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陳忠實:夭折——獻給一位文學的殉道者

作者:sujie_alex  於 2010-2-25 13:46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網文|通用分類:網路文摘|已有3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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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忠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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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他坐在桌子頂頭,給我念他剛剛寫完的一篇小說。

  他每寫完一篇小說,都要念給我聽,從來不讓我親自去看,說是草稿字跡零亂,不大看得清楚。我卻相信我能看得清楚,因為我有時看見他念的作品,實際是已經抄寫得很整潔的修改稿了,然而又不好意思執意要過來看。我要是寫出一篇習作,要徵詢他的意見,剛從桌斗或口袋裡拿出來,他就伸過手來,說:讓我看看。於是,他就用指尖在嘴唇上抹上一點口水,翻揭著紙頁看起來。我多少覺得我們之間有點不平等。

  我坐在炕邊上,胳膊時搭在炕頭擱放油燈的土台上,用手撐著下巴。靜心屏息地聽他朗讀那萬餘字的短篇小說。有時坐得累了,有時聽得煩了,我就打量一下這間熟悉的小屋。一間窄小的老式廈屋,土炕佔去了大半空間。靠牆放著一張同樣是老式的帶抽屜的條桌,條桌的拉把兒是一隻黃銅鑄成的樹葉,閃閃發亮。門和桌子之間的空檔恰尺等寸可以安置一把椅子,他就坐在這把直背老式椅子上,就著門口照到桌面上的亮光,讀書或者寫稿。靠著后牆的那一步之寬的空間,放著一個大紅色的條形板櫃;柜子上方,架著兩隻同樣是大紅色的木箱,那是他的新媳婦的陪嫁品。他的新媳婦坐在炕的那一頭,低頭捉著剪刀,在一張褙紙上比劃著、裁剪著鞋底兒。

  每當我思想拋錨,神志不專的時候,他的朗讀聲就提高半度,而且側過頭看我一眼。我立即抖擻精神,做出專心致志聽著的神態。他的聲音又舒暢地繼續下去。

  每當讀到有趣的情節或細節,他的聲調里就泛出一種得意的色彩,惹得我和他同時笑起來。他的新媳婦也低頭抿嘴在笑,卻不出聲。我特別注意她的反應,凡是她有明顯的反應的地方,我就覺得大抵是他寫得最成功的段落。

  一篇稿子讀完,他放下稿紙,笑著側過頭,爽快地說:感覺如何?隨便說。一邊說著,一邊用手在一個舊罐頭盒子里捏起一撮旱煙未兒,撒在一絡用廢棄稿紙裁成的紙條上,在手心三擰兩轉,就製造出一根喇叭形狀的紙煙了,我也如法炮製,兩人就對抽起來。我們沒有固定工資,生產隊要等農曆年底才決分,通常是見不到什麼錢的;我們誰也沒有發表過一個字,自然沒有稿費,誰也買不起一盒最廉價的紙煙,卻又不習慣使用老莊稼漢們那種笨拙而又難看的黃銅或白鐵鑄成的旱煙鍋子。

  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廈屋裡,有兩支又粗又長的煙捲在冒煙,他的新媳婦輕輕咳嗽起來,嗆得眯起眼睛。我們倆毫不理會,早在煙霧升騰里,為他的小說中的一個人物、一個情節或細節的合理性與必要性,爭吵得一塌糊塗了。

  他所極力維護著的某一得意之筆,我卻毫不客氣他說那一段應該徹底乾淨地刪除掉,於是,爭論就不可避免了。對於他看過的我的習作,類似的爭議似乎更為激烈。我和他尚未養成高雅的涵養,譬如說,應該謙遜地聽取對方的意見,不應該當面眼對眼牙對牙地駁斥;應該斟酌給對方談意見的方式方法,尤應以鼓勵為主,先談優點,再說不足,然後再提出修改補救的措施,使對方於心理和感情上易於接受。沒有。我們之間從一開始好像就沒有這種文質彬彬的習慣,一當討論起來,就爭就吵。開始時,他的新媳婦曾經勸過我們,不要失了和氣,後來習以為常了,就只顧剪她的鞋底或者納扎鞋幫,一任我們去吵。如果是在冬天的夜晚,吵得夜深了,她會從鍋里端來一盤剛剛蒸熟的紅苕,送到條桌上,那是十分愜意的夜餐了……

  看著他的新媳婦又一次捂著嘴打著呵欠,悄悄抹著睏倦的淚水,我就起身告辭。他送我到村外,興猶未盡,於是就站在小溝的水渠旁繼續高談闊論,絲毫也不擔心誰聽了去。

  這個時候,剛剛進入60年代的鄉村裡,正經歷著解放十多年來最普遍、最嚴重的第一次飢懂的時月。我和他——惠暢,兩個一前一後從縣城一中畢業的高中畢業生,都在瘋狂地追求著同一個目標,我們都需要這種推心置腹的毫不隱諱的直率的爭吵。我們將在這種爭吵聲中,走向生活,走向世界,走向未來的中國文壇,爭吵聲中也許會誕生並不亞於《靜靜的頓河》那樣的史詩……

  天傍晚,惠暢到我家來,約我去看電影。

  對河的五里鎮上,大約一月里演出一場電影。這一晚,是五里鎮方圓十餘里幾十個村莊青年們的節日。儘管是已經被城裡人看膩了的過時的舊片子,無論好壞優劣,我們都有耐心看到最後,甚至覺得聽一聽電影音樂,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村子里沒有通電,收音機見不到一台,精神生活的貧乏和物質生活的貧乏一樣使人感到飢腸轆轆。每當五里鎮一月一次的電影節到來的時候,我們倆必定不能或缺。

  月色柔媚,知了和紡織娘在河岸邊的楊柳林帶里叫成一片。從各個村莊通五里鎮的好多條河川土路上,手電筒的光柱忽閃明滅,抽煙的火光瞬息即逝,男孩子們的唿哨,女娃娃的尖利響亮的笑聲,此呼彼應的歡愉的嗓門,輕狂放浪的哄鬧嬉笑的聲浪,充塞了往日里靜謐的河川的夜空。

  我們涉過淺淺的河水,急急趕到五里鎮。小學校的門口,人頭攢動,灰塵在明亮的電燈光里浮動,廣播在大樹杈上播出誘惑力極強的樂曲。我們倆不約而同地翻起褲兜,掏出零碎的天藍色和黃色的貳分、一分的紙幣,數起來,兩人的錢,合在一起,真是萬幸,竟有二毛多了,買過兩張票,花去貳毛整,竟然還有五六分寬餘,我們就盤算該怎樣揮霍享受這一筆餘款了。

  買糖還是買煙?我征徇他的意見。

  買煙。他總是比我更有主見。

  我真想吃糖。我大約有一年多沒有嘗過糖的那種美好的滋味了。站在露天的電影場上,瞅著銀幕上的驚險的反特故事片的畫面,手插在褲兜里,嘴裡含一顆水果糖,那該是一種多麼舒心的享受哇!不過,買煙的主意也不錯,我們平時用紙條兒卷旱煙未兒的手藝,在黑暗的電影場上就有諸多不便之處了。好!我立即表示贊同,我們倆走到一個賣煙的小攤前了。

  買哪種煙呢?我間。

  「『航運他說,一點也不猶豫。

  白紙盒上印著一艘造形簡陋而又畫技拙劣的輪船,此煙牌號叫航運,售價一角二分錢一包,我遞上六分錢去,巧極了,正好可以買到半包。我們每人裝下五支,轉過身去了。

  在一根火柴上,我們點著了兩支煙。多麼奇妙的香味啊!我真捨不得將那令人沉醉的香味噴吐出來,實在比老旱煙未兒又辣又苦的味道好過千萬倍了。嘴裡咂著一支雪白的紙煙捲,昂首從小學校的門道里走進操場,真是自覺神氣而又排場,比在嘴裡含一顆糖有聲有色得多了。

  看過電影,就不那麼急著回家了。我們散渙地走著,品評著剛剛看過的電影,悠哉游哉走回到小河邊上來,那些大幫大夥的男女青年放浪的聲息,此時已經遠遠地流動到村莊里去了,河川里已經恢復了夏夜素有的靜寂。

  我們倆脫光衣服,在清涼的河水裡躺下來,頭枕著一塊光滑的河石,把全身都浸泡在河水裡。蚊蟲無法下口,團團飛旋蜇磨在頭頂,我們一人抓一把臭蒿子,悠悠拂打著蚊子。河水從胸膛上流過去,身子下邊的沙子被掏空了,我就挪一挪位置。星星在藍天上眨著眼睛,深邃無垠的天際神秘莫測,一縷縷輕紗蟬翼似的雲絲在月亮的臉上飄過去,河灘又明亮起來。

  胡萬春起初是個半文盲,現在是第一流作家了,真厲害。我說。

  我們比他基礎好多了,正牌高中畢業。惠暢說,自學起來更快。

  胡萬春投過二百次稿,才發表了百把字的一篇通訊。我深感欽佩,對於我們倆都已知曉的這件軼事,總是興趣不衰,啊呀!我真是缺乏這樣的恆心和耐心。

  我相信,我們發表第一篇作品,絕對不需要用二百篇作鋪墊。他十分自信,用蒿草在水裡狠狠抽打一下,揚起來,我要是寫過50萬字還不能發表一篇作品,那我就自殺!

  我缺乏他那樣的自信,也就沒有他那樣的狠心,我說:搞不了創作,當不成作家,也不必自殺呀!

  玩笑一個。惠暢不在乎地說,輕輕笑了,笑畢,卻深富感情地說,我他媽的不知怎麼從小就迷上文學創作了!說真的,如果真的搞不出一點名堂,我不知道這輩子該怎麼活著好!

  咱們就拿出胡萬春那股傻勁干吧!我說,埋下頭,干它十年再說。

  這樣的內容的扯談,不知重複過多少次了。上海的工人作家胡萬春正活躍於當時的中國文壇,《家庭問題》那篇小說使我們十分欽佩,從思想到藝術,甚至情節的鋪展和細節的選擇,都不厭其煩地討論過三五次了。這種討論,到後來往往就離開作品本身,延伸到作家的成長道路上來了。何止一個胡萬春,中國的或外國的,當代的或古代的,所有能搜尋到手的作家文人們的傳記和軼事,無疑是我們最感興趣的交談的話題。

  蟬鳴已經止歇,偶爾有零星的青蛙叫聲從河岸邊的稻田裡傳出。夏夜裡雖然靜寂,卻使我們感到了潛伏著的生命的躍動,無邊的包穀林里,傳來颯颯颯的綠葉擺動的響聲,小葉白楊在夜風中歡樂地歌唱。我們躺在南源和北嶺之間的小河川道里,熱烈地又是憂傷地談著文學,談著追求;談到胡萬春,我們就信心十足;可是一談到神童劉紹棠,就黯然神傷了。

  這個神秘的神童帶給我們的,不是鼓舞而是悲哀。他怎麼會在戴著紅領巾的年齡就能發表小說呢?我們倆戴紅領巾念完小的時光,只是對娃娃書興趣十足,連小說這個名詞壓根都沒聽說過,劉紹棠上中學的時候,已經是出了名的作家了;我們已經高中畢業,至今還躺在黃土山中的這一道小河裡胡拉亂扯,一個字也沒上過報紙或雜誌哩!我們猜測他的宗室一定是文墨瀚海,祖蔭厚極,自幼熏陶。然而,從一些零星的資料透露出的事實卻是,他和我們完全相似,出之鄉野,世代農耕。我很喪氣,惠暢也不大樂觀。從劉紹棠看來,文學創作需要天才,我們都暗自懷疑,自己是否具備這份天資?我們對批叛右派劉紹棠的文章無暇一顧,卻對那個神童的字感到神秘莫測。

  唉!沒勁了。我不由得嘆氣,說起這個人,我就冒氣了。

  甭忘了,中國雖然有自古英雄出少年的古訓,也有大器晚成的成語,可見什麼都不盡然。惠暢是很富于思辨的,少年時代能成起事的,到底是個別人,多數人是青年和中年時候才露頭。

  我們若是大器,遲成早成關係不大。我仍然心裡不踏實,我們要是小器呢?或者根本就不會成器呢?

  契訶夫說,大狗小狗都要叫,就按上帝給他的嗓門叫好了。』」惠暢反而氣更壯了,他忽然從水裡翻起身來,站在水中,大聲說著,像是和誰吵架,亦像是對河川和源坡宣言似的,慷慨激昂起來,我不是天才。我不是大狗。我是小狗。不,連小狗也不是!我是蛐蛐。不,連蛐蛐也不夠格!我是醋蛛兒,上帝只給了我一個破尿罐的嗓門,我要叫!多一個人的叫聲,世界就多一份聲音!醋蛛兒的叫聲雖然難聽,它還是拚命地叫著!它沒有因為有百靈子而抿嘴不響!如果只有百靈子而沒有醋蛛兒,世界也就單調了……」

  惠暢赤裸全身,慷慨激越的思辨,使我大受鼓舞。我為自己的怯弱而難堪,忽然也從水裡蹦起來,和他站在一起,狠聲說:我也權當自己是一隻醋蛛兒……」

  咱們往後誰也不許再說泄氣話。惠暢說,人家是人家,我們是我們!

第二節


  夜深了。當我們又鼓起勁頭的時候,肚裡卻餓了。許久以來,我已經沒有吃過饃饃了,晚飯通常是一鍋綠乎乎的野菜,點綴著幾粒黃燦燦的包穀糝子。現在回到家裡,自然無法找到任何可以充饑的食物。他家的狀況和我家不相上下,也不會有什麼可以指望填充肚皮的東西。於是,他去扒拉柴禾,我就悄悄溜進早熟的包穀地里去摸幾穗嫩棒子。沒有辦法,未來的兩位文豪,現在不得不屈身喪德去……

  火苗在柴枝上跳躍,從這一枝上又躥到那一技上,呼呼呼燒燃起來,高高的堤壩擋住了火光,躥起的柴煙與朦朦朧朧的夜空攪和在一起,不大分辨得出來,河灘里的守田人不會發現我們的蹤跡的。

  我和惠暢坐在火邊,再沒有勁頭談論其它什麼事,肚子太餓了,目不轉睛地盯著綠皮的嫩包穀棒子,在火焰烘烤中逐漸變成白色,繼而變成黃色,接著就燒成黑色了,發出吱吱吱的細微的響聲,隨之有一股奇異的香味飄散開來,刺激人的鼻膜,撩撥人的食慾,肚子里受到這樣美味的食物的誘惑,翻江倒海似的蠕動起來,發出咕咕咕的叫聲,嘴裡也溢滿了口水。我簡直忍耐不住,等待不及了。

  聽說巴爾扎克一度也很窮……」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一聲很重的咳嗽,從堤壩頂上傳下來,震得自命為受大任於天地的我倆,同時驚恐地揚起頭來,就看見了堤壩了兀然站著一個人,半截鐵塔似的,右手裡攥著一柄梭鏢。我一眼看出,這是看守莊稼的馬羅。

  惠暢有點慌,似乎忘記了自己是將受大任的偉人,怯生生地悄聲問:這是誰?怎麼辦?

  我與馬羅已經有過一次交往,半月前,他曾經邀請我到他在河灘看守莊稼的庵棚里,親自給我犒賞過一頓燒烤包穀棒子。被他抓住嚴懲不貸的,是那些用麻袋偷下棒子到城裡去賣錢的真正的賊;對我好像比較客氣,不過是燒幾個充饑罷了,他不會過分計較的。

  他依然站在那裡,瞅著我們問:誰?

  馬羅大叔,阿克西尼亞今晚沒來嗎?

  他嘿嘿一笑,把直豎著的梭鏢放倒了,是你個崽娃子,我當是賊伙哩!河堤是用水泥和河石漿砌的直面,又光又滑,他下不來,繞那邊的小路去了。

  惠暢噓出一口氣,釋然了,坐下來。

  我給他介紹,這是我們村一個老光棍,終年四季,給生產隊看守莊稼,夏收看守麥子;秋天守護包穀和棉花;冬春兩季,吆攆拔食麥苗的大雁。他在河那邊的村子里有個情人,常常在夜靜時涉過小河來,在他的小庵棚里幽會,那幾乎是公開的秘密,我稱她為阿克西尼亞。馬羅雖然沒讀過《靜靜的頓河》,卻知道我說的是誰,指的是哪一檔子事。

  馬羅已經走到火堆跟前,扔下梭鏢,準備找一塊地方坐下來。

  葛利高里大叔,歡迎你。惠暢抓住馬羅的胳膊,你真是個浪漫的人兒哩!

  你可甭聽他胡糟踐我!馬羅哈哈一笑,佯裝斥禁的口氣,對我說,你盡給我造謊!

  咋能是我造謊呢?我故意逗他,馬羅叔,你對月亮發誓,有沒有一個阿克西尼亞?

  馬羅從火堆里捏起一粒火星,按到煙鍋上,喉嚨里發出咯咯咯的憨笑,得意地仰起頭,淡淡地說:那是牛年馬年的陳事了。而今那個可憐人,日月恓惶哩!我可憐她,周濟她一升半斗……人家娃兒大了,咱還不自覺行嗎?

