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沒有做錯什麼——回應《公開信》澄清事實
紀錄片《天安門》製片人專稿/《致紀錄片〈天安門〉製片人的公開信》(2009年5月28日,多維網將另發)要求糾正影片中的「史實錯誤」,
「尤其是關係到柴玲的部分」。但是,《公開信》所指出的所謂「錯誤」,在影片中並不存在。儘管如此,為了對公眾負責,對歷史負責,也為了對得起北京屠殺中
無辜受害的亡靈,我們仍然願意對信中提出的問題做出回答和解釋,並按照《公開信》的要求將此信在我們的網站上公布。
第一,關於「期待」一詞的含義和英文翻譯
《公開信》的起草人封從德指責說,柴玲說「期待流血」,這個「期待」應該翻譯為「預期」(anticipate)或「等待」(wait),但卻被我們錯誤地翻譯為「期望」(hope for),而這種翻譯是「斷章取義」。我們認為,這樣的指責是沒有道理的。
中文的「期待」一詞包含兩層意思:一是言者認為某件事情一定會發生或可能會發生;二是言者希望看到這件事情的發生,表達了一種主觀願望。這兩
層意思是連在一起的,不可分的。很難想象,一個人明明不希望某件事發生,但是卻說她/他在
「期待」這件事情。若有人用「期待」來造句表達一件他不希望發生的事,會被人認為是用詞不當。
要準確衡量一個詞在語言中所表達的意思,可以從兩方面入手:一是考察大量的例句,二是分析包含這個詞的整段話的上下文和邏輯。
第一點,在考察例句方面,我們在製作《天安門》的過程中以及在後來的十多年中不斷留意「期待」的用法,並記錄了許多例句。如,「我寄希望於未來,對明天總是懷有新的期待」;「期待著你六月出版的中文小說,能夠喚醒六四慘痛的記憶」;「當我們覺得有道可修,有法可求,已經落入比較緊張、有所期待
的次一等境界」等等。至今為止,我們還沒有發現一例用「期待
」來表達不希望看到發生的事情。當然,我們沒發現不見得就不存在,但至少可以說我們是認真地考察過這個詞的用法。即使有例外的用法,語言作為人們交流思想
的工具,辭彙的意思也只能約定俗成,以大多數人的理解來定義,不然語言就失去互相交流的功能了。
第二點,通過分析柴玲原話的上下文和邏輯,我們可以看出,柴玲本人在當時的語言環境中,就這個話題的進一步闡述也十分明確地表達了「期待」一詞原本所包含的主觀願望。
柴玲說:「同學們一直在問,『我們下一步要幹什麼?我們能達到什麼要求?』我心裡覺得很悲哀,我沒辦法告訴他們,其實我們期待的就是,就是流
血。就是讓政府最後無賴至極的時候它用屠刀來對著它的公民。我想,也只有廣場血流成河的時候,全中國的人才能真正擦亮眼睛。(哭)他們真正才能團結起來。
但是這種話怎麼能跟同學們說?」
首先,柴玲說同學們提的問題是「要幹什麼?」而不是「會發生什麼事?」她要談論的是主觀意圖和目的,而不是客觀上會發生什麼情況。硬要說她在這樣的問題後面緊接著的話是在談「會發生什麼」,那是不合邏輯的。
其次,在「就是讓政府最後無賴至極的時候它用屠刀來對著它的公民」這句話中,她用的「讓」字表達了一種主觀願望。
接下來她使用了「只有…才…」這樣一種句型。在邏輯中,「只有…才…」表達的意思是必要條件——也就是說非如此不能達到喚醒人民的目的。
緊接著上面的引文,柴玲又說了這樣的話:「尤其可悲的是,有一些同學,有一些什麼上層人士,什麼什麼人物名流,他們居然為了達到個人的目的,
完成自己的一些交易,拚命地在做這個工作,就是幫助政府,不讓政府採取這種措施,而在政府最終狗急跳牆之前把我們瓦解掉,分化掉,讓我們撤離廣場。」
在上面這段話里,柴玲譴責了那些「拚命地在做這個工作」,「不讓政府採取這種措施」的人,因為這些人阻礙了她的「期待」。這就使得「期待」一詞的指向更加明確。
另外,柴玲不止一次提到她的這個想法沒法跟同學們說。除了上面的「我沒有辦法告訴他們」和「這種話怎麼能跟同學說」以外,後面還有「我覺得很悲哀。
這些話,沒有辦法直接跟同學們講——就是說,我們就是要在這裡流血,用鮮血和生命來喚起民眾。同學們會這樣做,但是他們是年輕的孩子們——(哽咽)」。
這就令人感到困惑,如果柴玲真如封從德所說,只是「預期或等待」發生流血,那麼為什麼「沒有辦法」把她的「預期和等待」跟全體同學們說出來呢?
