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鋪天蓋地的大霧把整個七里潭嚴嚴實實裹了三天三夜,開始起風了。一場老北風從蜿蜒的虎跳河堤岸上呼嘯而起,像一把碩大無比的刷子在平原上刷了一整天,把潭面上的濃霧掃滌得無影無蹤。大霧散盡后,太陽終於露臉,但看上去像剛從鐵匠鋪火爐里夾出的圓鐵餅,冷卻在半空,褪成了桔紅色,遠不如先前那麼灼熱刺眼了。朔風吹拂下的七里潭連同整個平原大地經歷了一場冬霧的洗禮后又袒露了胸膛。
朝仲老漢的眉頭隨著封潭的大霧緊鎖了三天,陽光的初現並沒有讓他的心境明朗起來。一切彷彿都變了樣。遠遠望去,四周的景物像生了一場病似的。七里潭的水面失去了從前的豐腴面龐,清瘦了許多。潭邊的綠荷青藤化作了枯梗敗葉。岸柳被洗劫成光禿禿稀疏的軀幹和枝條。大地在這場大霧之後一下子失去了活力與生機,變得蒼老了。老北風威風凜凜地肆虐著。樹林嗚嗚作響,樹葉像撕碎的紙片隨風起舞。風刮在行人的臉上乾澀青疼。道路上捲起的灰土沿著地面翻滾,形成一片起伏的塵浪。偌大的潭面上吹開一道道波紋,像老人臉上堆滿了褶皺。魚蝦紛紛潛入水下,即使是它們也對老北風畏懼三分——原野上的寒冬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拉開了序幕。
大雁南飛,秋霧散盡,冬天如期而至。這種時令轉換平淡無奇,沒有庄稼人會為此而感傷。日子總是似曾相識,像風一樣吹拂,水一樣流淌,又像老潭一樣波瀾不興。但這個冬季剛一來到,就在朝仲老漢的心裡抹了一層冰霜。
七里潭因方圓七里而得名,是年代久遠難以考證的一次虎跳河決口衝擊而成的老潭。好幾代人掀起的填湖造田風暴都沒有讓它傷筋動骨,更不用說被夷為平地了。潭水深不可測,幽暗滄桑。乾旱和水澇像七月的蚊蟲不停地騷擾它,也沒有讓它像旁邊的溝壑那樣漲漲落落。它像一尊仰卧在曠野上的不朽之身,悠然而堅韌。總有一些關於潭裡真幻難辨的水怪故事不脛而走,使人對它產生種種臆想和一份敬畏。每隔三年五載就有一兩個曠男怨女葬身潭腹,留一縷幽魂飄蕩在水面,給這口老潭塗上詭異的色彩。潭的四周連著寬廣的田野、寂靜的樹林和縱橫的溝渠。村莊離得遠遠的,一般的住戶避而遠之。只有一個例外——朝仲老漢和他的老伴荷花婆婆就住在潭邊的一塊從北岸伸到潭裡的土檯子上。這個土檯子離岸不遠,有一條窄壩與岸相接,雖然寬敞得足以住上兩三戶人家,卻顯得異常突兀與孤零。這是兩個沒有子嗣的老人,守著這口古潭過了一輩子。來歷不明的土檯子和兩個孤僻的老人像一道奇特的景觀,在周邊村民的腦海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記。
朝仲老漢今年剛過七十歲,荷花婆婆已七十有六了。人生七十古來稀,過了七十這道坎,就可以聞到墳墓的氣味。村莊里七十歲以上的老大爺老太太,今天還對著日頭掰手指,數數村裡剩餘了幾個同庚,可能來天就隨著太陽撒手歸西了。但那些人兒孫繞膝,在世能享天倫之樂,閉了眼還有人披麻戴孝。哪怕活孝消受得少,死孝依然很受用。再忤逆的子女兒孫,在老人百年之後也把後事辦得體面風光,故意在旁人面前昭示那份孝心,讓旁人無咎可責。這樣的做法雖不足道,但對死去的魂魄和睜眼旁觀的生者都是莫大的安撫。這時候,村裡人就自然想起了潭邊的兩個老人,感嘆他們的孤寡,悲憫他倆一輩子人生中無可挽回的缺失,並對自己今後的日子增添了一份自信。自感幸福的老頭們不用說,他們把日子調理得更舒心。他們自得其樂地把孫子或外孫女摟在懷中,頂在頭上,故意用胡碴扎得小孩哇哇叫喚;老太太則在秋陽高照時就早早給小孩套上厚厚的衣物,生怕他們招風著涼——他們樂此不疲,獲得了無窮的快意。也有不少老人常常遭受兒孫的白眼甚至叱責辱罵,但他們一想到七里潭兩個老人的孤寂清冷,便覺得一切都能忍耐了——來自親生骨肉的責罵,只不過是福壽齊備的晚景里短暫的陰雲。對比之中總能找到一些寬慰和平衡,因此,他們白天受了一肚子兒孫的氣,晚上依然能酣然入眠。
