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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者文摘]湯用彤:理學譫言

作者:sujie_alex  於 2010-5-16 11:34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學而|通用分類:其它日誌|已有3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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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海禁大開,群言龐雜,學者淪於圓滑之習,風俗遂陷於囂躁之域。於是,見不合時宜者惡之,見不同流俗者惡之,見理學先生則尤惡之。自入京師,即遇某理學先生,亦與同儕大斥之者屢。其後,在校無事時,偶手翻理學書,初格格不相入,然久之而目孰焉,知有所謂理,所謂性矣。複次而知程朱陸王矣,複次而溺於理學之淵矣。每有感輒遽然曰:理學者,中國之良藥也,中國之針砭也,中國四千年之真文化真精神也。試問今日之精械利兵足以救國乎?則奧塞戰爭,六強國悉受其病;試問今日之學堂學校足以救國乎?則行之數十年未收效果也。蓋俗敝國衰之秋,非有鞭辟近里之學不足以有為,尤非存視國性不足以圖存。余嘗觀昔賢講學之風,雍雍穆穆,朴茂之氣凜然,洵堪為澆俗之棒喝,則心為之神往者。不置夫以古之理學與今之科學比,則人咸惡理學而求科學矣,不知理學為天人之理,萬事萬物之理,為形而上之學,為關於心的;科學則僅為天然界之律例,生物之所由,馭身而不能馭心,馭驅形骸而不能驅精神,惡理學而乞靈科學,是棄精神而任形骸也。國人皆惡理學,則一國之人均行屍走肉耳,國烏得國乎?噫,金甌不圓,陸沈有日坐而思之,能無慨然。我雖非世人所惡之理學先生者,然心有所見不敢不言,以蘄見救於萬一,於是擅論古人,著其語之有合於今日,尤有益於儕者於篇。

一、闡王

    姚江儒門之俠也,自來論者,許之者半,非之者亦半。蓋其說過奧,精處獨到,而流弊亦深,不可以不辨也。陽明點明良知,人人現在,一反觀自得,則作聖有方,所謂致良知者,誠不刊之論點。顧后之學者,各師其意,失其真,以玄理高尚,妄相揣測,求見本體,遁入清淡,反遠事理,則不若窮理格物之訓,先知後行矣。況近日士子浮輕不戢,好高自大,尤甚於何心隱,李卓吾諸人。如復誨以姚江之說,恐其未能體會得作聖之若心,先陷於高明叫嘯之習,是豈姚江之志哉!世之欲步姚江者,吾願其先能淡泊寧靜,而後乃可明志致遠也。

    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而不行即是未知。(徐愛記)

    行之明覺精察處,便是知了知之真切篤實處,便是行。(答友人問)

    說知行合一正要人曉得一念發動處,便即是行了,發動處不善,就將這不善的念頭克倒了。(黃直記)

    只不要欺良知依他做去,善便存,惡便去,何等穩當,便是致知的實功。(陳九川記)

    以上數條具見先生致良知大體,並非如佛說頓教,全無工夫,所言善便存,惡便去,何等痛切,並非謂一識良知即可放縱,不惟需知良知,並需知致良知,尤需時時知致良知也。王門之每不如宋儒之循循規矩者,抑亦不為時時為克己工夫耳。晚近學子轍謂日本強於王學,欣然欲振之祖國,而豈知王學不宜於今日中國之薄俗也耶。

    謹獨即是致良知。(與黃勉之)

    良知只是個是非之心,是非只是個好惡。(錢德洪記)

    言語無序亦足見心之不存。(陸澄記)

    禮即是理,約禮只要此心純是天理。(徐愛記)

    灑落生於天理之常存,天理常存生於戒慎恐懼之無間。(答周道通)

    戒懼之念無時可息。(陳九川記)

    以上數條,具見先生為學工夫,拳拳服膺,始終罔懈。近世士夫,每誤解性善之說,謂人性皆善,則呱呱墜地即賦天性。只要不為塵客所蔽,則秦鏡自明,無庸拂試。不知人生而善固為天性,然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甘苦輕火+爰之識生而好惡形焉,美惡高下之識生而希望著焉,惡不正,是非混淆,希望甚奢,則明智昏懵,故情慾不節於內,而事物刻刻誘於外者,則天性蔽矣。性相近,習相遠,誠聖人之定論也。世人惟其不知在良知上之必須作工夫,故不知謹獨而放僻邪侈,不知戒懼而流連荒忘,無所謂信義,更無所謂禮儀。且也自以為風雅倜儻,而自笑人之守禮者為迂闊,遠於事性,其亦知陽明即天理之說乎?甚矣。陽明所言之明透也,胸襟灑落即身廣也,即坦蕩也,而非謂逾閑破矩不加檢束也。灑落亦生於天理之常存,生於戒慎恐懼之無間,而非謂生於不法律之自由,不道德之平等也。夫言語無序,失德之細者耳。而陽明謂為可見心之不存,則其大者可知矣。劉蕺山儒之醇者也,竭畢生之力,以發陽明謹獨之致良知,實得王門真諦,如孔子之孟荀也。然則日省工夫,固不得謂知良知而遂忽之也。陽明此數語,精深獨到,願有志者察之,而銘之座右也。

    為學當從心髓入,微處用力,自然篤實光輝,若就標本妝綴比擬,凡平日所謂學問思辨者,適足為長傲遂非之資,自以為進於高明光大而不知陷入狼戾險嫉。(與黃宗賢)

    後世不知作聖之本,卻專去知識才智上求聖人。知識愈廣,而人慾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薜侃記)

    以上二條,切中今日學者之病。自西方各國以物質文明致富強,物質後進之中國,乃遂欲急起直追,救國於積溺之中,而所謂理化算數日灌輸於全國人之腦中。行之四十年,而其弱如故,且又甚焉。則因理化算數者,無堅固之良知盾其後,適足為亡國之利器也。何以言之?夫國之強盛繫於民德,而不繫於民智。人心不良,理化者適助其日日制殺人之具,算數適增其機械計謀之毒。況習尚移人,世以理化算數相軒輊,則巧詐之心日緣以生,久之天性洎沒,遂為狼戾險嫉之人。善乎,愛德君前在本校演說之言曰,受教育而無道德,則危險異常。蓋知識愈廣而人慾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非虛言也。泰西各國物質文明達於極點,而道德遂不免缺乏,近年以還,彼邦人士群相警戒,極力欲發達心理文明,且謂我國之真文化確優於其國,善我國民性和平溫厚,實胎醞自數千年也。顧我國學者,不知本末,無燭遠之眼光,心羨今日之富強,而不為將來之長治久安計,不亦惑乎?盍也反其本耶?