  馬羅叔哎!惠暢親熱地叫。他對馬羅十分感興趣,眼裡閃出生動的光芒,說,你一年四季給隊里守護莊稼,很辛苦了。

  不苦。馬羅頭一擺。

  真不容易哩!秋天下陰雨,冬天下雪……」

  人家隊長給咱工分哩!

  馬羅吐不出一句更崇高的話,惠暢有點失望地閉了嘴。他大約想聽聽馬羅說出諸如為集體咱不怕冷之類的話,然而他只能失望。

  你們倆說你們倆的話吧!馬羅自動撥著火,翻搗著已經燒得黑乎乎的包穀棒子,義務為我們服務,有文化的人說話,中聽!鄉村人盡說粗話。

  我們說話有啥好聽的?惠暢問。

  好聽。一樣的話,你們文化人一說出口,味兒不一樣羅!馬羅笑說,比方我跟那個可憐人兒的事,我其實也不怕誰說。你們說成啥子,我就知道說的那個可憐人兒。鄉村那些粗莊稼哥們,一開口就是,馬羅夥計,這幾天跟野婆娘弄了幾回?你說難聽不難聽?

  我和惠暢已經忍不住,哈哈大笑。惠暢猛然撲到馬羅的背上,抱住他的脖子,用自己的臉頰在馬羅的腦袋上磨搓,親昵地喊著:馬羅大叔,我的真正的葛利高里……」

  馬羅從火堆里撿出一個黑炭棒子,甩到惠暢的懷裡,接著又甩給我一個,那熟悉的動作,使人感到豪爽而又親切。我撕開一層燒焦灼外皮,就露出冒著熱氣的內皮來,一層層撕開,就咬著了軟乎乎甜膩膩的包穀粒兒。惠暢動作更麻利,已經啃得滿嘴響起咔嚓的聲音。

  你倆誰有戲本呢?馬羅問。

  你要啥戲本?惠暢口齒不清地問。

  《鍘美案》、《五典坡》都行。馬羅說,《周仁回府》也祐哇!啥戲本我都愛看。

  你識得字嗎?惠暢好奇地問。

  識得幾個。馬羅說我一邊認,一邊前後揣摸,也就碰出意思來了。

  你上過學嗎?惠暢似乎才找到話頭了。

  上學上了四年哪!馬羅沉吟著,自己也有趣地笑著,那時候的學堂,先生愛打娃娃。怪得很哪!我在下邊背書背得溜溜熟,一叫到先生跟前,瞧見那根二尺長的竹板子,背熟的書全忘光了,先生就撈起竹板子,抽得我的手心連碗也端不住了……」

  你要是不伸出手呢?

  不行啊!那時候念書就興打板子。馬羅莫可奈何地說,有一回,先生的板子剛抽下來,我的手往回一縮,糟了,先生抽在自個的膝蓋上,這下了得!先生左手掐住我的指頭,咬著牙,在手心打。我閉上眼睛,手心疼到後來,倒是不知道疼了,也不知他打誰的手哩!

  噢喲!馬羅大叔,你認得的幾個字,代價不低呀!惠暢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為了你好不容易認得的那些字不致忘記,我無論如何也要給你搞來兩本戲本子!

  我心裡知底,馬羅大叔的嗓門是很不錯的,有鐵嗓子的美譽。在夏天傍晚的餘輝里,晚霞給鬱鬱蔥蔥的青紗帳塗一片赤紅,從河渠邊的楊柳林帶里,常常傳出馬羅粗壯而雄渾的聲音。白雪蒙地的冬夜,在廣漠的河灘上,他吆雁吆得煩了,就放開喉嚨吼唱。他愛唱戲,更愛看戲,每逢縣劇團下鄉,他常常追到一二十里遠的岱峪口去看戲,要是五里鎮有戲,他是一晚也不會空缺的。看得多了,那些最流行的秦腔劇,他不僅能背唱大板大板的唱詞,連人物的對白也能大段大段地道出來,他唱起亂彈來,嗓門難免跑調,詞句也很難讓別人聽清,但人一聽都能猜出是某一本劇里某某人的唱詞,而味道則是純粹不過的秦腔的戲味。關鍵是品嘗那種不易說清的味道,而戲文和唱詞不清倒在其次了。

  馬羅大叔,唱一板亂彈吧?我慫恿他,揀你最拿手的來一段。

  要唱亂彈,還數《牧羊》里蘇武那一板唱腔好。馬羅一經觸及,戲癮就來了,他盯盯我,又瞅瞅惠暢,你倆誰會唱不會?蘇武和李陵,兩人對唱才嶄勁!

  十分遺憾,我對我們的秦腔聽來雖也順耳,卻從來沒能學會唱控。惠暢是個文娛活動的活躍分子,在學校里上過台,演過戲,可惜在他演過的幾折小戲里,總是扮演著小生的角色,大都是和姑娘、小姐對唱,蘇武在《牧羊》中的唱詞他一句也唱不下來。馬羅也不勉強我們,已經乾咳幾聲,清理嗓子,猛然揚起頭來,就暴發出一聲天崩地裂般的聲音:漢蘇武在北海……」

  他的臉在火光中更顯得紅了,脖頸上的筋絡暴突起來,慷慨激昂的劇情和戲詞,大約正適宜他的嗓門。我從來沒有這樣近距離地聽人唱戲,此時才覺得體味到了真正的秦腔。他一人身兼蘇武和李陵兩角,放開嗓門吼出蘇武威武凜然的戲詞,接著壓細嗓子唱出李陵哀婉曲屈的心聲,在緊密激烈的對唱中,把蘇武以死報效祖國和李陵變節屈膝的兩種氣質活活地表白出來了。

  我已經多次聽過馬羅大叔的嗓門,不足為奇,惠暢聽完,已經激動得滿臉喜悅,熱烈地說:馬羅叔,我下回把板胡拿來,我拉你唱,咱們搞個自樂班。

  馬羅卻笑笑說:我跟弦嗩唱不到一塊。

  惠暢甩掉一根啃完了的包穀棒子,又從火堆里揀起一個來,撕開了,玩笑似地說:馬羅大叔,我將來要是當了縣長,首先接你去享福。吃烤包穀聽亂彈,皇帝怕也享不到這樣的福分!

  那也說不定。馬羅笑著,興許你還當省長哩!

  他挺認真地舉出實例來,說他家在山裡的一個遠門親戚,在山坡上看守莊稼,山裡狗熊特多,夜裡出來啃包穀。有天半夜,他的表哥剛轟走狗熊回來,窩棚里滾進一個人來。他的表哥打著火鐮引著火,一看,那人腿上淌著血,就把那人救了。傷好了,那人夜裡又走了,他的表哥也沒敢問人家是啥人,倒忘了。解放了,鄉上來了三個人,要接他表哥出山,不由分說,就用抬桿轎把他表哥抬到鄉政府去了。爺!鄉政府門口停著一輛卧車,那個傷員從車裡走出來,抱住他的表哥……人家是北京一個部長!

  馬羅大叔,等著吧!惠暢笑著,煞有介事地說,我將來用直升飛機接你!

  馬羅哈哈笑著:我可害怕坐飛機。你說,那東西要是在天上正飛著,像馬一樣驚了咋辦?

  惠暢給馬羅大叔開下空頭支票,馬羅大叔也暢快地吼喊了一陣亂彈,主要是我倆的肚裡都裝滿了真正的糧食,在月亮已經溜下西姬的黑下來的夜色里,三個人沿著三條路,各自回家去了。

  第二天後晌,惠暢興沖沖跑到我屋裡,喜不自勝地說:昨黑我回到屋,寫下一篇小說,用馬羅作模特。你坐下,聽我給你念……」

  縣文化館的浦老師給我們倆寄來兩張藍色的門票卡片,市裡的文化館為文學愛好者舉辦一次文學講座,特邀省報文藝副刊的一位肖編輯主講,講題是《散文散談》。接到信時,已是昨天傍晚,我們昨黑就約定了,今天後晌動身,晚上宿在城邊,明天一早趕進城去,正好跟得上聽講,母親特意破費給我用包穀面烙了五個小燒餅,沒有給裡頭摻進豆渣或者菜葉,那是真正的純粹的糧食烙制的燒餅了。我焦急地等待著,卻不見惠暢來。我忍耐不住,又趕到他家去,想不到,他正跟新媳婦拌嘴吵架。

  新媳婦秀花,鼻子和嘴巴全都因為生氣鼓勁而挪位;那秀氣的鼻子,因為臉腮變色而顯得又小又扁;那蕩漾著溫情的眼睛籠罩著污氣濁水,顯得難看了;嘴唇撅著,更使得臉型愈加不協調。我看見她的這副模樣,暗暗一驚。她也有點不好意思,立時扭轉身,坐在炕邊上,把微微顫抖著的背脊朝向門口。

  你咋這樣狹隘!惠暢氣呼呼地說,真是莫名其妙!

  我看看惠暢氣憋憋的臉色,勸他冷靜一下。好在那秀花見有人來,也不再開口,我就拉著惠暢出門,迴避也許是最好的辦法。

  上路以後,惠暢的情緒逐漸恢復正常,我不好問兩口子因為什麼發生口角,只是勸他不要和她一般計較,那畢竟是一位只讀過小學四年級的鄉村女子,長這樣大隻進過兩次西安,都是和他訂婚、結婚時,由他引著她去買衣服,去照相,去登臨大雁塔的。

  嗨!為什麼正經事來呢?惠暢喪氣地說,全是小心眼!看來……農村女子的心眼更狹隘!我總以為鄉下姑娘樸實敦厚……」

  天下的女人,無論白種或黃種,都有一個不可克服的先天性的通病——」我記不清在哪本書上看見過這樣的話,統統搬出來,故作高深地說,似乎我對女人有專門研究似的,這就是疑神疑鬼,對丈夫尤其如此。

  為了一封信,跟我憋了三天氣。惠暢說,我的一個女同學給我來了一封信,問候了我幾句,有幾個讚美我的詞兒。她讀得半懂不懂,居然說那個女同學是我的野婆娘。我今日後晌正準備走,她可有話了,說我要去尋野婆娘,所以才急的愁的……你看看,遇見這號女人,我咋辦?

第三節


  在縣中念書時,他比我高一級,自然也早一年畢業、回鄉。我那時已經影影綽綽聽到過他在戀愛的傳聞,傳聞中的那個女生,是一位細高挑個兒的圓臉姑娘,有一雙不大卻柔情脈脈的眼睛。當我畢業回鄉之後,第一次到他家裡去拜訪他的時候,他的新媳婦秀花,已經坐在小廈屋的土炕上給他縫衣做鞋了。據我所知,他的那位細高挑個兒的女朋友,畢業后考上醫學院了。他是個農民,這之間的差別有多遠,我是完全可以體味得到的,所以從來也沒有問過他,也許我聽到的傳聞不過是捕風捉影。既然這個細高挑個兒的醫學院學生已經使農家女子感到了威脅,而且使我的朋友惠暢陷入苦惱,我就有責任尤其有興趣問問究竟。我直言不諱:是醫學院楊琴茹來信了嗎?

  是她來了一封信,惹起了內亂。惠暢也直言不諱地承認,楊琴茹現在是大學生,我一個老農民怎能般配!這個蠢婆娘盡瞎猜!

  也許你和楊琴茹有不檢點的行為,給秀花察覺了?

  沒有啊……唔!我結婚後的第三天,她來了,氣色不好。秀花看出一點意思……」

  也許你心裡還忘不了楊,對秀花熱情不足,她敏感了!我繼續胡謅我從外國小說中看到的關於女人的議論,運用到惠暢的愛情矛盾中來,人家說,女人對男人的敏感,並不受文化程度的限制,你可甭把秀花當傻瓜……」

  這話很有道理!惠暢說,秀花雖然文化低,心眼可不少……」

  鄉村上路貼著南源坡根向西伸展,河川里是即將成熟的包穀和穀子,葉子開始衰敗了,好些田塊里的包穀,棒子剛泛黃,饑饉的社員已經等不及熟透而提早掰掉了,留下空空的青稈還栽在地里。棉花的葉子紫紅烏青,斑斑駁駁,田野里呈現出晚秋時節一片紛雜斑瓓的色彩。鄉村土路上不通汽車,來往著推車挑擔的農民或小販,我和惠暢走著,長途步行的寂寞,完全被他動人的愛情的自白排除了——

  我跟楊琴茹的關係,打個比方說,就是梁山伯與祝英台,一點也不過分。

  我倆在高一時是同桌,她是化學科代表,我是語文科代表。高二時排座位分開坐了,開始有書信傳遞。傳遞書信的形式五花八門,多種多樣。她給我發化學作業本時,必定夾著一封信;我給她把回信又夾在她的作文本里送過去,如此這般,楊琴茹寫給我的情書,有30萬字;我回給她的,有50多萬字;其中有許多抒情詩,她的詩寫得比我更細膩,屬婉約派。如果有可能,譬如我將來成了世界著名作家,我就準備把俺倆的信按時間編排下來,稍做整理,就是一部兩卷本的長篇小說。我敢打賭,那將會是一部引起轟動的暢銷書……」

  你甭打岔,親吻的問題我後頭再說。老師不準學生談戀愛,怕影響學習,好多人偷偷地談著哩!我們倆可真是沒有因為戀愛影響學習,反倒是促進了學習的勁頭。要是稍長時間不給她唱一段讚美詩,我就心慌意亂,心裡捉不住學習;看了她的信,我就心地踏實,勁頭倍增了。所以說,老師雖然動機很好,方法卻不妥,我們都是20或超過20歲的人了,夠婚姻法規定的結婚年齡了,我可不像梁山伯那麼傻,同窗幾年還認不出祝英台屬雌屬雄,我可是一下子從她的眼睛里發現了,她喜歡我,而且十分喜歡我,我就大膽地寫給她一封長信,專門描寫她的眼睛,頭一句就叫她心靈震顫:你的細眯的眼睛(恕我客觀)令我難忘,似乎是一個地下湖的縫隙,蘊藏著無限深情……她被我打動了,給我很快送來回信。每一次通信的末尾,都綴著倆字:吻您。可是,我們實際上只是紙上接吻,沒有……唔!畢業離校的那一晚……」

  開完畢業聯歡晚會,我們倆就走出校門了,沿著學校後邊的河岸朝下遊走著。月亮很亮,空氣清爽。她沒有洗去上台唱歌時塗在臉上的胭脂,我也沒有擦掉飾演秦腔《游龜山》里田玉川時塗在眉毛上的墨汁。我們倆走著,瞅著對方化了妝的臉相,她笑我,我也笑她,笑著笑著就……接吻了,胭脂和墨汁抹得兩人的眉眼一塌糊塗!我們立即跑到河邊洗掉了……這是我們第一次接吻,也是最後一次……」

  她接到錄取到醫學院的通知書,立馬跑到我家來看我,我名落孫山了。她鼓勵我明年再考,我假裝同意,怕她失望呀!她走後,我睡了三天,就同意了家裡給我訂婚的主張,跟媒人引來的秀花見面了,模樣挺俊,不比楊琴茹差多少,看來也靦腆,就訂下了!仨月沒過,她就過門了,枕著我的胳膊睡覺了!楊琴茹得知消息,跑到俺家,怎麼也掩飾不住,讓秀花從她的痴痴獃呆的神色上看出破綻來了。我送她到村西的大路上,她哭著跳上車子走了……」

  你不理解我的行動?其實很簡單。我現在是個農民,和她一個大學生要生活在一起,你想想這樣實際嗎?你說我結婚太早,這對。我也想過,等我在文學上取得成績,功成名遂,再去花好月圓;可是,我如果永遠也奮鬥不出一點名堂呢?我這人,你可能覺得浪漫,切身問題我卻很實際。我和秀花結婚,就是把自己定在一個終身農民的基點上,如果能有所成就,當然十分好了;如果一事無成,秀花也不會嫌棄我是個農民。這樣,我心裡無所牽掛,我死心塌地自學文學,連再次參加高考也放棄了……」

  我努力將她忘記。把一個丈夫應該給予妻子的一切都給予秀花,為此,我和琴茹不通信了。我也給秀花如實坦白交待過這一切,企圖使她理解我,幫助我。她聽時倒能同情我,可是,前日一見琴茹的來信,心裡又起疑霧了,我才覺得給她坦白得太徹底,是失策……」

  聽完惠暢的敘述,不僅他自己動情了,我也動情了。我也出身於低微的貧窮的農村,在同類問題上完全能體味他的苦衷,純真的浪漫的愛情,和極度貧窮的家庭經濟狀況的矛盾,無法統一,也無法迴避。我深為欽佩他的抉擇的乾脆利落,更為欽佩他在文學事業的追求上所作的如此長遠的打算,以及下了這樣重大的注頭。可以說,他的婚姻問題的處理,完全是出於對事業的服從,這需要怎樣的理智和殘酷的感情割捨?

