人心」,「用人力」而成為強者相矛盾,《淮南子》中並沒有引用《老子》的這句話,今本《文子》的蛇足之筆更使其難以逃脫抄襲之名。
(!)丁原植:《〈淮南子〉與〈文子〉考辨•說明》,台北,萬卷樓圖書有限公司1999年版。
四、 關於今本《文子》中的「老子曰」的問題
今本《文子》以「老子曰」開篇是貫通全書的特色,也是竹簡《文子》和今本《文子》的關鍵性差別之一,這裡的問題在於「老子曰」出現的時間。
王利器先生認為,《文子》一書添加「老子曰」字樣,蓋自開元年間始也。他的證據是日本古鈔本《群書治要》及日本天明五年尾張國刻末,其引文自章頭提行另起者,率未冠以「老子曰」字樣。而唐玄宗時敦煌卷子中有「老子曰」出現。
筆者認為,「老子曰」這種格式的出現是比較早的。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載北魏李暹為「文子」作傳曰:「姓辛氏,葵丘濮上人,曰計然。范蠡師事之,本受業於老子,錄其遺言,為十二篇。」文子的身世似乎非常明晰。前人已證文子與計然是孑然不同的兩個人,而李暹《文子傳》所言文子「本受業於老子,錄其遺言,為十二篇」和今本《文子》以「老子曰」為主的形式以及為十二篇的結構正相吻合,《郡齋讀書志》又曰:「按劉向錄《文子》九篇而已,《唐志》錄暹注已於今篇次同,其析之歟?」是不是李暹造作了一個新的《文子》而又借為「文子」立傳來掩人耳目呢?無論如何,李暹所見到的《文子》已經和今本基本一致,也就是說,「老子曰」與 「老子遺言」互為註腳,無可辯駁,它出現的下限,應該是李暹見到《文子》的年代。《郡齋讀書志》中說:「李暹師事僧般若支流,蓋元魏人也」。《群書治要》本為各種書籍的節錄和摘要,把那些明顯不屬於《道德經》範圍的內容收錄其中,而去掉「老子曰」子樣最自然不過。
曾達輝先生認為,《文子》在南北朝和唐初尚有異本,到唐代天寶元年(742)封《文子》魏《通玄真經》后,老子語錄形式的《文子》便定於一尊。(8)筆者深以為然。李唐王朝在很長時期內以道教為國教,唐太宗尊老子為李氏始祖,唐玄宗封《文子》為《通玄真經》之外,還把《文子》和《老子》、《莊子》、《列子》一道列入科舉教育體系,並置博士、助教、學生員講習這些經典。《文子》在唐代受到了空前的推崇,這肯定和它通篇皆有「老子曰」有極大關係。
還有些學者通過今本《文子》所引《老子》之言接近於馬王堆帛書本甚至郭店竹簡本而證明今本《文子》的早出,但是忽視了一個最基本的事實,那就是今本《文子》和《淮南子》相對應的上下文中,《淮南子》引用《老子》的哪句話,今本《文子》就引用哪句話,只不過個別字詞略有出入而已,而且往往是關鍵的語詞都和通行本(王本)一致。如前文所述,今本《文子》和《淮南子》一致的地方,如果《淮南子》沒有引老子而今本《文子》引了《老子》,往往會造成上下文的脫節,由此更可以證明今本《文子》的抄襲。
五、關於《文子》被引用的問題
筆者一直以為《淮南子》也有可能稱引了古本《文子》的一些內容,但《淮南子》是以道家思想為主導的先秦至漢初思想資料的彙編,很多內容在《老子》、《莊子》、《管子》、《韓非子》、《呂氏春秋》甚至《論語》中找到源頭。隨著研究的深入,我們可以發現竹簡《文子》和《淮南子》之間的一些直接關係。
0198以壹異,知足以知權,疆(強)足以蜀立,節□
竹簡《文子》
德足以懷遠,信足以一異,義足以得眾,才足以鑒古,明足以照下,此人之俊也;行足以為儀錶,智足以決嫌疑,信可以使守約,廉可以使財,人之豪也.守職而不廢,處義而不回,見嫌而不苟免,見利而不苟得,此人之傑也。
《素書•正道》
苟行以偽,則其知足以移眾,強足以獨立,此奸人之雄也,不可不誅。
《說苑•指武》
明於天道,察於地理,通於人情。大足以容眾,德足以懷遠,信足以一異,知足以知變者,人之英也;德足以教化,行足以隱義,仁足以得眾,明足以照下者,人之俊也;行足以為儀錶,知足以決嫌疑, 廉足以分財,信可使守約,作事可法,出言可道者,人之豪也;守職而不廢,處義而不比,見難不苟免,見利不苟得者,人之傑也。
《淮南子•泰族訓》
明於天地之道,通於人情之理,大足以容眾,惠足以懷遠,智足以知權,人英也。德足以教化,行足以隱義,信足以得眾,明足以照下,人俊也。行可以為儀錶,智足以決嫌疑,信可以守約,廉可以使分財,作事可法,出言可道,人傑也。守職不廢,處義不比,見難不苟免,見利不苟得,人豪也。
《文子•上禮》
這些材料相互對比,我們可以清楚地發現,《淮南子》綜合了多種材料,而今本《文子》在和《淮南子》基本一致的前提下出現了幾處紕繆,首先是漏掉了「信足以一異」,其次是「豪」、「傑」的順序顛倒。再有是以「明於天地之道」概括「明於天道,察於地理」,以及「者」、「而」等虛詞的省略等細節上的差異。今本《文子》「智足以知權」和竹簡《文子》一致,但是又漏掉了「強足以獨立」。這種情況說明今本《文子》和竹簡《文子》異大於同,而今本《文子》和《淮南子》卻是同大於異,這個例子可以清楚地說明三者之間的關係。