    數年切磋,只得立志辨義利。(與薜尚謙)

    為學須得個頭腦,工夫方有著落。(薜侃記)

    活水有源,池水無源;有源者由己,無源者從物。(與黃宗賢)

    從心所俗不逾距,只是志到熟處。(陸澄記)

    以上數條,具見先生言立志大要。夫志者,學問之始基,成功之權輿與。天下立志為善,而卒為善人者有之,且懼蹈於為惡也。況不立志為善而能為善人乎?知善之可為而不為,是謂放心,是謂懦夫,是謂自棄。不知善之可為而不為,是謂昏德,是謂頑夫,是謂無心。夫不知善之可為則已,知善之可為而不為,則不可不大為寒心哉。夫固天下未有不知善之可為者,元惡大憝,積惡已成,天爵已失,無立志之可言,而天罰不足畏,人言不足惜者,古今有幾人耶?類皆能於夜氣清明之時,紓其天性,見其良心,然則是人人皆有為善之資,而天下卒善之少而惡人多者,則因罕有能立志之人,立志之道似難而易,以繁而簡。其第一步則必認定所立之志,一往直前,不稍畏退,積日累月行之數年,以至於生命之末日,則非難乎?繁乎?雖然無傷也。丹誠所指,白虹貫日,人心所至,金石為開,誠能持久不變,則習與性自不費力矣。董子謂勉強學問,勉強行道。勉強者,為初學者言之,為立志者言之。陽明謂數年切磋,只得立志辨誠偽,則此足以見立志之必須時時縈心,不少寬假也,及至用力之久,則心底日明,德養日精,工夫至此少見效至於通神聖之域,此身毫無繫纍,行為在軌範之中而不溢出於外,則觀止矣。故陽明曰,從心所欲不愈距,只是志到熟處,故立志之初步為堅定,而其最終之效果為化工也。

    省察是有事時存養,存養是無事時省察。(陸澄記)

    問:靜時亦覺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曰:是徒知養靜而不用克己工夫也。人須在事上磨鍊方立得住。(陸澄記)

    病虐之人,虐雖未發而病根自在,則安可以其未發而遂忘服藥調理之功。(答陸元靜)

    以上三條,極為精到。存養省察二者為學不可少之工夫,蓋不存養,則心如浮萍,東漂西盪,全無定準;不省察,則心如濁水,清者亦為濁者所水求不能超脫也。蓋存養省察二者,一則葆心地之本明,一則去外界之侵擾;一則使良知良能日日發育,一則驅除利慾;一為直接之行動,一為間接之行動也。先生省察是有事時存養,存養是無事時省察,非謂有事不存養,無事時即可不省察,蓋謂有事塵客引誘,不先去外蔽,何以存內明,故以省察為存養,無事時,神志清明,不忽長內力,何以御外侮。故以存養為省察也。存養之說最高,而省察之說最近,是以言存養者,每墮入自欺慵懦之途,須知存養時不能忘記省察,忘省察則近於虛無寂滅,故學嘗主張靜坐。而遇事無措者,只能存養而不善省察也。或竟忘存養之本旨,而誤入歧途,故學者不可不深自惕厲也。

    克己須要掃除廓清一毫不存。(陸澄記)

    人須有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薜侃記)

    若不用克己工夫,終日只是說話而已。(答唐翊問)

    當下即消去邪念,便是立命功夫。(錢德洪記)

    以上數條,俱論克己工夫。陽明學問最易令人誤會,即以為其教旨頓悟,全不用一點工夫。不知先生所言,雖主張良知準的說,然於自省自察均三致意焉。非獨此也,先生且謂須掃除廓清,一毫不存,何等直捷痛快,何等斬絕,無稍假借,毫非可浮光掠影,雲過天空也。又言人須有為己之心,方能克己,更說得透徹。有為己之心者,謂願為善人也,所謂古之學者為己也。為己之心,非謂自私自利。自私自利,只能長傲遂非,其收果則天下之人棄之,指為敗類,非為己之正法也。為己之方,厥為自克掃除惡念,培植善念,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是非真能為己者之所為耶!至若以聖賢言語為話說,更是學者通病。夫聖賢費盡心血,立法垂戒,微言大義,非僅欲其紙上空談,托諸口說,鮮見實事已也。果如是,則亦何貴有聖賢之言,何貴有聖賢歟,何為聖賢之拘拘多是耶?故行善問道,是替古日許多聖賢表白苦心,是為聖賢發表其善果,是為將來無數聖賢作標準,不使之灰心而不力為。故所謂立命工夫,不但為一人一時,實為千秋萬祀計也。

    人有過多,於過上用功,就是補甑其流,必歸於文過。(黃以方記)

    顏子所以不迂怒,不貳過,亦未發之中始能。(薜侃記)

    悔悟是去病之葯,然以改之為貴,若留滯於中,則又因葯發病。(薜侃記)

    學須反也。(答友問)

    以上數條,具言改過事。言過則有別於惡,惡者過之成也,其初發則為過;過者易改,習焉不察,則成惡,惡者難為功。故改過實為學問之最要階級也。孔子謂觀過知仁,又重不遷怒不貳過,則其重較可知矣。雖然人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而一身以內,百孔千瘡,使淺學者遇此,當張皇失措,無可左右,不知治標治本均為為學要道。從表面上言之,則知過即改,不少留滯,自為吃緊工夫,然頭痛救頭,腳痛救腳,自必疲於奔命,非根本之計也。故先特立治本之法。於過上用功,其流必至於文過,則是工夫一方面從驅除下手,一方面從補益下手;一方面自外加以針砭,一方面自內投以藥石;一方面去人慾,一方面存天理。故先生又謂顏子不貳過,亦於未發之中始能。蓋水之積也不厚,則負大舟也無力;風之積也不厚,則負大翼也無力,天性葆存光大,則過自少而易於為力;天性洎沒消亡,則過太多而難於為功,是為改過之最要法門。雖然治本之法,收效最強而難見,學者最易習於疲頑,故不可不深自警醒,痛自策勵,庶未收治本之效,可得治標之功,以圖進乎學道,不可以為吾將用治本之法而全不顧外表,則是自欺自棄,絕非學者所宜出。故悔悟為去病之葯,然以改之為貴,若留滯於中,則又因葯發病也。

    理無動者也,動即為欲。(答陸元靜)

    循理之謂靜,從欲之謂動。欲也者,非必聲色貨利外誘也,有心之私皆欲也。(答倫彥式)

    病根不除則暫時潛伏偏倚仍在。(陸澄記)

    使我果無功利之心,雖錢穀兵甲,搬運柴水,何往而非實學?何事而非天理?使我尚有功利之心,則日談道德仁義亦只是功利之事。(與陸元靜)

    好名是汝一生大病根,須伐去此樹,纖根勿留,方可種植嘉種,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滋養得此根。(陸澄記)

    以上數條,先生於欲之定義,欲之性質宣發無遺。夫去欲為作聖之一大關頭,最宜用力。善哉,先生有言曰,學絕道喪俗之陷溺,如人在大海中,且須援之登岸,然後可授之衣而與之食。若以衣食投之波濤中,此適重其溺,彼將不以為喜而反以為尤矣。故凡居今之時,且須隨機導引,因事啟沃,是則人心充滿人慾之私,不可不先加以省克,不先加以省克,而謂我葆吾心之明,養吾心之良,不但不可,亦且不能。故欲為聖賢,不為禽獸,則非先中心人慾之私,纖芥勿遺,不能為力也。樂記謂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好惡無節於內,知誘於外,不能返躬,則將滅天理而窮人慾。好惡與知二者,事雖分內外,而其為欲同,而其害更同。是以先生謂有心之私,皆欲也,故人不可外誘於物,亦不可內動於心,慎勿以為有形之害去,而無形之害可不去也。且也人慾蟠據方寸,最不易去,病根不除,無事則潛毒體內,有事則發之身外,方其平居安閑,亦自以為人慾盡斬矣。不知見獵心喜,必不能釋然於胸中,矧病根尚存,則知識學問俱只為長傲逐非之資,不可為益,反可為害,所謂耕耘培壅,只滋養得此根也。故不但勿以小善為無益而不為,且勿以小惡為無傷而不去,更勿以無形之欲非病根而不鋤也。

