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李零:環球同此涼熱——我的中國觀和美國觀

作者:sujie_alex  於 2013-1-9 01:20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文史雜談|已有1評論

首先,讓我做一點自我介紹。我不是政府官員,不是成功人士,不是公共知識分子,不是表演藝術家。我只是個文化學者,百無一用的書生。我愛寫字,但不愛講話。講話,非我所長,但要講,就一定要講真話。專業,我憑專業知識講話;社會,我憑生活常識講話。今天的話,只是我個人的一點兒感想。孔子說,「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繫辭上》)。請大家原諒,我說話,總是言不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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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我的中國觀


近代,世界上的文明古國大多災難深重。中國,近百年也是血流成河,淚流如河。研究中國,是我一生的事業。我對中國有刻骨銘心的愛。

1.中國歷史,一頭一尾最重要

我的專業不是研究美國,而是研究中國。美國研究中國,分三段,Early China(商周到漢),Medieval China(魏晉到宋明),China Study(明晚期到現在)。前兩種是舊學,看家本事是philology(他們的考據學),這是歐洲漢學的延續;后一種是二次大戰後,為美國地緣政治服務,帶有情報性質的新學和顯學。我在華盛頓碰見一位語言學家,他說戰後,從前研究印第安方言的學者,全部轉向漢語、日語、朝鮮語,就是政府導向。後來,他給《星球大戰》配宇宙語。我是研究第一段,不是后兩段。中國歷史好比一條龍,一頭一尾最重要。一頭是走向帝國,一尾是走向共和。我是顧頭顧不了尾,側重早段。在我看來,周、秦、漢,太重要。西周大一統、秦代大一統,是中國歷史的底色。制度整合、學術整合、宗教整合,走向帝國的三件事,全部做下來,要到東漢結束,就連造反的模式,也固定下來。從此,大局已定。後面的歷史,格局沒有變。民國以前,沒有變。研究早期中國,要靠考古、古文字、古文獻。
我是學考古和古文字的,但在北大教書,卻教古文獻,很多東西都是帶著問題學,不知不覺,闖進了別人的菜園子,如歷史地理、軍事史、科技史、藝術史和思想史。中國太大,歷史太長,我的生命太渺小。我想用最簡單的語言講最簡單的事實,說說我自己的感想。


2.讀萬卷書
西漢國家圖書館,藏書約有1.3萬卷,見於《漢書・藝文志》。這是現存最早的圖書目錄。我給學生講課,寫過一本《蘭台萬卷》,就是考證這批書。
我不但讀傳世古書,也讀出土發現的簡帛古書。現在讀古書,兩者必須結合。我寫過一本《簡帛古書與學術源流》,就是綜述這方面的心得。
我讀古書,非常重視讀經典。我答應三聯,要寫一套小書,叫《我們的經典》。它包括四本小書:《去聖乃得真孔子》、《人往低處走》、《唯一的規則》、《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第一本寫《論語》,第二本寫《老子》、第三本寫《孫子》,第四本寫《易經》。這四大經典,講中國思想,最有代表性,海外譯本最多。
讀《論語》,我寫過《喪家狗》。我是從人入手,把它當孔子的傳記讀,把它當孔子的思想歷程讀。破宋學道統,破立教狂言,去聖還俗,當然是前提。讀《老子》,我的正標題是「人往低處走」,副標題是「《老子》天下第一」。《老子》用婦女、小孩、玄牝、溪谷和水解釋大道,都是強調低調。我是學古文字的,牝字的本義是「牛×」。低調,才是最牛的思想。
讀《孫子》,前身是《兵以詐立》、《〈孫子〉十三篇綜合研究》。古人說,「人道先兵」(《鶡冠子・近迭》)。中國,人琢磨人,學問最大是兵法。戰爭,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兵法,挑戰道德,挑戰規則。人怎麼在瞬息萬變的環境中快速反應,不讀兵法不明白。
讀《易經》,也是為了研究古人如何看世界,特別是天地萬物。古人說,「卜以決疑,不疑何卜」(《左傳》桓公十一年)。人腦都是由知和不知、疑和不疑構成,不全是科學。占卜是古人頭腦的的一部分,現代人,打仗、玩股票、賭足球,腦瓜也還裝著這個部分。研究《易經》,不光靠啃文本,還要了解中國的占卜史。以前,我寫過兩本書,《中國方術正考》和《中國方術續考》,就是討論這類東西。
這四本書,還差最後一本,2012年可以問世。


3.行萬里路
研究中國,腳踏實地,有地理感,非常重要。中國的千山萬水,我跑不過來,重點放在北方五省:陝西、山西、河南、河北、山東。跑遺址,跑博物館,跑考古工地,看出土文物。
比如,中國的名山大川,有五嶽、五鎮、四海、四瀆,我幾乎跑遍,剩下個北嶽(大茂山),2012年一定要去。太行八陘,它的出入孔道,我曾穿梭往來。中國古代最能跑路的兩個皇帝,秦始皇和漢武帝,他們的祭祀遺址,除密佈於八百里秦川,還有山東的八主祠,我也跑過。2007年,我還沿著孔子走過的路走過一遍。
不跑路,你怎麼知道,什麼叫中國。我要寫本《我們的中國》。