  夏日的夜色緩緩來遲,我們不知不覺中已經走進水溝村了。我們已商定好,在這兒過夜,明天一早趕往城郊汽車站。聽說水溝村有兩家農民偷偷開的黑店,每晚每人只收三角錢,正好適宜我們的經濟基礎。晚上本可以趕進城裡,旅館的住宿費是無法支付的。我們已經忘掉了那位痴情的醫學院的女生,開始向一位村民打問,誰家開著店子……

  水溝村真是名副其實,由兩條溝組成,從東南邊那條溝里流下來混濁的泉水,溝底落積著污黑的樹葉,容納了半個村子里居民的排泄物,水已變成黑糊糊的臭流了。從西邊伸展過來的是一條幹溝,晴天里沒有流水,已經變成一條自然的通道。兩條溝在源坡下交叉在一起,有一座小小的土橋,跨上這上橋便是進入水溝村的第一步。

  我倆站在土橋邊,同時在猜度,黑店在哪條溝里開著?往乾溝里瞅瞅,再往流水的南溝里瞧瞧,溝里全是倚著崖壁而鑿成的一孔孔窯洞,窯院前的平場上,零零散散地豎起一座座后牆特高而檐牆甚矮的廈屋,經一位老者指點,我們就沿著乾溝走進去。

  沿著乾溝走上去,他巡查左邊,我睃巡右路,走到溝腰裡,我終於在一座廈屋的土坯山牆上,看到一塊小得有點賊頭賊腦的招牌,大約只有一隻杴板那麼大一塊木牌,掛在一根木撅子上,走近一看,木牌上寫著兩個畏畏縮縮的黑字:客店。我猜想,既然是黑店,當然不敢明目張膽地張羅出一張醒目而體面的牌匾;這隻小牌,大約只是在日暮天黑時掛出,給急於投宿的行人指一指所在,白天就要摘掉了。

  惠暢已經叩響了土壘門樓下的黑色門板。

  小院里有輕快的腳步聲,門開了,一個彪形大漢站在門口。

  請問。這兒歇客嗎?

  歇。

  住一宿多少錢?

  五毛。

  有便宜點兒的鋪位嗎?

  一律五毛。

  我和惠暢對看一眼,大約都在心裡盤算,能不能支付這一筆住宿的開銷。我身上只裝著一張紅色票面的一元幣,住宿花去五毛,坐公共汽車進城票價要二毛,來回四毛,那麼剩下一毛票兒,只夠喝開水了。我正在為難,惠暢已經轉身走了,轉過頭來招呼我說:走吧!我已經瞅好一個地方了,火車站候車室挺寬敞!

  我和惠暢剛走下溝底,那位彪形大漢卻站在溝楞上叫:喂!四毛住不住?

  三毛。惠暢很嘎氣地說,我不會羅啰嗦嗦地討價還價。做出不耐煩的高傲神氣,立馬要走的架勢。

  三毛就三毛吧!彪形大漢口氣軟下來。

  兩間廈屋,一鋪用土坯盤壘的土炕,鋪著一頁蔑條很粗的葦席,疊壘著幾條補疤聯著補疤的被子。我立即看出,這廈屋其實並不是職業性的店房,而是地地道道的農家住屋,不過在光席上多擱了幾條破被子罷了。腳地上放著一條長板凳,凳面橫豎著溝溝道道,使人會產生一種百年古物的直感。

  彪形大漢用黑釉瓷盆端來半盆已經涼透的開水,放在靠牆根的白色板柜上,就冷著面孔說:現在交了房錢,明早遲走早走請便。

  我和惠暢又對視一眼。他大約怕我們天不明起來溜掉,每人就立即交出了三毛票,我們明早起得早,倒是省去了麻煩。

  彪形大漢收了錢。裝在短袖藍布衫的口袋裡,沒有走出門去,卻在長板凳上坐下來,點著旱煙袋后,隨口問:二位從哪兒來?沒有行李?

  他大概把我們看成肩挑山貨進城的腳夫了,卻不見行李。惠暢很爽快地說:我倆到城裡去開會。

  唔!你們是隊幹部?他揚起頭,重新打量我們一眼,既是幹部,你們該是懂政策的,敢問這瓜菜代年謹,還得多久?

  快了!相信黨和人民,困難很快就會過去的,今年比去年不就強一大截嗎?惠暢給他宣傳,鼓勵,今年的秋田比去年好,生產隊分的糧食肯定多些……」

  嗬呀!人真是餓得撐不住了哇!彪形大漢嘆著氣,盼得明年雨水好……」

  煤油燈盞昏暗的光亮里,我打量著這個彪形大漢,敞開著短袖衫兒的前襟,露出肌肉棱蹭的紫紅的胸脯,卧蠶眉,條形大眼,直通通的鼻樑,闊大的嘴巴,真乃一條關中大漢的體魄。從這樣強悍的體魄里發出的哀婉的嘆息,使人感到如此彆扭,真虧他長著這一架派勢!照我推想,這樣強悍的軀體該當有英雄的豪言如雷轟擊,才顯得與他的體魄相協調。我不由地問:你做啥營生?

  種地嘛!叼空到長樂坡拽偏套他淡淡地說,隊里去年沒決分,今年也玄乎。干一年白乾了,沒個指望。我到長樂坡去給人力車掛偏套,從坡下拽到坡頂,二毛錢,一天能弄兩三塊,買點高價包穀,就這……」

  我忽然意識到,我和惠暢雖然也免不了挨餓,卻不覺得絕望和悲哀,是因為有那麼一個雖然遙遠而總是存在著的理想的目標,在誘惑我們,鼓舞我們,苦也不覺得太苦了。而眼前的這位彪形大漢呢?他自然沒有想入非非的念頭,也不會有將受大任於天的自我安慰吧?他的悲苦可能就雙倍地沉重了。

  你該是在隊里好好乾,發展集體生產,困難就克服了。惠暢不忘記自己是黨的宣傳員的責任,宣傳群眾,光靠拽偏套顧眼前不是辦法……」

  需得隊里換了隊長,換上好人,我就有指望了。他搖搖頭,你們不知,現在的隊長哇,一把能扣出六道渠兒……他不會長了,社員聯名到公社告狀了,黨委楊書記說今冬整隊,俺水溝五隊是重點,我等著……」

  他又嘆息一聲,捏著煙袋出門去了,沉重的腳步聲,響到後院的窯洞口去了。

  彪形大漢回窯睡覺去了,卻把沉悶的氣氛留在我們住的廈屋裡。

  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惠暢摹仿瓦西里安慰妻子的聲調和神態,頓時把廈屋的氣氛烘托得輕鬆了,糧食會有的,麵包也會有的……」

  我們脫光衣服,只穿條短褲頭,把棉被拉開一角,就透出一股酸臭的汗腥,沒有辦法,蓋住肚子睡吧。炕頭橫豎扔著幾個木頭做成的條形六面體,這是枕頭,上面滲著黑紫色的油漬,也許有無數的腦袋享過它的清福了。

  我們躺下來,依然興緻勃勃地討論托爾斯泰和《安娜·卡列尼娜》……

  我剛迷糊入睡,就被惠暢的驚叫吵醒。

  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了——」

  我睜開眼,惠暢穿著短褲站在腳地,早已點燃油燈。我莫名其妙,他又在惡作劇吧?

  飛機,坦克,裝甲車,全面進攻!

  他說著,哈哈哈笑著,掌起油燈,在炕邊上尋著,搜著,忽然大叫一聲,臉色都黃了,尖聲悲哀地喊:我的媽吔——」

  我跳下炕來,接過他手中的煤油燈,在他看過的地方查看。老天爺!臭蟲從牆縫裡爬出來,排成一條軍用地圖上的箭頭似的長線,一直連到炕席上。整個三面牆壁上,有這樣七八條由臭蟲組成的浩浩蕩蕩的大軍,長驅直入,向炕上睡熟的活物偷襲,一見燈光和人的聲息,那些大的小的臭蟲大軍,立即潰散,紛紛逃匿隱蔽到牆縫裡去了。我嚇得渾身冒起一層雞皮疙瘩,直想嘔吐,坐在長條凳上,又蹦起來,似乎那百年古物的縫隙里,也埋藏著這樣的甲兵。

  話說托爾斯泰和曹雪芹,一路走來,已覺腹飢腿沉,就在水溝一家客店投宿。蓋的鴨絨薄緞被,枕的落風軟枕,正睡到好處,忽聞飛機轟鳴,震耳欲聾,睜眼一瞧,萬千餓蚊翻騰俯衝,撲面而來。兩人正在驚慌,忽見四面山野里,擺出六六條長龍陣,裝甲車和坦克鋪天蓋地,如同潮水般圍卷過來……托爾斯泰丟了安娜,曹雪芹甩掉紅樓里的小姐丫頭,奪門而逃……」惠暢站在腳地,即興演講出順口胡謅的評書,已經笑得前俯後仰,我也捂著肚子,只覺笑得疼痛難受了。

第四節


  我取來衣褲,在門外的院子里摔打抖索,只怕衣縫裡暗藏下一個賊兵,摔拍得衣衫僻啪亂響,才疑慮重重地穿到身上。我拉他快走,他已走到門外,又返身進去,從炕洞里揀出一塊燒炕時未燃燒盡的黑棒,在牆上寫道:

  還我血來!

  惠暢寫罷,摔掉黑棒,吹滅了煤油燈,我們就走出街門了。其時,星斗滿天,深秋的夜半時分,濕漉漉的夜氣透著一陣陣寒意。

  翻上乾溝的頂端,遠遠可以眺見城市的燈火了。趕天明,可以步行到市區,倒是可以節約下二毛錢的車費,我們倆扯開步子,在鄉村和城市的邊沿上趕路。

  我倆大步走著,心裡反倒暢快,走夜路有其獨特的韻味,心裡一陣陣激動,像是鄉村那些七老八十的老婆老漢去朝拜古廟神寺,愈接近目的地,腳下勁頭愈足了,心裡凝結的信仰的力量簡直是無可比擬的……

  我拉著惠暢在劇院後排的連背椅上坐下來。舞台上吊垂著紫紅色的帷幕,一隻麥克風孤零零地立在舞台前沿。舞台上掛著一副《向雷鋒同志學習詩歌朗誦會》的紅色橫標,可能前幾天在這兒舉辦過朗誦會,橫標尚未來得及卸掉。

  我們步行六七十華里,幾乎一宿未睡,現在坐在靠背木椅上,腿腳首先感覺舒服了,渾身儘管有一種緊巴巴的疲倦的感受,卻仍然精神興奮。劇場前頭已經坐得黑壓壓一片,門裡仍然湧進一夥伙青年男女,也有中年人和老年人。從服飾和舉止上判斷,可以看出聽講者中有青年工人、教師和其他角色,惟獨沒有農民裝束的人。只有我和惠暢,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從鄉下趕來的農民。我和他都是家織粗布衫兒,頭髮上落一層黃色的塵上,這是在鄉村土路上長途跋涉的結果。我們沒有穿襪子,腳背也已被塵灰污髒了。我感到拘束,又感到孤獨。過往的穿戴乾淨的青年男女,冷漠甚至鄙夷地瞅一眼我倆兩邊空著的座位,走開了,擠到乾淨人窩裡去了。

  我的心裡聚著的勁頭,漸漸撒漏了,簡直悲涼起來了。老天爺!在這個城市裡,竟然有這樣多的人趕來聽文學講座,可以斷定尚不是全部愛好文學的人。在這個可以容納千人的大劇院里坐著的,肯定有一大部分人都在做著作家的美夢和進行著實際的努力,而終究能成為作家的,又有千分之幾呢?那千分之幾的幸運兒,絕對不會是我這個一身家織土布的鄉下佬哇!我簡直由自卑而愧悔了,真是,腰裡揣著幾個硬得像石頭一樣的包穀麵餅子,居然跑了幾十里路來聽文學講座!

  甭看這兒坐的那些人,一個個神氣十足,好大派頭,好像他們就是馬克西姆!惠暢撇著嘴角,斜眼很傲慢地掃視著會場,以一種嘲笑的口吻說,其實比我們強不到那兒去!

  我不知他說這話的依據是什麼?不敢全信,可是卻很願意接受這種意思的話,以及說著這種話時的情緒。

  鈴聲響過,帷幕推開,會場漸漸靜下來,一位中年人笑容可掬地走到麥克風跟前,宣布了報告會開始。

  令人驚異的是,舞台左邊走進一位風度翩翩的青年,腋下挾著一隻黑色皮夾,站到講桌前,恰到好處地點頭鞠躬之後,就坐下來,也不寒暄客氣,一開口就講起散文的概念來。他中等個頭,烏黑的頭髮,白皙的臉龐,兩隻聰靈的眼睛,一看就是一個博學多才的書生。

  坐在我前排的兩位中年人交頭接耳,說報告人不過23歲,大學文科畢業,現在已經是省報文藝副刊的編輯了。我僅僅比他小不過兩歲,現在正愣頭獃腦地坐在台下聽他講文學的基本知識哩!

  我側過頭,惠暢正聚精會神地在小本上作記錄,全然沒有我這樣的自卑。年輕的編輯口齒伶俐,語言準確,感情豐富,手勢瀟灑,講得真是好極了。講解舉例中,他居然大段大段地背誦起俄國一篇有名的散文來……

  我們重又走在來時的南源坡根的鄉村上路上了,午後的太陽仍有熱力。在一架水車前,一頭騾子蒙著眼,拽著木棍轉圈圈,木棍轉動齒輪,叮叮噹噹,清水嘩嘩嘩從筒管里冒出來,我們在水槽里洗了臉,喝了幾口清涼涼的井水,又趕路了。

  這個人講得好!惠暢很欽佩地說,散文是形散而神不散,一句話就概括了散文的藝術特質……我看你聽講時,好像總不踏實?

  我總是懷疑自己。我如實相訴,我看在座的那千把人的派頭,一百個中有九十九個都更像作家的派頭,只有我不像!

  哈呀!我和你剛好看得相反,完全相反。惠暢揚著頭,揮著手,我看那一百個人中,有九十八個都不像作家的派頭,只有你和我像。

  有點妄自尊大吧?

  我敢和你打賭——」

  打啥賭?

  十年,頂多十年,我要以作家的名義,踏上這個劇院的舞台講創作!惠暢突然站住,緊緊盯著我,不是開玩笑,請你記住今天這個日子,我說過這個話!

  到此為止,我平素體會已深的他的自信的氣魄,現在發展到頂峰了,完全可以說是狂妄了。我倒是覺得,對於我心裡不知怎麼形成的幾乎是根深蒂固的自卑,應該接受他的一部分虎氣。我掏出筆記本,當真記下了他的狂言,而且記下了時間和地點,雙方簽字為證。這也許可以逼他更加努力去奮鬥,我同時也覺得緊迫起來了……

  我走進他的熟悉的小廈屋,煤油燈光里,我發覺他神色不正,出氣也粗了。又是和秀花憋氣嗎?我暗自猜想,不由地瞅一眼秀花,她臉色有點抑鬱,卻不像和他存心嘔氣的樣子。她平和地說,你就專心看書寫字,少染人家團支部那些事……我心裡釋然了,既然不是他們兩口子之間鬧矛盾,我就可以在小廈屋裡坐下去了。

  怎麼了?我問,出了啥事?

  ——媽的!惠暢氣恨地罵。

  他那樣樂觀,又那樣自負,總是在任何艱難困境中能夠找到幽默的話題,我幾乎沒有看見過他憋氣難言的樣子。看來,任何樂天派都不可能從早樂到晚,從生樂到死,總有紛繁的俗事纏得他皺眉的時候。

  你說,我該怎麼辦?他瞅著我,像是徵求我的意見,要作出什麼非同小可的決斷,我簡直不能忍受這種污辱!這個無賴!

