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個榨汁機，把人榨乾。老張太太干、瘦、黑，炭塊似的。她老得沒了牙，老張頭可是滿口白牙，他專揀她的疼處扎。秋白菜剛下來，綠瑩瑩的大葉子，一個一個小蒲扇似的。兒媳婦蒸好了二米飯、土豆，端上大醬、蔥段、香菜段，最後上一摞讓人看了就眉開眼笑的白菜葉子。老張太太沒有動筷子，只是看。老張頭就在老太太的眼皮底下拿過來一片葉子，在飯桌上鋪展開，從醬碗中剜出一筷子大醬抹在白菜葉上，然後依次放上米飯、土豆塊、蔥段、香菜段，壘成一個小柴禾垛的樣子。一切妥當，這才停住手，抬起頭，朝老張太太「哼」了一聲：「你看著啊。」再次上手，把白菜葉邊兒拾起，向中心方向聚攏，最後雙手合住、捧起。白菜碧綠的葉子把飯菜包裹得嚴嚴實實、鼓鼓囊囊，手裡捧著個小肥豬似的。小肥豬被老張頭送到了嘴邊，他張大嘴巴，帶著響的「吭哧」一口咬下去，誘人的醬香蔥香菜香一股腦地彌散開來。老張太太舉起抓在手中的小手巾，擦了擦嘴角，一扭身下地了。不一會兒，叮叮噹噹，菜刀剁菜墩兒的聲音。老張頭閉上嘴斜著眼聽了一會兒，也下了地，手裡的菜包子沒捨得放下，他直奔廚房。老張太太正在剁蔥和香菜，乾瘦的小臂在揮舞，刀下的蔥、香菜越來越細碎，就要變成菜末兒了。老張頭湊到她跟前，又「哼」了一聲：「你看著啊。」他先齜牙亮了一下一口齊整的牙齒，然後向著手裡的菜包子「吭哧」一口，「真香啊。」一雙鼠眼小豆子一樣在深陷的眼眶中來回軲轆個不停。老張太太突然泄了氣，把刀用力劈進菜墩兒，轉身出去了。
老張太太去了菜園子。飯是吃不下去了，老糊塗給攪黃了。老糊塗年輕時可是個能幹的精明人，要不人家怎麼說他是賺錢的耙子，她是攢錢的匣子呢！可是這個耙子是散了架子了，老糊塗了，變得又瘋又傻。
「老死婆子，你躲園子里思野漢子吶！」老張頭貓著腰，手操菜刀追過來。老張太太遠遠地看著他。老糊塗上半身已經抽巴得沒多少了，又硬僵僵地向前探出挺遠，兩條羅圈腿顯得更細更長了，像一隻不會飛的大鳥，一路撲稜稜打著趔趄。老張太太不躲不藏，她等著他，等他喉嘍氣喘地撲上來，伸手破了他的勁兒，奪下菜刀。她轉身又走了。回屋牽上倆孫子出了大門，一路向西去，奔西大道。兒子趕著自家的大馬車出去拉腳已經十天了，是個熟人活兒，算計今天頭晌能到家，傍晚了也沒回。自從「九一八」事變，麻煩事總是不及人所料。老太太要迎一迎兒子。
老陶賴昭有兩個廟，一東一西，屯子東頭老爺廟，住著和尚，屯子西頭娘娘廟，住著尼姑。廟會就設在兩廟之間。趕廟會時，屯子人都帶著孩子去廟裡燒香。今天是平常日子，很肅靜，又是傍晚時分，更是沒有人跡。
夕陽投下一大片顯眼的金光，屋宇把黑色的影子放得大大的畫在地上。娘仨沿著娘娘廟的西大牆走，老張太太的身影、孫子的身影也大得離譜，長長地拖在地上。兩個小孩迷住了，閉上嘴，屏住氣息，小心翼翼地前後左右騰挪，追蹤自己變化多端的影子。突然他們站住了，地上出現了新的影子，不是自己的，也不是奶奶的。是兩個人影，一高一低，都是圓圓的頭，沒有頭髮也沒有辮子，剪紙人兒似的分不出上衣下衣的直筒大袍子。它們從大牆的另一側投過來，轉折的牆角遮住了老張太太和她的孫子。所以影子的主人並不知道這個時辰，屯子邊兒的廟外還會有人。影子靜靜地相對著，或者相望著，另一側的娘仨也靜靜地，他們盯著地上的影子，呆了。那樣圓的腦袋，那樣長的袍子，那樣一個魁梧的身子板和一個嬌小的溜肩膀，都是他們日常熟悉的，分明一個和尚一個尼姑嘛！兩個小孩「唉唉唉」驚叫起來，因為地上的影子突然向一起靠近，兩個圓圓的光頭瞬間貼在一起，又在孩子的驚叫聲中「倏」地分開，消失了。大孫子茫然地指著剛剛還在、現在什麼都沒有了的光板兒土地：「和尚和姑子親嘴啦。」老張太太的手「啪」地打在大孫子的後腦勺上，猛牽了他們的手，繼續向西大道走去。站在大道邊望啊望，沒有車形人影。老張太太嘆口氣把孫子拉在身邊，說：
「剛才見到的，別和別人說。」
「為什麼不說呢，奶奶？」
「出家的這些人啊，有的並不是自己樂意的。」
「不樂意為什麼要出家呢？」
「終歸是有緣故的，一時由不得自己啦。」奶奶用力握了握掌心裡孫子的手，又向大道盡頭望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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