    喜怒哀樂本體,自是中和的,才自家著此意思便過,不及便是私。(陸澄記)

    七情有著俱謂之欲。(錢德洪記)

    天下事雖萬變,吾所以應之,不出喜怒哀樂四者,此為學之要。(與王純甫)

    憤怒嗜欲正到騰沸時,便廓然能消化得,此非天下之大勇不能也。然見得良知親切時,其工夫又自不難。(與宗賢)

    以上數條,俱論喜怒哀樂七情者。七情為人常有之事,而無情則非人矣。然而克欲最難,制情尤不易。蓋七情為天性之中遇事而發,既發而最易不中節。不中節則即成為人慾之私,而非天理之本也。變化氣質為修身之要,然氣質之變化,不但只謂去人慾,亦謂人有中和之氣,喜怒得中耳。故先生有言曰,變化氣質居常無所見,惟當利害經變,故遭屈辱,平時憤怒者,到此不憤怒;憂惶失措者,到此不憂惶失措。始是得力處,始是用力處,則變化氣質惠賴乎七情之得中也。今欲七情之得中,不可當其已發時,急圖調和之,無過亦無不及。蓋七情根乎天性,遇事即發,及其即發,則一往直前,駟不及舌矣。且每即其發也,而馭之制之,是治標之策,非根本之計;果使每即其發而馭之制之,則當問永無功成之日,而身體亦日不暇給,疲於奔命矣。故其上策,莫若不治七情,而治人性。夫情固發乎性,修性者即可以制情,所謂一點良知,是汝自家準的也。及既致良知,則情不正而自正,事半功倍,一勞永逸。孰有善於此者耶!先生謂工夫愈真切愈簡易,愈簡易愈真切,吾於此益信之。

    防於未萌之先而克於方萌之際,此正中庸戒慎恐懼,大學致和格物之功,舍此之外無別功矣。(答陸元靜)

    我這裡格物,自童子以至聖人皆是此等工夫。(黃以方記)

    誠意之功只是格物。(徐愛記)

    格物無間動靜,靜也物也。(陸澄記)

    格物者,其所以用力日可見之地,故格物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答羅整庵少宰)

    以上為先生言格物之學之大。凡朱子專言窮理,故其解格物謂為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陽明與朱子宗旨各殊,持端自異,然說到極處,無非希聖希天,譬之狙栗,朝三暮四,朝四暮三,其各不同,其實則一。朱子懼天下之靡靡不振也,懼天下人慵慵而無恆心也,懼天下之偏於頓悟也,乃為之教曰:修身必始自格物。格者至也,物者事也,窮天下萬物萬世之理,而後知至,而後意誠,而後心正,而後身修。學者自暴自棄則已。苟有心為人者非格物窮理莫由也。陽明之意亦謂格物之學道之要。故曰,防於未萌之先而克於未萌之際。此正致知格物之功,舍此以外無別功矣。然明陽懼學者之徒事皮毛也,懼學者之浮光掠影而偽作也,懼學者不識天理為何物,而勞力苦心於格致,不得成效也,故為之教曰:理無內外,性無內外,學無內外,知即是行,行即是知,即知即行,即行即知,心有主腦,節目事變,均可應乎而解。夫誠意者,誠於心所發也。格物者,格其意之物也。故格物洵不過之為誠意之工夫,為學道之一手段耳。是陽明之後格物者,欲人先通性命之情也,先知誠意之方也,非拒格物於外也。不然者,則先生亟言格物,進之為克欲之功,又言誠意退格物於其後,則非支離破碎也。先生言學貴有頭腦,吾知其必不為此也。

    再用功半年看何如,又用功一年看何如,工夫愈久愈覺不同。(陳九川記)

    要常常懷個遁世無悶,不見是非而無悶之心,依此良知忍而做去,不管毀譽榮辱,久久自然有得力處。(黃修易記)

    此二條所言為學道之要,亦為讀書之要。天下之善讀書者,孰不以忍耐專一求之,不事聞達耶?天下之善讀書者多,而善學道者少,猶之求放雞者多,而求放心者少也。夫天下無過目成誦之書,天下亦無人生而立於無過之地,時時須省察,時時須存養,時時有過即時時當改,時時縱情即時時當節,勿以一言之善而自滿,勿以一行之善而自驕,勿問收穫,且事耕耘,行之既久,或可有成,若不持之堅,則前日用力俱成畫餅。吾見天下之人讀書而或恐以他事耕費其時光,獨於學道則半途輟廢,棄前日用力之時光而毫不之惜,豈不未之思耶?何其棄大顧小之甚也?其尤病者,則行一善事,則惟恐人之不知;言一善言,則惟恐人之不聞,遂使學道之事徒為外表美備之用,並非究乎天理之途也。所謂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也,行之既久,則助長之過,其先有一善惟恐人之不知,其後遂有一惡亦惟恐人之知。根本既搖,全局遂移,其終則有得道而為鄉愿,夫毀譽榮辱外界之好惡是非,道德仁義者,以內之良知良能,以外物而蔽內明,是猶欲南轅而北轍也,烏乎可?!

二、進朱

    紫陽之學,繼程周之後,致廣大盡精微,直可綜羅百代,以為學為修身之要。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其所謂為學之序也,言忠信、行篤敬、懲忿窒欲、遷善改過其所謂修身之要也。先生竭精力以研聖賢之經訓,其於百家之支,二氏之誕,不憚深辨而力辟之,故博極群書,著作甚富,徒侶遍天下,降及後世,尊崇不衰,舉世稱為大儒,宜矣。是以先生之學,受於前賢而集其大成,流於後世,振釀百世之文教,不亦可驚耶?知其可驚,則益見先生學之正矣。世世退朱子者,嘗執一端之說,恣言放論,以其學為迂闊,遠於事情,不知為大儒者,自皆有獨到處,不掇其精華而取其糟粕,非志學之士也。諸儒論道,大抵有對症發葯者,如因學者操持過瑣,而進以自然之說;或因學者放縱過甚,而進以慎獨之言,不深會其意,就一隅而遺全局。王陽明有言謂學絕道喪如沉溺大海,先當援之登岸,后乃可授以衣食,故對症發葯者,僅援之登岸而非衣食,若衣食之安,則諸儒別有根本之計劃在。根本之計劃,王陽明言之最精,知行合一,致良知,深入湊理在學者之心會;而朱子之言則最切其學,大抵窮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踐其實,而以居敬為主,全體大用兼綜條貫,表裡精粗交底於極,謂聖人之學,本心以窮理,順理以應物,是則盡心之外又有功夫焉。故王陽明之論朱子曰:晦庵之言曰居敬窮理,曰非存心無以致知,曰君子之心常存敬畏,雖不見聞,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原,而不使支離於須臾之傾也。是其為言雖未盡瑩,亦何嘗不以尊德性為事,而又惡其支離乎?是則陽明亦存朱子根本之說,又謂其慮學者之躐等妄作,使先以明格致而無不明,然後有以實之於誠正而無所謬。世之學者掛一漏萬,求之愈煩而失之愈遠,此乃後學之弊,晦庵不至是。又謂:晦庵折衷群儒之說,以發明六經語孟之語於天下,其嘉惠後人之心,真有不可得而議者。則陽明之於朱子實亦力為推許,力為辨護,後世或黜王而推朱,或棄朱而言王,各有其所見,各行其所是,則此猶不加病軀以藥石,而先投以甘旨,不援溺者登岸,而先投以衣食也。陽明之學救世人支離,眩騖華而絕根之病,反求諸心而得其性之所覺,曰良知,因示人以用力工夫之要,曰致良知,懼世人之知良知而不致,而謂即知即行,即心即物,即動即靜,即體即用。諸儒之學未如此之精微也。朱子之學欲收人之放心,退人慾以尊天理,懼學者之失於浮光掠影而言窮理以救之;懼學者之盪檢愈矩而言主敬以葯之;懼學者之偏於自覺而不反求諸己,乃以反躬實踐之言鞭策之,使學者一本諸心,刻刻實在,有體有用,諸儒之學說亦未見若是之深切也。二先生之學各有其本根,故曾相抵牾,而其大別則陽明以格致為誠意,紫陽先格致而後誠意,然而最吃緊處,皆在懼獨則無所同異也,嗚呼,世亂道微,邪說橫行,淫言雜作,人人失其天真,而流於放縱,自由平等之說遂成囂張之習,不懼其無知識而懼其無定向,不懼其柔弱而懼其高明,不懼其不知天良而懼其棄天良於不顧,不懼其不識體用而懼其不反躬實踐。故今日之救藥在乎收放心,不能用陽明之精微,莫若行朱子之深切,俾禮法不敢潰決,而不可收拾,此則區區之意先明王學之用,乃進以先生之實踐,俾學者不長墮於不戢之途,一去而不可收,至如朱王之異同優劣,記者所不能言,亦不敢言,使釋一端之爭執而同進於大道。劉念台先生曰:莫虛勘三教異同,且先辨人禽兩路。記者於二賢之學亦是此意。