4.兩次大一統
西方人有個根深蒂固的偏見。他們說,國家的size很重要,小才民主,大必專制。國家只能是自治城市、自治州的聯合體。我們中國,有個他們看不慣、想不通的地方,就是它很大,不是一時半會兒大,而是兩三千年,一直都很大。其實,校正世界歷史,這正是最重要的參照系。
研究中國,過去有個死結,就是老拿孔子和秦始皇作對。要麼你站在孔子一邊,要麼你站在秦始皇一邊。特別是在西方中心的話語下,有一種無知妄談,孔子代表民主,秦始皇代表專制。這是政治,不是歷史。歷史哪有這種一黑一白?這全是今人拿古人說事。
為了解開這個疙瘩,我在秦俑館(現在叫秦始皇帝陵博物院)做過一個演講,叫「兩次大一統」。一次是西周大一統,一次是秦代大一統。我說,孔子的夢是周公之夢。他要恢復西周大一統,這個夢沒做成,有人接著做。真正再造大一統,不是別人,是秦始皇。這兩次大一統,都是從陝西征服東方。大家說,周公是山東人,秦始皇是陝西人,秦滅六國,齊地最後,這是陝西人打山東人。但司馬遷說,周公的老家在岐山,嬴姓的祖庭在曲阜。周公才是陝西人,秦始皇才是山東人。最近,清華簡也證實了司馬遷的說法。其實,商周之際有大遷徙。商末,秦人的祖先離開山東,先去山西,後去陝、甘。周初,周公封曲阜,是佔了嬴姓的老巢。他們正好調了個個兒。你要知道,八百年後,秦始皇回山東,這是一次偉大的歷史回歸。從此,中國才走向帝國。
中國的帝制,中國的疆域,都是這兩次大一統的遺產。秦始皇是中國的亞歷山大。它的帝國,和亞歷山大的帝國一樣,也是曇花一現。但後面的事,還有人接著做,漢武、王莽、漢光武,一直到東漢末。

5.什麼叫反封建?什麼叫反專制?
口號是口號,歷史是歷史。近代,中國學西方,學會兩詞,一個叫封建(feudalism),一個叫專制(有人說翻譯despotism﹐有人說翻譯absolutism)。封建的特點是四分五裂,專制的特點是中央集權,兩個詞,本來相反。中國鬧革命,是以反封建、反專製為旗號,這個旗號是從日文轉譯,從西方借過來的。過去,大家一直把封建和專制當一回事,甚至乾脆捏一塊,叫封建專制,這是誤讀。中國和西方,歷史的路子不一樣,最大差別是在政教關係。中世紀歐洲,簡直是五胡十六國,小國林立,書不同文,車不同軌,封建貴族,比部落長老強不了多少,歐洲只有宗教大一統,沒有國家大一統。我們中國,正好相反,特點是國家大一統,宗教多元化,宗教歸國家管。他們的革命是分兩步走,先借專制反封建,奉我們為榜樣,再借民主反專制,連榜樣一塊反。所謂專制,不是despotism(專制主義),而是absolutism(絕對主義)。絕對主義是他們的「初級階段」。
中國革命,旗號相同,但背景不一樣。第一步和第二步,不是前後腳挨著,而是有兩千多年的大空檔。西方革命,反教權,政教分離;反封建,統一國家;取消貴族特權,創建平民社會。這些對咱們中國,根本不是問題,早就辦妥。只有第二步,兩者才搭上了同一班車。
這是殊途而同歸。中國是亞洲的第一個民主共和國。肇造共和,有立憲派參與,沒錯,但孫中山領導的國民革命有大功,還是不容抹殺。中國革命是激進的革命,皇帝打倒就打倒了,沒留尾巴。凡賣立憲後悔葯的,後悔去吧。從此,中國史才融入世界史。一頭一尾的尾在這裡。這是歷史的結合點。
中國的現代化,不是原生,而是后發,不是主動,而是被動。這個過程,血流成河,淚流成河。但中國畢竟邁出了一大步,最重要的一步。我們沒必要把一切頭疼腦熱都歸罪於傳統,說秦始皇的專制尾巴割不斷,也不必一闊臉就變,說是託了孔子仁義道德的福。一會兒賴,一會兒拜,一會兒罵,一會兒賣。說好說壞,都是厚誣傳統。

6.走向帝國,也曾經是革命
中國革命,「反專制」一直是旗號。國民黨、共產黨都打這個旗號。專制和民主,兩種政體,西方都有。它們怎麼變成一黑一白,太值得研究。專制,本來是古典時代希臘對波斯的誣衊,小國對大國的誣衊。近代,這個概念被泛化,又被帝國主義拿來誣衊東方古國(東方專制主義),誣衊亞非拉,誣衊伊斯蘭國家,誣衊共產主義。他們把專制主義與絕對主義、共產主義與極權主義(法西斯主義)一鍋亂燉,混合了不同歷史時期的不同概念。有人說,民主是西方的基因,專制是東方的基因,更是扯得沒邊。如果西方光有雅典,沒有斯巴達,沒有馬其頓,沒有羅馬,沒有中世紀,還有歐洲嗎?如果西方從來就民主,它還鬧什麼革命?
芝加哥大學有個東方研究所,我去過好幾次。他們對波斯考古、波斯銘刻研究最深。現在事情很清楚,希臘跟波斯根本沒法比。希臘化在亞歷山大以前早就開始,是萬邦來朝,波斯接納的少數民族文化(小亞細亞半島的文化)。馬其頓並不民主,亞歷山大也很殘暴。他是酒鬼,經常借酒撒瘋,亂殺身邊的人。有人抵抗,他就屠城。波斯波利斯就是讓他一把火燒掉。波斯敗於希臘,是因為疆域太大,疲於應付,這邊平了,那邊又亂。有個美國專家說了,問題和美國差不多。美國樣板戲,《五百壯士》、《亞歷山大》,大家別上當。特別是《亞歷山大》,活脫脫就是美國打伊拉克。
亞歷山大的大,羅馬帝國的大,是西方的舊夢,新夢是資本帝國的全球化。
中國,帝制最發達,兩千多年,碩果僅存,當然可以戴上一頂「專制」的帽子,但這個標本,在古代絕對代表先進。18世紀,歐洲的絕對主義,即所謂開明專制,就是效仿這種專制,咱們一點兒也不必臉紅。中國,近代鬧革命,很多人說,中國骨子裡就不民主,一無是處。
錢穆想不通。他是個文化保守主義者。他說,中國歷史,豈能用「專制」二字一棍子打死。此公保守歸保守,但話並不全錯。因為革命有革命的道理,歷史有歷史的道理,古代有古代的道理,現在有現在的道理。我們不能執古律今,但執今律古也不對。更何況,當時的中國正飽嘗凌辱,這個概念還包含了太多的西方偏見,基本上是個罵人打人殺人的藉口。
其實,專制主義作為學術概念是一回事,作為政治概念是又一回事。歷史怪圈,很多人都轉不明白。他們不知道,當年的走向帝國和近代的走向共和,同樣是歷史上的革命。革命就是翻天復地的大變化。近現代的革命,從長程的歷史看,其實是二次革命,一個革命革了另一個革命的命,以前的地變成了天,以前的天變成了地。我們和西方走上的是同一條路。