  到底出了啥事?我意識到事態嚴重。

  他一開口,就說到他們村的團支書,他和他有矛盾,而且不可調和……

  他是惠家莊第一位高中畢業生,又多才多藝,很自然地成為惠家莊青年崇拜的核心人物。原任團支書用盡一切幾乎是可笑而又愚蠢的手段,限制他、打擊他,以至毀謗他。他全不在意,暗自好笑,團支書怕他取代他在團支部的領導地位哩!他想,真要取代他,也許並不難,問題恰恰在於,他無心竊取團支書的位置,他有自己追求的理想和生活的至高無上的目標。他誠心誠意協助文化程度不高的團支書做好工作,給青年們編排小型文藝節目,居然在公社團委舉行的紀念五四青年節的文藝演出中獲得第一。他在村裡辦的牆報,在全縣團支部的牆報評比中名列前茅,市上的團的宣傳幹部在晚報上寫了報道。他的宣傳工作越出色,團支書越嫉妒他,竟然悄悄向公社團委書記彙報,說他驕傲自大,自恃有文化,瞧不起農村青年云云。因為公社團委已有用他的意思,讓他做團支部宣傳委員,團支書反而說下一大堆不是。

  所有這些他都忍了,不予計較。前日發生了一件事,才惹起一連串的不愉快。他晚上睡得遲,常常到半夜,而臨睡前必要送去一次皇上。他照例走下楞坎,在河溝的白楊樹下去大解,猛然一陣響動,看見兩個黑影朝河溝里躥去。困難年月里,鄉村常有小偷小綹的人,夜裡翻牆入院,牽羊捉雞。他斷定那是兩個歹徒了,拔腳迫去,直追到河溝的土橋邊,那兩人分頭先後爬上小橋邊的土路,光線稍亮一些,他才辨出後頭那一位是個女的,前頭撒開長腿倉皇逃竄的,竟然是團支書,他的那雙八字拐腿的姿勢,即使在夜裡,也很清楚……他立即收住腳,自認晦氣,長吁一口氣,解開褲帶,送他的皇上了。

  團支書已經娶過媳婦,而且在秋天已經有一個兒子出世,卻偷偷摸摸干這種風流勾當。他已早有所聞,說團支書利用青年們要求入團的迫切心理,幹些不乾不淨的苟且之事。這事發生后,昨天晚上,那位女青年哭著向他敘述了那件不光彩的事,臨了卻要他替她保存臉面,不然,她就活不成人了……他完全答應了她的要求,請她放心,讓她心地踏實地出了門。

  萬萬沒有料到,那位團支書今天後晌登門來找他了,好像任何醜事都不曾發生,團支書滿腔熱情地來和他商量如何響應縣團委的號召,對青年進行階級和階級鬥爭的教育。團支書一條一條說著自己開展這項工作的設想,慷慨激昂,信心十足,一定要把這項工作搞得轟轟烈烈,有聲有色……為了達到這樣的目的,需要他幫助團支書做好宣傳鼓動工作,他想將他增添為團支部宣傳委員……

  他忍著滿肚子的火兒送團支書出門,回到小廈屋裡就憋不住……

  這個流氓!惠暢站起,以一種居高臨下的藐視的口吻說,居然用團支部宣傳委員的頭銜來收買我!

  這麼個壞東西!我忍不住說。

  公社團委書記有點官僚,不了解實際,還以為我和他不團結,是互不服氣哩!惠暢無可奈何地擺擺頭,不揭露這個壞東西,心裡憋氣。揭露他,又要耗費我的精力和時間,再說,受害的女青年也受不了……」

  久走黑路,總有碰見鬼的時候。秀花勸她的男人,咱們犯不著。讓他胡鬧去!總有事爛的時候,免得咱傷神……」

  我眼見這個敗類胡作非為……實在忍不下!惠暢在桌子上捶了一拳,我主要考慮的是受害的女方……」

  等等再看吧!我勸他,總有水落石出的時候,他能矇混多久呢?

  要不是考慮女方的臉皮,我那晚追上他,非砸扁他的嘴臉不可!惠暢攥著拳頭,這傢伙二十六七歲了,早已超齡,還不退團,賴在團支書這個位置上,盡幹壞事!這傢伙也是窮家出身,可懶得哼哼!憑一張油嘴,吹天擂地,真是他媽的一個標準的流氓無產者形象……」

  在作品里刻畫吧!我說。

  要在作品中寫他,我真有把握!惠暢也鬆了一口氣,笑了,怕是這樣的作品不好發表呢……」

  他的情緒終於緩解下來了。

  他的新媳婦秀花,又坐在炕的那一頭,動起剪刀和線板兒……

  我和惠暢的話題,漸漸歸入我們的一貫的愛好上來。惠暢說他前幾天進了一趟城,是他的一個表弟訂婚,表弟引著女方到西安扯布,作為訂婚的象徵。整個買布料的過程中,表弟傻乎乎地跟著介紹人和姑娘轉,給人家擺布得暈頭轉向,女方還一個勁彈嫌他太吝嗇,幾乎為買布花錢鬧得崩了婚事!惠暢感慨萬端:真正的純潔的愛情,只能在電影和小說上看到,實際生活中,尤其是我們的農村裡,票子就是愛情!票子多,敢花錢,媳婦眉開眼笑;要是缺錢,媳婦就歪鼻子斜眼了……」

  一生就這一回,人家誰不想多買兩件好衣服?秀花在一邊插上話,人家誰像我那麼好說話,由你憑良心買了幾件……」

  噢喲!對了——」惠暢哈哈笑了,對了,只有咱倆是真正的不以金錢為基礎的愛情!

  秀花嫵媚地斜瞟丈夫一眼,又不說話了。

  扯完布,辦完事,我就逛書店去了。惠暢說,過省報門口時,我蜇磨了幾匝,到底沒敢進去。我的用馬羅作模特的小說,寄給他們三四個月了,總也不見迴音,不用也不見退稿,這些編輯老爺,架子好大啊!我想進去問問,又怕人家瞧不起,說這樣差勁的東西,也值得專門跑來問!看著報社大門裡出出進進的那些人,個個神氣十足,我蜇磨了一周八匝,還是沒敢進去……」

  他也有自卑的一面呀!我想。我總以為他是自信的,很少見到過他有畏縮自卑的時候。想不到,在神秘的省報報社的大門口,他也自慚形穢,不敢貿然邁步,躊躇蜇磨。看來,即使很強的人,也不能擺脫其卑微的社會地位給他心上長期投注的陰影和影響……

第五節


  一場豐厚的瑞雪,徹底劃清了渭河平原的秋天和冬天的界線。如果沒有從蘇聯西伯利亞南下的寒潮的入侵,渭河平原的秋季似乎就會無限期地拖延下去。冬小麥在溫暖如春的適宜氣候里躥得好高,有些貪長的品種竟然拔節了,整得庄稼人用黃牛拽上碌碡到麥田裡去碾壓,把它們忽忽忽揚起來的葉桿鎮壓下去,抑制它們的生長,節約土壤里的肥力。農諺說,麥無二旺哇!現在旺起來,明年春里連穗兒都不結了呢!庄稼人仰頭望著綠色蔥蘢的田野,望著湛藍的天空,盼望有一場大雪降至,對瘋長的麥苗實行自然的不可反抗的鎮壓,或者起碼應該刮一場西北風,降下幾場濃霜,儘早結束這種十月小陽春的並不美妙的節氣。

  這場雪下得太神了,沒有往常里降雪前的先兆,那就是呼嘯而來的西北風作先導,攪得昏天暗地,然後把雪花憤怒地拋甩到田野上和庄稼人的房上、院里和豬圈羊欄里。這場雪是和平進入,文文雅雅,溫柔而又嫻靜地降落下來,使庄稼人喜滋滋地感受到大自然的恩情了。不過,善於動腦筋而又有點文化的農民,已經預測到這場雪的至期。雪前的兩天,颳了一天一夜東風,那是海洋性氣候進入的標誌,帶來了大量的水汽,一當風息,便有雪至,他們已經明白了長安自古西風雨的實質,西北風僅僅起了點降溫以促進東風帶來的水汽凝結為雨雪的作用。

  我站在河堤上,欣賞第一場大雪帶給小河川道的迷人的景緻。大自然真是神奇啊!昨天以前的整整一周時間裡,我牽一條牛韁繩,手裡掂一根斷了半截皮子的短鞭,在河川的麥田裡悠悠地轉過來再轉過去,看那黃牛屁股後頭拽著的小石碌晦在綠汪汪的麥苗上碾過去……整個河川里和源坡上的梯田裡,黃牛悠悠,青騾匆匆,鞭鞘閃閃,庄稼人吆喝牲畜的粗壯的喊聲,互相呼應,那聲音並不像播種時節那麼急切,而是一種悠悠然自得的聲音,顯示著庄稼人對牲畜的寬容和撫愛的音調兒。我第一次真切地體味到了在大自然的懷抱里勞動的樂趣。

  一場大雪,把農曆十月里這種並不是年年都有的景象淹沒了。田野里一片白雪。河灘里也是一片白雪。終年裸露的沙灘現在也閃著白雪的柔和色調。一道細流,在雪地里辟開一條曲曲彎彎的水道,把雪的原野割裂開來了。

  田野是這樣靜溢,即使是最勤勞的那一部分庄稼人,也不能利用下雪的休閑時間到沙灘上割枯蒿了。他們聚集在村頭掃過積雪的場院里扯閑篇,沒有人到白雪覆蓋著的田地里去轉悠。我感覺到自己與庄稼人不同的情致,喜歡在空漠的河灘里的河堤上散步,我懷疑是不是12年的學校生活,染給自己小資產階級氣味了……

  紛紛揚揚的大雪是黎明時分開始降落的,靜靜地下了大半天,午後停息了。現在,灰白色的雲層已經扯開,露出一條條或一塊塊藍天,雲層在縮小,藍天在擴大,遙遠的西方河與天相接的地方,燦紅的雲霞已經把天地渾為一體,難以分辨其界線了。我拂去一塊河卵石上的絨雪,坐下來,靜靜地沉浸在大自然的靜謐的氣氛里,水邊有兩隻玲瓏精緻的無名小鳥,飛起又落下,那叫聲像是從顫動的金鏈上彈出來的,更襯托出了河川的恬然靜氣。

  我聽到誰在叫喊我的名字。

  我站起身,看見村莊通河灘的黑色大路上,正急急地晃動著一個人的身軀,那幹練的走路姿勢,以及那冬天也不戴帽子的腦袋上閃動的頭髮,使我一眼看出,他是惠暢。他大約到我家裡去了,又找到河灘上來。雪天不能幹活,正是他寫東西的天賜良機,許是一天來寫得悶了,要找我閑聊;也許又有得意之作草成,按捺不住喜悅之情,追來給我要念他的小說了?

  小河秋高——……」他手裡揚著一張報紙,從河堤下爬上來,話沒說完,不料被腳下的石頭絆了個跟頭。他哈哈笑著爬起來,腿上和胳膊時上沾著雪,也顧不得拍打,把手中的報紙遞給我,發表了——我的《小河秋高》!

  我驚呆了,久久盯著他眉飛色舞的憋紅了的臉膛,猛然醒悟過來,打開了報紙。文藝副刊的頭條標題,是四個筆鋒道勁的大字:小河秋高。標題的下方,是作者的名字:惠暢,我的眼花了!

  惠暢從我手裡奪過報紙,扔在雪地上,雙手抱住我的肩膀,用他的滾燙的臉頰死死地擠挨著我的臉,竟然哭了。他的動作太猛而又使我始料不及。腳下一絆,兩人都跌倒在雪窩裡了。

  ————」他爬起來,揚著雙手,對著河灘,可著嗓子吼喊,這是一句極易記住的俄語單詞。

  烏拉——」我也高聲呼喊起來。

  我首先從驚喜中鎮靜下來,撿起報紙,坐在河石上,端詳起來,真怪,同樣是惠暢兩字,一經鉛字在報紙上印出來,頓然神氣多了!

  總算——開始了!惠暢一手叉在腰間,一手在空中用力一揮,開始了哇,我的聲音!

  我一看報紙角上的日月,已經出版一周了。真是遺憾,我們倆誰也訂不起一份報紙。再說,書信和報紙,沒有人直接送到村裡來,只送到八里遠的那所小學,由本村走讀的學生捎帶回來。他給我看的這張報紙,是學生剛剛捎回來的報社寄給他的兩張。

  稿費20塊。他告訴我,他的弟弟已經從郵遞員手裡領回稿費交給他了,你說,我們該怎樣享受這一筆巨款?

  買點稿紙吧!我說,這是我們的基本物資。

  那當然!不過——」他意猶未盡,無論如何,我們得慶祝一番……」

  其實,慶祝方案他早已想好了,要我此刻跟他過河去,五里鎮那個公私合營的小鋪里,有煙有酒,又有糕點,而且營業時間不作嚴格限制,即使關了門板,誰有急事,只需拍拍門板,那個善眉善眼的老頭就會不厭其煩地拔開插扇門板,迎你進去。

  我們沿著河堤往上走,那兒有一架用木板搭成的便橋,可以跨過河水。

  看來哪!還是有個模特兒好!惠暢興奮地說,那天晚上,咱倆跟馬羅在河灘閑聊,回去后,我以他為模特兒,寫下《小河秋高》。

  這無疑是他獲得第一次成功的深切體會,也可以看成是經驗性的啟示了。他有了第一次成功,也就有了第一次獲得成功的經驗,不管談這個經驗用怎樣的口吻,神氣的或者是謙遜的,都不能改變成功本身所具有的權威性。我現在還沒有這種體驗,對於從書上看到的許多作家談創作經驗的文章,我都信,也都不可避免地存在著隔膜。至於人物創造中的模特兒說,我也早已知道,雖不新奇,卻有他——我的朋友切身的體會為佐證。我就附和說:好多作家談經驗時,都有這一條,如何從生活中受到了啟發……」

  馬羅本人的性格就很特別……」惠暢說。

  我也許和他太熟悉,反倒屢見不鮮……」

  惠暢拍敲著小店鋪的黑色門板。

  咣當一聲,門板拔除了一頁,我和惠暢側身擠進去,眉目和善的老頭兒問,買啥?

  燒酒一瓶。惠暢說,頂好的是啥酒?

  太白酒。老頭說。

  買一瓶。惠暢的口氣很大,儼然一位百萬富翁,只買自己需要的東西,而價格是不屑於過問的,兩斤點心,兩斤蛋糕……」

  老頭兒在煤油燈的昏暗燈光里,眯著眼,把秤桿伸到燈下去辨認秤星兒,然後包了,用紙帶捆好,撥拉一下算盤,輕輕地說了錢數。

  甭急!我還要煙呢!他說,最好的煙買五包;還有茶葉,也要好的……」

  我和他拎著包著糕點的紙包,走出小鋪,老頭殷勤地送我們到街道上。他大約看慣了庄稼人買東西時猶豫不定、盤算再三的神情,以為我們是腰纏萬貫的富翁的魄勢了。我們和老頭道謝一聲,老頭笑著,哈腰點頭,進門去了,咣當一聲插上了木板。

  找馬羅去!走出五里鎮短淺的街道,我們下了場楞,隔河遙見馬羅庵棚上的馬燈,像一點鬼火,在雪地上閃亮。惠暢感慨萬端,又像報復似地說,為了我們兩人合抽一支航運煙的困境,為了我們在水溝黑店裡給臭蟲吸去的血漿,為了馬羅給我們燒烤的包穀棒子,我們得犒勞一下,慶祝一番,熱鬧熱鬧……」

  惠暢神采飛揚地說著,走著,興奮之情難抑:要是阿克西尼亞恰好也在庵棚里,那就更加羅曼蒂克了……」

  馬燈掛在庵棚立柱的杈枝上,昏黃的燈光在地上投下一片花花拉拉的光道和黑影。庵棚周圍的積雪清除掉了,有一塊小小的乾淨的場地,倒像是庄稼院門前的場院。積雪在田野里透著一層亮光。馬羅不在,大約又去吆雁了,河灘的下方,隱隱傳來他的斥喊聲。

  瑞雪初霽的晚上,寒氣逼人,我划著火柴,點著麥草,惠暢已經從渠岸上抱來一捆干透的包穀稈子,火焰冒起來,包穀稈節爆裂出一聲聲沉悶的響聲。老光棍在三塊石頭上支著的一隻小鐵鍋,鍋沿邊生著一層銹斑。我們給鍋里添上水,架在火上燒起來,等到馬羅一會兒吆雁回來,正好沏茶,真正的茶葉!

  我和惠暢對面坐下,中間隔著火堆。火焰從三塊石頭的空隙冒起來,鍋邊上發出吱吱吱的叫聲。我們就著火苗,點燃了紙煙,海河牌香煙,天藍色的封皮,天津出品,60年代享有盛譽的一種高級煙哪!我們可以連著抽掉三根五根了。

  我明年要發表10萬字的小說。惠暢說,天哪!《小河秋高》一發表,我的勁頭像火山爆發了,我覺得要寫的東西太多了!

  我覺得他又狂勁上來了,勝利帶給他巨大的歡樂,也把他的自信的本色發酵而膨脹起來了,正沖向瘋狂的頂峰。我想,苦鬥中忍受過太多艱辛乃至屈辱的人,一旦揚起頭來,長吁一口氣、呼喊一聲烏拉的心情,大約人皆難免吧?我想,某一日,如果我也有這種幸運出現的時候,也會狂一下子的。我說:對的。應該趁熱打鐵!第一階台階總算跨上去了……」

  啊!理想的追求,苦難的歷程,成功的狂歡……啊!惠暢手撐下腮,感慨著,你從我可以期望你的明天,堅定不移地埋頭奮鬥!

  是的……」我心裡熱乎乎的,勁頭也更足了。

  我已做好五年的苦鬥期……」

  馬羅的粗壯渾厚的調門在近處響起,是十分激揚昂壯的亂彈,可惜一個字也聽不懂,那古老的劇種的激越人心的旋律卻是令人心馳神盪的,尤其是在這樣靜寂的雪野里……

  哈呀!是你倆……」馬羅聲到人到,手裡提著一桿火鋶,靠放在庵棚上,現在沒有包穀棒子了……」

  啊呀!我的親愛的葛利高里!惠暢一躍跳起,摟住馬羅的肩膀,你跑到哪兒去了?讓我老等你!

  我吆雁去了。

  我還當是你到河那邊,找阿克西尼亞……」

  去你媽的腳!凈逗老叔……」

  馬羅又側過頭嘿嘿笑著說:你倆……今日像是……有喜事?