    性者心之理,情者心之動。

    心譬水也,性,水之理也。

    動靜真偽善惡皆對而言之,是世之所謂動靜真偽善惡,非性之所謂動靜真偽善惡也。惟求靜於未始有動之先,而性之靜可見矣。求真於未始有偽之先,而性之真可見矣,求善於未始有惡之先,而性之善可見矣。

    有道理之心便是道心。

    凡物必有本根,性之理雖無形,而端的之發可最驗。

    以上數條,具見先生言心性之大體。先生之學,確見得到說得出其所主張者,曰窮理。而恐人聽之茫無頭緒,不知從何處著手,故將心、性、理三者連為一事,謂性者心之理。於是使人心有把握,有標準,以為窮理者窮心之理。苟本諸天性,發於良心行事,自毫無愧於人,是則有以此立說,既可以生學者信任之心,又可以導學者以向上之道,其用至明,其法至易,其功德至偉。夫世界群生莫不謂天下無真偽也,謂宇宙無是非也,彼之是此之非也,一時之是他時之非也,今日之是後日之非也,六合之中遂幾無顛撲不破之理。擾擾攘攘,眾日辨乎是非之途,真偽之界,而是非真偽益不明於其心。不以是非真偽定天下之安危,人民之幸福,而乃此是非真偽遂幾為亂天下之本。故憤世嫉俗者,乃曰天下無真偽是非,真偽是非不過為智者黠者藉以為亂天下之具耳。嗚呼,是豈真偽是非之亂天下歟?人心自亂耳。夫全不發本身之靈明,馭外界之變遷而乃毫無主腦,隨世界之漸流為轉移,如是乃以之求是非真偽不這可哂乎?!昔人築室道謀猶三年不成,而況以是非真偽之空空者,求之人海中乎?故天下無理有理須求之本心,天下無真偽是非,返諸心乃有真偽是非,不然者則理無標準,真偽是非無定律,吾輩從何處求之耶?不知真理將何以知義利、善惡、天理、人慾之分乎?故先生之教性本善也,有理之人心即道心也,惟在人之擴充推廣耳。不擴充推廣,側隱之心亦不過為仁之端,不足即為仁之實事。故先生極力講窮理之學,窮理者,擴充道心之謂也。聖人之所以大過人者,夫豈有他哉,善推其所為而已。

    此心此性人皆有之,所以不識者,物慾昏之爾。

    有個天理便有個人欲,蓋緣這個天理有安頓處,才安頓得不恰好,便有人慾出來。

    學者須是革盡人慾,復盡天理,方始是學。

    天理人慾此長彼必短,此短彼必長。

    以上數條,具見先生言人慾之質義。所謂明天理人慾二者之分,即使學者知趨吉避凶,去惡就善耳。先生於言人慾處,最為精到。先生不但謂除天理外,即是人慾,使人人競競守法,不敢出天理之外,並謂人慾者即天理未安頓好者,則是人人必須守天理,並須知守天理之法,不知守之法則偶一失足,即成為人慾之私,始曰:學者須是革盡人慾復盡天理,方始是學。蓋天理人慾有密私關係,不復天理以滅人慾,則天理蔽;不抑人慾以助天理,則人慾滋,此進則彼退,此退則彼進,毫不可忽略,毫不可苟且,故先生之言此實學道之一關鍵也。

    天理在人,亘古今而不泯,隨甚蔽錮,而天理常自若如明珠大貝混雜砂礫中,零星逐時出來,若時打合零星成片斷好意思,日長月益,則天理自然純固,私慾自然消磨,久之不復萌動矣,若專務克治私慾,而不充長善端,則吾心與所謂私慾日相鬥敵,縱一時安伏得下,又當復作矣。

    此朱子固天理滅人慾之方也。先生既認定天理為吾心所固有,不須如衣裳穀米須在外市得,苟欲存心為善,則善已在吾躬,不須他往,只在人之願擴充發展與否耳。故曰:我欲仁斯仁至矣。初非有所困難,特天下如無有所謂私慾者,則人人皆為善士,亦天下無有所謂善惡之分矣。然天下既已有所謂人慾之私矣,而此人慾之私,乃如竊賊如虐疾,乘虛而入,意情不得其正則私慾出,天理不得其平則私慾出焉,舉手投足,動輒得咎,然則為學自不外助天理滅人慾,或黜人慾進天理。二著自均為立身之務,而徒黜人慾,則人慾者非僅謂外誘於物,亦謂內動於心;內動於心者則天理處置之不當也,不認定何者為天理之正,何者為天理之不當而成人慾之私,則徒黜人俗而不明天理,人慾自以為去而仍不得天理之正,雖去猶不去也。故為學既當重省察之工,尤當重存養之功,既當重克己之工,尤當重涵育之功,驅後天之蟊賊,不如養先天之實力以為甲胄,以為干櫓,俾蝥賊無從侵入,無由肆其引誘。故學者要著在先認定天理,躬行實踐步步為營,久而久之則天性日長,私慾日退,君子道長,小人道消矣。雖然思之思之,毋以此而縱人慾,先生之意正欲進天理以退人慾,非謂置人慾於不顧也。置人慾於人顧,不加剪除,則非真欲存天理者矣。

    此心常卓然公正,無有私意便是敬;有些子計較,有些子放慢意思,便是不敬。故曰敬以直內,要無點偏邪。

    敬非別是一事,常喚醒此心便是。人是日只鶻鶻突突過了,心都不曾收拾,在里而以敬為主,則內外肅然。

    收斂身心,整齊純一,不恁地放縱便是敬。

    近人說敬字時,只是敬君敬親敬長方著敬字,然則無君無親無長時將不敬乎?