7.革命是民主他爹
民主、自由、法制、人權,全是進口好詞,沒錯。咱們引入這些好詞幹什麼?全是為了宣傳革命。它們是和革命二字,一起從國外進口。
革命的追求是民主自由,沒有革命,就沒有民主自由。這事本來很清楚,誰都清楚。現在不同,大家革了一百年的命,革命革傷了,革命革怕了,有人說,革命就是不民主,不自由,不合法,反人權,等於專制,這不是滿擰?革命是個社會矛盾的釋放過程,釋放出來的毒素,當然有專制。
它引發的亂局,也是新專制主義的溫床。以毒攻毒,此事太正常。你不能說,暴烈的革命都不算革命,只有不流血的革命才叫革命。
其實,英國革命照樣流血(前面流了太多的血)。美國革命更別說,那純粹是個例外,最沒代表性。譚嗣同都知道的道理,現在怎麼全忘了?
造反,有林沖、宋江、盧俊義這號的,也有時遷、李逵這號的。即便資產階級革命,也不是「君子革命」,民粹也好,暴力也好,這是革命的真相。你說民主、自由、法制、人權得溫良恭儉讓,但你不能說,革命也得溫良恭儉讓,「小人」絕對不許參加。革命,沒他們什麼事,民主、自由、法制、人權,也沒他們什麼事,有他們就壞事。
現在,我們吃夠了「小人革命」的苦,但你不能全賴「小人」,忘了「小人」是在圍困下「革命」。你就是殺雞取蛋,也得先有個雞。
我們別忘了,民主、自由、法制、人權,這八個字全是歐洲革命的遺產。革命是民主他爹。你要講民主,就別罵革命。罵革命,那是數典忘祖。
革命是西方民主他爹,也是中國民主他爹。你罵這個爹,就別談什麼走向共和。中華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都是以民權和共和為號。
特別是后一場革命,社會動員空前廣泛,不僅群眾基礎比從前大,就是「君子」,也比原來廣。1957年的右派,原來都是左派。中國革命,千不該,萬不對,畢竟給中國立規矩。從此,中國才一洗恥辱,自立於世界之林。中國反專制,前赴後繼,死了多少人,你就送它兩字:專制,有良心嗎?
中國古代史,幾千年,就兩字:專制,一筆抹殺。近百年的革命,還是兩字:專制,一筆抹殺。你拿這兩字就把中國滅了,行嗎?歷史不能這麼講。

8.「專制」被濫用
專制被濫用,主要是被政治濫用。比如美國說的反專制,其概念並不是歐洲歷史上的專制主義,也不是18世紀的絕對主義。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群眾有如洪水猛獸,19~20世紀的歐洲,被革命嚇壞,國王留下一堆,教會的勢力也沒倒。今歐洲44國,還有12國是君主國。美國的盟友,沙特、日本等國,也有不少是君主國。英聯邦國家,加拿大、澳大利亞和紐西蘭,仍尊英王。這些都是保守主義的歷史遺產。美國反專制,不是反王權專制,不是反教會專制。它,殖民地出身,只要擺脫宗主國,就全都甩掉了。美國說的專制,根本不是這類東西。
美國說的專制,甚至也不是法西斯主義。法西斯主義是凡爾賽和約和1929年經濟大蕭條逼出來的,源頭是英美的制裁和圍剿。法西斯主義,反猶也反共(共產主義的領袖,很多都是猶太人)。反猶,美國最在乎,反共巴不得。二次大戰後,法西斯主義的殘餘影響主要在歐洲,根本傷不著美國。要反,它也得去歐洲反。
非西方國家的專制,它也未必反。反不反,全看聽話不聽話。它要反的是共產主義和伊斯蘭世界的反美活動,靶心在這裡。
民主是現在的道德制高點。美國就是民主的化身。反美就是反民主,反民主就是獨裁專制。這是典型的美國邏輯。

9.中國精神
小說比經史更能反映中國精神。魯迅的學術著作就是研究小說。它的《故事新編》,其實是思想史。
中國人的不守規矩是出了名的。《三國演義》里的英雄都是亂世梟雄,《水滸傳》傳里的英雄都是綠林好漢,《西遊記》里的孫悟空是中國的自由神,《紅樓夢》的主人公,以當時的標準講,那是敗家子。他們都是不守規矩的人。我有個美國朋友,在美國講小說。美國學生說,他們不喜歡賈寶玉,因為他是個不負責任的人。不守規矩,可以從負面理解,也可以從正面理解。這是中國精神的兩面。
1999年,我許過一個願。我要寫三本小書:
《絕地天通》,寫中國人為什麼敢挑戰鬼神。
《禮壞樂崩》,寫中國人為什麼敢挑戰制度。
《兵不厭詐》,寫中國人為什麼敢挑戰規則。現在我想,可能沒時間了。也許我會用一本小書了卻心愿。題目是《絕筆春秋》。假如我還活著。

10.中國歷史的另一半
我這一輩子,他生未卜此生休。假如我能多活幾年,我真想研究少數民族史和婦女史。
中國疆土,少數民族佔一半;人,婦女佔一半。中國歷史,必須包括這一半。
 
 
二.我的美國觀

美國是個全世界人民愛恨交集的國家。我說的是國家,是國家代表的利益集團,即美國的1%,而不是它的99%。美國的1%,人雖然不多,但能量很大,同時又代表全世界。我和大家一樣,也很關注它,不是以專家的身份關注,而是以看客的身份關注,坐在電視機旁關注。
美國觀是世界觀、大局觀,最能反映立場,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立場,別談什麼超立場。
我到過美國,20世紀90年代,幾乎年年去。9.11之前那一周,我還在華盛頓。9.11那天,我在北京。我是從鳳凰台,眼瞅飛機撞大樓,濃煙滾滾,馬上給朋友打電話。這是驚天動地的一夜,轟然倒塌,倒的不僅是樓。
後來,我就不去了。2007年是最後一次去。我同美國接觸較多,主要是漢學家,只談學術,不談政治。
我是個只讀書,不看報,也不上網的人。天下大事,主要來自電視。我對美國的了解很有限,只限驚天動地的要聞,和大家看到的一模一樣。
我講的全是有目共睹的事實,而且是最簡單的事實。

