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爾斯泰作為不朽的作家、改革家與道德思想家,儘管婚姻幸福,收入豐厚,按他自己的話說則是:「我食有佳肴,住有高樓,美女做伴,高朋滿座,名滿天下。」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終生為之奮鬥的。而他卻輕易地擁有了。然而他卻並不幸福,他的內心充滿了深刻的矛盾。他曾一度想自殺,晚年很不成功地試圖過一種貧苦農民的生活。《懺悔錄》很好地解釋了他這些行為的原因。
托爾斯泰起初曾耽於聲色,追求虛名,有著近乎病態的驕傲和瘋狂的自信,為追求金錢利益而不遺餘力。然而他終於厭煩了,開始反思人生,思考生命的意義。「我不知道我該怎樣活著,該做什麼,為什麼?那麼以後會怎樣?」歸根結底回到叔本華的問題:「生命終究有意義嗎?」
為回答這個問題。他首先求助於實驗科學,它的極端是數學。然而實驗科學只能這麼回答:「在廣袤無垠的空間中,在無限長的時間內,無限小的粒子在做無限複雜的變化,只有當你理解了這些變化的規律,你才能理解你為什麼活著。」這個回答顯然不能讓人滿意。於是作者轉而求之于思辨科學,它的極端是形而上學。思辨科學的回答是:「整個人類在指導著它的精神原則,即理想的基礎上存在和發展。這些理想越來越高,人類便走向最高的幸福。我是人類的一部分,因而我的職責在於促進認識和實現人類的理想。」
實驗科學的任務是研究物質現象的因果關係。只要實現科學涉及終極原因這個問題,就會胡說八道。思辨科學的任務是認識生命的無因果關係的本質,只要去研究因果現象就會胡說八道。實驗科學只有在不把終極原因當作自己的研究對象的情況下,才能提供有益的知識,表現出人的智慧的偉大。與此相反,思辨科學只有完全拋棄對因果現象的連續性研究,僅僅從終極原因方面去研究人,才是一門科學,才能表現出人的智慧的偉大。
既然在實驗科學和思辨科學這都找不到答案,那麼就向那些哲學家求教吧。叔本華這樣說:「承認世界的本質是意志,意志包括本能、慾望、衝動和感情等。它終究會消亡。隨著意志的任意否定和自我消亡,一切現象,世界賴以生存的、持久的、既無目的又不停息的、具有不同程度具體內容的希望和愛好也將消失,因果關係的多樣性也將消失……結果是世界最終的基本形式——主體和客體也消失了。沒有意志,沒有表象,也就沒有世界。在我們面前就只有虛無。但是抗拒向寂滅轉化的一切,我們的自然界也不過是這種構成我們自身和我們世界的生存意志。我們這樣害怕寂滅或者說我們這樣想活著,這隻意味著我們本身就是這種生存的願望,除此以外我們一無所知。因此,對我們這些還充滿意志的人來說,意志完全消亡之後,剩下的當然是空無。與此相反,對於意志發生了變化並已消亡的那些人來說,我們這一非常現實的世界,連同它所有的太陽和銀河,都是虛無。」所羅門說:「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日光之下並無新事。」佛曰:「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乃人生六苦。」更有甚者,認為「生」乃原罪。
因此可說,人生確實是無意義的,意識到痛苦、衰老、死亡不可避免,就無法生活下去,要使自己超脫塵世,捨棄任何生存的可能性。因而就自然地產生了自殺的念頭。在目前的情況下要擺脫像作者那般處境有四種方法:第一種是渾渾噩噩,其實質在於對生命是罪惡和荒謬一無所知,毫不理解。第二種是尋歡作樂,其實質是因為了解生命沒有指望,便享用現有的幸福。第三種是使用暴力手段,其實質是理解了生命是罪惡和荒謬之後,就把它毀滅。第四種是無所作為,其實質是理解了生命是罪惡和荒謬之後,繼續苟延殘喘,儘管知道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根據理智的力量,作者得到了他想要的結果,那就是生命根本就是毫無意義的。但是實際上他並沒有真的自殺以擺脫生命。這其中理智是起了作用,但起作用的還有別的東西,作者稱其為生命的意識。於是產生了一個疑問:人類一直存在並發展著,世界上億萬前人和今人過去和現在賦予生命什麼意義呢?在合乎理性認識的道路上,除了否定生命外什麼也得不到;然而在宗教中,除了否定理性外,同樣什麼也得不到。根據宗教的結論,為了理解生命的意義,應該拋棄理智,然而正是理智需要明確生命的意義。