  你猜!惠暢說,猜中了犒勞你。

  你媳婦要下白娃子了?馬羅說。

  那不算啥!惠暢搖搖頭。

  你倆——有一個在外頭找下工作了?

  那更不算啥!

  馬羅猜不著了。還能有什麼事比得娃子和參加工作更令年輕人高興呢?他憨憨地笑著,老實承認,自己猜不透了。

  我告訴他:惠暢的文章在省報上發表了!

  他似乎一下子理解不開這件事究竟有多麼重要,傻愣愣地笑著。

  我今日來犒勞你——」惠暢從庵棚里取出大包小包,擺在包穀稈子上,解開了,馬羅大叔,感謝你給我們招待過一頓包穀棒子……」

  嗬呀——」

  馬羅瞪大眼睛,驚嘆一聲,往後倒退了一步。可以想見,這種豪華的吃食——蛋糕和點心,會使他多麼吃驚了。甭說整個鄉村裡都在忍飢挨餓度荒年,即使在過去的正常年景里,庄稼人也只是在走親戚或看望病人時,才忍心花費塊把錢買一斤餅乾或蛋糕送去,哪能這樣浪吃海喝呢!他瞅瞅我,又瞅瞅惠暢,大約終於明白了發表一篇文章確乎不是一件尋常的事。他忽然轉過身,從庵棚跟前撈起火銑,扛起來,對著星斗滿天的寒冷的夜空,用紙煙頭上的火點燃了導火引線。導火線兒吱吱響著,爆出一串斑斕的火星,接著是一聲沉重的響聲,衝上天空,震得星星也抖動起來。遠處棲息在楊柳林帶里的什麼水鳥,倉皇驚叫著逃飛了。

  咱們小河川道出下能人了……」馬羅放下火銃,一揚手,高興地說,我給你放炮!

  動手抓啊——」惠暢喊。

第六節


  馬羅伸出粗黑的指頭,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塊點心,送到嘴裡,右手隨即就接在下巴底下,使咬碎點心時掉下的渣兒皮兒不致撒到地上去。

  點心,蛋糕,這些食品的滋味,真是太好了,對於裝多了南瓜、野菜和豆渣的胃腔,具有無法克服的誘惑力量。

  喝呀!惠暢一口咬掉了酒瓶上的鐵皮蓋子,喝下一口,交給馬羅。沒有酒盅和酒杯,只好對著瓶口喝了,惠暢大聲笑著,世界多好!生活多好!

  多多寫……文章!馬羅口齒不清地說,叔跟你們……沾光,吃點心……喝燒酒……」

  虧得你給我們吃燒烤包穀棒子!惠暢粗聲豪氣地說,你是個好大叔哇……」

  我早看出……你們都不是……平常之人!馬羅不自覺地用秦腔道白的腔調說,從古戲看,狀元郎都有不得志的時光……」

  點心和蛋糕,統共四斤,我們三人吃光的時候,似乎肚裡還有很大的空間。馬羅滿意地咂著舌頭,掏出煙包來:噢!算我今日過生日。

  惠暢早已把茶葉撒在小鐵鍋里,用馬羅唯一的一隻大海碗從鍋里舀出半碗殷紅的茶水,喝了兩口,遞給我,他說:馬羅叔她!我給你念一篇文章,你聽了,談談意見。

  ——我可不懂!馬羅搖搖頭。

  沒關係!你聽聽以後再說。惠暢已經展開報紙,就著馬燈的燈光,念起來了。

  我和馬羅香嘖嘖地抽著海河牌香煙,坐在火堆旁,靜靜地聽惠暢念《小河秋高》。馬羅很不自然,大約是受寵若驚,格外用心地支楞著腦袋,連咳嗽也壓低了聲音。

  惠暢敢於給馬羅念自己寫下的小說,也令我欽佩,我至今沒有這樣的勇氣。我的那些稿子,在整個人口開始出現膨脹趨勢的中國,只有一位讀者,這就是惠暢;寄出去的稿子,我一直懷疑報紙或雜誌的編輯是否有耐心將其讀完,充其量是半個讀者。我儘管知道許多作家都把稿子讀給工人、士兵或農民聽,徵求意見,再修改提高,我連給我父親看一眼的勇氣也沒有,更甭說別人了,我覺得這種勇氣需得有一個產生的基礎,那就是作品有了一定的水平。惠暢的作品已經發表,無疑已經具備了這個水平。我離這樣的水平還差得不知其多遠呢!

  惠暢在昏暗的燈光下,困難而專註地辨別著報紙上的字跡。我回過頭看時,馬羅剛才支楞得又端又直的脖頸歪下去了,腦袋低垂著。這個吃飽了點心、蛋糕又喝足了燒酒的馬羅,已經響起舒悅的鼾聲……

  我得到一個消息,公社裡要辦一個民辦中學,教員將從全社歷屆高中畢業生中選擇,選擇將通過考試的辦法。我跑到公社一問,果然屬實,而且已經到了報考的最後一個限日,真是僥倖。我不假思索,在報名冊上依次填下自己的姓名、家庭成分、學歷、年齡和籍貫等,又接著填上了惠暢。

  公社文教幹部姓仲,戴著一副黃腿黃框的近視眼鏡,瞅著我填過的表格。這是一位黑大漢,黑油油的臉皮,透著紅光;厚厚的嘴唇朝外噘突出來,真像一位來自非洲大陸的異族人。他瞪著一雙黑仁小而白仁多的眼珠,瞅著我,並不嚴厲,倒有點奇怪地問:你咋填了兩個人?

  我給他捎帶報名,他忙著哩!

  不準捎帶,要本人親自來。

  他有急事,他爸……病了!我不得不撒謊,他才托我來給他報名。

  不成。老仲搖搖頭,直率地說:報名時順帶目測體型。他要是破子腿、背鍋腰咋辦?

  不準捎帶報名的原因,不過如此,我釋然放心了,就給他吹:你知道惠暢是誰嗎?

  老仲揚起他的黑臉,眨眨眼。

  惠暢在省報上發表過小說!給民辦中學做語文教師,誰能敵過他呢?我說。

  噢呀!是他!老仲眼裡滑過一道不勝驚喜的光后,對我也熱情起來,此時才想到讓我坐下,問我喝不喝水,我早都聽說惠家莊有個回鄉高中生,會寫文章,沒記住名字……」

  我和老仲的第一次接觸,就從此開始,而且喜歡他了,他對能發表一篇稿子的人所表示的熱情和器重,使我自覺消除了心裡諸多的界碑。

  沒有問題,你報的兩人都有效。他送我出門,在公社院子分手時,懇切地叮嚀,你和惠暢都來參加考試,後日早晨8點,在小學校里。甭遲到了……」

  我不去。他淡淡地笑笑,口氣卻不容置疑,固執地搖搖頭,我不喜歡教學這工作。

  我很喪氣,又不死心,給他解釋:生產隊里勞動太累了,干一天活兒,晚上就很難再熬夜,讀書和寫作的時間太少了。再說,學校里有收音機,有報紙,能聽到新聞、時事……」

  所有工作中,我最煩教書。他說,那些鼻涕娃娃,無法交流思想和感情。打鈴上課,下課又開會,晚上還得備寫教案,批改作業。啰嗦!太啰嗦!使人無法集中心思……」

  當然……是啰嗦一些,可也有好的一面哩!我說,有禮拜,又有寒暑假……」

  我寧願在生產隊里勞動,也不想干我不喜歡的工作。他不為我說的那些教學的優惠待遇而動心,生產隊里,其實也自由著哩!我急著要寫一篇稿子,就不出工了,反正生產隊的工分不愁沒人掙,隊長才不計較哩!學校就不行了。缺一節課也得請假……關鍵是生產隊里沒人管我,學校對教員管得太死太嚴,我這個人哪……就怕有人整天在我屁股後頭嗡嗡!

  據說給民辦中學的教員訂下三十塊工資。我說,有這點收入,我們可以買點書,買點稿紙,也能……買一盒煙抽了……」

  哈呀!我可不為五斗米折腰……」

  我這時就說不出話了。我的家境,似乎比他的已經很困難的經濟狀況還要糟,我得折腰去掙那三十塊錢的月薪。我不能忘記,為了去市裡聽那一場文學講座,我怎樣難為情地向父親提出了要一塊錢的盤費。我已經二十齣頭了,我不能再為一塊錢向父親張口,我寧願去做那種其實我也不大喜歡的教師的職業。

  你願意教學,你就考去。他說,我要在農村紮根一輩子!當然,我不是像邢燕子那樣紮根農村,我是為了文學,為了我追求的文學事業,同樣要紮根。

  民辦中學是公社辦的,也沒脫離農村嘛!我聽到關於紮根的話,忍不住申辯我的見解,在農村的民辦中學工作,接觸的生活面更寬了,比在自家門口能更多的見識世面……」

  柳青在皇甫村住下快十年了,寫下了史詩。王汶石在渭北,聽說在一個村子里,挨家挨戶座談訪問,你看他寫的那些短篇,絕了!我現在下定決心,有三個規劃——」惠暢最近的思想活動,顯然已經因為《小河秋高》的發表而大大地受到鼓舞,有了更大更遠的考慮,第一,我今年冬天,對我們村的社員,挨家挨戶調查研究,給每一個家庭都寫一部家史,一來配合團支部的階級教育活動,二來我可以深刻了解農民和農村。說真的,我雖然生在這個村,人都認識,可不大了解他們,尤其是解放前的生活……」

  不管他不願意教學多麼使我喪氣,也不管他不為五斗米折腰的說法使我多少有點不愉快,而他的這種為進一步發展創作的紮實的打算,卻不能不使我佩服。是啊,我和他一樣,解放那年進學堂,直到畢業返鄉回到家中,對農村的實際有多少了解呢?對生活在一個村子里的百餘戶農家裡的種種人,過去和現在,能知道多少一點呢?在讀了《創業史》和王汶石的短篇小說之後,我已經深切地知道自己對農村的所知所感是多麼浮皮潦草!而惠暢的這種打算也正切合我的思索,就深表贊成:這當然……非常好了!非常有必要!

  第二,培養我的夫人。他笑著說,從長遠考慮;光叫她縫衣做飯不行呀!我已經給她制定了三年學習計劃,從認字開始,三年內閱讀五十至一百本小說。每天寫一頁大字,一頁小楷,練習書法,將來好給我幫忙。計劃已經開始實行,秀花,把你寫的大字拿出來,讓我們欣賞……」

  秀花從針線上抬起頭,紅了臉,嗔愛地呀著嘴,靦腆地又是幸福地笑笑,說:見不得人……我才學,你胡吹啥嘛!

  他卻不以為然,從桌上翻出一本用黑麻紙裝訂的本子,那上面布滿秀花的歪歪扭扭的墨跡。

  我知道那是一個讀過小學四年級的農家媳婦的筆跡,鼓勵是自然的。我從這兩項計劃里,已經感覺到惠暢的那種強大的心勁了,一個月薪三十元的民辦教師的工作,怎麼能與這樣強大的心勁去抗衡呢?

  昨天接到《春雨》雜誌一封信,我的那個《播種記》,他們準備採用。惠暢說得很平靜,像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更沒有第一次發表《小河秋高》時的狂熱了。他笑著,像是鼓勵我,他們讓我修改一下,提出的意見基本跟你相同,我倒佩服你的欣賞能力,那回你對《小河秋高》的意見,我沒同意,結果省報發表時,把那一段刪了!你看毛病看得很准……」

  他的創作上的順利進展,倒促使我想儘早地離開村子,希望到那個民辦中學去教學。他已經跨上第一級台階,正信心百倍地向前闊步進發。我依然信心不足,我不知我這一輩子能否發出一篇作品來。我並不懼怕農村裡的沉重的體力勞動,我的比惠暢還要強壯的體格完全可以適應農村裡最繁重的農活。我盤算在教學之餘,一定會有更多的剩餘精力,從事讀書和寫作……我決計去投考民辦教師。

  他送我到村口,水泉邊是我們分手的老地方,似乎帶著同行已久而終於走到一個岔道口了,我們都有一種分手的感覺。

  楊琴茹不久前來了一封信,她也在省報上看見我的小說了。她說她剪貼了那篇小說,由不得每天晚修課後拿出來看看……」惠暢動情地說著,隨之一揮手,我們要乾的事業,路還長哪!我不能讓她把我的思想攪得紛紛亂亂,我要集中心力,走我的路,所以我要把她徹底排除,下決心培養秀花。秀花不錯——這女子真是不錯!我發覺我對她的感情日漸深厚了,她前幾天到娘家去了,我一個人坐在屋裡看書,感到孤單了!我突然想她了,第一次——結婚一年多來,我第一次感覺到離不開這個女人了!黑天半夜,我趕到她娘家,造謊說我媽有病,把她給叫回來了。一出她娘家村子,我就笑著說其實屋裡誰也沒病,是我想她了。她高興死了,抱住我的脖子直叫哥,說我想她,她都要高興死了……你看看,人的感情原是可以培養的!

  我的直接感覺是,他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包括愛情上的割捨,以集中全身心的力氣去走自己的路,這無疑給我以強大的衝擊。

  我參加了民辦教師的考試,在百餘名應考者中,我是被錄用的四個幸運兒中的一個。我背上念書時用過的那一卷簡單的被褥,到社辦中學去任教了。臨走時,我和他作了告別,約定每周六我回家時,晚上聚面。話雖這樣說定了,後來的生活實際卻無法保證。作為先行者,他的新作一告完成,就急於送進郵箱,等不及聽我的意見了。另外,我所去的民辦中學,簡直無法預料它的簡陋。仲同志只交給我們兩座古廟裡的房屋,說是暫且艱苦奮鬥,至於學生必需的桌凳,他說也要自力更生。於是我們就用土坯壘泥台階,上面搭上木板,算是桌子,凳子只好讓學生自力更生,從家裡自帶……無論如何,民辦中學還是開張了,破舊而荒涼的古廟裡,傳出讀書的聲音了。

  我也無法保證周六晚上去找他,民辦中學太忙亂了。我們常常沒有休息日,禮拜天用來做義務性勞動,整修學校。加上我剛剛走上講台,業務生疏,需要更多的時間熟悉教學。這樣,我們見面的機會日趨減少,甚至一月倆月也難得聚面一次。我常常回憶和他在一起的情景,躺在水裡,僅剩的一支航運牌紙煙,換著口抽;坐在馬羅的庵棚前,胡說。那種生活結束了,我做了為人師表的教師!

  謝天謝地!第二年春天,當綠色溢滿河川的時候,我終於有一篇二千字的散文在市裡的《晚報》上發表了。有例在先,我和他再次找到馬羅的庵棚,吃了一頓野餐,談了半夜閑話。雖是久別重逢,卻不能再現當年的氣氛。馬羅沒有為我放一聲火銃。惠暢也沒有驚羨之情,他已經發過大大小小七八篇作品了,早已沒有新鮮的感覺。儘管這樣,他熱情地表示了祝賀,說我能及早發出作品,他心裡也更舒坦,我們畢竟是共同患難過的……

  誰也無法預知,就在我們歡樂的時刻,頭頂正有烏雲在悄悄地聚集,四清運動即將開火,首當其衝的,我們的惠暢應聲趴下了,再也無力揚起他自信得有點高傲的腦袋……

  下課了,我挾著教案本走回自己的住屋,不禁一愣,秀花惴惴地坐在我的那把唯一的辦公椅子上,懷裡抱著個正在哺乳的娃娃,這是實在料想不到的事。她看見我進門,慌慌地從椅子上站起,移坐到床沿上,把椅子給我騰出來。民辦中學一切都很困難,給教員連第二把椅子也無法配備,任何人來訪,反正只有一把椅子可坐。

  她說孩子鬧肚子,十多天了,總不見好,實在抗不過去,今天才抱到公社衛生院來就醫,看完病了,想立馬給孩子喂下藥去,因此找到我這裡來討開水,好給孩子喂葯。

  這是她來找我的正當理由,顯然又是很勉強的措辭,我料就她來找我一定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的舉動,肯定是有關惠暢的情況。我已經從她說話時偷偷掃瞄和我同室而居的喬老師的眼光中看到了這一點,那簡直是賊一樣驚慌不定的眼光。我就和她先拉一拉閑話,把開水倒給她,好讓她給孩子喂葯。

  她給孩子喂葯,孩子哭起來,把頭往她的腋下鑽,企圖藏躲起來。她兩聲委婉的哄勸,又兩聲嚴厲的禁斥,軟硬兼施,還是把一小半白色的藥麵兒撤在孩子胸膛上了。

  她的變化之大,真是令人驚異。印象中的蘊含在眼睛里的羞怯和嫵媚,全然褪盡了。如果形象地比喻一下這種變化,她過去留給我的印象,像是水汽和薄霧瀰漫的小河川道早春二月的田野;現在呢?恰如收穫凈盡的秋風蕭瑟的晚秋了。她瘦了,許是哺乳的原因,臉頰上的豐腴的紅暈消失了,黃色中透著青色。最使我感到變化明顯的,仍然是那雙眼睛,那眼睛里有一縷明顯的驚疑不安的慌亂的神色。