1.普世價值是個道德制高點
現在的美國是什麼?有人說,那是天堂,那是普世價值。什麼叫普世價值?從字面看,就是全世界公認的價值,求同存異,剩下的同。全世界的腦瓜,一人一主意,紛亂如麻。宗教五花八門,勢同水火。有人鼓吹說,咱們搞個世界宗教吧。宗教是信仰,最難統一,非往一塊兒湊,他們說,沒別的辦法,只能在道德的籮筐里挑一挑。比如豬八戒的八戒,一戒殺生,二戒偷盜,三戒姦淫,四戒妄語,五戒飲酒,六戒著香華,七戒坐卧高廣大床,八戒非時食。這八條,頭三條最普世。摩西十誡,其中第六、第七、第八條,也是這三條。
它的第四條,星期天不許工作,現在也很普世。《動物農場》,造反成功的動物不是也有七戒嗎?八榮八恥,是新八戒。古代講道德,主要是止人為非。孔子叫"非禮勿……"。不幹壞事,當然就是好人。孔子把好人叫"仁人"。仁人就是拿人當人的人。現在講人道主義,還是這個意思。
不要殺人,不要偷盜,不要姦淫,這不僅是道德底線,也是法律底線,誰也不反對,也不應該反對。但千百年來,這種好話和廢話根本不管用,殺人的照樣殺,而且是以道德的名義。只要你佔領了道德制高點,誰敢說個不字。
普世價值是個道德制高點。

2.兩種「普世價值」
我酷愛自由,包括自由散漫的自由。但「君子不黨」,我最討厭拉幫結派。自由變成黨同伐異的黨,那不叫自由,叫專制。《阿Q正傳》里有個「柿油黨」,我不是「柿油黨」。
普世價值=民主、自由、法制、人權。這是21世紀中國知識精英的發明,9.11之後的大發明。但西方的普世價值本來不是這個意思。這八個字,上面還有上帝。
英語中的普世價值是ecumenical value或oecumenical value。Ecumenical來自拉丁文oecumenicus﹐意思是"有人居住的世界"。
這詞有點兒像《詩經》的"普天之下"。它強調的是,普天之下,都信基督教。你聽美國總統講話,你聽布萊爾在北大講話,他們滿嘴都是這一套。近二百年,基督教普世運動(ecumenical movement)開過很多大會。所謂基督教普世說(ecumenism或ecumenicism),就是全世界基督教大聯合(基督教、天主教、東正教大聯合)。
我們要知道,這才是普世價值的本義。
過去我們有個口號,叫"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現在叫"全世界華人大聯合"。過去我們唱的是"我們工人有力量",現在宣傳的是"我們公司有力量"。"我們公司有力量",就是"我們老闆有力量",或"為我們老闆服務的紅黑二道有力量"。有人說,現在信基督教的越來越多,物慾橫流的西方文明對中國傳統文化構成威脅,咱們得跟它對著干(其實是跟著它干),孔教以中國的億萬富翁為依託,
以中國的新教倫理加憲政精神為理念,一教(儒教)包容四教(佛教、印度教、基督教、伊斯蘭教),才是真正的世界宗教,趕快行動吧,把孔子的旗幟插遍全世界,這才是普世價值,這才是中國的軟實力。可惜,這只是一部分中國知識精英鼓吹的價值,十足仿冒的普世價值,除了中國人,沒人承認的普世價值。普世,只是為了搶地盤,跟對手一般見識。
有人說,儒教最傳統,但老實說,立教才最不傳統,完全學西方。康有為立教,就是受了西方的刺激。這樣的教,古代根本沒有,近代想立沒立成,現在也沒批准。民國也好,中華人民共和國也好,都沒批准。國家宗教局登記在冊的教,根本沒這個教。
一個立都沒立的教,還要統一中國的教,領導全世界的教,這不是狂想是什麼?

3.美國的榜樣:耍錢玩彈,才是硬道理
美國是世界民主的榜樣。它給全世界樹立的榜樣是什麼?大家都看到了吧。
動物世界,老虎、獅子是生物鏈的高端。發達國家,發達到一定水平,就不事生產,實體經濟全部轉出去,光剩服務業、軍工、高科技,賣專利、賣品牌、賣金融產品,當賭場的莊家。你吃草,我吃你。在這方面,美國的確是代表。很多東西,它早就不玩了,就連美國人最鍾愛的汽車業也正在衰落。全世界玩的,哪樣不是它玩剩下的?它坐在產業鏈的高端,耍錢玩彈,耍錢幫玩彈,玩彈幫耍錢,別提多爽。
(1)美國的文治是靠耍錢。世界是個大賭場,美國是莊家。美國是個窮奢極欲的國家,層層放債,層層欠債,你提前消費他,我提前消費你,藏負於民。1997年的亞洲金融風暴、1998年和2011年的世界金融風暴,它拉下一屁股屎,大家都得幫它擦,還得美其名曰"互利共贏"。
(2)美國的武功是靠玩彈。我說的彈是各種炸彈、核彈、先進武器。美國是個窮兵黷武的國家。美國人愛玩槍,歷屆總統,不問哪個黨,都酷愛打仗。美國有戰爭依賴症。它的武庫總是不斷更新,它把過期的武器賣出去,自己跟自己玩剩下的玩,誰都玩不過它。美國也有哭鼻子的時候。
朝鮮戰爭(1950~1953年),重創美國,阿靈頓公墓躺著一大片美國孩子的亡靈。韓戰紀念碑上說,他們是為他們不認識的人到不認識的地方打仗,Freedom is not free(自由不是白來的)。越南戰爭(1961~1973年),它又自由了一把。結果是,國內國外,不分左派右派,一片喊打。它是好了瘡疤忘了傷,記吃不記打。這是冷戰時期的熱戰,兩次都和中國有關。
后冷戰時期,蘇聯沒了,中國軟了,美國可以撒瘋了。美國有四大戰役:老布希發動的海灣戰爭(1991年1月17日~2月28日),43天;柯林頓發動的科索沃戰爭(1999年3月24日~6月10日),78天;小布希發動的阿富汗戰爭(2001年10月7日~﹖),沒完沒了;伊拉克戰爭(2003年3月20日~2010年8月3日~﹖),沒完沒了。前兩場還有人叫好,后兩場怎麼樣?只有中國的知識精英才為它叫好。
我說過,中國的知識精英走的是與美國工農兵(紅脖子)相結合的道路。許多連美國知識精英都嗤之以鼻的話,許多連美國右派都羞於啟齒的話,他們全大言不慚。我們這個世界,「好東西」全在美國,是吧?可大家別忘了,美國的「好」靠什麼,全靠兩條:第一,全世界都認美元;第二,美國在全世界駐軍。
什麼最普世?美元、美軍最普世。但美國說了,誰也不許學。