於是矛盾產生了……出路有兩條:或者是我們認為合乎理性的東西並不如想的那樣合乎理性;或者是我們認為不合乎理性的東西並不如想的那樣不合乎理性.那麼先檢查合乎理性認識的推理過程,發現它是完全正確的,即關於生命是空無的結論是必然的.但是有個錯誤:我們的思維與所提的問題並不一致,在推理中常常將永恆與永恆、有限與有限等同起來,因此得出的結論是:空無就是空無。這有點像數學中常有的情況,你想解的是方程式,而你在解的卻是恆等式,因此思維的進程雖然正確,但是得出的結論卻是:0=0。事實上,嚴格合乎理性的認識——像笛卡兒所做的那樣——不能對生命問題做出另一種回答,除了我們已經知道的那個答案以外,而這個答案是不明確的。那麼換一種方式提出問題吧,從宗教方面來看,不管它的回答如何不合理性如何荒誕,都有一個優點,那就是在每一個回答中引入有限對永恆的關係,否則就不可能有答案。
因此,不得不承認,在合乎理性的認識之外,整個生存著的人類還有另一種認識,一種不合乎理性的認識,即宗教信仰,它使人能夠生存下去。在作者看來,宗教信仰是缺乏理性的,但是不得不承認,只有它給人類提供了生命問題的答案,使生存成為可能。無論對其他人,還是對作者本人,生命的意義和生存的可能性都是宗教信仰提供的,凡是人類生存的地方便有宗教信仰,它從有人類的時候起,就提供了生存的可能信,而且宗教信仰的主要特徵無論何時何地都是一樣的。沒有信仰,人就無法生存。
明白了這個道理之後,作者開始理解,在宗教信仰的答案中包含人類最深刻的智慧。雖然它不合乎理性,但是它回答了生命問題。於是他準備皈依一種宗教信仰。但是他要先考察這些宗教信仰,研究最多的是基督教。
在作者生活的那個圈子裡,大部分人有宗教信仰。但是作者仔細觀察之後發現,被他們當作宗教信仰的,不是對生命意義的一種說明,而是一種模糊的概念。因為他們的宗教信仰與他們的生活並沒有結合起來。於是他開始和貧苦、樸實、沒有學問而有信仰的教徒、香客、修士、分裂派教徒、農民接近。他發現勞動人民的宗教信仰多和迷信結合在一起,他們中信教之人的迷信和他們的生活結合得十分緊密,甚至很難想象他們的生活可以沒有迷信,因為迷信是他們生活的一個必要條件。這些人接受病痛,悲傷而絲毫沒有表示不理解,也不反抗,而是安詳地、堅定地相信:一切都應該是這樣,不可能是另一種樣子,所有這一切都是善。
在作者看來,創造生活的勞動人民的行動是唯一真正的事業,這種生活所具有的意義是真理,所以他接受了。並和他原先的圈子決裂了,試圖過一種貧苦農民的生活,然而卻並不成功。
理性和宗教是格格不入的,為了遵守教會的儀式,為了追求自己的宗教信仰,作者壓抑了自己的理智。然而理性的力量是巨大的,要證明上帝的存在是不可能的(康德已有證明)。但是如果沒有上帝,那麼宗教信仰還有什麼意義呢?在這段時期,作者感到苦悶矛盾彷徨,有時他覺得上帝是存在的,正在某個地方注視著他,但是理智告訴他上帝是不存在的,這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生命仍是荒謬。作者再次陷入危機。他要尋求解脫,這時,一個神學家的著作給了他幫助,其觀點是:上帝的真到是單個人得不著的,它只顯露給由愛聯合起來的一群人。因此作者明白了,要擺脫危機生活下去,就要自己去尋找上帝。
正是由於真理和謬誤的存在才造成了矛盾,而所有的謬誤和真理都包含在傳說中,在所謂的神話和《聖經》中。《聖經》中有真理也有謬誤。在當時的情況下,作者為了活下去,就非有宗教信仰不可,因此他常不自覺的迴避了宗教學說和教義中的矛盾和含糊不明的地方。然而現在他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出真理和謬誤,並把他們區分開來。以此來尋找上帝。
後來,他悟到了,他不斷尋求信仰,尋求生命的力量,而它們尋求的是在人們面前完成一定的人的義務的最好辦法。最後,他彷彿得到答案,世界和生命本無意義,「那麼人應該做什麼呢?」他說,「他就應該像動物那樣去謀生,唯一的區別在於他單獨去謀生就會死亡,他必須為大家,而不是為自己一個人謀生。當他這樣做時,我堅信,他是幸福的,他的生命是合理的。」因此他說:「天國就在你們的心裡。」
(原作者)後記:以上是托爾斯泰《懺悔錄》的主要內容。這本書對於理解和解釋他的精神危機有很好的作用。書中嚴謹的論證和順暢的承接使結構更加完整。托爾斯泰「這位天才道德家以殘忍的狂熱和無情的冷峻」對自己的靈魂進行解剖,確實是不多見的。他將「懺悔錄」這種體裁推向第三高峰,他將因此書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