    主一是敬註解。

    心無不敬則四體自然收斂,不待十分著意安排,而四體自然舒適,著意安排則難久而生病矣。敬不是萬慮置休之謂,只要隨事專心,謹畏不放逸耳。

    以上數條,為先生言主敬大體,主敬為宋儒有力學說,故節錄之不厭其煩,主敬之說,源於程子。黃梨洲曰: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此伊川正鵠也。考亭守而勿守見也。主敬大體在收斂身心。孟子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故為人之學即是心學。世世之講學者,無非不出收心二字,而收心之法各有見解。程朱則提出一敬字,蓋以心無不敬,則整齊純一,心不外縱,故朱子謂主一即是敬也。夫以敬為收心之要,則若心既收,四體自然收斂,不待著意安排矣,必著意安排,則勞而無功,亦非實學也。然宋儒言敬為靜者,朱子故謂敬不是萬慮置休之謂,必要專心不放逸,故又謂敬字似畏字也。噫,今日之風俗弊趨於浮囂,曷不以敬之整齊純一葯之也?今日之人心流於放蕩,曷不以敬之專心謹畏葯之也?此吾心所以亟彰先生之說者在此類也。

    或讀書講明道義,或論古今人物而別其是非,或應接事物而處其當否,皆窮理也。

    或先其易者,或先其難者,各隨人深淺,臂如千蹊萬徑,皆可以適國,但得一道而入,則可類推而通其餘矣。

    如欲為孝,當知所以為孝之道,如何而為奉養之宜,如何而為溫清之節,莫不窮究然後能之,非獨守夫孝之一字而可得也。

    當知至善之所在,如父止於慈,子止於孝之類,莫不務此,而徒欲泛然以觀萬物之理,則吾恐其如大軍之游騎,出太遠而無所歸也。

    若其用力之方,則或孝之事為之著,或察之念慮之微,或求之文字之中,或索之進論之際,天理在人終有明處,須從明處漸漸推去。

    有人說學問只要窮究個大處,則其他皆通。如某正不敢如此說,須是逐旋做將去不成。只用窮究一個,其他更不用管,便都理會得,豈有此理!

    講窮義理須要看得如飢食渴飲,只是平常事,若談高說妙,便是懸空揣度,去道遠矣。

    如今更不可別求用力處,只是持敬以窮理而己。

    以上數條,具見先生言窮理之大旨。先生學得力於程子,窮理亦為程子之理,故其補大學釋格物致知章有曰:間嘗竊取程子之意,以補之曰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云云,是足以征也。天下鑄人之事難於鑄金者,其故一則無勇氣,一則無識力,一則無毅力。嘗見天下有人焉,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抵掌激昂,舌如電光;一言而山嶽崩頹,一呼而風雲變色,聽其言識為神聖,而觀其行則多遺缺。或有人焉,淋漓揮灑,筆掃大軍,著書萬券,下筆有神。一字曰褒貶嚴於春秋,論世知人情於月旦,見其文,萬言立下似天際之游龍,而即其行則一善未舉,見笑於鳩鵲。若爾類者,不可勝數,然猶其上者也。世之口是而心非者,蓋亦多矣,未必其心皆特意為奸,虛言嬌飾,其多數則實由於知而不行,有為善之心,無為善之力,是曰無勇,其故一也。雖然天下之求鑄人者未為少也,顧範金合土,勞力既久,卒不得一適當之模型,則或其技術未精,才力不足,不知鑄陶之方,手續未清,全局失敗,譬若知父母之當孝,而不知奉養之宜,溫情之節;知朋友之當信,而不知交接之禮,規獎之方,則或不得於父母,不信於朋友,是其既知行而未知行之道,遂至畫虎類狗,不得其真相,行之不當,是無識力,其故二也。再進而論之,則天下志行薄弱者多矣。知學之當為,知行之之道,然一日曝之,十日寒之,不能專心致志一氣呵成,譬彼舟流,知用楫乘風,而或三里而疲,七里而輟,或逆風激水不能上進,反致下游,則是無恆,行必不久,久必不專,此無毅力,其故三也。程朱欲救此三失,俾鑄人有成,遂為之說曰窮理。言窮理則知徒事皮毛,知而不行之,非窮理矣。言窮理則萬事萬物各有其理,必須窮究其當然,則無無不當,而識力增矣。言窮理則知理貴乎窮,若浮光掠影,行為不專,胸無毅力,自非窮理矣。朱子引格致之道而入之以窮理,其意深矣,其法密矣。

    按朱子言窮理之方,著於大學,又作或問數千言以明之,而窮理之功用於簡言之而證以所言。無窮理之功可由淺及深,可以類推而通其餘。蓋學問之道至複雜也,人事之分至繁碎也,馭之以正由或失之偏,而必遇事審察得其腠理,所謂至於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裡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大學補傳語)此則窮理之極軌也。故窮理之功,極於豁然貫通,而收效於推闡擴充,故朱子語類有曰:所謂窮理者,各有個事物底道理,窮之須要周盡,若見得一邊,不見一邊,便不該通,窮之未得更須款曲推明。蓋天理在人,終有明處,須從明處漸漸推去云云,則朱子所謂窮理,初無分於慎獨,而其終亦自有神境,非如世人所譏之淺近支離也,不由窮理之道而使學者措心於言語文字之外,而曰道必如是者,朱子之所不為也。

    又按世譏之朱子之學者,大都謂窮理之學太煩,此不知勢之言也。窮理之言,似大而無味,而自有妙用。夫人之欲性莫近小人而遠君子,莫不好逸而惡勞,好諛而直,好高大而惡中庸,於是人每失於不自覺,如不常加以鞭策,制以絕索,則心若野馬不失其馳者,鮮矣。窮理之方使人事事加意,猶鞭策繩索之於馬也,控馭之而不使外逸,久之其馬安之若素,則其功成矣。故窮理之方毫無流毒,外似迂闊,內實精到。夫世之厭其煩者,每稱陽明之學,此則好高務遠之心也。陽明良知之學自無可議,不過其步丈遠,其速太大,馬之行此常虞顛躓,非萬全之方也。故言窮理者,如刻鵠類鶩,猶相近也。若言良知,則恐畫虎類狗貌相遠也。況時至今日,不懼七氣之不振,而懼士氣之不定;不懼人心之太朴,而懼人心之太華;不懼風俗之暗弱,而懼風俗之囂張。故教民以高明之言,不如以沈潛之言為得也,行陽明之學,不如行朱子之學為安也,非必朱子之勝如陽明也,時勢則然也。雖然說者又曰:窮理之方雖萬全無流弊,而本心之明究非窮理之可為,窮理可常行省察之功,而不有涵養之實,不知朱子之言窮理致知反躬實踐,而總之以主敬。主敬者,涵養身心之方也。有窮理以致其知,而又主敬以養其心,則表裡相濟,精粗俱到,此朱子學之大體也。

