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在他工作的地方附近新買了座房子。這處房子是前一陣子銀行回收的一個建築商自己建的,因資金流轉不暢,那位建築商宣告破產了。
這房子上下共三層,老李買的時候比市價低近四成,所以純粹是揀了個便宜,不然以他家的收入以原價去買這種房子真的會十分緊張。搬進去后,他們現在的問題是家人不多,大人小孩總共才四口,僅下面兩層他們全家連卧室帶書房和活動室就已經綽綽有餘了,所以整個第三層的幾個房間都空著。
有一天,他們單位從中國來了一位訪問學者,姓陳,三十齣頭的年齡,要在這個研究所呆上一年。
小陳人長得瘦瘦小小的,戴著一副金屬框的眼鏡,話語不多,說話聲音也很輕。
由於是剛來,小陳沒地方住。熱情的老李就把他讓到了自己家暫住,想等他找到出租屋后再搬出去。老李家有個充氣床墊,正好借給了小陳用,省得他睡地上,儘管地毯也很厚實。
老李太太是個精明人。小陳住進來的第二天晚上,老李太太就跟老李商量:「哎,我說,咱們要不要把樓上一間屋租給這個小陳?反正他早晚也得找房子住。況且樓上還有個獨立的廚房,他自己也可以做飯。這樣我們每個月給銀行付款也手頭寬鬆些。」
老李有點為難,因為聽別人說做房東的麻煩事兒很多。但拗不過老李太太,只好同意。
小陳雖然話不多,卻是個隨和的人。老李剛開始還擔心人家擔心自己有佔人便宜的想法,但是當他把這個想法一說出來,小陳表示同意。畢竟,在這裡人生地不熟,住在中國人家好歹還能有個照應,上下班都方便;何況,給誰交房租不是房租?
雖然你情我願,手續上的東西還是不能少的。幾天後,老李把出租協議拿三樓上小陳房間里去交給他簽字,當時小陳正在伏在老李給他的一個摺疊桌上寫些什麼東西。
老李打了個哈哈:「小陳,忙著呢?」
小陳有些羞赧地笑了一下:「在給家裡寫信。」
「這都什麼年月了,不用email和電話?我家的電話是包年的服務,打中國隨時都行,需要的話儘管用。」老李很熱情。
小陳說:「謝謝老李。不過我家裡沒通電話。我去國內那個研究所工作時間還不久,所以愛人還在老家,而那裡通訊眼下還不大方便。來之前我告訴家裡每兩個星期給他們寫封信,省得挂念。對了,我能不能告訴家人你家的地址,以備他們需要….要不我就用單位的?」
「沒問題,你寫給他們就是。」老李回答。
看來小陳是個實在人,讓老李頓生好感。
老李給小陳解釋了一下那些個租房和約的條條款款,儘管大多都是些廢話。然後小陳需要在幾個地方簽一下字。
小陳拿起筆來,在老李標出來幾個地方下筆簽下字。老李看著他握筆的右手,忽然心中一動。原來小陳的右手無名指缺了第一個指節,所以無名指看起來比小指都要短一點。
小陳注意到老李的表情,不好意思地笑笑:「當年大學畢業前實習的時候操作儀器不小心把這個指頭擠壞了,所以那時候只能切除一段。」
老李皺皺眉,「當時一定很疼吧。」
小陳笑了笑,沒回答,繼續低頭簽字。
老李沒再說什麼,只是覺得自己的無名指好像也有點隱隱的疼。
….
現在房東和房客的關係算是正式確立了。老李借給了小陳幾件舊傢具,還給他了幾個鍋碗瓢盆一類的家什用,這樣小陳也省得去買了。看得出來小陳對老李一家也很感激,偶爾需要幫忙抬些東西什麼的如果小陳看見了總是自告奮勇的搶著干,反正老李家那兩個半大的小子基本上也指望不上,他們正好也落得清閑,而且還不至於被爹媽數落。
其實,除了每天搭老李的車上下班,小陳在老李家大部分時間上就跟不存在一樣。三樓上洗手間和廚房一應俱全,如果不是老李在二樓書房聽到小陳偶爾沖馬桶和洗洗涮涮的聲音,他有時候甚至都忘了小陳這個人。
日子平平淡淡過了兩個來月,有一天老李下班回家在自家的信箱取信的時候看到了一封寄自中國的信,收信人是小陳。這信封上有淡淡的美術設計,字跡很娟秀,一看就是女孩子寫的。老李把信遞給了身邊的小陳,說:「家裡來的吧?」
小陳接過信一看,臉紅了紅,「老婆的。」
老李開了個玩笑:「小別勝新婚啊。」
小陳的臉更紅了。
這以後,每隔一個月左右老李家的信箱就會躺一封小陳太太的來信。
老李有時感慨,想起了他當年自己談戀愛的時候和那時的戀人並現在的老李太太那些鴻雁傳書的種種往事。
……
波瀾不驚的生活有時候渴望一點漣漪,但是沒想到輪到老李家卻是驚濤駭浪 - 小陳死了,離他回國還有一個月多一點的時候!