確如村裡人想象的那樣,朝仲老漢和荷花婆婆把無後的痛苦都嚼夠了。在鄉村這塊土地上,生兒育女是一對男女談婚論嫁時就得關切的問題。這也幾乎是婚姻的第一要務,貫穿夫妻生活的各個階段。潭邊這對夫妻和村裡的新婚男女一樣,一開始就迫切盼望要一個孩子,可老天一直不讓他們遂願。結婚三年後,荷花婆婆專門供奉了一尊觀音菩薩在堂屋的神龕上。那一尊瓷觀音歲歲年年接受了荷花婆婆的虔誠膜拜,享用了不絕如縷的香火,卻連一男半女的影子都沒送到這間小屋裡來。送子觀音那默默無言俯視人間萬物的眼神似笑非笑,含而不露,意味深長,讓人難以琢磨。在她那目不轉睛的眼神里,荷花婆婆一頭青絲慢慢變成了白髮。年歲不饒人。荷花婆婆的疑惑隨著逝去的光陰與日俱增,她越來越懷疑眼前這尊神仙要麼是無暇惠顧她的家,要麼是乾脆就遺忘了她的祈願。朝仲老漢呢,(那時他和荷花婆婆都年輕健壯),卻沒有放棄另一種努力。他領著荷花婆婆尋遍了方圓百里所有民間中醫的藥方。按照那些白須飄逸老者的吩咐,倆人總是在同一時辰服下用草紙包著的枯梗似的草藥。從藥罐里潷出的藥渣薄薄的一層鋪滿了屋后的土壩。二十多年尋醫問葯未果,讓他們的祈望像一隻孱弱的燃盡的蠟燭,永久地熄滅了。倆人心靈的磨難滴水穿石般漫長,又如潭水一樣深沉。當那些失望和絕望的情緒經過咀嚼、粘合、沉澱,裹成一團硬泥沉入潭底后,他們的心緒隨之和屋前的老潭一樣歸於平靜了。這種平靜是千百次徒勞無功的努力所帶來的麻木,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情緒的扭曲,同時,也摻和著一種對宿命的認同。這種平靜感別人無法入木三分地體味,卻像厚實的土地一樣支撐兩個老人日後的歲月。步入老年之後,沒有子嗣的日子讓他們對相依為命有切膚之感。他們活得如同一個完整的人,互為對方的一隻手,或一條腿。他們甚至都不敢往深處想,一旦失去了對方將意味著什麼。
入秋以後,荷花婆婆開始拉肚子,精力也每況愈下。這在村裡是頭痛腦熱之類的常見病。可荷花婆婆的癥狀並沒有自行消失,反而日甚一日。一整個秋季就這樣拖延過來了。她本來就步履蹣跚,老態畢現,現在越來越無精打采,萎靡不振。一年四季除了颳風下雨,她都要起大早提著竹籃到潭邊的菜地里去的。這是她多年養成的習慣。她把掛著露珠的時令鮮菜摘回屋子裡,仔細分揀,洗凈切好,精心搭配一日三餐,不斷變換口味。進入這個晚秋,她漸漸變得慵懶,對這件事失去了耐心。以前,她總是沒等豬欄里的那頭年豬叫喚,就把煮好的糠菜倒進食槽里,現在得由那頭餓豬的嚎叫來催促她了。她還有一個癖好:每到黃昏,她都要精心切碎一笸籮青菜葉,專註地立在房屋西邊的青石台階上,把魚食拋向潭面。對她而言,那是一個心曠神怡的時刻。特別是天氣晴好的時候,視野極為開闊,遠山近水渾然一體。夕陽緩緩西墜,一往情深,把潭面映照得波片粼粼,金光閃閃。一群追日的雲絮被太陽燒得通紅,印在深邃幽靜的鏡子般的水面,桔紅的或金黃的顏色五彩斑斕,猶如一曲合唱中激昂的調子。有時湛藍的天幕也鋪設上來,形成一種溫馨的背景,讓人心靜如水,倍感慰籍。眼前的樹林、村莊以及無邊無際的曠野結束了一天的喧鬧,變得收斂、沉靜了。暮色四闔,炊煙四起,老牛的哞叫漸漸遠去,偶有狗吠聲在遠村響起,隱隱約約地消失在天空中。這時候,必定有幾條脊背寬長非同尋常的大魚浮出水面,向荷花婆婆的腳下游來。它們由遠及近,在潭面上畫出筆直而顯目的幾條波紋。它們在荷花婆婆腳下翻滾嘻戲,無所顧忌,盡情覓食,展示短暫的快樂,然後悠然地遊走了。年深月久,以至於荷花婆婆確信它們是這口古潭裡的幾條精靈。它們每次出現,都會帶給她一陣內心的悸動;它們搖頭擺尾地潛回水中,也回報了她一份難以言述的滿足。
朝仲老漢發現,荷花婆婆並非天氣的原因,不像以前那樣每日心醉神迷精心飼候她那幾條尤物了。她到潭邊的次數越來越稀少。這種舉動太不正常,讓人感到有種忐忑不安的氣息在逼近。