我們還需要考慮一種情況,就是0198號竹簡不是古本《文子》中的內容,而是類似於一起出土的「儒家者言」。不管怎麼樣,它的內容為《淮南子》所部分稱引是可靠的,但比照之下,還是今本《文子》抄襲了《淮南子》。
王應麟在《困學紀聞》(卷十)中列舉了《文子》被諸多文獻所「取」的情況,李學勤先生業已指出,這些古書都沒有明說徵引《文子》,究竟是誰襲取誰,難於證實。有些文句是流行的格言,也可能為大家所共用。然而,參考《文子》中的上下文,和《淮南子》加以比較,並核實其他的文獻,我們發現今本《文子》對《淮南子》的抄襲是難以翻案的。
「玉在山而草木潤,珠生淵而岸不枯」,王氏認為《荀子》取之。
這句話在今本《文子•上德》中是第3章第5小節,該章共有92小節,其中前16小節完全見於《淮南子•說山訓》,後面的76小節完全見於《淮南子•說林訓》。《淮南子》的材料來源眾多是公認的,但《淮南子》一般保持了所引用材料的原貌,而在今本《文子》中,絕大部分都變成了「老子曰」。王氏提到的這句話在《荀子•勸學》、《大戴禮記•勸學》和《史記•龜策列傳》都出現過,這些文獻中「珠生淵」都寫作「淵生珠」,《淮南子•說山訓》和《荀子》、《大戴禮記》都有「瓠巴鼓瑟而流魚出聽,伯牙鼓琴而六馬抑秣」的典故,但是《淮南子》又添加了其他的很多典故,這些典故在今本《文子》中一概沒有。但是《淮南子•說山訓》最後的結論:「玉在山而草木潤,珠生淵而岸不枯,蚯蚓無筋骨之強,爪牙之利,上食咘堁,下飲黃泉,用心一也。」在今本《文子》中也是連續的兩節(也可以看成一節),只是個別文字不同。這種情況說明,今本《文子》的抄襲在上下文的對比和多種文獻的參照下更加清楚。
「山有猛獸,林木為之不斬,園有螫蟲,葵藿為之不採」(《文子•上德》)王氏認為鄭昌取之。
《漢書•蓋寬饒傳》:記載鄭昌上書頌寬饒之言:「臣聞山有猛獸,藜藿為之不採;國有忠臣,姦邪為之不起。」《鹽鐵論•崇禮》記載賢良之言:「故《春秋》曰:『山有虎豹,葵藿為之不採;國有賢士,邊境為之不害』也。」《風俗通義•正失》:「《傳》曰:山有猛虎,草木茂長。」王利器《鹽鐵論校注》:「《鹽鐵論》載此文,以為出自《春秋》,當是《春秋》的今文家說。漢人引傳,往往冠以本經的名稱,這是當時的通例。」《鹽鐵論》的編定和蓋寬饒的活動時期都是在漢宣帝時期,《鹽鐵論》的編者桓寬又是治《春秋》的專家,(見《漢書•鄭弘傳•贊》)他所指出的出處應該是非常可靠的,換言之,鄭昌所引用的也肯定不是《文子》中的話。
「寸而度之,至丈必差,銖而解之,至石必過,石稱丈量,徑而寡失」(《文子•上仁》),王氏認為枚乘取之。
《漢書•枚乘傳》枚乘諫吳王之言「夫銖銖而稱之,至石必差;寸寸而度之,至丈必過。石稱丈量,徑而寡失。」 枚乘之言在《說苑•正諫》中被完整引用,流傳極廣。《淮南子•泰族訓》是化用了枚乘之言,而《文子•上仁》卻是抄襲了《淮南子•泰族訓》。因為「銖銖」、「寸寸」在《淮南子•泰族訓》是單聲詞,在《文子•上仁》也是單聲詞,《文子•上仁》中的這句話以及《上仁》中的這一章完全見於《淮南子•泰族訓》。其中,《淮南子•泰族訓》有關章節中的孔子之語和黃帝之言,在《文子•上仁》中都被當成了「老子曰」的內容,而《淮南子•泰族訓》所引黃帝之言:「芒芒昧昧,因天之威,與元同氣」等內容又見於《呂氏春秋•應同》,相比之下,《淮南子•泰族訓》是引用《呂氏春秋•應同》,而《文子》則是直接抄襲了《淮南子•泰族訓》,並作了篡改。
「譬若積薪燎,後者處上」(《文子•上德》),王氏認為汲黯取之。
《漢書•汲黯傳》 記載汲黯對漢武帝之言「陛下用群臣,如積薪耳,後來者居上。」
顏師古《漢書注》已經指出這句話是出自《曾子》的,王應麟認為汲長孺學黃老之言,用《文子》之語,顏師古注應當重新考慮。而王先謙認為顏師古注應當是有依據的,不能因為世傳《曾子》沒有這句話懷疑顏注。李學勤先生補充說,這句話也見於《淮南子》,汲黯所說也可能源自《淮南子》。而就是《文子•上德》這段與《淮南子》對應的文字中,我們同樣可以找出今本《文子》抄襲《淮南子》的鐵證。
老子曰學於常樅,見舌而守柔,仰視屋樹,退而目川,觀影而知持后,故聖人曰無因循,常后而不先,譬若積薪燎,後者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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