應該指出的是,「期待流血」的情緒在某些其他的運動參與者中也是有表現的,不只是柴玲一個人的想法。下面舉兩個例子。
據學生領袖們自己的回憶,
在運動初期,就有一位姓宋的同學說:「這不絕食是不行的。因絕食造成一點流血才好呢。」(註:《回顧與反思》,德國
萊茵筆會,1993,p.127]這種情緒在政府強硬派的高壓下更容易被激發。在戒嚴令發布后的頭兩天,由於市民的阻擋,部隊沒能進城。後來吾爾開希得到
消息,說鄧小平已下定決心,不計代價清場。吾爾開希怕造成流血,曾呼籲學生離開廣場,但遭到大家反對,而後被其他學運領袖罷免。據當時的報紙報道,
吾爾開希對記者說,自己「只是建議同學撤離,但由於一來廣場上所有人都不怕死,二來有人甚至認為死點人對中國有好處,故此他剛一宣布,便遭到了反對。」(註:
《八九中國民運紀實》,吳牟人等編,1989,上冊,p.417)這「因絕食造成一點流血才好呢」和「有人甚至認為死點人對中國有好處」的說法,也可與柴
玲「期待流血」的含義相印證。
綜上所述,「期待」在柴玲的話中表達的意願是相當清楚的。我們譯成英文當然也應表達出同樣的意願,而不能掩蓋這樣的意願。封從德認為正確的譯
法應是
anticipate或wait。但這兩個英文動詞都只表達言者認為事情可能會發生,其賓語既可以是希望發生的事,也可以是不希望發生的事。用英語說一位
醫生「anticipate」一位病人死去,那很正常,只是醫生的判斷,而如果用中文說醫生「期待」病人死去,那是不可思議的,除非這位醫生另有圖謀。
由此可見,我們將「期待」一詞譯成「hope for」並沒有錯,沒有歪曲柴玲的原意。
除了翻譯的問題,封從德還指責我們把柴玲「期待流血」的話「斷章取義」,但他並沒有提出任何有說服力的理由。封從德在其網站上發表的對此更為
詳細的論述中斷言,因為柴玲回答記者問時表示自己「不會留在廣場」的話,與「期待流血」的話不是緊接著說的,中間隔了許多別的話,而且這兩段話是分別對著
兩個同時在場的人說的,所以放在一起引用就是「斷章取義」。他的邏輯讓我們感到困惑。柴玲有關這一話題所表達的意思是明確無誤的,中間隔了別的話並不能改
變她的本意。況且在採訪中另有一處,柴玲就是把兩個意思緊緊連在一起說的,中間沒有隔著任何別的話:
記者問:「下一步呢?」
柴玲說:「下一步,作為我個人,我願意求生下去。廣場上的同學,我想只能是堅持到底,等到政府狗急跳牆的時候血洗。」
我們認為我們引用柴玲的話,並沒有歪曲她的原意。(她後來改變主意,留在了廣場的事實,影片中也有明確的交代。詳見下文。)我們當然不可能引
用她的全部談話。在不改變其基本意思的前提下,為精簡文字所需而略去一些話,幾乎是所有的紀錄片都必須做的。為彌補影片不得不做的取捨,給觀眾一個全面的
印象,我們在影片完成不久,就整理公布了柴玲5月28日與獨立撰稿人金培力(Philip
Cunningham)談話的全文,有心的讀者可以自己去比較。另外,有關這次談話的背景,金培力在他最近出版的《天安門之月》(Tiananmen
Moon)一書中也有詳細的介紹。(註:Philip J. Cunningham, Tiananmen Moon. Lanham,
Maryland: Rowman & Littlefield, 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