4.美式民主
民主,希臘文的本義,是老百姓當家作主。但後來,女子、小人,凡難養之輩,都得排斥在外,請大富大貴的聰明人替他們作主。村級選舉,往往如此,國級選舉,也往往如此。
現代民主,都是由政客代表老闆,替普通人作主。這種民主,只是選戰民主,不是社會民主。
社會是老闆的財產,可以世襲,可以專制,用不著選舉。
老闆領導白領,白領領導藍領,這是自由社會的梯級結構。老闆說,人就分兩種,一種叫打工仔,一種叫失業者。只要打工的中產階級佔多數,社會就穩定了。沒工作而待救濟的窮人,翻不了天。他們都是loser,不是懶漢,就是笨蛋。他們說,窮人都是我們養活,不讓他們窮著,就沒有社會效率和經濟繁榮。
中國人有唐人街,說新,比母國新,說舊,比母國舊。美國是個大「英人街」。他們的白人(WASP)是逃過來的,黑人是擄過來的,也是如此。
美國的特點是沒有歷史:優點是沒有歷史,缺點也是沒有歷史。一方面很新,三無,沒有教皇,沒有國王,沒有貴族,讓人覺得年輕而富於活力;一方面很舊,宗教上最保守,政治上最右翼。歐文曾到美國建"和諧公社",但社會主義在美國最沒土壤。它連達爾文都受不了。麥卡錫時代,就連卓別林都驅逐出境。它最反共,反共的理由用不著太多,「共產黨不信上帝」,光這一條就夠了。
二戰,美國接收了大批猶太難民,美國的軍工、金融、科技、學術,都受惠於這批高級難民(如愛因斯坦、奧本海默、阿倫特)。以色列的移民,最有影響力的是美國移民。這決定了它和以色列的特殊關係。這個國家,沒有直選,只有共和、民主兩黨輪流坐莊。就像飛機送餐,點頭微笑,「chicken or beef(雞肉或牛肉)」,讓你隨便挑。打仗是愛國主義和英雄主義,誰也不敢反對(除非死人太多)。共和、民主兩黨都酷愛打仗,對外沒任何區別,區別只在收稅和利益分配。但就是對內,也是大同小異,無論怎麼收,怎麼分,都繞不過三個代表,一是猶太集團,二是軍工集團,三是金融大鱷。他們說,他們才是美國,他們就是美國。
歐式民主,至少容納左翼,社會主義在歐洲還有一席之地,美式民主,絕對不許講。

5.什麼叫民主國家
美國是個「全球鷹」,它成天想的是全球打擊,隨時隨地打擊,想打誰就打誰,幾乎如科幻小說一般。
美國戰爭方式:外交穿梭,聯合國制裁,國際法庭通緝,設立禁飛區,收買反對派,然後給你下及時雨,兵不厭炸,帶火字旁的炸,不服,再派地面部隊,或派特種部隊,「千里之外取上將首級」-然後尋找「大規模殺傷武器」和「萬人坑」-最後是開刀問斬-公審太麻煩,還是直接殺了省事,什麼老朋友,該翻臉時就翻臉。這些步驟,大家都看到了吧?他們覺得俠肝義膽,特牛仔。
美國當然相信,槍杆子裡面出民主。在它看來,民主支持戰爭,戰爭傳播民主,太合情合理。槍杆子和民主,一點兒矛盾都沒有。
美國有一批盟友,核心是八國聯軍的老班底(除把奧匈帝國換成加拿大,俄國換成以色列)。大家別忘了,八國聯軍就是當初的民主國家。當年的道理還是現在的道理。打仗親兄弟,首推英國和英聯邦國家,它的前輩和親戚。其次是歐洲大陸的老鄰居,法國和德國。以色列是英美在中東打下的楔子,半個兒,視同己出,別提多親。亞洲的鐵哥們兒是日本。
其次是地區代表。首先是北約28國,包括東歐的新盟友。其次是伊斯蘭世界最保守的沙特等國。比如波蘭,為王先驅,美國打伊拉克,它最先進入。利比亞戰爭,沙特等國也立了二等功。利比亞戰爭是新模式:老大運籌帷幄中,老二老三往前沖,北約飛機天上炸,反對派在地上打,天上地上有分工。帕內塔說,戰績輝煌,零傷亡,當然是說天上,至於地上,利比亞人死了多少,傷了多少,難民有多少,無所謂,就連反對派,照樣忽略不計。美國人還有一種很傳統的說法,是「我們的狗崽子」(our son of bitch),如蔣介石、李承晚、吳庭艷、巴蒂斯塔、諾列加,都在這個名單中。他們真是這麼叫。走狗不走,隨時可換。這些人,全都碰到過大麻煩,有些人還丟了命。
薩達姆幫美國打伊朗,本・拉登幫美國抗蘇軍,結果都被美國幹掉了。卡扎菲,扛不過了受招安,招安了也照打不誤。這些人的命運,全看有用沒用,特別是對保衛以色列的大局有沒有用。
台灣老說「矮化」,誰把它蹬了?恰恰是美國。中美蜜月那陣兒,美國支持訓練的藏獨游擊戰也被叫停。
誰說美國選盟友都是民主標準?