第七節


  最後一節課的上課鈴聲響了,喬老師又夾著課本走出屋子去了。她問我上不上課,我說早上的兩節課已經上完,她釋然坐下來,又不放心地掃瞄了屋內,再瞅瞅窗外,看看沒有什麼危險,就壓低聲兒,說:你哪天閑下了,到我屋去一下……」她的聲音哽咽了。

  到底咋回事?我也急忙問。

  ……」她難過極了,壓抑著哭聲,他要走絕路……」

  我的腦子裡嗡的一聲,頓然麻木了。我已經知道,四清運動中,他家的成分變了,由中農一下子升格為地主,他的父親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了。我早就擔心著他難以承受這樣的打擊,他的夢想當作家的強烈願望自然要徹底破滅了,而他的那種自信和浪漫的氣質,又怎樣能夠委曲得下呀!我早已盤算著去看看他,給他一點雖然於事無補,卻也能得到安慰的勸解。可是,四清一開始,就向全縣所有機關、學校、商店和工廠,傳達下嚴格的禁律,在四清進行的整個半年時間裡,不許幹部和職工走親訪友,暗地串通……正常的禮拜休假也宣布取消了,有事須得向工作組請假。我已清楚地知道,一旦被划入敵對階級的陣營,他的屋前屋后,日夜有民兵放哨,我是無法進入他的那間小廈屋的。大約一周前,四清運動宣布結束,從城裡來的大批下鄉幹部,背著被卷,從各個村莊出來了,在公社集中,然後分乘卡車回城裡去了,只留下少數幹部做運動之後的善後工作,主要是防止颳起翻案風來。禁令解除了,我們也將享受半年來的第一個休假日,我原來就打算周六晚上回家去看惠暢,誰料秀花反而找我來了,可見問題是很嚴重的。

  他從早到晚不說一句話!秀花說,一天三晌去出工,回到家裡,不抱娃也不擔水,坐在門檻上,兩眼死瞪瞪地老是盯著一個地方。我勸他,他根本聽不進去;我想狠聲罵,又不敢!晚上,他不睡覺,在院子里走過來,走過去。我把他拉回屋,停不了一會兒,他又出去了,在院子里來回走……」

  我並不驚奇,幾乎是我預料中的事。

  有天晚上,半夜了,他在院子轉來轉去,我也睡不下,他一下子奔回屋,把我從炕上拉下來,叫我給他尋一本書,他要看書!我說哪裡有書嘛?他叫我到你屋去,隨便借一本啥書都行。我說黑天半夜,讓民兵知道了,了得!秀花抹著眼淚說,他不敢逼我去借書了,在院子里扯自個的頭髮,扣自己的胸膛,我抱住他,叫他打我,我說你想看書想急了,沒處出氣,你在我身上出吧……」

  我有點忍不住,鼻腔里酸酸的,這個只上過四年小學的農村女子,真是太偉大了。她所能給予他的一切,還有什麼沒有給予呢?沒有了。

  工作組撤走那天,組長專門找他訓話,說是好好勞動改造,和反動者漢劃清界線才是活路,要是翻案的話,就要收拾他!秀花說,他一回來,跟狂了一樣,在屋裡喊,你定的案要是實事求是,為啥怕人翻呀?哈哈,做賊心虛!我就是要翻!你不訓我我還擔心,你越訓我,我翻案的勁頭越大!我要是翻不過來,我活著還有啥意思?翻!翻翻翻!嚇得我捂住他的嘴……」

  我立即提醒她,務必要勸他穩定情緒,不要輕舉妄動。據我所知,運動結束前,已布置下嚴厲的打擊翻案活動的條例,為著保衛這場運動的成果,是絕對不許翻案的。惠暢的行動,無疑會招致更慘的結果,怎麼能硬撞牆呢?我再三叮嚀她,一定要惠暢先沉住氣……

  昨日晚上,他又逼我跟他離婚……」

  這傢伙……打的啥主意啊?

  他說,我娘家是貧農,我不必跟他背一輩子黑鍋!我說我一不當官,二不寫文章,三不想入黨,任啥成分都一樣。他又說孩子太可憐,跟他註定要受罪,長大了連個媳婦也難找!秀花說,他說要我跟他離了婚,把娃兒帶走,進誰家貧農的門做後代去……」

  唔呀……」我的感情又承受不住了。

  他說……俺娘兒倆一走,他就……滿世界逛去呀!再不回……惠家莊來咧!秀花哭了,哽哽咽咽,我今日哄他說我來公社離婚,穩住他……」「鬧成這樣……」我坐不住了,我這個星期六,後天晚上去勸他,你放心……」

  我實在沒辦法……才來找你。秀花抹著眼淚,我也知道,你到俺地主屋去,說不定要給你抹黑……實在沒法子了!

  後天晚上,我一定去,你放心。我給她再次肯定說,你要耐心,甭急,甭煩。他在難中,免不了胡思亂想……」

  我說他,咱當不了作家當農民,也一樣活著。咱勞動掙工分,養咱的娃娃,只要我不嫌棄你是地主成分,咱就過咱的日月。秀花委婉地說,他這人……心眼太直,寫不成文章,看不成書了,就不想活了……你去時,好好勸他,罵他,他不惱你……」

  我的心情十分沉重,再也找不出什麼安慰她的話來。是的,她對他已經做到了一個賢明的妻子所能做到的一切,我還能給她說什麼呢?她沒有文化,與惠暢在思想上和知識上差著相當遠的一大截。她和他吵過架,慪過氣,因為惠暢與那個醫學院的女同學的往來而生過疑竇,吃過醋。可是在惠暢遇到滅頂之災的嚴重困境里,她卻如此的主意堅定,支撐著這個瀕臨破毀的家庭。

  她抱著孩子告別了,走出古廟改修成的民辦中學的大門,下了土台階,走到公路上,我叮囑她慢走,她卻悄聲問:我到你這兒來,對你有啥妨礙么?我背黑鍋,挨誰誰染黑……」

  我又能說什麼呢?似乎她是特務,和我密謀顛覆共和國政權似的……

  她抱著孩子走了,腳下匆匆,因為抱著孩子,腰部朝一邊歪扭著,往前走去,漸漸遠了。我忽然想流淚。我記起在她家的小廈屋裡,聽惠暢讀他新創作的小說的情景,在惠暢的自鳴得意的讀稿聲中,伴奏著她在炕頭納扎鞋底時麻繩穿過布底兒的噝噝噝的聲音,那麼和諧,那麼安詳,而今已經恍若隔世了……

  他簡直像一條被囚籠關鎖著的……狼!

  我不無膽怯地走進他家的街門,又走進他的那間熟悉的小廈屋,看見他的第一眼時所產生的強烈印象,就是這樣:他像一條被關在籠子里的狼。

  他的濃密的頭髮蓬亂而骯髒,粘著灰塵,大約兩三個月沒有剪剃了,幾乎蓋住了耳朵。他的鬍鬚從兩鬢直到下巴上,渾成一體,蕪雜無章。最可怕的是那雙眼睛,布滿了紅絲,獃滯而又冷漠,盯一眼令人心裡打顫。

  他沒有和我打招呼。坐在門檻上,朝我翻了一眼,就低下頭去了,兩隻手的指頭叉在一起,胳膊時搭在膝蓋上,竟是那樣一種頹敗的樣子。

  秀花急忙招呼我坐,卻找不到一個可供人坐的椅子或板凳,等她從灶間取來一個小凳的時候,我已經在炕邊上坐下了。變化太明顯了,他支在牆根的抽屜條桌沒有了,他往常坐的那把椅子也沒有了,背牆根的裝糧食的紅漆板櫃也不見了。不用問,屬於被沒收的財產而已經易換主人了。只有背牆的半牆上,凌空吊著的那兩隻紅色木箱,還依樣吊著。那是秀花娘家的陪嫁嫁妝,按政策條文不予沒收的。這間小小的廈屋,現在變得空蕩蕩的了,只留下那個土炕,佔去了廈屋的一半地盤,進門來找不到一隻可以落坐的東西,惠暢總是坐在門檻上。

  我感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凄涼,不知該說什麼了。是的,是凄涼,這個詞兒準確不過,而且是我從未體驗過的。我雖然熬過了從未經歷過的三年困難時期,忍受過飢餓的種種滋味,卻沒有感受過什麼叫凄涼。我沒有什麼可以安慰他的話能夠說出口,不由自主地把一支煙塞到他手上。

  他接住煙,翻著紅絲斑斑的大眼盯我一下,就擦著了火柴,猛吸一口,呼呼呼吐出一股又粗又長的煙柱,揚起頭來,怪笑一聲,攤開雙手:全完了!頃刻間天塌地裂,土崩瓦解,落得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真乾淨!他隨口胡謅著,忽然兩手抱住腦袋,哇地一聲哭起來。

  我已經意識到他的精神上的絕望,已經瀕臨崩潰的邊沿,我說:惠暢,你冷靜一下,有話咱們好好說說,你需要我幫忙的話,我儘力而為,你甭……」說完,自己也覺得貧乏而又無力。

  ……可惜只是個民辦教師,你能幫啥忙嘛!他搖搖頭,痛苦而又絕望,我現在需要包文正來明冤……」

  你又胡說了!秀花在旁邊提醒他,冤已經冤下了,你白說,不頂啥!現時咱只說低頭過咱的日月……」

  低頭?他冷笑著,盯住媳婦,低頭低多久?這要我低一輩子哇?我給誰低頭?要是我家裡真正是地主,舊社會欺壓過群眾,那我向人民低頭,低到死我也活該!問題在於我們根本不是地主,我純粹是給那個流氓低頭!我受不下這口氣……」

  即使是地主家庭,子女也無罪嘛!根本不存在向誰低頭的問題。我給他勸解,暫時先穩定情緒,以後再向縣上申訴……」

  你知道嗎?那個團支書——那個流氓,現在就任大隊長了!惠暢說,他早已說過,他在惠家莊有兩個對手,這回全扳倒了!整垮了我,掃清了絆腳石;打倒了原大隊長,他登極了!原大隊長是個實幹家,從來不尿他。老支書是個老好人……」

  他說開話以後,情緒稍微穩定了。他告訴我,把他們家從中農變成地主的全部材料,都是那位團支書一手包攬的。團支書是工作組利用的積極分子中的頭號種子,他有了報一箭之仇的極好機會。構成地主成分的關鍵一條是解放前三年的僱工剝削總量,佔有多大比例。惠暢家沒有雇過長工,只在夏收秋收時雇過短工,於是,用短工總數抵當長工,仍不夠比例,團支書在私下哄勸威脅下幾個社員,乾脆……

  俺家的地主成分晌午一宣布,後晌,五老漢的兒媳婦洗衣服時,在水潭邊給秀花悄悄說,她阿公晌午參加完鬥爭會,午飯也沒吃,躺下起不來了。惠暢說,五老漢把兒子叫到眼前,說他一輩子沒說過假話,就說下這一回,全是讓團支書嚇昏了腦袋。他要兒子甭鬥爭俺爸!說他已經作下孽,後悔跟不上了……」

  有這號事?我完全迷亂了。

  實事求是……實事求是……」惠暢悲哀地說,我總相信工作組會實事求是的……誰料想他們也有不實事求是的時候……」

  那個五老漢的話可靠嗎?我已經不自覺地捲入了,怎樣取得這個活證呢?

  沒門了!惠暢依然悲哀地說,老漢剛露出一點話頭兒,團支書便掃見風了,在貧下中農內部把五老漢連批三會,老漢再不敢說話了……」

  我參加過關於四清的所有必讀文件的學習,自覺地遵守運動中的全部紀律。從理論上,我接受了這場運動必要性的全部論述;從行動上,積極擁護運動的開展。現在,我開始意識到運動中有偏差,惠暢算一個極大的不幸;而那位團支書,該是一位投機而且成功了的奇迹。

  還是要相信黨……相信群眾……」我把這句早已呼熟說順的真理端給他,五老漢的良心……可以證明。

  ……」他不說話了,眼裡的活光又褪盡了,悲涼地嘆息著,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完了!我將像豬一樣活著!刨——食!刨——食!沒有理想和追求而只有刨食的生活,不是人的生活,是豬的生活!

  你看看,他盡鑽牛角。秀花說,一村莊稼人,有誰管啥理想哩!管啥追求哩!都是為吃飯穿衣養活娃娃嘛!你多念了幾年書,倒背的包袱越重了,連一般人的生活也不想……」

  惠暢又搖搖頭,苦笑著,顯出不被理解的苦楚。

  你還可以寫作嘛!即就是地主成分,誰也沒規定不許地主家庭出身的人搞創作。我儘管這樣說,自己也心虛得很,我之所以這樣說,只是覺得需要這樣說。而且只有這樣,我才有話可說,不然,我說什麼呢?只要能有一絲一縷的促進他從悲哀中振作起來的話,我都想說出來,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嘛!

  你甭盡給我揀好聽的說!他一句話就把我隔遠了,我明白著哪!

  無論如何,應該堅持活下去!我沒有任何根據,似乎只是要求。

  像豬那樣活下去?他嘲笑著盯住我。

  即使像豬,也活下去!我直說了。

  在那個流氓大隊長的眼皮下活下去?

  無論在誰的眼皮下,都要活下去!

  大難活人了哇!

  再難也要活下去!

  我沒信心……」他垂下頭去了。

  我今日頭一回聽見你說這號熊囊鬼話!過去你自信,雄心勃勃,總是你給我鼓勁。我幾乎是在懇求他,你不考慮秀花嗎?你不想想你的兒子嗎?你只考慮你自己過的是豬的生活,意思不大,她娘兒倆又該咋辦呢?你不覺得自己太自私嗎?原以為你自信,現在看你脆弱!脆弱得連秀花都不如,虧你是個身高膀粗的男子漢大丈夫!拿出大丈夫的氣魄來,在危難中才顯出你惠暢是個真正的男子漢……」

第八節


  我也許是實在急了,急中居然說出這一大堆刺激他的話。

  不要說了!他忽地一下從門檻上站起,正因為我從她和孩子的前途考慮,才讓她們從這個鬼地主的門樓下逃出去……」他已經走到院子里去了。

  我也走到院子里,看見他在院中一塊石頭上坐著,我也在旁邊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我再也找不出什麼更有說服力的話,就把一支煙又遞給他。

  你的好心我知道。你能想到的我都能想到。他抽著了煙,你甭說了,回吧!

  那就坐坐吧!我說。

  坐?坐吧!他說。

  我帶著滿心的惆悵和擔憂,在雞叫三遍之後,出了他的家門。他沒有送我,在我出門之後,秀花輕聲小氣地叮嚀我一句,就小心翼翼地插上門閂,竟然沒有一絲聲響。我似乎覺得牆角和柴垛後面,都透著團支書——現任大隊長——那個流氓的陰森的眼睛,背脊上覺得沁涼了。

  走出村子,跨上溝泉里的小土橋,我站住腳了。這是往昔里我來找他時,他送我的停步分手的老地方。他第一次沒有出門送我,我感到的不是他對我的冷淡,我被一種比來時更大的壓力壓在心頭,幾乎確信那個不祥的預感愈加逼真了,我的天哪……

  惠暢沒有走絕路,也沒有滿世界去浪逛,他仍然生活在惠家莊,和他的妻子秀花以及孩子。我沒能勸得下他,秀花又是怎樣把他終於挽救在自家小廈屋的土炕上,我不得而知,因為隨之而捲起的更加猛烈的文革的狂風,已經把這個偏僻的黃土高原下的小河川道,攪得渾沌迷亂了。他在自家的小廈屋裡活著,即使如他嘲笑的那種豬一樣的生活,總是活著,我就放下一條心了,眼前的生活現實是,不僅他談不上理想與追求,必須過一種只顧刨食的豬一樣的生活,小河川道這個小天地里的一切人,除了那些乘風而起的野心勃勃的幾條漢子,能夠說理想和追求的人幾乎已經絕跡了。

  我雖然沒有想到自己要過豬一樣的生活,眼下卻必須與豬在一起,從早到晚,朝夕相處。每日三餐,我必須按時供奉,晚一會兒它們就嗷嗷嘶叫。每天中午需得把它們排泄的糞尿清理出來,兩天不清除就變得難以下腳了。夕陽西沉時,我背著一籠豬草從山坡間或河川里回到豬圈旁邊的時候,那些大的或小的,伢豬或母豬,早已擠在柵欄門口,甩著尾巴,哼哼卿卿,向我致歡迎詞。

  民辦中學本來就不大景氣,經不住哄鬧,學生就回家去了,教師們的工資公社無力兌現,也都回隊掙工分去了。民辦中學搞半耕半讀,養下一群豬,照常要吃食,作為對我的一貫保皇的罪行的懲罰,我和走資派校長一面餵豬,一面經管學校的生產地,另外兼顧護校。

  豬飼料完了。我用架子車裝了兩口袋學校生產的小麥,到西安一家麵粉廠去兌換麩皮。朝辭白帝,午達古城,完成了小麥換取麩皮的任務后,我拉著架子車,在背巷裡轉著,尋覓一家門口可以停車的飯館,我已經很餓了。

  我忽然看見了惠暢,這真是不期而遇。見面之後,他說他在這條小巷裡的某居民家做木匠活兒,上街來買旱煙,沒有找到,居民家用上好的紙煙招待他,實在不如旱煙過癮。

  我們在小飯館里的很髒的桌子旁坐下來。

  你啥時候學會木匠手藝了?