    為學之道,莫先於窮理,窮理之要心在於讀書。

    讀書且就平易明白有事迹可按據處看取道理,體面涵養德性本原。

    學固不在讀書,然不讀書則義理無由明。

    取其一書自首至尾日之所玩,不過一二章,心念躬行若不知有他書者。

    此數條俱見朱子言讀書之要。義理之學,周子主靜,明道進以敬,伊川復進以窮理,朱子亟言主敬窮理而復益於讀,以讀書為窮理之方。薜敬軒謂窮理,讀書得之最多是也,所謂以古為鑒也。書之所言,俱古人教人為人之道,而平易明白之書如《論語》,《孟子》更為聖賢之名言,苟體會入微,則書中之理自均移為吾心中之理,《論語》、《孟子》非孔孟之書,而為吾腹中之藏矣。吾人日常讀書顧常讀過而心中不留跡影,讀若未讀者,則何取手讀書耶?進而言之,吾人讀書而不得一書之用,惟知書之當然,而不知書之何以當讀,知理之甚精,而不知理之可為我用,則是不能體會入微,又不能取而實踐,讀書而無益於己者,則何貴於讀書耶,此所以朱子言讀書之方,而告人以心念躬行四字也。

    如說仁義禮智,曾認得自家如何是仁,如何是義,如何是禮,如何是智,須是著身己體認得。

    默而識之,學不厭,教不倦,今學者須將此三句時時省察,我還能默識否?我學還不厭否?我教還不倦否?

    且如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與。言忠信行篤敬,雖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此二事須是日日粘放心頭,不可有些虧欠處。

    世俗之學所以與聖賢不同者,亦不難見,聖賢直是真箇去做。說正心,直要正心,說誠意,直要意誠,修身齊家皆非空言。今學者說正心,但將正心吟詠一響,說誠意,又將誠意吟詠一晌,說修身,又將聖賢許多說修身處諷誦而已。或掇拾言語,綴輯時文,如此為學,卻於自家身上有何交涉?

    書上說毋不敬,自家口讀毋不敬,身心自恁地怠慢放肆,詩上說思無邪,自家口讀思無邪,心裡胡思亂想,這不是讀書。

    直須抖擻精神,莫要昏鈍,如救火治病然,豈可悠悠歲月。

    以上為朱子講反躬實踐之大。凡今之學者之異,一曰為己,一曰為人。所謂古之學者待己也重以周,待人也輕以薄;今之學者待己也輕以薄,而責人重以周也。反躬實踐為己之學也,責己重以周者也。孟施捨之養勇也,首在自反,養勇猶然,矧為學耶。自勝者強,古有明戒,人慾圖強而不反躬實踐,猶緣木而求魚也。凡人不知反躬實踐者,一則乏毅力,一則無恆心。乏毅力則知惡而不去,知善而不為,無恆心則去惡必不盡,為善必不力耳。用是二因,生二惡果,一曰嫉,一曰驕,驕嫉之過俱不反躬實踐也。夫不察己之過,而不知人之善,則久之必視天下皆無有是處,流於刻薄,流於昏憒,於是知人之有善,則痛心疾首,必敗壞之而後快,此嫉之甚而流弊不堪矣。夫不察人之善,而惟稱己之善,則久之必視己無一惡,天下之內除我而無外善人,流於狂躁,流於輕浮,於是即或知我有惡,亦只得昧心寨良,極力掩善,不使人知,而文過之習成,此驕之甚而流弊之不可說也。故驕與嫉者,人類之蟊賊也,社會中之破壞家也,國家天下之惡魔炸藥也。以此布之田畝,則嘉樂變為稗敗,以此置之川流,則其露變為鴆毒,敗壞人類之武器手槍乎炸彈乎,當皆望塵莫及矣。雖然有破壞家自有建設家,有鴆毒自有芩參,有嫉驕之賊,人心自有反躬實踐之可以挽救,向使一人知反躬實踐,則天下多一善士,人人知反躬實踐,則天下將無惡人。蓋仁義禮智四端,皆在於我者,人性本善,近取即是,反躬實踐即得本,無用深探,更無用他求,故人類之福星,即在人類之一身,非必他求也。昔王陽明先生聞市上甲乙二人爭,甲言乙無天理欺良心,乙言甲無天理欺良心,先生謂其弟子曰:聽之,彼二人在講學也。弟子曰:爭耳,何講學?先生曰:言天理言心,非講學也耶?惟彼二人知爭而不知反躬以求而行之耳。善哉!善哉!此正為天下之人寫照也。天下之人俱有作聖之材力之機會,而不行之,而不求此反躬實踐之福星,此所以善人少而惡人多。民德不能追,風俗不能厚,而人類之魔陣毒藥終不能除也。可惜莫此為甚。

    學者習於持敬之約,而厭夫觀理之煩。

    看來別無道理,只有個是非,若不理會得是非分明便不成人。這個是處,便是人立腳地,向前去雖然更有裡面子細處要知,大源頭只在這裡。

    敬有死敬有活敬,若只守著主一之敬,遇事不濟之以義,辨其是非,則不活。(朱子謂主一為敬字註解)

    以上三條言主敬及窮理。第一條言主敬窮理二者并行不悖,第二條乃言心有主張乃能修養。心有主張所謂大源頭,所謂主敬也。修養所謂裡面子細處,所謂窮理也。第三條,則謂主敬雖所以收心而非慎思明辨不足以濟物。思辨者,窮理也。

    持敬讀書只是一事,而表裡各用力耳。

    初學於敬不能無間斷,就讀書上體認可喚轉來。

    讀書已是第二義,蓋人生道理合下完具,所以要讀書者,蓋是未曾經歷見許多,聖人是經歷見得許多,所以寫與人看,而今讀書只是要見得許多道理,及理會得皆成為己有,不是外來者矣。

    窮理之要在於讀書。

    曰何必讀書,自有個捷徑,便是誤人。

    以上五條言讀書之用,以明讀書之於主敬窮理。既言主敬,而讀書亦可發明心性道理。故主敬為里,而讀書為表。第三條則言窮理之道為里,而讀書為表。故讀書為窮理工夫之一,為所以窮理之具,非謂讀書為可有可不有也。故又謂窮理在乎讀書,而不讀書則誤人也。

    敬字不可只把做一個敬字說過,須於日用間體認,看是如何,故曰敬以直內要得無一點偏邪。

    敬只要隨事專心謹畏不放逸耳。

    且窮實理今有切己工夫,若只泛窮天下之理,不務切己,即是遺書所謂游騎無所歸矣。

    學者觀書先須一一認得,如自己做來的一般。

    讀書看取道理,涵養德性本原。

    以上五條,見無事不須反躬實踐,惟其無事不可不實踐,所以主敬,主敬者所以收本心之明,所以得天性之真,不日日實地體認,則不知果主敬而未間斷否,惟其不可不實踐也,故必窮理。窮理者所以觀察事物之表裡精粗而靳見諸實行也。惟其不可不實踐,故又不可不讀書,讀書者,所以窮理也,所以以古人之言為一身之法式,是則是效不可不能諸實行也。此五條之大意也。

    綜上三段,雖不能謂見朱子之學之大全,亦可以知其學之概要矣。朱子之學,理學中之最細密者,所謂物之里表精粗無不到,身之全體大用無不明,是以《宋儒學案》謂先生之學,全體大用兼綜條貫,表裡精粗交底於極也。由此則所以朱子之學後人謂之迂闊,後人病其支離也,是豈朱子之迂闊支離耶,殆未之深察可厥申其說。