6.美國理解的世界秩序
小布希,說話最坦率,非敵即友。美國的恐怖定義最簡單,誰反對美國,誰就是恐怖國家。他們的民主標準也很簡單,只有參加美國為首的軍事集團和金融集團,才有資格叫民主國家。
美國共和黨總統競選人羅姆尼(Willard Mitt Romney)講得最清楚,21世紀是俺們美國的世紀。什麼叫美國世紀?他說,就是美國領導自由世界,自由世界領導全世界。領導的精神,我來解釋一下,就是美國領導聯合國,北約領導俄國,日本領導中國,以色列領導伊斯蘭世界......這才是美國希望的民主秩序。
這幾條,除了頭一條還差不多,哪條都沒搞定。請注意,如果美國、北約和以色列把伊斯蘭世界搞定,騰出手來,它馬上就是收拾俄國與中國。
1989年後,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說,美式民主是「歷史的終結」(the end of history)。德里達(Jacques Derrida)說,他真是個使徒,他的書是資本主義福音書。「終結」是什麼意思?
那不是完蛋了嗎?電影打出end﹐大家只好散場。結果怎麼樣?他自己也後悔失言。
事情只是剛剛開始。

7.天堂建在地獄上
我們這個世界是個窮富相依的世界。沒有富人的世界,大家不敢想。其實,沒有窮人的世界,才最不可能。羊都跑了,狼就得餓死。狼的責任是維護生物鏈,幫羊搞計劃生育,控制它的種群數量,功勞可大了。
中國古代鬧飢荒,有個皇帝說,「何不食肉糜」。美國也是這個邏輯。它說,落後國家之所以欠揍,就是因為「不食民主」。吃肉當然好,誰都不反對。但它提供的是什麼?不是「肉糜」,而是「何不食」。語雲,「人聞長安樂,則出門西向而笑;知肉味美,則對屠門而大嚼」(桓譚《新論》引諺)。它光讓你「對屠門而大嚼」。聽話比效仿更重要。
美國,富足強大,比其他國家過得好,這條沒人反對。問題是,它是建在什麼樣的基礎上。天堂建在地獄上。
最近,「佔領華爾街」運動,美國人民的呼聲很清楚,即使這個世界老大,也是1%欺負99%。其實,它不光欺負本國,也欺負外國,更主要是欺負外國。沒有外國的窮,就沒有美國的富。美國圍剿全世界,今天制裁這裡,明天制裁那裡,但我們不要忘了,這個世界還是被窮人包圍。美國首都華盛頓,就被黑人區包圍(唐人街以北就是)。芝加哥大學,也被黑人區包圍。「自由世界」是被「不自由世界」包圍。「農村包圍城市」,到處如此。美國很強大,也很脆弱。假如美國被圍,它比朝鮮還慘。美國是葉公好龍。它希望全世界都流哈喇子。但大家「學習美國好榜樣」,光這麼一學,就要了它的老命。大家都當美國人,它更吃不消,移民局不急,布雷維克式的殺手也得跟你急。
 
 
三、環球同此涼熱

現在的世界,還處於方生方死之際。一個時代已經結束,另一個時代還沒開始。我們彷彿又回到了20世紀之初,一切都重頭來過。環球同此涼熱,我說過,這不符合科學,地球上的各地如果是同一個溫度,地球就完蛋了。但詩不是科學。這裡,我想說的是,世界已成一盤棋,中國的事,無論好壞,都不是中國一國的事,而是整個地球上休戚相關的事,就像全球的氣候變化,這兒旱了,那兒澇了,這邊刮颱風,那邊掀海嘯,這不是哪一國的事。這個地球上的事,越來越有同步性,看似相反的東西,往往是一回事。黑影都是強光照出來的。
比如,大家都還記得吧?1968年,中國在鬧「文化革命」,批劉鄧路線;捷克在鬧"布拉格之春",反社會主義;法國在鬧"五月風暴",反資本主義;美國則有大規模的反戰運動和嬉皮士運動。現在的各種亂也是如此,有"阿拉伯之春",也有"華爾街之秋"。
美國有病,大家都有病,病情不同,其實是同一種病,同一種傳染病。