  我現在是個不錯的匠人哩!

  真是想不到!

  生活是最嚴厲的老師啊!

  他已經從最初的絕望和慌亂中鎮靜下來,而今擺給我一副世故的面孔。他百無聊賴,借了斧子和鋸、鑿,自己給自家做小凳,再做椅子,他不能永遠以門檻為坐凳呀!這樣,他的無所寄託的心,一下子依附在飛旋而出的刨花上來了,而且興緻極高。他有文化,識得圖,流行的新式傢具他最有興趣……他可以出門掙錢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惡有惡報!惠暢雖然是一副世故的面孔,口氣里卻有一絲明顯的解氣的意思,那個爬上惠家莊最高坐椅的流氓,這回可碰上辣子了!惠家莊的造反派一起來,就把他和老支書推上鬥爭檯子了。人家批那個老好支書是做樣子,批他可是實心實意,這熊包雖然伶牙俐齒,招不住一頓飽打,尿在褲襠了,也巨在褲襠了。你想么,造反頭兒是原來的大隊長,被他整下台的那個實幹家,這回造起反來,能給他甜的軟的吃嗎?

  他的得到報復的得意是清楚不過的。他已經剃掉了頭髮,是和所有北方老農民一樣的光葫蘆腦袋了,鼻翼兩邊陷進兩條又粗又深的皺紋,顯示著一種強有力的氣勢,眼睛里卻是傲慢和漠然混合著的得意神情,我吃著一碗羊血泡饃,不用插言,聽他得意而解氣地說著。

  你不知道這流氓得勢的時候怎樣折磨人哪!他知道我愛書,把我的書全部搜出來,就堆在我的門口燒,一邊燒著,還一邊唱著書名。我在屋裡聽見那個聲音,真是心裡往外冒火……好了!他也嘗到了挨打挨斗的滋味了!斗他的時候,五類分子照例得陪斗,我爸也低頭站著,我已經習以為常了。只要把那個流氓收拾一頓,我爸陪斗十回也值得!

  你覺得我的報復心理特彆強吧?我也是這時候才發現我沒有容人的大量。那天早晨,他一個人在村子西巷掃街道,看看四面沒人,我大笑一聲,從他身旁走過去,他連頭也沒抬起來。後晌,我背著工具箱,進城來了……」

  原大隊長拉我造反,我不幹,我和他不一樣呵!我剛走半月,那個流氓也參加到一派裡頭,跟大隊長幹起來了。兩路人馬都歸隨了縣上的兩大派,完全是以四清劃開的,聽說已經端上機槍幹起來了,我們隊里沒人管,我也不想賣命,躲在城裡做木工,掙錢買糧……」

  縣上兩派武鬥的情況,我已早有所聞,看不出有完結的時候,而且愈演愈烈了。我倒是慶幸他超然物外,躲在城裡做木工活兒掙錢,正與我目下於世無求的心境相吻合。

  你怎麼樣?他問,拉車進城做啥?

  我告訴了他我的狀況,不無感慨地說:我現在真正過的是豬的生活了!

  現在能像豬一樣無憂無慮地生活,算是幸運的哩!他現在又給我做寬慰的工作了,整個國家機器失控了,瘋狂地運轉起來了,弄死一個人,簡直跟踩死一隻螞蟻一樣。那些省里市裡的大官們,全都性命難保,你我算得啥嘛!活著,悄悄地活著,能活到世事平安就好了!現在,一切都可以拋棄不想……」

  我也這麼想。我說,餵豬就餵豬,拉車就拉車,想其餘的事兒,想不上了……」

  記得不?咱倆曾經幾次想拜訪柳青,都不敢去,怕擾亂了那位大作家。他的臉上現出痛苦的嘲笑,想不到,半個月前,我看見柳青了,在西安的大街上,正被人押在汽車上遊街。還有……」

  唔!真是——」我告訴他,那天我也在西安有此幸遇,同樣是拉車來兌換麩皮時巧遇的,你知道嗎?我那天回去,把幾年來的日記和習作稿,全部燒掉了,書賣給廢品收購站了,宣布與文學徹底絕緣……」

  文學?創作?唉——」他搖搖頭,沉吟著,中國連柳青這樣的作家都要打倒,你我還瞎折騰啥呀!我那天晚上,躺在主人家的閣樓上,才覺得我們走錯路了,才覺得刨子鑿子比鋼筆更有用,更實在了……」

  我重新把套繩掛上肩膀,準備趕路。他幫著我推著車子,拐進另一條小巷。我們默默地走著。小巷裡也是大字報和大標語的世界,誰也無心溜一眼。拉上東去的寬闊的大路的時候,我們倆同時站住,準備分手。

  下次你進城來的時候,咱們喝一杯吧!惠暢說,看透世事,不過如此!

  我們沒有握手,那種禮節不適宜我們。我向他點一下頭,就彎下腰,拽動了車子。其時,午後西斜的太陽,正照在這座騷亂不安的古城的高高矮矮的建築物上……

  初春的渭河平原綠茵如織,生機盎然。無邊無沿的蔥綠的麥田裡,不時可以看見一片片燦若朝霞的桃花,真是令人目不暇接。吉普車在公路上飛馳,漸漸駛入源坡區狹窄的河口了。除了陌生的司機,車上坐著縣文教局王副局長,文化館館長,還有省報文藝部的肖編輯,我們四人一起去參加給惠暢平反的會議。

  我和省報文藝編輯老肖坐在越野車的後排座位上,心中不無感慨。將近二十年前,我和惠暢兩個肚裡裝著豆渣和野菜的鄉村青年,晝夜兼程,跑了六七十里路,趕到城裡去聽他的文學講座,曾經是怎樣一番心情啊!二十年後,我和他去給他平反,真是神仙也無法預料這樣一種戲劇性的巧合。

  我至今清晰地保存著第一眼看見他時的記憶,他走上講台,步履輕捷,姿態瀟灑,一種翩翩的才子風度,曾經使我顧影而自卑。現在,我和他挨肩坐著,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鬢角的一抹白髮,眼角有一條條細密的魚尾似的皺紋,無論如何翩翩不起來了。他告訴我,他剛剛回到省報文藝部不足一月,剛剛平過反。他在秦嶺山中一個只有十來戶山民的村子里改造了七八年,現在又復辟到原來的位置上辦公了。他的這樣的遭遇,沒有誰感到驚奇,連他自己的口氣也是淡淡的,因為有這樣遭遇的人太多了,多而不怪了。倒是我觸景生情,說出二十年前和惠暢聽他的文學講座的事,他的近視鏡下的眼睛睜得老大,吃驚之後就感嘆世事的匆匆了。

  有趣的是,惠暢的第一篇小說《小河秋高》,正是經過他的手發表在省報文藝版上。近二十年了,他沒有見過作者的面,倒不奇怪,經他的手編髮的無名作者的作品也不僅僅是惠暢一人。令他吃驚的是,作者竟然遭到這樣野蠻的待遇,真是無法想象的事。

  一個農村青年,剛發了一篇習作,連人家的書籍也給燒了,稿費也退賠了,這簡直沒法說……」老肖雖然早已跨入中年,情緒仍然很容易激動,我接到惠暢給我們編輯部的信,看了以後都流淚了……」

  沒收人家稿費幹什麼?文化局長也憤憤然,農村裡有些人盡胡整!

  惠暢把自己的遭遇向報社申述了,因為《小河秋高》的稿子當年是由老肖處理的,現在就仍然由他和我們縣文教局聯繫,共同處理這件冤案。經過與當地公社聯繫,公社黨委也不怠慢,而且提出稍等幾天,等惠暢家的地主成分複查完畢,一次過手,徹底地平反。

  平反大會是莊重的,熱烈的。公社書記者王一個一個宣布對惠家莊的許多陌生的名字的平反決定,土台上居然站下一排溜,惠暢和他戴過十多年地主帽子的父親站在那一排溜人中間,一樣的黑布棉襖,一樣的光葫蘆腦袋,從外形上沒有什麼明顯的標誌可以區分開來。老肖默默地坐著,夾在指間的煙捲已經燒著指頭,才扔掉了,回頭對我感慨起來:啊呀!這麼小的一個村子,竟然有這樣多人遭到冤枉,真是不可思議!我總以為知識分子遭遇不好,農村似乎沒多大事兒!今天一看哪……真可以說是城鄉裡外,體無完膚了……」

  我聽著他的話,卻在想我的心事,那個乘風而起的團支書,此時該作何感想呢?我留神在台下的人窩裡睃尋他的蹤跡,終於沒有能夠看見他的也許已經變得不好辨認了的面孔;而意外地在人圈的外圍,看見了馬羅大叔。他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呢?我們村離惠家莊五六里地,他也趕來看熱鬧了嗎?我坐在檯子一角,看見馬羅大叔雙手背在腰后,翹起鬍鬚花白的下巴,瞅著王書記在講話。老漢老了,背也有點駝了,粗壯的腰身雖然還顯著粗壯,雄風卻一掃無存了。

  我溜下台來,拍拍他的肩膀。他猛然轉過頭,認出是我,眨著渾濁的眼睛,大聲感嘆著,拉我在一堆麥草垛子跟前蹲下來。

  我說咋著!馬羅老漢一蹲下來,就得意地說,我早就說過,沒有千古不明的冤喀!你看咋著!我的活靈驗不靈驗!自古以來,都是奸賊害忠良,瞎人得勢,好人遭罪。反過來呢?好賊沒一個能好到底的,忠良也沒一個窩囊不明的。你看那些老戲吧,《趙氏孤兒》呢?《白玉樓掛畫》呢?嗨!都是這個理兒!而今也一樣……」

第九節


  他很得意自己的判斷得到了現實的驗證。他沒有讀過歷史,也沒有研究過社會發展史,他只是看過好多古典傳統的秦腔戲,他對歷史的了解以及對歷史人物的評價,都是以戲的內容為依據的,而且拿那些戲所給予他的影響來評價現實生活,有些很對,有些也就偏狹了。

  你看嘛!現時給人家平反,啥意思?馬羅盯著我,依然很得意,我說么,為人在世,不管刮啥風,下啥雨,以實為實總也沒錯兒,你耍心眼搞下虛虛套套的假事,害了人,終究不得長久喀!

  我很同意老漢這種觀點(權且稱作觀點),而且深有同感,附和他說:對!實際上就是要實事求是。

  有的人一遇運動,就瘋張起來了,把實事求是當口訣兒念,實際盡搞虛套子。馬羅老漢有點憤憤然了,「『四清那年,惠家莊那個運動紅,跑到我的庵棚里,要我寫個材料,證明給惠暢他爸熬過長工。我給他說,我確實熬了一輩子活,可不是給惠暢他爸熬活,我在河北那家財東家,一直熬到解放。那小子還要纏我,我罵他,甭給人捏包子噢!包子是虛的,終究要從心裡臭的!』」

  看咋著?馬羅更加得意,我當初要是給人家捏下假事,現在有啥臉面跟人家惠暢父子說話?你看吧!那個運動紅而今黑下來了,我聽人說,他今日鑽在屋裡沒出門……」

  那個被馬羅老漢卑稱為運動紅的人,自然是那位團支書了。我已不年輕,經歷了世事,心中此刻倒也平靜。這就是生活,生活就是這樣。生活中有惠暢的落難,也就必然有團支書那樣的亂世英雄,也不會沒有馬羅老漢這樣用良心和傳統道德的盾牌抵擋了襲擊的人。

  他已經年近七十,仍然住在河灘上揚樹園子中間的庵棚里,隊上幹部讓他搬回村裡去,他不願意,說是在河灘清靜慣了,倒不能忍受村子里的嘈雜。我不好意思再問他的那位阿克西尼亞的情況,因為他畢竟是鬍鬚花白的老者了。我對他的那個庵棚又頓生留戀之情,我和惠暢畢竟在那裡度過最舒暢的月夜,保留著一種令人眷戀的浪漫色彩,我說:馬羅大叔,今天我順路回家,晚上到你的庵棚去,咱們和惠暢放開啰,讓他帶上板胡,我想聽你的亂彈了!

  好!惠暢今日平反,我給他放一聲火銃!馬羅老漢也興緻大發,為惠暢嗚冤放炮!

  平反大會直開到太陽偏西,會後,我和老肖一行四人,一齊擁擠進惠暢的廈屋。

  那張老式抽斗條桌,依原樣擱著,那隻紅漆暗淡的板櫃,也依原來的位置放在背牆根下,牆上掛著大鋸小鋸,牆根的小木箱里裝著刨子、鎚子、鑿子、鑽子,屋裡有一股淡淡的木質的氣味。桌子上只有一個墨水瓶,使人還能想到這是一位發表過小說與筆墨為伍的人。

  你最近儘快寫出一篇小說,或者散文,寄給我。老肖對惠暢說,我們加一條按語發出去,在報上再給你平一下反。

  我已經寫下一篇了。惠暢也很興奮,二十年沒動筆,盡跟斧頭鋸子打交道,寫起來好難哪!心裡踴躍,臨到提起筆來,沒詞兒了!我耽擱得太久……」

  原來的基礎還是在嘛!多多寫吧!文教局副局長鼓勵他,一片坦誠,隨之又指示文化館趙館長和我說,惠暢有啥創作上的困難,要盡量想法解決……」

  秀花臉上和頭髮上落著燒鍋時的柴灰,送來茶水,又忙著拉風箱做飯去了。作為一個家庭主婦,大約十幾年來第一次接待這樣多的城裡幹部,她很快活,也很拘謹,完全亂了手腳,燒鍋也燒不出旺火來,柴煙從小灶房的椽眼裡泄出來,她自己也被嗆得淚汪汪的。

  稿子給我帶走吧!老肖說。

  不好……」惠暢拉開抽斗,取出稿子,交給老肖手裡時,有點惶惶,你要多指正。

  我們四個人,說了許多重複的鼓勵和安慰惠暢的話,就告辭了。惠暢送我們出門時,握手送別,我看到他的眼裡已經潮起的紅絲兒,有點笨拙地伸出那隻已經變形的粗糙的手,和客人一一握過,站在那兒倒說不出話了。

  秀花拍打著圍腰布上的麵粉末兒,有點懊喪地抱怨我:你是熟人,也裝起客氣來咧!讓我擀下那麼多面,可怎麼辦?

  省報編輯老肖打來電話,有關處理惠暢那篇槁子的事,想徵求我的意見。他以令人感動的惋惜的口氣告訴我,稿子寫得不理想。發吧,質量不過關;不發吧,作者屬於令人同情的一種特殊狀況。他的心裡十分作難,而偏於退稿的傾向卻是明顯的,而且要我給惠暢做些解釋。

  爭取發了!我幾乎在懇求老肖,如果質量差點,讀者可以原諒的。他現在需要鼓勵,需要聲援,哪怕刪得只發一千字,就是最好的鼓勵和支持……」

  我知道……」老肖聽完我的話,更加難為情地說,我是編輯,得為讀者負責……」

  我體察了一個老編輯的責任心,就不好再使他作難。稿子終於沒有發出去。他把原槁退給我,並附寄一件誠懇委婉的長信,讓我一併交給惠暢,再做些解釋工作。

  我看了這件退稿,稿子的確是差些。奇怪的是,他受了那麼多苦難,而他的稿子卻仍然是寫一位愛隊如家的老隊長。《小河秋高》寫的是一位鐵面無私守護集體財產的老貧農。這兩篇作品基本相似他的筆調,仍然是60年代那些報刊上常見的筆調,在傷痕文學席捲文壇的時候,顯然覺得它太淺了,同時也使我看到,現在文壇上冒出的一批新作家,較之惠暢60年代發表的作品,起步要高過不止一個台級……

  他騎著自行車到縣文化館來了。我在院子里瞅見他,自行車後頭的衣架上,捆縛著一摞短木頭。坐到我的房子里,他說今日到縣上的農貿市場,買下幾節圓木,正好可以作大衣櫃的材料。他又從提兜里掏出兩篇槁子,交給我說:你給看看,怎麼修改。

  自行車后架上載著他割制傢具的木頭,車頭上掛著的提包里裝著小說稿子,無須細問,我就可以想象出來他在怎樣生活和追求著文學。

  還是你念吧!我說,你來一次縣上很不容易,咱們當面聽了談意見。

  你看吧。他有點不好意思,不念。

  人真是有一種對過去習慣的特殊心理,稍有改變,就使人產生明顯的對比的差別,並因此而有許多聯想。惠暢過去給我讀他的新作而不讓我親自去看,似乎習以為常了,現在他不念,一定要我自己去讀,而且臉上少了點自信而多了一點說不清的表情,令我心裡反而難受了。

  他坐下喝水,抽煙,翻閱著我桌子上堆積的雜誌。我就認真地讀著他的小說稿子。

  兩篇小說稿子接近讀完,我的心裡難受起來,與省報老肖退給我的那篇擱一起考慮,我便覺得心情沉重起來。我不能不承認,他的文學的表現方式和表現能力,依然停留在60年代他寫作《小河秋高》的水平上,依這樣的水平寫出的作品,要滿足7080年代交接時期的讀者的審美胃口,顯然是不行的,我知道了,十多年以來,他是著實與文學相隔太遠了,現在所要努力的側重面,應該在哪裡呢?