    夫朱子之道何為而若是之深密也?何為而若是之複雜也?何為而若是之似迂闊也?何為而若是之似支離也?是皆朱子之苦心也,是皆朱子之深意也。夫創一特殊之學說必有其特點,而此特點者或因時勢,或因人情,而發揮光大一種之特質。朱子之說深密複雜似迂闊,似支離者,正朱子之學之特質。知我罪我,精微大義在是,而其流於繁瑣空言者亦在是。雖然朱子之說,若學者竭力行之不失故步,則將為最完全最安全之學術,而學者每不察大體大用,使如五雀六燕,其衡為均而顧不能不有偏重,而朱子之學乃為世人所議論,謂為迂闊支離,謂為繁瑣,空九泉之下朱子有知,是豈其所及料而承認之耶?即如陽明之學臧否兼半,而陽明之學黜百魔定一尊,良知良能,切實光輝,已掃一切,示人以求端用力之要,震霆啟昧,烈耀破迷,宜若可以免於流弊矣。然而學者唯心太甚,流於荒誕妄為,不顧細行,不恤人言,陽明之學至李卓吾等一派而大決裂,以致其始,徒侶偏天下,學說風動一時。明祚,而談者輒疾首痛心惡之矣。故吾國不患無學術,不患無高尚之學說,而勇於開山難於守成,勇於發揚而難於光大,時至今日,數千年文明之古國亦遂學絕道喪,寂寂無人矣,未嘗非學者之罪也。

    夫世之譏朱子之學者,謂其支離迂闊,蓋見其窮理之說,見其實踐之說,而不知窮理實踐之歸於主敬也。主敬者,治心之法,窮理者,守心之工夫也,治心之法專於一,守心之道專賴於事物。天下事物至多也,而窮理之事亦多矣;天下之事至瑣細也,而窮理之方乃亦不得不瑣細矣。窮理之煩正朱子欲其道之完備也,正朱子大欲其道之安全也,正朱子欲行之無失,心之不放也。夫學者固常欲為善而惡惡矣,而顧常行為越規矩者,非其知而為之也,亦非其不知而為之也。當其為之時,未必不思之而欲其不逾矩,顧見理未深而遂失之,此則徒主敬之不可為學也,故必以窮理輔之,窮理固持敬之輔助耳,而持敬主一之說固絕不支離也。朱子論心性之處,陳言甚高,比之陽明之良知說甚同,陽明專任天性,而朱子乃懼其不足進以窮理思精,而人以為破碎矣。

    讀書之說,朱子最後之學說,益精密而益複雜矣。朱子之為學,必求其安,必求其實。安者欲其無缺,而不致流於怪妄也,實者欲其有象而有法可尋也。夫空言提出窮理二字,則學者不知其所以,故進之以窮理之方,而窮理甚多,或得之講論,或得之閱事。然講論有時而乖,閱事有時可誤,故特進之心讀書。讀書之中有以比較,有上下,有異同,有得失,可見微知著,可因小成大,絕無偏於一方一面之流弊,學者誠能深察心會,則道在其中矣。何事他求乎?

    窮理讀書既粗且密矣,而朱子猶以為未也,猶未必人之必行,故復外加以反躬實踐之說。夫窮理讀書而不反躬實踐,則如食而不化也,非徒無益,恐又害之,故朱子之提倡反躬實踐,為其學說作安全之干櫓甲胄也。既窮理矣,而以讀書為其一定之功夫,又以反躬實踐為堅確之輔助,其綱其領固一歸之於敬,以此推之,則朱子之學非支離迂闊者矣。朱子之學不支離迂闊,而世人固謂其支離迂闊者,則見其精密而謂其支離,見其中庸而謂其迂闊,今日之士遂稱王學而棄朱子矣。夫社會之病,固不在支離迂闊也,以王學治之,猶水濟水,不如行平正之學為得,此余闡王進朱子之微意也。

三、申論

    吾國於世界上號稱開化最早,文化學術均為本國之產,毫不假外求,即或外力內漸,吾國民亦常以本國之精神使之同化,而理學尤見吾國之特性。宋室以來,人心風俗進退消長,厚薄之本末,天下國家安危興替治亂之因果,均執於講學者之手。自胡文定之後,鵝湖白鹿風靡天下,如是天下之秀咸趨而進教於講學者之門,於是乃於事。(而非講學)遇富貴,在富貴上作工夫,遇貧賤,在貧賤上做工夫。(朱子語)自始及終夙夕罔懈,其向上之猛非徒在口舌上。夫逸居安業可矣,而彼輩曷若是之遑遑也?蓋一則賢者自立之志堅,聚精會神風發泉涌以求為善,一則賢者救世之心苦,先知先覺欲求天下之人同登道域,仁心仁德報社會之知遇,盡一己之天職,此則又其大者也。故曩者一代精神集乎講學。理學中之大者曰程朱,曰陸王。程子沈潛,至晦庵而其學益密,陸子高明,至陽明而其學益精,一則釀有宋一朝之學風,一則醞有明一代之文化,是皆講學之力也。時至今日,上無禮下無學,朝無鯁直之臣,野無守正之士,加以西風東漸,數千年之藩籬幾破坏於一旦,而自由平等之說鬨動天下之人心,舊學既衰,新學不明,青黃不接岌岌可危。噫,伏生之不作,誰抱遺經?孟子之不出,胡閑聖道?潮流蕩漾水生黑海之波,風雲變幻雨灑西方之粟,名世者之不出,蒼生益陷於塗炭,於是乃風俗猖披,人情詭詭,奸偽陰險書盡南山之竹,暴戾恣睢洗穢東海之波。雖然猶有望也,青年學子天性未鑿人慾未滋,今日之書生後日之棟樑也。中國而亡則已,不亡則學生之賜必矣。雖然年來,青年界之趨勢日即於敗,是則尤可痛心者也。其原因則道德之不修也,學問之不講也,爰列社會及青年現在之趨勢,針以我國之理學,申引朱王之學說,明其得失,詳其利害,以備最有希望之清華同人觀覽焉。

    執途人而問之曰,吾國人民如此其眾也,土地如此其大而豐饒也,而外國顧如此之欺凌我者何耶?則皆將應之曰:彼強我弱,弱役強者,勢也。善哉,善哉,中國之危中國人之弱也。中國朝野上下無不犯一弱字,洪範六極之一曰弱,弱之不能存,於天然淘汰之中久矣。懨懨暮氣瀰漫於國中,欲國之不亡不可得也,吾國士大夫以弱為文,體質之遜於外人,諱無可諱,個人體質之弱實與國力有絕大關係,而為種族無窮之隱憂,至於精神上之弱,尤可觸目心寒。精神上之弱,大別為二,一曰荒惰,一曰無恆,二者為吾國百事不整之原因。如工業,如商,如農作輟無常,習於荒怠,而且未葸退縮,因循不振,而全國人望之莘莘。學子亦有此現象,何以知其然也?夫觀之既往而知之矣,學校之開創久矣,學者之成就眾矣,而國中所謂能力者,百不得一焉,求所謂才士者,千不得一焉。求柱石棟樑能一身任國家之重者,遍國而可數也。是則學人之多而有用者之少也。夫圓顱方趾皆人也,無人不可以有為也,而無人可有為者,其自暴自棄也,自暴自棄,荒惰之風為之也。夫吾人就學之初,莫不意氣逼人,國手自況,而英爽之氣恆與時光為反比例,亦若光陰為石,豪氣為鐵,愈久而愈消磨矣。是則或無自信力,或無勇氣,而皆因無恆之習為之也。