在大霧鎖潭的第一天,朝仲老漢發現荷花婆婆開始便血,褐色中夾雜著鮮紅。這一不經意的發現使他對老伴的病症有了急轉直下的了解。這絕不是村裡常見的腸胃不適的小毛病。人有五臟六腑,五臟六腑傷了,血就會上涌下泄,這種症侯人命關天。朝仲老漢變得六神無主,他想到了去找村長。
村長是一個面目慈善的五十來歲的庄稼人。他忠於職守,頗有良知。他定期給兩個老人送來錢糧,儘管這是「五保戶」該享受的待遇。但他還時不時來落上一腳噓寒問暖,對兩個老人而言,這顯得彌足珍貴。
村長二話沒說蹬上自行車就到鎮上去請醫生。醫生正在他的醫藥鋪里坐診,身邊圍攏一堆頭痛腦熱的病號。他原本是鄉鎮的「赤腳醫生」,鎮醫院垮了后,他拉了一幫人單幹,經營多年,就成了鄉人們口耳相傳的人物了。上門打針送葯,或遠行出診,那是助手們的事,他並不親自出馬。村長倚仗自己那點面子,好說歹說,終於把醫生從那張可以四面轉動的皮椅里拽起來,一頭扎進濃霧裡。一行人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摸到了潭邊的小屋裡。他們頭髮上、眉毛上凝結了一層細密的銀白色的小水珠,閃閃發光。醫生坐下來問診,顯得並不草率,但他的態度令人沮喪。他不肯開藥方,只是揮舞著手說:「還是趕緊送縣醫院吧!」他搖晃著頭,把朝仲老漢脊背上搖出一陣陣冷汗。
大霧過後的第二天,風小了下來。村裡的一輛拖拉機載著村長、朝仲老漢一家人向縣城駛去。細心的村長在車廂里墊了兩床厚厚的棉絮,讓荷花婆婆躺著。拖拉機七彎八拐駛過溝渠、小橋,在泥土路上塵土飛揚。田野往後退去,七里潭在視野里漸漸變小了,那座潭邊的小屋已成了大地上一個模糊難辨的小黑點。路邊的行人瞪大了眼睛朝他們張望。在他們看來,車上的人不是重疾纏身就是病入膏肓。拖拉機像小船一樣顛簸搖晃。朝仲老漢左手按住蓋在荷花婆婆身上的被子,右手扶住車廂的擋板,居高臨下望著漸遠的熟悉的土地,內心一片空落。躺著的老伴虛弱無力,臉色發白,病情讓人難以預料。鎮上大夫的話讓人十分不安。他為何什麼都不肯說呢?把病人往外推是不符合他的職業秉性的,最大的可能,就是他認為自己無能為力,往縣醫院送很可能是病人無醫可救的一種託詞罷了。朝仲老漢的思路一下子觸及到了他不敢去想的的死亡的字眼,心裡倏地一驚,陡然害怕起來。他們老倆口那種孤寂簡單的世界是兩個人平分的,缺少了一個人的支撐,整個世界就要傾斜坍塌了。朝仲老漢越想越茫然。他的擔憂不斷加深,內心在顫抖。恐懼感使他拚命把手指往車廂的木擋板上撳,右手食指上的指甲殼都撳斷了。
拖拉機拉著他們從縣城往回返的時候,天色已晚。村長和朝仲老漢沉默不語,間或談兩句與病無關的事情。朝仲老漢的心已被白天的折磨掰成了兩半,現在什麼也沒法往下想了。他開始在心裡沒來由地怨恨起縣醫院那個文文靜靜一身白大褂的大夫。儘管那醫生態度和藹,顯得很誠懇。在上午,他先是龍飛鳳舞地開出一摞需要病人檢查的單子,把幾個人忙得暈頭轉向。下午,他又像說天書似的在那些黑乎乎的硬膠片上指指點點,說了一大堆原發病灶,癌細胞轉移,肝肺上俱有等等一些讓人似懂非懂的病情。關鍵他把話說絕了。他說病人只有三兩個月的活頭,不必做手術,老人沒有必要遭這樣的折騰,弄點好吃好喝的享受一下,算是盡了一份心。他那平靜的別無用心的武斷結論讓人無法接受。但他的誠懇和權威卻又似乎毋須置疑。好在他善意地提醒大家有必要瞞著病人,別讓她心裡再受折磨,顯示了一份難得的同情心,否則這些人一定會把他當作一頭冷酷無情的怪獸的。
村長也無多話。他也到了知天命的年齡了。老人的心境他更能貼近一些。他一路上聯想村裡兒女成群的老人,又設身處地地去理解此時此刻朝仲老人的心態——這趟回去,老人的日子就要物是人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