1.冤有頭,債有主
2010年,我在台灣中研院文哲所演講。同一天,喬姆斯基(Noam Chomsky)也在中研院演講。台灣人管他叫杭士基,真怪。他說,美國是邪惡帝國(evil empire),台灣是美國的幫凶,中國大陸也在美國的掌控之中,把台灣人嚇了一跳。
我認識個挪威人,著名的語言學家。他老罵中國,說中國是唯一的吃人國家,成天欺負少數民族。我問他,語言學家,美國誰最棒。他說,喬姆斯基。我說,他的政治立場,你贊同嗎?他說,贊同。我說,很好,那你們歐洲就是這個邪惡帝國的最大幫凶。結果,他突然變得謙虛起來,說我們已徹底衰落,老二,絕對不敢當。有些人批評美國,老是以奧威爾說的那種「上等人」自居。他們說,要批評,也只能由他們這些了解西方社會的「後現代」來批評,生活於「鐵幕」之下的「前現代」不配批評「現代」。他們喜歡玩理論,保護地球,保護動物,保護女性,保護同性戀,自以為超現代。但這個世界,最應保護的是誰?恰恰是他們視為不民主的窮國和窮人。他們的反對,儘是虛招子。這些虛招子,全是在西方主流意識形態能夠容忍的限度內講話。
他們自說自話,說了很多年,早就被主流社會消化吸納。年輕人,荷爾蒙過剩,你是嬉皮也好,前衛也好,搖滾也好,野合也好,這叫商業文化,這叫大眾娛樂,根本傷不了主流社會的一根汗毛。中國為西方打工,苦熬苦掙,突然變得闊起來。但人民幣還不是世界貨幣,中國也沒有海外駐軍。錢再多,也還不是個世界體系,相反,它是在這個體系的掌控之中。中國,雖被美國視為另類,但並不是一個成心與美國作對的國家。相反,它正一步步靠攏和加入這個以美國為首的國際社會。它也有和美國一樣的問題,也有1%和99%的貧富對立,也有潛在的金融風險和泡沫經濟,也有種種令人痛心的不公平、不公正。
現在,中國已告別革命,但革命的影響尚未絕跡。如果中國的執政者代表的只是中國的1%,只幫資本家做蛋糕,不幫窮人分蛋糕,失去對他們的監管,問題是一樣的。這樣的"大國崛起",站倒是站起來了,但奧威爾說了,這是像豬一樣站起來。
說實話,我並不擔心中國會不會當老大老二。我擔心的是,中國的強大是不是還是美國式的強大,中國會不會與它聯手,共同宰制這個可憐的世界,一塊兒欺負窮國和窮人,不管是本國的窮人,還是外國的窮人。
發達國家的發展道路都是靠盤剝外國窮人,養本國窮人,污染外國,環保本國。我國的大城市和小城市,城市和農村,也有類似問題。
這是資本集中的優勢在作怪。美國是借「中產階級」維護國內秩序,借"中產階級國家"維護世界秩序。
維穩都是這麼維。現在,我們已經學會像美國一樣講話,「咱們應該相互尊重彼此的核心利益」,這是外交辭令。我不是政治家,我不會用這種方式講話。天下不負美國,美國負天下久矣。美國欠下的債,不只是錢。我對美國的批評,不是基於利益,而是基於道義。基於利益的作對,其實是亦步亦趨,緊跟和追隨。
我也批評中國,但絕不是以美國定黑白。相反,我是以美為鑒,我是把美國當作源,中國當作流來批評。我對中國的批評,是從這個源頭上批評。

2.改革的前提是解圍
這個世界壞透了,頭頂長瘡,腳底流膿,壞是從頭上壞。現在,誰都說要改革。但我說了,關鍵是美國改不改。皇上不急太監急,都是瞎急;上面不改下面改,都是白改。它不改,我們只能先湊合著改,用釜底抽薪的辦法,從外面促它改。
冷戰,失敗的想改,戰勝的不想改。社會主義國家是失敗者,問題成堆,積重難返,當然是率先改革者。改革的前提是解圍。
中國和蘇聯鬧矛盾,請美國幫忙,既幫中國解了圍,也幫蘇聯解了體(注意:這不是一個國家的解體,而是一個半世界性的體系解體)。我們這才恍然大悟,"蘇修"才是美國的大敵,中國也好,蘇聯也好,所有問題,全都和圍剿有關,光從裡面改,肯定改不動。
蘇聯解體,東歐易幟,美國很得意,但好戲還在後頭。這個世界,真正的鐵幕是美國。凡是解圍的國家,發展都很快,無論經濟水平還是文明程度,都會有所改觀。這足以說明,解圍是改革的關鍵,圍剿才是民主的障礙。一種保守主義只能引起另一種保守主義。
解圍,難免妥協。徹底妥協有三條,一是卷旗,二是解體,三是繳槍。這事,小國容易大國難。
解圍有解圍的難處,入圍也有入圍的難處。
發展中國家有個共同點:小國必須傍大國,一通亂傍。思想,也是東南西北,根本找不著北。社會主義(國營經濟)、資本主義(私營經濟)、傳統文化(主要是傳統宗教),三味葯,換著吃,混著吃,一鍋亂燉。最後都是以傳統宗教為主。
前社會主義國家(如蘇聯、東歐、中亞五國和蒙古),現在還打社會主義旗號的國家(如中國、越南、朝鮮和古巴),現成的葯也是這三味葯,差別只在配伍,也是一鍋亂燉。所謂新經濟政策也好,新民主主義論也好,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也好,全是扛不過人家的體系,為了解圍,為了生存,不得已而為之的口號。現在,全世界都重歸保守。保守,是因為無路可走。
我說過,病篤亂投醫,西醫不行看中醫,中醫不行看巫醫。資本主義、社會主義都是西醫。西醫不靈,只能乞靈於傳統。大家開藥方,誰都跑不出這三味葯,特別是最後這味靈丹妙藥。人家俄國,現在是雙頭鷹、三色旗、彼得大帝、東正教、上帝保佑俄羅斯。吉爾吉斯斯坦,推倒列寧像,換自由女神像,推倒自由女神像,換瑪納斯像,最後都是回歸傳統。我們這邊兒也有通三統的說法:毛統、鄧統加孔統,反正沒外國什麼事,全是咱們自己的傳統。
金雁《從"東歐"到"新歐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最後講精神追求,俄國和東歐知識界的精神追求是什麼?大家走投無路,也是回歸傳統。
社會主義國家,前社會主義國家,亂歸亂,畢竟在改革。伊斯蘭世界,也亂,說明也在變。保守,都是保守療法,用不著大驚小怪。
美國,你越亂,它越挑;你越虛,它越給你下猛葯,目的是操控亂局,當世界改革的總設計師。改到啥樣叫好,上面已經講過。
這個世界要變,一定要變。但大家都變,就你美國不變,好意思嗎?冷戰的局面並不是單方面。
1991年,戈爾巴喬夫說,全世界最不想改革的國家,只有美國。但後來怎麼樣?2008年,奧巴馬綳不住了,大呼Change we need, we can。美國想改?哪兒那麼容易?耍錢、玩彈,這兩條改了,還有美國嗎?美國的政客能答應嗎?的確很難。
"華爾街之秋",美國老百姓的訴求主要是兩條,讓失業者就業,給富翁加稅,多麼可憐,多麼有限。但富翁說了,窮人太多,拿我們開刀,緩不救急,沒準更壞,特別是壞了中產階級的好日子。抗議者,很憤怒,也很無奈。
這樣的問題光是美國有嗎?不是吧。馬克思,咱們就不提了,孫大國父教導我們說,起碼也得"節制資本"吧。
改革難,難就難在它是個世界體系。這個體系最難改。怎麼改?大家在摸索。俄國是卷旗解體不繳槍,只要不繳槍,就不算民主國家,在美國心目中,它還是大敵(誰讓它國土太大,彈比我們多呢)。前兩年,有人提出,共產黨可以改叫社會民主黨,這是學北歐。好些東歐的共產黨就這麼改。但北歐的哥們兒,人家自己都講了,不敢當。你要改名,何不一步到位,乾脆直奔美國,改一字就行,叫共和黨,或玩變臉,同一人,兩張臉,一張共和黨,一張民主黨。還有個方案,玩中國特色,改叫中華復興黨。改名容易,但解體難,繳槍更難,哪個中國政治家敢這麼干?如果這三條都不動,當然屬於異類,而且是最大的異類。
湯因比說,世界上的"大一統"被西方大卸八塊,全都解體(比如奧斯曼帝國),唯一還在,就剩兩個"紅色帝國",一個俄國,一個中國。現在,俄國去紅,領土的裙子邊讓人扯了,但塊頭還很大,手裡有傢伙。結果如何?並沒解圍。
中國也沒完全解圍,我們要有清醒的認識。