    故吾輩有志救國不可不發憤圖強,發憤圖強不可不除偷怠之風,除偷怠之風不可不求鞭辟入裡之學,求鞭辟入裡之學,求之於外國之不合國性,毋寧求之本國。本國之學術實在孔子。孔德之言心性者,實曰理學。況治弱病,必擇學術中之最謹嚴,行動言語之間絲毫不使放鬆,無可推諉無可怠惰,日日慎獨,時時省身則可。如此之學術舍理學外罕見其他,故理學者醫弱症之良方也。而晦庵陽明又理學中之巨子,晦庵之反躬實踐,無時無地不用工夫,斯非正弱之反而耶;而陽明之知行合一,即知即行,而不行即是未知,何等堅確,何等專一,為荒惰無恆者之絕好針砭。故欲救吾國精神上之弱,吾願乞靈於朱子之學。今日人心之大患既在乎弱矣,青年學者志行亦既流於薄矣,志行薄弱者,無定主無精神之謂。夫既體乏精神,胸無定主,則如能潛伏不動,不魯莽決裂,則患當少殺而禍可稍緩,而今日之所謂青年者,恆吹氣如虹,光芒萬丈,是固無足怪,吾輩生不逢睏乏,不知挫折,得天獨厚不知其艱難也。顧此風益長,吾國益憊。蓋以薄弱之心胸隨囂張之亂風,加以新風之潮流,於是人心如水然,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波瀾起伏,毫無定主,全不可依賴者也。故無敵力而熱心者徒僨事也。昔者希臘將亡也,其國民竭其全力以抗馬其頓,然而敗者熱心而無敵力盾其後也,若近來朝鮮之將滅也,為銀行交涉,慷慨激昂開會而至者數萬人,然而未有補於國也,不旋踵且為日並矣。吾國自海禁大開之後,歐風美雨咄咄逼人,於是乃有愛國之士出,於是乃有熱心之士出,舉筆則出岳崩頹,抵掌則風雲變色,是宜可以救亡矣,而國何猶至於此極也?蓋熱心愛國者當出之以鎮定,當繼之以實力,自由平等者,當衡之於法律,更當尤之以學問,若在就學之年則魄力未壯,胡可操刀以割耶?故吾輩視之為自由平等者,人見之以為放恣,以中無實學故也。欲求實學,欲求毅力首在道德,求之本國,舍朱王何以哉!

    今日人心既患囂張矣,顧又加之以虛浮圓滑之手段,漂亮之學問,習焉不察,毫不為怪,本國之人相欺以偽,文字之上冠冕堂皇,以腹之中艱窘特甚,奢侈輕躁,施施然且自得也。回顧而及今日之學生,則虛浮之習尤不能免,其故則物質之文明,日日迴旋於其腦中,耳日之官,心智之思,俱不見他物,惟見機械之巧,器物之精,分妙之中無不思發達其心智,長育其體魄,而人身之源,人類之英世之所謂心性之學者,乃無暇入其心中。夫鶩於技巧之途而人心趨於詭詐,馳於精美之域,而人心流於侈靡。勢也,亦宜也,故欲救輕浮之弊,必先去其機械侈靡之心,而使之及於真正之心理文明,則物質文明相得而彰,可大可久矣。心學理學固以朱王為巨擘,盍試亦求之歟?

    夫志行既薄弱矣,又加之以囂張,既囂張矣,又加之以虛浮,而囂張虛浮之外又有種種惡習劣點,此則俱或由於志行之不堅,習氣之不戢,人心之輕躁,然除此而外則又或根於第四原因者,則不明事勢,遇事無科學上之一定之觀察是也。蓋人未有不自足,而稱人之惡者,未有不譏人而詈己之善者,此則未必皆出於驕嫉之念,亦有其病在一蔽字,人若不自知耳,知之則可以改之矣,知之而不改者有之矣,不知而不知以改者,未嘗不多也,不明理勢則或本一以概,凡見邱山而毫末,見夭殤而壽期頤,或執一而忘百,膠柱而鼓瑟,刻舟以求劍,不衡輕重,不察小大,不論緩急,不究先後,是以胸中無一定主張,遇事則茫然不知其所可。英人之言曰,日光之所以不沒於英國之國土者,蓋以英人遇一事有事前之成見,有臨時之規劃,每至一地,無論有法人有德人,而英人可使之俯首就範,以吾人精神秩序較若輩為強也。西國史學家之論亞歷山大帝之戰也,謂其有戰前之預籌,臨事之機變,是以戰無不勝,攻無不鄧,故欲大有為者,非有清醒之頭腦,正確之思想不可。而吾國一班士夫則尤弱於此,不明理勢,散布其害種惡果遍國中,而及於吾輩青年者,則二事為大。二者為何?一則偏於理想,一則偏於表面是也。

    偏於理想者何也?蓋嘗論之,方吾輩年少氣盛,未嘗不以未來之國士自許,雖然及其出而仕重責計大事,則其恢恢有餘者鮮,其可以砥柱一時者鮮,則豈其志氣之盡消磨哉。何其虎頭而蛇尾耶?蓋國士蓋亦有國士之道耳,向使在一人意氣,其盛之日執而問之曰:如何而可謂之國士,為國士須如何作為,如何手續,則類皆張目結舌而不知所以對。蓋平時固未嘗念及此,即念及此而未嘗有線索,有法則,有利學上之思想論斷故也。矧平日所學,不過發達心智,未發助其任事才力哉,任事之才力雖或得之於經驗,亦可得之於學問。蓋如取學問,挹其精華而使其為我所有,則亦可以增進才力,遇事可不至張皇矣。

    偏於表面者何也?蓋吾輩類無深入之理想,取毛取皮而不究其根源,即如今日國學之不振,亦未嘗非由於此病。自西化東漸,吾國士夫震焉不察,昧於西學之真諦,忽於國學之精神,遂神聖歐美,頂禮歐學,以為凡事今長於古,而西優於中,數典忘祖莫此為甚,則奴吾人,奴吾國並奴我國之精神矣。是非不明,理勢之又一大病耶,知其病則宜常以心目共同觀察,遇事遇物隨地留心,精於鍛制,工於取法,若此則全為朱子窮理之學。故治朱子窮理之學者,後日成功之張本也。

    記者以理學譫言與同學諸君見者半載於茲矣。今也時當春令為一歲之首,送盡嚴冬,催殘臘鼓,是時也,諸君類當有一歲之新,猶新謀,而於身心之際,尤當首加以省察,固不必朱子,不必陽明,而要以道德為指歸,以正確之目光堅強之心胸為準的,樹德務滋,除惡務盡,自強自勝,則雖未學晦庵陽明之學,亦實晦庵陽明之所許也,記者之作理學譫言亦非欲人人從二人之學,實僅欲明道德之要,以貢獻於諸君之前,聊盡一得之愚雲耳。

(原載《清華周刊》第1329期,19149月至1915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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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3 個評論)

回復 珍惜眼前 2010-5-16 11:45
學者淪於圓滑之習,然;朱子者自成一家,格言。
本國之學術實在孔子。孔德之言心性者,實曰理學。
回復 wazhh 2010-5-16 20:39
慢慢讀
回復 sujie_alex 2010-5-17 01:10
wazhh: 慢慢讀
我讀了幾天,只讀完了第一節,還不太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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