那天的事情寸得很,小陳那個周末上午托老李捎他去商場購物,估計是在回國前想給家裡買點禮物什麼的。因為之前跟老李夫婦來過這個地方,小陳對路也比較熟了,所以在離目的地還有一兩個邁的時候他就讓老李把他放在路邊。這一路上還有一些時尚的小店,他想走走看看,等下午買完東西他們約定在商場的一個地方碰頭然後一起回家。
老李放下小陳,開出了不遠就聽到了凄厲的警笛聲。看對面路上的車輛紛紛給幾輛閃爍著警燈的救護和消防車讓道,他打趣道:「小陳這小子,可能能趕上看一場熱鬧。」老李太太笑了笑,沒說話。
但不知怎麼的,老李的心裡有點慌。
下午老李夫婦辦完事,去商場接小陳。進了商場,他們提前了不到十分鐘到了和小陳約定好的地方。然而,小陳卻左等也不來,又等也不來。老李的心裡有點七上八下的:「這小陳,怎麼回事,別是出了什麼的問題。」
小陳沒有手機,老李夫婦也沒辦法和他聯繫。多等了大半個小時,小陳還是沒出現。老李有點著急了,讓老李太太先守在碰頭地點,自己踱出去想看看能不能碰見小陳。
老李從商場這頭走到那頭也沒碰見小陳,但在商場頭上那家Sears的店裡的電視區不經意看到了正在播放的整點新聞。奇怪,平時都是電影的,老李嘟噥。就在這時,老李看到那一片航拍的混亂景象。咦,怎麼看起來這麼眼熟?原來畫面里就是這片商場附近的一個路口。
一股巨大的恐懼突然攫取了他的心臟,老李覺得呼吸都要停止了。他哆哆嗦嗦掏出手機想告訴了老李太太這條新聞,還沒接通他就聽播音員說一個過馬路的亞裔男子是這場事故的第一個受害者,還說警方正在試圖了解他的身份。
老李頓時覺得五雷轟頂,人都快癱了。電話接通了,老李太太的焦急的聲音聽起來那麼遙遠。
……
老李夫婦費盡周章找到了停屍房,讓老李太太守在外面,老李跟著管理人員進去。看停屍房那人抽出來一個有編號的冷藏櫃,裡面的那具死屍讓老李感覺頭皮發麻。看臉已經撞(摔)得不成樣子了,但是老李眼光一轉,看到了那隻傷痕纍纍的右手,那短了一小截的無名指不是小陳的還能是誰的?
其實就在老李和小陳他們分開不到五分鐘,小陳過馬路到對面去。儘管他那邊是綠燈,可恰巧馬路上有一個老翁開車的時候心臟病突發,於是那輛敦實的黑色別克車跟脫韁的野馬一樣正巧撞上已經走了一多半人行道的小陳,那輛車然後一頭扎到了前方交叉路口過路的一輛龐大的給WalMart的拉貨的十八輪卡車上,小車上的人自然是當場死亡,那輛大卡車也給撞歪到對面車道里去了,然後還引發了好幾起大大小小的連環撞車,場面一片混亂。可憐的小陳當時就被斜著撞飛到了路邊,重重地摔在了街角的一家快餐店門口,當場就不行了。
….
一個星期不到,國內的小陳太太經小陳同事和這邊老李他們資助下來了一趟美國,料理小陳後事。相比起來,這也算是這種事情處理上比較神速的一個了。幾天後,看小陳太太黯然捧著小陳的骨灰盒進了機場安檢口的那一剎那,老李太太痛哭失聲,老李也跟著潸然淚下。臨走前小陳太太交待老李,就在她收到小陳噩耗的前兩三天天,她還給他寄了一封信,囑咐他不要費心給他買東西,想來這是這封信還在路上,如果老李過幾天收到的話就燒了吧。
回到家后已經是下午了。老李一個人站在三樓小陳原來住的房間的窗前出神。小陳用過的東西都捐給救世軍了,即使捐不了的也都扔了。屋裡空蕩蕩的。老李很懷念這位安靜的有點害羞的小夥子,儘管他們只打了大半年的交道,而這大半年裡能記起的卻多是二人上下班路上有一搭沒一搭閑聊之間的沉默。
就在這時,遠遠的郵遞員背著包挨家挨戶送信。到了老李的郵箱前面,看起來他從手裡那一大沓信里抽出一個小信封,放進老李的信箱里,然後打起了表示有信的紅色抬桿就走遠了。
老李本想下樓去拿信,走到樓下卻被客廳沙發上的老李太太絆住了。老李太太經這麼一折騰,整個人都顯得病懨懨的。老李坐在她旁邊,摟著她的肩膀,半晌無言。兩個兒子都去別人家sleep
over去了。出了這檔子事,不知道這倆孩子怎麼想的。現在,偌大的房子只剩下他們兩人。
晚上,夫妻二人胡亂吃了些中午從餐館裡帶回來的剩飯。飯後,老李和太太無神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老李忽然又想起來還沒去拿信。
老李一個人出了門,外面已經是繁星滿天了。他走到信箱邊,忽然聽到裡面有點窸窸窣窣的聲音,聽起來就跟松鼠關到裡面的一樣。老李打開信箱,借著路燈昏黃的光,乍一看信箱里好像什麼都沒有。奇怪,明明自己親眼見到郵遞員放進去了一封信一樣的東西,而太太自從回了家就沒再出過門。老李伸手進去摸,嗨,那信不就在裡面,怎麼搞得?老李捏住信往外拿,結果第一下沒拽動。怎麼回事,這信封上還沾了膠水了不成?老李咬牙又使勁一拉,這一下,整個信封都被拉出來了,這信封乍看起來和小陳太太往常寄的一樣。然而,在信封的另一端,還有一隻白慘慘的手緊緊捏著,這手的無名指上,短了這麼一小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