3.中國得了失語症
中國為了加入主流社會,不得不(或巴不得)按美國的方式講話,不得不(或巴不得)引進美國意識形態,傳播各種美國神話;中國為了統戰台灣,幻想第三次國共合作,也不得不(或巴不得)按國民黨的方式講話,不得不(或巴不得)引進台灣意識形態,傳播各種台灣神話。
普世價值說,後面是典型的美國意識形態。新儒家立教說,後面是典型的國民黨意識形態。
別以為光咱們這兒有意識形態。
最近,美國的陶涵(Jay Tailor)替國民黨寫了兩本傳,一本是蔣介石的傳,一本是蔣經國的傳。台灣出版者說,陶氏的蔣介石傳把以往的舊作全蓋了,以前美國人寫的傳,總免不了負面評價,現在才公正客觀。汪榮祖讀後,把陶傳批了一通,說不夠史家水準。大陸只敢出后書,不敢出前書。其實后書才有更多的當下所指。
蔣介石去台灣,共產黨幫一大忙。共產黨把他趕到台灣,中國的割據勢力,全都歸了一統----躲進小島成一統。他痛定思痛,第一搞整風,第二搞土改,全是學共產黨。國民黨的這個小一統,一靠韓戰,二靠殺人。不傍美國,不殺人,沒有今天。陶涵說,蔣大總統雖齎志而歿,但可含笑九泉,因為在精神上,他的反攻大陸已經成功了。蔣經國掌情治,替他爸爸殺人,殺共諜、殺左翼、殺本省人。反對的人,一個不留。在的,只投美,不投共。
他說,好,時機到了,一黨訓政可以結束了,咱們搞憲政吧。現在怎麼說?時髦話叫"華麗轉身"。他在台灣這個T台上刷地一轉身,就成了"民主之父"。這對理解"民主"可太有幫助。紀念抗戰,紀念辛亥,都是替國民黨歌功頌德的好時機。過去,國共相爭,雙方都是殊死戰,血腥殘酷各一半。戰爭狀態下,誰也不可能給對方講好話。現在,恢復歷史真相,好呀。但既言恢復,就不能是單方面。你不能光扯大陸掩蓋,自己捂著就不說了。1947~1949年的歷史,過去在台灣,講都不許講,課本是空白,這是不是掩蓋?
什麼時候國民黨替共產黨講過好話?哪怕現在。總之,在所有現實問題上,中國都得了失語症。除了上述話語,剩下的只是傳統,不是古代傳統,就是紅色傳統。中國的復古狂潮,我不說了。所謂傳統,都是人造傳統。就是紅色傳統又怎麼樣,照樣失真。我們現在的主流話語,很多是沿襲"文革"結束時的思維定勢:
寧右勿左——反左,什麼時候都不會錯。即使代表主旋律的正面歌頌,也是沿襲那時的心情。比如領袖劇,"毛周打天下":兩個偉人笑哈哈,其他領袖圍一圈,陪著笑。這個調子,就是從"十里長街送總理"發展而來。這是心情,不是歷史。潛伏劇,倒是與時俱進,主題清一色,都是"國、共談戀愛",而且幾乎都是男共產黨員和國民黨女特務談戀愛,據說叫"人性化"。這種革命史,老同志看得懂嗎?反正老同志也不在了。
奧威爾說,自從外號"拳擊手"的老馬被他的豬領導連哄帶騙,說是去醫院,送進屠宰場,動物農場中的動物已不知"革命"為何物。"鳥兒歌唱,無產者歌唱,但黨卻不歌唱"(奧威爾語)。
傳統為什麼這樣紅?現在你該明白了吧。傳統可以撫慰心靈,但解決不了現實問題。
現在的中國,官、商、黑三結合是最大的現實問題。腐敗分子,很多是共產黨員。反黨是他們的專利。他們罵黨比一般人更凶:陞官發財,誰擋道,誰是共產黨。他們把黨吃光喝盡,然後給黨挖個坑,說是救黨。
我不是共產黨員,我不會參加他們的反黨大業,更不會參加美國領導的反共大業。
對於一個有獨立思考的知識分子來說,主流意識形態才最值得懷疑。

附記:

血腥的利比亞戰爭剛剛結束,這是美國和北約利用地區內亂進行武裝干涉的新模式,目的是扶植親美政權,在以色列的左鄰右舍吃子連片,創造安全帶。卡扎菲不過是這一戰略部署的犧牲品,即使他想投誠歸順,也無濟於事。他的死,既與國內的利益衝突和矛盾激化有關,也與外交政策的傾側反覆和沒有出路有關。
美國叫他死,他就沒法活。
(作者李零系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從事先秦考古研究及中國古漢語研究。主要著作有:《孫子古本研究》、《李零自選集》等。此文為作者於2011年10月12日在九三學社中央演講稿,載於《參閱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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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1 個評論)

回復 gpan523 2013-1-24 00:40
同意作者。中國從秦朝起,就不是封建社會,而是專制社會。這一點相當多的人仍然搞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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