  我可以看出,你覺得作品太差。他笑著說,我知道我的稿子的實際。你不要難為情,敞開說,我都能接受。

  我總也不能敞開說,更不能像20年前我們所發生的毫無忌諱的爭論那樣,那樣的氣氛無法形成了。我終於決定以說長處為主,然後勸他多讀些書,把近年間新出版的中外優秀作品介紹給他。我總怕因為語言不當而使他泄氣,所以連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地欲言又止,說不順暢。

  你怕我灰心,所以不敢直言。他說,不過,稿子差勁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你放心,我現在的勁頭,比60年代那時候還大!現在文藝界的興旺景象簡直叫人睡不著啊!我拚死也要……」

  我雖然在鼓勵他,其實自己心裡也不踏實,我深知,他要在當今的文壇上露出頭角,不會是半年八個月的事,那麼,他現在有沒有長期苦鬥的耐心?

  他的信心很足,說他已經和秀花談妥,家務事由她包攬,騰出他來看書和學習。他說他將豁出三年時間,從基本功上練起,爭取三年以後大見成效。大見成效是當時國內建設的口號。他對個人事業的追求毫不動搖,信心百倍。

  兩個月後,正值暑期,文化館決定舉辦一次全縣業餘作者的創作會議,邀請本省近年間湧現出來的幾位青年作家講創作經驗,好多本縣的文學青年聞訊后奔走相告。開會的第一天,就出現了沒有通知的文學愛好者要求參加會議的矛盾,弄得籌備會議的我和館里的其他幾位同志措手不及。可是,惠暢卻沒有來報到。

  午飯時,我從縣招待所回到文化館,接到一封信,一看那飛揚的筆跡,我就猜出是惠暢的信了。是他病了呢?還是家裡有事拖累?打開信封,他卻寫著讓人傷心的話:

  我不能參加創作會議,儘管是十分難得的機會,我要去一家工廠做工。工廠蓋新樓,我與幾個木工包攬了窗子和門的活路,有一筆收入。我現在無法放下刨子,暑假快完了,孩子上學要交學費、灶費,三個孩子需得近百元,我得去給他們掙回來,好讓孩子高高興興去上學。這是最急需解決的問題。

  我向省內外的雜誌投遞過七八篇小說了,全都完璧歸趙了。我現在不能不從實際考慮,先放下鋼筆,撈起刨子……

  我在縣上的創作會議結束之後,就寫了一份申請報告去找文教局局長,我想應該給惠暢訂一份合同,讓他到文化館來管理圖書,有一點固定收入,好應付家庭日常用度,使他能夠擱置下鋸子和刨子,拿起鋼筆來。

  文教局局長同意我的意見,在我的申請報告上籤了字。我就到勞建局去辦理手續。

  勞建局郝局長接過我的申請報告,只看了一眼,就把老花眼鏡摘下來,擱到桌子上,順手拿起一份鉛印的文件,遞給我,笑笑,沒有說話。

  這是一份由市政府發下的文件,要求縣、區以下的機關和工廠全部清退所使用的農業人口的合同工,空缺下的名額用來安排城市待業青年。勞建局長向我攤開雙手,做出愛莫能助的表情,就把申請報告送還給我了。我也沒有說一句話,禮節性地向他點點頭,就把那份申請報告塞到褲兜里,走出縣政府辦公大樓。沒有辦法,惠暢看來還得玩他的鋸子和刨子!

  我走在塵上飛揚的古老縣城的水泥街道上,朝文化館走去。此刻,我深切地感覺到了:文化館——這個被一些注重權益的人放不進眼睛的閑事單位,對我來說,實在是僥倖的理想王國了……

  我應邀到市裡一個劇院去講創作體會。

  誠惶誠恐,惶恐不安,先一夜竟然嚇得失眠了;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一當我想到要面對千餘雙各種各樣的眼睛,我就惶惶然起來。似乎只有在這時候,我才覺得應該讀的理論書卻沒有讀,應該有更好的作品寫出來而沒有寫出,才造成這種理不直而氣不壯的誠惶誠恐的畏縮心理。

  我終於走上千餘人的大劇院的講台了。我索性誰也不看,先用一根煙來鎮靜一下……

  我剛才走向講台的一瞬,突然記起我和惠暢那年來聽老肖做《散文散談》的文學講座的事,我那時坐在後排聽眾座位上,誠惶誠恐,十分自卑;而今我來到講台上的時候,心裡依然自卑、畏懼;我的不知怎樣形成的這種根深蒂固的自卑心理啊!

  我不知我是怎樣講完的,只是在台下響起一片活動座椅的龐大的響聲之後,我才覺得我屬於自己了,這當兒,從台下湧來一夥青年,要我簽名留念……

  我和主持這場講座的文聯的老張從後台偏門走出去,就進入一條背巷,我無法相信,老張竟然說我講得不錯,很實際,我只信他是出於鼓勵我。

  他約我到附近的一家小吃館吃中飯。我跟他剛走到小巷裡,惠暢卻迎面走來。

  你怎麼在這兒?

  我來聽你的報告。

  你聽我的什麼胡扯……」

  ……」

  我們走進小飯館了。老張去交錢買飯,我和惠暢坐在桌旁閑聊。

  他穿著一件破舊的細帆布料工作服,胸膛上尚有黃色的廠名,他說是工廠里給他照顧的一件工作衣。他大概是剛從木工車間里來的,身上散發出一股松脂的氣味,衣服皺摺著,夾著鋸屑。

第十節


  工廠里有報紙,我在晚報上看到了你講創作的廣告。惠暢說,我給人家請了半天假,專門來聽。

  我的那點子本事,你還不知底兒嗎?我不好意思地說,你跑來湊啥熱鬧呀!

  不!我就是要看看,你是怎樣走上講台的!惠暢揚起手,神采飛揚,竟然激動起來,記得嗎?那年咱倆聽老肖的文學講座回去的路上,在那個騾子拉的水車旁邊,我說過啥?我說,十年以後,我要以作家的名義登上講台講創作。怎麼樣?我沒有登上台去,可你登上去了!咱倆總有一個人……」

  啊!我不由低了頭,不敢再看他喜形干色的臉孔。二十年前,他自信,我自卑:他以他的頑強的自信的氣勢,給我鼓勵,給我影響,終於使我從泥濘的鄉村小道上,歪歪扭扭地走過來了。可是他呢?

  他夭折了!

  他自信。他刻苦。他頑強。他敢於藐視一切,有一股虎氣。他浪漫,思想開闊自舒。他具有成為一個作家的稟賦和氣質,有十個惠暢就可能成長起十個中國的青年作家。可是,他卻在剛剛邁開一步之後夭折了!

  我抽著煙,不想說一句話。我從來沒有這樣深切地為他惋惜過。他被整垮的時候,我為他惋惜過,卻沒有今天這樣強烈。我參加給他平反的大會的時候,替他惋惜過,仍然沒有今天這樣強烈。我由惋惜進而感到難受了。是的,心裡十分難受。

  為我的朋友終於實踐了我沒有實踐的諾言,乾杯!惠暢端起啤酒杯來。

  為你們二位患難與共的鄉下來客在此歡聚,乾杯!老張也端起酒杯,站起來。

  為了一個夭折了的天才……」我舉起杯子,卻說不下去了。

  我們重新坐下。

  幾杯酒下肚,惠暢的臉頰、額頭都紅了。他的興緻高漲,話特別多,盯我一眼,不滿意地說:你說我夭折了?我還不服哪!還是老話一句:十年以後再說!

  我申辯說,只是惋惜,並不是說他已經完結了。老張哇!咱倆今日初面,你不知道,俺倆年輕時,為了文學這個神秘的字眼,受過多少苦哇!惠暢激昂地說,我們窮得買不起稿紙,買不起一盒二毛二分錢的紙煙!我們住下三毛錢的黑店,晚上叫蚊子、臭蟲給咬跑了!我們肚裡填的豆渣、野菜,嘴裡卻討論的是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結合問題……我們從鄉村打出來,太不容易了……」

  惠暢說著,伏在桌沿上,嗚咽起來了。

  我很心酸,看看四周那些食客在盯我們,我勸他不要太傷感了。老張也受了感動,誠懇地勸他吃菜,喝酒。

  現時的文藝政策太好了!在這樣好的文藝政策里,我心裡真是急得痒痒,可是我沒有……本事!惠暢痛苦地搖搖頭,瞪著有點紅絲的大眼珠,放開手寫吧!多寫!寫好東西!你寫下好東西了,我感到高興,還有……我們的那個馬羅大叔,給你放火銃……」

  我再也忍耐不住感情的潮水,摟住他的肩頭,這金子般的言語啊……

  我已經如願以償了!我雖然趴下了,一時三刻難以站起來,沒有關係。我們倆總有一個人沒有趴下,這就夠了!他誠摯地說著,神態安靜,沒有辦法,我現在還要去做工,要養活孩子,供給他們上學。你日後在哪裡發了作品,甭忘了給我一本……」

  我點點頭,再也說不出什麼話來,就默默地坐著,喝著酒。老張讓我們聊著,自己先告辭走了。

  我和惠暢走在古城的街道上,誰也不想去擠汽車或電車,只是悠悠地走著。街道兩邊的一株株古槐,濃密的葉子變成墨綠色了,初秋的天空,潔凈而高遠。

  生活怎樣?

  活泛多了。我包這批門窗活兒,馬上就要完成了,能分幾百元。

  孩子念書行嗎?考學有希望沒?

  考學?我看玄乎!娃娃倒是用功。

  注意身體,掙得夠養家就行了……」

  你也保重!咱們都不是二十年前那時候的體力了……」

  惠暢打來電話,約我到他家去,口吻執拗,不容推辭,他說有重要事情相商,暫時保密。

  我走進惠家莊,他在原址上的廈屋已經拆除,留下一堆廢舊的土坯。問問臨近的人,說是不用再問,惠暢已經在村子東頭蓋下新屋,那幢兩層樓房便是。

  走過村巷,剛剛泛綠的楊樹枝椏中,可以透見一幢漂亮的小樓房,紅磚牆,天藍色的樓欄,米黃色的窗欞,在嫩綠的樹葉的映襯下,使人容易想到是退職還鄉的高幹的居室。

  惠暢正在院子栽花,抖著手上的泥土,哈哈大笑:如何?看看我這別墅如何?

  他在自壓井管下洗了手,摔著手上的水珠,引我上樓,說:請你先參觀我的書屋。

  二樓東邊一間屋子,擺著三個書架,散發出油漆的氣味。書架上擺滿了一色新的書籍。臨南窗擺著一張書桌,筆墨整齊地置於案頭。我真有點驚呆了。

  如何?惠暢得意地笑著,這個學習環境如何?

  我好壞算個搞專業創作的,也沒有這樣好的條件。我說,你可真是闊氣了!

  比較闊氣一些了!惠暢矜持地笑著,不多!我現在存下兩萬元了。

  嗬呀!兩萬?我吃了一驚。

  你能拿多少稿酬呢?他坐在藤椅上,捏著紙煙,充其量也不過我的十分之一……」

  兩年多來,我和他很少照面了,我知道他在小河的沙灘上辦起一個水泥預製廠,專門預製水泥樓板。我曾經想到,他已經四十多歲,創作上怕是很難再有進展了,搞點實業,賺點錢,把後半生的生活過得舒服點,也許更實際。那個預製水泥樓板的小廠,夠他忙乎的,我因此和他減少了往來。想不到,不到三年時間,竟然是這樣一番天地。

  我從今天起,要做專業作家了!惠暢從藤椅上站起,向我宣布,我給自己創造下條件,現在要潛心讀書,立志創作了!

  他告訴我,水泥預製廠辦起不到三年,已經賺下兩萬多元了。兒子去年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回來在他的廠子里做工人。今年春節一過,他把這個預製廠交給兒子去經營了。

  小子有魄力!只有十八九歲,管理這個小廠子還挺有辦法!惠暢很讚賞自己的兒子,向我誇耀,秀花怕把這寶貝掙了,叫他學習寫作,讓我辦廠子。這小子頂撞他媽說,俺爸的黑路我再不蹈此覆轍!我要以實業興國安家!你聽聽現代派青年的口氣多大!

  你現在……還不死心?

  死不下這個心思!惠暢說,我和兒子談了,又跟秀花談了,家庭會議一致同意我的申請,讓我退下來讀書。秀花真不錯哩!她說,甭急,哪怕十年時間發表一篇,也算爭了一口氣!我的決心是,臨死前能叫出一聲來,也算我沒白活……」

  噢呀……」我深深地被他感動了。

  文學,這個神秘而又迷人的魔鬼!一經纏住一個靈魂,足以使人終生難以解脫。我忽然記起這樣一個人來,那是秦嶺山根下的一位農民業餘文學愛好者,50年代未發表過幾首新民歌之後,一直在寫啊寫著。新民歌不興時了,他寫自由詩。詩歌寫不出名堂,他又寫小說。至今已經脫落了兩顆門牙,年過五十的小老頭了,懷裡抱上孫子了,他還在寫著哪個雜誌也不肯發表的小說。他來找我看他的稿子,我首先很難受,想勸他好好搞點家庭副業,把屁股上的補釘褲子換下來,卻又不忍心傷害他依然不減的創作熱情……惠暢比他聰明多了,先把經濟問題解決了,可是和那位老頭一樣,依然迷戀於文學這個魔鬼!

  縣委通訊組兩個同志來找我,要寫我致富的事迹,還說要在全縣樹立我這個致富模範。我全部謝絕了!惠暢笑著給我說,我心裡說,我掙錢是為了給自己創造學習條件哩!

  現在,你可以潛心靜氣地學習了!

  我作出兩大決策,全都在家庭會議上通過了,剛才說的關於我搞專業創作的事,算一條。另一條是——」惠暢又從椅子上坐起來,這個不安靜的傢伙現在十分興奮,我拿出五千元來,交給縣文化館,設立創作獎金。凡在全國性刊物上發表作品的,頭等獎;在省內刊物上發表的,設二等獎;在縣辦的內部刊物上發表的作品,評出三等獎。鼓勵咱們縣上的業餘創作。我一生未能酬願,我希望本縣多出幾位作家。我們這個縣哪!人傑地靈,該當有更多的文人豪傑出世……」

  你可真想得出!我說,和文化館聯繫了嗎?

  已經說定了。惠暢說,縣委書記聽到這個事兒,專門找我談了話,鼓勵我……」

  一種義舉!我說,國家設下茅盾文學獎,你在本縣設獎,以什麼命名呢?

  農民文學獎。惠暢說,我已經和文化館趙館長商量確定了,今年底、明年初舉行第一次頒獎活動。

  頒獎時,請告訴我一聲。我說。我已經離開縣文化館了,對本縣的這一創舉十分感興趣,我來看你第一次頒獎。

  惠暢領我到小河川道里去,參觀他的工廠。

  河堤上和灌渠上的一排排楊樹和柳樹,披一身新綠,泛起朦朦朧朧的柳煙。麥苗起身了,綠毯似的鋪滿了河川里的田地。溫暖的陽光靜靜地沐浴著春天的河川,使人臉上感到暖烘烘的了。

  河灣的堤壩里,十多個青年男女正在忙著,和灰的和灰,推砂石的推砂石,水泥攪拌機哐啷啷響著,緊張而又繁忙。小夥子和姑娘們早丟剝了棉衣,只穿著鮮艷的絨線衣幹活,使人可以感到青春的活力。

  一座簡陋的磚瓦房,冒著煙,老遠可以看見,秀花腰纏圍裙,正忙著什麼。惠暢告訴我,秀花給工人們做飯、燒水,兼當材料保管。

  惠暢指著一位小夥子給我說,那個正捉著搗漿機的青年,是他的兒子。和他的兒子正說著話的那個青年,是那位團支書的兒子。倆娃在學校時很要好……沒有辦法。他們毫不理會他們的父親之間的糾葛,而只顧自己交朋友。惠暢一揮手:孩子們有自己的朋友,我不干涉。

  我和他走著,聊著,直到走到那幢工房跟前,秀花才看出我來了。她扔下鏟煤的鐵鏟兒,拍打著圍在腰間的圍裙,一下子大呼小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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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3 個評論)

回復 yulinw 2010-2-25 13:52
夠長~~~
回復 Blue Ivy 2010-3-7 05:34
yulinw: 夠長~~~
樓上的, 好看嗎?
回復 yulinw 2010-3-7 06:23
Blue Ivy: 樓上的, 好看嗎?
嘿嘿~~~~你偷懶啊~~~看完就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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